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8-6 05:17

“啊,妈妈……”她闭上眼睛,结束了徒劳无益的遐想,痛苦地呼唤着妈妈。
    陈淑彦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新月,你想妈妈吗?妈刚才还说要来看你呢,那让她明天来吧?”
    “不用了!”泪水从新月的睫毛下面涌流出来,“明天……把妈妈的照片带来……就行了……”
    天星的脸色变了:“照片?新月,你……”
    “哥哥……”新月睁开泪眼,望着天星,流露出难言的歉意,她不能伤了哥哥的心,只好有意改换了“妈妈”的含义,“你……你还得好好地孝敬爸爸和……妈妈……”
    两串热泪从天星的一双大眼睛中无声地滚落,他伸出粗大的手掌,颤抖地抚着妹妹的小手,善良的妹妹,柔弱的妹妹,可怜的妹妹,你原来心里都清楚啊!

    此刻,韩子奇正在西厢房中痛苦地呻吟。他根本不可能安眠,一走进自己的书房兼卧室就感到孤独和恐怖,他后悔刚才从医院回来,看不见女儿他就坐卧不宁。他来到女儿的房间里等着天亮,抚摸着女儿的床铺和桌椅,才得到一丝安慰。这大铜床,这写字台,这老式木椅,是女儿的,也是冰玉的,桌面上至今还摆着冰玉的照片,女儿的枕头旁边摆着冰玉留给她的那封信,昨天晚上,她看完这封信就……他的手颤抖着,把信收起来,拉开写字台的抽屉,装进去。抽屉里,赫然摆着天星送给新月的那只翠如意,那本来是冰玉送给天星的,天星又还给了新月!这一双儿女亲如手足,做父亲的却给他们的心灵都留下了创伤,他曾经让儿子失去了父亲,又让女儿失去了母亲,他的不可饶恕的罪责,谁能够原谅啊!

    他猛地关上抽屉,不再看那封信,不再看那只如意,可是,照片上的冰玉却在向他微笑!啊,冰玉,你在哪里啊?你知道我们的女儿正在遭受不幸吗?我已经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女儿了,如果……如果命运真的对我这样残酷,那么,我死后都没有面目再见你了!
    他恐惧地望着这张照片,望着这个贮满了痛苦的房间……
    天快亮了,韩太太做了“小净”,在上房东间的卧室里,像每天一样,面对至高无上的主,虔诚地做晨礼。严格按照规定的动作,完成了两拜,然后,她久久地跪坐,默默地祈求至慈至恕的主给这个家降福,给女儿免灾。唉,女儿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没有妈,又得了这样的病,一病就是两年,今儿好了,明儿又犯了,这么样儿下去,别说她自个儿受不了,别人也受不了啦!……

    西厢房里,疲倦已极的韩子奇伏在写字台上睡着了,两手还在捧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冰玉和女儿微笑着,看着他……
    女儿向他走来了,她一点儿病容也没有,穿着白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扎着她喜欢的那种不用头绳也不用猴皮筋儿的短辫子,洁白细润的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意,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彩,她推开西厢房的门,带着一股春风,轻捷地奔向父亲:“爸爸!我回来了,我好了!”
    “啊,你好了?好了!”巨大的幸福融化了父亲的心,韩子奇一跃而起,紧紧地抱住女儿……
    激动的泪水冲开了他的双眼,面前没有女儿,他抱着的是那张照片!

    “新月!新月!……”韩子奇疯狂地呼唤着女儿,奔出西厢房,朝大门口迎会,他确信,女儿一定是好了!
    输液管中的药水,一滴,一滴……
    “嫂子……几点了?”
    “五点了,天快亮了。”
    “噢……”
    “新月,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就愿意跟你们……说话儿……”
    “以后再说,”陈淑彦抚着她的手,轻声说,“等你好了,咱们慢慢儿地说,日子长着呢!”
    “嗯……”

    “等你出了院,我还上西厢房陪着你住,陪着你玩儿;你身体恢复好了,咱们出去转转,散散心,香山、颐和园、八达岭、十三陵,这些地方咱们还没玩儿遍呢!”
    “那多好啊!……”新月的脸上泛起笑容,眼里闪着光彩,美好的憧憬使她突然非常兴奋,像个孩子似的笑出了声,引起了一阵咳嗽。
    陈淑彦用手给她抚着胸口:“新月,你歇一会儿!”
    那颗兴奋的心却不肯停歇!咳嗽平息下来,她喘息着,用过去的称呼叫着嫂子:“淑彦……”
    “嗯?”
    “还记得……咱们一块儿上学的那会儿吗?多……多好玩儿?”
    “是啊,”过去的学生生活在陈淑彦心中唤起了甜蜜的回忆,那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现在做了妻子,又将要做母亲,想起少女时代就一阵心酸。但她不愿意在新月面前流露自己的伤感,极力微笑着,顺着她说,“那会儿,咱俩老是摽在一块儿,女生说我是你的‘丫鬟’,男生说我是你的‘保镖’,我不怕他们说!你看,到了儿咱俩真成了一家人,永远在一块儿了!”
    “永远……”新月无限依恋地看看她,“淑彦……把你的手……给我……”
    陈淑彦伸出自己那由于妊娠而发胖的手,握住新月那软弱无力的小手,心里感慨万千!
    “淑彦,我要是……真能好了……”两串泪珠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中缓缓地流下来。
    “新月,你能好,一定能好!”陈淑彦心里一沉,不知道她的情绪怎么突然变了?

    新月的那双眼睛黯淡了,声音变得十分微弱:“可要是……不能好呢?”
    天星的脑袋像被谁猛地击了一拳,嗡嗡作响,他扶着床沿,愣愣地望着妹妹:“新月,你可别往坏处想啊!”
    “哥哥……”新月半闭着眼睛,哥哥的脸模模糊糊地靠在她的面前,她感到哥哥呼出的热气温暖着她,“哥哥……我不能不想到……要是不能好,就……”
    “别说!我求你别说!”天星的脸贴着妹妹的脸,兄妹的泪水流在一起!
    新月的嘴唇嚅动着,吸吮着哥哥的热泪,一阵喘息,还是艰难地说出了她要说的话:“……我就把……把爸爸交给你和嫂子了……”
    “别……别说这话!你能好!”天星紧紧地抱着妹妹,他决不相信妹妹会离开他!“等你好了,跟我回家去!”
    陈淑彦的泪珠滴滴答答落在新月的手上,心怦怦地跳,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她的脑际,她不敢往那儿想,却又无法驱除那个可怕的阴影!
    守在旁边的护士匆匆走进了隔壁房间。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8-6 05:18

第十四章月落(二)

    卢大夫随着护士走过来。她默默地扶起天星,用听诊器探测着新月的心肺,一双慈母似的眼睛注视着新月。
    新月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
    天星和陈淑彦肃然望着卢大夫,但不敢问她,害怕听到什么可怕的话。
    卢大夫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地加大了输氧管的气流。
    “我……”新月的嘴唇张了张,伸出干涩的舌尖,舔舔嘴唇,“想……喝点儿……水……”
    陈淑彦询问地望望卢大夫,卢大夫点了点头。
    陈淑彦把带来的橘汁水倒在杯子里,用小勺送到新月的嘴边,一口,两口,新月贪婪地吸吮着。她并不渴,只是心里有一个念头:喝水,活着……
    三口、四口……又停下了。
    “几点了?”她问。
    “噢,五点半了。”陈淑彦凑在她耳边说。
    她又艰难地睁开眼:“天……怎么还不亮呢?……”
    “快了,天就要亮了,你是等楚老师吧?天亮了他就来了,你耐心地等一等……”
    “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努力把眼睛睁大,“告诉我……哪边是东方?我看看……”
    “这边,窗户这边就是。”陈淑彦放下手里的杯子,扶着她的头,把她的脸朝
向东方,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窗外还是黑沉沉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雪花扑打着玻璃。
    新月注视着窗外,喘息着,焦躁不安:“怎么……天还不亮?太阳……还不……出来?”
    “噢,”陈淑彦明白了她的意思,“雪天,没有太阳,别着急,快亮了,快了!”    新月微微点点头,闭上眼。天总会亮的,没有太阳也会亮的,她相信;但是,要快一点儿,天亮了,她就可以看到楚老师了。她多想早一点儿看到他!

    她喘息着,焦急地等着他。
    她的眉毛动了动,嘴唇动了动。
    “新月,”陈淑彦抚着她的手,“你安静一会儿,别说话。”
    新月的嘴唇还在艰难地嚅动。
    陈淑彦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听到她那微弱的声音:“我……衬衣……口袋里……”
    “嗯,嗯……”陈淑彦急忙把手伸到她的胸前,颤抖着摸索,不知道那里边有什么东西。
    那只手抽出来了,捏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校徽,白底上铸着四个红字:北京大学。
    陈淑彦的手瑟瑟发抖,打开了校徽上的别针,把它端端正正地别在新月的胸前。随着微弱的呼吸,校徽轻轻地起伏。

    新月闭着眼睛,她在积蓄力量,心里数着自己的呼吸,等着,盼着……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心跳越来越缓慢,像是一条丝线般的细流,在沙漠中艰难地流淌,马上就要干涸了!
    但那一线细流还是不肯干涸,还没有流尽最后一滴。她盼望的那个人还没有到来……
    陈淑彦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盯着手表的指针,六点零一分了,零两分了,零五分了……
    楚雁潮仍然没有到来。他的路太远了,大远了!
    淡淡的曙光悄悄映上东窗……
    新月的嘴唇又在嚅动,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分辨:“天……亮了吗?”
    “快了,”陈淑彦指着窗外说,“你看,有点儿亮了!”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8-6 05:20

“噢……”她惊喜地抬起睫毛,极力把眼睛睁大,看着东方,“我……怎么……看不见?”
    “新月!你……看不见?”天星慌了!
    “看不见……”她大睁着眼睛,面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哥哥……你在哪儿呀?”
    “新月,我在你跟前儿呢,”天星惊恐地抓住她的手,“你看看我!……”
    “我……看不见……”绝望的泪水从她那茫然的眼睛中涌流出来,这眼睛怎么了?再也看不见哥哥、嫂子了?看不见爸爸了?看不见妈妈的照片了?看不见楚老师了?
    “楚……”她竭尽全力呼唤他,但仅仅喊出了一个字,就突然停住了!
    “新月!新月……”天星和陈淑彦像突然跌入了万丈深渊!

    医护人员紧张地抢救……
    楚雁潮还在进城的途中。大雪封路,公共汽车的速度减慢了,拖延了他的宝贵时间,他心急如焚,新月在等着他呢!他让天星等新月醒了就告诉她:天亮了他就到,现在新月醒了吗?不能让新月失望,必须尽快地赶到她身边!
    泪水打湿了卢大夫的眼镜,她深深地叹息着,收起了听诊器,拔下抢救器械的皮管,伸出慈爱的手,给新月阖上那张着的嘴和半睁着的眼睛,尽一个医生的最后一项职责。
    新月没有等到她盼望的那个人,终于丢下一切,走了!对这个世界,她留恋也罢,憎恨也罢,永远地离开了!

    洁白的床单在护士的手中抖开,覆盖上新月的身体,覆盖上她的脸。
    “新月!新月!”陈淑彦扑在床上,抱住她不能离开的妹妹但是,新月已经听不见她的呼唤了!
    护士拉起她,推动这张四轮病床,要把新月送走了,送进一个叫“太平间”的地方。
    “不!她没死!她怎么会死!”天星全身的热血都涌到脸上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 疯狂地扑过去, 把护士一把推开,扑在妹妹的身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新月!新月啊!”
    新月没有任何声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哭声!
    “新月!新月!”天星的血管要爆炸,筋骨要迸裂,“你怎么能死!你得活着啊!”
    新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永远也不可能回答了!
    天星那铁锤似的拳头锋挣作响,血红的眼睛在冒火,他愤怒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周围的人,他要复仇,要讨还他的妹妹,却又找不到对手!
    医生和护士都没有阻拦他,他们眼里也都含着泪水……
    火焰熄灭了,天星无力地垂下了头,泪水洒在妹妹的脸上!
    “新月!新月……”他轻轻地叫着妹妹,小心地把她抱起来,托在那两只强壮的胳膊上,向前走去,“新月,回家了,跟哥哥回家去!”
    天终于亮了,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很低,抖落着凌乱的雪花……
    风雪卷着楚雁潮向医院扑去!
    他奔进医院大门,奔进标着刺目的红字的急诊室,奔进新月躺着的那间观察室……

    那张病床已经空了。
    他愣了:“新月!新月呢?”
    他茫然四顾,不知道新月到哪里去了,怎么家里的人也不在这儿?
    他慌乱地退出观察室,一个人默默拦住了他……
    是卢大夫!
    “卢大夫,新月呢?”他急切地抓住卢大夫的胳膊。
    那双挂着泪珠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他,含着深深的歉意:“我……没能为你留住她!”
    “啊!——”一声肝胆俱裂的惨叫,楚雁潮的灵魂崩溃了!
    漫天飞雪,他不顾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面前让路,汽车在他面前煞车,红灯在他面前失灵了!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已经一片空白,只看见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际飘逝,他要拼尽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茫茫大雪笼罩着“博雅”宅,森森寒气封锁着“博雅”宅。

    上房客厅里,安放着新月的“埋体”(遗体),她静静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后的“务斯里”(洗礼),身上蒙着洁白的“卧单”,身旁挂着洁白的慢樟,上面用阿拉伯文写着:

    没有真主的许可,任何人也不会死亡,人的寿命是注定的。
    我们都属于真主,还要归于真主。

    面如槁木的韩子奇夫妇守护着女儿;悲痛欲绝的天星夫妇守护着妹妹。
    丧魂失魄的楚雁潮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的眼睛定定的,声音嘶哑地呼唤:“新月!新月……”
    韩太太不安地站起来,他……他怎么来了?
    “楚老师!”陈淑彦痛哭着迎上去……
    天星迎面抱住他,号啕大哭:“您来晚了!来晚了!”
    “新月呢?新月!……”楚雁潮痴痴地看着那洁白的布幔,急切地寻找新月!
    韩太太惊惶失措,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可不能……不能……”
    她决不能允许楚雁潮再见到新月!穆斯林的“埋体”带着神圣的信仰,她就要去见真主了,怎么能暴露在一个异教徒面前?
    “妈!”陈淑彦苦苦地哀求婆婆,“让他见一面吧?见这最后一面!最后一面……”
    天星泪如泉涌,悲愤地盯着妈妈:“人的命都没了,您还要怎么样啊!……”
    “主啊!”韩太太愣在那里,现在要赶走这个人,也许办不到了!
    楚雁潮突然拉开了白慢,他看见新月了!
    新月!这是新月吗?是两年前他提着行李、用英语交谈着送上二十七斋的那个新月吗?是在备斋充满激情地和他谈论事业和理想的那个新月吗?是在未名湖畔踏着月色听他朗诵拜伦诗篇的那个新月吗?是在西厢房和他并肩斟酌译文的那个新月吗?是两年来以顽强的毅力和病魔搏斗、执着地追求生命的价值的那个新月吗?是和他心心相印、永远也不愿意分开的那个新月吗?是昨夜分别前还拉着他的手的那个新月吗?这白布下蒙的是你吗?新月!
    他揭开“卧单”的一角,新月的遗容展现在他面前!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8-6 05:22

新月静静地闭着眼睛,闭着嘴唇,洁白细润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洒利汞针剂使她保持着青春的容颜,好像她没有死,她还活着!昨夜分别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安睡,难道现在就不会醒来了吗?怎么可能?
    泪水滴落在新月的脸上,她没有任何反应;
    他深情地呼唤着新月,她没有任何反应;
    “新月!新月!……”他抱住她的双肩,摇晃着她,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新月已经离开他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楚雁潮心碎了,绝望了,疯狂了!他不可遏制地扑上去,吻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唇!这和着泪水的吻,是他们的第一次吻,也是最后一次;是初恋的吻,也是诀别的吻!
    韩太太惊呆了!她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打击:一个穆斯林,怎么能和“卡斐尔”亲吻?罪过啊!她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爱:爱得这么疯,这么狂,这么深,这么强烈!
    她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主啊,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这一刻,“博雅”宅在震撼人心的痛苦中僵死了!
    ……
    韩太太一个寒战,她惊醒了,突然朝楚雁潮扑过去,抱住这个痛不欲生的年轻人,哭着对他说:“求求你,孩子,你走吧,走吧,咱们的缘分……尽了!”

    风在呼号,雪在狂舞……
    天星和陈淑彦日夜守着妹妹。妹妹是他们心中的月亮,没有了这月亮,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度过漫漫长夜!
    韩子奇日夜守着女儿。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没有了这明珠,还有谁能伴随着他跋涉前面那坎坷的路?
    韩太太日夜守着五时,为了女儿,向真主祈祷。女儿年幼无知,她从小上学,没做过礼拜,没念过经文,她什么都不懂;但她是穆斯林的后代,是当然的穆斯林,真主的子女,求至高无上的主、至慈至恕的主,饶恕她的一切罪过,让她的灵魂进入天园,不要把她投入火狱!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伊斯兰历的九月二十七日,今夜是斋月的“盖德尔”——珍贵之夜。就是在这一夜,真主将《古兰经》从“天牌”上一次性地降在接近大地的第一层天上,然后再派天使哲布莱依勒零星地启示给先知穆罕默德。《古兰经》说:“盖德尔,比一千个月价值更高。”韩太太在“盖德尔”彻夜祈祷,把自己虔诚的心奉献给真主,弥补女儿十九年来所欠缺的戒斋和礼拜,洗刷女儿的一切罪过!    夜深人静,韩太太听不见风雪的呼啸,听不见家人的哭泣,她的心中是一片纯净的真空,离开了纷扰的凡世,和真主交流。她仿佛听见了真主的许诺,女儿是无罪的,是圣洁的!她感念真主的宽恕,热泪涌流……
    她要奉真主之命,为女儿广施博舍,多散“亿帖”,多积善功;她要为女儿举
行隆重的葬礼,宰鸡、宰羊,酬谢为女儿送行的阿訇和乡老……新月啊,当妈的把该做的都做到了,你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清冷的灯光下,安卧着新月。她的手,还紧紧地攥在父亲的手里……
    韩子奇呆坐在女儿身边,他那黧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深陷的眼睛,没有眼泪,眼泪早就流干了。他一动不动,拉着女儿的手,不肯放开。他当然知道,伊斯兰教主张速葬,“亡人入土如奔金”,最好能在当天安葬,但他舍不得女儿走,实在舍不得!他乞求妻子,让女儿多留一天,再多留一天,女儿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新月在家里又住了两天,该走了,决不能超过三天,非走不可了!

    雪停了,天晴了,白雪覆盖的“博雅”宅上方,夜空澄澈如洗,闪烁着满天星
斗。
    西南方向,新月升起来了,弯弯的,尖尖的,清清的,亮亮的,多么美丽的新
月!
    清真寺上空的红灯亮了!
    此刻,成千上万的穆斯林都在仰望着天上的新月,它的升起,标志着斋月的最后一天结束了,伊斯兰历的十月就要开始了!明天,伊斯兰历十月一日,是“尔德·菲图尔”——开斋节,全世界的穆斯林都要在同一天欢度自己最盛大的节日!
    朦胧的曙光降临了大地,当人的肉眼能分辨出黑线和白线的时候,穆斯林们匆匆吃一点儿食物,刷牙漱口,洗“大净”,用美香,穿上节日的盛装,纷纷走出家门,亲戚朋友互道祝贺,一路出散着“乜帖”,低诵着“泰克毕尔”,涌向清真寺,等待太阳升起之后参加节日的盛典!
    1963年的早春,到来了……

    雪后初晴,“博雅”宅银妆素裹,庄严肃穆。院门大敞着,川流不息的穆斯林涌进去。这些人,是那些久不走动的亲戚,很少往来的街坊四邻,和奇珍斋主有着多年世交的同行,曾经和新月一起上过小学、中学的青年,居住在清真寺周围的男女老少乡亲……这些人,新月并不都认识,见了面有些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呢。但人们都知道韩子奇有这么一个女儿。这姑娘好体面,模样儿就像从画儿上走下来的!这姑娘好聪明,附近的孩子男男女女那么多,就她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她给咱回回增了光!这姑娘好可怜,她的大学没上完,没上完!这些人,并不都是韩家报了信请来的,人们听到消息,心里咯噔一声,就不约而同地自动来了。亲的、近的,看一看姑娘的遗容,点上一束香,大哭一场;其他人,也愿意送上一份“经礼”,表达对这姑娘的哀悼和祝愿:这姑娘好造化,真主慈悯她,让她在圣洁的斋月死去,在庄严的开斋节出门,这样的归宿真是再好不过了!
    神情肃然的阿匐和乡老,在“伊玛目”的率领下缓缓走进“博雅”宅,来为新月站“者那则”——举行葬礼。
    天星迎上前去,向他们行“拿手”礼。此时的天星,已经是一个泪人,一个被悲哀击垮的人。但是,他必须竭尽全力支撑着自己,为妹妹送行,他是这个家庭的长男,没有人能够代替他!爸爸已经倒下了,走不动了,他不能让爸爸去送新月,爸爸受不了!爸爸去了就回不来了!

    新月躺在“旱托”上,接受最后的洗礼。
    按照教规,最合法的洗亡人的人,应当是死者的至亲,或者是有道德的人——坚守斋、拜,信仰虔诚的穆斯林,因为他们能够为死者隐恶扬善。为新月洗“务斯里”的,当然还必须是女性。韩太太符合这所有的要求,是无可争议的最合适的人选。她先做了“大净”,然后和清真寺专管洗“埋体”的女同胞一起,为女儿做神圣的洗礼。穆圣说:“谁洗亡人,为之遮丑恶,真主就宽恕他四十件罪过。”韩太太亲自为女儿洗“埋体”,自己的罪过也得到赦免了!人生在世,罪过太多了,需要不停地忏悔,不停地求恕,至死方休……
    房门外面,韩家的门头师傅诵起了“塔赫雅”:

    以语言、动作和才能表现的一切祈祷和礼拜,都是为了安拉。啊,先知,祝你和平,祝你得到真主的仁爱和福祉!给我们和安拉的一切忠仆以和平吧!……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8-6 05:24

里面,香炉在新月身边绕了三匝,韩太大手执汤瓶,为女儿冲洗。先做“小净”:给她洗脸,洗两肘和双脚。当妈的从来也没为女儿做过这一切,平生只有这一次,却是最后一次了!新月啊,妈欠你的太多了,这回都补给你吧,啊?新月什么也不知道,她无声无息地领受着这来得太迟的母爱。汤瓶里的水在静静地流淌,伴着妈妈的泪水,洒在女儿的脸上、手上、脚上……
    洗完“小净”,再洗“大净”:先用肥皂水从头至脚冲淋一遍,然后用香皂洗她的头发,洗她的全身。一个人,不管生前有多少罪恶,身上有多少污垢,都将在这神圣的洗礼中冲刷干净!清水静静地流遍新月的全身,又从她的脚边流下“旱托”,竟然没有一丝污垢,她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一尘不染!
    韩太太用洁净的白布把女儿身上的水擦干,三个人一起把她抬到铺好“卧单”的床上,在她的头发上撒上麝香,在她的额头、鼻尖、双手和双膝、双腿撒上冰片——一个穆斯林在叩拜真主时着地的地方。
    韩太太凝视着女儿,抚摸着女儿,不忍释手。但是,女儿已经无可挽留了,该给她穿上葬衣送她出门了。穆圣说:“谁与亡人穿葬衣,在后世,真主将仙衣赐予他。”韩太太责无旁贷,亲手为女儿穿葬衣——穆斯林称之为“卧单”或“克番”。遵照圣训,韩太太都为女儿准备齐全了……
    现在,新月已经被“打整”完毕。六尺的大“卧单”和四尺的小“卧单”包裹着她的身体,“批拉罕”从两肩一直漫过膝盖,“围腰”护着她的胸腹,护心“堵瓦”贴着她的胸口,“盖头”蒙着她秀发,全身散发着清香……这就是一个穆斯林告别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西厢房里的书籍,妈妈留下的照片、如意和那封字字含泪的信,她临终之前不肯割舍的校徽,楚老师送给她的巴西木和留声机,都必须丢下了,她就要这样两手空空地启程了!
    新月的遗体抬出来了,安放在院子中央,头朝正北,脸朝着西方——圣地麦加的方向。
    穆斯林的葬礼隆重、庄严而简朴,没有丝毫的浮华。它是为亡人举行的一次共祈,是穆斯林的“法雷则·其法耶”——副主命,每个人都有为亡人举行葬礼的义务,至少要有一个人履行了这项义务,别人才能卸去责任。葬礼和平常的礼拜不同,它没有鞠躬和叩头,只有站立和祈祷。没有音乐。穆斯林的祈祷不需要任何音乐来伴奏,它是对真主没有任何扰动的静默,它以特殊的形式而永垂不替,以庄严的站立去感觉真主的真实存在,去沉思他的伟大、光荣和慈爱。它是忠实的灵魂对于真主的无限崇敬,是每个人衷心情感的倾泻,是为了全体穆斯林包括亡故的人而向真主发出的切望于将来的吁请。参加葬礼的穆斯林必须是洁净的,而且必须是男性。

    女人们自觉地朝后面退去,垂华门外挤得水泄不通。她们感叹着,倾听着,默默地悼念着她们的同类。

    “博雅”宅大门外,匆匆赶来了两个前来参加葬礼的人:郑晓京和罗秀竹。她们被楚老师那丧魂失魄的样子吓坏了,被韩新月的死讯惊呆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就这么死了吗?上次见面还和她们谈笑风生呢!韩新月,你的病真的那么严重、真的不可救药吗?早知道,我们应该常来看你、常来陪你!啊,郑晓京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有再来。她有那么多的难处,也应该想到新月有比她更多的难处。新月,你死之前想到我们的班、我们的同学了吗?想到我了吗?知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楚老师对你说过什么吗?一定说过……可是你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仍然对我那么信任!你心里一定很烦、很苦,也许你会恨我?别,新月,别恨我,我没有害你的心,我是为你好……现在,你走了,什么烦恼也不会有了。可是我,我还得沿着原来的路走下去,怀着希望也带着烦恼……
    一位女乡老拦住了她们:“于吗?干吗?你们是哪儿的?”
    “我们是……韩新月的同学,来参加……”罗秀竹泪流满面,气喘吁吁。
    “是咱们回回吗?”
    “哦,不是……”郑晓京一愣,“我们是她班上的……”
    没等她说完,女乡老就像避瘟疫似地往外推着她们:“不成,不成!连我们都不成,还能让你们进去?走吧,快走吧!”
    热泪从郑晓京的眼中涌流出来:“让我们见她一面吧,最后一面!”
    “什么?亡人的‘埋体’带着‘伊玛尼’呢,谁也不能见了,别说你们汉人了!”
    “让我们进去!”罗秀竹抓着女乡老的手,哭喊着,“求求您,求求您……”
    “嚷什么?里面正站‘者那则’呢!主啊!”
    哐地一声,“博雅”宅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垂华门里,新月的遗体旁,“伊玛目”和阿訇们面向西方肃立;
    在他们身后,众多的穆斯林面向西方肃立。一个穆斯林死去,如果有一百个人为他举行葬礼,他就可以进天园了。新月的葬礼来宾远远超过了这个数目!
    香炉围绕着新月,在阿訇手中传递,周而复始,一遍,两遍,三遍,《古兰经》的声音在“博雅”宅中回荡……
    阿訇两手下垂,双目平视,为“者那则”默默举意,两手抬到耳旁,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真主至大)!”
    穆斯林们随着阿匐一起念诵:“安拉胡艾克拜尔!”然后随着阿訇垂下双肘,抄起两手,共同默念对真主的赞辞:

    啊,安拉!赞美你,你真当赞美!你的名称是尊贵的,你的威仪是高超的,我们只崇拜你,没有什么可以和你匹配!

    第二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们共同默念对穆圣的赞辞:

    啊,安拉!你赐福于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随者吧,就像你赐福于易卜拉欣和他的追随者那样!你确是应当赞美和称颂的!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8-6 05:26

第三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共同默默地为亡人祈祷:

    啊,安拉!宽恕我们这些人:活着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活在伊斯兰之中;你让谁死去,就让他死于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为着他的报偿而剥夺我们,并且不要在他之后,把我们来作试验!

    一片肃穆,一片寂静,除了“真主至大”的赞颂,没有任何声音。祷辞发自穆斯林们的心中。他们相信,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主都听到了,他们的心和主是相通的。
    “博雅”宅上方,明净澄澈的天空清得像水,蓝得像宝石,连接着人间的穆斯林世界,连接着茫茫无际的宇宙。神圣的静穆之中,只有一个雄浑博大的声音在回响:
    “安拉胡艾克拜尔!”
    最后一次“泰克毕尔”念完之后,阿匐和穆斯林们向各自的左右两侧出“赛俩目”:“按赛俩目尔来坤!”向天使致意。每个穆斯林的双肩都有两位天使,左边的记着他的罪恶,右边的记着他的善功!
    全体穆斯林把双手举到面前,接“堵阿以”。在这一刹那,亡人的灵魂才确切地感知自己已经亡故了,该走向归宿了!
    穆斯林们抬起安放着新月遗体的“埋体匣子”,为她送行,新月离家远行的时刻到了!“博雅”宅,永别了!
    “新月!新月!……”陈淑彦哭喊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妹妹;
    “新月!新月!……”韩子奇沙哑地呼唤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女儿!
    穆斯林们没有一个不洒下了泪水,但是谁也留不住新月了,她必须启程了!
    韩太太含泪拉住丈夫和儿媳:“让她走吧,让她放心地走,没牵没挂地走!新月,走吧,孩子,别挂牵家!等到七日,妈再去看你!”
    “埋体匣子”缓缓地移动,韩子奇扶着女儿,踉踉跄跄往前追去……
    遗体抬出了“博雅”宅,抬上了等在门口的敞篷卡车。
    胡同里挤满了穆斯林,等着为新月送行。
    送葬的人都上了车,车子起动了……
    陈淑彦扳着汽车的拦板,哭喊着,不肯放手!为什么不许女人去送葬呢?她怎么能不送一送新月?
    天星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拉上了车,人们不忍心再把她赶下去,自古以来的习俗为她破例了!
    汽车开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当中,走在洁白的雪路上。
    “新月!新月啊!……”韩子奇无力地嘶喊着,扑倒在雪地上……
    “新月,新月!……”徘徊在胡同里的郑晓京和罗秀竹呼唤着她们的同窗,向汽车追去……
    汽车越开越快,她们追不上了!
    汽车驶出胡同,转进大街。开斋节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涌流着成千上万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车辆早就不能通行了。人们为新月让开了一条道儿,怀着真诚的祝愿,目送这位姑娘离去……
    阿訇一路默念着真经;
    天星和陈淑彦一路扶着妹妹;
    汽车沿着新月上学的路向西北方向驶去,这条路,她有去无回了;
    汽车驶出北京城区,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别了;
    汽车驶过北京大学的门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儿再也不能返回了;
    汽车绕过颐和园,沿着燕山脚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巍巍西山,皑皑晴雪。
    山脚下的回民公墓,一片洁白:林木披着白纱,地上铺着白毡。
    雪地上,一片褐黄的新土,一个新挖的墓穴,这是新月将永远安息的地方。
    远远的,一个孤寂的身影伫立在树下,默默地凝望着这片新土。他久久地伫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树桩,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送葬的队伍来了,他们稳稳地抬着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没有高声呼唤,没有捶胸顿足的哭号,只有低低的饮泣和踏着雪的脚步声:沙,沙,沙。穆斯林认为,肃穆地步行着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贵的。
    仁立在树下的那个孤寂的身影,一阵战栗!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着脚下的白雪,沙,沙,沙。
    送葬的队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黄色的墓穴旁边。
    他们肃立在墓穴的东侧,凝视着这人人都将有权享有的处所:七尺墓穴,一抔黄土,连着养育他们的大地。
    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动了。

    “您……”陈淑彦发现了他,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望着与新月生死不渝的恋人,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会来送新月的,一定会来的!”
    楚雁潮一言不发,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块冰。他一动不动,凝视着那墓穴。一个生命就要消失在这里吗?连接着两颗心的爱、地久天长的爱,能够被这黄土隔断吗?
    “亡人的亲人,给她试试坑吧!”一个悲凉的声音,昭示着那古老的风俗。
    这声音,把他惊醒了,也把天星惊醒了。
    试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后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遗体吗?底部平整吗?为了让亡人舒适地长眠,他的亲人要以自己的身体先试一试。尽这项义务的,只有亡人的至亲,或者是儿子,或者是兄弟。新月,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能够为她试坑的也只有她的哥哥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
    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并没有阻拦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新月最亲的亲人!
    没有任何人阻拦他。除了天星和陈淑彦,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这个墓地上也决不会有汉人来。他们认为,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新月的亲人了!
    楚雁潮凝望着直坑西侧的“拉赫”,那是一个椭圆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顶如穹庐,幽暗而阴冷。这是新月永久的卧室、永久的床铺、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着进入“拉赫”。他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却又觉得似曾相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摩着穹顶,抚摩着三面墙壁,抚摩着地面,冰冷的,冻土是冰冷的。新月将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顶和三面墙壁,把那些坑坑洼洼都抹平;他仔细地抚摩着地面,把土块和石子都捡走,把碎土铺平,按实,不能有任何一点儿坎坷影响新月的安息!
    泪水洒在黄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来,躺在新月将长眠的地方,没有力气再起来了,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剧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强迫着自己把楚雁潮拉起来:“好了……让新月……
入土吧!”
    地面上,“埋体匣子”打开了,穆斯林们抬出了新月的遗体,缓缓地放下去。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来,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们手中缓缓地飘落……
    他们跪在坑底,托着新月,送往“拉赫”。
    楚雁潮的手臂剧烈地颤抖, 凝望着将要离别的新月, 泪如雨下,洒在洁白的“卧单”上,洒在褐黄的泥土上。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不肯放开新月了!
    “放开她吧,楚老师!”悲痛欲绝的天星纯粹凭着意志这样忍心劝着他、求着他,两双手轻轻地把新月送进洞口。
    楚雁潮向洞口扑去,匍匐在新月的身旁!
    “新月, 新月……” 陈淑彦轻声呼唤着,抽泣着,瘫倒在墓穴旁边的地上,“你活得值啊!……”
    穆斯林们肃然跪在墓穴前,默默地为新月祈祷;
    美香燃起来,神圣的经声在墓地回荡: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8-6 05:28

天星跪在妹妹的身旁,为她解开“卧单”,露出她的脸。
    新月安卧在“拉赫”里,头向正北,脸朝西方;她闭着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玉洁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她的颈下枕着麝香,清香在“拉赫”里飘散……
    楚雁潮痴痴地凝望着新月……
    他看见新月走进燕园,穿着白色的衬衫,蓝色的长裤,手里提着沉重的皮箱和网袋……
    他看见在未名湖畔迷路的新月,正惊喜地朝他跑来……
    他看见在红枫掩映的湖心小岛上,新月朝他蓦然回首……
    他看见了那锁住新月的病床,听见了那刻骨铭心的话语:
    “老师,我们之间是……爱情吗?”
    “告诉你,新月!几乎可以这样说,自从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在悄悄地爱着你!”
    “啊,那是命运,让您等着我,让我遇到您!”
    “我们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爱得深沉,爱得强烈,爱得长久……”
    “正因为爱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长久,总有一天我会把您丢下……”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该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们就有美好的明天!”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经可以死而无憾!”
    “楚老师,不要为我悲伤,您对我说过:自知是一种幸运,现在我终于自知了,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了。感谢您过去所给予我的全部关怀,但愿我今后不再打扰您了!”
    他似乎也看见了新月在最后的时刻嘴唇艰难地嚅动,听见了她痛苦的呼唤:“楚……”
    “新月!我在这儿呢,在你身边!”他痴痴地回答,凝望着新月的遗体。
    新月再也没有任何回应。她静静地躺在这最后的归宿,低垂的眼睑仿佛还在苦思,紧闭的嘴唇似乎蕴含着万语千言。谁也不知道她的灵魂在想什么,要说什么。她的脸朝向西方,她的主宰、她的祖先召唤着她,告别尘世的一切,到该去的地方去……
    时间太久了,“拉赫”该封闭了!
    “楚老师,跟她……告别吧!”天星痛哭着拉开这个痴情的人。
    他没有向她告别。他们永无别日!
    他默默地拿起封闭洞口的土砖,和天星一起,一块一块地垒起来,那是用血肉垒成的,是用泪水粘合的,一块,一块……
    洞口越来越小了,已经看不见新月的全身了,黑幽幽的“拉赫”中,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白光……那是他的月亮,他的月亮!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了吗?
    他的手停住了,痴痴地看着那一点白光。
    “别……别看了,”天星向他递过来最后一块砖,那手在发抖,“您这样,让她怎么走?让我们……怎么活?”
    他没有去接那块砖,他不能……不能用自己的手把新月和他隔开,永久地隔开!
    泪水滴在这最后一块砖上,天星一狠心,把它往那残留着一丝光线的洞口堵去……
    楚雁潮两眼一黑,和新月一起跌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他再睁开眼睛时,面前就再也没有新月了!
    天星挡上“拉赫板”,亡人和亲人之间被隔开了,今生今世,永无重逢之日!
    穆斯林们用手捧起黄土,要把新月掩埋了。
    楚雁潮僵立在墓穴当中,默默的,痴痴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他的灵魂和肉体都留在新月的身边了!人们啊,把黄土倾泻下来吧,把我们一起掩埋吧!……

    新月“无常”之后的第七天,“博雅”宅里的全家人一起来到西山脚下,为新月“游坟”,这是穆斯林对亡人的第一次悼念,以后,到四十日、百日、周年、名祭(亡人的生日)……还要来,为她点香,为她诵经。新月离家的时候,父母没有送她到墓地,日辈不能送晚辈!但是妈妈告诉新月了:七日一定来。现在如约前来了,爸爸也支撑着来了,还有哥哥、嫂子。他们想新月啊,新月在等着他们吧?

    穆斯林没有任何祭品,没有食物,也没有花圈,只有一束圣洁的香和熟记在妈妈心中的经文。他们要为新月立碑,在坟前留下她的姓名。立碑人本应是亡人的后代,一个少女没有后代,就只有由她的兄嫂来立碑了,他们要告诉韩家的后代,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她。这碑,天星已经订做了,本打算在七日立在坟前,但是还没有完工,为此,他们深深地遗憾,感到对不起新月,只有在四十日再献给她了。

    他们下了车,向隐隐在望的墓地走去,默默地,凄凄地。
    西山峰顶,还披着银装,山脚下的雪已经化了,丛林中间,墓地上一片褐黄色的沃土,被雪水浸润,在明媚的阳光下散发着早春的清香。春天到了,但春天已经不属于新月。
    坟墓挨着坟墓,潮润的墓地上已经很难分辨出旧坟和新坟。何况,每天都有穆斯林在这里安葬,哪一个是新月呢?
    天星和陈淑彦牢牢地记着妹妹安息的地方,一辈子也不会忘。他们引着爸爸、妈妈向新月走去。墓地上,默默地移动着四个身影:两位惟悴的老人,一个疲惫的汉子,还有一个步履艰难的孕妇。
    他们停住了,新月就在他们面前。
    他们惊奇地发现,在新月的坟前,已经立起了一座汉白玉墓碑!
    洁白的石碑,纯净无瑕,朴素简洁。没有过分的雕琢,没有繁琐的装饰,只在墓碑的上方,浮雕出一弯美丽的新月,碑的正中部位,镌刻着端正挺健的字体,漆成恬静清雅的绿色:韩新月之墓一九四三——一九六三

    墓碑并不算高大,就像新月的身材那样娇小,那样亭亭玉立。
    碑上没有任何头衔,也没有记载任何事迹。新月没有给人间留下任何功业,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记着她的只有她的亲人。
    碑上也没有立碑人的姓名。墓地上看不见那个人的影子,他已经走了。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8-6 05:30

尾声月魂

    1979年夏天。
    清晨的雾霭在古老的“博雅”宅门楼上空飘散,淡淡的曙光映上了那两扇暗红色的大门。
    大门上还残留着斑驳的字迹: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仰望着家门,梁冰五万感交集。离开这里又是三十三年了!离家时满头青丝,归来已两鬓染霜。三十三年,四海漂零,天涯孤旅;山阻水隔,鱼雁茫茫。但她不可能真正忘了这个家,这里有她的女儿。天天隔海望家乡,夜夜梦中唤“新月”!屈指算来,女儿已经进入中年,长大成人了,妈妈所瞩望的一切也一定实现了。现在妈妈已是六旬老人,再不回来,怕见不着女儿了。该回来了!
    她站在青石台阶上,心里激动得发抖。
    她看见那块刻着“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字样的汉白玉标志,心里犹豫惶惑,这个家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个家是怎样的现状,她完全不知道……
    她抬起手,心怦怦地跳。
    她终于拍响了门钹上的铜环,急急地,正像她那心跳。
    一阵脚步声之后,门开了。
    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出现在门里边,洁白的皮肤,俊秀的脸庞,黑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正吃惊地看着她。
    “新月!新月……”她一把抱住了少女,这就是她日夜思念的女儿啊!
    “您是谁?我不认识您!”少女惊惶地挣脱她,朝里边喊着,“妈,您快来!”
    梁冰玉茫然松开了手,哦,这不是新月,新月该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是她可真像新月,也许是新月的女儿吧?还不认得姥姥呢!
    这少女当然不是新月,她是陈淑彦的女儿结绿,十四岁了,长得活脱脱一个新月!
    陈淑彦听见女儿的喊声,匆匆跑出来,迎面碰上正往里走的梁冰玉,惊得大叫一声:“妈吔!”
    她以为是那“无常”了十几年的婆婆又复活了,或者是她的灵魂探家来了!
    梁冰玉听见这一声“妈吔”,心激动得快跳出了喉咙,面前这个中年妇女必是她的女儿无疑了!
    “新月!”她扑向陈淑彦,“我的新月,妈妈回来了!”
    “您……”陈淑彦一个愣怔,呆呆地看着这位和她的婆婆面目虽然非常相像而气质却很不相同的老人,猛然想起公公死后,一些人来“声讨”,说她婆婆有海外关系,妹妹还在国外……陈淑彦心里似乎明白了,“您是……小姨吧?”
    “新月!”梁冰玉流着热泪,把她抱在怀里,“不要再叫我‘小姨’了,我是你的亲妈妈呀!妈妈想你,想你!你叫一声妈妈吧!”
    泪水涌出了陈淑彦的眼睛,她的胸中掀起了狂涛巨浪!
    “小姨,小姨……”她颤抖着说,“我不是新月,我是天星的爱人哪!”
    “天星?天星在哪儿?新月在哪儿?”梁冰玉放下陈淑彦,急切地往垂华门跑去!她到家了,既然天星在,新月也一定在,这个家没搬走,女儿在里边呢!    “小姨,”陈淑彦寻思着该怎么对她说呀?只能答非所问,指着倒座南房说,“进这屋吧,里边儿早不是咱的了!”
    倒座南房里,天星耷拉着脑袋,正在和儿子青萍一起吃早点:薄脆、芝麻烧饼。待会儿吃完了,他和淑彦还得赶紧去上班,奔命,挣钱。两个孩子去上学,青萍十六了,正上高中,妹妹上初中,哥儿俩一个学校,都在回民中学,天星和新月都是从那儿毕业的。
    望着突然归来的小姨,天星呆了,傻了,脸阴沉得像个青铜疙瘩,厚嘴唇哆嗦着,眼睛里闪着泪花。
    故园虽在,人世沧桑。这个家变得不可辨认了。梁冰玉走进倒座南房,觉得像走进了别人的家,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只剩下倒座了?”她喃喃地说,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语。
    天星一言不发。没法儿向她解释,一肚子的话没法儿说!难道要说房子吗?现如今上边儿倒是要“落实政策”了,统统退还给天星,还要当“文物”保护。想起来“保护”的时候,它已经破烂不堪了。你们爱怎么保护就怎么保护吧,天星不要了,两个工人挣不了几个钱,没那么大开销,五间倒座就够了,里院谁爱住谁住,管不着!抄家抄走的那些玉,本来也应该退还,因为文物价值极高,就折价归公了,发给天星一笔数目惊人的钱,算是对他“捐献文物”的奖励。天星不要!爱玉的人没了,钱还管什么用?儿孙不靠祖业,靠自个儿两只手挣钱!
    这些,其实也不是梁冰玉所关心的。她只急切地问:“家里的人都在哪儿?新月在哪儿?”她迫不及待地要见的,其实只有新月。
    “没了!”天星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哭喊,抱着脑袋蹲到地上,“您想见的、不想见的,都没了!”
    “啊?!”晴天霹雳把梁冰玉震昏了!
    她手中提着的圆圆的纸盒啪地落在地上,纸盒裂开了,那里面是一块精致的生日蛋糕!今天是阴历六月初五,是女儿的生日,她记着呢,才赶在这一天来到,万万没有想到,生日已是“名祭”!
    巍巍西山,一片蓊郁葱宠,像是用碧玉、用翡翠铺成。
    山脚下,丛林茂密,绿阴森森,累累硕果把枝头压弯了,将要成熟的桃子、梨、苹果垂下来,像是要亲吻那肥沃的土地。
    这就是当年的回民公墓。一场人间浩劫也殃及了死者,土坟和墓碑都荡然无存了,只留下这肥沃的土地,每年滋养出丰硕的果实。
    穿过果树之间的空隙,梁冰玉默默地徘徊,踏着那松软的、褪黄色的土地。
    穆斯林们的遗骨和灵魂总不会因为土坟、墓碑的消失而消失吧?他们和这沃土、和这果园并世长存。地面上没有任何标志了,也就没有人再惊扰他们了,他们将永远在这片苍翠的果园里安息。
    《古兰经》中曾用那么优美的语言描述令人神往的后世天园!那是人间没有的乐园,那里浓阴蔽日,芳草铺地,鲜花盛开,硕果满园。进入天园的穆斯林们在绿阴的庇护下,不觉得炎热,也不觉得严寒。他们随意采摘园中的果实,用银盘和晶莹如玻璃的银杯饮用园中的醴泉。有许多俊秀童男和黑眸童女服侍他们,在那里听不到恶言和谎话,他们永远不再遭受痛苦和灾难……
    新月已经生活在天园里了吧?
    梁冰玉默默地在园中徘徊。
    她看到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身材高高的中年男子久久地伫立在一棵树旁,脸色沉郁,神情凄楚。他久久地伫立着,凝视着面前的土地,一动也不动。他的手里提着一把小提琴。他的年纪,看起来不过四十多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他一定也是来为亲人“游坟”的,但是坟已经找不到了。也许他伫立的地方正是他的亲人的栖身之所。
    梁冰玉不知道女儿所在的确切位置,但她确信女儿就在这片土地之中,就在她的身边。她默默地走遍园中的每一寸土地,确信女儿一定听见了妈妈的脚步声,一定看到了妈妈那望穿了的双眼,一定听见了妈妈心中的呼唤。
    她从那个中年男子身边走过。
    那人一动不动,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除了他面前的那一片土地,除了他心中怀念的亲人,他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忘了。
    他听见了新月那稚嫩的然而却是抑郁的声音……
    “楚老师,鲁迅为什么要写《起死》?”
    “也许,他要唤醒沉睡的人生……”
    “庄子为什么要给五百年前的骷髅‘起死’?”
    “也许,是要他重新生活一次。人生虽然艰难,生命毕竟可贵。庄子认为人生应该像鹃鹏展翅,扶摇而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他听到了一声深深的叹息,来自九天之上,来自九泉之下,来自天地之间,其实只来自他的心里。
    梁冰玉轻轻地走过去,心里只想着自己的女儿,跟那个人一样。
    暮色悄悄地降临了墓地,婆挲树影渐渐和大地融合在一起,满目雄浑的黛色,满园温馨的清香。
    西南天际,一弯新月升起来了,虚虚的,淡淡的,朦朦胧胧,若有若无……
    淡淡的月光下,幽幽的树影旁,响起了轻柔徐缓的小提琴声,如泣如诉,如梦如烟。琴弓亲吻着琴弦,述说着一个流传在世界的东方、家喻户晓的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
    梁冰玉在琴声中久久地位立,她的心被琴声征服了,揉碎了,像点点泪珠,在这片土地上洒落。
    天上,新月朦胧;
    地上,琴声缥缈;
    天地之间,久久地回荡着这琴声,如清泉淙淙,如絮语呢喃,如春蚕吐丝,如孤雁盘旋……
                                           1987年8月29日夜
                                           完稿于抚剑堂书屋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8-6 05:33

后记

    早在三年前,这本书连影子还没有的时候,我就已经确定了书名《穆斯林的葬礼》。这好像是我的创作习惯,我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早早地想好了题目再谋篇,再写,极少有写完了再命名或改名的时候。正如我的子女,我总是在孕育着他们的时候就已经起好了名字,一个好名字会激起母亲的种种美好情愫、联翩遐想,这是母亲塑造儿女的蓝图,他们一落生,我就用那早已十分熟悉的亲切称呼呼唤着他们,怀着深深的爱、殷殷的期望,哺育他们,愿他们能长大成为和这个名字相符的人。

    有了《穆斯林的葬礼》这个书名之后,我曾经激动地告诉了几位同道,她们——都是女的——几乎和我一样激动,说仅凭这个名字,就已经使她们仿佛看到了这未来的作品的模样儿:风度、气质、格调。我当然不知道她们是怎么设想的,但很高兴。于是我向她们讲述了还没有写出的故事,一半是人物原型的真实经历,一半是我的即兴发挥和虚构。我讲得很慢,声音很轻,那根本不是“讲故事”,而是让自己的心潜入书(未来的书)中的时空,并且带着我的朋友们到那时空中,去游历一番。这也算是我的一个创作习惯,我在打好“腹稿”之后不急于落笔,愿意口头讲述一遍或数遍,讲给家人听,或是讲给朋友听,有时对著录音机讲给自己听。这是对“腹稿”的一个考验,如果不能打动别人也不能打动自己,写出来还有什么意思呢?

    感谢我的朋友们,她们一边听我的讲述一边热泪盈眶,我的讲述经常被哭声打断。我并不想“赚”别人的眼泪,眼泪也不是评价文学作品的惟一标准,但它至少说明,我的讲述引起了别人的共鸣。尚在孕育中的作品已经得到了朋友们的首肯,这对于作者,等于是“厉兵秣马”!
    但我仍然没有动笔。
    我在等待落笔的最佳时机,不到激情在笔尖无法遏止地涌流的时候,不“硬写”,我怕糟蹋了这个自己非常喜欢的题目。

    我当然不能坐等。我踏着故事当中男女主人公的足迹奔走,我要回到那个时空去,再生活一次。“余生也晚”,没有经历过书中的全过程,但我曾和男女主人公的原型有过相当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痛哭和饮泣,闭目如在眼前,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曾经不自觉地使我了解到早于我的那个时代的往事。何况在地面上还留存着并不因为他们的先后辞世而消失的东西,当我踏着他们当年走过的路,看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历史就在我的面前复活了。何况在人间还生活着曾经和他们一起生活过的人,以及和他们同时代的人,这些人向我谈起过去,就好像岁月倒流了似的。何况我对于已经亡故了的男女主人公的原型有着那样深切的怀念之情,一想起他们,我就无法抑制自己,我常在梦中见到他们,以为他们还在,醒来之后,一阵怅然、茫然!如果不让他们在我的笔下复活,我简直无法安生!

    在经过相当长的一段“孕育”之后,我觉得我所等待的时机已经到来了,就铺开了稿纸,拿起了笔。我把所有创作计划都搁置起来,把所有的“文债”都往后推,把生活中的一切琐事都抛开,连一些好朋友和许多读者的信件都无暇回复,全力以赴《穆斯林的葬礼》,我希望大家都能原谅我,如果知道我此时的心情的话。

    年轻的时候胆子大,写东西也不觉得艰辛,有时甚至是写着“玩玩儿”。随着年岁的增长,写作似乎越来越难,那是因为:文学,在我心中越来越神圣。面对文学,我有着宗教般的虔诚。我在写作中净化自己的心灵,并且希望我的读者也能得到这样的享受。文学,来不得虚伪、欺诈和装腔作势,也容不得污秽、肮脏和居心不良。“文如其人”,作家的赤诚与否是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的,我历来不相信怀着一颗卑劣的心的人能写出真善美的好文字。
    我陶醉在自己创造的意境中。人是需要理想、需要幻想的,需要美,以美的意境、美的情操来陶冶自己。我想如果把世界上的一切丑恶集中起来强迫人去看,那一定是一种很惨的刑罚。

    追求美是人的本性,我相信人们本能地而并非理智地向往纯美纯情的意境,美不必强迫人接受。不然,“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样的前人名句就不会这样传之久远,深入人心。当然不是人间到处都有这样的意境,所以人们才更需要这样的意境。我笔下的主要人物,既是人间曾经有过的,也是我所憧憬的。我觉得人生在世应该做那样的人,即使一生中全是悲剧,悲剧,也是幸运的,因为他毕竟完成了并非人人都能完成的对自己的心灵的冶炼过程,他毕竟经历了并非人人都能经历的高洁、纯净的意境。人应该是这样的大写的“人”。人的心决不单单是解剖图上画的那颗有着什么左心房、右心房……的心脏。为人的心作传,为人的心谱曲,这是一项十分艰辛而又十分幸福的事业。

    写作也是三百六十行当中的一行。但是它恐怕不能像某些行当一样当“活儿”干。这个“活儿”大神圣,太复杂。有各种各样的技巧,但技巧却不是最重要的,或者说这技巧只能含在作品之中, 而不能让人可触可摸, 一道道工序地去品评:“这活儿做得地道。”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仅仅炫耀技巧就失去了灵魂。让人看见的技巧是拙劣的技巧。
    我在落笔之前设想过各种技巧,写起来却又都忘了。好像我的作品早已经离开我而存在,我的任务只是把它“发掘”出来,而无须再补上一块或是敲掉一块。它既然是“孕育”而成的,就不能像人工制造的那样随心所欲地加以改变。我尊重这个完整的肌体,我小心翼翼地、全神贯注地捧着它,奉献出来,让它呈现它本来的面目于读者面前。

    我至今弄不清楚我运用了什么技巧,也弄不清楚这本书按时下很流行的说法归属什么流派。
    我无意在作品中渲染民族色彩,只是因为故事发生在一个特定的民族之中,它就必然带有自己的色彩。我无意在作品中铺陈某一职业的特点,只是因为主人公从事那样的职业,它就必然顽强地展示那些特点。我无意借宗教来搞一点儿“魔幻”或“神秘”气氛,只是因为我们这个民族和宗教有着久远的历史渊源和密切的现实联系,它时时笼罩在某种气氛之中。我无意在作品中阐发什么主题,只是把心中要说的话说出来,别人怎么理解都可以。我无意在作品中刻意雕琢、精心编织“悬念”之类,只是因为这些人物一旦活起来,我就身不由己,我不能干涉他们,只能按照他们运行的轨道前进。是他们主宰了我,而不是相反。必须真正理解“历史无情”这四个字。谁也不能改变历史、伪造历史。

    “分娩”的过程是相当漫长的,四五十万字,谁也不可能开几个夜车就写出来。
    我在稿纸前和主人公一起经历了久远的跋涉。我常常忘记了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心都在小说中。我忘记了人间的寒暑,以小说中的季节为自己的季节。窗外正是三伏盛夏,书中却是数九严冬,我不寒而栗。
    我和主人公一起生活。每天从早到晚,又夜以继日。我为他们的欢乐而欢乐,为他们的痛苦而痛苦。我的稿纸常常被眼泪打湿,有时甚至不得不停下来痛哭一场。
    我已经舍不得和我的人物分开。当我把他们一个一个地送离人间的时候,我被生离死别折磨得痛彻肺腑。心绞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我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吞药。我甚至担心自己的葬礼先于书中的葬礼而举行,那么,我就太遗憾了,什么人都对不起了!
    我的命运毕竟没有这么惨。当我写完了最后一行,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现在,死都不怕了!我相信读者决不会认为我在危言耸听,我相信书中的亡人完全理解我的心。

    谨将此书奉献给亡故的人们,向他们表达我的怀念之情。
    谨将此书奉献给我的朋友和广大读者,这是我的心在和你们交流。我等待你们的批评。
    我由衷地感谢回、汉族的许多前辈和朋友,在我的写作之中给予了热情的关切和帮助。 感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朋友们对我的信任和鞭策。 他们催稿简直像“索命”,而我甘愿把“命”交给他们。
    书稿终于完成了,摞起来将近一尺厚。我把她郑重地交给鞭策我、信任我的编辑,请接住她,这是一个母亲在捧着自己的婴儿。
   
                                           1987年9月1日晨
                                           记于抚剑堂书屋

罗马烟火 发表于 2006-8-6 05:34

终于再一次贴完了这部小说.........
刚下过雨得早晨,清冷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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