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20

狮子ZT...毕淑敏...红处方

第一节


   沈若鱼和母亲自南方旅游归来时,晒得像一段黑檀木。
   先生到机场接她们,小心翼翼。好像母女俩是砍开的半个椰子,一碰就会汁液横流。本
想把母亲接到自家,但老人坚持回干休所。送母亲回去安歇后,先生的精神才舒缓一些。
   告诉你一件事,可别吓着。要有精神准备,把自己的红血球、白血球都调动起来,像城
墙砖一样砌在那儿,抵御我这个消息的力度。先生郑重得吓人。
   说吧,是不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搞了颠覆我的小动作?家庭兵变、第三者插足什么
的,我时刻准备着。沈若鱼一边说,一边向外拿着南方特产。
   比这要坏得多。先生不理会她的打趣,沉痛万分。
   沈若鱼不由得把手中的芒果扔到一边,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先生说,简方宁死了。自杀。
   他预备着沈若鱼大哭大叫,甚至私下准备了一条新毛巾,预备妻子嚎啕痛哭的时候堵枪
眼。
   不料沈若鱼什么也不说,只把挤压过的芒果,摆在果盘的最上面,以便吃的时候优先处
理,免得坏掉。
   先生一字一顿地说,沈若鱼,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你的最好的朋友,有着几十年友谊纪
录,你临去南方前还和她朝夕相处的简方宁——她死了。听到没有?
   沈若鱼说,咱们俩距离不到一米,我怎么会听不到?你安的什么心?为什么说了一遍又
一遍?!
   先生说,看你没有反应。
   沈若鱼暴躁起来,你想要看什么反应?沉默不语就不是反应吗?
   先生说,沈若鱼,我真惊讶。以前老是怕我死在前头,你可怎么办?现在我放心了。你
对心爱的朋友暴死,都能这般无动于衷,还有什么风雨经受不起?
   沈若鱼说,我已料到她会死。就像一个科学家计算出了冥王星的轨道外面,还有一颗冥
外星。他在宇宙中发现了冥外星的踪迹,真如他预计的那般如期到达,你说他有什么吃惊
的?
   先生说,我想起一部电影的名字——女人比男人更凶残。
   沈若鱼说,女人比男人更能忍耐。要是她决定死了,那就一定有活不下去的理由。
   先生说,我觉得你从戒毒医院出来以后,更冷漠也更智慧了。
   沈若鱼说,你的意思,是让大家都到那里去留留学?可惜简方宁这个戒毒医院的院长不
在了,你想走后门插班,没机会了。
   先生说,你就不想知道你最好的朋友是怎样告别人世的?真的大智若愚到了这种境界?
   沈若鱼说,所有的事,我都知道。
   先生大惊道,怎么一身巫气?筒方宁前天去世,昨天她丈夫潘岗给我打的电话,死因不
清,对外还属概不披露阶段,基本上是独家新闻。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沈若鱼淡淡地说。
   我不信。先生摇头。做个试验,你先说她是死在哪里?
   办公室。沈若鱼回答。
   对了。可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办公室,真是个求死的好地方。家里有保姆,死起来,多受干扰?凡是有头脑的
人,都不会愿意死在家里。再说吓唬了孩子,肯定方宁不忍。所以她不死便罢,倘若死,只
有到办公室。沈若鱼冷静得好像在评点某一电视剧中的女主角。
   你说她是怎么死的?先生又感惊骇。
   吃安眠药。沈若鱼成竹在胸。
   料事如神。先生伸出大拇指。紧接着又是那句: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用说?简方宁是个医生,整天同药打交道,自然是这件兵器最拿手了。电工自杀,
肯定去摸电门。农民一仰脖就喝滴滴畏了。死是大事,又没经验,谁不想做得利索些?
   沈若鱼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有一道现成的文字答案,悬挂面前。
   你说她屋里还有什么吧?先生的脸因为恐怖有些变形,还是忍不住问。
   就是说除了她办公室常用的办公物品以外,还有什么?沈若鱼借重复问题的机会,延长
了一下自己思考的时间。
   是啊,说啊。先生估计沈若鱼回答不出。
   可以把范围缩小一些吗?办公室很大。沈若鱼稍显困难地回忆着。
   窗台上,先生宽宏大量地提示。
   在窗台上,有一只空的药瓶。药瓶里装了一半的清水,水里插着一束……不,不是一
束,那太奢侈了,方宁舍不得的。她不愿把自己的死,搞得那样豪华……沈若鱼自言自语
着,目射精光,好像在把一幅破碎的图片拼起来,殚精竭虑。
   片刻之后,她坚定地说,在简方宁的办公室的窗台上,有一只空药瓶。瓶里有半瓶清
水,里面插着一支盛开的红玫瑰……
   天啊!若鱼,你不要说下去了。如果你不是我的老婆,我简直要到公安局报案,说你涉
嫌谋杀了简方宁。你人不在这里,怎么会对现场知道得这样一清二楚?莫非有特异功能?
   先生真的向后退了一步,远距离打量。
   沈若鱼笑了,说,不是你提议玩个游戏的吗?
   先生说,我现在提议,永远不谈这个话题。
   沈若鱼说,那不可能。我还要问你,以简方宁做事的严谨和一贯风格来看,她应该有一
份很精彩的遗书啊。
   没有遗书,更谈不到精彩云云。只有一个小纸条,写着:这件事与他人无关。底下是签
名,还有时间,精确到小时和分,医嘱一样规矩。是深夜写的,然后就吞了大量的安眠药。
还有一点异常的是,墙上原来有一幅油画,现在不知去向。怎么样,这你不知道吧?先生恢
复了往日的镇定。
   沈若鱼说,真对不起,就连这幅油画,我也知道。
   先生答,潘岗说,人家这几天一直在询问他,以为他们夫妻之间有什么别扭。简方宁年
富力强,人又漂亮精干。事业有为,正在向学术上的顶峰攀登,为什么自戕?实在是谜。你
既然这么了解情况,还是找有关部门谈一谈。也算对朋友和她的家人,尽了最后的心意。沈
若鱼说,那也得看我愿不愿意、简方宁愿不愿意
   先生说,简方宁已经不在了,你如何征求她的意见
   沈若鱼说,我有通灵之术。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21

第二节

   沈若鱼走进景天星教授的办公室。
   我是沈若鱼,简方宁的朋友。她说。您可能不了解我,但我很熟悉您,包括您爱吸中华
牌罐装香烟。
   景天星虽已退休,但终生的学者生涯,仍在沿着惯性运行。她几乎没有老迈之人难以排
解的寂寞孤独感。年轻时,她就立志把一生献给科学,认定冰冷的学术世界是自己的终身伴
侣。刚开始很多人为她的婚姻之事操心,以为曼妙女子矢志不嫁,如果不是生理有残疾肯定
就是待价而沽,等待一位白马王子。
   景天星用实际行动粉碎了人们的判断,她留苏留美,在对第一世界的周游中,更坚定了
孤独一生的决心。
   没功夫。婚姻是少慢差费的事。谈一次恋爱花的光阴,够我完成十篇论文的了。
   在这种逻辑面前,人们只有知难而退。
   老处女的身份使得她有格外的幸运。社会上,人们对不同于自己生活习惯的人,报以非
议,某些时刻又会因了世俗的相互争斗,给他们机会,特别是一个女人,若是没有家庭,人
们会出于古怪的怜悯,在事业和仕途上不屑与她们计较。
   景天星从厚重的书丛里,矜持而傲慢地打量着沈若鱼,说,你是简方宁的朋友。很好,
我希望有人能记得她。我很忙,看在你是简方宁朋友的份上,我会见了您。这就足够了。
   沈若鱼说,教授,要是我理解得不错,就是说您下逐客令了?可是我们实际上什么还没
有谈呢。
   景天星说,你愿意,可以这么看。
   沈若鱼说,我相信只要一句话,您就会求我留在这里同您长谈。
   景天星说,太自信了吧?但你可以试试。
   沈若鱼一字一顿地说——对于她的死您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教授雪白的短发垂了下来,横着遮住了她的眉眼,一时看不清面目表情。
   我今天来找您,因为我知道,您是她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没有您,她不会从
事这种非常的事业。如果她不从事这种事业,今天就会健康地活在阳光下。您是她死亡中非
常重要的先决条件。我对您和简方宁所从事的工作的了解,比您想象的要多得多。比如0号
戒毒方案和蓝斑。
   嗅?那是很尖端很秘密的!景天星大惊。你怎么知道的?她犀利地追问。
   您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相识的,我就告诉您后面的一切。
   景天星完全可以拒绝,她这一生,拒绝的事物太多了。作为一个独身女人,作为学术界
某一领域的泰斗,她已把拒绝别人当做维护自身权威与神秘的法宝。但是在最心爱的助手的
死亡面前,她丧失了勇气。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21

第三节

   教授陷入深深的回忆。
   我知道你是为什么,但我永不会说。
   方宁,你在天上微笑着注视我的时候,嘴角是否有森然的冷意?
   在大家眼中,你是那样地完美。40岁,正是一个女人最饱满的季节,有一种稍纵即逝
的温暖。
   责任是有分量的。它对40岁的人和70岁的人,感觉不相同。越老的人对责任越是珍
惜。你年纪虽轻,心已经老了。因为看到了太多的苦难。
   我希望我喜爱的人,我的助手,都是很杰出的人。如果她是女人,我希望她有很多追求
者,这同我年轻时的想法不同。
   一名医生,如果没有人爱他,体验不到人生悲欢离合的感情,就不能从根本上成为好
手。从别人的爱戴中,可以感受到一种神圣的力量,血液一样灌注胸膛。
   原谅我的自私,你是我最好的搭档。我从你那里攫取无尽的临床资料,忘记了你面临的
危险:我和你的交往使我年轻。我不知这种作用是否双向——我使你感觉苍老。现在我知道
答案了,你的死使我明白了你的负荷已到极限。
   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比我们这一代要辛苦得多。在该上学的时候,被驱赶进了田野。我
始终认为,你们当中一定能出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却无法培育优秀的自然科学家。这不
是你们这一代人的悲哀,是历史的一个把戏。
   可是你不信这个邪。原谅我打一个粗俗的比喻,你是一个过了裹小脚年龄的女孩,你已
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可你一定要制造出一双惊世骇俗的三寸金莲。你残忍地将自己已经成型
的脚骨打断,拿到科学家的模式里去。
   我不知道这对不对,或者说值不值。
   假如你不是这样一个好强到执拗的女人,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欣赏你。
   当然,你不是为了我的欣赏才这样做的,这是你的天性。但我从你的身上,发现了年轻
时的我,这使我惊异和欢乐。
   每一个人都是高度自恋的,当我们夸奖别人的时候,其实是在赞叹自己。尤其是在一个
美丽的同性身上,发现了原是属于自己的某些特质,我们会高兴得不可思议。
   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只觉得你是一个不难看的女人。对于一个终身从事严谨科学
事业的老人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年轻女人可能得到的最好评价了。
   你是组织上给我安排的助手,但我拥有一票否决权,在你到来之前,我已经“枪毙”了
许多卓有才华的年轻人。
   我否决过像刚烘出炉的面包一样新鲜的洋博士,久经风霜的临床医生也纷纷落马。理由
也许很不充分,甚至根本就不成其为理由。比如一个小伙子,只是因为他在浅色西服里面打
了一条黑领带。这从服饰配色上当然也是允许的,但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很不舒服,吓
了一跳。好像在刷满石灰的半截树桩上,看到一条旧标语。
   当然我可以收下他,然后对他说,小伙子,以后上班的时候,别这副打扮。他一定会听
我的,这里是科学研究的前哨阵地,想作一番事业的年轻人趋之若骛。但我忍住了。我知道
他转身之后会对别人说,看,这就是老处女的臭毛病,我们不得不服从她。我不愿被人这样
议论。最要紧的是我从这条领带里,看出他的协调性和整体观念有问题。这对科学家来说,
十分致命。
   我让他走了。说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然与领带无关。这时他们把你送了来。
   材料摆在我的写字台上,我想是下面人的一个恶作剧。他们摸不透我的口味,决定在无
数美味珍肴之后,上一盘山野菜。
   我用一秒钟扫了一眼你的简历,当兵,上学,当医生,刚刚转业回到这座大城市……你
们这个年纪应有的洁白如纸清洁如水的历史。我注意了一下你的最终学历——工农兵学员。
   我的眉头肯定是皱起来了,虽然我自己没有察觉。
   


   工农兵学员是一批得过小儿麻痹症的孩子,在科学的道路上一直跛行。老知识分子永远
以怜悯与淡漠的目光打量他们。
   但是,我突然决定见见你。
   心血来潮。
   可能是卷宗上你的照片打动了我。你幽静典雅,有一种震慑人的优美气质。依我严谨的
天性,一般是不会召见一位仅仅因为美丽、其它方面并不合格的候选人的。
   我需要一位马上能开展工作的助手,他们怎么把你给派来了?这是你走进我的办公室
后,我问你的第一句话。
   此话刚一出口,我就感觉不妥。因为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你只不过是一枚被驱赶的卒
子。
   你说,我不一定能做好您的助手,但我保证能马上开展工作。
   这绵里藏针的回答,使我一时接不上话。一般的人走进我的办公室,都会有短暂的惊
愕,为它的富丽堂皇和书籍的众多。我不喜欢把办公室搞得像窝棚一般寒酸,我工作的场
所,应该是一流的。当然那些从欧美回来的博士,肯定见过比我这儿更豪华的工作间,但他
们也都恭敬地露出了惊奇。我知道这是一种礼貌,他们懂得一个求职的人,应该如何表现。
   但是你固执地不把惊奇给我。你从骨子里渗出一种司空见惯的冷静,我不知道这种冷静
从何而来,经历似乎没有提供给你这种优势。.你略显惟悴。也许是连日的奔波求职,折损
了你的美貌。总而言之,当我一看到你,就进入了正常的工作程序,开始以严格的助手条件
衡量,接见初衷己不起任何决定意义。
   这也许就是男人和女人,特别是男领导和女领导的不同之处了。
   我想简化谈话,就把厚厚的一叠英文资料递给你说,这是有关我们试验的新戒毒药品说
明。你看完后,我们再来谈工作问题。
   这可以算是一个刁难,也可以说是一个测验。两者之间本没有原则的差异。如果你连这
样基本的考察都过不了关,无论你的倩影多么使我有好感,你还得毫不耽搁地从院长室离
开。
   所有的工农兵学员的英语都不好。即使是他们念了研究生,成了硕士博士,也是工农兵
牌的。学问上先天侏儒,英语永远战战兢兢。
   可能有些绝对,但我这一生,就是这样走过来,勉强不得。我常常从蛛丝马迹上承认或
是否认一个人。
   你走了。好几天没有露面。猜想某一刻,你会眼睛熬红却装作轻松地走进来说,院长,
这材料我看完了。
   依我对你们这茬人自尊心的了解,你废寝忘食地查词典请教别人,弄通个把篇文章不是
什么太难的事。我会让你当着我的面,把资料念一下。我猜你一定会像受惊的獐子一样紧张
起来……我喜欢看别人在我面前面红耳赤。
   你一直没有出现。我想,是打退堂鼓了。
   我几乎淡忘的时候,你出现了。眼睛一点也不红,晶莹的眸子,直率地盯着我。
   我说,看完了?
   你说,看了。
   这一问一答里有一个微小的差别,就是我说的是“完了”,你的回答只是“看了”。
   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假装宽容地说,看起来很困难是不是?里面有许多专业术语。
   你说,您想用语言来测验我的水准,其实是很片面的事情。语言太简单了,只要投入时
间,就会有收获,不过是个熟练工种。国外任何一个小孩子,所掌握的词汇,都可以在我们
的大学本科生以上。您需要的是助手,不是一个翻译。这些日子,我己将您论文中涉及到的
所有文献都看了一遍,包括反对您的意见。
   说实话,我很有些吃惊。不在于你这番话有多少道理,而在于你直言不讳甚至有些嚣张
的气焰。你知道,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话了。
   我所从事的科学很冷僻,别人都是门外汉,他们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恭维。当然我会在
国际研究领域遇到真正的内行,但和他们的切磋以至争辩,只会提高我在国内的威望。有时
候就是这样,外国人赞同你了,是你的光荣。外国人反对你了,也是你的光荣。
   按照预定方针,我说,你把这篇论文念给我听听。
   你说,我不念。
   我说,为什么?
   你说,我念得不好。我不想露丑。
   我说,在我面前露丑,总比在外国人面前露丑要好。
   你说,在谁面前露丑都不好。只要给我时间,我就可以弥补不足。您不要现在逼我。人
生一世,最大的成功不在于掩饰或是改正弱点,人的短处是克服不完的。成功在于发扬长
处,你为什么不问我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呢?我能不能作您的助手,应该是由我的长处决定
的。
   我看着你,你真的很年轻,洁白的额头上只有几道浅浅的阴影。我知道那是皱纹,但这
些皱纹不但无损你的美貌,反而使你有一种历经沧桑的力量。我说,那么,你说说,你最大
的长处,是什么吧?
   我最大的长处是实践。在来到您的办公室以前,我作过多年的临床医生和内科主任。我
仔细看了您交给我的资料,我觉得它是瘸腿的长跑家,缺少临床证明。您应该迅速把崭新的
药物应用于实践,积累大量的实用病例,才能在学术上处于领先地位。
   你说完了,紧紧地闭了嘴,剩下的事,就是沉着等待我的决定。
   我真的愣在那里了。
   你一下子就命中了我的要害。我是一个一辈子都在书斋里度过的人,我可以在理论上有
很精湛的论述,但如何同活生生的病人打交道,在我始终是个谜。我喜欢那些没有生命的分
子式,它们有无尽的魅力。我不喜欢人,尤其不喜欢病人。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疾病的外包
装,支离破碎的生命次品。虽然我的工作是修补他们,尽可能地整旧如新,但我永远没有办
法同他们交心,建立友谊。我发明的药,总要等着别人来证明疗效,我用的是枯燥的数字,
人家用的是有呼吸有心跳的温暖人体。临床实践是我的研究中柔软而虚弱的腹部,我却没有
力量让它充满肌肉。
   可恨你一下子就看到了这一点。假如你是一个小伙子,我会放下架子,拍拍你的肩膀。
   你是一个女人,我不好意思做这个动作。
   我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助理了。我将刚刚装修好的一所设施精良的医院交给
你,由你出任院长。我以为你会受宠若惊。没想到你叹了一口气,轻轻站起来说,我不喜欢
当戒毒医生。我不喜欢吸食毒品的人。
   但是我从你的瞳孔里看到了你已接受……
   好了,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该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了。景教授依然
不失居高临下地说。
   我在您所指导下的简方宁任院长的那所戒毒医院里,当过病人。
   沈若鱼说。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22

第四节

   沈若鱼收拾好简单的换洗衣服,挽成一个小包,放在墙角。
   多日不说话的先生,知道木已成舟,主动打开冷战的局面,搭讪说,明天晚上我回家以
后,就看不到你了,是吗?
   沈若鱼想,事至如今,他是螳臂挡车,阻止不了大局,再说以后还指望他帮着还贷款,
关系别搞得太僵,也就不计前嫌,笑着说,是啊,给你创造一个小别胜新婚的机会。
   先生撇嘴说,要是头几年,还行,如今,廉颇老矣。
   早上,先生说,用不用我送送你?
   沈若鱼说,免了吧,又不是上前线。
   先生看着她的破包袱,说,把我的老板箱,带上。
   沈若鱼说,我这身份是带老板箱的人吗?范青稞,一个从西北来的乡下妇女,用得了你
这行头?
   先生说,罢罢,我算搞不清你是谁了。咱们就此别过。
   沈若鱼拎着包袱走到大街上,心里充满了新奇的感觉,连平日熟悉的店铺,也有了几分
陌生。好像自己就要飞天或是潜入地穴。
   戒毒医院的所在地,下了公共汽车还要走很远。沈若鱼看看自己寒酸的穿戴,自然是坐
公共汽车符合身份。想到路途遥遥,太耽搁时间,一扬手,拦了辆“的”。
   到哪?到哪?司机一看沈若鱼乡下人打扮,以为来了一条挨宰的鱼,兴奋地连声追问。
   沈若鱼稳稳当当地落座,说,急什么?我坐踏实了,自然告诉你!”
   司机便暗骂自己道行浅,把行家看成了雏儿。
   您到底去哪儿啊?前头可拐弯了。司机再次问。
   沈若鱼半晌没吭声。她把戒毒医院所在的具体地名忘记了。在她和简方宁所有的对话
里,那儿都被简化成“院里”,有不言而喻的亲呢。地名退到模糊的背景中,好像不存在。
   有一所……特别的医院,你知道不?沈若鱼说。
   嗨,还真让你问着了。我这个人挣不着钱,可就是老拉上医院的病人。城
   0里凡是叫得上名的医院,您就数吧,没有我不知道的。别说常见的妇产医院、儿童医
院,就是结核病院、肿瘤病院、麻风病院,还有胸科医院、痔疮医院、江湖郎中的草莽医
院,我都门儿清。您说吧,到底上哪儿?
   沈若鱼心想今天兆头不错。遇上这么一个爱说话又熟悉路线的司机,以后的事也会顺
利。
   戒毒医院。她直说。
   哪儿?戒毒……医院?就是戒大烟的地方?司机的手抽搐了一下,车轮垫在下水道盖子
上,差点把尾巴骨颠断。
   是啊,就是帮大烟鬼把毒戒掉的医院。沈若鱼深入浅出地解释。
   早知这样,何必当初?这种人值不得可怜,死了算了!司机愤愤地说。突然想起,说,
大姐,您到那儿去,干什么呀?
   沈若鱼跃跃欲试,想测验一把自己是否己进入角色,就说,我就是去戒毒的人啊!
   司机嘎的一脚踩死了刹车。摔下脸说,要是我耳朵没听错的话,您是说您吸毒?
   怎么,不像吗?沈若鱼反问。
   您像不像吸毒的,碍我什么事啊?您吸您的毒,我开我的车,咱两不相干。只是我今儿
不能拉您了。我这人生来胆小.害怕这些个怪事。
   嗅,你不拉我了?这可是拒载,我记下你的车牌号,举报一个准。
   我不要您的车钱还不行啊,我真是不认识那地方。要不您举报就是了,反正您也没带录
音机,我来个死不认账,您也没辙。再说您都这样了,谁还信您啊?得了,您下车吧,带好
您的包袱,那里头装着大烟膏也说不定,落在车上,我吃不了兜着走……拜拜了您哪……
   沈若鱼苦笑着站在路旁的人行道上。虽然被赶下了车,心情还是很好。她想,自己若不
是跟简方宁是好朋友,方宁又恰好搞了这一行,简直就和司机的想法一模一样。
   


   附近有一个电话亭,她拨通了简方宁班上的电话。
   你在哪里?办好了入院手续吗?过一会儿,我会以查房的名义到病房里走一圈,咱们就

能见面了。只是你切记不要主动同我说话啊……
   沈若鱼打断简方宁的叮嘱,说对不起院长,可惜我是在马路旁,还没找到你们医院大门
朝哪边开。我忘了。
   哎呀,亏你还当过兵,怎么这么糊涂!我也忙得晕了头,你要是真入了院,哪里还能自
由地给我打电话!
   沈若鱼一下捏紧公用电话肮脏的听筒,惊呼,你们那里,实行通讯封锁?
   简方宁说,是啊,这里是半强制性管理,难道我以前没同你说过吗?
   沈若鱼轻叹一口气说,说是说过,怪我理解得有偏差,把你们那儿想得太美好。
   问清了地址,再次打车,沈若鱼吸取教训,一言不发。这回顺利,到达一处景色优雅的
郊外。
   北方的初冬,繁茂的林木落尽了树叶,天地间豁然开朗。一排排挺拔的杨树和婀娜的柳
树,都异乎寻常地苍凉起来,枝和叶的分垒从来也没有这样清晰。最强壮的叶子也坠落在
地,成为飞扬的尘上。哪怕是最小的枝干,仍顽强地抖擞在西伯利亚来的寒风中,把透向地
面的阳光,遮挡出纤细的褐色阴影。
   沈若鱼下了车,欣赏着清冷的风光,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初衷。
   一辆猪肝色的“林肯”,悄然无声地停在沈若鱼身边。如果不是掠起的黄叶翩然飞上她
的脚面,几乎难以察觉它的逼近。
   沈若鱼这才回到现实中来。
   车门缓缓地打开了。一股遮挡不住的香气,像炊烟一般逸出。
   伴随着这种昂贵的进口化妆品出现的——是一位比沈若鱼打扮得还要乡土气的年轻女
孩。
   大姐,你也是到戒毒医院来的?那女孩倒是毫不认生,单刀直入地打招呼。
   沈若鱼一时无法判定对方的身份,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先到门诊上去吧。女孩熟门熟路地说,随手掩好了车门。浓咖啡色的车玻璃清
晰地映出了周围的景色,将车内的情形吞噬。
   我叫席子。女孩说,她脸庞红红,好像鞭炮二踢脚的外衣。声音也有一种清脆的爆裂
感。
   是真名吗?沈若鱼忍不住问。
   爹妈起的。席子没有正面回答,用一种和她的年纪不相符的老练说。
   你就叫我青稞吧。沈若鱼主动相告。
   好。青稞大姐。席子喊得很亲热。
   走过茂密的树丛,面前是一座灰色的小楼,周围被铁篱笆包围。只是那铁篱笆上缠绕着
黄色的藤蔓,在寒风中枯燥地飘荡着。可以想见,夏天时它们曾经非常茂盛,用自己的身躯
几乎成功地掩盖了铁篱笆的嶙峋。那时候若不是走得极近,发现不了绿色温柔下的冰冷。冬
天剥去一切伪装使原形毕露。
   每一扇窗户都钉着坚固的铁条,幸好隐约透出的雪白窗帘,稀释了恐怖森严的气氛,要
不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监狱。
   沉重的铁门微微开启着,好像侧着身子就能通过。当你推动的时候,才发现那条缝隙不
过是假象。铁链从里面很艺术地锁住了,非常坚固。
   怎么办呢?沈若鱼一时不知所措。
   你预约好了吗?席子狐疑地问。
   是啊。
   那你怎么能不知道怎么开门呢?你大概不是个一般人,哪有一次没来过就能住上院的?
席子自语着,幸好并不要求回答,伸手按了门旁隐蔽处的一粒红色按钮。
   沈若鱼心里暗骂简方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个院长真是太马虎了,让她在医院碰
到的第一个人那里,就露出破绽。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医生,披着雪白的工作衣,掐着一把巨大的钥匙,缓缓走来,打开了
铁门。
   来了。他简短地同两位病人打了招呼,面无表情。好像18世纪古堡中高傲的管家,默
不作声地提着他的大钥匙,在前面领路。
   滕大爷,您好。席子说。
   沈若鱼往旁边看了看,想找到席子姑娘如此亲呢称呼的老大爷。
   身边冷风萧萧,一派空寂,除了老医生,别无他人。
   滕大爷,今天空出的床位多吗?席子继续问。
   不多。只有一间女病房,正好你们住进。老医生头也不回地说。
   原来滕大爷(这个词的重音是放在“爷”上,同叫“款爷”、“板爷”一个味道),就
是面前这位管家模样的医生。管医生叫大爷,沈若鱼第一遭碰到。
   他们走上悬浮在楼外的铁梯。一夜寒凝霜尘,梯面不曾被人践踏过,锈红的台阶上,仿
佛铺着银灰色的薄毡。双脚踩上,先是有些粘滑,继之是钢铁的硬度透过鞋底,渗进脚心。
铁栏杆上有些不光滑的凸起,经了许多人手的摩挲,显出冰冷的流利。大家咯吱吱地走着,
随着梯子的增高;已升到半空,可以很方便地俯瞰地面的景色。
   这儿的一楼,是专门的化验室,不住病人的。席子小声解说。
   沈若鱼会意地点点头,透过窗户上的铁条,看到几个穿白衣的身影,在摆满玻璃瓶的架
子中忙碌着。
   又一道铁门拦在面前。
   滕大爷找出另一把大钥匙走过去,开了铁门。现在他们已经算是进到了医院的内部,走
廊里温暖的消毒药水味扑鼻而来。这座楼房的结构很特殊,从外表看来是完整的一体,但里
面分成相互隔绝的两部分——门诊区和病房区。它们之间唯一的通道,又是一扇铁门。
   三道铁门,沈若鱼暗数着。心想这所医院里用的钢铁,不知有多少吨,够造一艘铁甲舰
的了。
   门诊区很安静,是对外开放的窗口,平日就在这里诊断吸毒病人,预约有关的治疗问
题。一般病人都是要在这里诊视过几次,才能最后确定住院的时间。
   沈若鱼因为走了后门,将这一步省略了,所以才如此陌生。
   诊室到处都是白色,白色的桌椅,白色的屏风,白色的检查床,白色的登记卡……同一
般的医院毫无二致。只是墙上挂着一副长联,字为隶书,蚕头雁尾,读起来很顺利。一读之
下,便有轻微的寒意从背脊滚过:
   黄皮海洛因,赊来手里,不辨真假,疯狂狂兴趣无穷。看粤夸黑土,楚看红瓢,黔尚青
山,滇崇白水,眼昏神黯,何恋龙肝凤髓。趁火旺炉燃,飘起了袅袅青烟,正更长夜永,安
排些乌鸡洋参。眼只见漫天黄金,玉字琼楼,美钞英镑,扶摇直上。
   数十万业产,忘却心头,瘾发神疲,叹索命无常侍候。阿芙蓉流毒,膏珍福寿,白刃加
前,虎狼追后。横枕开吸,足尽平生乐事。扎遍全身脉,哪管它肝炎艾滋,纵父怨妻啼,都
只作黄泉绝唱。只剩下几寸衰毛,半袖肩膀,两行清涕,一副骷髅。
   滕大爷坐到诊桌后面,翻着厚厚的登记卡片说,你们俩谁先办手续呢?
   沈若鱼看看席子,她希望席子先办,这样自己能有个准备。
   您先办吧。没想到席子客气礼让。
   老医生示意沈若鱼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然后不慌不忙地开了锁,从抽屉里托出一本厚重
的宝蓝色登记簿,翻到近封底处,摊开。蘸水笔捅进墨水瓶,饱蘸了一大滴墨水,问诊正式
开始。
   叫什么名字?
   范青稞。
   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
   沈若鱼双手递了过去。
   滕大爷的笔飞快地舞动着,潦草地像是画符。医生的字体永远带着一种傲慢的流畅,让
局外人从朦胧的猜测中,体味医家的神秘与权威。
   年龄、籍贯等一系列该问的问题,滕大爷都没有问,直接引用了身份证上的资料,节约
了不少时间。
   家庭住址?
   沈若鱼按事先设计好的方案报出。
   喔,我也在那附近住过,胡同口修车铺子前的大柳树还在吗?滕大爷停了笔,很专注地
看着范青棵,苍老的瞳仁云翳浮动。
   在……还在。范青稞想,真倒霉,天下真小,居然碰上一个街坊,只好咬着牙说是。她
想,既然是老树,就该受到保护,不可随便砍伐。再说,一件东西、人家问你在不在,你若
说不在了,明天人家从那里一过,看到还在,谎后就穿帮了。可你要是说还在,人家一看,
不在了,会自己找出种种理由圆那个谎。。两相权衡,还是说“在”的风险要小一些。
   滕大爷接着往下问。
   你的联系电话?
   范青稞踌躇了一下。按说她应该把自家先生的电话号码报出来,但是。若真有了事需要
联系,先生能掌握分寸吗?一下子说走了嘴,岂不前功尽弃?
   情急中,她另报了一个电话。这人保险不会出岔子。
   滕大爷又依次问了一些类乎档案材料的话,范青稞按照事先设计好的程序,回答得滴水
不漏。她从来没有这样系统地全面地有预谋有计划地撒谎,原以为自己必得紧张得语无伦
次,想不到轻车熟路,好像变成了一枚名叫范青稞的果子,从小就在西北的碱水里泡大。
   她很为自己卓越的才能骄傲,心想年轻时怎么没想到投考艺术院校表演系呢?虽说外形
条件不很优异,当个丑星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样一走神,就把滕大爷的问话疏忽了。直到老医生的目光,在眼镜片层层叠叠的螺旋
圈后面,责怪地凝视着她。
   对不起,滕大爷,您刚才问的什么,我没听清。范青稞慌忙收敛思绪。
   不是没听清,是根本没听。滕大爷温和但是很有分量地纠正她。我问的是你现在身体感
到最不舒服的是什么?也就是说,你为什么到我们这儿来啊?
   范青稞在心底莞尔一笑:老先生,您这一套我明白。不就是进展到病历主诉了吗?好,
听我告诉您。
   我以前有个肚子痛的毛病,吃了好多药也不见好。后来有个在县医院当小工的亲戚,给
了我一个黑药坨坨,说是泡在酒里,每天喝上一盅药酒,保险管事。死马当活马医呗,我不
能喝酒,为了治病,强忍着喝。嗨,没想到还真灵,喝了就不痛了。我就每天都喝一点。过
了半个月,我到人家串亲戚,瓶瓶罐罐地不好带,我就没拿药酒。唉哟,可遭了罪,出了丑
了。到了往日该喝药酒的钟点,就像有鬼在我心里头闹啊,头上冒汗,肚子里像有千百只小
手在抓……
   范青稞绘声绘色地讲完了她的苦难史,长吁了一口气。每一句话,都是简方宁与她研究
商定的,保证符合轻型的毒品吸食规律。当然这也是沈若鱼今天表演的重头戏,只要瞒过了
接诊医生的慧眼,其它的就好办了。
   滕大爷在宝蓝色的簿子上写下:用毒种类——粗制鸦片……
   其后的一切,基本上没有戏剧性,老医生把问讯来的资料一一记录在卡片上,个别的地
方重复验证一下,很快结束了问诊。
   到会计室交住院金,到旁边的200室找周五护士,就可以换衣服入病房了。滕大爷看也
不看地交待着,好像范青稞是已经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的产品,流水线上的工程师,再没兴趣
关照它了。
   范青稞意犹未尽,一切太简单也太顺利。甚至埋怨简方宁拟定的病史太寡淡,使滕大爷
提不起兴致。要知道医生看病也像数学家解题,越是悬念叠出越能激发勇气和快乐。
   可惜啊,她扮演了一个平庸的病人。
   不管怎么说,她成功地住进了医院,这就是成绩,一个光明的开端。范青稞这样给自己
打着气,到会计室交了昂贵的住院金。
   会计点钱的时候,她心里百感交集。因为每一张纸币都同父亲的生命,有着某种血肉相
连的关系。
   下一个步骤,应该去200室找周五护士换住院服,正式混入病房。
   范青稞可不想让自己那么快地失去自由。她走回接诊室,很想偷听一下席子的病史。她
想不通,一个看起来那么健康满面红光的少女,怎么会是吸毒者?
   刚到接诊室门口,席子走了出来。
   这么快,你就讲完了?范青稞很遗憾。看来席子的病史,比自己更简明扼要。
   知道交钱的地方吗,我指给你。范青稞乐意为席子当一回向导。
   哪有这么快?我们还没开始呢!席子急匆匆地往楼下跑。
   你干嘛去?
   喊人……席子的回答,已经是从铁梯上传来了。
   我们?喊人?范青稞自语着,想起林肯车与世隔绝的浓咖啡色窗户。
   范青稞走迸接诊室,滕大爷刚打完一个电话,和气地问她,还有什么事吗?
   您说的那间200这会儿没人:我能在这里等等吗?范青稞磨磨蹭蹭地说…
   周五不在岗?不能吧?滕大爷全然不信的样子,幸好他只是表示怀疑,井没去查对。范
青稞撒一个谎,就得到了合法留下来偷听别人病史的权利,很是得意。心想说假话还是有优
越性,关键时刻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24

第五节

   纷沓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席子。之后进来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身材奇瘦,面色惨白,不堪一击的样
子。脖子上系的黑色真丝领带,领带结打得小而紧凑,好像一条上等绞索。
   原来席子只是一个探路人,真正的吸毒者在后面。
   范青稞极力维持自己的镇静,好像漠不关心的样子。
   男子进来后,大敞着门。尖利的冷风涌进来,滕大爷咳嗽了一声。
   范青稞讨好地站起身去关门,竭力显出自己不是多余的人。生怕被撵走,失去听到真正
吸毒者自白的机会。
   刚到门前,门被更大幅度地推开了。飓尺间,一张美丽绝伦的女人脸,裹在袭人的香气
里,娇滴滴地从门扇后旋出。雪白的脖根,淹没在名贵的貂皮大衣毛丛中,冷眼一看,好似
人面狐身的妖魅。
   您好,腾大爷。又来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女人热情地打着招呼,放射珍珠光芒的红
唇,迅速地变换着形状,将一张粉面点缀得无比生动。然后娇喘无力地一屁股坐下,两条长
腿绞成藤萝状,竟是不可思议地柔软。
   不客气。只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老医生毫无感情地回答。
   女人看见先前来的男人还拘谨地站着,颐指气使地招呼,你坐啊,一回生,二回熟。滕
大爷是最好的老爷子,不见外。
   先来的男人用半个屁股坐下。
   滕大爷,这是我丈夫支远。女人说。
   老医生矜持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说,庄羽,看病是不允许化妆的。这次是你
住院?还是他住院?
   庄羽放肆地笑起来,说,法国的化妆品,真是品质非凡,居然连滕大爷都骗过了,看不
出我是不是复吸。洋货就是神,连您这样的老姜都上了当……哈!好了,说真格的。席子,
面巾纸。
   退在一边的席子,递过来一团云彩般柔软的纸巾。
   日本进口的,纯木浆制的。庄羽随手扬了扬纸团,扭到白瓷洗手盆前,开始卸妆。
   红的黑的水流了一会儿。
   庄羽回过头来。
   范青稞紧紧咬住智齿牙关,免得自己惊叫出来。
   片刻前那个娇艳的女人,被白瓷盆阴险地吞没了,还给人间一个灰暗干枯的纸偶。庄羽
的脸面,仿佛涂了劣质染料的陶器,在阳光曝晒下,被残忍地褪成苍老的土灰。
   庄羽用纸巾拍干水珠,神经质地坐下。
   除了范青稞少见多怪,其他的人都司空见惯的样子。
   滕大爷又打开宝蓝色簿子,翻开前面某页看了看,皱着眉头摆开记录的架式。
   庄羽说,还那么一本正经地干嘛呀,我是二进宫了,一切还不从简?
   滕大爷说,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着、你要是嫌烦,就不要复
吸。这一次,多长时间了?
   半年多了吧?是不是啊,支远?我一天醉生梦死的,活一天算一天,整个一棺材瓤子,
谁记得清。
   瘦男人正襟危坐,答道,4月18日,我记得很清楚。
   哎哟,你这个人可真逗,这也不是什么好日子,也不是你我的生日,也不是金婚银婚纪
念日,也不是你老爹老妈的忌日,你记那么清干什么呀,真是没事找事……女人愤愤地唠叨
着。
   支远不理睬女人的埋怨,面向滕大爷说,那天她着了魔似的非要复吸,我百般劝阻不
过,就说,你要吸了,我也吸。这本是一句气话,我知道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牵住她的
心,只有我,我想,她是知道吸毒的苦处的,自己忍不住,但绝不会答应让我也吸的。我一
要挟,她就能悬崖勒马,死了吸毒的心
   


   没想到我这样一说,她竟然两眼放光,说你也要吸,真是太好了。我一个人,那么孤
单,你和我一道,什么也不怕了,她紧紧地抱着我,我感到她身上一阵阵地发抖,她那么单
薄,那么可怜。我想,我一个男子汉,我要跟她一块上刀山,下火海。就是地狱里的油锅,
也一块在里面炸个透。私下里,我还有一个想法,我想给她做一个榜样,向她证明,人是有
懔Φ模我可以吸,也可以戒,我给你趟一条路子出来……没想到,晦!不单没救得她,? 我自己也深深地陷进去了……所以我记得住这个日子,这个黑色的日子……
   女人淡漠地冷笑道,支远,别把自己打扮得跟见义勇为的好公民似的,我不揭发你就是
了,吸了一次就上瘾,比我当初可快得多!
   支远无力地反驳着,你那时是3号,可你给我吸的是4号。4号比3号的劲儿可大多
了。
   庄羽撇撇嘴说,你们听听,这人多没良心!毒品也在不断更新换代,提高档次。他是我
老公,我能给他吸淘汰产品,自己抽优质产品,吃独食吗?再说我这个人办事的规矩就是,
要么不干,干就得最好。泰国出的双狮地球牌4号纯品海洛因,那成色,哪里找?不是吹
的,上次我住院,问遍了病友,就没一个用过纯品的,最多也就百分之三十吧?支远,咱们
那货色,捻一下,细得没法说,闻一闻,纯正无比的酸气,是不是,支远?
   是,那味道,真叫好……支远一反刚才的畏葸,兴致勃勃起来。
   两人交谈着,置他人于不理,眼睛露出迷蒙的星光,好像被浓烟熏了一般。
   打住。打住。不要在一起交谈对毒品的感受。你们既然是来戒毒的,就要对毒品有清醒
的认识。滕大爷把笔上的墨水仔细地揩干净,打断他们的对话。
   两人噤了声。
   咱们这里,由于治疗的特殊情况,除了轻病人,一般是要有家人陪伴的,你们打算怎样
治疗?滕大爷问。
   我住过一次院了,规矩我懂。这次我们就互为陪伴吧,再加上我家的保姆席子,照顾没
问题。庄羽答道。
   范青稞这才搞清一行人的关系。
   人家是夫妻双双把家还,你们是夫妻双双来戒毒。滕大爷难得地逗了一句。
   滕大爷,您要是真把我们给治好了,我们也可以夫妻双双把家还。我们特区,有别墅,
有汽车,到时候请您到我家,住在山顶洋房里,过几天贵族的日子……支远说。
   在这屋里,我见过比你们更阔气的款爷款娘。可要不痛下决心和毒品告别,再多的房子
汽车,也会化成一股青烟。滕大爷沧海桑田的谈话口吻。
   皇天在上,这一次,我们一定戒毒!夫妻二人捶胸顿足。
   记录完一应情况后,滕大爷对四人说,我领你们去200室。
   200是一间套房。现在一说套房,就让人联想到总统什么的,200同这个概念毫无关
系。它简朴严密,像一道枢纽,一边连着基本自由出入的门诊区,另一边是封闭的病房世
界。
   屋里最主要的设备就是高抵天花板的柜子,好像游泳池的更衣室。每个柜子门上写着号
码,锁眼上的钥匙晃晃荡荡,一道布帘子加屏风,围出一个小小的隐秘角落。
   周五是个男护士,20出头的年纪,胡茬钢硬。像个外皮粗糙、内瓤很辣的青萝卜。他
面无表情地说,请遵守规定,要检查。
   这制度,简方宁曾打过预防针,交待得很细致,怕沈若鱼难以接受。此刻范青稞在暗地
里微笑了一下,且看这对豪富大款如何过关。
   搜身怎么能用男的?这不是性骚扰吗?果然,庄羽叫起来。
   谁骚扰你?吸毒的人不是男的多吗,所以才派我来。谁让你一个妇道,也抽那玩艺?自
己不害臊,还说什么骚扰!实话说,我就是骚扰,也找寻不到你……小伙子嘴不善。
   周五说归说,还是从病房区把护士长找来了。
   护士长是50多岁的妇人,脸庞圆圆的,乍一看很慈祥,甚至有些虚瓤,雪白的工作服
很紧张地围在身上,好像一只盛满了牛奶的桶。长期不见阳光的室内工作,使她的肤色显出
病态的白润,仿佛一直泡在清水里的水仙头。胖人总是给人容易哄骗的印象。总之,对护士
长的第一眼判断,往往是不准确的,诱使人放松警惕,以为她是很好糊弄的大妈,克服误差
的办法是你盯着她的眼睛看一会儿,就会发现她的目光猫头鹰一般锐利。她的手也暴露她的
真性情,骨骼粗大,力度和敏捷蕴藏其中。
   你们四个人,共住一间病房。这是护士长的第一句话。
   每人一把钥匙,交给你们,各自保存好。一会儿,男女分别跟我和周五到帘子后面,把
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和全部东西,都放进自己的柜子。出院的时候,再拿走。注意,我说的是
“所有”啊,包括从不离身的大哥大、BB机……
   啊,我的大哥大,十年来从没分开,睡觉都搁被窝里。没它,简直成了瞎子聋子。求求
您,让我带着它。我就想不通,它和戒毒有什么关系?这也不是海洛因造的,莫非我瘾上来
了,还能啃它一口?大妈,作买卖,听行情,一刻千金,我宁可瞎一只眼也不能离了它,您
就让我留下它吧……
   支远一张嘴巧舌如簧,连范青稞听了也觉得十分有理。
   护士长苦口婆心说,你在这里戒毒,就得清除凡世间一切干扰。戒毒是苦事,到时候药
劲上来了,迷迷糊糊地,你还能遥控什么生意?不全赔了才怪?古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功。你
静下心来养好身体,今后发财的日子多了去啦!
   支远并不是几句通情达理的话,可以说服了的,脸上恼羞成怒的样子,紧攥着大哥大不
撒手,好像谁要抢他的。
   护士长眉头一拧,凭空来了几分威严。
   支远,你既是来住院的,就得服从医院的规矩。我看你这登记表上写的还是总经理,自
然是明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要是你的公司里有人不遵守制度,你会怎么样?
   支远有气无力地回答,那我就炒了他。
   护士长说,那么,支总经理,你以为,一所医院的规矩,比一家公司的规矩,是该严些
还是该松些呢?
   支远有气无力地把大哥大摆在了桌沿上。
   护士长拿出一沓打印好的白纸,说,这份文件,也请诸位签一下。当然,要是不乐意,
也可以不签。只是那样就抱歉啦,医院不收不签字的病人。
   庄羽伸手去抢,取了第一张。
   其实那叠表很厚,每人五张都绰绰有余。
   自愿戒毒治疗保证书
   一、我自愿要求住院脱毒治疗。
   二、我保证执行病区管理规定,不将毒麻药品、安眠药、BB机、手持电话、凶器等带
入病房。
   三、我保证做到“五不”:
   不外出。
   不打电话。
   不入工作区。
   不来人探视。
   不串病房。
   四、如自行外出,按自动出院处理。3天内退回押金40%。5天退回押金20%。逾期不
退。
   五、如在住院期间偷吸毒品,一经抓获,即按自动出院处理,并罚款500元人民币。如
向他人提供毒品,则由医院送住公安机构,酌情以贩毒罪论处。
   六、保证服从医务、保安人员管理,爱护公物。损坏物品按原价赔偿。故意损坏物品,
按物品价值双倍赔偿。
   七、保证服从病区作息制度,不高声喧哗,保持病区安静。服从并配合各项检查治疗,
口服药品,保证当着护士的面服下。”…
   戒毒人签名
   家属签名
   年月日
   大家都签了名。
   范青稞出了一个小小的纵漏,好在别人都没有发现。她在签名栏里,先是大笔一挥,潇
潇洒洒地写下了“沈若鱼”。
   说真的,这些天来,她不断地嘟嚷着“范青稞”这个名字,自打挽着小包袱,进了重重
铁门,觉得自己的外形和谨小慎微的心理,也真的越来越向那个叫“范青稞”的女人靠拢。
坦白纸黑字的,她还一次没写过这三个字,提笔就出错。
   废纸团扔在地上,一看,地面上先已有了一个纸疙瘩,按位置推断,是支远扔的。看来
一般人没签过这种文书,都很紧张。范青稞把保证书恭恭敬敬地呈给护士长。
   护士长仔细地看了看她的名字,侧身低声说,一见面,就认出来了。放心,一切有我
呢。
   好了,总算接上头了。范青稞手拂胸口。虽说这是意料中的事,仍有在太空中两艘载人
宇航船对接成功的感觉。
   护士长,我还要签吗?席子问。
   签。你就算是他们两人的家属。这倒真是稀奇事,别人戒毒,都是家里人陪着。你们可
倒好,让保姆陪着遭罪。小姑娘,你还不要求长工钱?原先招你的时候,肯定没说过还捎带
管这活儿。护士长启发道。
   嗯呐。席子说。
   唷,护士长,这不是挑拨我们劳资关系吗?您甭以为吸上这玩艺的人,都跟黄世仁似
的,我对小姐妹可是有阶级感情,从来不在钱上抠门。东风吹,战鼓擂,谁知道现在谁怕
谁?别的不说,我这身子虚得厉害,就指着席子夜里给我熬银耳人参汤呢,哪里还敢得罪
她!庄羽叫起来。
   席子第一个从屏凤后面换了衣服走出。一身蓝色的蜜蜂条纹病号服,穿在身上很合体,
掩盖不住的青春气息发散着,倒比她穿世俗的衣服,清纯明丽许多。
   轮到支远换衣服了。
   他在屏风后面瓮声瓮气地叫,钱呢?钱放在哪里?
   庄羽的埋怨隔着屏风扔进去,我不是跟你说了这里的规矩,不许带钱吗?你带了钱,也
没地儿用,一天把你拘在铁门里面,拿钱买空气啊?
   支远答道,我这个人,不能有一时片刻没了钱。钱是我心,钱是我胆。这个世界上,什
么都不保险,只有钱不会骗你耍你,不会甩了你,钱是最讲义气的。你说住院没有花钱的地
方,我就不信。医生护士就不要小费了?
   护士长说,你别腐蚀人,我们这儿是一片净上。
   支远在帘子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声音似笑非笑,说,护士长,就算是糖衣炮
弹,我也已带来了。您说怎么办吧?
   护士长问,多少?我可以给你打个收条,代为保管。出院的时候,再还你。
   支远说,没多少,才一万。
   护士长说,一万啊,这么多。我可没法为你保存,一不留神丢了,我两年的工资也赔不
起。你到楼下,把钱交给司机带回去吧。
   支远的病号服已换好,就披着大衣出去了。
   你先换吧。我得先抽根烟。庄羽对范青稞说。
   这里不得抽烟。护士长阻止。
   我说护士长啊,我看您那公约还是保证书里,也没写这条啊?您就假装没看见,让我解
解馋。您说像我这大烟小烟都吸的人,哪能一下子都戒了啊?咱们就抓主要矛盾,以戒大烟
为主吧。护士长,谢谢您啦。我是真抽烟,不跟一般女士似的,抽个派,弄个薄荷味的烟闹
着玩。庄羽说着,不待护士长表态,啪地打着火、有滋有味地抽起来。
   戒毒医院这一点,真是网开一面。它不强令病人禁烟,只是一般的说服教育。若是无
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也不是姑息养奸,实在是戒毒压力太大,其它的只
好委屈求全。
   范青稞换衣服动作神速,简直可算模范病人。几分钟后,以崭新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
可惜分给她的病号服不很得体,背上且有大片黄渍。但今日的范青稞沉着冷静,早已不是当
年血气方刚的实习军医。
   庄羽最后走进屏凤。
   我还要把诸位带进病房的换洗衣服,检查一下。护士长说。
   查吧查吧。大家应着。
   一个硕大的化妆盒,被护士长用粗壮的手指头剔了出来,这个,有什么必要?她说。
   为什么?怀疑里面藏有毒品吗?那我来干什么的呢?我到底是自愿到这儿来的,不会跟
自个儿过不去的。化妆盒的主人庄羽嬉皮笑脸。
   换上了病号服的庄羽,和席子站在一起,魅力尽失,远不如席子显得动人,尽管眉眼轮
廓还算秀丽。
   说对了,我就是怀疑里面藏了东西。你们是自愿来的,这不错。但吸毒的人说话没谱,
难受劲上来了,很难守得住,这你比我可有体会。所以来戒毒的人,怕受不了戒毒的苦,经
常是藏着掖着毒品来住院,这不是我编出来的新闻。查你,是为了你好。护士长义正辞严。
   点了吸毒似的穴,庄羽像皮球撒了气,说,我知道您是为了我着想。只是我这真的是化
妆品,不信您闻闻!
   她说着,把盒子里的宝贝一古脑地倒了出来。一时脂粉气抵过了医院浓郁的药气,200
室好像变成了推销美容品的柜台。
   喏,口红不是毒品吧?白面白面,起码是白的,庄羽把口红管旋出老长,好像凌空伸出
一只来无踪去无影的美人指,艳丽夺目,煞是吓人。
   粉饼倒是有些白,可它不是海洛因。多香啊!只有真正的巴黎货,才能有这种细腻,才
能把你脸上哪怕最小的汗毛孔,填得像镜面一样光滑。缅甸林子里那帮熬毒品的土老冒,能
磨出这么精致的粉末?有这手绝活?
   这是香水,当然更不可能藏着毒品了。护士长,您甭跟我倚老卖老。说是您见过酒里也
能藏毒,油漆里橡胶水里都能藏毒……你见过不假,可我图的是什么呀?我交了那么多钱来
戒毒,还非得把毒品泡在香水里,毁了我的雅诗兰黛,我累不累呀?您就放心吧。
   还有这指甲油,可是货真价实,护士长,要不我给您抹抹脚指甲盖,夏天穿双“空前绝
后”的镂空凉鞋,让您也风流一把……
   庄羽摆弄着她的小玩艺,喋喋不休,难说是炫耀还是辩解。
   护士长不耐烦了,说,庄羽,你在病房里打扮得那么漂亮,干什么呀?莫非还想在这里
寻一个情人?
   庄羽嘻嘻乐起来,说护士长,瞧您说的,我就是存了那个心,这回也得收敛着,您没看
我是和我老公一道来的吗,怎么也得避嫌,是不是啊?不过,护士长,我就喜欢听您用这种
口气说话。我们这些吸毒的人,懒散惯了,最讨厌听人家一本正经地说什么了。就是好话,
也听不进去,您就得骂骂咧咧地说,像滕大爷那样,老跟电视新闻里的播音员似的,真替他
累得慌。
   护士长说,你刚还当着滕大爷的面,夸他呢。真是个两面派。
   庄羽说,不就是哄老头高兴吗?也是咱的一份孝心。
   护士长说,不跟你逗贫了,说正经的,这化妆品不是生活必需,不能带进病房。
   庄羽一脸的可怜相,说护士长,跟您说真的,我这次住院,心里好怕。
   护士长说,怕什么?我们这里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戒毒医院,技术没得说。
   庄羽说,这我知道,您没看我把老公也送来了,不就是信任你们吗。可我不知为什么,
就是害怕。前些天,我有个朋友,就是戒毒戒死了。你说冤不冤,吸毒还没吸死,愣让戒毒
给害了。听说一下子给麻过去,再就没醒过来……
   护士长不爱听,说,医院跟医院可不一样,各庄的地道都有自己的高招。
   庄羽说,也不是我自个儿咒自个儿,人不怕一万,也怕个万一是不是?我就想,每次给
我输戒毒药的时候,我都化好了妆躺在那儿。过了这一关,咱就算拣了条命。要真是一蹬腿
过去了,也留一副美人的形象辞世,给大家一个好印象。
   护士长哭笑不得,说,就算你真的过去了,太平间也有人化妆,保证让你漂漂亮亮。
   庄羽大惊道,他们那手艺,整个一个乡下的戏班子,我这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能让他们
糟践?那可真是比死还要令我伤心的事了。
   范青稞一旁冷眼旁观,觉得十分有趣。
   护士长正色道,好啦好啦,说一千道一万,这玩艺不能带进病房。
   庄羽双眉陡立,说,那好吧,不让我带化妆盒,我就不住这个院了。支远,走,咱们打
道回府!
   支远说,钱都交了,好不容易等到空床,你不是一直说这里最好吗,怎么因了这么一件
小事,说走就走了……
   庄羽闷着脸不作声,几乎垂泪,一副不化妆毋宁死的英雄气概。
   护士长把化妆盒拿在手里,仔细翻检了一番,然后说,庄羽,你太任性了。看你这气
色,要是再不马上戒毒,真是有生命危险。好吧,我就破一次例,让你带着这个盒子入院。
   汪羽破涕为笑,说,护士长真知道心疼人。规定算什么?不就是乌龟的屁股吗?(龟腚
——规定)
   现在范青稞、席子、支远、庄羽四个人都换好了病号服,排在一起,好像一队新兵。
   护士长说:还有最后二道手续,就是要检查一下,你们身上是不是一无所有。周五,你
查支远。几位女士,我招呼。
   这个节目,简方宁早做了交待,范青稞第一个走过去。
   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护士长伸开大巴掌,在你的内衣内裤里细细捏一遍。护士长的手很
糙,力很重,大指甲旁还有一根尖锐的倒勾,刮得人皮肤生疼。还好,护士长对范青稞的检
查比较走过场。
   对席子的检查也不甚严。她毕竟不是吸毒者,只是随员。
   这时支远已被查完,转了回来。
   护士长站在庄羽面前,把大蒲扇般的两只手,捅进庄羽宽大的病号服里。庄羽戴着进口
的文胸,乳杯挺然峭拔。护士长一时摸不到这舶来品的机关,打不开挂钩,情急之下,索性
将手从庄羽的腹部向上探入,好像挖掘巷道一般,东抓西拽,来了个黑虎掏心。
   支远面色阴沉。
   庄羽索性哈哈笑起来说,护士长,您这是干嘛呀,查就查呗,也不能咯吱人啊。
   护士长说,查查你内里藏没藏着犯禁的货色。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是跟你们
学的。
   庄羽不乐意了,说护士长,您可得说清楚了,不兴打击一大片。我干过那偷偷模摸的事
吗,谁的孩子谁自己管,谁干的谁负责。
   一切齐备,护士长抖了抖大钥匙,开了最后一道铁门,正式进入病房。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25

第六节

   西伯利亚的原始密林中。巨大的阔叶林和针状的黑松林混交地带,微风吹过,迎着阳光
的叶片闪烁白炽的光斑,背阴处好似招魂的纸幡。白和绿毫无规律地交替着,好像地狱和天
堂的旋转风车,令人无法长久地对视。
   米哈林穿着橙红色紧身衣,在灰暗逐渐浓重的森林里,像火苗一般跳动着。遭遇海难的
船员通常都穿这种色彩鲜艳的衣服,以吓走鲨鱼和吸引飞机救护人员的目光。
   米哈林一团红色弧光在丛林中出没,头发已经被松针翠绿的汁液染成青果色,只有下颌
新萌出的胡须,还顽强地保持着人类应有的黑色属性。上臂由于持久地攀援,已经有些像猿
类了,每一根指爪锋利无比,肌肉膨起,韧带有一种悬垂的弹性。
   米哈林抚摸着像小耗子一般抽搐的肌腱,甚为不解。按说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有肌肉
和力量的。但它们像雨后的蘑菇围着树根那样,在他细弱的骨头周围生长出来,无数次地供
给他爆发的力量,让他躲过蝗虫般的子弹,像真正的野兽那样,片刻间消失在茫茫林海。
   肌肉是吓出来的。米哈林对自己说。
   可是他还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吗?他连死都不怕,他是“人兽”。
   “人上人”乐园的老板用肥胖的手指,点着那张雪白的有凹凸花纹的仿羊皮纸契约,让
他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他对这些生死条文扫都没扫一眼。唯一留在印象里的是,老板沉
重的钻戒将玻璃板敲出了冰花般的裂纹。
   吃的不错。甲方,当然就是老板了,每天向乙方——就是米哈林这样的人兽,提供相当
丰盛的早餐和晚餐,这样才能保证人兽们在剧烈的奔跑和攀登中保持敏捷,不至于很快丧
生。当然,也供应他们质地优良的衣服和靴子,只不过颜色是令人恐怖的橙红。
   米哈林看了看岩缝中的太阳,他不要手表。时间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他尤其怕看到手表
上的日历,那些数字会提醒他记起自己还是人。他艰难地爬起来,不能歇息得太久。老板在
每个人兽身上都悬挂了记步器,每天必须行走到规定的数目,才能领到药品。米哈林很理解
老板,当然了,如果人兽们都凭借自己对地形高度熟悉的特长,把橙红色的身躯隐藏在山洞
里,猎人们就会无功而返。长久下去,“人上人”乐园的生意就要打折扣了。
   人兽们聚餐和睡觉的小屋,坐落在密林边上,是有特殊安全标记的半地下室结构,冬暖
夏凉。每天晚上大家见面的时候,彼此都微笑着点头问好,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心情。是
的,又活过了一天、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将得到一份比口粮更珍贵的药物。饭
菜经常会剩,有些人永远不会回来吃最后的晚餐,他们倒在猎人们的长短步枪之下,金灿灿
的铜壳子弹镶嵌在他们的胸膛、颅脑或是其它一些致命的地方。不过减员总能很快补上,人
兽的来源很充裕。
   老板还是很仁慈的。他与猎人们签有严格的合同,规定每位猎人枪杀的人兽数量,最多
不得超过3名。也就是说,假如今天进园了10位猎人,无论他们的枪法多么高明,最多只
会消失10名人兽,大多数人兽将安然无恙。
   还有许多更人道的规矩。比如人兽每5天便有一天法定的休息日,可以躲在安全区内尽
情嘻戏,放心大胆地休养生息。老板经常对人兽进行躲避枪杀的求生训练,请教官指导人兽
如何在沟壑中隐没身躯,如何在溪水中消失脚印……尤可尊敬的是,老板为每位人兽配备了
一架与狩猎者性能同等优异的高倍望远镜。在猎人发现人兽的同时,人兽也同步发现猎人。
一场高质量的猎杀与反猎杀游戏,在苍茫林海展开。
   每位猎人进入“人上人”一次的门票是15万美元。这当然是一个让普通人休克的数
字。但来到这片密林的人,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是从莫斯科来的神秘人物。猎人们也很通情
达理,对提高人兽的自我防卫能力,大加赞赏。这使得狩猎和杀戮的过程,更充满了趣味与
挑战。
   米哈林是一位资深的人兽了。和他一道进园的伙伴,白骨已经被蚂蚁雕上花朵,但他还
是一个零件不少地活着,真是悲哀无奈的事情。有时他很想一个跟头栽到狩猎者的枪口下
面,一了百了。他知道这是幻想,因为身体完全不听他的指挥,一到关键时刻,手和脚就会
本能地飞快逃逸。俄罗斯人有猎杀野兽的习惯,杀死一头大的动物,像喝了一瓶烈酒,让人
久久兴奋。但猎人们虽然有钱,一般缺乏经验。在久经考验的米哈林面前,他们太嫩了,有
一次,一位猎人打了几千发子弹,却连一根汗毛都没有收获。米哈林悲悯他们,看不起他
们。
   


   走吧。米哈林,我们该上班了。再有5分钟,就超过了安全时间,随时都可能有枪对准
我们。新递补进来的人兽,一边紧着橙红色的鞋带,一边往外走。
   从地下室到遮天蔽日的林海,有一条长50码的小路。你必须在安全保护的有效时间
内,通过小路。这是一段裸露的火线,猎人的子弹随时可以从任何方向飞来。
   米哈林依旧淡然地喝着牛奶。今天的牛奶煮得有些糊,这种熟悉的味道使他想起逝去的
父母和还活着的妻子儿女。他的神经已经被死亡击穿得像删节号,很难有连贯的思维。糊牛
奶,帮了大脑的忙,他用匙子刮着碗底。
   我们走了,米哈林。但愿晚上我们还能围在一起吃饭。其他人兽乌鸦一般散去。
   米哈林舔干了最后的牛奶,镇定地看了一眼50码以外的林子。朝阳的光线像无数蛛
丝,在树叶间抖动。那些新来的狩猎者,此刻正在乐园豪华的饭店,搂着乐园配备的小姐,
做美梦呢。放吹男〗闶侨耸薜呐笥眩她们把猎人缠在床上,就为人兽争得了生存的时间?   米哈林很想这样闻着糊牛奶的味道,在地下室里呆到生命的尽头。但是,他必须到密林
中上班去了,非得不停地奔跑,才能得到晚上的配给,奔跑是一个出色的人兽应有的品格。
用奔跑吸引猎人的注意,然后避开他们发红的枪管,你就又从死亡手里赢得了一天。
   现在已经超过安全时间3分钟了。如果有人埋伏在路旁,在这50码无遮掩的土地上,
可以毫不费力地将这只最老的人兽干掉。
   米哈林沉着地把袖口的橙红色丝绳又紧了紧,这样潜伏在树林里的时候,小蚊虫就难以
骚扰他了。
   他动如脱兔,简直是眨眼间就沉入了莽苍的绿色。无论他在阴暗的地下室里,把死亡如
何地不当一回事,闻到了那些在夜里新长出来的绿叶,在阳光下处女般的味道,就不由自主
地想活下去了。
   这一天很顺利。米哈林成功地躲过了三次围剿。在望远镜里看到猎人们沮丧的嘴脸,米
哈林很同情他们,假如可能,他甚至想命令一只西伯利亚豹子倒在猎人的枪口下,好给远道
来的客人一点补偿。
   现在,快到了吃晚饭的安全时间。远处,骑着快马的穿白衣服的医生和穿黑衣服的乐园
厨子,带着他们的货物,就要到达小屋了。
   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潮湿的空气在脚下滚动。以上的景象基本上不是米哈林用肉眼
看到的,是用经验感觉到的。此刻,他又到了那段50码的危险地段,但它已不再是致命的
小道,而是平安坦途。人兽们从各自的潜伏之地站起,大摇大摆地向小屋走去。
   米哈林没有手表,但确切地知道,已经进入安全期了。他热切盼望的时刻就要来临,和
早上离开时一样,他飞快地跑过裸露的50码禁区。
   一架高档夜视仪,瞄准了弓着腰的米哈林。
   就在白衣和黑衣人已经进入森林小屋,米哈林的前脚也已抵达门槛的时候,枪声响了。
   人兽们默默地看着米哈林倒在血泊中,伤口像一眼红色喷泉。
   猎人跑过来,看着米哈林奔涌的血液,感到异常满足。他渴望同米哈林说点什么,这才
是“人上人”最大的别致与享受之处。假如你打死了一只老虎,当然要比打死一名人兽光彩
得多,可是,你能同垂死的老虎说话吗?
   猎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看到米哈林逐渐散乱的眼光盯着白衣和黑衣,就说,喂!
你是不是想吃今天晚上的牛排?我可以喂你。
   米哈林吐着血泡说,你……犯规了……时间……
   猎人说,是啊是啊,我向你道歉。可我要是不犯规的话,怎么能打着你呢?我已经是第
三次到这座美妙的林子来,打不着你,是我的心病。你是这里最老的灰狼,不用点计策,哪
里能杀了你?!虽然我将为此付出一大笔违章费,但值得。
   米哈林说,……谢谢你……你帮我……结束了苦难……猎人说,我特别注意没有打伤你
的头部,保持了它优雅的完整。我无数次地在望远镜里观察过你的头颅,它令我羡慕不已。
你一定有一位非常疼爱你的母亲,才把你的头形睡得这样美观。你放心,我会让她的手艺永
存,我将把你悬挂在我的客厅墙壁上,做一个别致的花瓶,插满纯洁的百合。
   米哈林对这番充满感情的话无动于衷,只是焦虑地问,几点了?
   猎人回答了他。
   米哈林吃力地转向白衣人,奇怪的是他不知从哪里得来助力,居然把话说得很完整……
我已经完成了……我还活……今天的报酬……给我……补品
   随着每一个单词的吐出,都有硕大的血泡膨出。
   1父
   白衣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药箱里取出一支针剂,注射进米哈林渐渐萎缩得像棉线一样
松软的血管。
   米哈林的嘴角翘起来说,哦,好极了。这就公平了……愿我们在地狱里再见……
   他的胸口不再流血。所有的血已经流尽。
   猎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药?
   白衣人说,毒品。他们都是因为吸毒吸到走投无路,才来当野兽的。
   沈若鱼重重地合上了这本纪实性的刊物。这个故事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但毒品真的就使人这样痴迷吗?!
   想不通。
   沈若鱼年轻的时候在西藏当军医。高原除了留给她一身病痛以外,还馈赠了一件意想不
到的礼物——在西藏的每一年工龄,都按一年半计算。这话说起来有些绕嘴,换个说法就
是,一斤粮食可以抵一斤半白薯,沈若鱼突然拥有了和年龄不相称的工龄,使她在40岁的
时候,办了退休手续。
   游手好闲也不是一件舒服事。一个人精力充沛,身体健康,除了操持家务以外,每天像
个充气过足的篮球,走路的时候急得噔噔作响。
   必须要找活干,把多余的力气宣泄出去,就像一个人发了高烧,要喝姜汤发汗,把烧退
了,浑身才舒畅。
   她到公园里去学过跳舞。那些舞伴太老了,气息奄奄日薄西山。从他们的脸上看到拼命
与年龄挣扎的表情,与他们共舞,反倒更清晰地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她练过字画,手艺学得不怎么样,天天为这样一件事发愁——当你学到可以自鸣得意但
又没人欣赏的时候,大批作品将如何处置?
   对于一个徐娘半老又无生计所迫的女人来说,可干的事情真是不太多啊。
   如果单纯是为了消磨时间,她考虑过卖冰棍或是卖晚报。
   先向门口卖冰棍的老太太打听行情,老人一反平日卖冰激凌时的和蔼,面目狰狞地说,
你要是想卖冰棍就得到远处去,从这根电线杆子到那边的公共厕所,都是我的地盘……
   沈若鱼暗暗而退。才知道城市的每一寸空气,都已被割据。
   她转而开始动卖晚报的主意。守着交通要道,不远处就是巍峨的火车站,流动人口的数
量煞是可观。这一次她不再同街头的小贩打交道,直接到了受理报刊批发业务的邮局,笑容
可掬地问工作人员,卖报需办什么手续?
   面容清癯的小姐说,钱。
   沈若鱼说,怎么交?
   小姐说,你不是要卖报吗?要卖报就先得买报,你明天打算卖掉多少报。就在我们这里
登记买多少报,然后交钱。明天下午到这里来领报,我看您岁数也不小了,腿脚大概也不利
落。能早来一刻是一刻,卖报打的就是个时间差。你比人家能早上货半小时,也许就能多卖
出100份报……
   面对小姐的谆谆教导,她频频点头,人不可貌相真是一句真理,从猩红滴血的嘴唇里,
吐出的都是金玉良言。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沈若鱼摩拳擦掌,预备挣个开门红。到了下午,正打算冲出家门的
那一瞬,电话铃突然响了。
   一个人在家,电话线就是延长的神经纤维。她立即扑向电话。
   我是简方宁。沈若鱼,你家的电话号码还真没变呵,我本来只是想试试,没想到一拨就
通了。
   是你啊方宁。电话号码没变可不是什么好事,它说明我们家的住房条件一直没有改善,
离到达小康还远着呢。嗨,你看我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你大老远地打了长途来,一定是有
重要的事情。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好了。
   这个电话已经不是长途了,我已经转业到你所在的这个城市。
   这太好了。可我记得你不是这个城市的人啊?
   潘岗是啊。嫁鸡随鸡。
   还是那个潘岗!你怎么还没离婚啊?
   若鱼,你这个乌鸦嘴。我知道你看不起潘岗,可他是个奸人。
   要知道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是天下奸人终成眷属。
   我不跟你争了,好在以后我们同在一片蓝天下,有无数可以争执的机会。告诉你我的工
作地址,一所特殊的医院。
   不要故弄玄虚,方宁。医院只有大和小的区别,没有什么特殊的。你这话,唬唬外行还
行,要知道我也当过医师。
   若鱼,我当这个院长,一点底也没有。也许我会在半夜把你吵醒,跟你诉苦,先说好
了,不许烦啊。
   我不会烦。我现在一天就巴着这个世界上多几个打仗或是地震的地方,像迎头泼一盆冷
水,让我精神振作。听一个漂亮的女人诉苦,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你什么时候打电话来都可
以,哪怕是我和先生正在睡觉,我也会把他推开,听你鸣冤叫屈……
   谢谢你,若鱼。我们已经认识了20年,这算好,就像窖藏的女儿红。我们不用唠唠叨
叨地从头说起,只听一个话头,就可以揪到尾巴。人在30岁以后,大概再也交不到最好的
朋友了,就像女人过了最佳年龄,生的多半是怪胎。
   哦,忘了问你,到底分到一个什么医院去了?张口闭口是女人和生育,该不是妇产医院
吧?
   若鱼,你把电话拿稳一点,不要让听筒掉下来砸了你的脚面。我分到一家戒毒医院,当
院长。
   沈若鱼说,喔,方宁。我明白了,不就是和那种以前叫作鸦片现在叫作吗啡和海洛因的
玩艺作斗争么?你打算作一个女林则徐?
   在某种程度上讲,比林则徐还困难。他只是把鸦片烧掉,而我们要把那些吸鸦片的大烟
鬼挽救过来。
   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大烟鬼,他们是不是长得很可怕?
   一句话形容不了。我刚开始进入这个医院,一切从零开始。我想这是天下最奇特的医
院,不过你从部队一下来,就给你一个院长干干,还挺信任你的。这是一所很小的医院,院
长其实和一个科主任差不多,但和所有的医院都不同。一切从头来,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
勇气。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愿意一……哎呀……
   怎么啦?
   没怎么,我突然看到天色已经黑下来。
   时间也不是很晚。怕要下雨,满天都是乌云。
   是……要下雨了……
   你的孩子好吗?
   孩子……还好,上高中了,住校……窗户上已经有雨滴了……
   我的孩子也很好,叫星星,只是比你的要小得多,现在才上五年级。若鱼,你在听
吗?”…你的煤气炉上是不是烧着肉?
   怎么,你闻到香昧了?
   不是,我感到你似乎心不在焉。
   炉子上倒是没有炖肉,只是在邮局的柜台里,有我预订的报纸,我要赶紧去拿。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不明白?
   这是一件虽然没有你的戒毒医院复杂,但也要说半天的事情。等我闲下来再给你讲,好
吗?
   挂了电话。看窗外,已是暴雨倾盆。
   沈若鱼举着雨伞,夹着雨布,拎着装满钢鏰儿(这是昨天晚上就换好了的,预备给买报
的人找钱)的书包,进了邮局的门。
   冷若冰霜的小姐说,您预订的这报还要呢?
   她说,那是当然。我已经和街坊四邻说了,请他们专等着买我的报,算是捧个人场。
   小姐高深地点点头说,是,那是。那您就好好算算有多少人,在这大风大雨的晚半晌,
还坚贞不屈地等着买您的报,算好了,再打出个三份五份的富余,然后您把报纸数出来,再
用雨布裹了走,剩下的,您就放这儿吧.有收废纸的来了,我替您卖了,该给您多少钱,一
分也不会少了您的。省得您黑灯瞎火地抱着这一大堆纸,一出门遇着小沟,摔个大马趴。
   沈若鱼脸上露出割舍不下的神情,说要是我卖卖试试呢?
   小姐说,不是我说您,都这个时辰了,您还卖晚报呢,只怕送都没人要。
   沈若鱼说,咱们的广大人民大众,还没小康到您说的那个程度吧?
   小姐说,要说富裕,还真没到白给都不要的地步。只是这报纸不比别的,时效性特强。
该买的都买了,没买的,您送他,他就包油饼。
   沈若鱼说,我还是自个抱着走吧。遇到水坑,还能垫垫脚。放在这儿,看占了你们的地
方。
   小姐说了一句,还挺财迷,就不再搭理她。
   沈若鱼讪讪地抱着纸走了。
   那许多报纸,使她家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包裹东西的时候,总看到同一条新闻。
   可怜沈若鱼仍旧像一个荷尔蒙分泌亢盛的小伙子,找不到所爱的对象,每天躁动不止。
   丈夫关切他说,你不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吧?
   她掐指一算,说,六七天癸竭。还真快了。
   丈夫惊道,那你最好回你娘家去养。这样闹腾,大家都受不了。
   她说,你也不能转嫁精神危机啊。同甘苦,共患难,相濡以沫,才像一条战壕的战友。
   先生从第二天开始,施行新战术。
   他大量地购买妇女和青年刊物。一回到家,就从皮包里往外甩杂志,封面上的俊男靓女
在地毯上挤成一坨,好像马路边的小摊。
   沈若鱼说,什么意思?
   他说,让你开阔眼界,与沸腾的生活同步。
   沈若鱼说,我早已过了青年的范畴,可不想扮个老天真。至于妇女刊物,不是教你怎样
打扮得魅力夺人,就是为对付第三者出谋划策,我的模样,想你多年来已是熟视无睹。至于
第三者的问题,关键在你能不能保持晚节了。
   丈夫并不气馁,说,那我给你买名著吧?莫非你也敢不放在眼里?其后的一段日子里,
肆无忌惮地往家里搬文学书。
   有一天,沈若鱼对他说,你不要老买这些名著给我看,烦请你给我买一些二流、三流以
至等外品的东西看看。
   丈夫说,我不懂你的意思。现在外面正在扫黄打非,你该不是示意我给你弄一些糟粕来
自娱吧?
   沈若鱼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能把革命群众想得这样肮脏?我能连这么起码的阶级觉悟
都不具备了吗?同志,真辜负了我多年对你的信任。
   丈夫说,假如我理解得不错的话,你是要看一些中间水准的吗?
   沈若鱼说,你说对了。大师们让我气馁,只有这些作品,才能鼓起我的勇气。
   丈夫吓了一大跳说,你想干什么?
   沈若鱼说,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丈夫不好意思地说,噢噢,对不起,原来是我想错了。向你道歉。
   沈若鱼说,你想得一点也没有错。我们毕竟在一个锅里吃了这许多年的饭,知我者,莫
过于你。
   先生说,你真的打算一试。
   沈若鱼说,是。
   失败了怎么办?这不是是个人就可以试一把的。先生忧心仲忡地说…
   愣了半天先生又说,从投资的角度看,不妨一试。不需要多少成本,一笔一纸足矣。
   沈若鱼说,是的。经营风险几乎等于零。除了我的脑汁消耗以外,基本不需要其它物资
投入。
   先生说,好啊,不管你写什么都好,只要你一天别像梦游似的就行。
   沈若鱼开始向报刊杂志投点小稿件,也许是因为她未经过任何正规的文学训练,主观上
也没有想一鸣惊人的动机,文字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坦率和朴素,居然就旗开得胜,豆腐块
大的文章不断见报,并没有经历一般文学青年或是文学中年初学写作时的种种磨难,渐渐地
也有了些校蝴声,有杂志向她约稿了。
   沈老师,我觉得在您所有的文章里,写医院是最传神的。年轻编辑逢人就叫老师。
   童子功。沈若鱼半是谦虚半是自豪。
   您能不能多给我们的读者,写写医院白色帷幕之后的故事呢?要知道,现代人越来越惜
命,只要一沾保健的边,糖水都能卖出蜂王浆的价。您的笔,只要一写到医院,就透出消毒
水的味儿,别人比不了。
   可医院就那么点名堂,冬天防感冒夏天防中暑,有多少新鲜事呢?沈若鱼虽说认为编辑
说得对,但自己肚子里的存货有限,想不出新角度,发愁道。
   医院也是在不断变化着的,比如性病艾滋什么的,以前哪有?您可以再度深入生活。编
辑循循诱导。
   千不该万不该,沈若鱼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我有个朋友在戒毒医院……
   那太好了!您就写写戒毒医院吧,咱们一言为定!编辑兴奋得两眼放光。
   沈若鱼悔之莫及地回到家,心想自己对戒毒医院知道多少?如今夸下海口,如何交差?
当然可以出尔反尔,对编辑说自己当时信口开河,完全不算数。但以她当过军人的性格,君
子一言,应是导弹也追不上。实施起来,头一关要过的就是先生的盘问。沈若鱼便抖擞精
神,整治了一桌好饭菜。她始终认为,在大脑的决策过程中,胃是极为重要的参与者。
   先生吃得嘴角胡须都油光光之后说,你有什么阴谋诡计,现在是公开的时候了。
   沈若鱼大喊冤枉说,我不过是想写一个医院。
   写吧。先生说,在你还不是轻车熟路?
   沈若鱼说,不,我想写一个新奇的医院。
   先生说,什么医院?医院可是像酒,越老的越好。
   沈若鱼说,戒毒医院。
   先生说,那是个人们躲都躲不开的地方,你这是为什么?
   沈若鱼说,好奇。
   先生说,好奇就有那么大的力量?
   沈若鱼说,是的。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可我想不出来戒毒医院是个什么景象。瓦特
因为好奇,发明了蒸汽机车。牛顿因为好奇,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
   先生说,就算好奇,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谁会把情况告诉你?
   沈若鱼不吭声了。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26

第七节

   沈若鱼心怀鬼胎,知道自己只剩下一条出路,就是征得简方宁的同情,同意自己进入戒
毒医院,探得第一手资料。
   但简方宁是一个非常正规严谨的医生,她能赞同这种近乎游戏的方式,干扰自己的工作
吗?
   一连若干天,沈若鱼愁眉不展。
   先生说,像你这样,整天蹲在屋里发愁,就是愁得自己吸上了大烟,只怕也丝毫无补。
   沈若鱼一下子跳起来说,感谢你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
   丈夫吃惊道,我给你出了什么主意?我什么主意也没给你出啊?
   沈若鱼说,那就蒙在鼓里,做你的无名英雄吧。
   她提笔给简方宁写了一封信,约她到麦当劳餐厅吃饭。
   信写得很简单,像是一封公事公办的请柬。只说是定于某月某日下午某时某分,在餐厅
门口见面,不见不散,署名是“时刻关心你的大姐姐——沈若鱼”。
   请柬早早写好以后,沈若鱼并不马上发出去,摆在桌上,像一件工艺品似的欣赏了好几
天。
   丈夫说,为什么不早早寄出去?现代社会,不打无准备之仗。
   沈若鱼说,兵贵神速。
   到了预订时间的前一天下午,沈若鱼到黄帽子邮筒将请柬发出。
   第二天上午10时,大约就是邮递员将信送达的时辰。沈若鱼关闭电话,把自己像螺狮
一般封锁起来。到了约会时间,收拾停当,急冲冲地赶到麦当劳门口。
   简方宁已经像门口椅子上塑料的麦当劳叔叔一样,等候得地久天长。
   她一身桃皮绒黑色套装,腰线很高,将窈窕的身材勾勒得出神入化,锥形的裤子显出一
种锋利的冷峻。一切都是这个城市目前最时髦的装扮,只可惜每一根布丝里头,都蒸发出前
军人的气味,有些败坏风景。
   沈若鱼说,哈!方宁,想不到你这么新潮。
   简方宁气哼哼说,有你这么请人吃饭的吗?简直是绑架。也不问问别人有没有功夫,整
个一个没商量。上午一接到你的信,我就忙着给你打电话,想换一个时间。你家的电话不知
出了什么毛病,就是打不进去……
   沈若鱼推着她说,方宁,我们进去,一边吃热呼呼甜蜜蜜的苹果派一边说,好吗?
   天下所有的麦当劳都是一卵多生,景色永远一成不变。因为不是节假日,餐厅内竟是少
有地清静。沈若鱼还不满意,一味要找更僻静的所在,最后居然在专给小朋友过生日的区域
落座。
   简方宁说,我只吃个汉堡就走。医院总算走上正轨,大量收治病人。百业待举,事事都
得我亲临现场。
   沈若鱼说,才当一个小小的院长,就拿这个官说事。看来我们就要高攀不上了,现在流
行一个词,就是形容你这种人的。
   简方宁说,什么词,说出来,让我看像也不像?
   沈若鱼说,扮忙。
   简方宁说,什么意思?不懂。
   沈若鱼说,打扮的扮,忙碌的忙。就是打扮成忙碌的样子。
   简方宁扑哧笑了,说你不必含沙射影。我是真忙。
   沈若鱼说,不管真忙假忙的,反正你已被我诓到这里了,就算陪我忆忆旧好了,人一退
休,就有一种泡沫的感觉。表面上你是跟别人在一道过生活,但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水
底下发生着,你看得见,但是同你无关。
   简方宁说,别说得那么伤感,身在其中并非什么好事,旁观者清。
   沈若鱼说,我要那么清,有什么用?只希望你今天下午舍命陪君子。
   简方宁说,哪有那么严重?我愿意听你聊天,听你讲话比听那些大烟鬼的故事好多了。
你忘了多少年前,我们住在一间宿舍,有时候会聊到半夜呢。真奇怪,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
的话说。
   沈若鱼用托盘端来了咖啡和冰激凌,独独没有汉堡。
   汉堡一吃就饱了,肚子里就没有别的地方吃东西了。我们先扫荡外围吧。
   麦当劳里响着若隐若现的音乐;正是最易回溯往事的气氛。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28

第八节


   二十多年前,沈若鱼在高原部队任助理军医。一天,后勤部长找她谈话。
   小沈啊,现在有一个光荣的任务分给你,需要你下山。部长说。
   “山”就是特指西藏这一块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土地。
   下山是好事,起码氧气可以吃饱。但沈若鱼别看年纪小,已练出宠辱不惊的气魄。部
长,您先说说是什么任务吧,要是我干不了,岂不白高兴一场?您还得改派别人。
   按说下级是不敢同上级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但沈若鱼的父亲也是军人,她从小讲话就大
大咧咧的,普通一兵的生活也没把她改造好。
   部长说,上头卫生部门发来一个文件,说是要推广新型计划生育手术,凡是师以上单
位,都要派出一名思想红业务精的医疗骨干,学习这种技术。你近日内就下山到野战医院报
到,给咱学一手计划生育的绝招回来。
   沈若鱼看着部长的花白头发说,思想红业务精这两条,我倒是蛮合格的。可我就是想不
通,我们这里地广人稀,每10平方公里才摊上一个活人,搞什么
   29计划生育呢?学手艺我不发怵,回来后有机会施展吗?三天不练手生,只怕用不了
多长时间,就又还给老师了。
   部长长叹一口气说,人家跟我说,你这个姑娘怎么怎么傻,我还不信,今天一看,果然
缺心眼。上面怎么要求,下面就怎么执行,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后来骒马就是不能上
阵。
   沈若鱼没听清,说什么马?部长。
   部长说,韦氏野马,西藏已经绝种。平常雪山上见的到处撒欢跑的不是野马,是野驴。
   沈若鱼不解道,绝种的野马和还没绝种的野驴,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部长说,对,没关系。咱们还回到人的计划生育上去。艺不压人,多学点本事有什么不
好?你就一辈子呆在10平方公里只有一个人的地方吗?山不转水转,你还这么年轻。赶紧
准备行李吧,到了野战医院,看到好小伙儿,态度和气点。
   沈若鱼说,干嘛?我又不求他们办什么事。
   部长说,你求他们办的事大了,得有一个人愿意娶你。
   沈若鱼嘻嘻笑起来说,部长,那您可把我派错了地方。您让我去的是妇产科,除了孕妇
就是产妇,我对人家态度再好也没用。
   部长说,真是傻啊,丫头。
   奉命下山,到了野战医院。进修医生沈若鱼先去库房,像病人一样领用公家的白被子白
单子。管被服的老护士欺生,非要把一床染有血污痕迹的床单,分给沈若鱼。
   我不要。这一定是死人铺过的单子。沈若鱼到了新单位,不敢太造次,小声抗议。
   当白衣战士的就得不怕苦不怕脏,死人用过的东西又怎么样,死人睡在身边,我也照样
打呼噜。老护士不屑地说。
   那你自己床上的被子怎么崭新?沈若鱼一眼瞥见库房里有一张供人休息的床,洁净得如
同新出笼的豆腐。
   一个新兵蛋子居然反了!这里就是我说了算,你又能怎么样?看看你脸蛋子上的那两蛇
红印章,只怕还没从高原反应中清醒过来,就在这里指手画脚。看我不跟领导上反映,在你
鉴定上留下一笔,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老护士恶狠狠地说。
   久居高原的人,因为缺氧,皮下毛细血管扩张,颊部形成两团紫晕,被人称为“高原
红”,自是极影响美观的。沈若鱼下得山来,往脸上涂了厚厚的“面友”白霜,照了镜子,
自以为可鱼目混珠,不想叫老护士火眼金睛洞穿,好不晦气。加之鉴定一说,确实切中要
害,一时间眼泪汪汪。
   护士人老了,还没当上医生,多年的苦媳熬不成婆,对年纪轻轻的女医生充满嫉恨。一
看女医生落泪,心态多少平衡了些,抽出一条洁净些的单子说,我这个人就是心肠软,好,
照顾你,给你换。
   


   没想到沈若鱼一把将染有血污的单子抱在胸前说,少充奸人!我才不领你情,我就用这
个单子,什么也不怕!
   她一跺脚一转身,扭头就跑,差点将身后等着领物品的女护士撞倒。
   那女子戴着大大的口罩,只露出漆黑的眉毛和瞳仁,整个脸庞像白雪地上遗落了乌鸦的
羽毛和龙眼核,简洁而分明。
   你是从高原来的?她轻声问。
   是又怎么样?沈若鱼一时对野战医院所有的人都充满仇恨,戗道。
   那儿非常艰苦,咱们俩差不多大吧,你真不简单。别生气,到我屋里坐坐吧,离这儿不
远。那女孩不由分说牵着沈若鱼的手走。
   沈若鱼刚到这所医院,两眼一摸黑,又遭了老护士的训斥,一肚子的委屈正想找人诉,
就乖乖地跟在女孩后面。
   我叫简方宁,妇产科护士。
   喔,那真巧。我正要到妇产科学习。
   两人越说越近乎,进了女护士们的宿舍。简方宁从自己当做枕头的包袱里抽出一条干净
单子、递到沈若鱼手里,说,这是我自己的,你拿去用吧。虽说不是新的,保证不是死人用
过的。
   沈若鱼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你的,我怎么好拿?再说女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你
也不愿用肮脏的单子。莫非你和那个老护士相好,她能给你换过来?
   简方宁说,她那一副丧气样,谁和她好?你把单子换给我,我用消毒水泡泡,然后晾干
了,去了心病,就可以照常用了。反正这单子也不能丢了,总得有人用,我就用吧。
   沈若鱼便在心底认定这是一个好女孩。
   临分手的时候,沈若鱼说,咱俩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怎么你一直戴着口罩啊?你得把
口罩摘下来,要不医院里女孩这么多,明天我就找不着你了。
   简方宁刚要摘口罩带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明天你到我们科里上班,我还是带着口
罩的,认得出来。
   手中的床单发出好闻的香皂气息,沈若鱼天性好奇,她想简方宁大概鼻子嘴巴很丑,没
准是个缝合的兔唇。在大街上常常可以看到带口罩的美人,一旦摘了口罩,吓你一大跳。
   即使她是塌鼻梁或是暴牙齿,我也同她作朋友。沈若鱼在离开简方宁的小屋时这样想。
   第二天,沈若鱼到妇产科报到。
   开早会的时候,主任很简单地向众人作了介绍,大家礼貌地向沈若鱼点点头。其中一个
护士忽闪了一下长长的眼睫毛,沈若鱼也向她眨眨眼睛。
   今天我带新来的小沈医生手术,简方宁作器械护士。主任宣布道。她是一个很老的女
人,发缕稀疏,头皮因过度干燥而发出瓷砖般的亮光。
   器械护士是手术的配合者。
   一个大月份的流产术。
   病人是一个很美丽的未婚女人。也许不能叫她是病人,她只是因了正常的生理机能,孕
育了一个胎儿。她至死不肯说出什么人是这个胚胎的父亲,但孩子在一天天不可遏制地长
大。无论事件今后如何处理,这个孩子是一定要消灭的了。
   病人躺在那里,很清醒。
   什么人使你怀孕?主任一边用冰凉的消毒水涂抹着手术区域,一边冷淡地问着。
   女人一声不吭。
   我们除了医务工作以外,有时也要协助有关部门了解一些其它的情况。主任向沈若鱼传
授。
   沈若鱼机械地点点头。
   手术开始了,刀光剑影,音色铿锵。沈若鱼第一次看到这般血淋淋的操作,眼一阵阵犯
晕。
   胚胎取出来了一半,极小的孩子的脊椎骨,像一枚怪鱼的鱼刺.精致而玲珑。
   你数一数。主任吩叫道。
   数什么?沈若鱼茫然:。
   数数胚胎的肋骨是否完整。简方宁小声地告诉沈若鱼。
   沈若鱼就把小小的脊梁,摊在洁白的纱布上。肋骨是半透明的,像粉丝一样晶莹,沾染
母亲的血滴,发出珠贝般的银粉色。
   沈若鱼心中发呕,但第一次跟随主任干活,万不能留下坏印象。她就是再不拘常法,这
点利害也是懂的。无奈眼神总也不聚焦,小胎儿的肋骨不是数成13根就是数成14根。但人
的肋骨只有12根,这是确定无疑的。
   简方宁看她久久报不出数来,就主动过来帮忙。
   11根。简方宁口齿伶俐地报告。
   一定是折断了一根肋骨,一定要把它找出来,否则病人会疼痛不止,还会造成危及生命
的大出血。
   主任的日吻像钢板一般平直,没有丝毫抑扬顿挫。
   沈若鱼看到一直紧闭双眼的病人,微微颤动了眼皮。
   你说出那个男人是谁,我就马上把你孩子遗留的这根肋骨取出来。如果你不说,就让它
像一根柴禾,留在你的身体里,做永久纪念。主任冷冰冰地说。
   那个女人赤裸着半身,死一般寂静地躺在那里,一片片粟粒般的冷疹,仿佛展开的席
子,在她洁白的躯体上滚过。
   沈若鱼的手指在橡皮手套里发抖,她呆呆地站着,看着干涸的血迹。看一眼简方宁,简
方宁望着墙角,坚决不和她对视眼神。
   在这间压抑得快要爆炸的手术间里,只有主任的呼吸响彻寰宇。
   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让你这样一直躺下去,看我们谁的耐性可好一些。主任冷漠地
说。要不是手术正进行到一半,还要保持双手的无菌,她会把戴着手套的双手,悠闲地交叉
到自己的腋下。
   死一般的僵持。
   由于寒冷和内心的恐惧,那个女人的身体好像缩小了,变成白色纸片一样的漂浮物,一
阵又一阵猛烈的抽动,从那女人的体内迸发出来。
   看到了吗,她就要坚持不住了。女人在这种时刻往往是最软弱的,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
孩子,那个置她于羞辱与悲苦中的男人,躲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在充当正人君子。她的内心
感到极大的不平衡。这时候,只要我们再加一把油,她的防线就全面崩溃了……主任谆谆告
诫。
   沈若鱼觉得这些话不是灌进了她的脑海,而是填进了她的胃,见棱见角地堵在心口。
   把她的孩子给她看一下。主任淡淡地吩咐。
   她的孩子?在哪里?沈若鱼下意识地四下打量。
   就是刚才我们吸刮钳夹出的那些血块、骨骼和模糊不清的筋脉啊。你把它们在纱布上大
致拼成一个人形,端给她看。主任用一种很轻松的语调说。
   不!我不看!我不要看我的孩子……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啊……那个一直好像昏睡的女
人,猛然发出裂帛般的嚎叫,钢制的手术床,如遭8级地震,晃得几乎坍塌。
   沈若鱼的手哆嗦着,不敢在纱布上靠近那团成形的胎儿残骸。
   冷静一点,你必须得看,这是规定。我们为你作了手术,是不是成功,得有实物作凭
证。所以你是一定要看,还得看得清清楚楚。怀孩子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你一定得和另一个
人通消息,报告你这些日子的遭遇。你不看看你们的孩子,你怎么能说得明白呢?再说,你
和这个孩子,毕竟也是一种缘分,他来世间一趟,你这个当妈妈的,就不看他一眼吗?就让
他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吗?”…主任的话像孤独的咒语;在惨白的墙壁四周折射。
   沈若鱼就在这一瞬决定,永生永世,不搞妇产科。
   大滴大滴的泪水,像泉一样,从那卧着的女人紧闭的睫毛问,沁了出来,顺着她玉石一
般光洁的脸颊,将手术枕浸透。
   好了,她就要说了。主任轻轻嘘了一口气。你说吧,你说了那个男人是谁,我马上就给
你把手术做完,再耽搁下去,你会大出血……你会死的……主任柔和地说,话语中有一种梦
幻般的亲切。
   我说,我说……女人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
   主任,有人找。手术室外间有人喊。
   我在手术。主任不屑地回答。
   是院长。外面答。
   喔……好,就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手术,我去去就来。你们用无菌单把手术区遮
盖好,我回来换副手套再接着手术。
   主任说着,匆匆地走了。
   那女子石像一般躺着。
   妇产科,都是,这样,吗?沈若鱼问。
   不是。但,主任是。简方宁答。
   为什么?她不是女人吗?
   不知道。女人和女人不一样。
   简方宁轻轻走到躺着的女人面前,替她盖好无菌单。女人的眼皮动了动,似在表示感
谢。
   简方宁俯下身,轻轻对着那女人的耳垂说,如果你不想说,你可以不说。一个当医生
的,不能逼着你说。她非要你说,你就闭上眼睛。眼皮一落,就遮住了整个世界。她不敢不
给你做手术,那她要负法律的责任。你可以沉默,永远保持你的秘密。
   仰卧着的女人一直涌流不止的泪水,在那一刻灼干。
   待主任兴冲冲地赶回来,女人仿佛被施了魔法,自己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无声无息
地仰卧着,好像在沙滩上晒太阳。任你说破大天,她像木乃伊一般干燥宁静。主任把所有的
话都说完了,要不是口罩遮挡,肯定可以看到嘴角凝结着白沫,那女人就是烟雾一样渺无反
应。主任看看再说不停,也是徒劳无功,病人的情形不允许再晾下去了,只得匆匆完成了手
术。
   主任甩下手套,悻悻离去,留下她俩将病人推回病房。
   你真棒。沈若鱼由衷地说。
   棒什么?我只觉得医学是高尚的职业,我只注重医学,对别的不感兴趣。只有病人快
乐,我才快乐。简方宁说着,疲惫地摘下口罩。
   沈若鱼这才看到简方宁的全貌。她是典型的东方美女,藏在口罩里的是端正的鼻梁、小
巧的嘴巴和颊部的桃红。
   那你为什么一直戴着口罩啊?沈若鱼想到自己的猜测,不由得大叫。
   这不是很简单吗,因为我一直在感冒,怕传染了你啊!
   沈若鱼与简方宁成了好朋友。
   最好的聊天时光,是两个人都值班的时候。
   妇产科是一种生长莫测的植物,丰年的时候忙得要死,一天要做若干的手术,接生的婴
儿足可组建一个排。歉年的时候冷清得像墓地,没有一个等候手术的病人,没有一声新生婴
儿的啼叫。只有那些早几日娩出的老婴儿,在吃饱喝足之后无聊地哼几声。
   主任抱歉地对沈若鱼说,你是来学习的,应该给你多创造实习的机会。可没有病人,我
也没法。你知道产妇孕妇来医院这件事,看起来好像很偶然,其实是一种必然。那不是她们
今天决定的,早在十个月或是两个月之前;就有了这件事。种子是早就定播下的,现在不过
是收获或是间苗。谁也奈何不得。
   沈若鱼唯唯诺诺地点头,极力掩饰心中的快意。打定主意不搞妇产科,病人自然越少越
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恶意祈盼奏了效,妇产科进入连续的荒年。
   你干脆住到科里来吧,这样夜里若是有了急诊,你也可以多一点实践的机会。主任说。
   沈若鱼服从,就在产房附近的小屋支起一张床。
   轮到简方宁值护士班,她们就面对面地坐在护士值班室,几乎彻夜长谈。渴了就拔开一
瓶输液用生理盐水的橡皮塞子,对着瓶嘴一饮而尽。到了下半夜,聊得肚子饿了,就敲开几
支50%的葡萄糖溶液,像喝糖稀似的把它吮进肚里,一会儿就精神百倍了。
   沈若鱼知道了简方宁是一个工人的女儿,但心气极高,想成为医学权威。
   那你先得跳出护士这个圈子。医生的嘴,护士的腿。护士就是医生的工具,干得再好也
是工具。沈若鱼说。“权威”和“工具”这种话,都是犯忌的。彼此能说到这分上,就有一
种休戚与共的相知。
   我不是看不起护士,护士和医生其实不是一个行当。医生是说话的人,护士是听话的
人。一个当医生的,可以说是我治好了这个病人,护士就没有这个资格。就像将军能说是我
打胜了这一仗,士兵就不行。简方宁托着腮,屋外是沉沉的夜色。
   当护士一天服侍人,也够烦人的了。我们又不是他的爹妈,上辈子该了他们吗,要把他
们当祖宗一般伺候着?沈若鱼为护士们忿忿不平。
   简方宁好看的嘴角翘起来,说,我倒不是烦病人,只是想让自己的一辈子过得更有意
思,名字像旗帜一样飘起来,心里充满快乐。
   沈若鱼说,我的天!你这样的抱负,哪里是一件医生的白大褂能容得下的?
   简方宁不好意思说;嗨,咱们不是说着玩的吗?
   沈若鱼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想出人头地一举成名。我看馒头要一口一口吃,仗要
一个一个地打。第一步,想想怎样当上医生?
   简方宁反问,你是怎样当上医生的呢?
   沈若鱼说,说起来惭愧,还是不说吧。
   简方宁低下头说,我也许碰了你的痛处,你不用说就是了。我知道现在想当医生,只有
上军医大学一条路。这个名额不是容易到手的。人都有不愿被人知道的秘密,我再也不会问
你了。
   沈若鱼嘎嘎笑起来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好像我当医生是卖过身一般。告诉你也无
妨,只是你没法照方抓药,也不要就此当了话把儿,挖苦我。
   简方宁说,我是那种人吗?
   沈若鱼说,那我就坦白交待了。我父亲和我们的后勤部长是老战友,给他写了一封信
说,你侄女也老大不小的了,要是没有一技之长,只怕一辈子找不到婆家。喏,就这样。
   简方宁长叹一口气说,你的法子,真不是常人能学的。先得让我爸爸在几十年前就学了
你爸爸,早早地闹革命。
   日子流逝着。妇产科主任见沈若鱼白天哈欠连天,萎靡不振的样子,奇怪道,小沈医
生,白天没有病例,晚上我查了记录,也没有急诊,你怎么总是睡不醒的样子?
   沈若鱼揉揉眼睛,理直气壮地说,看书啊。既然我在实践中没法掌握更多的知识,只有
从书本上学习了。白天科里这么乱,大人叫孩子哭的,当然只有半夜三更看书啦!
   主任想想,的确没在任何娱乐的场合看到沈若鱼,也就信了她的鬼话。
   到了沈若鱼学习期满,正是军医大学招生的季节。医院里弥漫着一种潜在的紧张气氛,
好像一枚五彩的焰火已经点燃,引信嗤嗤蔓延着,单等那灼目的一闪。
   近来小姐妹的交谈明显减少,原因主要在简方宁方面。沈若鱼住在科里。守株待兔。以
前是简方宁特意调换成夜班,同沈若鱼聊天。现在就是轮到简方宁的夜班,她也换给了别
人。
   沈若鱼不知何故,检讨自己,好像也并无对不起朋友的地方,只好不往心里去,严厉的
科主任就要对她进行考核鉴定,也需认真准备。原本谈得很热烈的小伙伴,一时间冷淡下
来。
   一天下午,沈若鱼正在写病历,简方宁闯进她的小屋,说,我请你看一样东西。
   沈若鱼说,好吃的吗?
   简方宁不好意思他说,一点也不好吃。
   沈若鱼说,那不去。
   简方宁说,算我求你。
   沈若鱼就跟她手拉手地往外跑。
   野战医院建在一片山坡上,绿树红墙,景色很优美。
   正是秋天,远处当油料作物种植的向日葵,像无边无际流淌的金箔,随着每一阵微风的
掠动,撒出无数金针样的光芒,令人不敢正视它们的辉煌与灿烂。
   空气中潜伏着沙枣树的芬芳,那是一种蛊惑人的迷醉之气。初进入肺腑的时候,像甜梨
的汤被炭火烤焦了,使你忍不住深吸几口。甘甜渐渐淡去之后,类乎苦艾叶子的呛人味道升
腾而起,包裹你的咽喉。如果你继续不知深浅地嗅下去,就有一种昏眩盘旋脑幕,记忆浮
动,思维飘渺,你好像化成了沙枣颗粒中的粉未,随着阳光飞翔到灰色的天穹。
   走过了向日葵地,穿过了沙枣林,简方宁还一直走着走着。
   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沈若鱼沉不住气了。
   鼻子什么时候抗议,那个地方就快到了。简方宁头也不回地说。
   这个时辰不必久候,沈若鱼马上闻到空气中浮动令人懊恼的味道。
   该不是我神经过敏吧?沈若鱼耸耸鼻翼。
   不是你过敏,是真的。简方宁十分恳切地说。
   我们到了猪圈附近,对吗?沈若鱼没多少把握地说。
   对。
   正说着,一排猪舍已经出现在面前,猪食和猪屎尿的味道,差点把人呛个跟头。从熙熙
攘攘的白猪黑猪中间站起一个人。要不是他比最高大的约克夏猪还要高半个头,你简直以为
他是猪群中的一员。
   他的皮肤实在太黑,上帝以土制他的时候,肯定用的是腐殖质的深层例如北大荒的黑土
作原料,在烤制的时候又忘了看表,把他的坯子在炉子里烧焦了,才成了这副模样。沈若鱼
以貌取人,对黑大个十分冷淡。
   潘岗。他说,伸出沾满猪糠的手。
   常听方宁说起你。他接着说。
   沈若鱼本来咬着牙伸出了自己的手,听了这后一句话,立马又把手缩了回来。说,既然
你是方宁的好朋友,我也就不客气了。你的手上没有猪绦虫卵吧?我看你还是洗了手以后,
咱们再认识也不晚。。
   潘岗说,果然名不虚传。
   沈若鱼说,方宁,你传我什么了?
   简方宁说,说你运气好。
   潘岗一迈腿想跳出猪圈,脚上带起污泥浊水,气味就更浓烈了。
   沈若鱼说,得了,潘岗同志,您就站在猪圈里跟我们说话吧,这样比较容易忍受一些。
   潘岗说,也好。
   沈若鱼说,你这个喂猪的,怎么也不把猪圈拾掇得干净一点?
   潘岗说,拾掇得太干净了,哪里还显得出艰苦?
   沈若鱼说,想得很周到啊。你的老母猪要生小猪了吗?
   潘岗丈二和尚不摸头脑,说,没有啊?
   沈若鱼说,那你把我们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叫来干嘛?
   潘岗说,沈若鱼,就算你是铁嘴钢牙,可是这次你说错了。不是我叫妇产科的护士,是
她自己来的。
   沈若鱼半信半疑地扭过头去看简方宁,简方宁迎着她的目光,很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沈若鱼一下子委顿了,结巴着说,看来有人要嫁猪随猪了。
   潘岗说,别看今天是猪,以后也许是龙呢!
   沈若鱼说,那也是母猪龙。
   简方宁说,我以为你们俩会成好朋友呢,怎么一见面就吵起来了?
   沈若鱼说,相克。
   潘岗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你的这位朋友讲话好像有传染性,叫人不由自主地就想抬
杠。
   沈若鱼笑起来说,我真有那么大的能力啊?跟黄疸肝炎似的?
   简方宁说,好了,好了,笑了就好。潘岗,你忙你的吧。我晚上再来找你。
   回来的路上,沈若鱼说,我现在知道是谁取代了我的位置了。
   简方宁说,若鱼,你错了。没有谁能取代你的位置。
   沈若鱼说,看吧。时间会证明。
   简方宁又问,怎么样?
   沈若鱼答,什么怎么样?
   简方宁说,印象啊。谈谈你的看法。
   沈若鱼说,猪圈很臭。
   简方宁说,别谈猪,谈人。
   沈若鱼说,我刚认识他这么一会儿,除了猪圈的恶味没留下别的印象。就算是新入院一
个病人,要下个初步诊断得琢磨一段时间,还得靠辅助临床检验,比如查血照X光什么的。
哪有这么快。
   简方宁说,我听出你的意思来了,你不喜欢他。
   沈若鱼说,我不喜欢也就罢了,只要你喜欢就行。
   简方宁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是很喜欢他。只不过在现在我能碰得到的人里面,
他是最好的了。
   沈若鱼一惊,站下不走了,说,你何必这样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嫁出去?来日方长,从从
容容选一个伴不行吗?
   简方宁凄然一笑说,来不及了。
   周围正是一片胡杨林,蒙着夕阳的古树枝桠虬劲,好像沧海的精灵现身。
   沈若鱼说,怎么了?是不是有了什么麻烦事?妇产科的手艺我已经基本上学会了,虽说
算不上炉火纯青,保证安全还是有把握的。要是需要、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你放下包
袱,轻装前进。
   简方宁说,哎呀呀,你想到哪里去了?
   沈若鱼说,看你一副恨不得悬梁自尽的样子,我当然要自告奋勇,两肋插刀了。
   简方宁说,我说的来不及,不是别的,指的是军医大学招生。野战医院是不肯送一个还
没主的女孩上大学的。要是她在学校找了别处的男朋友,医院岂不鸡飞蛋打?所以我必得选
这个医院的男人结婚,才能上大学,才能当医生。
   沈若鱼说,那也不必找个猪倌啊。天下的好男人千千万。
   简方宁苦笑一声说,天下的好男人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多。野战医院是男少女多的地方,
我原来又从不在这上面分心,有过几个不错的男孩追我,都叫我回绝了。原想等自己功成名
就了,再想这事。谁知现在颠倒过来了,得先办了这事,才能有事业。潘岗是后勤的助理
员,是他主动要改变猪圈的面貌,暂时作猪倌的。他在院里人缘很好,讲话也有分量,只要
我们关系定下来,我上大学的事基本上十拿九稳了。
   沈若鱼说,为了当医生,你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值吗?
   简方宁说,比起其他女孩子,我这实在要算是好的。
   她们就相视无言,好像在和一种清纯的年华告别。沈若鱼看到一柄焦干的树枝,勾住了
简方宁柔软的发丝,使她的头发像羽毛一般飞扬起来。
   这一片胡杨林,大概有三千岁了。简方宁语调飘渺。
   我不信。你是说它们从商朝就存在了吗?
   古河道上的胡杨林,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我看它们已
活到了第三个一千年。
   但愿我们的友谊也像胡杨林。让我们一辈子做个好医生,治病救人。
   两个女孩在苍凉的晚风中说。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29

第九节

   简方宁仰面喝咖啡,沈若鱼低头吃薯条,仿佛都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如果我们再不说话,老是这么相对脉脉含情地对望,人家或许以为我们是一对老同性恋
者。沈若鱼打破寂寞。
   若鱼,什么都有变化,我们老了,都有了家,从边疆到都市……唯有你的舌头没变。简
方宁说。
   不变的还有你的美丽。沈若鱼说。
   是吗?你在恭维我。若鱼,有什么你就直说好了,我看你是有备而来。简方宁轻轻后
仰,把脖子倚在椅背上。麦当劳的靠椅低矮,使她的身体略微下
   二7滑,成为一种优雅的偏懒。
   我想听听你医院的事。沈若鱼假装偶然想到说。
   那是一所很小的医院,郊外的一座孤立小楼。没人报道过它,一个新闻的盲点。正在用
种种新型的戒毒方法治疗病人。就这样。
   简方宁的回答像霉干菜,毫无水气。
   能说详细点吗?沈若鱼恳求。
   为什么?若鱼,你把我急煎煎地约了来,除了默不作声地忆旧,再就是预备听我的工作
汇报吗?简方宁半开玩笑但不容拒绝地提出疑问。
   沈若鱼一时口拙。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青年时代的好朋友。说真话说假话都不好。
   我有一个朋友,得了你说的这种……病,就算是毛病吧。她很想找个可靠的医院治一
治,不知你们收不收?沈若鱼结结巴巴。
   既然是这个病,又是你的朋友,治病救人,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简方宁很痛快地说。
   沈若鱼松了一口气。
   你就是为了这件事约我出来的吗?简方宁追问。
   是……也不全是……沈若鱼没法掩饰自己初达目标的兴奋。
   好吧,那我们就说你的这个病朋友吧。院里事多,谈完了,我还得回院里去。病人是男
的还是女的啊?简方宁快刀斩乱麻。
   女的。女的。沈若鱼忙不迭地说。
   喔。女的吸毒者不大多。多大岁数了?
   和我差不多。沈若鱼有些紧张。
   喔,这个年纪的女人一般很少吸毒,这人性格可能有些古怪。简方宁沉思着说,可以告
诉我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吗?
   熟人……也就一般的认识关系……沈若鱼头上冒汗,也许是咖啡太热了。
   真是一般的熟人,你会这么热心?只怕关系要密切得多吧?简方宁不信。
   沈若鱼说,这个人你也认识,到时候见了面就晓得了。
   简方宁说,好。我知道你总有鬼名堂。只是你知道我们那儿现在床位十分紧张,排队住
院的病人要等3个月呢,既然要走我的路子住院,你总得把病情说清楚些,这样我给门诊上
的医生好打招呼。
   沈若鱼撇撇嘴说,那么复杂?一个院长,还不说了就算!连个后门都走不成?
   简方宁说,医院刚刚走上正轨,我得身先士卒。
   沈若鱼说,我这个病人保准遵守你们的一切规章制度,是个模范病人。
   简方宁说,你先别替她打保票。吸毒的人,你还不了解。不管以前是多么好的人,一沾
上了毒品:就变成了魔鬼。特别是女人,不淫乱的极少。
   沈若鱼的脸,白一阵红一阵。
   简方宁看了出来,说,不讲你的朋友了,看你脸上挂不住了。你先给我说说,她吸毒有
多长时间了?青皮还是黄皮?烫吸还是静脉?3号?4号?”…
   


   沈若鱼一脸迷茫,说,方宁,你怎么跟一撮毛似的,尽是土匪的黑话?
   轮到简方宁奇怪,说,若鱼,你不是代人寻医问药吗?这些都不知道,你到底了不了解
你朋友的情况?别把一个在逃的犯人送到我的医院里!我可不想让公安局从我的病床上,把
病人铐走。我落个包庇罪犯的过失不说,还坏了医院的名声!
   沈若鱼变了脸说,方宁,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个病人她不是别人,就是我啊!
   沈若鱼想简方宁听了这话,一定得从矮椅子上跳起来,埋怨她忙上添乱。不想简方宁笑
起来说,我猜就是你。只有你才会干这种匪夷所思的勾当。好端端一位良家妇女,到戒毒医
院里装氖裁垂聿∪耍?   沈若鱼被人识破了自己的诡计,反倒自在起来。她实在是说不得假话,盖子一挑开,轻
松多了。
   你到底是为什么?简方宁问。不管出自什么动机,有人对自己的医院工作感兴趣,她还
是很高兴。
   好奇。沈若鱼简短地回答。
   以前,中国没有吸毒这一说,所有的医学书上都没有教过这一课,所有的医生都不会医
治这种病人,如果吸毒者也算病人的话。
   沈若鱼作为一个拥有高级职称的医务人员,对医学的这一独特领域好奇。作为普通人,
她对这种生活在黑暗中的群体好奇。作为多年相知的朋友,她对简方宁现在的工作好奇,不
知道当年那个温柔的妇产科护士,怎样面对颓废的吸毒者。每一位朋友都似是一出戏,亦悲
亦喜地演出着。她不但想听她们说,更想实地观察她们是怎么生活着。
   有的人在许多年以后向你绘声绘色地追述当年的情景,以图证明或是说明什么。沈若鱼
总是姑妄听之,心里打一个巨大的问号。她坚信人总是不由自主地粉饰生活粉饰世界,特别
是粉饰自己的命运。在许多人的自传里,太容易看到人类所有的优秀品质,闪烁的都是光
环。
   阔别多年的简方宁,把一片崭新的领域,隔了墙,戳了一个洞给她看。
   我决定化装侦察,深入到你的戒毒医院去。沈若鱼说。
   若鱼,那可不是好玩的地方。简方宁力阻。
   但我决心已定。你若把我当莫逆之交,就帮我。
   简方宁喝完一杯咖啡,站起身来。沈若鱼说,干什么去?
   简方宁回答,再取一杯咖啡。先让我的神经高度兴奋,然后麻痹,再来考虑你这个惊世
骇俗的主意。
   沈若鱼讨好地说,院长大人,我去端,您歇着。
   简方宁说,别以为一杯速溶咖啡就能收买我。你知道戒毒医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地狱,
五毒荟萃。病人除了吸毒,什么玻夯有?黄疸型肝炎,性病,还有艾滋……
   真的有艾滋病?
   若鱼,我为什么要骗你?
   沈若鱼吓坏了,说,乖乖,别的还好说,要是把艾滋病染在身上,可真是百口莫辩,威
胁太大。谁人不知,现在得了艾滋病的人,就踩上了死亡传送带、被它快速坚定不移地送到
墓地。好啦好啦,刚才所有的都是梦话,嘴上抹石灰——白说。生命比好奇更宝贵,恐惧战
胜一切,我不上你这可怕的王国里去
   简方宁笑起来,说亏你还是学过医的人,怎么也这样谈艾滋而色变?它主要是通过性事
传播,你也不同病人们酝酿这种关系,怕什么?
   沈若鱼说,简方宁你不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刚才是我天真幼稚,现在醒悟还不算太晚。
你放心,就算我的脚永不踏进你的医院,这顿便饭也是我请客,不要你AA制,甭拉我下
水。你还要不要咖啡了,我再给你端一杯?
   简方宁说,咖啡不要了,太多的咖啡因已使我心跳过速。若鱼,你的话真让我伤心。
   她说着垂下长长的睫毛,在不甚明亮的灯光映照下,漆黑的瞳仁看不见了,只印下一弯
优美的弧线,勾在脸颊。她依然俏丽,只是腮旁的红色稀释多了,被中年的苍黄侵蚀。
   你有什么悲哀的?又不是我把你推入水深火热。沈若鱼辩解。
   那地方太特殊了,无论从医学上还是从人生的角度。没有知音,外界的人都不知我们在
干些什么。自从我到了戒毒医院工作,回到家里一句话都不愿多讲。简方宁沉吟着说。
   是不是跟潘岗性格不合?我早就看出他和你不是一路人。你也别把戒毒医院当成盛破烂
的大筐,什么倒霉事都往里面装。有些事同工作无关。沈若鱼惊魂已定,唇齿重新活跃。
   不是,若鱼,我知道你不喜欢潘岗,可我要负责地说,他是一个奸人。也许他不是最适
合我的人,但他的确是最爱我的人。我爱不爱他,这不重要。人们多以为两个不爱的男女,
无法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真是低估了人的抵抗力忍耐力。好比一株植物,你可以不爱一个地
方,比如温室吧,没有大森林好,但只要温度湿度十分适宜,你就是不愿长,也会很好地生
存下去,这是生命的本能。生命里有一种卑微的因子,它使人能在无爱的情形下活下去。
   听到这里,沈若鱼连连作打住的手势。方宁,你说得我毛骨悚然。
   简方宁惊讶道,这个话题有这么可怕吗?看你的反应,似乎比谈到艾滋时还紧张。
   沈若鱼说,我惊讶你的一针见血。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你我分别了这么久,想不
到你悟出这么深刻的爱情哲理,真是让我该作眼球摘除术了。
   简方宁说,处在这样的婚姻里,你不得不想。就像你陷在泥坑里,自然要考察四周的地
形。嫁了鸡,不但随了鸡,干脆就学会打鸣。
   沈若鱼长叹一口气说,像你这样古老守旧的女人,真该被淘汰。
   简方宁说,若鱼,你说得太对了,我们也许是中国最后的传统妇女了。
   沈若鱼说,我去端汉堡。给你来个巨无霸吧?
   简方宁说,怎么,心疼钱了?真正的话题还没进入,你就想把我打发饱了走人?
   轮到沈若鱼大不解,说,真正的话题是什么?我怎么还不知道?
   简方宁说,你不是要乔装打扮,冒充病人,潜进我的医院?
   沈若鱼笑道,不是已经Pass了吗,怎么还耿耿于怀?
   简方宁说,你的怪念头启发了我,应该有更多的人,知道戒毒医院里的情形。
   沈若鱼说,给你树碑立传?
   简方宁叹道,我还没有那样功利。只是想让人知道毒品的危害,有许多病人实在是因了
无知才堕人深渊。他们多半是不读书的,要是你能写得很有趣,也许会有人读下去。
   沈若鱼说,这样的重担,我哪里承受得起?算了吧,你那艾滋横行的地方,还是躲得远
些好。
   简方宁恼起来,说,若鱼,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自私。我和我的护士医生们一天在那里
工作,人命就是水了?
   沈若鱼料不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时需重新适应。她想了想,说,从长计议。
   简方宁说,我记得你是个痛快人。
   沈若鱼说,看来现在是你逼着我,到你的医院里去旅游一次了?
   简方宁说,正是。
   沈若鱼说,那好吧,我就权当闯一次虎穴狼窝,咱们计划一下具体步骤。
   简方宁说,好啊。第一步是要得到我的默许。
   沈若鱼端起矮胖的咖啡杯,碰碰简方宁的杯子,说,我们一言为定。
   简方宁说,你化装成的病人,要接受全套的入院检查,同任何一位吸毒者一样,你可有
这个决心?
   沈若鱼说:不做则已,做则逼真。
   简方宁紧张道,哎呀,有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沈若鱼也紧张起来,忙问,什么问题?
   你见过大烟鬼吗?简方宁说。
   没有啊。沈若鱼回答
   只要抽吸的时间超过年,他们都变成一步三遥烘色惨白一级风就能吹倒的骷髅样。似你
这般面色红润目光炯炯步履矫健思维敏捷的烟鬼,我还真是一个也不曾见过。你若是住进院
去,一下就露焰了。
   沈若鱼惊道,要是一招不慎,露出庐山真面目,他们不会打我吧?
   简方宁一下笑起来说,好个色厉内在的家伙,你也不是深入敌营,再说还有我在,打不
死你。只不过吸毒的人敏感多疑,他们会合起伙来,对付你这个冒牌的闯入者。
   沈若鱼愁眉苦脸道,一个人学好不容易,学坏也不容易。
   简方宁说,听我的话,回家减肥去。减到面带菜色,日月元光,就差不多了。利用这段
时间,我为你伪造一份病史,你要像背中药汤头歌诀一样,滚瓜滥熟,因为入院的时候,是
门诊上的医生接诊。若是出了破绽,就只有向后转了,我也救不得你。戒毒是多么严肃的
事,我作院长的,更要以身作则,不能乱开玩笑。现在正经的病人都收不过来,哪能收一个
赝品?
   沈若鱼立时心里沉甸甸,说,我有一种荆轲刺秦王的感觉。
   简方宁说,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入院后你的所有治疗,都由护士长亲自来做。
   沈若鱼说,不好意思。我还是当个普通病人好了,不必劳护士长的大驾。
   简方宁说,这事必得如此,你不能客气。我让护士长专管你的治疗,就是说要把底交给
她——实际上不给你作任何治疗。
   沈若鱼一时没明白其中的奥秘,说为什么呢?
   筒方宁说,挺明白的一个人,怎么这个弯就绕不过来?医生下的医嘱、都是驱出体内毒
物的,你没有吸毒,给你用了排毒的药,一则浪费,二也痛苦,我们只有虚晃一枪,我虽是
院长,在院里说话算话,但我不能作你的专职医生,所以必须由护士长帮你。
   沈若鱼说,好。我接受护士长的单线联系。
   简方宁说,这最后一条,是最重要的。
   沈若鱼说,什么事?
   简方宁说,住院需交住院费。
   沈若鱼说,交。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我没打算你慷国家之慨。说吧,多少钱?
   简方宁报出一个数。
   沈若鱼一听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去,大叫道,天呀!这么多!太黑了!这不是巧取豪夺
吗,简直是发国难财!
   简方宁沉静地说,你小声一点好不好,要不人家以为我们有血海深仇。价
   驯钱也不是我一手遮天定的,医药局物价局都核准了。戒毒要用很多先进的药品,还要
进行一系列的追踪检查,所有的钱都有出处,绝非漫天要价。
   沈若鱼作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说,您就不能高抬贵手,把我当成一个处理的病人?
   简方宁说,爱莫能助。住院手续是由专门的财会人员办理,院长鞭长莫及啊。
   沈若鱼愁眉苦脸地说,你的意思是一分钱也不能少的啊?
   简方宁说,正是。
   沈若鱼眼珠一转说,你刚才还说,我入院不过是走过场,高昂的药品其实都不用,并没
有太大的损耗,就不能打个折?
   简方宁大嚼着生菜叶说,若鱼,别跟我讨价还价,我说了不算的。要不我们就拉倒,权
当一次科学幻想。
   沈若鱼咬着银牙说,好,款子我自筹就是了,保证到时如数给你交上。还有什么吩咐
的,也请一并交待。
   简方宁叮咛道,如果你真的想了解我现在干的这一行,你得看些书。这是冷门,一般的
医学书里涉及甚少。最重要的一点是,请你抓紧去办,恐夜长梦多。
   沈若鱼说,听你这意思,你这个院长似乎宝座不稳,所以要我加快行动步伐?
   简方宁说,我是怕我自己改变主意,这真不是一个院长应该干的事。不过我既然答应了
你,就会帮你到底。你要是拖的时间太长了,也许我会变卦,出尔反尔。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8-31 07:30

第十节

   漫长日子里反复推敲,商议细节。
   入院时你打算叫什么名字?简方宁很严肃地问。
   怎么,住院也像写作,需要个艺名?我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就用真名好了。沈若鱼
满不在乎地说。
   简方宁莞尔一笑说,我佩服你的勇敢。
   沈若鱼不解,这与勇敢何干?
   简方宁说,我们那里虽不是公安局,留有你的案底,但病历记录可是终生保留的。你若
始终只是现在这般的普通人,也没什么关系。只怕若干年后,你有心竞选个总统什么的,有
好事的小报把你查了出来,说这个人若干年前还吸过毒,你岂不名誉扫地?
   沈若鱼说,原来是这样!这倒是不足虑的,其它不敢保证,总统是一定当不上。只是你
这样一提醒,我想还是稳妥为好。别的不说,要是我妈哪天听人传了这事,她可是个老布尔
什维克,一查,病历上白纸黑字记得分明,铁证如山,我就洗不清了。咱们起个患名吧。
   简方宁说,什么患名?不懂。
   沈若鱼说,就是患者的名字啊。我原本想叫玻蝴的,怕和疾病的玻蝴弄混,特作此称
呼。
   简方宁笑说,你为自家想得还很周到。只是你这患名不是想叫什么就能信口胡叫的,它
早就规定在那儿了。
   沈若鱼说,什么意思?
   简方宁说,入院的时候,要有你的身份证。
   沈若鱼说,想不到你们那儿戒备森严。这该如何是好?
   简方宁说,我已替你筹划好了。我家中雇的阿姨,长相同你有些近似,年纪也相仿,你
若不嫌她的名字乡气,可把她的身份证借来一用。
   沈若鱼有些紧张道,她叫什么名字?该不会叫个大妹子二妞之类的吧?
   简方宁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想不到你还这样在意。你的名字也不见得寓意深长。
   沈若鱼说,那你快告诉我。我对新名字充满了兴趣。
   简方宁说,叫范青稞。
   沈若鱼嘟嚷着,真够土得掉渣,范青稞范青稞范青稞……我得抓紧时间把它念叼熟了,
建立起新的条件反射。范青稞范青稞范青稞——这人不是青海就是塞外来的。
   简方宁说,我们还得编出和她的籍贯经历相配套的病史,你务必背得液瓜烂熟。
   沈若鱼说,那是自然,我会演习多遍,直到维妙维肖。不过还有一事放心不下……
   简方宁说,什么事?范青稞。
   沈若鱼说,我这个假范青稞,会不会给那个真范青稞带来麻烦?
   简方宁说,这个不必担心。我把这事的缘由同阿姨说了,她说乡下人,不在乎,除了上
小学时老师叫过这个名字,别人都只叫她校蝴……
   沈若鱼,这个将要叫范青稞的女人,终于安下心来。面面俱到,好像在部署一个战役。
   终于万事俱备。
   但范青稞,也就是沈若鱼的心中,还是惴惴不安。这种不安像什么呢?难以形容。像晋
升或是考试?再不就是家人得了癌症——这大概是一个普通人在和平的年代里,有可能经历
的最险恶的处境了。
   都不像。
   那种时刻,在所有的努力,包括光明的和不光明的手段都付诸实施以后,就有了一种听
天由命的无奈。但沈若鱼对自己今天的遭遇,充满了跃跃欲试的亢奋。
   也许像某种义举,为了公众的利益而深入虎穴?沈若鱼自认为还没那样高尚。
   精神的领域很复杂,物质的领域却简单。钱的问题,几乎使她们出师未捷身先死。刚开
始她极力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根本没办法。要是从这个问题入手,就是死路一条。她偷
懒,从最简单最容易的事开始,把最硬的骨头留在最后。
   


   好像是爱因斯坦说过,他看不起那些从木板最薄的地方钻眼的人,但沈若鱼悲哀地认为
自己必须从最薄的地方开始,否则她就永远劈不开那块木板。
   钱不是一个小数字。她万分悔恨在漫长的岁月里,没有像那些有心计的女人,瞒着丈夫
储存下一笔私房钱,滴水成河粒米成箩啊。
   要不然,她像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一样,早早攒些首饰留在身边也好。到了现在的关键
时刻,用一个小小的手绢包了,拐到当铺,哗啦啦倾倒在高高的柜台上,立马也就换出可观
的银钱……
   不管怎么说,李代桃僵也好,围魏救赵也好,进戒毒医院的费用就可凑出来了。悔之晚
矣!可惜她平日同仇敌忾地和先生过日子,现在是空手套白狼。
   只得说了原委,同先生商量,要一笔活动经费。
   沈若鱼陪着笑脸说,你就权当我旅游去了一趟黑龙江外带西藏,半路上又摔断了腿。
   先生冷笑道,您干脆带着拐杖,再到新、马、泰溜达一圈。
   沈若鱼很诚恳地说,只要你答应了我的这个请求,从今后我再不买时装了还不行啊?
   先生说,那不成!你穿得如叫花婆子,丢我的人。你疯啦,硬要去,我没辙,不能把你
捆在家里。想从我手里抠出一分钱,门也没有!但愿我的经济封锁,会使你清醒起来,悬崖
勒马!
   沈若鱼便把脸冻起来。先生使出浑身解数,整了一桌好菜,企图逗得沈若鱼欢心。他知
道只要沈若鱼高兴起来,她的住院计划就宣布破产。
   沈若鱼明白丈夫的苦心,理智上,她知道丈夫是好意。但她不能让步,不能示弱,不能
行百里半九十,让计划付诸东流。
   沈若鱼顽强地绷着脸,直到脸皮紧张得发痛,桌上的辣椒炒子鸡凝出一圈圈黄油。
   你可以在丈夫面前坚贞不屈,但没有足够的钱,你就无法从沈若鱼变成范青稞。
   沈若鱼冥恩苦想,一切都在未卜之数。
   其实办法就在手边,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忍心动用。
   干休所。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老母一个人孤单单地住在那里,和小保姆相依为命。子女们不止一
次地要接她同住,都被老母谢绝。你们各家鸽笼似的,属我这儿最宽敞,只有小地方到大地
方的道理,没有反过来的规矩。你们若是孝敬我,就到我这里来,要是忙,就算了。老母
说。
   孩子们知道母亲是不愿让各家更添拥挤,宁可自己守着寂寞凄凉。但又寻思自己没能
力,让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心中惭愧,也不好意思强求。
   大家每次回去的时候,都是妻儿老少一大帮。说是回家看母亲,其实一到了家,小辈人
就不由自主地懈怠下来,伸直了胳膊腿干等着吃喝,好像回到以前幼小的时候,需要母亲的
呵护。闹得母亲比平日更辛劳,孩子们倒是得了休养生息的好机会。临走的时候,母亲又总
是从不多的积蓄里,掏出一叠钱塞给孩子。
   大家刚开始是真心实意不要的。但母亲真的生气了,大家就只好收下。一来二去的,习
惯成自然,每次不拿些钱走,倒是母亲对不起孩子们了。
   常常是孩子前脚走,老母就因操劳过度生病。待被小保姆服侍得好得差不多了,下一轮
的回归又迫在眉睫。
   大姐啊,小保姆对沈若鱼说,我看你们最大的孝心,莫不如别回家来。
   因为居心叵测,沈若鱼事先没打电话。怕被老母听出破绽。这世上你谁都骗得了,可骗
不了生身的母亲。
   妈,我回来了。沈若鱼过分亲热地叫道。
   回答她的是母亲的咳嗽。
   妈,您病了?怪不得我一大早起来就觉得有什么不好,可又想不出这是为什么?原来就
应在您这儿了,我给您找药。沈若鱼说着,把家里藏药的抽屉翻了个底朝天。
   若鱼,我这是老毛病了,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回来有什么事吧,我看出你有心思。
   啊、没……事。看您就是最大的事。沈若鱼支吾,没想到老人家眼不揉沙,一下就把她
的心思击穿。
   有什么事就直说,妈给你出主意。我可是有半个世纪以上的革命经验,打土豪,分田
地,游击战麻雀战……面容皱缩得核桃一般的老人,依然充满指点江山的豪迈。
   妈妈呀,您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我是小革命遇到了老问题。您就好好一边歇着吧。
   然后就聊家常。再然后就包饺子。
   分手的时间终于到来。
   妈又从一个手绢里掏出钱来,布施她的儿女。她能给他们的钱越来越少了,只凭微薄积
蓄的存款利息,要维护旧有的体面已很艰难。但她一定要给子女们一点钱,母亲用它维持着
最后的关怀与尊严。
   给钱的场合一般是在走廊里。光线昏暗,音波传导不畅。母亲把带着体温的钱塞给孩
子,孩子假意推让着。这个过程不会持续很长的时间,彼此已经演化成一种仪式。两三个回
合以后,孩子就默默地收下钱,留下母亲在漫长的孤独里想象,这些钱,将给她的儿孙带来
多少便利。
   一切如常。
   老母用干枯的手,把一沓薄薄的纸币,捅进了沈若鱼看起来气派,其实不过是人造革制
成,一到冬天就硬邦邦地可以当鼓面敲的坤包。
   接下来的节目应该是分手。
   沈若鱼突然把手伸进拉链,把那叠钱掏了出来。
   母亲有些惊异,以为沈若鱼要把这些钱退给她,就说,拿着吧,你们现在的开销大。我
老了,只吃半碗饭,一件衣服能穿好多年,通货再怎么膨胀,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日子也好
过。
   没想到沈若鱼把那些钱数了数说,太少了。妈妈。
   老人一惊,说,孩子,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沈若鱼说,以前世界还不是这样的呢。
   老母说,我帮不了你们太多了。
   沈若鱼说,妈,我有急用。就指着您的钱了。
   老母说,这些年我手里有多少钱,你也不是不知道。
   沈若鱼说,我都知道。最近上面不是补发了老干部的抚恤金吗,那是一笔不大不小的款
项。依我对您花钱施舍速度的估计,大头还没动呢。您把这笔钱先给我用了吧。我绝对不是
用它作坏事,这您尽可放心。
   老母在昏暗中沉默半晌,说我相信你。可是你这样多吃多占,别的兄弟姐妹知道了,会
怎样想?我也要一碗水端平啊。
   沈若鱼说,您怎么这么死心眼呢,只要您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再说我以后要是发
达了,会还给你。就是不发达,慢慢积攒起小金库,您的这笔贷款也有望收回,只不过时间
可能略长点。
   老母说,好吧,将来你有了就还,没有了就算了。钱,你明天来拿吧,我存的是保值,
一时半会儿取不出。
   沈若鱼抱着老母说,妈妈万岁。
   老母又叮嘱道,这可是你爸爸的最后的收入,你可不能拿它干了坏事。
页: [1] 2 3 4 5
查看完整版本: 狮子ZT...毕淑敏...红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