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09:59
第四十节
BB机又响起来了,最近它对我有了特殊的诱惑,小黑匣子里藏着一个秘密。在暗处有
双眼睛注视着我,它好像无所不知,关切着我,提醒着我。果然机上出现了新的信号:不要
在办公室待得太久。
什么意思?
我感到恐惧。这一次,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说明这确是针对我的告诫。没有人名,当
然更没有落款。但我知道它的确是发给我的,因为我在办公室呆的时间,真是越来越长了。
它是谁的眼睛,这么知道我的底细?
我把它给护士长看。没想到护士长嬉皮笑脸地说,两口子的悄悄话,自己说说就是了,
还好意思告诉寻呼台的小姐,就不怕人家笑话?我说,你说是他?
护士长说,当然是他。我说,绝不是他。护士长说,你想啊,你回家对谁最有好处?当
然是他,我从看福尔摩斯的探案集里,得到启示。你要是找不出凶手,就看谁从这个案于里
获利最大,谁就是罪魁祸首。
我说,这世界上谁都有可能,就是他没可能。护士长吃惊道,那怎么会?我说,真的。
他一点也不喜欢我在家。护士长说,不会有什么别的问题吧?后方起火、闹出兵变什么的?
我说,护士长,你良心真是大大地坏了。我忙得昏天黑地,你还巴着我妻离子散。护士长连
连说,冤枉。我这是肚脐眼插蜡烛
我说,什么意思?不懂。护士长说,——太热心了。我说,好了,我原谅你有口无心。
我本来只想证实,这条关怀备至的信息是不是你暗送秋波。看来是我把你想得太好了。
护士长说,我有这份爱心,没有这份细心。想不出这种神经兮兮的把戏。干这事的人,
好像有毛病。我送护士长出了门。心想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爱干这事,就是沈若鱼,但是,
她不在。这是千真万确的。
不管怎么说,今天我要早点回家。一方面是问问潘岗,是不是他发的信息。用这种曲线
救国的方式,提醒我作为妻子的责任。也真够难为他了,含星的学习,都是他辅导的。这个
孩子,性格越来越孤僻。家里的人,包括保姆,都把我看作外人。我想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
怪圈,因为你在家的时间少,大家就习惯了你不在的局面。一旦你回来,就像客人,打破了
某种平衡。
今天要早些回家。
我对办公室说,别了,我的桌子。别了,我的资料。别了,我的“白色和谐”。公共汽
车出奇地顺利。最近我一切事情都不顺,唯有这回的汽车,竟是下了这辆就赶上那辆,而且
都有座位,好像是专门把我运送到窘迫的时刻,并让我积攒起足够的力量,我听到家门里有
范青稞和潘岗说话的声音。要是平日,我就会按门铃,让来人给我开门。我很喜欢有人在家
中给你开门,让你觉着自己被人盼望着,打开门,会有一张温情的脸,葵花一样迎着你。今
天,因为BB机上那条传呼信息,我觉得对不起亲人。自己来开这个门,以作为小小的补
偿。
我打开门,我看到了我的丈夫和我的保姆,这本没有什么惊奇的,只是他们两个的衣着
和呆的地方不对。他们什么也没有穿,躺在我的床上。
这景象当然很特殊,若不是亲眼看见,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但是,很奇怪,我
居然感到很熟悉。为什么呢?我久久地不得其解,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对于丈夫的裸体,
我当然看过无数次了,没有一点意外。对于范青稞,不过是一个我在妇产科早就熟透了的女
人身体。两种熟悉的东西叠在一起,那景象好像并不奇怪…
只是我应该愤怒才对。所有的电影里小说里,都是这么告诉这种时刻的女人。我应该先
把他们的衣服抱走,让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瑟瑟发抖。我应该疯狂地扑上去,撕那个女人的
头发,扯她下体的毛,直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劈面给我丈夫一个耳光,打得他嘴角淌血,
慢慢地吐出一颗牙,狠狠地踢他咬他,让奸夫奸妇跪在我面前互抽嘴巴……我绝不原谅,顿
足捶胸,痛不欲生
我这样想着,甚至看到这样的常烘,一幕幕在人工前发生。但当时我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做,只是傻傻地站着,直到我攒够了力量,支撑着我能够一步步向后退出。
除了离开,我所受过的全部教育和我的习惯,都不允许我有别的选择。
我在外面茫然地走着,非常惊讶地发观,春天居然到了。
我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无拘无束地在大自然中走动了。一个人,没有任何事情等
着你办,也没任何人来干扰你。天是那么蓝,风是那么轻,阳光暖得像羽毛,小刷子一般抚
摸着皮肤。我扶着一裸叫不出名的树,看见从它灰褐色的千枝拱出了绛色的锥形幼芽,万头
攒动,争先恐后,怕辜负了春风。向阳的高处,已有凸现的花蕾绽出朦胧的深黄,未来的花
瓣交错之处,裂开了发丝一般精细的小缝,有缎子一般的鹅黄似有似无地抖着。可以想到,
到了明天,它会更猛烈地舒展开身躯,锯齿一般撕开花萼,向着太阳……
我真的不感到悲痛。或者说悲痛被我凝结成铁硬的一块,顶天立地占据着心灵的半壁河
山。但是只要你不去想,不去碰撞,它就完整着,僵硬着,不会掉下一片渣滓,不会融化一
滴汤汁。你只要不理它,它就孤单透明地存在着,与你相安无事。
晚上我住在办公室里。潘岗打电话来,我对他说,只是因为工作离不开。他哀哀地说,
明天你一定回来啊,我说,好啊,那当然。
夜晚,我反复地看着BB机里依然存在着的那句话——不要在办公室里呆得太久。
这个人一定早就知道我家里的变化,他是关切我?还是提醒我?他是谁?为什么一定要
让我亲眼看到屈辱的一幕?!他是有意的吗?我不寒而栗。已经过了供应暖气的时间,但医
院里还在间断供暖,办公室的晚上比家里要舒服得多。在这寒意料峭的早春。我决定最近不
回家了。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话不算话过。但是这有什么呢?家里的人已经先把一个大大的谎
言送给了我。
在这孤寂的深夜,我觉得没有人能理解我。我甚至无法表述自己的痛苦。表面上,我依
然是我。我的容颜未改,位置依旧。家里的事,只要我不说,没有任何人知道。有人退职不
干,一个护士的去留,一个方剂的买卖与放弃……这是一张偶然性编织的网,我的心被围困
在里面,孤独地跳动着。平常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它们纠结在一起,就成了一根五颜六
色的绞索,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家庭,我的事业,我的研究,我所主持的单位的向心
力……
我感到无用,无助的凄凉……
彻夜未眠。
但是随着第一缕阳光照射在“白色和谐”上面,海水波光粼粼地震荡,我的心境就奇迹
般地好起来了。
工作··
今明两日的安排,是参加一个国内的学术研讨会。我从衣橱里选了一套最鲜艳的衣服,
以焕发自己的精神。第一天还好,一切正常。也许是近来操劳过度,我的体力下降,到了第
二天就明显地感觉不支。一阵阵的烦躁像干柴一样,焚烧着我的神经。任何一位发言者,都
会激起我的强烈不满,我大声喧哗,肆无忌惮地嘲笑别人,再精彩的发言只要一超过十五分
钟,我就怒不可遏,甚至对着会议主席咆哮,放肆地咒骂大家。我好像喝了烈性酒,自己意
识到失控,却没有办法制止。我强迫自己沉默,但是毫无效力。思维像穿上了溜冰鞋,没有
万向地四下出击,撞到别人,就做一个鬼脸,恶意地想同所有的人作对···
中间休会的时候,一位朋友对我说,简院长,您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我知道这是在暗示我的反常。那一刻,恰好我还算宁静。我摸着头上的冷汗说,我可能
有些发烧,她充满疑虑地说,发烧可不是这个样子。
我向大会主席告假。开会之前,曾反复强调中途不得退场,但是他非常痛快地准了我的
假。看来我实在是行为古怪,不宜继续留在会议上。好好休息,多保重。他对我说,什么意
思?想不明白。管它呢!
回家还是回办公室?
当然是回办公室。
一呼吸到办公室温暖而有些闭塞的空气,我的不适就缓解了大半。我顾不上做别的,只
是大口大口地呼吸,那种魔鬼罩身的感觉,神话般地隐去了。
我想潘岗的事一定对我的意志有大摧残,再加上疲劳过度,休息一下,所以就复原了。
类似的情形又出现过两回。都是我到外面开会或是被请去会诊,总之是不在办公室里。
我脸色刷白,冷汗淋漓,头痛难支。别人要急送我到医院,我说,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
你们只要送我回办公室就行了。
回到办公室,歇息片刻,一切症状消失了。我像被打碎的瓷器,被一种神奇的胶水愈合
了,不留一丝痕迹。一种可怕的异常,这种周期性的发作,到底是什么怪病缠身?
特别是它的痊愈,为什么如此迅急如风,且一定要在我的办公室里,其它任何地方都毫
无作用?
我细细地回想一次次的发作,突然,一阵天塌地陷的感觉,掳住了我。我极力镇定住自
己。还好,自控力像一个忠实的老仆,一步不落地跟随着我。早上,护士长第一个上班,她
永远有着白瓷器的干净和稳定。
我把一瓶小便标本和一张化验单递给她,说,送到检验科,做一个尿液毒品检验。要特
急。
护士长说,真倒霉啊,刚一上班,就被打发做这种环卫工人干的活。我倒要看看,是哪
个病人,能让我们的院长这样百般呵护。
她拿着化验单,又不厌其烦地掏出老花镜。喔,是范青稞啊。老病人了。院长的后门,
难怪难怪。只是,尿毒检的标本,可是像广告里说的那样,请朋友吃饭,东西要越新鲜越
好。你这个范青稞昨晚就睡在这里了?要不,她是赶头班车把这瓶宝贝送来的?护士长喋喋
不休。
我被她盘问得不耐烦,说,让你送,你就送。怎么这么罗嗦?好像我一个院长,连标本
是不是合格,都要你来指教!
护士长面颊上的刀痕,有些发红。
我醒悟了忙说,对不起。我最近心情不好。
护士长说,没关系。我们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很客气地说着文明用语。
我去查房。医院里最近工作非常忙,护士又严重地缺员。我有时恍憾觉得这像一所战地
医院,前方不断地转送过来大批伤员,可我们的力量却远远不够,流血在蔓延。我给大家打
气,极力不让人们看出我的沮丧。
下午,护士长慌慌张张地来敲我的门。我放她进来。
她说,真是不得了,您的这个朋友,就是那个范青稞的尿液标本里,毒品呈强阳性反
应。而且,检验人员说了,这是一种比海洛因四号更精辟的毒品,叫做“七”。想不到,您
的那位朋友,看起来挺老实的一个女人,不但出了院就复吸,还变本加厉。这样的人,不救
也罢!早死早清静。
我用胳膊支撑着头说.谢谢你,护士长。快从这间房屋离开。
我简直就是把她推出门去。
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白色和谐”上面。给阴森可怖的洋面,镀上了一层明媚。有幽蓝
色的气体升腾而起,就像我们冬天时,在暖气管上方通常看到的那样,仿佛水雾弥漫。
我以为我会很惊慌,但是,不。在失去了痛苦的本能以后,我接着失去了惊愕的能力,
好像是给一个重病的病人会诊。我镇定地开始寻找有关“七”的资料。当然,首先要验证它
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白色和谐”上,很小心地刮下了一点粉未,动作之轻,像从一只睡着的蝴蝶翅膀
上,取下些许鳞片。在海浪的幽蓝色、冰川的惨白和灯塔的橘红色之间,我有片刻的犹豫。
但是我很快就决定了,取幽蓝和灰色的油彩,因为它们看起来更狰狞一些。
厚厚的书里,关于“七”,片言只字也找不到。我这才发现,教科书是多么陈腐迟钝,
它只记录那些无数人知道的确凿知识,对于科学的最新进展,大智若愚,连个说明的空隙都
不屑留下。
我只有再次去找景教授。
因我一天忙于临床,对国际戒毒领域近来的发展,很隔膜了。您能把有关“七”的资
料,介绍给我吗?我对景教授说。
她极高兴地说,在我们国内还很少发现使用“七”的病例。怎么,你那里收到这样的病
人了?
我说,有一个。还仅仅是可疑。侍有了确实的诊断后,我会向您报告的。
景教授说,我一定亲自给他做检查。
我说,那真是她的福分。
汉语真好,它在发音上,对人称的性别没有任何标志,听起来完全不辨男女。要不然,
依景教授的脾气,她一定问,她?那个女人是谁?
我说,我想知道国际上最新的进展,对这样的病人,有什么更好的治疗办法?
景教授说,有的。可以根治,永不复发。
我一阵狂喜,哆嗦着嘴唇说,真的?那太好了!
景教授敏感地看着我说,你好像高兴得有些过分。当医生的,要学会平衡自己的感情,
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你太不冷静了。
我收敛了一些,说,是
景教授又说,只是那个办法很残忍。
我立刻说,我不怕残忍。
景教授说,你当然不怕。但病人会怕。
我急切地说,是……病人……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疗法?
景教授说,是一种手术。在颅脑里的手术。
我说,那我也不怕。
景教授不高兴地说,为什么总是提你?我们要从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我突然发起脾气说,教授,您不要总是咬文嚼字好不好?我当然是从病人的角度考虑问
题。有什么办法,你就快说吧!
这是我追随景教授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更是最后的一次,向景教授发脾气。
大约是太出乎意外,景教授居然隐忍下来,说,根治“七”的治疗方法是一一手术切断蓝
斑。
蓝斑是人大脑内痛觉和快乐感觉的中枢。
那会怎么样?我愣愣地问,一时无法明了它全部的严重含义。
因为“七”的毒性非常强烈,现在还没有研制成任何一种成功对抗它的治疗方案。只有
采取这种破坏性的手术,使毒品今后在人的大脑内,永远不起作用。这就好比快乐和痛苦是
一对孪生姐妹,蓝斑是一把椅子,在正常人体,快乐和痛苦交替坐在这把椅子上,有的人是
快乐的时候多,有的人是痛苦的时候多。椅子不会是空的,椅子也不可能同时坐两个人。毒
品是一个冒充快乐的杀手,它排挤了正常的双生姐妹,一屁股赖在蓝斑上。
所以吸毒的人,丧失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他们只是为了虚妄的伪装的快乐而生活。这
个魔鬼很快就露出毒牙,连赝品的快乐也不再支付给人类了,它霸占住蓝斑,直到这把椅子
和整个机体一道灭亡。
“七”就是这样的毒中之王。
如果说我们对以往的种种毒品,还研制出了对抗它们的战略。那么对于“七”,我们现
在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就是玉石俱焚,切断蓝斑,就是彻底地毁灭了椅子。毒品再也没有
施展拳脚的舞台了……
也许因为我的态度反常恶劣,景教授居然格外耐心。
我说,明白了,切断蓝斑,将使病人永远丧失对快乐和痛苦的感受力。
景教授说,是的。但这个人其它的方面你看不出来变化,比如智慧、体力,对方向、食
物、味觉包括性的生理感受……和常人一样。只是他的心灵不再有快乐也不再有悲伤。
我冷冷地坐着,困难地思索着这一席话。许久,我说,谢谢您,教授,您是我永远的导
师。
景教授关怀地说,我看你的脸色不好,很不好。要多注意休息。
我必须要赶快回到我的办公室。因为外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呼吸到那里面的空气
了。它们是毒鸠滋养品。
回到办公室。在短暂的休息之后,我看到了关于我送检的“白色和谐”的标本报告。
“毒品‘七’,极强阳性,浓度超出检测能力最大限值。”
我笑了,镇定自若。一切都在我的判断之中。一般医生在给自己看病的时候,常常失
误,但我不是。我的确是一个优秀的戒毒医生。
沈若鱼无法读下去了。在这种惊人的冷静面前,她感到极大的慌乱。力量就像沙漠里的
泉水,积蓄它需要漫长的时间,但在烈日下,眨眼就烤干了。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有勇气读
完朋友的绝笔。
那一刻,我在哪里?我为什么不在她的身边?!沈若鱼愤怒地撕扯自己的头发。
那时也许她正在和庄羽进行最后的对话。
……庄羽急切地说,我偶尔也很为自己的举止后悔。我尽我的能力帮助简方宁。
真的。你在电话里冷笑,你不相信我。我用高价从孟妈那里,买到了简方宁的BB机
号,一次又一次地向她示警。第一次,我让她防着孟妈。依我对社会的了解,收红包,拉皮
条,加上里通外国,还是小打小闹。
这种人,太多了!都不算什么。可那是在医院外面,孟妈是在白墙里面,她在人最软弱
的时候下刀子,赚这些要死人的钱,她太坏了!我恨她!就把孟妈的阴谋告诉简院长。她太
善良单纯,她对药的了解远远大于对人的了解…后来我又告诫她,不要在办公室待得太晚,
因为那里面充满了“七”的毒雾。
我刚通过长途台把这句话发过去,就后悔地直扇自己嘴巴。我说庄羽啊庄羽,你不就是
想让简方宁同你一样吗,她就要同你一样了,你怎么又往岸上推她?讯号已经发出,泼出去
的水收不回来了。过后的几天,我不断地往简院长家打电话。还好,她一直没回家。我知
道,她已经成瘾了,她离不开她的办公室了。我成功了……
沈若鱼一直在屏气听着,脊背上像有数十条蟒蛇,婉蜒蹿动。她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地倾听这来自黑暗中的声音。
大姐,你在听我说话吗?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久久的沉默之后,庄羽说。
我一直在听着你说话。但你别称我大姐。沈若鱼说。
你生气了,是吗?庄羽轻轻地说。
不是生气。是仇恨。你害了一个多么好的女人!沈若鱼说。
我知道。我罪恶深重。但是我没有办法,对于那些人的本性中的特点,连上帝都饶恕。
你回去后,请转告她,我向她认罪。但是我不后悔我的成功。支远已经离开我了,他已经戒
了毒。我不想连累他,是我把他打走的。他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足够吸到死的钱。所以我
不必Mai-Yin卖血,也可以体面地一直吸毒,直到我吸不进气的时候。~
我现在等着简院长救我。她既然自己也染上了这种病,就会想尽办法为自己治疗。这是
我们的福音。你让她快点研究出来,不然我就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了……
我要是早点死了也好。我想,要是支远留给我的钱,用不完我就死了,那是再好不过的
事。我就在遗嘱里写上,把这些钱,捐给戒毒医院。成立一个庄羽戒毒基金。就说在很久以
前,有一个名叫庄羽的女孩,不幸误入歧途。虽然她自己最终没有挣扎出苦海,可是她希望
千千万万的人,不要重蹈覆辙。她愿把自己所有的钱拿出来,贡献给人类的戒毒事业……
沈若鱼清楚地记得,她听到这里,啪地把电话挂断了。她无法承受这种黑白混乱的思
维,更重要的是,她要抓紧一切时间,拯救简方宁。
就在那一刻,来电了。光明显得那样辉煌,黑暗终于过去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09:59
第四十一节
读朋友的遗书,犹如火炭。
沈若鱼想把一些事搞明白。最先找到孟妈,因为沈若鱼此刻最恨她。
地方很不好找,在新建居民小区的楼群里。这个“庄”那个“园”的,名字叫得中西合
壁,在方位感的知识上完全无用。幸好孟妈仔细,在每一个重要的路口,都标明了到孟氏诊
所的前进路线。
一套三居室的民房,不很大还算干净。孟氏名医多少代传人的招牌,用血红的油漆写
着,鲜艳得让人路过时退避三舍,总怕油漆未干蹭在身上。。
孟妈正闲着,看到沈若鱼进来,笑容盛开,说,真难为你,找到这里来了。我给以前的
重病人都打了招呼,若是再要治,就到我这里来,包好。你是轻病人,我想大概已经断根
了。没想到你也找来了,可见我是民心所向啊。范青稞,你看我还记得你的名字。
沈若鱼说,我不叫那个名字了。我叫沈若鱼,是简方宁的朋友…
孟妈变色道,呵,沈女士。是这样。简院长不在了,我们都很难过。
沈若鱼道,她在遗书里提到你离开医院一事。我想知道详情。
孟妈说,你是以什么身份呢?光是朋友不行吧?你看人家外国侦破影片里,冲出来一个
人,先要亮出证件,说,我是警察。
沈若鱼说,我不是警察。可我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我认为有必要,可以叫来警
察。
孟妈说,我和简院长的死,可没啥关系。我早就离开医院了。
沈若鱼说,我知道。那你还紧张什么?
孟妈说,好吧,我心底无私天地宽。我把最后的情形告诉你。
张大光膀子死了。毒品他是无法吸了,进行了一半的治疗又停止了。他的体质极差,死
亡已是意料中事。张大光膀子的小老婆,没有胆量到公安局去闹,天天披头散发地在医院门
口吵闹,鸡犬不宁。她是从高纬度地区来的,这点寒冷,根本就不放在眼里。闹得累了,就
到附近的小酒馆里喝酒吃饭,酒足饭饱之后,继续奋战。围观的人群问这是怎么了?她就说
是医院把人给治死了。他的大老婆不说话,只是哭,一把鼻涕一把泪,惨得不行。看热闹的
老百姓围了一大圈。
是我收的病人,可我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金子我没收,反正你们也没证据,不能诬陷
人。医院我呆不下去了,幸好我早就给自己絮好了窝,就到这里来了,重打鼓另开张,你看
到了,买卖还不错。
沈若鱼悦,那个药方呢?
孟妈装傻说,什么药方?
沈若鱼说,就是你领着毕瑞德找秦炳的那个药方啊!
孟妈一拍大腿说,那洋毛子真不是好东西,你说我给他帮那么大的忙,简直就等于把李
时珍引见给他了,才给我那么一点钱,买身衣服就不剩俩子了。还不顶我私下治几个大烟鬼
挣得多,秦炳也是,自己用方子换了房子,就饮水忘了挖井人……不过,我这人,不靠外
援,自力更生也行。你感觉到没有?现在是方兴未艾形势大好啊。
沈若鱼说,什么未艾?
孟妈说,吸毒的人越来越多啊。我的货源以后就越来越充足了。
沈若鱼尖刻地说,若是我记得不错,戒毒药品必得是正规医院专卖,您这样的江湖郎
中,纵是医术高强,没有药,也是无米之炊啊。
孟妈并不恼,说范青稞,看来你在戒毒医院真是不白住,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不用
你操心,我有用之不完取之不竭的药源。
沈若鱼大惊道,莫非你有秘密药库?
孟妈朗笑起来说,我还没有那么大的神通,继续努力吧,借你的吉言,我也盼着有那么
一天呢。
沈若鱼逼问道,可你还没有回答我,戒毒药到底是从哪儿搞来?
孟妈傲慢地说,我早看出你居心不良。谁让我这人心眼软呢?告诉你,谅你也伤我不
着。我的药都是从戒毒病人手里买出来的,他们从正规医院出来以后,还得不断吃药,每人
都是药篓子。我就用高价从他们手里买进,一倒手,再卖给私下里想戒毒的人。说得难听
点,和捣药的二道贩子,互通有无。就这么简单,可银钱就滚滚地来了,挡都挡不住,你说
我有什么办法?天要人发,你不得不发啊。
说到这里,孟妈得意地笑起来。无论沈若鱼多么恨她,还得悲哀地承认她的笑容很有蛊
惑力。
沈若鱼一字一顿地说,孟医生,你要是还记得你是个医生的话,就把你的心泡在来苏水
里消消毒,再放回肋骨后面!
祝你和你的黑窝点早日完蛋!分手的时候,沈若鱼恨恨地想。
以后也许我就想出更稳妥的发财主意了。孟妈笑盈盈地告别。
沈若鱼忿忿地走了。她其实还是嫩了一点,要是她在临出门的时候,回一下头,就会发
现孟妈的笑容迅速消失,惨淡经营的焦灼爬满瘦脸。她的镇宅之宝——那部宝蓝色的登记簿
丢了,简直使她陷入绝境,除了以前的老客户,她的业务基本上已成了无源之水。为了秘密
独揽,她没有做备份,自以为这份资料像可口可乐的处方一样保险,它却沓无痕迹地消失
了。
到底是谁把它偷走了?孟妈永远也想不出答案。
沈若鱼去找栗秋。她已经打听到了她新家的位置,胡同里一处看起来陈旧其实内部十分
深广的四合院。
沈若鱼按了半天门铃,才有仆人来开门,冷冷地说,您不是事先约好的客人,主人不
见。
沈若鱼气哼哼地说,你们家是不是刚办过喜事?娶的是不是护士叫栗秋?告诉你,你们
家新媳妇老太太的事,我都知道!
仆人不知她是何来头,陪了小心说,不知您怎么称呼?
沈若鱼说,你就告诉老太太和新媳妇,说我是从戒毒医院来的。这一句话成了,其它的
什么都不必说了。
仆人恭恭敬敬地回话去了,朱漆红门上半开的小窗户,呼呼地走着风。沈若鱼把眼睛迎
过去,一堵高大的影壁山一般地矗立着,遮挡了院内所有的景象。
仆人很快地回来了,若不是沈若鱼退得快,差点被急掩过来的门夹了眼睫毛。
老太太新太太都说了,她们从来不认识什么戒毒医院的人!仆人在关闭的门卫大声说。
沈若鱼走进一座富丽堂皇的五星级宾馆。电梯直上30层,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
出了电梯门,低矮的走廊和明亮的灯光,让人不辨东西。毕瑞德名片上那个拗口的公司
名称,在一块黄铜牌上,冰冷地闪烁着。
沈若鱼来到那个公司的门口,透过玻璃门,身穿黑衣的小姐正在忙碌,室内所有的器具
都是黑色的,给人一种高贵逼人的压迫感。
我想找毕瑞德。沈若鱼说。
对不起,毕瑞德先生已回国。小姐答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沈若鱼问。
不知道。小姐说。
沈若鱼点点头又问,那么我可以知道一些有关秦炳先生的情况吗?我是毕瑞德的朋友。
小姐困惑地说,我不知道什么秦炳先生。对不起。
沈若鱼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悻悻而归。小姐在她背后礼貌地道别,沈若鱼已把玻璃门
掩上,就只见小姐的嘴动,听不见她的声音,好像鱼缸里换气的鱼。
沈若鱼回到电梯口,又看到了铜牌上的名称,她恼怒地向它挥舞拳头,恨不能将那凡个
字砸扁。一个扫地的老妇人,游魂似的走过来,你也恨这个公司?前几天有一个男人,坐在
这里嚎啕大哭,说这个公司的外国人买了他的方子,根本就不打算造药,是为了永远锁在保
险柜里。他说那外国人肯定和毒品贩子有关联,也不知是真是假。一个大老爷们,哭得那个
惨,说自己是不肖子孙……
电梯来了,沈若鱼一步跨入,用不锈钢的门把老太太和她的唠叨隔开,自己孤独地下
降,她原本想去找秦炳,已经打听到了他的花园洋房地址,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一身疲累地回到家里,先生问什么,都不说。
先生长叹一声,说你碰壁是必然的。简方宁自己都说,她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你抱的
什么不平?况且每个人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并不曾强迫别人。我们这个时代,从广义
上说,已经没有杀富济贫、拔刀相助的英雄了。你真是在和风车搏斗。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0:00
第四十二节
出现了一件事,打乱了我的全部安排。
滕大爷来找我。这老头,总是像楷书一般妥贴平整,今天惊慌失措得白色工作服的兜底
掀在外面,好像刚被小孙子翻了糖。
院长,你说它能到哪里去呢?一直锁在我的抽屉里,怎么就会丢了呢?这可怎么办!他
的眉头皱得太紧,有一根花白的眉毛飘落在鼻梁上,又被汗粘成“一”字形,好像那里有一
道似愈未愈的小刀疤。
我看着好笑。同我遇到的灭顶之灾相比,还有什么可怕的事呢?于是我非常镇静地对他
说,滕医生,别着急,慢慢说。没有什么事能压倒我们。
我的冷静感染了他K平息下来,说,戒毒是个新行当,我虽是老医生,心里也? 底……
我说,就不必从个人史家族史讲起了,请直接进入主诉。
不想老头很执犟,拒不服从我的指示,说院长,我还是说得详细一点,这样破起案来,
头绪清楚。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焦躁情绪,由于”七”的干扰、我有的时候会喜怒无常。我说,好
吧。
滕医生说,我有一个登记簿,全是病人的原始记录。从姓名家庭住址到治疗方案病人的
反应以及出院后的随访和复诊,都有详细的记载……
我打断他说,我知道。它比医院病案室记载得还要全面。
滕医生说,起码差不多吧。简直就是另一份复制的病案,有一些动态的变化,比如病人
近期内的反应,也许比电脑还及时。我是想自己积累第一手的资料,这样有利于业务的提
高……
我不耐烦地说,关于你的主观动机,就不要再说了,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没准还会表
扬你,每一个医生都应该热爱自己的工作。
可是它丢了……太古怪了……那天下班的时侯,我把它放在抽屉里,我记得很清楚,我
参加了几天学术会议……今早上一来,没了,我是说,本子没了,别的都还在,什么也没有
少……其实要是别的没了,倒不要紧,蓝色登记簿没有了,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医疗文件
啊……
滕医生用听诊器的铜头使劲敲脑袋,发出脆响。我说,滕医生,听诊器是公共财产,要
是把它磕瘪了,我罚你这个月的全部奖金。他这才不情愿地停下来。
我的头脑里好像有一百条蜈蚣在爬,沙土上留下神符般莫测的痕迹。这是“七”的翅膀
在强烈干扰我的思维过程。我驱赶着蜈蚣蠕动的脚趾,凝聚起全部精力,处理这件奇怪的窃
案。
这个本子,对一般人有什么用途吗?我揉着风池穴问。
没有,一点用也没有。甚至连一张空白的纸都没剩下,您知道我是一个很俭省的人,再
说我的字很潦草,都是医学术语……
我赶紧地截断他的话说,那个盗得登记簿的人,正是对你的字和术语感兴趣,是这样的
吧?
滕医生被这个说法吓了一跳,满是蒙蒙的油汗的脑门,立时白起来,说您的意思是有特
务看上了我的登记簿?
我笑起来说,传统的特务倒是没有这么雅。我看是自己内部的人。
滕医生说,谁?!
我说,谁会对这种充满了科学味道的东西感兴趣?只有医生,别有用心的医生。
滕医生说,那能是谁呢?抽屉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我有一把专用的钥匙。平日就放在工
作服兜里,要是咱们自己人想算计我,机会有的是,趁我到食堂吃皈的时候,您知道咱们的
规定是医生不得穿着工作服到餐厅吃饭,那样会污染环境,要是找这个时间下手,几百把钥
匙也偷着配出来了……可我还是想不通,你想知道病人的资料,找我要就是了,我从来没打
算秘不传人,干吗要使这么下作的手段!滕大爷莫名其妙加义愤填膺,脸上混合出很天真的
神气。
我晚,您这本宝蓝色的簿子,作用大了。据此可以找到我们以往治过的所有病人的下
落。假如落到了毒贩子手里,来个送货上门,你知道那些人的操守质量,有多少人能抵得住
诱惑?正瞌睡着就有人送来了枕头。还腥嘶名来的,但登记的住址是真的,拿了这份? 料,上门敲诈勒索也有可能。谁想再次戒毒,他们就会把病人当成摇钱树,高价戒毒,牟取
暴利。要是让吸毒的人互相串通起来,后果难以设想……
滕医生大叫,院长,你不要说下去了!太可怕了,早知有这样严重的后果…除了正规的
病历,我一个字也不会留下来。这可怎么办?我倒不是为了自己怕什么,我是担心那些吸毒
的病人。若是这样一份材料被歹徒拿了去,他们不是雪上加霜!
我说,滕医生,您也别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明天早上,拉开抽屉,你就会见到你的宝
蓝色的登记簿。只是它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平整干净,我不敢保证。
滕医生转危为安地笑了说,原来是你拿走的,院长,你吓唬我。老头可不像你们年轻人
禁吓,摸摸我的脉搏,有150下了。
我说道,滕医生,为什么不好好地检讨你自己?怎么会是我?我哪能干那种事!我只是
说帮你找,我有一个猜测,但愿它是正确的。
滕医生稀里糊涂地走了。我背靠着墙,注视着“白色和谐”,看着幽蓝色的气体在阳光
下蒸腾而起,婉蜒着进入我的肺腑
为什么要叫“白色和谐”呢?它其实一点也不和谐,涌动着酷烈的奋争和苦难。
我按铃,请护士长将温嫣的丈夫柏子叫来。
到您的办公室?这里不是闲人免进的吗?医院里,唯有您这儿干净,把病人请到这里,
不是把最后一块世外桃源也毁了吗?护士长迟疑着,不肯痛快地执行我的医嘱。
我淡淡地说,这里早就不长桃了,长的是荆棘。
护士长听不懂,去叫病人了。我的头发很乱,只得用一只黑色的发箍将它们约束起来,
毕竟是见病人,还要保持起码的尊严。
柏子很拘谨地坐在我的对面,残存的两指不安地抖动着,好像是一只错乱钟表的分针和
秒针。
我说,不要装出这么陌生的样子。你应该对我的办公室很熟悉了啊。
柏子抬起头,又迅速埋下去,说,我弄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说,是我先弄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在深夜溜进我的办公室,将我所有的东西都参观了
一番,却并没有偷走一针一线。到底是为什么?
柏子抬起头,慢慢地说,这是我的习惯了,到了一个地方,要把所有有锁的地方都打
开,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喜欢就拿走,不喜欢就原封不动。
我说,你说得不对。我这里其实有你喜欢的东西。
柏子说,什么?你说的是毒品?不就是在你的保险柜的最底层藏着吗?我不希罕。我到
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了戒毒吗?我不会再上它的当了,所以我只不过打开来看了
看,又原样包起来了。你包的那个样式很难学、我用一张废纸练了半天才学会。怎么样,原
样包装,没露出破绽吧?
要不是“七”已经使我处于麻木状态,我会吃一惊的。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高明的贼,是
因为他已经学会对毒品的抵抗。这就是我的治疗功绩啊。
柏子一定以为我大智着愚,没达到预想的惊奇,很有几分沮丧。他说,院长,我很感谢
您,代表我老婆和我还没出世的孩子,感谢您救我出苦海。
我说,我不需要你这些空洞的话。你要真是感谢我,就为我做一件事。
柏子说,你就是要联合国的钢印,我也能给您偷来。别看我只有两根爪子,可它们是通
天筷子,没有什么取不来的。
我说,你一定在医生办公室里,看到过一本宝蓝色的册子吧?
柏子大大咧咧地说,见过。不就是在滕大爷的抽屉里吗?
我说,一定不是你拿的吧?
柏子说,你说得对。我要那玩艺干什么呢?留作纪念吗?我可没那个雅兴。
我说,可是它丢了。
柏子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说,您是让我给您偷回来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正是。给你添麻烦了。
柏子大包大揽说,这算什么?好长时间没练本事了,手心正好痒痒。您的意思是把医院
所有医生护士的箱子抽屉都搜一遍吗?这活大约得两个整宿儿才能干完。
我吓得一激灵,说那可使不得。
柏子说,那您要是不赞成这样地毯式轰炸,就得有重点怀疑对象。
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说,就到这里去找吧,明天早上放回滕大爷的抽屉。不
过,你可要小心。
柏子看了看,把纸条还给我,说,我记下了,您烧了吧。小心什么?
我说,这毕竟是偷摸的事,要是叫人抓着,就是罪过了。
柏子说,这东西是不是滕大爷的呢?
我说,是啊。
柏子说,那不结了?是谁的东西,谁把它取回来,怎么能叫偷呢?不过是物归原主罢
了。
我说,动作可得快。这东西是前几天丢的,时间长了,让人抄写了备份,你就是把原件
找回来,损失也弥补不了。
柏子说,放心好了。只要偷的人没把这宝蓝色的册子毁了,明天您就擎等着瞧好吧。
看着他只有两个手指的胳膊,我真的有些不放心,我说,多保重。
不想柏子竟生起气来,说,院长你,看不起我?
我刚想分辩,他一挥手说,院长,您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他把手伸进斑马病号服宽大的衣兜,把一枚黑色的发箍掏了出来。
那是我的发箍,在他进来一分钟以前,我才卡到头发上的。我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脑门,
那里空空如也。
万一你要是被人抓住,你可千万……我叮咛他。
您就放心好了,我知道。要是被人抓住,哪怕是灌辣椒水,我也一定不会把您给供出
来……柏子信誓旦旦地说。
你错了。柏子。我很严肃地对他说。要是被人抓住,你在第一分钟就说出我的名字,说
是我命令你去的,这样就不会为难你了。为了我的病人和医生,我愿意承担任何重大的责
任。况且,这一切对我来说,马上就不算什么了。
柏子没有听懂我的话。
临出门的时候,他问我,可以知道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吗?
我说,在我的玻璃板上,留下了一个格外粗大的食指指纹。只有其它手指都失去功能的
时候,食指才会如此强健有力。在病房里符合这种情况的,就你一人。
柏子叹道,疏忽啊疏忽。多年来我是偷了就走,并不在乎留不留下痕迹。在圈子里吃窝
边草,痛失前蹄。
柏子走了。我拿起那个纸条,上面写的是孟妈家的地址。
头痛如绞。“七”把我的大脑腐蚀得千疮百孔。我坚信是她干的。她想掌握住所有戒毒
病人的资料,然后开设私人戒毒所,牟取暴利。也许还会和贩毒集团勾结起来,铺开一张毒
网。
我对着自己微笑了一下,光明一生,今天居然唆人偷盗,只是其它的正当手段都来不及
了,以一颗仁爱之心出此下策,就是马克思的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吧。
滕医生,我只能帮你把事情做到这一步了。原谅我不能做得更多一些。“七”使我一分
一秒地笨拙和萎靡下去。
城市的夜晚不宁静,但和白日眼花缭乱的旋转相比,更有一种凄清的繁华。无数灯火亮
着,无数窗口黑暗。汽车红色的尾灯,透迤划过,好像一道道红色的钢轨凌空抖动。空气似
乎更不新鲜了,都市里的树木,像卑鄙的个人,一反阳光下的嘴脸,在朦胧的光线下,贪婪
地吸着氧气,吐出二氧化碳,加剧污染。整个都市的上空,是一团银红色的光雾,包容着裹
挟着假寐的文明,缓缓地自转并且公转。
我在戒毒医院的周围走着。要给“白色和谐”找一块葬身之地。我已经寻找出了和
“七”和睦相处的规律。当我饱满地被它补充一番之后,可以在数小时内,矫健如常。所以
在我自己的最后决定之前,我不能毁灭“白色和谐”。我就像是一个画中人,要不停地回到
画中去补充能量,否则就会原形毕露。
我找到一处废弃的工地,土质很松软。我挖了一个坑,足够埋下剪成碎片的“白色和
谐”。在想象中,它破裂成碗碴大小的渣滓,有的是幽蓝色,有的是橘红色,更多的是瓦兰
色。混合在春天微粘的土壤里,再也无法害人。
这是我很挂念的一件事。一旦定下来,心里就很宁静。
切断蓝斑。
我知道这是唯一拯救我的办法。技术上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风险的。凡属破坏性的手术,
比如摘除眼球、切掉子宫,说起来很恐怖,但实际操作并不困难。锯掉一条椅子腿,比修补
它,要简单快捷得多。
我将从今后,失去快乐和痛苦的感觉。
就是说,我看到美丽壮观的大自然,不再为它而欢呼雀跃震惊沉思。我对所有的风花雪
月,无动于衷。风霜击打着我的皮肤,我不知寒冷。阳光照射着我的眼睛,我不觉灼热。看
见花开,我没有激赏之情,,踏上落叶,我不会洒悲秋之泪。我不必看雪,不必看月。因为
雪不过是一些水的晶体,月不过是死寂的冰冷大陆,我不必旅游和出国,因为它们和我从电
视里得到的画面,没有任何区别。我的面孔因为没有快乐和愤怒的表情,变成一张空白复印
纸。它甚至连镜子也不是;镜子还可以反射出外界的景象,如果面对跳跃的人焰,镜子也会
红光的的。但切断蓝斑之后的人,是一潭死水,无论表面还是最底层,它都是光滑而平展
的,所有的光线都被它原封不动地还给光源,自身冷漠无情。
我将对所有的亲情毫无反响。我对潘岗的背叛,可以心如古井。含星的成绩再不会让我
焦虑或是欣喜,他的冷暖饥寒再不会让我牵肠挂肚,我的任何一位亲人运行,我都不再悲
痛。我不会再为朋友的幸福高举酒杯,我也不会在追悼会上一洒痛惜之泪。我的丈夫爱上或
是不爱某个女人,于我形同陌路,对我没有任何伤害。我同他一起生活或是分道扬镳,像试
卷上一道无足轻重分值极小的选择题,答对或是答得不对,对整个的成绩的影响微乎其微。
我的工作和我的事业,它们曾经是那样坚定地支持着我。就像圆明园大水法的石柱,当
一切繁华和灯红酒绿都不存在了,它们依旧默默地屹立在苍穹之下。切断蓝斑的同时,它们
也像萝卜被连根拔出。病人死了,我不再痛苦。挽救了他们的生命,我不再快乐。我是一个
铁脸的白衣机器,刻板地上班下班,会诊出诊,像是扫地和倒垃圾,没有任何感情地对待周
围的一切。医学上的新进展,与我无关。出了重大的事故,我也游离其外。我会奇怪为什么
人的眼睛,要流出咸而微混的液体。我会惊讶为什么人脸上的纹路,会聚集在眉毛的两侧,
而不是在耳朵的后面。
我将变成一个徒有虚名的木偶。
也许我看起来和别人一样正常。我会像一个色盲的人,经过训练,也可以凭借智慧,识
别出简单的颜色。这样,在别人表示兴奋的时候,我也牵动嘴角。当别人表示愤怒的时候,
我挥舞拳头。我可以成功地蒙骗别人,只有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像火星表面一样,冷漠荒
凉。没有活的生物:。
我将是一种奇怪的人种,被阉割了哭和笑的神经中枢。当然我还会咧嘴和眼睛出水,但
那和我的情感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像丧失了胃口,人仍然吃饭,丧失了嗅觉,人依然可以伏
下身子,凑到花丛中附庸风雅。只要你愿意伪装,你在别人眼里就是幸福的。但我要是不愿
意呢?人的生命,应该是完美无缺的精品。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我们具备高尚的情感。
当动物为一己的事物而狂吠不止的时候,人可以为了更高尚的目标,放弃个人的利益英勇赴
死。我们因为美好的事物而快乐,因为丑恶的事物而愤慨和斗争。
假如这一切都不在了,生命又有何意义和价值?
也许,生命对于自己已无意义,但是对别人却是有用的。比如,我仍然可以进行医学研
究,也可能取得惊人的成果。我的存在,可以让我的儿子得到形式上的母亲,他会感觉童年
幸福。我的朋友会继续和我来往,也许发现不了我已不是以前的我……
但,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活着的,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既然生命对我已没有意义,我为什么要凄楚地勉强地身不由己地活着?我不愿做一个没
有情感的人。身为母亲,我将像演戏一样爱我的儿子。身为医生,我不会为病人的康复而感
动。身为妻子,我和我的丈夫已同床异梦。身为学生和助手,我对导师已无尊敬爱戴之心。
身为朋友,我与大家敷衍了事,味同嚼蜡。我对于如此宝贵和偶然降临于我的躯体的生命,
已无庄严的敬慕和永恒的感激。
没有幸福的生命,是丧失了水分的冰。
也许没有痛苦,是一种奇妙的境界。
我不喜欢没有痛苦的日子。痛苦是快乐的影子,没有痛苦,注定也就没有快乐。人可以
躲避痛苦,这是一种智慧和勇气。痛苦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受,没有痛苦,就是灵魂的麻
木。麻木是一种慢性的死亡状态,它具有死亡的一切缺点,但是没有死亡的优点。那就是简
明扼要的死亡,让人留恋和思索,让人体验到果敢和坚定,有一种新陈代谢的贡献。延宕的
麻木,只会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人,心生厌倦和憎恶。
我这样想着,在不知不觉当中,走了很远的路。看了看表,再在马路上游荡,过了预定
的时间,一旦发作起来,我就不能平安地回去了。好像要下雨,我听到乌云相撞的柔软的声
音。急急往回赶。还好,“七”是守信用的,它没有提前到达。
我在办公桌前,列了一张表。
活着的优点:
人们依然可以看到一个名叫简方宁的人,在一如既往地忙碌。所有的人,都不会感到缺
少了什么。
活着的缺点:
简方宁自己不存在了。她变成了木偶、皮影、机械手和面具的复合体。
只要问题提得准确,答案几乎是应声而出的。所以最危险的是爆炸性问题,而不是答
案。
我一停笔,答案昭然若揭。
我对自己说,真是没办法,我很想活下去,但是这样活着,价值可疑到零。而且更为糟
糕的是,一旦切断了蓝斑,我连写出这种设问文字的心情和欲望也没有了,因为真实的我已
经消失在银幕的后而,人们看到的只是酷似我的一具躯壳。
好了,问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真是令人顿觉轻松愉快。
不管怎么说,轻松愉快和刚才的烦恼,都是多么好的状态啊。因为它们是一种人的正常
感情。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见我的丈夫,告诉他,我已原谅他。自从不原谅人成了一种气节的代称以后,我们都耻
于原谅别人。好像直到了临死,还不原谅他人,是一种风度。不,我愿意原谅我的丈夫。因
为我们并肩走过了那么远的路。在最后的时刻,我记得他给我的所有帮助。
我对潘岗说,我原谅你。
他说,我并没有请求你的原谅。
我说,那就请原谅我的自作多情。
潘岗说,我是不可原谅的。
我说,你可以拒绝我的原谅。但我的原谅已经像放飞的鸽子,收不回来了。潘岗,你多
保重,我要工作去了。
我见了含星。
他说,妈妈,你为什么老不回家?
我说,以后妈妈就一直回家了。
他说,爸爸想你,我也想你。
我说,我也想你们。直到永远。
我赶快离开了孩子。在我钢铁般的意志上面,含星的指头只要轻轻一戳,就会有一个
洞,他如果继续摇晃它,也许我就会全军覆没。
上午是我大查房的日子。我格外认真地听取了每一个病人的病情变化,做了有关的指
示。我凝视着我的医院,我的病房,我的病人,我的处方,我的处方上的签名……我知道自
己就要离它们远行,心中恋恋不舍。
我给景教授打了一个电话。我没有勇气亲自向她告别。她那双学者的眼睛有一种超凡入
圣的魔力,会极端尖锐地洞察你的内心。
景教授,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请您原谅我。我说。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只是预感。我说。
预感到了什么?我虽然不相信预感,但我觉得你很惊慌,是吗?景教授说。
不,教授,您错了。我一点都不惊慌,而是胸有成竹。也许我的声音和往日不同,那是
我昨天晚上睡得太迟。但是我今天晚上会补上的,您放心。我很坚定地说。
我放下了电话。
还有什么事呢?
啊,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事,我没有办。真是灯下黑。
我的手枪还没有准备好。
我抽出一张红处方。
红处方是专门开毒麻限剧药品的。它是医疗界的杀手。
这张处方纸,不很光滑。我知道我所用的这张处方,以后要经过很多双眼睛的扫描,将
被反复研究。我希望它柔韧光滑清洁规整,甚至是美丽的。
我在整整一沓红处方里挑选了半天,看中了一张。它符合我以上的所有要求,没有一丝
疵点。就用你吧。我对它轻轻地微笑了一下,决定了。
在患者姓名一栏里,我填上了“范青稞”。
范青稞,当然是真的范青稞了,为了你帮我的这最后一次忙,我也原谅你。
我把处方开好,请护士长代我到药房取药。其实我很想亲自去做这件事,让一切尽善荆
豪。当然最主要的是因为在我身后的日子里,护士长将因为这张处方,受到多次盘问。但
是,以院长的身份,我不可能亲自做这件事,它会引起怀疑。
对不起了,护士长。反正你已经多次代我受过,多受一次,也未必就更委屈。好在这绝
对是最后一次了。护士长看了看处方,说,天爷,开这么多药,一下能吃死10个人,你对
这个叫范青稞的朋友有把握吗?她还吸着那么重的毒品!
我说,护士长,你是不是长幼不分?哪种章程上规定,下级可以指挥上级?我已经签了
名,就说明由我来负全权责任。执行吧。
护士长把药交给我的时候,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谢谢您。我说。
护士长说,我本来一肚子气,看到您这么隆重的礼节,火现在全消了。院长,您的躬鞠
得像日本人一样地道,您会哄人。
我说,护士长,当你白发苍苍的时候,还会记起我来吗?
护士长说,这件事指日可待,我现在已是随手抓一把头发,就见白丝。
我说,我指的是头发纯白如雪的时候。
护士长说,只怕我活不到那么高的寿数。只要您那时还记得我,我是一定要高攀您的。
那时您一定已是国内国际知名的专家学者。
我微笑着说,护士长,我发现你奉承起人来炉火纯青。
护士长说,岂只这一点。以后您还会发现我更多意想不到的长处。
我说,那可不一定。发现到今天为止。
看着护士长牛奶桶一样的身影远去,我心里涌起淡淡的眷恋。
BB机又响了。
“爱你胜过七。恨你胜过七。永别了!”
依然没有落款。
我知道你是谁了。真有趣。我佩服你的聪明和才智。只有吸毒的人,方能想出这种奇怪
的对仗。我不知传呼台的小姐,在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时,会不会蛾眉紧皱?
她一定以为“七”是一个人,一个男人。抚模着BB机冰冷如蛇的链子,我将开关永远
地关闭了。
我到医院的浴室洗了个澡。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我很欣慰。它们是坚实而洁净的。我要
等待“七”的效力消失的时候,再实施我的计划。这样,我就是一个完整的我,没有毒品在
我的体内。我的决定完全是自我意志的体现。
都下班了,医院很安静。我最后巡视了一遍医院,检查了所有的病历,开了重要的医
嘱。给公安局的同志打了一个电话,请迅速制止张大光膀子家人对戒毒医院的骚扰。然后用
目光和所有的一切告别。
回到办公室,深深呼吸。
我把“白色和谐”摘了下来,用早就准备好的小锤子和手术剪,将它的木框砸成碎片,
画布剪得稀烂,然后很仔细地装进一个黑色的垃圾袋。我做得很认真,没有让一粒渣滓遗留
地面。
我看看墙壁,“白色和谐”突然飞走,墙上留下了一片空白。
我终于明白庄羽为什么要把它命名为“白色和谐”了。毒品是白色的、天使的衣服也是
白色的,她想将这两种白色混淆在一起。我朝它龇龇牙,作了一个笑脸。你再也别想在这里
为非做恶了,这两种白色,永不和谐。
我拎着袋子下了楼。有几块尖锐的框角,扎穿了袋子,像断臂一样探出来,蹭着我的裤
腿。
我走到侦察好的位置,那个挖好的坑,被风沙掩埋了一些,好像是准备种树,而树苗久
久不来,坑的边缘成了倾斜的慢坡。我把黑色的垃圾袋暂放一旁,用自带的小铁铲把坑修理
好,深得可以做一个单人步兵掩体,然后把袋子打开,把破碎的“白色和谐”洒进坑里。再
用一层层的黄土和它们均匀地混合起来,就是有谁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也绝对无法利用这种
“七”了。
当我把一切都做好的时候,已经到了体内的“七”失效的边缘。我必须马上走了,留给
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把浮土拍实,又在上面走了两步。借着远处浑黄的光线,我看到我的脚印清晰地留在
上面。这不好,也许会引起人们的怀疑。为什么周围都没有痕迹,独独这里有双奇怪的脚
印?
我蹲下,用手把痕迹抹掉。
现在,妥帖极了。没有人会发现这里的秘密。就是以后有谁不经心挖开这处遗址,一定
会以为这是一位生不逢时的画家,为自己不成功的作品建的画冢。
你干得挺好。我对自己说。想起销烟的老祖宗对毒品是火葬和水葬,我用的是土葬。比
较原始,但可靠。全部掩埋好了以后,我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毕竟“白色和谐”追随了
我这么长的时间——然后往回走。我走得很快,留给我的时间已以分秒计算。
路灯下,我看到一个小姑娘,拎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默不作声地站着。桶里只有一支
红玫魂,花冠很小,枝叶凋零。在早春的寒风中,凄清地香着红着颤抖着。
我说,多少钱一支?
问过之后才觉得很机械很没价值。无论它是多少价钱,我都会把它买下。小姑娘说了一
个很便宜的数目。我去拿钱,才发现根本就没带钱包。
对不起。我抱歉地放下花,转身就走,时间于我,每秒都宝贵。
你等一等。她在背后喊我,跑过来,把花塞到我手里说,送给你。回去把根部剪掉,用
火烧一烧,可以开很长时间。
我擎着单独的红玫瑰,在黑夜里快步如飞。回到办公室,已经没有那种可以令我精神抖
擞的空气了。但我还是习惯性地深呼吸,屋内残存的“七”,还可帮助我多维持一段时间。
若鱼,你一定生气我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为什么几乎没有想到你?不要怨我,因为我
早已想好,把最重要最艰巨的工作委托给你——就是我的这包文字。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让自己最好的朋友阅读这些文字,也许是一种残忍,但是我想这个
世界上,至少应该有一个人知道真相,除了你,我无人可托。
我想,我的远行,会让太多的人吃惊。我不想解释什么,每个人都有按照自己意愿生活
的权利。按照我的天性,我是什么也不想解释的,但我想让更多善良的人警惕。
我是一个捕蛇的人,我被蛇咬了。我要用自己的生命向这罪恶抗议。我要证明,人的意
志是不可战胜的,毒品可以使我中毒,却无法使我屈服。
护士长、滕医生、周五……请原谅我的远去。活着,或者植物人一样痴呆,或者证明一
个阴谋的得逞,对我都是无去忍耐的刑罚。我和敌人在战场上同归于尽。我渴望安宁。
作为一个戒毒医生,我误中毒品的暗算。这是很悲哀的事情。幼时,当我看到某个猎人
掉进陷阱的时候,我常常想,他为什么这么蠢?我现在知道,有些牺牲不是聪明就可以避免
得了。一项伟大的事业,很多时候,是要用鲜血来作祭品的。
现在,我把那些药片倒在桌上,想仔细看看它们的模样,我的桌子由于多日疏于打扫,
蒙着淡淡的灰尘。要是平日,我绝不会把入口的东西放在桌面上,哪怕它比现在干净百倍,
但是,这一次,我不怕。肠炎和痢疾的潜伏期最快也在一天以后,所以它们对我是无害的。
我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光滑冰冷的药片,指尖有一种轻微的舒适。我宁静地想,这就是死
亡吗?就是这些晶莹的小药粒,组成了狰狞的死亡吗?它们的每一粒都是单薄精致而柔弱
的,合在一起,就具备了黑色的剥夺生命的能量,多么残酷的事实。我轻轻地捻着它们,问
讯着它们,是这一粒药片。会让我的双腿失去知觉吗?对了,一定是这一片,会让我的心脏
麻痹。那滚到桌边看起来很谦虚的一片,可能会让我的胳膊永远也抬不起来。在桌面中央聚
成小小的金字塔的这一堆,必定具有非凡的效力,会让我的大脑堕入无底的深渊。我想,
七,你输在我的手里了。我比你更强大,我用死亡战胜了你。我轻轻呼唤着,蓝斑,我的蓝
斑。你再也不会听命罪恶的毒品,你是清醒而明智的,我选择了死亡,选择了一个戒毒医生
应该干的活,以生命去殉自己的事业,你此时一定是充满幸福的。
我为自己倒了一小杯水,开始吃那些药。我很快但是有条不紊地服下它们,希望自己的
死亡也是洁净和有序的。味道不好,它们有些酸,吃到最后,简直是醋的感觉。假如我在那
遥远未知的地方依然当医生,我会让制药厂把药的味道,调整得更可口一些,糖衣包得更
厚。
也许人家会反驳我说,谁让你一下子吃那么多呢?
我就说,总是有人吃得多的。既然它成了某些人最后的食品,为什么不让它更可口?
好了,不写了,我的朋友。我也许不应该用这么宝贵的时间,说这种无关紧要的活。但
我的心里,现在就是充斥着这么一个随意的问题,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神智已经有些朦胧,强大的药力就要发作了。我还要给自己剩一点最后的时间,把
这封信粘上足够的邮票,写上挂号的字样,把它丢到信筒里。负责的邮递员会把它办好手
续,只是收据没有人取了……我挣扎着把玫瑰花的根部剪去,插在药瓶里,它经了温暖空气
的熏陶,舒展着,怒放着。我没有用火柴烧,它不必开得那样久。
别了,我的朋友!我愿以死殉我的事业,记住我最后的嘱托,世界上善良的人啊,请热
爱生命……
简方宁 深夜
最后的签名已是十分涣散了。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0:01
第四十三节
潘岗以为自己会对简方宁的死,悲痛欲绝,他在众人面前的确也是这样表现的。他得承
认,简方宁是一个好院长,好母亲,好妻子。在内心深处,他知道她的死,和自己有着不可
分割的责任。但是,他绝不是为了推诿责任,也深知简方宁必得有一个更大更险恶的理由,
使她不得不死。潘岗对追踪这个理由丝毫不感兴趣,既然简方宁自己都说这事与他人没有关
系,为什么不让死者安宁呢?简方宁一死,当然潘岗看着没娘的孩子,也觉得可怜,但片刻
之后他就为即将获得的自由所兴奋。扪心自问,他深深地感谢简方宁,她用自己的死,给了
丈夫一份体面的解脱。当年,是简方宁选择了和他在一起,现在是简方宁选择了离他而去,
潘岗有什么责任呢?
这个世界上,强者死去的概率要比弱者高多了。
潘岗尽自己的努力,要为简方宁操办一个盛大的葬礼,这是他为妻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了。
至于范青稞,当然还是让她回家去吧。
简方宁的去世按正常死亡划上句号。一封黑色的治丧函摆在桌上。
先生说,你的朋友也有一失啊。
沈若鱼说,失在何处?
先生说,以简方宁不事喧嚣的天性来说,一定不喜欢这种大张旗鼓的治丧方式。
沈若鱼说,也许是无奈。在那种情形下,她已是临危不乱,至于身后的事,哪里还想得
那许多?况且潘岗一定要兴师动众,是心中愧悔之意。也要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先生说,这几天我看了简方宁的遗书,想了很多……他看了看表,催促道。你快走吧,
追悼会的时间就要到了。
沈若鱼虽一夜未睡,但并不显疲倦,对先生说,要是我今天回家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决
定,你不会怪我吧?
先生说,我好像已经摸到你那决定凉冰冰的鼻子了。
沈若鱼大惊道,那不可能!我到现在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呢。
先生转过身,在桌上写了一张纸条,很仔细地叠成小燕子形,仿佛他是一个准备给老师
送病假条的学生,夹在一张卡片里,递给沈若鱼说,为了证实我的先知先觉,我把自己的预
见写在这张纸上了。留此凭证,你的决定做出后,可打开一瞧。还有一份资料,最新的。
沈若鱼把纸条放进黑外套的衣兜,将信将疑。
先生临出门时,说,记得小时候看过一篇童话,叫作“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别的”,咱家
的事现在是反其道而而之,改成“老婆子做的事总是对的”。只要你的决定不是跟我离婚,
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沈若鱼说,你别催我,今天我不想跟人说话。到了仪式快结束的时候入场最好,方宁会
原谅我的。
公墓设在郊外,沈若鱼从地铁口钻到地面的时候,有一种重返阳间的感觉。春天已经汹
涌澎湃地到了,阳光和来自地心的暖气交织成温暖透明的帏幔,将所有的人和事紧紧地包裹
起来,有一种即将爆炸的生命力活跃其中。
远远地看到前面一丛花在移动,一个人轻柔地怀抱着专用于祭奠的黄白两色菊花,缓缓
地走着,花影遮断身影,在违反花期的春天,一大抱灿烂无比的菊花,首先令人想到祭奠者
的豪华。
不知今日同时是哪一位体面人物的归期?沈若鱼这样想着,偏过头去。一路上,她总在
借着各式各样的偶然事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尽量不去想到遗体告别大厅里的朋友。眼看
葬礼的会场就在前面,那花丛竟然行动得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路过持花人的时候,
沈若鱼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预备在系花的缎带上看到一个报纸上见过的名字,在花丛中看
到一张泪水浸湿的少女脸庞。
没有缎带。没有少女。没有泪水。在黄白色的菊花后面,她找到的是一张苍老忧郁的面
孔。
是三大伯。
您怎么来了?沈若鱼用惊愕的目光和翕张的嘴唇无声地问。
我听说了,就来了,在吸毒的人那里,这种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三大伯说着,把菊花
的花瓣一缕缕撕下,抛撒在地上。初放的花朵遭此荼毒,坚韧不屈地粘附着枝干,三大伯的
手指便因为用力,染上淡黄的汁液。
为什么不进到里面去?沈若鱼机械地问。
我不配向她鞠躬。我干的活儿和简院长干的活儿,正是戗着的。我是她的对头。三大怕
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撕花瓣的速度,脚下顿时积了一地碎金银,在春风里抖动着,反射着阳
光。
既是对头,您又何必来呢?沈若鱼问,三大伯在她心里永远是一个谜。
我住过好多家戒毒医院,我见过好多戒毒医生,她是个好样的。我佩服把我打败的人。
您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要干那些事呢?沈若鱼问。
世上的事,有些正是因为明白了,才去干的。三人伯眯着眼睛,好像被菊花的金光晃疼
了眼。三大伯说完这话,就把光秃秃的菊花枝子丢在地上,慢慢地转回身,向遥远的地铁口
走过去,渐渐地下沉,消失在暗中。
恍然是一个梦。要不是一地破碎的菊花瓣。沈若鱼险些觉得刚才的一幕,是自己的幻
觉。
追悼仪式正在进行中,吊唁大厅前的空场一片静寂,听得见淡褐色的蚯蚓在地表下掘进
的声音,几根纤细的蛛丝挂在新生的侧柏叶上,被风吹拂着,发出不均匀的共鸣声……
沈若鱼悲愤凄凉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大自然抚平了心的伤痕。一个人死了,但整个世
界仍在生机勃勃地向前。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好像怕打破了
她的沉思。
沈若鱼慢慢回过头,她看到一个衣冠整洁、基本上可算作神采奕奕的支远。
两人大张了张嘴,意思是打招呼,却都了无声音。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名字是假的,又不
知道真名,在这种肃穆场合,只有点头示意。
你就叫我支远吧。支远说。
我叫沈若鱼,是简方宁的朋友。沈若鱼简短说道。
我刚处理完庄羽的后事,从那边飞过来。支远指了指高远的天际。
沈若鱼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过那个邪恶的女人,一旦听到她确切的死讯,又有森然的冷
意袭来。好在毕竟是阳光下的春天,手脚凉了一瞬,依旧温起来。
庄羽临死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赶回来,就是想帮帮简院长,可惜晚了。支远垂下
头,过多的发胶使他的发丝一根不动。遮挡不祝杭眼,沈若鱼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哀痛。
支……远,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只得这样叫。沈若鱼想和以前的老病友说点
什么。
我现在已经正式改叫支远这个名字了,它很顺嘴,是不是?我喜欢这个名字,它是在戒
毒医院叫起来的,那里是我的再生之地。我最近的生意做得很大,业务拓展也很宽。有的人
初次商谈,不了解不信任我,我就对他说,我吸过毒。很多人当场脸就变色,我把戒毒医院
的出院证明给他看,我说,支远就是我,一个人如果连毒都可以戒掉,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到
呢?有些人就走了,永远不同我合作。但更多的人把手留给了我……支远看了一眼大厅,
说,我们进去吧。
沈若鱼这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一直在回避那个时刻,回避见到往日知心好友的遗容,
她怕自己的精神在那一刻崩溃。但是她再也不能拖延了,遗体就要送去火化,这是她们在人
间的最后一面。
吊唁已到尾声,到会的人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大厅挤得满满。沈若鱼看到前排站着景
天星教授、潘岗、护士长、滕医生、蔡医生、周五、甲子立夏等一行人,神色肃穆。中间是
身穿白衣的医院工作人员,后面是着深色衣服的杂色人等。
沈若鱼不愿站在前面,与中间的人也是半熟脸,还是不见为好,便选择了中间与后部相
交的位置。
后面的人表情十分悲痛。沈若鱼悄悄问身旁的白衣人,他们是方宁的什么人?亲戚吗?
白衣人答道,简院长哪有这么多的亲属啊。这都是她治好的吸毒病人,听到了她的死
讯,自发赶来的。
沈若鱼点点头,心里说,方宁,我终于看到你治好的病人了。
简方宁安卧于鲜花之中,一身雪白的衣衫,宛若女神。沈若鱼轻轻绕过她的鬓边时,清
楚地看到她永恒的笑容。她甚至听到简方宁的低语,若鱼,我没有骗你吧?
人们渐渐散去。沈若鱼走到阳光下,春天给了她力量。袅袅的白烟从苍空掠过,那该是
方宁眷恋大地的魂灵。
景天星教授走过来说,你好,刚才没有看见你,但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她好像苍老了许多,眼圈灰暗,下颌上的皮肤低垂着,犹如遭了天火的老树。
沈若鱼看着教授,说,您的戒毒医院怎么样了?
教授昂着花白的头颅说,我要纠正你两点,第一,戒毒医院不是我的,是人类的。第
二,你凭什么要我回答这个问题?
沈若鱼说,凭着我有简方宁的遗书。您一定愿意看一看。
教授沉吟着,既然我最好的助手把你认作可以托付一切的朋友,好吧.我告诉你。新的
院长已经选定,中药戒毒方子,经过蔡医生滕医生他们的集体攻关,其主要成分已确定,也
就是说,没有什么人能封锁这个秘方了,实验继续进行。我们获得了更多的支持,钱,
物……
沈若鱼打断她说,可是你们缺人,缺戒毒医生,对不对?
教授颈下松弛的脉管绷紧了,顽强地说,对。但是我们正在培养。
沈若鱼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恐怕远水解不得近渴。
教授道,你说得不错。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令你大感兴趣的地方,袖手旁观,显示你卓
越的判断力吗?
沈若鱼笑笑说,教授,看您想哪里去了。我是想向您推荐一个致力于戒毒事业的医生,
自觉自愿,身体健康,吃苦耐劳……业务算不上特别出色,但她会努力学习的。
教授立刻进入工作状态,问道,性别?
女。
多大岁数?
和简方宁差不多大,只有一条可能令您不满意,她也是工农兵学员。沈若鱼有些不安地
答道。
教授的神气一下子恍惚起来,好像飞到了以前的时光。幸好长期的科学素养使她迅速回
归现实,她平静地说,简方宁使我改变了对某种概念的看法。你通知这位女医生下周一到我
的办公室来吧,我要面试。
好吧,,她会准时到的。沈若鱼说完,离开了教授。
她不想同任何人说话,在这个暖洋洋的春天的上午,天空飞扬着她的好朋友灵魂的气
息,混合着青草和杏花的馨香。
微风吹来,她把手揣进衣兜,这样更温暖一些。突然手指触到了那个纸条,她稍稍愣了
一下,才想起先生的卡片和预言。
卡片上是资料:
世界范围内的毒品蔓延及泛滥,危害着人类社会的健康和国际社会的安宁,已成为严重
的国际性公害,引起了全球的关注。1987年06月,联合国在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召开了部长
级禁毒国际会议,有138个国家的3000多名代表参加,通过了禁毒活动的《综合性多学科
纲要》06月26日会议结束时,与会代表一致通过建议,将每年的6月26日定为国际禁毒
日,以引起世界各国对毒品的认识,号召全球人民共同来解决毒品问题。1990年2月,在
纽约召开的联合国第17届禁毒特别会议上,通过了《政治宣言》和《全球行动纲领》,又
宣布将本世纪最后十年(1991~2000),定为联合国禁毒十年。
1995年05月,在北京成功地举办了第一次亚太区域部长级禁毒国际会议,会议通过了
表明与会六国七方(包括中国在内)禁毒决心的《北京宣言》,签署了《亚太区域禁毒行动
计划》和一系列禁毒合作项目。中国政府和联合国禁毒署还签署了第二期禁毒合作项目文
件,中国在禁毒方面取得的成绩和在国际禁毒活动中做出的努力,得到了联合国禁毒署的赞
誉。
截止1996年3月,中国共破获毒品违法犯罪案件11832起,比去年同期增加37%,缴
获海洛因575公斤,鸦片234公斤,分别比去年增加73%和10%。中国共开办强制戒毒所
500所(个),年强制戒毒5万人次,开办劳教戒毒所65个。
在明媚的阳光下,沈若鱼把燕子形的纸条缓缓打开,那上面以蓝色笔迹工整地写着:到
戒毒医院去。
沈若鱼在心底叹了一声先生的机敏。正待仔细端详那纸,突然一阵轻风吹过,纸条在她
手中烟般地粉碎了,裂为无数柳絮般的碎屑,随着温暖的风起舞,渐渐离了她的手指,螺旋
地飘荡着。看不见的上升气流托举着它们,融进明亮高远的天际。
那些纸屑,有些是蓝色的,在飞翔中始终闪烁着幽蓝的颗粒,她知道那是那排字的痕
迹。
沈若鱼对着天空微笑了一下,她明白是简方宁把她的决心收走了,留作证据。
放心吧!
她的脸朝着风的方向说。
小狮子
发表于 2006-9-1 10:02
后记 女儿,你是在织布吗?
在我正式写作十年以后,当我44岁的时候,完成了生平第一部长篇小说,名为《红处
方》。
在这之前,我一直在踌躇,自己要不要写长篇小说?因为它对人的精神和体力,都是一
场马拉松。我是个青年时代遭过苦的人,对所有长途跋涉的行动,都要三思而后行。我甚至
想过是不是一辈子不写长篇小说?因为有好几位我所尊敬的作家,写完长篇后撒手人寰,使
我在敬佩的同时,惊悸不止,最后还是决定写,因为我心中的这个故事,像一颗泡过水的黄
豆,不断膨胀着,呼唤着我。
写作也像做衣服,先要有材料。鲁迅先生所说,宁可将小说素材压成速写,不可将作速
写的材料拉成小说,讲的便是量体裁衣的规则。在我对生活感受的储存里,有许多材料,它
们像。一些彩色的布头,每当我打开包袱皮,就闪烁着翻滚着跳到眼前,拼命表现自己,希
望早些进入笔下。我总是慢慢地审视着它们,估摸着自己裁剪缝纫的技艺,不敢贸然动手。
这其中有一堆素色的棉花,沉实地裹成一团,我数次因了它的滞重而绕过,它又在暗夜的思
索中,经纬分明地浮现。
这就是我在戒毒医院的身感神受,也许不仅仅是那数月间的有限体验。也是我从医二十
余年心灵感触的凝聚与扩散。我又查阅了许多资料,几乎将国内有关戒毒方面的图书读尽。
以一位前医生和一位现作家为职业的我,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是一个视责任为人职的人。
我决定写这部长篇小说。前期准备完成以后,接下来的具体问题就是——在哪里写呢?
古话说,大隐隐于市。我不是高人,没法在北京高分贝的声波中定下心来。便向领导告了
假,到了我母亲居住的地方。那是北方的一座小城,并不是我父母的故乡,但他们离休后一
直住在那里。父亲最后的时光在那里度过,安息在那片土地上。幽静的院落被一种深沉的暮
气索绕,使我的心境浸入一种生命晚期的苍凉。
母亲问我选在家中哪一间房屋写作,按她的意思,是将我安顿在一间大大的朝阳房屋,
那是整所住宅中最豁亮的地方。我迟疑着,想象中我未曾落笔的小说,似是一种更为凝重的
调子。我最后选定了父亲生前的卧室。自老人仙逝以后,房门紧闭,一种极端的整洁和肃穆
凝结在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中。推开门来,是父亲巨大的遗像,关切地俯视着我。正是冬
天,母亲说,这屋冷啊。我说,不怕。我希望自己在写作的全过程中,始终感到微微的寒
意,它督我努力,促我警醒。
写作长篇小说,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可怕。在大约3个月的时间里,我日出而作,日落
而息,像工厂的工人一般准时,每天以大约5000个字的匀速推进着。有不少时候,我很想
写得更多一些,汹涌的思绪,仿佛要代替我的手指敲击计算机键盘,欲罢不能。但我克制住
自己的激情,强行中止写作,去和妈妈聊天。这不但是写作控制力的需要,更因为我既为人
子,居在家中,和母亲的交流就是非常重要的大事。母亲从不问我写的是什么,只是偶尔推
开我的房门,不发出任何声响地静静看着我,许久许久。我知道这种探望对她是何种重要,
就隐忍了很长时间,但有一天终于耐不住了,对她说,妈,您不能时不时地这样瞧着我。您
对我太重要了,您一推门,我的心思就立刻集中到您身上,事实上停止了写作。我没法缎炼
出对您的出现置若罔闻的能力……
从此母亲不再看我,只是与我约定了每日三餐的时间,到了吃饭的钟点,要我自动走出
那间紧闭的屋子,坐到饭厅。偶尔我会沉浸在写作的惯性中,忘了时辰,母亲会极轻地敲敲
门。我恍然大悟地跑出去,才发现母亲守在餐桌旁,菜已凉,粥已冷,馒头不再冒气,面条
凝成一坨……我怪她为什么不自己先吃一点,她总是说,你爸爸在的时候,我也总是等他一
起吃。
于是母女相对无言。以后的日子,我再不敢丝毫贻误吃饭。
打印出稿纸越积越厚了,母亲有一次对我说,女儿,你是在织布吗?
我说,布是怎样织出来的,我没见过啊。
母亲说,织布女人,要想织出上等的好布来,就得钻到一间像地窘样的房子里,每日早
早地进屋,晚晚地才出来,不能叫人打搅,也不跟别人说话。
我说,布难道也像冬储大白菜似的,需遮风避雨不见光吗?
母亲说,地窖里土气潮湿,布丝不易断,织出的布才平整,人心绪不一样,手下的劲道
也是不同的。气力有大小,布的松紧也就不相同。人若是能坚持一天不说话,心里的那口气
是饱满均匀的,绵绵长长地吐出来,织的布才会像潭水一般光滑。
我凛然一惊。
母亲的话里有许多深刻的道理,可惜我听到它的时候,生平的第一匹长布,己是疙疙瘩
瘩地快要织完了。
好在我以后还会不断地织下去,穷毕生精力,争取织出一幅好布,以告慰无微不至关怀
我的母亲,告慰父亲九天之上的英灵。
1996.12.31
anyway
发表于 2006-9-2 14:14
震撼!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