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之-----人淡如菊
我跟罗莲说:“比尔纳梵是最好的教授,他从来不当我们是孩子。”她笑,“可惜他讲的是热力散播。”
我说:“那没有关系,我可以选他那科。”
她说:“他那科很难,他出的题目也很难,我最怕的,他一说到宇宙线紫外线,我
的头都昏了,你想想,一个原子,有几层外壳?”
我笑,“第一层叫K层……”
罗莲说:“好了好了,别背书了,你也是的,这么穷凶极恶地念书,但是你算好学
生,同学也喜欢你。”
我说:“我对基本的常识有兴趣。你想想,原子有什么不好?我喜欢。”
“纳梵下半年教你吧?”
“唔,圣诞之后,他还是教我们的。我不是不喜欢高克先生,他的化学与生物都合
理得很,我还是等纳梵。”
我们一路走回家,五点钟,下微雨,一地的落叶,行人大半是学生了,马路中央塞
车。天气相当冷,我嘴里呵白气,穿着斗篷,既防雨又保暖,罗莲撑着伞,遮着我。
回家要走十五分钟。
罗莲说:“你真很厉害,去年一上化学课就哭,倒叫高克老师向你道歉,什么意思?
结果三个理科老师吓得团团转,B小姐叫我教你,高克叫我盯住你,纳梵说:‘叫她别
怕,慢慢地学。’真了不起,谁不交学费?你那种情形,真肉麻,真可怕!”
我笑笑。
她比我高一级,常常老气横秋地教训我。去年三个教授赶着她来照顾我,她就不服
气,跑来见到我,就冷笑说:“我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却不过是个瘦子,挤一
挤便可以塞进汽油箱里去。”后来她对我很好,一直照顾我,有难题也指点我,过了一
年,我们索性搬到一起住,相处极好,一起上学放学,别有乐处。教授叫她找我,认识
我,只因为全校只有我们两个是中国人,现在却成了好朋友。
到了家里,暖烘烘的,我们坐在一起做功课,晚饭早在学校饭堂吃过了。
她冲了两杯咖啡出来,我一路翻书,一路说:“纳梵先生的样子不漂亮,但是真……
真特别,一见难忘。”
罗莲说:“你一整天提他,大概是有点毛病了。”
我说:“什么毛病呢?我又不会爱上他。”
“爱上他是没有用的,他又有妻子又有孩子,人这么好,你想想去,别提他了。”
我看了罗莲一眼。
我是不会爱上纳梵先生的,又不是写小说。
不过他是一个好教授。
去年在饭堂见到他,我就钦佩他,忽然之间问他:“你是博士吗?”
他笑了,他说:“我只是硕士。”
我居然还有那胆子问:“为什么你不是博士?”天下有我这种人,非逼教授做博士
不可。
他说:“读博士只管那极小极小的范围,我不大喜欢,我读了好几个硕士,我现在
还在读书。”
我睁大了眼睛,“是吗?”
罗莲在我身边使眼色,我才不问了。
后来罗莲说:“他总是个教授,你怎么老问那种莫名其妙的事?”
我才吓起来,以后看见他,远远地笑一笑,然后躲得人影都没有。一年来我读那几
门理科,不遗余力,别人都是读过的,只有我一窍不通,什么都得背上半天,整天就是
躲在屋子里念念念。
结果还考得顶不错。五条题目,我答了两条纳梵先生的,他的“红外线对人类贡献”
与“原子结构基本讲”。大概是答得不错的。
后来罗莲看见他,第一件事是问他:“乔陈考得好吗?”
纳梵先生说:“很好呢!这孩子,以前吓成那样子。”
B小姐也问:“另外那个中国女孩子好吗?”
教会计的戴维斯先生因为在香港打过几年仗,很喜欢中国人,新开学,他也去问罗
莲:“乔陈好吗?有没有见她?”
罗莲翻翻白眼,“当然见过,她现在与我同住。”
回来罗莲大发牢骚。
她说:“我也是中国人,为什么他们不问问我怎么了?嘿!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我眉开眼笑,“我迟钝,没有他们我不行,而且我听话。”
“真受不了。”罗莲说。
我默默地做着功课。
我喜欢去上课,这就够了。
第二天罗莲迟放学,我一个人走回家,才出校门,就见到纳梵先生迎面而来,他六
尺一寸高,鬈发,浓眉,实实在在不算漂亮,可是他的脸有一种慑人的神情。我迟疑了
一下子,笑一笑,低头走了。脸上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
纳梵老师手臂下夹着一堆书,从图书馆里回来?他是这样的大方、和蔼、有教养、
学问好、心情好,风度翩翩,穿着那么旧式的西装,普通的皮鞋,一点不打扮,那种姿
态,却是惊人的好。
难怪人家说:最危险是让丈夫去教女子大学。念大学那种年纪,多数是无法无天的,
不危险也变危险了。一年来大半学生都找到了对象,只除了我,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
爱人。
罗莲有一个男朋友,是奥地利人,她是很起劲的,天天一封信,还说圣诞要去看雪。
我觉得欧洲人不过如此,想免费游东方,最好不如娶一个东方太太,或是嫁一个东方来
的丈夫。欧洲这么冷,去享受一下热带的温馨,有什么不好?在这里读书的学生,家里
都不会太差,他们也就是看中这一点。依我看来,中国女孩子除非长得特别美,否则不
必与外国人混,得不到什么好处。
外国人也有好的,像纳梵先生,我想他的人格是毫无问题的。我喜欢科学家。
他这个学期头三个月没有教我们,过了圣诞才教。
学期开始的时候,所有的教授都坐在台上,独独他不在,我就到处问:“纳梵先生
在不在?”
他们都叫我放心,纳梵先生快要做副校长了,走不了的。
但是这么多的老师,我反而与他最不熟。
在饭堂里休息着,他来买咖啡喝,排队排在众学生当中,把所有的人都比下去了。
他微微地笑着,他稳重像一座山一样,他是这么可靠,任何女人看了他,都想:嫁
给他必然是不用再担心任何事了。
同学说:“你看,那是你的纳梵先生。”
我笑一笑。
他们的意思是,那是你心爱的教授。
我们这间学校小,所有的学生加在一起,不超过一千,每个人都认识每一个人,这
是小大学的好处,那么每个教授都认识我。
他们问我:“你去年回家了吗?”又问,“今年回不回去?”我总是老实地有一说
一,有二说二。
我不大懂得他们的幽默,动不动就大惊失色,信以为真,他们倒是很欣赏这种天真,
我自己真懊恼这种迟钝,直到今年,那种呆瓜劲儿才改掉了一点,然而还是惹笑。
老师们很晓得我这个人。他们要找我,就到图书馆,我好歹坐在那里,无论看什么
书都好,我都坐在那里。
去年学生罢课,只有我一个人上学。老师看见我,心花怒放。我坐在图书馆里读笔
记。
高克先生来了,看见我,趋向前来,握着手,眉开眼笑:“啊,乔,你多么乖,坐
在暖气边,在温习吗,不冷吗?”
我笑。发神经了,他把我当三岁小孩子了?由此可知教授要求之低,匪夷所思。
有时候纳梵老师也来看报纸,或是印讲义,他总是忙的,我在一层层书架子后面看
着他。心里面很定,纵使有什么事,大概可以找他帮忙。
他去年一直说:“你知道我在哪里,有难题请来找我。”
他不叫我“乔”,不叫我的名字。别的教授一天到晚叫着我。他也不点名,不过凡
是他的课,讲室总是客满的,他不把我们当孩子。
新近规定,凡学生上课次数少过百分之七十五者,不准参加考试。他不管,他觉得
学生该有自律能力,点名没有用,点得再凶,那些逃学学生还是逃学去了。
但是去年我没有找过他。他把什么都讲得这么明白,还有什么好问的?
纳梵教授跟学生说话的时候,老是侧着脸,开头我不大明白这个姿态,后来才晓得
他右耳是聋的。读大学的时候,他玩美式足球,被同伴一脚踢在头上,昏在草地上,进
了医院,出来的时候,一只耳朵就聋了。
罗莲叹道:“真了不起,连缺憾美都有了。”
我却听得津津有味,他毕业于诺丁咸大学,罗宾汉出没的地方。虽然也是科学家,
他没有那种MIT,CIT的高深莫测,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有那种深入民间的高贵气息,
我喜欢他。
罗莲念到最后一年,笑话自然更多。
她对我说:“你晓得考莱小姐?每星期四她都有一课,但是大家礼拜三玩得七荤八
素,星期四哪里起得了床?一班十四个人只到了四个,她等了一刻钟,不见第五个人影,
冲下去报告校长,哪晓得一走,就又来了六个,气得她什么似的!哈哈哈。”
我觉得没有什么好笑,这真有点残忍。据罗莲说,在外国生活,不残忍是不行的。
我倒不觉得,至少我没有那样,我也活得很好。
罗莲说:“你是例外,你一皱眉,老师同学就相让于你,不知道为什么。”
我倒还没有为谁皱过眉,只记得去年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哭,哭得不亦乐乎,今年
挤来挤去,挤不出什么眼泪来,天大的事,推在明天再说,功课再多,一样样慢慢做还
是可以的,只是实在多了,做起来未免辛苦,周末非但没有休息,反而变本加厉地忙,
晚上做到二三点才睡,第二天一早又撑起来,不敢贪睡,那种熬法也不用说了,不过心
里还是很快活,说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有时候问罗莲:“你猜升了第三年,我吃得消吗?这么多的功课。”
“人家是人,你也是人,”她说,“怎么做不了?最多他们花一小时,我们花两个
钟头也就是了,一般是老师教出来的。”
她这个人信心真足,走步路都好起劲啊,一步步踏下去都千斤重似的,我走路始终
无声无息,脚步好轻的,不知道是什么习惯。
过了圣诞,纳梵先生终于出现了,大家都很高兴。读理科的人总比较讲道理,我老
有一种感觉,文科是不能读的,越读越不通,越读越小气,好的没学,坏的都齐了,结
果变成自高自大、极端自私的一个人。我们还没有念完书,不能算数,但是看看那些学
成的人,也就有点分数。亦不能读艺术,学艺术的人都有一种毛病,不管阿狗阿猫先以
艺术家姿态出现,结果大部分做了现世的活招牌。
当然理科出身的人未必个个像纳梵先生,他是例外中的例外。念了文学艺术,也不
见得人人差劲,不过我们运气好,巧巧碰到一个好老师。
一星期有他两节课,每节只一小时,一共上十一个星期,他常常迟到十分钟,方便
大家去喝杯茶,大家感激他。上课时草草在黑板上描几幅图,简单地解释几句,就很明
白——如果我明白,谁都明白,谁还比我更钝呢?怕没有了。
有时候不明白,我举手发问。
同学都笑我,说我这么大了,还像小学生,次次发问都举手,我一举手,他们就嚷:
“乔陈又要告状了!”
纳梵先生微笑说:“不必举手。”
我涨红着脸分辩:“如果不举手,不给老师准备,就插嘴,那有什么好?”
纳梵先生还没答,众同学又笑说:“好啦好啦!教授变了老师,大学变了书馆,咱
们都成了小孩,也不必投票选举,回家干脆抱着叫妈妈?”
他们只是开玩笑,我知道我很规矩,但是自小父母就教尊师重道,哪像他们这般无
法无天?一时改不过来。
我涨红了脸,讪讪的过了好几堂课。
有一天在图书馆,我与纳梵先生撞个正着,我称呼他一声:“纳梵先生。”
他站住,微笑问:“什么事?”
我说:“没事啊,我叫你一声。”
他诧异地问:“为什么?”
我答:“理应如此啊。”
他说:“你家那边的老师是怎么样的?”
“他们?完全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但凡课文说得明白,已算尽责了。”
我说:“阶级分得好明白,否则,学生恐怕倒霉,这是中学,大学不得而知,看来
也绝不民主。”
“你觉得哪种制度好?”他极有兴趣。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说,“这里的学生太放肆了,我觉得。我读的中学是很好
的,老师也待我客气,只是几个英籍老太太很作威作福。”
“我代他们致歉。”纳梵先生笑说,“只是你别太拘谨,有什么想说的,不要犹
疑。”
我点点头。
我跟他说话,老是有点口吃。
罗莲说:“他好做你爹了,你几岁?”
“二十岁了。”
“可不是?他起码三十八。”罗莲说,“看上去倒是很年轻的样子。”
“也不算特别年轻,”我说,“只不过头发未白而已,不过他一向不老气横秋。”
“你不是真看上他了吧?”
“哪里啊!别开这种玩笑,我是很尊重老师的。”我说,“人人都说他好。”
“很多教授很好,你怎么不提他们?”
“我也提呀!”
“你这个人,将来人家都要讨厌你的,一副模范生的样子,决不迟到早退,刮风落
雨,一向不缺课,见了教授,‘是老师是老师’,真受不了。”
我白她一眼。
我可没有她形容的那么肉麻。
她胡诌的。
星期二,照例有实验,我并不太喜欢做化学实验,瓶瓶罐罐,麻烦得很。大家穿上
了白上衣,拿了讲义,照着煮了这个又煮那个,我的手脚不十分灵敏,常常最慢,弄得
一头大汗。
我把煤气火点着,煮着蒸发器里的化学颜料,纳梵先生走过来,问我:“好吗?”
我说:“煤气有点声音,是不是?”
他侧耳听了听,“嗯,是,熄了它,我替你调整调整。”
我迟疑了一下,听他的话,关了煤气。
纳梵走回几步,问一个女同学借来打火机,点一下,没点着,我探过去看,他再点
火,我只闻到一股煤气味,跟着只是轻轻的一声爆炸,我眼前一热,一阵刺痛,退后已
经来不及了,我蹲了下来,只听见同学的惊呼声,我一急,一手遮着眼睛,一手去抓人,
只抓到一只手,便紧紧地捏着不放。
实验室里乱成一片。
纳梵先生大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快,快!”
我马上想:完了,我一定是瞎了。
眼睛上的痛一增加,我就支持不住,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还是看不见东西。我躺着,身子好像在车上,一定是救护车。有人
在替我洗眼睛,我还是觉得痛,并且害怕。
但是我没有吭声,如果真瞎了,鬼叫也没有用。然而怕还是怕的,我伸手出去摸,
摸到的却是女护士冷冰冰的制服。我忽然哭了。
天啊!如果一辈子都这么摸来摸去,怎么办?
我不知道有没有眼泪流出来,但是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别怕,我们就到医院了,
你觉得怎么样?”那是纳梵先生的声音,他很焦急。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了他的手。
“说给我听,你感觉如何?”
我想要说话,但是太害怕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抓紧着他的手。
护士说:“不是很厉害,她不想说话,就别跟她说。”
纳梵先生两只手也紧紧地合着我的手,我发觉他的手在颤抖,我眼前刺痛之极,平
时身体也不大好,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我知道实在是完了。
怎么办呢?我躺在床上,鼻子上嗅到那种医院特有的味道。怎么办呢?
我慢慢支撑着起来,这一次眼前倒没有大痛,恐怕是下了止痛药。
“好一点了?”
还是纳梵先生的声音。
我惊异地转身,他怎么在这里?
他的脚步声,他走过来了,站在我身边,扶住我,让我慢慢地靠在床上。
“我是医生,”另外一个声音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马上吓得浑身冷了起来。医生要说什么?
我呆呆地卧着。
“唉,为什么不说话?替你洗过眼了,把煤屑、碎片都洗出来了,危险程度不大,
但是要在医院里住上一阵子,你要听话,知不知道?左眼比右眼严重点,但绝对不至于
失明,不要怕。”
我点点头,吁出一口气,手心中都是汗。
“运气很好,爆炸力道不强,强一点就危险了。”
我还是点着头,可是一颗心却定了。眼前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我摸摸自己的头,一切都没有毛病,我笑了。
“傻孩子。”医生说,“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我听他走开去的声音。
纳梵先生问:“好一点了吧?”
我连忙问:“几点钟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晚上八点。”
“我肚子饿得很呢。”我说。
“我叫东西给你吃。”
“不,纳梵先生,你回去,我有什么事,会叫护士来的。”
“可是医生说——”
“嗳。医生说没有关系,你请回去吧。”
纳梵先生说:“真对不起,乔,这次意外,是我的错。”
我一愕,怎么会是他的错呢?我想也没想到过。煤气管轻微爆炸,是我探头探脑不
当心,关他什么事?难怪他陪我到现在,我连忙摇着手,说:“纳梵先生,请别误会,
这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好——”
他苦笑一下,“我不该冒失去点——”
我也打断他,“我不会有事的,这实在不是你的错,实验室总有意外的,我躺几天
就好了,同学自然会把笔记借给我,你放心。”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躺几天,恐怕至少得十天八天,但是为了安慰他,我也只好往好
的方面说。
他不响。
他是个好人,一定为我担心死了。
我正要说些什么,安慰他一下,想了半天,想不出话来,他比我大这么多,又是我
教授。
我只好说:“都是我不好,我真麻烦。”
他又说:“我不小心,是我的错。”
护士送食物进来,我摸索着。真饿了。
纳梵先生把牛奶杯放在我手里,拿着三文治,递到我嘴前,我红了脸,接过来吃。
他问我:“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摇摇头:“别,他们会急坏的。”
“此地有没有亲戚?”
“没有,一个也没有。但是罗莲对我很好,有没有通知她?她不见我回去,要急
的。”
“啊,刚才她来过,我着她回去了,你还没醒。”
“谢谢你。”我说。
“乔,我真对不起你。”
“纳梵先生,请不要这样说,与你有什么关系?千万别这么想。”我放下了食物。
他叹了一口气。
“请回去吧,你明天还有课呢。”
“我明天再来看你。”
“没有必要呢,我躺几天就没事了。”我说。
“再见,好好地睡。”
“再见,纳梵先生。”
他走了。
我吃完了食物,就把盘子推开,我躺在病床上,想了一想,只要不会瞎,其他就好
商量。少了的课程迟早要补回来的,不过赶得紧一点,也没有办法。只是这么静,一个
人躺在医院里,又一个亲戚都没有。罗莲自顾不暇,外国同学又冒失得很。我想哭,就
哭了。
哭到一半,听见有叹息声,“谁?”我翻身问。
没有回答。
是我疑心了,反正有鬼也看不见。
我向着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数着字母,好快点入睡。
大概是真累了,最后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问护士,“几点钟了?”
“九点。”她说,“早餐来了。”
“我要去洗脸刷牙。”
“别走动,用盐水漱漱口就好了,一会儿我来替你抹脸。”
“我手脚没事啊!”
护士说:“别动,听话。”她倒很温和。
我问:“请问我要躺多久?”
“不会很久的,只是要充分休息,现在解了纱布,你也看得见东西,不过以后的眼
力成问题,所以休养久一点,明白吗?”
我心头一块大石完全落地。我吃着早餐,觉得颇是休息的好机会。那心情与昨夜完
全不同了。
吃完,护士着我漱口,我做了。她替我抹脸。我笑说:“我想洗澡,怎么办?”她
说:“我替你洗。”
她告诉我病房有四张床,因为没人,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躺着。
“你怕不怕?”她问。
“不怕。”
“那么我走了,有事按铃叫我,铃在这里。”
“谢谢。”
我一个人靠在床上,哼着一支歌。唱完了一支又一支,有点累。眼前仍然什么也看
不见。我用手缓缓地摸着纱布,我真想看一看亮光。运气真好,这么危险的事,却还保
存了眼睛,只是有点痛。“不要动纱布。”我吓一跳。“纳梵先生!”我嚷,“你几时
来的?”
他温和地说:“听医生话,怎么这样顽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放了下来。
他说:“对了,今天好多了?”
“嗯。”
医生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阁阁阁”的。我在想,他长得什么样子?他叫护士拉好
了窗帘,掀开我的纱布,我略略有点紧张,可是想到纳梵先生在这里,我如果紧张,恐
怕要叫他担心,只好尽量轻松。
掀开纱布,医生叫我不要睁开眼睛,却药水药膏注入一大堆东西,很刺痛,我强忍
着,约莫眼皮之上有点红光,我知道没有瞎,但是左眼皮上很痛,我伸手一摸,医生马
上喝:“手脏,拿开!”我惊问:“那是什么?”医生好言说:“缝了几针,没事的。”
我失声:“唉呀!”
我一点也不知道,既然缝了针,那么也流了血?一定很可怕哪!我连忙问:“会不
会留下疤痕。”
“不会的,女孩子真爱漂亮,先治好眼睛,再替你看疤痕,保你没事人似地出院,
好不好?”医生很幽默。
我心里忐忑不安。看来很严重,他们都安慰我,不叫我担忧。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再问:“我不会瞎吧?”
“孩子,你不相信我?”医生问。
“谢谢你。”我说,“我相信你,但是请你告诉我。”
“不会瞎的,你要听话才行。”医生说。
我不响。
他走了。 纳梵先生问我,“害怕了?”
“没什么?只是——希望早点出院。你今天忙吗,纳梵先生?”我改变话题。
“我没有上课,高克先生替我,将来我回去,把他的课接过来上。”他说。
“那你岂不是忙坏了?为了我一个人!你快去学校。”
“等你纱布拆了再说。”他说。
我问:“你是几时来的?我怎么没听见?”
“我跟医生一道来的。”他说。
我有点疑惑:怎么偏偏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还是请他走,但是他一定要陪我,我在病床上,十分尴尬,只好说点轻松的话。
他问:“课程怎么样?”
我答:“很忙,但是还好,不大闷,今年要做的真多,比去年多了十倍,明年可还
是这样?”
他说:“不过看学生本人,好的学生什么都用功,做起来费劲,懒学生东抄西拼,
又不上课,就省事。”
我笑问:“纳梵先生是劝我懒一点?”
“同学们都说你功课很紧张。”纳梵说。
“不止我一人,同班的艾莲比我用功得多,不过我比较笨,问得特别多。”我说。
“好学生多一点就好了。”他笑。
“他们聪明,自然不肯循规蹈矩的。”
他忽然站起来,“我太太来了。”
“啊。”我只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纳梵先生说:“这是乔陈小姐,这是我太太。”
我把手向空气一伸,说:“纳梵太太,你好。”
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温暖,一边说:“你好,乔。”
纳梵先生说他要走开一会儿,叫他太太陪我。我想这成了什么话了?还要他太太来
轮班。我平时常常想见他的太太,现在她来了,我却看不见。只听说她有一个女儿,长
得很文静,约十二三岁。
我不好意思地说:“纳梵太太,你跟纳梵先生说,他不必来看我,我没有事的。”
“我还没有向你道歉呢。”她说着一边在弄,不晓得弄什么。
他们两夫妻一口咬定是他们的错,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笑着不出声。
然后她说:“闻闻香不香?”
我一嗅,“玫瑰!”
“就放在你身边。”
“谢谢。”
“要吃苹果吗?”她问。
我说:“不要,谢谢,为什么?好像是我的生日呢。”
“比尔说你没有亲戚朋友,又说你才二十岁,我一看,你哪里有二十岁,只有十五
岁。”她笑。
“我半边脸被纱布缠着,你哪里看得见?”我笑。
“比尔真是糊涂,做了实验这么多年……是那条煤气管出了毛病,后来召人来修,
修理员说如果听到异声,马上关掉就好了。”
“那声音很轻,总而言之,不关纳梵先生的事。”我说。
“你倒是好学生,比尔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如果你的眼睛有什么事——又是个女
孩子,我们一辈子也不好过!”纳梵太太道。
“如果是一个坏的男学生,就让他做瞎子好了。”我笑说。
纳梵太太很健谈,很开朗,虽然看不到她的样子,也可以猜到七八分,反正不会是
个绝色的金发美女,纳梵先生也不是个俊男,他们一定很相配。
只是纳梵先生的风采是不可多得的,她——?不得而知。
这几日来,为了我,他也很慌忙,恐怕那种翩然之态差点了。
纳梵太太没走,一班同学就来了,吱吱喳喳地说了半天,有几个知道我心急,把笔
记留下来,他们说:“叫护士读给你听,就不必赶了,下次来给你换新的。”我感激不
己。
护士进来赶人,叫我服安眠药,医生说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个小时。
纳梵太太一直没走,她笑说:“你同学对你好得很啊。”
“是,他们一直没有把我当外国人。”
“也许是你没有把他们当外国人。”她说。
“或许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国如果要多心,样样可归入种族歧
视,被人无意踏一脚都可以想:他们踏我,因为我是中国人。那么不如回家算了。”
纳梵太太笑笑,“比尔说你很可爱,果然是哪。”
我静了一会儿,说:“几时?纳梵先生几时说的?”
“很久了,也许是去年,他说收了一个中国女学生,不出声,极可爱的,话不多,
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师’。”她笑着说。
我脸红了,分辩道:“老师说的自然是对的。我很尊重老师。他们备课备了十多年,
在课室里的话怎么错得了?”
纳梵太太说:“难怪比尔说,只要一半学生像你,教大学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学
生听课是为了找老师的碴。”
我微笑,外国学生都这样,没完没了地跟老师争执,吵闹,我是不做这种事的。如
果嫌哪个老师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课好了。
然后我的头就重了起来,昏昏欲睡,安眠药发作了,我奇怪他们怎么叫我吃药,大
概是想我多睡一点。我不知道纳梵太太是几时走的。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冷,窗门开着,有风,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为寒意
甚重,我想是夜里。我摸索到召人铃,刚想按,仿佛听见有人翻阅白纸张的声音。
一定有人。
“是谁?”我低声问。
没有回答。
“哪一个?你昨夜也在吗?”我把声音抬高一点。
“你醒了!”护士笑说,“怎么把毯子踢在脚后?”
“是吗?麻烦你替我捡一捡。”我笑。
“睡得好吗?”她问。
“什么都不知道——请问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
“哦。”
“你怎么了?”她问,“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有点冷,肚子饿。”
“你应该睡到早上七点的,现在吃了东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么我不吃好了。”我说。
“乖得很。”
我笑说:“每个人都把我当孩子,受不了,怎么一回事?”
“你几岁?”
“二十岁!”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岁!”护士说。
“又少了三年,昨天下午有一个太太来看我,还说我有十五岁,越来越往后缩了。”
“你怎么了?”
我有点头昏,累得很,只好往床上跌,护士趋向前来,摸我的头,不响,马上走开
了,我自己去摸摸,怪烫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点懊恼:怎么搞的?
护士没回来,另外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了上来,我惊叫:“谁?”
“我。”
“纳梵先生!”我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回答。
护士回来了,把探热针塞在我嘴里。
我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没有走,三日三夜他都
在这里。
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这样守着,叫我过意不去。
前天晚上我还又哭又唱歌的,看样子都叫他看见了,多么不好意思!而护士们也帮他瞒
我。
护士把探热针拿回去,马上叫医生。值夜医生来了,不响,把我翻来覆去检查半晌,
然后打了两针。
我只觉得头重,而且冷。我问护士要毛毯,她替我盖得紧紧的,叫我好好躺着。我
本来想问什么事,后来就懒得问,反正人在医院里,不会差。早餐送来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晓得跟纳梵先生说什么才好,我不能赶走他。
我问:“纳梵先生,吃早餐吗?”
他笑,“也是护士送来的。我正在吃,你没听见?”
我好气又好笑,他真把我当孩子了。
吃完之后,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让护士准我刷牙,脏死了。)
我问:“我睡觉,有没有讲梦话?”
他有点尴尬,他答:“没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纳梵先生。”我歉意地说道。
“医生说后天你可以拆纱布,不过还有两天而已。”
“真的?”我惊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还要住几天。”
“只要拆了绷带就好。”我笑。
“可是怎么又发了烧?”他问。
“不知道。”我说。
才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恶心,忍也忍不住,把刚才的早餐一股脑儿呕了出来,护
士连忙走进来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只好躺下来,这一躺就没起来过,体温
越来越高,烧得有点糊涂。
我只记得不停地呕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手臂上吊着盐水葡
萄糖。我略为镇静的时候总是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倒并不怕,只觉得没有意思,
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场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晓,不知道伤心得怎样,赶来的时候,
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
我只觉得辛苦,昏昏迷迷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纳梵先生在我身边。
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说话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热度退后,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烧了十日,脸都肿了,没烧成白痴还真运气
好。眼上还蒙着纱布,真见鬼,糊里糊涂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余。
我虚弱之至,医生来解了纱布,我睁开眼睛,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怕
我传染,隔开了我,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意识要找妈妈,后来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
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吓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两三个星期,我瘦了三四磅还不
止,左眼上一条浅红色的疤,肿的,两只眼睛都是红丝,颊上被纱布勒起了瘀青,头发
乱得打结,脸色青白。
我向医生护士道谢——我要出院。
他们不准,要我再养养。
我拒绝。
去年一个同学丧父,也不过只缺课两星期,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走,只是脚步浮一点,且又出冷汗,喘气。
医生说:“太危险了,有几个夜里烧得一百零三,但是眼睛倒养好了。”
我不响,有几个夜里,我睁眼看不到东西,只好乱拍乱打,幸亏也没有力气,总是
被纳梵先生拉住,(我想是他,他的手很强壮很温暖,给我安全感,在那十天里,他的
手是我唯一的希望)。
下午他来了。
我看见他,怔了一怔。
他瘦了,而且脸上的歉意是那么浓,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他趋向前来,说:“眼睛好了?”
我点点头,轻轻地摸摸那条疤。
他连忙说:“医生讲会消失的。”
“我不介意。”我靠在床上,“纳梵先生,我想回家了。”
“我明白,可是谁照顾你?”
“我自己。”
“乔,到我们家来住好不好?”
我笑了,“纳梵先生,学校里一千多个学生,人人到你家去住,那还得了?你对我
这么好,我真是感恩不尽,你再这么样,我简直不敢见你了,你看我,我什么事也没有,
就可以回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大的,指甲修得很整齐,手腕上有很浓的汗毛,
无名指上一只金子的婚戒。我有点尴尬,糊涂的时候,抓着他的手不要紧,现在我可是
清醒的呢,他的手有千斤那么重,我缩不是,不动又不是。
我的脸又涨红了。
他却不觉得。
他静静地说:“你复元,我是最高兴的人了,我差点害死了一个学生,这么多教授
做实验,我是最蹩脚的了。”他笑了,用手摸了摸胡髭。
我笑笑,他始终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我不明白。
罗莲来了,看见我很高兴。
她没有说我难看,我安慰了不少。
纳梵先生送我们回去的,刚好是星期五下午,他叮嘱我有事就给他电话,星期六如
果不舒服千万别去上课,我都答应着。
罗莲说:“你看他瘦得那样子,平时多么镇静淡定的一个人,这两个星期真是有点
慌,笑容都勉强的。”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罗莲,我是否很难看呢?”
罗莲说:“天啊,你居然活下来了,大家不知道多意外。”她口无遮拦,“你还嫌
自己难看呢!我去瞧你,叫你,你都不会应了,手臂上吊着几十个瓶于,流来流去,只
见纳梵先生面如土色地坐在那里,我连大气都不敢透,小姐,我以为你这条小命这下子
可完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信通知你家里,还头痛呢,没想到你又活了,哈哈哈!”
“真的这么险吗?”我呆呆地问。
“由此可知傻蛋有傻福,居然好了,老天,你得了个急性肺炎,两班医生来看你,
一队看眼睛,一队看身体,嘿!你这人真厉害,在学校抢镜头,在医院也一样,只要说:
‘那个中国女孩……’就知道你病房号码了。”
我侧侧头,耸耸肩。
“你瘦了多少?”罗莲问。
我虚弱地摇摇头,“不知道。”
“星期一不能去别处,当心把命拖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周末,纳梵先生又来了。
他精神比昨天好。他买了水果来,把过去的笔记、功课交给我。他看着罗莲在煮粥
给我吃,就放心了。
我结果再休息了一星期才上课的。
看见一大堆功课,心急如焚,拼死命地赶,天天熬得老夜,罗莲一直骂,我陪着笑,
实在撑不住了,捧着簿子就睡了也有的,衣服都没换,罗莲帮我洗衣服,熨衣服,收拾
房间,又替我预备功课,追了一个月,做着双倍的工作,仿佛才赶上了,教授都劝我不
要太紧张。
纳梵先生特地关照我,叫我身体第一,功课第二。
一个星期三,他在饭堂见到我,问:“好吗?”他买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边。
这是我出院后第一次在学校里与他说话。
我说:“再过一个月就考试了。”
他笑,“你心里没有第二件事?”
我也笑,“我身体很好,大家伤风,我没份,我只担心考试。”
“当心一点了——吃得好吗?很瘦呢。”纳梵说。
“中国女孩都瘦瘦的。”我说,“不要替我担心。”
他点点头。
我微笑地看着他,不出声,我用手摸着眼上的疤,那医生说了谎,我的疤痕并没有
消失,不过也算了,看上去还有性格一点,一切事情过去了,回头看,就不算一回事,
这也算是一场劫难,如果今年功课不好,就赖这场无妄之灾。
纳梵先生问:“你功课不成问题吧?”
我说:“大致上不成问题,我不会做会计,分数拿不高,很可惜,平均分就低了。”
他喝完了咖啡,坐着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好意思动。
他是一个动人的男人,有着成熟的美态,那些小子们再漂亮也还比不上。
我看着他,一直微笑着。
终于他看了看手表,他说:“我要去上课了,祝你成绩美满。”
我连忙说:“谢谢。”
他走了以后,我老是有种感觉,仿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重叠叠的,有安全感的。
我呼出一口气。想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生病时候,人总是原形毕露的。他看见了多少?
考了试,成绩中等。我有点不大高兴,然而也没有办法,于是升了班。第一年成绩
好,第二年中等,第三年不要变下三滥才好,我的天。
暑假是长长的。我没有回家,回了家这层小屋子保存不了,开学也是糟的,住得远,
天天走半小时,我吃不消。我到意大利去了一次。在南部大晒太阳,脸上变了金棕色,
搽一层油,倒还好看,眼皮上的疤也就看不见了。
隔了这么久,想起来犹有余怖——当时要真的炸瞎了眼睛,找谁算账,想起来也难
怪纳梵先生吃惊,的确是险之又险,至于并发了肺炎,那更不用说了。
罗莲回了家,她毕业了。
从意大利回来,日子过得很寂寞。我看了一点书,闲时到公园去走一走。
日子真难过,在意大利买了七八个皮包,天天拿出来看,不过如此,过了这一年,
人又长大了不少。现在死在外国,大概也不会流一滴眼泪了,人是这样训练出来的,可
惜将近炉火纯青的时候,西天也近矣。
妈妈照例说我不肯写信。
将近开学的时候,我零零碎碎地买了一点衣服,换换新鲜。读到第三年,新鲜感早
已消失,有人居然放弃不读,当伞兵去了,那小子说:“烦死了,索性到爱尔兰去,也
有点刺激。”但是我还得读下去,如果当初选了科自己喜欢的,或许好一点,现在硬记
硬记,就不行了。
开学第一件事是选科。
我犹疑了一刻,选了会计与纳梵先生那一科。会计容易拿分数,比商业管理、经济
好多了。然后胡乱挑了三科,一共五科,我只想读完了回去,没有第二件事。
纳梵先生见到我,并没有太大的惊奇,我读他那科读得有味道,他是知道的。
我们穿着白色的实验外套,他问我要做什么功课,我说:“研究红外线对食物的影
响。”开玩笑的成分很大。
他笑了。
会计老师见了我倒吓一跳。
正式开课的时候,纳梵先生替我计划了一个很好的功课,我听着他,自然而然不住
口地答:“是,老师……是,老师……是,老师。”
然后他笑了。
我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只是他对每个学生都那么好,我有什么特别?我只不过
在他一次实验中差点炸瞎了眼睛,如此而已。
他有时候说:“我妻子问候你,她说欢迎你来我们家过节。”他说话的时候很随和。
我只说:“啊。”
我没有意思去别人家过节,即是纳梵先生家,也不去。我想只要过了这一年就好了,
实际上也没有一年了,才九个月罢了。我想,既然过得了去年,就可以再挨一年。
上着课下着课,日子过得说快不炔,说慢不慢,一下子就冬天了。
我做纳梵先生的功课,见他比较多。同学们笑:“当心,他是有妻子的。”开头我
不觉得,只以为是玩笑,后来就认为他们说得太多,就特别小心不与纳梵先生太亲近。
罗莲写信来问:“纳梵先生好吗?”
威廉纳梵。比尔纳梵。
我说他很好。我与罗莲通着信,她是一个有趣的女孩子。
一直说要嫁外国人,结果还是回去了,我写信告诉她,别人误会我与纳梵先生有点
奇怪的事,她回信来了,写得很好:“现在年纪大了,想想也无所谓,爱上老师也很普
通,到底是天天见面的人,可惜他有妻子,女儿只比你小一点……不然你就不必这么寂
寞了,去巴黎都一个人。”
我笑笑,连她都误会了。
有时候做完实验,我与纳梵先生一路走到停车场去,还讨论着刚才的功课,在玻璃
门上看见两个人的影子,他是这么高大,我才到他耳根,他又不怕冷,仍然是西装加一
件羊毛背心,我却帽子围巾大衣缠得小皮球一样,站在他旁边,越发显得他临风般的潇
洒,他跟我说话,侧着头,微微弯着身子。
我叹一口气。
纳梵先生常常要送我回家,我总是婉拒,推说交通挤,不同方向,走路还快一点。
我不高兴人家说闲话。
他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个好学生,不是为了其他。
当然我们也闲聊,我们大部分时间坐在实验室里,我与他说话的机会很多。
他常常迟到,我抄笔记等他。纳梵先生越来越忙,他最近要升副校长。
赶到的时候他总是连连地道歉。这么一个大忙人,连教课都迟到,那一阵子,天天
在医院守着我,那时间不知道是如何抽出来的。
他有时候问我:“意大利好玩吗?”
“没有法国好,”我回答。
“每个地方是不一样的。”他说,“我只在美国住过一阵子,其他地方没到过。”
“是吗?”我好奇,“英国人多数看不起美国。”
“你到过?”纳梵说。
“到过。”我说。
“我认为美国很好,我们现在要向他们学习了。”
我笑,到底是科学家,民族意识不十分大,肯说这种话的英国人,恐怕只有他一个
人。
“在美国干什么?”我问他。
“读书。”他说。
纳梵先生很奇怪,听说他没有博士学位,专门读各式各样的硕士,听说有三四个硕
士学位。他说念博士太专了,学的范围很窄,他不喜欢。
这个人的见解很特别,但是我不能想象他上课的情形。他?学生?我想到了常常微
笑。
他可能并不知道同学制造的笑话,有一次我为这个生气了。我们一大堆人坐在饭堂
里,我在看功课,头也没抬。忽然他们推我,“喂!纳梵先生找你,在叫你呢!”我连
忙把笔记本子放下,站起来,“哪里?”我问。纳梵先生已经走在我面前了,我追上去
问他:“找我?”他一怔。我马上知道他不过是来买咖啡,根本没有找我。
我的脸慢慢红了,连耳朵脖子都涨得热热的。我向他说:“对不起,我弄错了。”
结果我一星期没同那几个同学说话。
罗莲说过我,“你这人,人家说什么你相信什么。”
结果在大庭广众之间,截住了教授,又说不出话,多少人看着?
纳梵先生知道了,笑说:“这也很平常。他们看你傻傻的,就作弄你。”
我忽然跟他吵起来,“我不傻!谁说我傻?”
他一怔,看着我,有点诧异。
我胜利了,我说:“我有时候也说,‘不,老师’的。”
他笑了,摇着头。
有时候我看着他,也根本说不出他吸引在什么地方,他穿的衣服是最老式的,最灰
暗的,头发与眼睛的颜色都不突出,棕色而已。
纳梵身材也不美,且微微弯身,耳朵又聋,但是一看见他的样子,就把这些都忘了,
男人真正值钱的,还是风度与学问。
到后来,我只要在人群中看见他,就发怔地微笑,我倾慕他。在实验中,我无论遇
到什么难题,他一来,只要三分钟就解答出来,而且还是谨慎温柔地向我解释。
我决定将来要嫁他那样一个人。年纪大的,像一座山似地给我安全感。
我毕业了。
妈妈叫我立刻回家。
我去道谢,逐个老师说几句话,最主要是“再见”,轮到纳梵先生,我不知道说什
么,我笑着。
他本来坐在沙发上,见到我站起来,让我坐。
我请他坐,自己拉了一张椅子来。
他说:“你不等文凭出来了?我们会寄给你的。”
我说:“谢谢。”
他说:“你顺利毕业,我很高兴,成绩一定很好。”
“不敢当。”我还是笑着,不知道怎么,笑容有点僵。
“打算工作?”他关心地问。
“嗯。”我说,“先休息几个月再说。”
他侧侧头,看我,笑了,“那条疤痕还在。你男朋友一定很生气。”
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他微笑,“就快有了,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再见。”
“明天走了?”他问,“东西收拾好了?”
“不,今天晚上,行李早寄出了。”
“一路顺风。”
“是,老师。”
他忽然笑了,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终于问他,“你会记得我,纳梵先生?”
他说:“自然,如果再来英国,请来看看我们。”
我走了。
回到家,就开始觉得寂寞,无边无涯无目的的寂寞。
我并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找到男朋友。找工作比较容易,但是不理想的工作我不
想做,找男朋友不用说了,太难。
忽然想起以前有太多的机会跟各式各样的男孩子出去,都放弃了,为了功课,为了
其它,现在闲了下来,要一个人作伴,反而找不到了。
亲戚们见我回来,开始兴致很高,后来见我仍然是两个眼睛一管鼻子,就不怎么样
了,再过一阵子,见我呆在家中,就开始说:“女孩子留什么学?古怪得很!”
我都不理。
我在外国的一段时间,最可怕恐怖的,是伤眼兼肺炎住医院的那一个月,最值得想
念的,也是它。我看着眼皮上的疤痕,就想起纳梵先生。
如果再见他,我应该叫他“比尔”了,比尔纳梵。
我回家一年,长大了很多,也气闷了很多,我想走。
一年后我才找到工作,学的东西并没有用上,明争暗斗,闹心术的本事倒得从头学
起。我已不得逃回学校去,情愿一天到晚地呆实验室。没做几个月,就厌透腻透,妈妈
很了解我。
她问:“你怎么办呢?要不要再去读几年书?反正还有硕士博士,只是读完之后,
终究要出来做人的!”
我说:“躲得一时躲一时吧,我怕这世界,学校是唯一避难所。”
“那么你去吧。”
“妈妈,不好意思,”我笑,“又不能陪你了。”
“你这一次去,一年回来一次,知道不?”
“知道。”我答应着。 那一年夏天刚过,我就到英国了。原来可以住伦敦,但是第一件事,就回了学校。
我朝小路走去,熟悉而快乐,我惭愧地想:原来我的心在这里,在这里呢。
如今隔别一年,我长大了,他们看见我,可认得我?我扬起头发,向前奔过去,走
到半路,我放慢了脚步,我看见了他,纳梵先生!我几乎怀疑我看错了,但是一点也没
错,那正是他。
纳梵先生捧着一大堆书,那样子与以前一模一样,他向图书馆走过去,极专心的,
极严谨的。
他没有留意我。
我犹疑了一刻,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纳梵先生。”
他转头,看见我,呆了一呆,马上微笑着,但是他没把我认出来,我很失望,我耸
耸肩,到底大学再小,也有上千个学生,他怎么可能把我认出来?况且我又走了一年多
了,他看着我。
他忽然问:“乔?是乔?”
嗳!他终于把我认出来了。我笑:“是乔,我是乔。”
“你不是回家了么?”他说,“啊,又回来了。”
“你去什么地方?”他问。
“我到学校去看看。”
“我到图书馆去。”他说,“再不去就要罚我钱了。”
我笑,“我与你一道去,没关系吧?”
“自然没关系。”他说。
他现在并不是我的老师了,我很自然。当然这么做有点尴尬,跟着一个男人到处走。
但他不只是一个男人,他是我的教授,我们认识有三年了。
“每个人都好吗?”我问,“一年不见了。”
“很好,谢谢,大堂又装修过了,新的学生来了去了——”他忽然说,“我老了。”
我看他一眼,他跟以前一模一样,怎么可以说是老了,我笑说:“老?我不觉得,
科学家是不应该注意到老与不老的,这是我们女人的麻烦。”
他说:“你这次来,是度假?”
“不是,我想找一个学位再念下去,或是有好的工作,就住下来。”我叹一口气,
“本来我在家是一个很快乐的人,到了英国,变成一个很不快乐的人,终于习惯这环境
了,又得回去,谁知到了家更不快乐,只好又回来,受着东方西方的折磨,真倒霉。”
他有点惊异,“只是——我不大明白。”
我微笑,我说得太含糊了,他当然不会明白。
黄昏了,黄叶一片两片地落下来,他只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袖衬衫,衬衫袖子高高
卷着,他还是穿着那几件衣服,天这么凉了,他也不觉得冷。
但是我与他走在一起,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开心。
到了图书馆,我陪他还了书,他问我要不要喝一杯茶。我们到饭堂去坐下。
坐在这个简陋的饭堂里,喝着四便士一杯的茶,却比在家坐那些豪华咖啡座好多了,
快乐,快乐是极难衡量的一件事,快乐在心里。
“纳梵太太好吗?”我问他。
“好,谢谢,我女儿今年进中学。”
“恭喜。”
“她长得很大了,真奇怪,有时候看着孩子长大,几乎不可想象,她现在很有主张,
穿衣服、吃东西,都不大肯听父母的话,乔,你有空吗?到我们家来吃一顿饭如何?”
他为什么不叫我到外面去吃饭呢?
我想一想,说:“好的,几时?”
“你现在住哪里?”他问。
我把电话与地址给他。我住在一层新房子里,设备完善,在外国我从来没有住得这
么舒服过,简直是豪华的,中央暖气永远在七十度左右,在屋子里不过穿单衣。虽然房
租贵,但是地方很大,一个人怎么都住不完,真是舒服,我情愿在零用方面紧一点。
“好,明天早上我打电话给你。”他说。
他要走了,我与他走到学校门口,道了别。
然后我问自己:这次回来,是来看他的吧?怎么可能呢?来看他?他不过是一个教
授,我们学校里有七十多个教授,为什么光是看他?不是的,只不过他对我好。我需要
一个关心我的人——谁不需要?
回家途中我买了一点食物,胡乱煮了就吃,上床很早。
人在外边有一个好处,有什么麻烦,耳根也清静点,在家对着一大堆爱莫能助的亲
戚朋友,更加徒增歉意。
心烦意乱,现在自己照顾自己——人总得活下去的,所以照顾得自己很好。
有时候我发觉我是很爱自己的,在面前放一个镜子,录音机里录着自己的声音,或
是我怀疑自己的不存在?
吃完了,拾起报纸,我上了床。看着报纸上的请人广告,我想,做事也好,至少有
收入,也可以得点经验,不如去试一试,因为空着,所以一口气写了几封信,贴上了邮
票,待明天起来去寄。
然后我睡了。
电话铃把我吵醒,我拿起话筒。那边是纳梵先生。“乔吗?”我说是,他说:“今
天晚上七点钟,我来接你好不好?”他来约我到他家去,我说好。他挂上了电话,真爽
快磊落。
我起床,洗了一个澡,泡在水里很久很久,然后穿好衣服,出去寄信。走过一间理
发店,我问他们有没有空,他们说下午可以替我剪头发。我于是到城里去逛了一逛,买
了一点冬天衣服,然后坐下来吃了点东西,再去理发店。
天色渐渐的黑下来,我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不耐烦等公共汽车,我叫了一部计程
车。
头发剪短以后,我整个头都轻了,扬了头,觉得很舒服。
到了家,我把新买的衣服拿出来挂好。我洗了一个脸,抹一点油,想化妆,但是时
间不早了,又想换一件衣服,身上还穿着破牛仔裤与旧毛衣,去纳梵先生家作客,这样
似乎不大好。我又想起不应该空手去,于是拿了两盒糖,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我苦
笑,纳梵先生是最最准时的,看来我只好这样子去了,我抓起了皮包与外套,下楼去开
门。
门外站着纳梵先生,微笑温暖如昔,他手上搭着西装,身上仍然是衬衫一件。
我笑说:“请进来。”
他进来了,我请他坐,他惊异地问:“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要喝什么吗?我去做茶。”
“好的,谢谢。”
我说:“你可以到厨房来坐吗?厨房比客厅还舒服呢。”
他走进来,说:“这层房子很舒服。”
我很炔做好了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笑了,“好淡的茶,在这里这么久,茶还
是做得淡淡的。”他摇着头。
我有点意外,他在取笑我。教授是不取笑学生的,由此可知我升级了,他没有把我
当学生了,我说:“很多人以为泡茶容易,其实才怪,就像煮饭,毛病百出,真不容易,
都是看上去简单的事。”
“你预备好了?”他笑问。
我说:“就这样了,可以吗?”
“可以,我妻子问:‘乔回来了?请她与她男朋友一起来,我想见见她。’”他说,
“我们都欢迎你回来。”
“谢谢。”我停了一停,“但是我没男朋友。”
他微笑着,维持着他的尊严,不出声。
我说:“这种事就跟煮饭做茶一样,看上去顶容易,其实最不简单!”
我们出门,上了他的车,他开一部很旧的小车子,可以挤四个人。我不是不知道这
世界上有什么好车子,但是与他在一起,不会计较这些小节,他的优点遮盖了一切,从
开始到现在,我始终认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男人。
他的家也是一个舒服但是普通的家,他有一子一女,女儿正在客厅看报纸,见到我,
眨眨眼睛,表示兴趣。然后纳梵太太出来了,她——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她是一个棕发
的女人,中年女人该怎么样,她就怎么样,实在没有什么特点,但是人非常热心。
她伸手与我握一握,“乔,你终于来了!”一脸的笑容。
我坐下来。
又是茶,又是饼干,我吃得整个嘴巴酸酸的。
纳梵太太说:“怎么你还是这么瘦呢?自从在医院里见过你,怎么请都不来!对了,
你那次并没见到我,眼睛完全没事吧?”
我只是客气地笑着。
“这是妮莉,”她介绍着女儿,“妮莉,麦梯在哪里?叫麦梯下来见这位年轻的小
姐。”
“麦梯在看足球比赛,他不会下来的。”妮莉说。
很正常的一个家,因此就有说不出的普通。
纳梵先生真的属于这个家?他此刻带歉意地说:“孩子大了简直没办法呢。”
纳梵太太看着我,“照我看,东方的孩子就很好。”
我说:“我早不是孩子了。”
纳梵先生说:“乔也不是好孩子,回家才一年就回这里来了,说回家不快乐。”他
笑。
纳梵太太也笑,“啊?”她把我端详着。
我说:“我不是孩子。”
他们夫妻俩一对一答,我顿时寂寞下来,有点后悔来吃饭,吃完饭又要喝茶,喝完
茶不知几时可以脱身。我默默地想:夫妻要这么平凡,才容易维持感情,然而纳梵先生
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啊,我不明白。
开饭了,我坐在客人的位置上。纳梵太太很健谈,絮絮地话着家常,我却坐得有点
疲倦了。最怕吃家里做的西菜,不过是一块老得几乎嚼不动的牛肉,几团洋山薯,入口
淡淡的,一点味道也没有,拼命地加盐加胡椒,吃完了还得虚伪一番,假装味道奇佳。
纳梵太太并不是很好的厨师。
吃完了饭,我仍然饿得很,想回家做一碗青菜虾米面吃。我们又开始闲聊——累都
累死了。
纳梵太太忽然发觉我剪了头发,说中国女人应该有长头发的,又说样子剪得很好,
等等等等。我静静地听着,纳梵先生也静静地听着,忽然之间,我发觉只有她一个人在
不停地说话。
我起身告辞,外国人有一样好,他们并不苦苦留客。纳梵太太嘱丈夫送我回家,外
国人也还有第二样的好,老婆决不跟着丈夫像防贼似的。我说可以自己叫车,结果还是
由纳梵先生送我回去。
他在归途中笑问:“很乏味是不是?”
“……没有。”我喃喃地否认。
“你们年轻人过不惯这种日子,你们喜欢七彩缤纷,多彩多姿,这种家庭生活,真
是有点无聊,却适合我,我是一个没有嗜好的人,连酒吧都不去。”纳梵说。
“你的嗜好是教书与读书,纳梵先生。”我提醒他。
他笑了。
我说:“而且你一点也不老。”
他把车子停在我门口,我向他道别,跟他握手。他的手还是强大而有力。时间又回
到那间医院去了,他陪了我那些日子,我低头笑一笑,回了屋子。
我没有什么可以找他的借口。以前上课还可以天天看见他,现在无端端去找他,就
是要缠着他的意思。我不想这么做,只好坐在家中。
我去各间大学取了章程来看读哪科硕士。很多学生毕业之后,就改行读会计,因为
好赚云云,我不大管这些,我要选有趣的科目读,如果要赚钱,现在就可以赚。
就在这个时候,我写去的求职信都得到了回复,其中有一份工作的待遇非常理想,
我想了一夜,决定赚钱,不再读书了,至少暂时不读。
我应约去面试,他们见是外国人,很是惊异,然而也没有什么问题,只问我有没有
亲戚朋友,我很自然地填了纳梵先生的地址。我想这份工作大约是没有问题的了。
于是我想要通知纳梵先生一声,不然他做了保人也不知道。
我把车子(对了,我买了一部TR6,新的,黄色的)开到学校去等他,问过校役,
知道他五点半下课。
我没有走进去找他,只是坐在车子里,下雨了,雨丝打在车窗上,车窗冰冷。我把
头侧侧地靠着,手放在驾驶盘。街上很静,天早黑了。我觉得寂寞,无比的寂寞。
然后他出来了,他没有开车,没有撑伞,走了出来,我开动了车子,跟在他身边,
响了响号——原来对老师不该如此轻佻,但是我实在太累了,太寂寞了,也不高兴再掩
饰自己了。
我把车窗摇下来,“纳梵先生!”
他转身,见到是我,我把车门打开。
他弯下身子问:“乔?”
我说:“你的车子呢?”
“太太开到伦敦去了。”他说。
“纳梵先生,你有没有十分钟?我有话想跟你说。”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我送
你一程。”
他坐到车子里来,因为他人高,车子既矮又小,他缩着腿,他说:“天呀,我的公
事包放哪里?”
我笑了,把他的公事包拿到我这边来。
“开这种车子,要当心。”他说。
“哪里,样子不错,其实跑不大动。”
“你们这一代最好车子能飞。”他笑。
“对不起,纳梵先生,我实在有事要跟你说的。”
“为什么不找我?你在外头等了我多久?”
“没多久。”我把应聘的事跟他说了,“在这里我实在没有亲戚朋友,所以只好把
你的名字填了上去。现在才来通知你,求你别生气才好。”
“没有关系,”他说,“所以你决定工作了?”
“是。”我说。
“那也好。乔,你如果有这种事,尽管找我们,一个女孩子在外国,是要有人帮忙
才行的。”
“谢谢你,纳梵先生。”
他也笑笑。
我开动了车子。
他说:“可该庆祝一下,你找到工作了。”
“我想请你们到中国饭店去,要不要把孩子们与纳梵太太都请出来?会不会匆忙一
点?”
“她与孩子们到伦敦去看外公外婆了。”
“我请你!”我顺口,“改天再约齐了他们,可好?”
“怎么好叫学生请客?”
我笑,“我三千年前就毕业了,才不是你学生呢,因为尊敬你,才叫你纳梵先生
的。”
“你可以叫我比尔。”他笑。
我一怔,想了一想,我说,“不,我还是叫你纳梵先生。”
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一点也不奇怪。”我说。
我把车子开到城里去,赶着快车,开得有点险,纳梵先生说:“这样子开车——”
我笑:“女子驾驶都是这样的。”
我没想到他会答应我的邀请,大概这只是他们的一种大方,而且我们毕竟相当熟稔
了。
我叫了几个菜,吃得很多,纳梵先生很会用筷子,说是以前学的,他连啤酒也不喝,
又不抽烟,我自然也没烟瘾酒瘾,反正活到这么大了,我是有点遗憾的——太乖了,乖
得不像话,像一张白纸,一点字迹也没有,因此就乏味,好像根本没活过似的。
纳梵先生说他在美国念书时的趣事——“——有个冒失鬼误按了警钟,大家马上疏
散,我刚在实验室,想:这下子可完了,怎么逃得过辐射?赶紧丢了仪器逃命,却原来
是虚惊一场,也幸亏是虚惊。”
我笑。
他说:“自从你那次之后,学校里又发生过一桩事,一只红外线炉子爆炸了,不知
道是哪一个学生的杰作,开了炉子忘了关,也不注意红灯。”
“有人受伤没有?”我问。
“没有。”他说。
“其实——纳梵先生,那一次我受伤,你始终认为是你的错吧?”我问。
“自然是我的错。”他说。
“并不见得。如果你一直这么说,我就有自卑感,我会想!纳梵先生对我好,不是
真的,不过因为内疚之故,他请我吃饭,做我保人,全是为了内疚,不是因为他真喜欢
我。”我说。
“当然我们都喜欢你,”他笑说,“你是知道的。”
我笑笑。是吗?纳梵先生对人最公道最和蔼最负责任,谁不知道?我有什么例外呢?
我招手叫侍者结账,侍者笑嘻嘻用广东话说:“这个西人已经埋左单啦。”
我马上说:“呢个西人係我教授来的,你唔好误会。”
他笑得这么有内容,非得堵堵他的口不可。
我跟纳梵先生说:“说明是我请客的。”
“怎么可以这样。”他笑,“没这种道理。”
“谢谢你。”我说,“改天我再请你们。”
“改天再说吧。”他说。
我不响,弄着桌子上的筷子,我倒是真心诚意地请他,他们英国人是很省的,上馆
子当大事体,这样无端端地花了几镑,倒叫我不好意思,我的零用绝对比他多呢。他们
生活简朴得很。
这时候饭店在放时代曲唱片,是一只很普通的歌。
纳梵先生问我:“这是中国歌?”
我笑,“是时髦的中国歌,不是真的中国歌,就像大卫宝儿的歌并不是英文歌。”
中国歌应该是:“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
但是时代曲也很缠绵,那歌女在唱:
早已知道你没良心,
偏又爱上你。
为何始终相信,
深深沉醉不怪你。
曾经对你一片痴心,
谁知你把我忘记。
寸寸相思为了你,
居然抛弃我远离。
恐怕是女人恒古的悲剧。我没有正式地谈过恋爱,只跟男孩子出去看过电影吃过饭,
互相当对方是大麻疯,离得远远,几尺距离,客客气气地说着话,淡而无味地过几个钟
头,回了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只是没有浪漫放肆的对象。
我轻轻地问纳梵先生:“可以走了吗?”
他点点头,我与他站起来,他为我穿上外套,我向他笑笑。我们上了车,仍然由我
把他送回去,他指点着我路的方向,我只转错一次。
他下车时一直道谢。
我还是微笑,然后就把车子开走了,我想到我的寂寞,回了屋子,暖气开了一整天,
十分暖。
我躺在床上,轻叹一口气。过了几天,那间公司打电话来约时间,说他们的老板要
见我,我约了一个下午。去见了他们,他们倒是用了我,年薪二千镑,极不错了,但是
除了税、保险,这个,那个,恐怕不够用。
幸亏妈妈一定会帮我分担一点,我十分惭愧,这么大的人了,又大学毕了业,又找
到工作,却还要父母负担生活,像什么话!
我把工作承担下来了。
以后天天九点钟去上班,五点下班。
替外国人办公并不轻松,只是相处倒还融洽就是了。
有几个男孩子不到一星期便想约我出去,我推周末没空,他们说平时去喝一杯茶也
是好的,推不过也只好去了。外国男孩子是好伴,大多数谈笑风生,只是与他们在一起,
给人见了不好,有种说不出的土——怎么跟外国男人泡?于是总离得他们远远的,维持
着客气的态度。
可惜男人奇怪得很,越对他们客气,他们越想接近,所以男同事都对我很有企图。
我老板叹气说:“我用了三个女秘书,都叫他们给追求去做老婆了,你恐怕也做不长
的!”
是的,女人把所有的地方都当婚姻介绍所。
然而我努力地工作着。
有同事的约会,时间过得快,一下子就近圣诞了,圣诞一到就有种急景残年的感觉,
十二月中我去买礼物,准备空寄回家。妈妈对我的工作不大满意,她认为薪水太少了,
而且一个人在外国辛苦,为了这个,她不大与我写信,到了无论什么节,就想家。
那天落了一场雪,地上积了一层白,很冷。下了班一个男同事等着我。他要约我圣
诞夜出去喝酒吃饭,我说要想一想,过几天答复,他耐心得很,连声说好。
我替爸妈选了两件羊毛衫,马马虎虎的货色,并不理想,不过是略表心意罢了。
走到马路上,人潮涌涌,我皱着眉头,拉了拉大衣,真是冷啊,地下的雪被踏碎了,
天上的雪却又在飘下来,白的,细小的,寂寞的。
这样我真想回家。
我擦着路人的肩膀,向停车场走过去,就在停车场门口,我看见了他。
他叫我的。“乔,”他叫我。
我转头,那种情景,非常像“……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只好微笑。
“纳梵先生。”我称呼他。
他走上来,“好吗?”他问。
这城到底不比伦敦,是小地方,到处撞到人的。我不是不想见他。只是见了又怎么
样?我只好笑。
“圣诞了。”他说。
我点点头。
“赶着回去?”他说。
“不赶。”我说,“有喝咖啡的时间。”
他笑,“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妨你?”我问。
“没有,乔,来,我们去邮局旁边的咖啡店。”他说。
我与他高高兴兴地又从停车场走出来,信不信由你,这时候的雪地变得这么美。
他说:“今年第一场雪。”
我们走到咖啡店,他买了滚烫的咖啡,递给我。我去接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他抬
头看我,不响,我也不响,小咖啡店挤满了人,烟雾人气,我跟着他挤着坐下,我慢慢
啜着咖啡,眼睛看着别处。店里热,我没有脱大衣,只脱了一只手套。背上渐渐有汗。
他问:“还住原来的地方?”
我点点头。
“工作理想吗?”
我点点头。
“多日不见你了。”
我点点头。
他也喝着咖啡。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发觉他两鬓稍微有点白了。他转过头来,也向我笑了笑。
我清了清喉咙。我觉得我该说话了。
“纳梵先生!”
“什么,乔?”他看着我。
“你是我老师。”我说。
“很久之前的事了,乔。”他笑。那种“长者”式的笑。
“但是你还是我老师。”我说。
“又怎么样呢?”
我鼻尖冒着汗,手心冒着汗,我说:“不要笑我。我……爱你很久了,纳梵先生。”
他一怔,杯子很轻微地震了一下。
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此而已。”
他不响。
我放下咖啡杯,叹一口气,就往门口走,我轻轻推开人群,挤到门口,推开玻璃门,
走到街上去。我低下头。告诉他也好,他必然害怕,以后也不敢再见我——又有什么关
系?反正现在也是见不到。
我匆匆向停车场走去,路上还是人山人海。我在停车场二楼找到了车子,用锁匙开
了车门,还没坐进去,就有一只手搭上来,我吓一跳,猛地回头看,站在我身后的却是
纳梵先生,高高稳重,微微弯着身子,在暗暗的灯光下我看了他的眼睛,眼睛里有这么
多的温柔了解。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是几时跟着来的,我竟一点不知道。
我看着他,他一点也没有生气——为什么他没有生气?
他看着我,默默地掏出手绢,替我抹了眼泪。
眼泪流进我嘴巴里,咸的,我怔怔地站着,哭了又哭。没有法子停止,心里却有一
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所有的积郁不如意,全部从眼泪里淌走了。
他轻轻地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前,我两只手臂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腰,他很温暖,那几
秒钟像永恒一样。
然后我松了手,我打开车子的门,走进车子里,我开动了车子。车子像箭一般滑出
去。
我没有开回家,把车子驶到公路上去了,在郊外兜了近两个钟头,也没有关上车窗,
冷风一直刮进来,吹得手指僵硬,耳朵鼻子都发痛了,我停了车,叹口气,头枕在驾驶
盘上。
明天还是要起床的,我想。
回去吧。
我缓缓地把车子开回去,在门口就听见电话铃,我停了车子,开了门,奔进去拿起
话筒。
“乔?”
“是,”我说,“纳梵先生?”喘着气。
“是,”他说,“你去了什么地方?你叫我担心了?”
我不响。
他也不响,隔了很久,他说:“我来看你。”
现在?我想问。
“现在来。”他说着挂断了电话。
我怔住了,我关上了大门,脱了大衣,大衣上染满了刚才酒吧里的烟味,我在黑暗
里走上楼梯,黑暗里躺到床上去,点了一支烟抽。应该睡觉的,这么疲倦。应该向纳梵
先生道歉的,他实在担心了,应该……
我原则上不是一个好人。
幸亏不是在学校里,在学校就不好意思了,第二天还要见面的,现在就没关系。现
在想起来,刚才的勇气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
我自床上坐起来,按熄了烟,门铃响了。
我下楼开门,在路灯下站着纳梵先生。
我低着眼说:“我没有事,你放心。”
他进来,我接过他的外套与帽子,挂好了。
我没有勇气看他。
他到厨房去,做了茶。
我坐着,呆呆地看着地板,我真有说不出的疲倦,也许真应该回家了。
“你吃了饭没有?”他温和地问。
“那不重要。”我说。
他拉开了冰箱,冰箱里是空的,他只好又关上冰箱。
“一点吃的都没有。”他说。
我歉意地摆摆手。
他把一杯热茶递在我手中,他碰到了我的手,我才发觉我的手原来是这么冷,我把
它们藏在腋下。他坐在我对面,喝着茶。厨房里只有一盏小小的灯,暗暗的,地板上拖
着两个人的影子,我在等他开口教训我。
每个人都当我孺子可教,教我过马路教我过日子教我穿衣服,他一向尊重我,我倒
要听听他教我什么。
他放下茶杯。
他说:“乔——我老了。” 我抬起头。
“当你看着我笑,我想:每个女孩子的笑容都是可爱的,她不过是礼貌,她是一个
好孩子,她尊重她的老师。当你的眼睛闪亮,我想:她年轻,她有全世界。然后你回去
了。再次在路上看见你,我想我是看错了,但是你招呼我,你跑来找我,我认为是巧合。
每次见到你,我总有种犯罪的感觉,我是一个中年男人,有家庭有责任。但是我向往你
的笑你的姿态,你说我是不是错了?”他缓缓地说着,语气是镇静的,温柔的。他的目
光落在茶杯上。
我伸出了颤抖的手。他握住了我的手。
“乔,我们都有不合理的欲望。”他说。
我动了动嘴角,没出声。
“我是有妇之夫。”他说,“我只希望我青春如你。”
我抬起了我的眼睛,他脸上的神色是凝重的。
我说:“我不要你青春,我要你这个样子,我喜欢你这样子。”我很固执。
他笑了,托着了我的脸。
“你的天真,”他说,“你的倔强,你的聪明,你的好学,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学
生。”
我摇摇头,“我是一个笨人。”我说。
他说:“乔,你不应这样看好我。”
我问:“你可爱我?”
他静默,隔了一会儿,他说:“是的,我爱你。”
我的心一酸,“我并不知道。”
“我怎么告诉你?”他温和地问,“我根本不该告诉你。”
“你不知道我爱你?”
他继续微笑,“你何尝爱过我?你是一个孩子,你在异国寂寞,一个人住着这么大
的房子,没有伴,所以才这么想。”
我说:“或许,我离开家,再回来,可是为了你。”
“不是真的。”
“纳梵先生,你晓得我是不说谎的。”
“乔——”
“请相信我。”我低声地说。
他不响,只是用手拨着我的头发。
我说:“我……很快乐,你也爱我……只是别当我是一个学生,一个孩子,当我是
一个女人,我是一个女人。”
纳梵叹了一口气。
我勉强地笑了一笑。但是他有子女有家庭,他是一个好人,他有根深蒂固的责任感。
我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这么的需要他。
“明天放假,我再来看你,今天早一点睡。开车小心一点,当心着凉。”
“听听,把我当女儿看待。”
“你的确可以做我的女儿。”
“你不老,谁说你老。”
“我四十七了。”他说,“乔,你只有二十岁。”
“二十一岁。”我改正他。
“就算二十一岁,有什么分别?”
“一年的分别。”我固执地说,“一年前我还在家里。”
“好好。”他告辞,很礼貌地告辞了。
他说明天再来看我。
第二天我从下午四点钟开始等,默默地等,一直到六点,他还没有来。他是吃了饭
来?我可还是饿着肚子。但是我没有抱怨,我知道这是必然的事,他是一个有家室有工
作的男人,岂可以凡事说走就走?总得找时间想借口。我叹口气,如果要人准时到,可
以找一个小伙子,吃饱饭没事做的,为女朋友昏昏沉沉,赴汤蹈火的。
然而这年头的小伙子也不这么纯真了,也都很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苗头一不
对,便蝉过别枝,我还是耐心地等一等好。
很明显,我爱情的道路并不平坦,一开头就挣扎得有点累,但他的确是我爱的,是
我要的。我自以为这是段不平凡的感情,也许在别人眼里看来,却普通得很呢。
我靠在沙发里,呆呆看着电视,电视的画面在跳动,没有声音,所有的等待都是这
样的吧?没有声音。电话也许随时会响,我又叹一口气。
他说他爱我,是怎么样的一种爱?还是他怕我情绪不稳定,会闹出什么事来,所以
才用话阻我一阻?
我看钟,六点半,七点。
只有一段时间他是天天陪我的,我伤了眼的那三个星期。然而那段日子是不会再回
来了。我想到家。也许应该回家的,在这么远的地方,在这么陌生的地方,有什么结果
呢?然而我还是等着。
等到八点,我弄了一点东西,胡乱吃了,想他大概是不会来了,只好上楼去。
他妻子或者已经为了昨天疑心。或者他今天实在走不开了,然而他不该连电话也不
来一个。男人或许都一样,可是无论如何,他该是个例外——抑或他也根本一样?
窗外每一辆车子经过,我都以为是他,心提起了又放下,又再提起,又再提起。
我苦笑,对着镜子苦笑,为什么这个样子?吃着父母的饭,穿着父母的衣服,感情
却被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控制,还没开始就已经这么痛苦,有什么好处?
要是现在走,还来得及。
但是我没有走。
他没有来。也没有打电话来。
他竟这样。
我很失望,而且也很灰心。
我说的都是真话,他却以为我开玩笑?抑或相信我是真话,却害怕了?我不明白。
我只知道他答应会来,结果没来。
我并没有去找他,我也没有回家,我独自一个人开了车到处逛,一星期的假显得这
么长。
我在路上碰到彼得,那个常常约我出去的男同事。
他拦住了我,他笑道:“乔,到哪里去?”
我抬头才见是他,只好跟他说了几句话。
他说:“乔,如果你有空,我请你喝酒。”
“别浪费时间了,彼得。”我笑。
“浪费时间?是什么意思?”他反问。
“你会累死,请看戏吃饭喝酒,又花钱,又花时间,我们中国女孩子是不跟人家乱
亲嘴上床的。”
彼得的脸慢慢涨红了,他是个长得很好的男孩子,生起气来有点憨气,他说:“乔,
我不知道本国的女孩子是否乱跳上床——”
“对不起,”我连忙说,“我言重了。”
“你还得道歉,我可没有这种主意!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请你出去只是很自然
的事,如果你喜欢跟我亲嘴——我不介意,反正我不会勉强你。”
我笑了,把手藏在大衣袋里。
他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看着我。
我说:“彼得,来!我请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
我看着他的金发蓝眼,点点头,“真的。”我说。
我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里,我们向最近的酒吧走过去。
他说了很多,我默默地听着。
彼得在说他的父母,他的弟兄,他的大学时期,他的工作前途,他的抱负,他的—
—
然后他忽然转向我,“乔,你有男朋友吗?”
我缓缓地摇头。
“我常常以为你在家那边有男朋友。”
“没有。”
“你父母大概反对你跟白种人来往?”他又问道。
“也不一定啦,”我说,“他们并不固执。”
“那么一一”
我接上去,“朋友很难找,彼得。”
“你不喜欢我?”他憨憨地问。
“我喜欢你,彼得。”这是真话。
“谢谢你,乔。”他拍拍我的手背。
我笑了。
他是一个好伴,一开头把话说明了,他是个好伴。
我们说了一下子话,我就向他说要走了,他没有留我,很大方地要送我回去,他没
有车子,结果是我送他,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说:“乔,我会打电话给你。”
我笑。也好,家里的电话也该响一响了。
我把车子飞驶回去,在门口停下来。找锁匙,开大门,一个人影在我身边出现——
“乔。”
我吓一跳,手袋报纸一股脑儿地跌在地上,他帮我拾起来,是他。
我冷冷地说:“你好,纳梵先生。”
他正俯着身子,听见我那讽刺的声音,抬起头呆了一呆。
他不介意:“我等了你很久。”
我不响,开了门,他跟着我进来。
“你的电话坏了,我打了三天打不通。”
我一呆,“是吗?”我马上抓起电话筒,一点声音都没有,是真坏了,几时坏的?
真巧,我不出声。
“我担心你。”他坐了下来,“我一见不到你就担心。好像你一个人在这里是我的
责任——自从你的眼睛受伤之后我就开始担心你,”
我不响。
“那天我没有出来,我妻子,她伤风在家,我要照顾孩子们。”他说,“你大概是
生气了。”
我看着他的后颈。我什么也不说,我早已原谅了他,我甚至根本没有生他的气,他
不必解释,我爱他,他随时来,我都会推掉其他的约会。
这是不可理解的。
他坐在沙发上,我站在他身后。
“乔,”他说,“我爱你。”
我的脸慢慢涨红了。
“不是像一个孩子般爱你。”他肯定地说。
“是,老师。”我说。
我把手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握住了我的手,转头看我。
笑容在我脸上慢慢展开,我俯下脸吻他的额头。
这是我第一次吻他,他震了一震,叹了一口气。
“我是一个罪人。”他说。
“是我引诱你犯罪的。”我在他身边坐下来。
“并不是。我很久之前就开始爱你,乔。”
“在我爱你之前?”我问,“不可能。”
“你的确是长大了。”他端详我,“在大学里你还非常孩子气,我记得的。”
“谁说的?我最乖。”我说。
他微笑,“你乖?还跟男同学打架呢,乖什么?”纳梵说。
“谁告诉你的?”我稀罕,“他们取笑我,我就把整个书包扔过去,笔记、尺、书
弄得一塌糊涂,总共那么一次,大家都笑了半死。”
“他们在教务室说,我听来的。”
“老师也说学生的是非?”我笑。
他又看我。
“纳梵先生。”我把双臂围住他的脖于。
“二十一岁。”他说。
我松开了手,“我做茶给你喝。”
“做浓一点。”
“别批评。”我说。
喝着茶,他犹疑地说:“我们不可以这样子见面。”
我一怔,大笑起来,“这是漫画里的典型对白,男的对情人说:我们不可以这样子
见面。”
他不响。
我马上后悔了,我不该这样无礼。
我低下头飞快地说:“对不起——不然又怎么说呢?”
“我很想见你。”他说。
“谢谢你。”
“但是我有妻——”
“我早已知道,我不介意。”
“这不公平。”
“爱很少是公道的。”
他不响。
“也许人家以为不对的是我——什么地方不好找男朋友,你们结婚几十年,我却跑
来加一脚——但是我也不能自制,我不喜欢其他的男人了。我对不起你。”
他不出声。
“我不想你离开家庭,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想也没用,我只想见到你,见一次好一
次,我并不知道还可以见你几次,说不定你今天一走,以后再也不来了,但是我不大理
以后的事,那是不能想的。”
我呆呆地解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多年来我都是个爱哭的人。
他凝视着我。
“我应该远着你。”他说。
“应该做的事很多呢,只可惜我们都不是精钢炼的,我们都是七情六欲肉身。”
他替我抹眼泪。
我吻了他的唇,他的唇是熟稔的,仿佛在印象中我已经吻过他多次,很多次了。他
避开了我,然而却抱着我。
“你今天夜里不要走了。”我说。
“对你不好。”
“我不要好。”我说,“只怕对你不好。”
“有时候你很厉害,乔,我是要回家的,你知道。除非我打算跟她离婚。我会好好
地考虑,我决不负你。”他停了一停,“我决不做害你的事。”
“你害了我你还不知道呢,晚上不能陪我,我希望你白天陪我一天。”
“我答应你,乔,星期六上午我一早来找你吧。”
“希望纳梵太太别伤风吧。”我讽嘲地说。
他内疚得不出声。
“对不起,不过反正叫你说我厉害,我也只好嘴巴尖一点,免得你失望。”
“我要走了。”
“再见。”我替他开了门。
他穿上外套,在我额上吻了一下。
我是不会求他留下来的,求也无用,他应该知道他的选择。关上大门,我叹了一口
气。
这个周末是最后的假期,就得开始工作了。彼得打电话来,叫我出去,我说约了人
了。他生气道:“你答应我在前,你说有空跟我出去。”我解释:“对不起彼得,但他
是不同的,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我家的电话坏了,他没有联络到我,所以才迟了。”
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说:“彼得,我对你老老实实的,把你当朋友,他是
人家的丈夫。”彼得闷了半晌:“啊。”他说。
彼得的语声是同情的,我挂上了电话。
星期六一早,我还在床上,他就来了。
他按着铃,我自床上跳起来,奔下去开门,我抱着他笑,马上换衣服,大家吃了早
餐,到公园去散步。
中饭在中国饭店吃的,吃完饭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喝咖啡,回家吃晚饭。
我问:“可不可以陪我跳舞?我很久很久没跳舞了。”
他说:“叫我怎么拒绝你呢?”
“你是个好人。”我说。
“叫我比尔。”
“真不习惯,叫了这么久的纳梵先生。”我笑说。
“今天玩得高兴?”
“高兴,比尔,太美了,比尔,要是个个星期六都这样,我减寿二十年都使得,比
尔。”我笑,“我要多多练习叫你的名字。”
他笑了。
我们去一间时髦的夜总会跳舞,无论是什么音乐,我总是与他跳四步,我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一种难以形容、无法解释的满足,我笑了,一直跳舞一直笑,忍
都忍不住。
“乔,看得出你很高兴。”
“是。”我说。
有什么好高兴的呢?我也想不出来。
他感喟地说:“每次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我是存在的,只有你注意我,在大学与家,
我不过是一一件家具,真有点疲倦。”
我点点头。
我们坐到一点钟。
然后我说:“你要回去了。”
“是的。”他笑,“你真能玩,从早上九点到凌晨一点,我年纪大了,不能常常这
样子地陪你。”
“那么你坐在一旁,我去找别人跳舞。”我笑道。
“我就是怕你会那么做。”
“不会的,比尔,当你疲倦的时候,我会陪你坐着,坐很久很久,我答应你。”
“只怕不久就生厌了。”他苦笑。
“我不骗你,我决不是那种女人。”我认真地说,“请你相信我。”
“乔。”他抬抬我的下巴。
他大概是一点半到家的。我有点不安,我确是贪心了,使他为难。说不定纳梵太太
一起疑,以后就更难见到他了,那夜有没有事呢?他并没有提。
假期过去之后,我还是每天上班。
彼得有时候来我处喝茶,他成了我的一个好朋友,我有时候跟他说说心事。
他说:“我不明白你,如果换了我,知道心爱的男人一直陪他妻子睡觉,真受不
了。”
我笑,“他当然要陪他妻子睡觉,他们是合法的,彼得,你真奇怪。”
彼得几乎昏过去,“我奇怪?天!你们中国……”
“别提国籍好不好?”我要求他。
“好,好,只好说爱情奇怪吧?”他说。
我不出声。
他是一个有妇之夫,我很清楚。错的不是他,只是我。我有全世界的男人可供选择,
为什么单单要看上他?最不好的就是他喜欢我,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推搪的余地。除非说
句笑话:赖社会。
彼得很大方,他喜欢与我在一起。他说过:“如果你心上人来了,就叫我走好了,
我不介意。你在工作之余,上街之余,见爱人之余,还有空的话,就见我。”
我很感动,只好笑笑。
有时候我很后悔,后悔事情居然演变成这样。像那个下午,我上街买罐头,在超级
市场选丝袜,正起劲地拣着颜色,有人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心急跳手冒汗,面色苍白,吓得半死。
她是纳梵太太。
我觉得该死,为什么到这间超级市场来买东西?上哪儿不好?
我手里拿着丝袜,傻傻地看着她,好像一个贼被事主抓住了一样。
她问:“是乔吗?好久不见了,是不是忙?为什么不上我们家来?我昨天才跟比尔
说起,比尔说也许你工作太忙。”
她的声音是厚道的、忠诚的。
我默默无言。
“看,你这么瘦,面色不大好,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纳梵太太的语气是真的
关切。
我的手颤抖着,把丝袜放回原处。
我说:“我——很好,谢谢你,只是工作忙一点。”
“比尔也很忙,简直没有空留在家里,”她笑一笑,“我跟他开玩笑,比尔,你不
是有了外遇吧?整天往外跑。”
我几乎呛住,连忙咳嗽。
“乔,我们上楼去喝杯茶吧。”她说,“我也走累了。”
我推辞不了,只好把大罐小罐拿到柜台付了钱,挽着纸篮与她去喝茶。
她老了,女人就是这样,一老下来,就排山倒海似的,什么都垮下来,再也没得救
了。我对着她的感觉,就像对着一个老妇。近五十岁的女人,不是老妇是什么?
然而我呢?我有一天,也是要老的,到那个时候,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来抢我
的丈夫,我又该怎么办?我有种恐怖的感觉,浑身发凉,我用手掩住脸,生命是极端可
怕的。
纳梵太太担心地问:“乔,你精神不好?”
“对不起。是累了。”
“你有没有男朋友?有时候闷了就累,我看你老是一个人,你们中国女孩子真规矩,
老实说,我已经开始担心我女儿了。”她微笑说。
我苍白地听着。
她说:“你知道比尔?你觉得他怎样?”
我一震,“纳梵先生?”
“你真是客气,毕业许多年了,还称他纳梵先生。”
“他?他——是个君子。”
“是的,结婚这么多年了——可是最近有个女朋友来告诉我,说看见他与一个年轻
女子跳舞。”
我静默。
“我想她是看错了。”
我不出声。英国人是不诉苦的。尤其不提个人的感情问题。她这么对我说是什么意
思?莫非怀疑我?若是见疑我,就该好好说出来,不必试探。
纳梵太太叹一口气。“我也太多心了,你想想。他赚得不多,年纪又不小了,还有
什么女孩子会喜欢他?”
不见得,他是一个有吸引力的男人,只是她与他相处久了,不再感觉而已。
“况且跳舞?比尔没跳舞已经有十多二十年了。”纳梵太太说。
我喝完了茶。
她说:“对不起,乔,跟你说了这些话。”
“没关系,纳梵太太。”
“来我们家吃饭,好不好?我让比尔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说:“纳梵太太,我实在要赶回去了。”
“好,再见,我再略休息一会儿。”
“再见。”
我急步走下超级市场,连自动楼梯也没有踏上。推开玻璃门,一阵风吹了上来,我
打了一个冷颤,整件衬衫都是湿的,贴在背上,刚才原来出了一身大汗。
我看着天空,叹了一口气。 晚上比尔来了。
他吻了我的额。
我说:“我见到你妻子。”
“她告诉我了,”他说,“她说你很瘦,且又苍白。”
我点点头。
我说:“比尔,我不舒服,我想——你还是回家吧。”
他一怔,明白我的意思,很温和地披上大衣,吻了我的额角,一声不响地走了,总
共留了不到十五分钟,茶也没有喝一杯,他走了之后,我静静地坐在客厅里。
电视开着,没有声音,我倒了一杯马爹利喝,我的眼泪淌了下来,流了一脸。
我颤抖着去翻电话本子,查到彼得的号码,拨了过去。
他倒是在家。“彼得?”我说,“我是乔。”“乔?”他问。“是,”我说,“你
可不可以来一次?彼得?现在,请你。”
“好的,”他说,“十五分钟,无论你想做什么,等我来了才说,乔,等我。”
我等他,我把马爹利像开水似地灌下肚子去。
我默默地哭着,默默地喝着酒,打横躺在沙发上。
我听见门铃,起来到浴室去洗干净了脸,装得很平静,因为喝了很多,故此也就非
常镇静,我拉了大门。
彼得冷得在搓手,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乔,你没有事?”
我拨拔头发,手臂软绵绵的使不出劲道:“请进来,我很好,只要你来。”
他看着我,进来了,然后就说:“你喝醉了,乔。”
“我没有醉。”
他叹了一口气,“乔!”
“我没有醉,彼得,吻我一下。”
“我从来不吻醉酒女人。乔,你该上床睡觉。”
“你陪我?”我抬头问他,“我没有醉。”
他看着我,“乔,我知道你不爱我,乔,上床睡觉,我明天来看你,然后你告诉我
是否要我陪你,OK?”
“你是狗娘养的。”
“乔,你闭嘴,去睡觉一一”
“你说你爱我——”
“一点不错,所以我才叫你睡觉。”
“事实上,彼得,你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孩子,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爱上你,我求
你今夜陪我,为什么不?你怕我?我令你不开心?”我说,“我没有喝醉。”我的确没
有醉,我只是十分镇静!说话慢吞吞的,而且话也很多。一切都远远的缓缓的,我心是
一点恐惧顾忌都没有了。酒是好的。“酒是好的。”我说,“请留下来。”我拉着他的
手。
“我不是一个好人,”彼得说,“我现在就走,乔,看上帝分上,好好睡觉,别再
打电话给任何男人,我不能忍受你这个样子。”
我点点头,“你不喜欢我,”
“我明天一早来。”他叹一口气,“再见,乔。”
他走了,自己开的门,自己关的门。
我伏在沙发上,跪在地下,好厉害的酒,没有人要我,他们都开门关门地走了。
门铃又响了,彼得回来了?我挣扎着去开门,又跪了下来,腿像是棉花做的,我摇
摇晃晃地向大门走去,我否认喝醉了酒,我四肢松弛,十分舒服。
门打开了,一地的雪。下雪了,我想。风吹来可不冷。
“乔!”
不是彼得。
“纳梵先生。”我扶着门口,“纳梵先生。”
“乔,你怎么了?”
“你来看我了,你来看我了。”我哭,“我今天看到你的妻子!”
“乔,你喝醉了。”他把我拉进屋于,关上大门,把我放在沙发上,“乔,我真不
放心你,只好又赶来,乔,为什么?我认识你二十年之前就结婚了,你何必这样子?平
时看你一点没有事——乔。”
我看着他,好好地伏在他身上哭了。我的眼泪鼻涕弄脏了他的衬衫,整个人挂在他
身上,揉得他衣服不像样子。我没有喝醉。“我没有喝醉。”我始终坚持着,酒使我放
松了,我神智是清楚的。
“不要这样。”他始终维持着好脾气。
我一张脸糊得大概眼睛鼻子都走了样,他隔着我的眼泪吻了我唇,一下又一下。我
回吻他。
“我爱你。”我记得我说,“我爱你,纳梵先生。”
他笑了。
因为我说纳梵先生。
他那夜没有走。
我半夜醒了,头痛欲裂。他坐在床边,领带解了开来,他在喝茶。
我起身洗脸,梳头,吃止痛丸,换衣服。
我说:“几点钟?”
“三点四十五分。”
我看着他。
“对不起。”
“你酒醒了?”
“是的。醒了,现在我可以全神贯注地引诱你了。”我笑。
“你太谦虚了,乔,你不必引诱任何人,我们男人是跑上来送上门来的。”
我笑,“我不知道你可以幽默到这种程度,纳梵先生。”
他也笑了,他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我看着他,像看一件珍贵的古董,我伸手碰他的
发鬓,我始终是尊敬他的,除了喝醉酒的时候。
“你为什么回来看我?”
“我不放心。”
“你对我可负——责任?”我问。
“负全责。”他握住了我的手。
“那够了,”我吻他的手,“谢谢你,我并不想你跟我结婚,或是爱我,我只想听
到这一句话。”
“我对不起你,乔。”
“你今夜是不走的了,比尔?”我问。
“——不走了。”
“我现在要开始我的引诱工作了。”我一本正经地说。
“你想清楚了?”他问。
“我想了太久了。”
“乔——”
“不要再说什么,纳梵先生,静一点。”
他不响。我轻轻地抱住了他。我知道我比他年轻,我知道我年轻得可以做他的女儿,
我知道得很多,但是我总还是做了我不该做的事。我不再关心了。
早上三点三刻。
我是一点也不后悔的。
我躺在他的臂弯里,点了香烟抽,他皱眉头,把我的香烟轻轻拿开,我看牢他,
“刚才好不好?”我问。
他看着我,“乔,为什么装得这么轻佻?是不是使我良心好过点?”
我背着他,不出声。
没有用,他是我的教授,我是他教出来的,我什么也瞒不过他,没有用。
“你并没有与任何人上过床,是不是?”他温和地问。
“我知道没有经验,”我还是很轻快,“并不是说我是好女孩子,我没有机会而
已。”
“乔——”
“不要再说你抱歉等等等等,我愿意的。”
“我们大家都不要说话,快睡觉。”
“是老师。”我答。
他没有笑。他还戴着手表,四点十五分,我可以听见他手表走动的声音。
我说:“我很高兴见你,纳梵先生,我永远不会后悔。”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睡着。我却睡着了。
我比他早起,我换好了衣服,他才起床。
我要走了,拿过手袋,吻了他一下,把一管大门锁匙放在他手里,吻了他一下,飞
快下楼,没有说一句话。出了大门,开动了车子,才后悔没为他弄早餐。下次吧,我想。
赶到办公室,我很高兴。可是宿酒作怪,又不够睡眠,我是不大化妆的,面色不大
好看。
彼得马上过来,他蹲下问我:“你怎么了?好吗?”他声音很低,“我打算打电话
给你,没想到你来上班了。”
我猛然想起昨夜的事来,脸红了一半,只好给他一个大笑脸,傻傻的。
他忽然飞快地吻了我的鼻子,他叹口气,“我真该打我自己,太笨了,昨天怎么走
的?然而谁会伤害你?”
我低头,装着整理文件,不出声。
“今天没事?”
“我很快乐,谢谢你,彼得。”
“快乐?”他惊异地看着我。
“是的,彼得,我说给你听,我有一个包袱,背在背上二十年了,又重又累又闷,
昨天我找到一个人,把包袱交给他了,他说他会负责任,所以我很快乐。”
他僵了一僵,“包袱里是什么?”他问。
“我的感情。”
他垂下了头,“啊,你找到了他。他是谁?”
“那个男人。”我说。
“有妇之夫的那一个。”
我低下了眼睛,“是的。”
“你以前的教授?”彼得说。
“是的。”我答。
“如果你要知道我的意见——他是禽兽。”
我居然笑了,我说:“彼得,我并没有问你的意见。”
彼得回到他自己的位置去,气得脸色发青。他后来一整天都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
我知道他是好人,他是为我好,可惜为我好的人一个也不能令我快乐。
那一天我很疲倦,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却做了很多工作,而且说话也说得多。下班
我跟彼得说再见,他不睬我,我吻他的脸,他别转身子,我耸耸肩,说:“孩子气!”
他猛地回头,我看到他眼里含有眼泪,我吃惊。
“我是个傻子。”他说着站起来走了。
我觉得很抱歉,既然他器量这么小,我也没办法。
回到屋子,我居然心血来潮,兴致好得不得了,煮了一大锅牛肉洋山薯,香喷喷的,
扭开了电视,边吃边看,并不觉得疲倦——但是今夜还是早点睡觉的好。
我没想到比尔会来。
他先按铃,我去开门,却看见他站在门口,他一脸的笑,我惊喜地说:“你为什么
不用锁匙?”
他低头问我:“你屋子里没有别人?”
“有,”我笑,“有两打小阿飞,听见门铃都躲起来了。”
他轻轻打了我的头一下,关上门。
“好香,吃什么?”
我笑,“搬进来第一次煮食物,叫你撞见了,要不要吃?”
“好,我还没吃饭。”
我们坐在厨房里,我看着他,“比尔。”我忍不住吻了他一下。
“你今天要早一点睡。”他看牢我。
“一定。你——好不好?”我问。
“很好。”他说。
“学校十分忙吗?”我问。
“忙得很,做惯了。”他边吃边说。
我笑,“有没有什么女学生对你挤眉弄眼?”
“当年你也没对我挤眉弄眼。”他说。
“但是我爱你,难道还不够吗?”
他擦了嘴,笑了。“味道很好,我帮你洗碟子。”
“不用,你坐在那里别动。咱们中国人不流行男人做家务。”我说。
“谢谢。”
我停了一停,“家里——好吗?”
他没有出声。
“你昨夜没有回去。”我提醒他。
“我想她已经知道端倪了,只是不说话。”他说,“我想考虑一下,迟早要告诉她
的。”
“你要跟她离婚?”
“我不能同时跟两个女人在一起。”
“很多男人可以。”
“我有犯罪感。”
“你爱她的,是不是?”我问。
“这么多年了。”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问你这种事。”
“你有权问。”
“我没有。你是一个自由的人。”
“你也是自由的吗?”他问,“会不会有一天我来找你,开门进来,只是一间空屋
子?”
“我爱你。”
“爱多久?”
“很久。”
“你肯嫁我?”他忽然问。
这个问题使我一怔。嫁给他?一个小大学的副校长,一个外国人,有两个孩子,我
从没想过嫁他。我知道我爱他,不过结婚是另外一回事。
我说,“你不能与我结婚。”
“我太老了?”
“不,你不能重婚!”
他喝了一杯咖啡,捧着杯子不响。
我坐在他后面,抱着他的腰,“你明天来看我吗?”
“我尽可能每天来。”
“谢谢你。”
“你是一个傻女孩子。”
“天下聪明人太多了,有几个傻蛋点缀一下,也是好的。”
“你喜欢我什么?”他轻轻问我。
“对着你,我有一种安全感,现在我知道,无论怎样,你总是原谅我的,对我负责
任的。”
“有很多男孩子会爱你,乔。”
“谁?他们来了他们去了,请我看一场戏,吃一顿饭,下次也许永远不再出现,谁
晓得厚厚一本电话本子,几时又轮到我?再开心也是假的,整天坐在家里等电话铃响,
一叫就出去,实在有点犯贱相。你是不一样的,比尔,你是可靠的。”我说。
“我也失过一次约。”
“我早忘记了。”
“乔,我是要娶你的——”
“这是你的事,”我缓缓地说,“我不会逼你娶我,我这么急要嫁人,不会跟你在
一起!我只想知道你是爱我的,不会忘记我、关心我的,那就足够了。事情已经很困难
了,也许会更复杂,你会怪我的,至于纳梵太太,我对她不起。”我的眼泪又淌了下来,
我确是爱哭。
他不响。
隔了很久他说:“头一次我希望我仍年轻。”
“我是你的。”我说,“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寂寞。一年四季坐在一间小宿舍里,
唯一的快乐是上你的课。我是这样无聊,在纸上写你的名字,涂满一张又一张。我常常
想你,的确只想你。三年了,我是这样寂寞,功课一向紧,我一向不集中,晚上做梦还
是你与你的宇宙线,我爱你,有三年了。”
他微笑,“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男朋友这么多,无论在哪里看到你,你总是中心,
大家围着你,我找个时候说话还困难,幸亏第三年你居然选我的功课做。”
“我并不是好学生,我笨。”我说。
“我倒希望再多教几个你这样的坏学生。”他看着我。
“你真的爱我?”
“你要我说多少次?”他温柔地问。
“如果你没有听腻,我爱你,比尔。”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
我见到他的时候是这样快乐,比拥有全世界还高兴,他至少有一部分是我的,我崇
拜的人,我爱的人。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那条痕还没有褪。”
“没关系。”我说,“只是天气一冷就咳嗽,气管不好,那一次的并发症很厉害。”
“都是我错。”他说。
“我很原谅你。”我侧着头看他。
他又笑了。
我说:“你听听你的美国口音,你同胞就快不要你了。”
“怎么扯到我的口音上去了?”他问。
“你讲课我老听得糊里糊涂的,笔记的字迹又潦草,考试题目深得要命,你真不是
一个好教授!”
“是,又粗心大意,不照顾学生——”
“别提那件事了。”我笑,“你喝完咖啡没有?”
他放下了杯子。
我说:“把眼镜戴上,让我看看你那样子。”
“没在身上。”他笑,“我就快要戴老花眼镜了。”
“我不介意,你总是美丽的。”
时间过得真快,当他在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几个钟头。
“我要回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心里一沉。没有用,迟早他是要走的,我装得多好也没有用,脸上大概
是阴阴的,他越来得多,我越是贪心想他留久一点。我不过是一个人。
然而他说要回去,我留他也没有用。他是一个教授,不是孩子,他知道他要的是什
么。即使是一个孩子,想要什么终究也懂得伸手去抓。
我甚至没问他几时再来,我只是说道:“再见。”
“你真让我藏着锁匙?”
我点点头。
“谢谢你。”他说。
他走了。就是这样。他不来,这个晚上倒还容易过一点,他来过又走了,我就有点
恍惚。他的妻子是个幸运的女人。照我明白他,他一辈子也不会跟她离婚,照我了解,
他根本不应该跟我到这种地方,也许他真的爱我,也许他也不过是一个人。
以后我就是这样了吗?
天天下了班等他来?
好像没有什么前途的样子,但是人是不能说的,人是不能说的。我的日子就这么过
了,一下子高兴,一下子不高兴,我的日子不过如此。
有时候我想去学校见他。一天早下班,我到了大学,问校务处纳梵先生在哪里,他
们告诉了我,我去找他,他正讲课。他真是神采飞扬,我隔着玻璃,一下子明白为什么
如此地爱着他。
他微微弯着腰,衬衫袖子卷起来了,一手指着黑板。他头发是鬈的,相当长,上唇
蓄着胡髭,脸上有一种严谨的可亲,这是他吸引学生的原因。如此坐在课室的学生,也
就带着心仪倾慕的表情。
至少他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我想。
他说:“——当时坐在我隔壁,与我做实验的是一个极其冒失的女子,这位女士有
谋杀欲,我几乎被她谋害六次以上,她花样变化无穷——”这是一个新的故事,我没有
听过的,学生们哄堂大笑。他喜欢说实验室的笑话。
然后忽然他说:“——大人想不到的问题,孩子想得到,我女儿讲——”
我呆住了。他女儿,他是人家的父亲。他女儿,他虽然不对我说女儿,他对学生说。
这是事实,他有妻子他有家庭。
我忽然有点疲倦,我独自与他一家人在挣扎,这要到几时呢?我不敢想下去。
我再从玻璃窗看进去,他已经下课了。
我绕到入口处,在门上敲两下,他抬抬头。
“乔!”他一脸的笑与惊奇。
我走过去,忍不住吻了他的面颊。
他没有避开,他也不怕有人看见。
我又快乐了。
“你几时来的?”他收拾着讲义。
“刚好听见有人意图谋杀你六次以上。”我笑着说。
他笑了。
“到食堂去喝杯咖啡?”我问。
“好的,你倒还记得食堂咖啡。”他说。
我走在他身边。这多么像两三年前,我走在他身边。跟进跟出,是为了那个实验,
现在他是我的——我的什么人?我看着他,他真是动人。
“看什么?”他笑问,“数我的白头发?”
我不出声,只是傻气地微笑,这一切毕竟还是值得的。
他的笑是这么吸引,我与他在饭堂坐下,马上有几个学生趋上来跟他说话,我耐心
地听着,做他的影子,我隔着他的学生向他微笑。
然后他轻轻俯身过来,对我说:“我们好走了?”
我点点头。
他向他的学生道歉:“我们明天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跟他后面走了,那几个年轻的孩子很怀疑地看着我。
但是他不介意,他拉起了我的手。他的手温暖强壮。
“你今天怎么会有空来看我?”他问。
“我想你。”我说。
“我也想你。”他说。
有些教授还记得我,我向他们点点头,出了校门。
“我们上哪里?”他问我,“有没有特别的地方去?”
“我们已经跳过舞了,”我笑,“我只是想看看你,把你锁在屋子里,一天到晚对
着你,可不可以?”
他微笑,“没看多久我就鸡皮鹤发了。”
“嗅,比尔,你怎么老说这种话?”
“我总要警告你。”
“你真有时间?”
“是。我刚想打电话给你,我打算在你家里住一个星期,可以吗?”
“真的?”我惊问。
“真的。”他说。
我猛地想起,也许纳梵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所以他有空可以跟我住在一起。一
个星期,真是太好的机会,我心花怒放。
“太好了,比尔,我发誓我不会吵你,你把你所有的工作带到我屋子来做,好不
好?”
“好。”他笑说。
他搬了进来,带着一小箱子的衣服。
我请了一星期假陪他。
他并不是每天有课,有时候只上几小时。我为他煮饭弄菜烧咖啡,以前所不做的事
现在都做了,而且快乐得不像话,我看得出他也高兴。
半夜我开了车与他兜风,加速到车子要咆吼着飞起来似的,他说我是个冒险鬼,受
不了。回到家肚子饿,我们把意大利白酒与芝士夹面包吃,津津有味。
“这是什么生活?”他问我,“比嬉皮士还好。”
我靠着他。这个世界我什么也不要了,就是要他。
他抽烟斗,我为他点烟。
我弄了不少中式菜,拿了筷子就吃饭。
我才发觉我与他在一起竟然半点冲突也没有。
假如我们可以结婚,生活上大致是没有问题的。
有一夜他与我说:“乔,与你在一起,仿佛像尝了蜜的味道。”
我没有回答。 有时候他做讲义,我整个人拥在他背上,当然是妨碍他工作的,但是他并不生气,
他说:“你再这样,我就回家了,我情愿一个人在家。”
他对我像对一个小孩。
他喜欢喝黑咖啡,抽烟斗,生活很整洁,但是笔记与簿子都不喜欢给人碰,很怪癖。
我不大跟他捣蛋,有时候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让他一人在楼上专心工作。
我记得是第四个晚上,我一直数着日子,我在楼下看电视,正上演一部悲剧,我看
着就哭了,我想:他总是要走的,他总是要走的。
他在我身后说:“乔,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转过头去。
“我有话跟你说。”
“到这边来坐。”我说。
他过来,放下了烟斗。
“乔,我知道你家里环境很好,但是,你既然跟我在一起——”他摸出了支票本子。
我看着支票本子,又看他,我笑问:“想买我?”
“乔,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要说笑。”
“我自己有钱。”我笑,“你还没我阔呢。”
“我知道,但是——”
“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好不好?”我问。
“我是你的教授。”
“你是我的爱人。”
“你很顽皮,再也不尊重我了。”
“我十分尊重你。”我说,“就是十分尊重你,所以才劝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
“你要什么?要送你什么?”他问,“说给我听。”
我看着他,没有说出来,我不想说出来逼他,然后他也明白了,他也不出声。
“我知道。”他点点头。
“谢谢你。”我抱紧他。
“乔,让我照顾你的生活——”他说。
“精神上照顾我,不要掏支票本子出来,请你不要。”
他只好缓缓把支票簿藏回去。我很高兴。我坐在他身边,陪了他一整个晚上。后来
他还是把支票存到我户口去了,这是后来的事,他始终觉得对我不起,要想法子赔偿。
我们在一起是快乐的,我当他像偶像。我喜欢看他做工作,他全神贯注,高卷衣袖,
把大张的图表一张一张地拿出来改,那种样子的美丽,是难以形容的。
男人融在工作里的时候是美丽的。
我向往他的神采。
其实我们也没有去什么地方,大多数呆在屋子里,我变得很轻快,与他说笑着,伺
候他饮食。
他说:“乔,从一大堆公式、数目字间抬起头来,看到你的笑脸,是人生一大享
受。”
听他这样的赞美,也是最大享受。
他也爱我,这是事实,只是人年纪大了,总还有其他的事在心里,不得自由。
我把头发梳成辫子,他有时候会拉拉我的发梢。我存心要把这七天过得快乐,以便
他有一个好的回忆,我也有一个好的回忆。
在厨房里我问他:“你要哪一种咖啡?咖啡粉还是新鲜咖啡?”
他笑,“我女儿——”说不下去了。
啊他终于对我说起了他女儿。
我很自然地接上去,“是,她怎么样?”
他也只好继续,“她小时候说咖啡有两种,一种会响,一种不会响。”
“多么聪明。”我说,十分言不由衷。
这些父母,子女什么都是香的,白痴的子女也有一番好讲,对毫不相干的人就说自
己的于女,无聊之至,虽说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如此超然,还带着这种陋习,似乎不可
原谅。
我知道我是妒忌了。我知道他也是凡人,但是我始终希望他可以真的超脱。我不会
求他离婚,他应该知道怎么做,如果他是不打算放弃他家庭的,我跪下来也没用。
我大概很久没有说话,以致他问:“乔?乔?”
我抬起头,依然是一脸的笑。
我笑得很好。我要他记得:乔有一个好的笑容。
我们到花园去,走很久很久。天气还极冷,在早晨,雪没有溶,我们一直走,草还
是绿的,上面结着冰,草都凝在冰里,走上去就脆脆地踩断了,我穿着家里带来的皮大
衣,戴着帽子手套,脖子上绕着又长又厚的围巾,整个人像冬瓜。他只穿一件薄薄的呢
外套,笑我。
我也笑。
气喷出来是白的。
“比尔,”我说,“假如天气再冷,再冷,冷得很冷,一个女孩子忽然哭了,她的
眼泪会不会在脸上凝成冰珠?”
“不大可能。”他笑说。
“假如可能的话,多么浪漫!”我叹道。
“你真不实际,”他说,“没有科学根据的,人体表面不断散热,眼泪怎么结冰?”
“你们科学家!”我说。
“你是一个孩子。”他说。
我把手插在他口袋里,他握着我的手,我隔着厚厚的手套,还可以感觉得他手的温
暖,那种感觉是极性感的。
我仰头吻他的耳根,然后我们躲在树下拥吻,树叶掉得光光的,桠槎却交叠又交叠。
只要有他在身旁,什么都是好看的。灰暗的天空也有一种潇洒。
这大概会叫他想起以前,二十年前?十五年前?当他初恋再恋的时候,年轻的他与
年轻的情人必然也做过这样的事。
我看得出他很高兴。他说:“乔,我不应该太贪心,时光是不可以倒流的,因为你,
我又享受了青春。”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老,我与他上街,没有人会说他是我的父亲。
我们出去吃晚饭,他碰到了熟人,我知趣地没跟上去,站在一旁装着看橱窗,免得
他尴尬与麻烦。
谁知他毕竟是个男人,真的男人,他回头叫我,“乔,我要你见见某先生。”他正
式把我介绍给朋友,他不怕。
我真的爱他,我爱他因为他每个动作都是光明磊落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
对不起我的地方。是他结了婚,但是他结婚时我刚刚生出来,难道我怪他不成?他爱他
的家庭,因为他是男人,他爱我,也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啊,将来无论怎样,我总是没
有懊恼的。
如果我得到他,这世界上我什么也不要了。
但是一星期很快就过了,他收拾东西要走了,我帮他收拾。他在我这里做了不少的
笔记。
那是一个黄昏,他在我处吃饭,我还是很愉快。这一星期的快乐是捡回来的,我不
可以太贪心,他是要走的。
我倒咖啡给他,我说:“这是会响的咖啡。”
他只好笑一笑。
我改口问:“学校课程改了没有?抑或还是那一套?这些年了,科学总该有进步才
是。”
“改了不少,越改越深,学生抗议说真正专修物理科生物科还没有这么难呢。”
“可不是?你说得又快,考试一点暗示都没有,铁面无私,可怕!”
“你怕不怕我?”他握住我的手。
“好笑!现在干么还要怕你?以前也不怕你,以前问得最多的也是我,最笨的也是
我。”
“你不专心,但是成绩却是好的。”
“很专心了,只是你那科难,幸亏我有点兴趣。”
“乔,你真应该继续读书的。”他说。
我伸一个懒腰,“不读了,我又不是聪明学生,读得要死,才拿七十分,一点潇洒
都没有,是拼命拼来的,算了,根本不是那种人材。”
“你真骄傲,乔。”他叹气。
我看着他,骄傲?或者是的,我不会求他离婚的。
我柔和地说:“你该走了?”
他站起来,我把他的公事包递给他。
他说:“我有空来。”他低下了头。
“我总是等你的。”我低声说。
他吻我的唇。
然后我送他到门口,他走了。
再回到屋子来,我关上门,觉得室内是空洞的。房间里还留着他烟斗的香味,七天
以来,我习惯了他,仿佛他随时会叫我:“乔?乔?”
然而他走了。
屋子里如此寂寞。我倒了半杯白兰地,慢慢地喝着,又扭开了电视。屋子里如此的
静。书架上堆满了书,但是书怎么及一个人?怎么及一个人?
我疲倦得很。明天要上班了。
然后电话铃响了起来。比尔?我奔过去听。并不是他,只是彼得。彼得问:“你没
有事吧?他们说你请假一星期,你明天该来上班了。”
“是。”我说,“我记得,你放心。”
“真的没事?”他问,“身体可好?”
“没事,谢谢你,彼得。你好吗?彼得?”
“很想你。”他自然又坦白。
“我明天就见你了。”我说。
“今天是星期日,才七点半,你吃了饭没有?”彼得说。
“吃了。”
“想不想出来喝一杯?”
“我手上就有一杯。”我笑,“你来我家?”
“你真的肯见我?”他喜出望外。
“为什么不见?你是我的朋友。”我说,“欢迎。”
“外面很冷,”他说,“你如果要出来的话,穿多几件大衣。”
“你来好了。”我说,“一会儿见。”
他隔了十分钟后就到了。
等一个不相干的人是不紧张的,舒适的。而且不知不觉他就来了,我为他开门。
彼得说:“我不大敢来你家。”他笑,“你没有喝太多吧?”
我知道他还记得上次的事,我有点不好意思。
“别担心,”我说,“我以后再也不喝成那样子了。”
他说:“我很后悔,那夜居然什么也没做,就走了,你真是美丽,乔。”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就红了,我说:“彼得,请你别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好不好?”
彼得只是笑,他的脸是纯情的。
我问:“最近你与什么女孩子在一起?”
“好几个。都很普通的关系。我一直在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
“算了,彼得,我有什么好?我家里不赞成我跟外国男孩子来往。我自问也没本事
嫁得了外国人。你们外国女人都像苦力一样地做家务,完了还得上班赚薪水贴补家用,
还说解放妇女呢!不过是嘴巴硬而已。吃亏之极,我们中国女人就聪明,男人要大丈夫
主义,随他们面子上风光点,我们眯眯笑跟在后面享福,有什么不好?哈!”
彼得隔了很久,才说:“你喜欢的男人,也是英国人。”
我猛然想了起来,就觉得自己荒谬,来不及地说:“呀,我竟没有想到!”
“你就是这一点可爱,乔。”
我苦笑,“我是个糊涂虫,对不起。”
“人人糊涂得像你这么好玩,倒也不差。”他看着我笑。
我一张脸大概涨得像猪肝,我说:“见你的鬼。”
我喜欢彼得的天真,他心里想什么老是说出来,又不装模作样,生气是真的生气,
开心也是真的开心。比尔也很好……到底比尔有城府,我在亮里,他在暗里,他的心事
我一点也不知道,讨好他是吃力的,然而这是我自己情愿的,没什么好说好怨的。
我呆呆地想着。
彼得伸手在我面前晃了一晃,“你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说,“这么夜了,明天大家又要上班,多没意思。不上班又不知道
如何打发时光,唉。”
“你牢骚也真多。乔,你很寂寞,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什么人也不见?
这是不对的,出来,我们找一大堆年轻人,一起看电影吃饭——”
“我不要去。”
“为什么?”
“无聊。”
他微愠地说:“如果你如此坚持,做人根本就很无聊。”
他生气了。男子的器量就是奇小。
我微笑,看着他不出声。
男人都想女人跟在他们身后走,出尽法宝,然而有本事的男人是不必强求的,像我
的比尔纳梵,他根本什么话都不必说,我就听他。
然而彼得是个孩子。他想的也就是孩子想的事情。
我的确是寂寞,即使把我空余的时候挤得满满的,我还是寂寞。
我说:“我疲倦了。”
他苦涩地笑,“因为我的话乏味?对不起,乔,我想讨好你,真的,我实在想讨好
你。”他说,“也许是太用力了,故此有点累。”
“对不起,彼得,但是我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
“哈哈,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这句话真美妙,我多爱这句话。乔,你真是独一
无二的。”
“不要笑我。”我低下头,“不要笑我。”
“我不是笑你。”他叹一口气,“我没有办法讨好你,是我不对。”
“噢,彼得,从前我们说话谈笑,是这么开心,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了?一开口不
是我得罪你,就是你得罪我,为什么?”我失望地问。
“因为我爱上了你,爱是不潇洒的。”他沉沉地说。
“不要爱我。”
“不要爱你?说是容易。”彼得又振作起来笑了。他们外国孩子大多数有这点好,
不爱愁眉苦脸的。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莫名其妙地问。
“喜欢我,你太关心我了。”
他笑。“这有什么好谢的?千谢万谢,也不该为这个谢我,我要是可以控制自己,
才不爱你哪。”
我笑了,学他的口气,“妙!彼得,这句话妙,可以不爱我,才不爱我。”
他看看表,“我想我得走了。”他说。
我点点头,“明天见。”我说。
他在门口吻了我的脸,道别。
我关上门,邻居会怎么想呢?进进出出的都是外国男人,他们会想,这个中国女子
倒是够劲。
收到妈妈一封信,她详细地问及我的生活,并且说要差人来看我,她起了疑心,怀
疑我一个人不晓得在干什么,刚巧有朋友的儿子在读书,她请他周末来找我,下一个周
末,妈妈信里说。
我不理。
周末我有地方可去,才不等这个检察官。
妈妈也真是,我果然在做贼,也不会让她捉到证据,屋子里有什么?谁也没有,只
我一个人而已。
虽是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屋子里有纳梵先生烟斗的香味。他在?还是不在?对我来
说,他是无处不在的。
我叹一口气,或者是我做错了,我不该跟他在一起。即使是跟外国人在一起,彼得
也好,虽然年纪轻没有钱,可是他能正式娶我。
我嘲弄地想:确是太没出息了,巴巴地跑了来做洋人的情妇,妈妈知道可不马上昏
过去,可是套彼得的一句话:我可以不爱他,才不爱他。
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快乐,用一点点痛苦换那种快乐,我认为是值得的。
我把妈妈的信搁在一边,去上班了。
我的心情好,抽空挡向彼得眨眼,他摇头叹息着。
我只是在想,假如我可以跟比尔纳梵永远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开心。
下了班,开车回家,冷得要命。上个月接了电费单,那数目是惊人的,屋子里日夜
点着暖气,我不喜欢一开门就嗅到冷气。
妈妈汇来的钱只够付房租,我自己赚的贴在别的用途上,读书有个期限,或三年,
或两年,如此下去,一晃眼一年,难怪妈妈要起疑,想想她也有权那么做。
我问自己:“怎么办?”
要省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先搁一搁再说吧。
我拆着信,发觉银行账单里多了五百镑。我的妈,我简直不相信眼睛,不少已经好
了,怎么会多了这许多钱?一转念,才想到是他放进去的。对他来说,这实在不是小数
目。我怔怔地想:为了什么?为了使他良心好过一点?
我叹一口气,这事必须跟他解释一下。
我要钱,在此地找一个光有臭钱的人,倒也容易。
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
“乔?”
我笑,“我刚想找你呀。”我问,“你在哪里?”
他说:“在家。”
“啊。”
“我要你好好听着,乔。”
“好。”我问,“什么事?”
他说得很慢很有力,“乔,我不能再见你了。”
“你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没有希望,乔,我不该连累你。”
“你在家,你这番话是说给纳梵太太听的,我不相信你,你是爱我的。”我说。
“乔,我说完了。”他搁下电话。
我震惊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慢慢清醒过来,我放下了电话筒。
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早点发生也好。
我站起来,把杂物拿到厨房去,一双手在颤抖着。
我没有哭,只是叹气,虽然说结局是可以预料得到的,然而终于来了,却还是这样,
人真是滑稽,生下来就知道会死,但是还是人人怕死。
他就是那样,一个电话就把事情解决了。对他来说,事情是最简单不过的,那边是
他数十年的妻子孩子,家庭,我?我是什么。
我奔上搂去,搜尽了抽屉,找到我的安眠药,一口气吞了三粒,然后躺在床上。
我不会死的,这年头再也没有这种事了,所以男人可以随便打电话给女朋友:“我
以后再也不要见你了。”
也许我如果真死了,他会内疚一阵子,一辈子。但是我没有这种勇气,我要活得非
常开心,这也许会使他内疚,但是我也没勇气快活,我是一个懦夫。
然后我哭了。
第一次醒来是早上四点,我服了三片药,继续睡。
那些梦是支离破碎的,没有痕迹的,醒了记不清楚的。然而我终于还是醒了,我起
床打了一封辞职信寄出去。理由是健康不佳。
或者我可以从头开始,找一个大学校插班,或者……
但是我病了。
躺了三天,只喝一点葡萄糖水。
彼得来看我,吓得他什么似的,可是又说不出口,只好下厨房为我弄鸡蛋、三文治、
麦片,结果我吃不下,只是躺着。
他坐在我床边,等医生来,医生留下药,他又喂我吃药。
我对他说:“彼得,你为什么不走,让我一个人死好了。”
“伤风是不死人的。”他笑着说。
他没有走,还是留着。
一个晚上,我跟彼得说:“你要我做你的女朋友?”
他不响。
我握住他的手,“我打算做你的女朋友,等我病好了,我们开一个最大的舞会,就
在楼下,把所有的人都请来,玩一个通宵,然后你就出去宣布,我是你的女朋友。”
他不响。
“你要把所有的人都请来,所有的朋友,同事,亲戚,都请了他们来,一个也不
漏。”
他仍然不出声。
我看着他,笑了,“你后悔了,彼得,你不再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了?”
他说:“我永远要你。”
他低着头,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明白他了。
但是我的热度缠缠绵绵并没有退。
彼得天天下了班来,帮我收拾屋子,打扫,服侍我吃药,他可是一点怨言也没有。
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门匙,比尔纳梵把门匙还给我了。
我不响。
真是那么简单嘛?他抹去我,就像抹去桌子上的一层灰尘?
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地吃东西,我瘦了很多。
星期六,彼得还没有来,听见有人按门铃。以为是彼得,蹒跚地起床,打开窗帘,
看下楼去,只见楼下停着一辆小小的跑车,黄色的。
我想:谁呢?
我走下楼,开门。
一个中国男孩子。
多久没见中国人的脸了?
我看着他。他犹疑地看着我。他很年轻,很漂亮,很有气质,他手上拿着地址本,
看了我很久,他问:“乔?”
我穿着睡衣,点点头,“我是乔。”
他连忙进屋子,关上大门,说:“赵伯母叫我来看你——”
哦,我的调查官到了。
他间:“你怎么了?病了?”
我慢慢地上楼,“是,病了十天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上楼躺着。”
他跟在我身后,来扶我,“我不知道,对不起……谁陪你呢!这屋子这么大。”
我坐在床上,掩上被子,忽然咳嗽了,呛了很久。
他很同情且又惶恐地看着我,手足无措。
我既好气又好笑。
我问:“你见过肺病吗?这就是三期肺病。”存心吓他。
他笑了,笑里全是稚气。他有一种女孩子的娇态,可是一点也不讨厌。他说:“现
在哪里有人生肺病?”
“贵姓大名?”
“张家明。”他说。
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你,你怎么会让我妈妈派了你来的?”我看牢他。
“我也没有听过你呀,”他说,“可是我在理工学院,离这里近,所以她们派我
来。”
“理工学院?”我白他一眼,老气横秋地说,“第一年?”
他一呆,“第一年?不不,我已经拿了文凭了,现在做研究,跟厂订了一年合同。”
“你拿了博士了?”我顿时刮目相看,“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二十岁。”这年头简
直不能以貌取人。
“我二十五岁了。”他笑。
我叹口气,“好了,张先生,如今你看到我了,打算怎么样?”我问他。
他皱皱眉头,“赵伯母非常不放心你,她说你一人在外,又不念书,工作不晓得进
展如何,又拼命向家里要钱,好像比念书的时候更离谱了,家里还有其他的用途,即使
不困难,赵伯母说孩子大了,终归要独立的,要不就索性回香港去。她让我来看看你意
思到底如何,我今晚跟她通电话,她说你有两三个月没好好给她写信了,这次来,你仿
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听着。
妈妈算是真关心我?
何必诉这么多的苦给外人听?又道家中艰苦,我知道家里的情况,这点钱还付得起,
只是女儿大了,最好嫁人,离开家里,不必他们费心费力。我就是这点不争气而已。
罢罢罢,以后不问他们要钱就是了。
等病好了,另外搬一个地方住,另外找一份工作做。
叫我回去?决不,这等话都已经说明了,我还回去干什么?忽然之间,我“呀”了
一声,我发觉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了,要死的话,早就可以孤孤单单地死。
我呆在那里。 张家明说:“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看着他。啊,是我自己不争气,同样是一个孩子,人家的儿子多么前途光明,我
是自己坑自己,怨不得人,父母对我又是恩尽义至,没有什么拖欠的了。
“你的工作呢?”他问。
“辞了。”
“这里这么大,你一个人住么?”
“是。”
“你喜欢住大屋子?”
“这屋子一点也不大,”我抢白他,“我家又不负你家的债,不必你担心。”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红了脸,说:“我没有那个意思,赵小姐,我是说,如果
你不是一个人住大屋子,住在宿舍,病了也有同学照顾——算了,我要走了,打扰了
你。”
我觉得我是太无礼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这么来看我,原是忠人所托,
我茶没敬他一杯,反而拿他出气,怎么应该?
我是个最最没出息的人,那害我的人,我不但不敢怪他,且还怨自己,可是却拿着
不相干的旁人来发作。
张家明默默地穿上大衣,走到房门,转过头来,还想说什么,我跳起床,走到他面
前,人就簌簌的发抖,不知道怎么,眼泪就流了一脸。
他看着我,默默的,古典的,却有一点木然。
全世界的人都木然地看着我,我脚一软,就跪倒在他面前。
等我醒来的时候,张家明没有走,彼得与医生却都在跟前。我躺在床上。
医生咆哮着:“住院留医!病人一定得吃东西!”
我重新闭上眼睛。
彼得把医生送走。
张家明轻轻地问我:“那是你的洋男朋友?”
他问得很诚恳,带着他独有的孩子气的天真。
我摇摇头。
“他很喜欢你,刚才急得什么似的。”他说。
“不,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看看表,“乔,我要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如果你进医院,在门口留张字条,
我如果知道你病了,我不会约别人,我明天再来。”
“张先生,谢谢你。”我说。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大家照顾照顾。”
“刚才——对不起。”
“我早忘了。”他微笑。
他走了。
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从家里来看你?”
我笑了,他俩倒是一对,问同样的问题。
“他惊人的漂亮,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中国人,人家说中国人矮,他比我还高一
点,人家说中国人眼睛小,他的眼睛——”
“你去追求他吧,他这么漂亮。”我说。
“别取笑,他真是漂亮。”彼得说。
我白他一眼,“你再说下去,我就当你有问题。”
彼得说:“我不怕那个骗你的坏蛋,我怕他。他真不是你男朋友?”他的口气很是
带酸味。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我说。
彼得松一口气,他真还是孩子。
“况且你见过多少个中国人?他哪里算漂亮?”我说,“真是孤陋寡闻。”
“任何女孩子都会认为他漂亮。”彼得指出。
“你认为他漂亮,你去追求他好了。”我说,“我不稀罕。”
他笑眯眯地说:“我就是要你不稀罕啊。”
我着实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叹息。
也好,住到月底,我就得搬走了,这里太贵;我是大人了,总不能靠家里一辈子,
家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是我对不起家里。
然而这梦,醒得这么快,反正要醒的,早醒也好。想起比尔纳梵,我的心闷得透不
过气来,仿佛小时候吞熟蛋,太慌忙了,呛在喉咙里,有好一阵透不过气来,完全像要
窒息的样子。
他以后也没有来过,也没有电话。
我没有去找他,他不要见我,我决不去勉强他。我今年不是十七八岁,我自己做了
的事,我自己负责。
我不知道张家明对我母亲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相信不会是好话:一个人住着大房
子,病得七荤八素,没有工作,屋里有洋人。
十二道金牌马上要来了。
回去也好,免得在这里零零碎碎地受罪,回去之后,比尔纳梵即使要找我,也找不
到了(我回去,难道只要使他找不到我吗?),父母的脸色再难看也还是父母。
张家明第二次来看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嘴里吃着面包。
我替他开门,他稚气地递上一束菊花。
“你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
“那天我匆匆地走了,不好意思,你男朋友没见怪?”他问。
“那洋人不是我男朋友。”我没好气地说。
“哦。”
“茶?咖啡?”我问。
“咖啡好了,黑的。”他说,“谢谢。”
我一边做咖啡一边问他:“你跟你‘赵伯母’说了些什么?”
“啊,没什么,我说你很好,只因为屋租贵,所以才开销大。”他停一停,“赵伯
母说这倒罢了,又问你身体可好,我说你很健康,工作也理想。”
我看着他,“干么说谎?”我问。
他缓缓地说:“工作迟早找得到,只要你肯做。谁没小毛小病的?”
“现在不是痊愈了?事事芝麻绿豆地告诉家里,他们在八九千里以外,爱莫能助,
徒然叫他们担心。”他说。
他说得冷冷静静,十分有理,我的鼻子忽然酸了,人人都有理智,只除了我,往死
胡同里钻,还觉得有味道。
我把咖啡给他,把花插进瓶子里。
我说:“屋子大也不是问题,我下个月搬层小的,我也不打算住这里了。”
他说:“有三间房间,如果你不介意与别的女孩子同住的话,我有几个亲戚,是女
孩子——”
“我不合群。”我说。
他忽然说:“你根本不跟人来往,怎么知道不合群?”
我一呆,他倒是教训我起来。
“今天晚上,我请你去吃顿饭,可以吗?”他问。
我点点头,我看着他,他微笑了。
其实他是少年老成的一个人,可是因为一张脸实在清秀漂亮,尤其两道短短的浓眉,
使人老觉得他像孩子。
请我吃饭,多久没人请我吃饭了。
上一次出去是三个礼拜之前,比尔纳梵请的。
我换了一件衣服,跟他出去。我走在他身后,坐在他车里,心中却不是味道,始终
是默然的,不开心,恍惚的,心里全是比尔纳梵。
这家伙带我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吃饭,那外国菜马虎得很,我一点也不欣赏,然而
我礼貌地道谢,并且说吃得很开心,他只是微笑。
他眼睛里有一点慧黠——男人都是很复杂的东西,太复杂了,他应该是一个有趣的
样板,可惜我没有空,我正为自己的事头痛着。
我有点呆:有心事的时候我是呆的,不起劲的,我只想回家睡觉,也不知道怎么会
如此地累,仿佛对这世界完全没有了兴趣。
我尽量不去想比尔纳梵了,不去想他的快乐家庭。
我尊重他的自由,他的选择。
既然他没有走到我身边来,算了。
我对张家明的歉意,与对彼得的一样。他花了这么多的钱好意请我吃饭,我却板着
脸,我一辈子也不会再高兴了,正如不晓得哪本书里说:“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
平。”我要的只是比尔纳梵,以后嫁得再好,碰见再好的男人,我也不会开心到什么地
方去。
张家明送我回家,我说:“家明,我搬家之前开个舞会,请所有的朋友,你也带点
人来好不好?我想把这屋子搞得一团糟才走。”
他笑了,“好的。”他说。
“答应我带多多人来,越多越好。”我说。
“好,我答应,起码带半打。”他说。
“谢谢你。”我说。
我也叫彼得带多多人来。彼得笑说:“你别怕,我不会乱说话,除非你先承认你是
我女朋友,否则我决不提你的名字。”彼得真是好人。
但是比尔纳梵还是没有消息,他真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好。
星期六晚上我出去买了一大堆酒与汽水回来,把沙发拉开,把灯光降低,开始预备,
又拼命地做三文治、蛋糕,忙得团团转,彼得帮我忙。
“你那中国男朋友来不来?”彼得问,“他来吃?为什么不帮手?今天起码有二十
几三十个人。”
我说:“那不是我的中国男朋友。”
他笑,“他对你有意思。”
“才怪,他好好的人,会看上我,老寿星找砒霜吃。”
“你是砒霜?我拿砒霜当饭吃。”彼得笑。
“别胡说了。”我皱皱眉,“我只以为中国二流子才这般油腔滑调,嬉皮笑脸的,
快把那蛋糕拿出来。”
可是客人来了,我还在忙,根本来不及换衣服,他们喝了茶、咖啡,我又得洗杯子,
做更多地拿出去,等他们在跳舞了,我才松一口气。
张家明一个人带来了三对,连他自己七个,一进来就把一个盒子朝我推来。
“生日快乐。”他说。
“见鬼。”我说,“今天不是我生日,是误会。”
他耸耸肩,“那么误会快乐。”他一点也不在乎。
彼得在弄音乐,张家明看见了他,眨眨眼,刚想开口,我马上说:“他不是我的男
朋友,我晓得你想胡说什么——咦,你自己的舞伴呢?”
“谢谢你的礼物。”我接着说。
“你在干什么?”他问。
“还有一点点厨房工作。”我答。
“算了,我来牺牲一下,帮你忙。”他说。
“不用,不敢当。”我说,“你去坐着。”
他跟我进了厨房。
他问:“今天开心点了?”
我一怔,马上说:“我一向都很开心。”
“才怪,别说谎,”他警告我,“前几天好像谁欠你三百两似的。”他看着我。
“你倒是眼睛尖。”我说,“把这个拿出去,放在茶几上,谢谢。”我差他做事。
他转个身就回来了。“找到工作没有?”
“把这些杯子也拿出去放好,别打碎。没有,还没有开始找,我根本不急。”
他出去了,我觉得碟子不够,以前仿佛有一叠瓷碟子藏在什么地方,于是我蹲下身
子找,找了半晌,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以为家明转来了,就用中文说:“看见三文治
与其它点心了?一会儿也麻烦你,可是我个够碟子,你别担心,我会去找工作的。”
他不回答。
我一转头,呆住了。
比尔纳梵。
我一定是看错了。
这是日想夜想的结果,我心酸地想:我神经错乱了。
纳梵走过来。我还蹲在地上,他伸手把我扶起来。
“你瘦了。”他说。
真是他。
忽然之间,我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客厅的音乐,街上的车声,我只看见他,听见
他。好一阵于,我才恢复过来,我低下了头。
我说:“我伤风感冒。”声音很淡。
“你有一个舞会?”他问,“他们说你在厨房里,很热闹。”
“是。”我简单地说。
他来做什么?
我忽然想到那五百镑。他来是为了钱?不不,决不是为了这个,这笔钱我迟早要还
他的,但我还是说了,我说,“那钱,是你存进我户口的吧?我必须还给你。”
他忽然很快地说:“乔,我离婚了。”
我手上的碟子跌在地上,全碎了。
张家明刚刚走进来,“老天!”他笑道,“才说碟子不够,又打烂几只,怎么办?”
我呆呆地站着,家明看看比尔纳梵,他说:“对不起。”就退出去了。
我缓缓地转头,“离婚了?”
“如果我没有离婚,我决不来看你,我们不能够像以前一般地拖下去,对任何人没
有好处。”他很冷静地说。
我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乔,但是——”
“我没有不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既然有人忽然打电话来,叫我好好听着,说
以后不再见我了,我自然好好地听着,你是我教授,我不听你的,还听谁的?所以我十
分不明白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乔,我抱歉,乔。”
“没什么,不算一回事。”我说,“你看我还是老样子,我应该去换件衣服才是呀,
我是女主人呢。”
他伸手过来,刚刚摸到我眼睛上的那道疤痕。以前他老说那是“他的”疤痕,我再
也忍不住,眼泪汩汩地流下来,我抬头看他,眼泪中但见他一脸的歉意,我还有什么话
好说呢。
他抱住了我。
“乔,让我们结婚吧。我做梦都想娶你,乔,我们在一起,再也没有枝节了。”
我一直哭,渐渐由呜咽变得号啕,三个星期了,我没见他已经三个星期了。
“我爱你。”我说。
我反复地说:“我爱你。”
他让我坐下来,用手帕替我抹眼泪。
我告诉他,“你再迟来就找不到我了,我家人不肯再汇钱来,说我浪费,我只好搬
家。”
“不用搬家,我来付房租。”
“可是——”
“没有可是。”
“我想你是不会再来了。我想回家,好让你永远找不到我,好让你后悔一辈子。”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真会后悔一辈子。”
“比尔。”我说,“以后别再打这种电话了,答应我。”
“永不。”
我想问几十个问题,但是问不出口。
他缓缓地却说了:“我妻子请了个私家侦探,你明白了?她专等我回去,把证据都
放在我面前,她要求我不要再见你,我也觉得暂时最好不要见你……”
“你没说‘暂时’,你说‘以后不见我’。”
“对不起。”
“请说下去。”
“我当时真不想再见你了,我根本是害了你,把你牵连到这种不名誉的事里去,一
星期过去,两星期过去,我实在忍不住,我晓得我应该做什么,我告诉她,她十分难过,
但我爱你,我要求离婚。”
我问:“她有难为你吗?”
“没有,她是个好人。她静了很久。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我们的十七年长,还比不上她么?’”
我悸然地看着他。
他用手托着头,说下去,“我不晓得怎么回答,我只好说实话,我说:‘见不到你
与孩子,我万分难过,但是见不到她,我受不了。’她隔了很久说她不明白,但是她答
应离婚。”
我低下了头,我终于拆散了他们的家庭,我应该高兴?应该庆幸我的胜利?但是我
没有十分快乐。
我是一个卑鄙的人。
纳梵太太说:我们十七年……
也许我不必担这种心,十七年后,他已是一个老人,走路都走不动了,即使离开,
也不过是我离开他,不会是他离开我。
就是为了这一点点的安全感?不不,我是爱他的。
我是爱他的。
他叹一口气,说:“现在……”忽然又改口,“你现在高兴一点了吧?”他看着我。
我反问:“你高兴吗?”
他说:“有一点高兴,至少事情已解决了。”
我说:“你高兴的话,我也高兴。”
他又吁出一口气。我不响,他不见得高兴,十七年的生活习惯一旦改变,他要多久
才习惯?我会使他认为值得?他将来不会后悔?一连串的问题。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不响。将来的路不是容易走的,我很明白。我终于跟他在
一起了。照说应该狂欢才对。但是此刻心上似压了一块铅。以前他是别人的丈夫,责任
全在别人头上,我只是借他一下,现在他整个人过来了,不止他的笑脸欢愉是我的,连
他的烦恼愁容也是我的。但是命里注定我跟他在一起。
我将尽力。
“你将住在什么地方?”我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他问我的意思,他可以搬出去住,也可以搬到我这里来。他必须负担两个家,原本
的房子要交给妻子,每月要给子女生活费。换句话说,为了要再做一次光棍,他付出的
代价可真大,但是他还是离了婚,为我,我应当感激他。
他是一个懂得控制感情的人,没过一会儿他就开始恢复潇洒了。
他说:“以后你要听我的话。”他声音是这么温柔。
“噢,绝对,是,老师。”
他笑了。(这一切还是值得的。)
当我们出去的时候,家里的客人已经走得一个不剩了。主人不在场,大家也玩得很
高兴,我看得出来,一客厅的酒杯酒瓶子,香烟灰,水果皮,沙发拉得横七竖八,垫子
到处是,厨房里更加乱,吃不完的食物堆得一塌糊涂。
他笑说:“真热闹。”
我笑,“要是知道不搬家,才不搞这种玩意儿,现在叫我怎么收拾?”
他转头看我,“你要是知道我不来,也开舞会?你……有兴趣玩?”那样子,就完
全像一个妒忌的丈夫。
我惊异地看着他,我简直不相信他会这样问我的。他难道不知道我为他几乎在床上
躺了两星期?我为他连工作也不能继续了,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啊,他也是一个人。
我软了下来,他为我牺牲了这么多,就因为他也是一个人。
他是教授,他是一个副校长,他是我的偶像,不过他也是一个人,他也有彷徨的时
候,我握住他的手,他始终怕选择我是错的,他对我存着疑心。
他又问:“那个男孩子是谁?你叫他彼得的。另外一个又是谁?好像是中国人。你
说在这里不认识中国人。”
我为他这样子,他还不相信我。叫我怎么解释。我又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难道
要我把他离开之后的事完完全全地说一遍?如果他真爱我,就不可以患得患失,就不可
以叫我补偿他的损失,就不可以怀疑我。
我呆在那里。
他说:“你累了。”
我摇摇头。
“我很疲倦,想躺一会儿。”他走上楼去。
我没有跟他上去,开始收拾楼下的东西,洗杯碟,抹水渍,等我把每样东西都放好
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我把地毯用吸尘机弄清洁。
我坐在沙发上吸烟喝牛奶。
我对自己说道:乔,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假期,现在可回到现实来了。我该加
倍小心地做人。
如今他为我离了婚,到我这边来的不过是一个人,他的精神负担与经济负担都不知
道重得怎么样,难怪他对我有点烦躁。
我用手掠掠头发,起身把所有的窗子都开了透风,然后慢慢地上楼。他不在房间里。
我到书房去找他,发觉他靠在安乐椅上睡着了,他的外套围得皱皱的,搁在一边,解松
了领带,他是真的累了。
我蹲下来看他的脸,看他两鬓的灰发,看他搁在胸前有力的手。我终于得到他了。
我没有叫醒他,书房里够暖,他不会着凉,我去洗了一个澡,换了睡衣,实在支持
不住,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睡得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哪。
电话铃一下下地把我叫醒,我拿起听筒,几秒钟才清醒过来,先看钟,下午一点半,
再猛地想起比尔在这里,从床上跳起来,我闻到他烟丝的香味,才放下心。
电话里“喂”了好几声。我说:“哪一位?”“张家明。喂,乔,你好本事,做主
人,怎么开溜?害我忙了一夜,招呼你的朋友,你真好意思!罚你请吃饭。”他一口气
说下去,我笑了。他其实并不想罚我。他不过想找个借口要我见见他,可是,可是我只
爱一个人。
我说:“好,我请你吃饭,你今天晚上来我这里,我亲自下厨房做给你吃。不过另
外还有一个朋友。”
“我下午七点准时到,你别把我毒死就行了。啊,对了,你的洋男朋友——他叫彼
得是不是?他说你是出名的情绪主义,叫我当心。”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今天晚上见。”
“再见。”我说着放下话筒。
我奔出房间:“比尔,比尔?”
他转出来,咬着烟斗,微笑,“在这里。”
我松一口气,“我以为你走到哪里去了?”
“从此之后,长伴妆台,你就是赶我,我也没地方可走。”
我笑了。
“一起床就跟男朋友通电话,而且还说中文。”他说。
我只好笑,“我男朋友今天晚上来吃饭,我介绍给你认识。”
他扬一扬眉,“他真的来?”
“自然,”我说,“我不怕,你怕吗?”
“他会怎么想?乔,不一会儿,全世界的人会知道你与我在一起了。”他说。
“这是我的烦恼,与你无关。”我吻了纳梵一下。
“你真是倔强啊,何必呢?”他把手搁在我肩上。
“你不要管,现在你是我情人,不再是我老师。”我笑。
“他几时来?”他问。
“七点。”我说。
他说:“我两点半有课,一直到五点多,我尽量赶回来!”他微笑,“我当然要赶
回来,我怎么放心你跟其他的男人在一起,尤其是年轻的男孩子!”
我笑说:“这不是真的!谁还敢碰我这种人?除了你,你胆子真是大。”
他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他去了之后,我到附近的市场去买了不少食物水果回来,我不大会做菜,但是做出
来的食物还可以入口就是了,不管是什么菜,那味道总是淡淡的,永远放不够盐,可是
这次做牛肉清汤,拼命地下劲调味,又太咸了。
手忙脚乱地弄了三个钟头,总算做了三菜一汤,中西合璧,刚坐下来冲杯咖啡松口
气,张家明倒先来了,他按铃,我替他开门,他买了好些鲜花来。
“你早了。”我说。
“不早,六点三刻,因为交通不挤,所以早了一点点。” 我猛然才想起,比尔迟到了,他说好五点半下课的,怎么拖到现在!然而他是个忙
人,以前我有功课不明,放学也一直拖住他问长问短,三两个学生一搞,就迟了。
张家明走进屋子来,“唷!我没看错吧,这么干净!几时收拾的?真不容易,我还
准备今天来帮你忙呢。没想到你还顶会做家事,出乎意料。晤,这香香的是什么?牛肉
汤?我最爱肉汤了,乔,其实你妈妈根本不必替你担心,你好能干。”他说了两车话。
他是一个活泼的青年人。
我被他说得笑出来,跟他在一起,颇有点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和气地看着我,“要当心身体,别老生病就好。”
“以后也不会了。”
“我肚子好饿。”
“我们再等一个人,他来了就马上开饭。”我说。
“谁?”张家明问。
我说:“不是跟你讲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个朋友,家明,我知道你这次来,是受人
之托,可是我无法对你坦白一点。这个人是我的教授,比我大十多二十岁——”
“请教授吃饭?”他扬扬眉毛,“你不是早毕业了?”
“可是现在他——”我刚想解释。
“门铃,你先去开门。”家明说。
比尔回来了,他一脸的歉意站在那里,我先笑,“对了,一大堆漂亮的女孩子围住
你,你简直无法脱身,是不是?我当然原谅你。”
他吻了我一下,抬头看见了张家明,他笑说:“我们有朋友?”
“是,这是纳梵先生,这是张家明先生。”我介绍着。
比尔说:“我马上下来,肚子饿得不得了,是肉汤?香极了,真了不起,乔。”
我摇头笑,煮这顿饭总算值得,没吃就被人称赞得这样。
家明是聪明人,他脸上微微变了色。他明白了。他有点失望,但是风度还是好的。
他一边帮我开饭一边说:“乔,我还以为我有机会的。”
“什么机会,你们好好的男孩子,哪愁找不到朋友。”我笑。
“我喜欢你,”家明也低着头笑,“世界上的事情是很难讲的。”
“可是我不久就要结婚了。”我说。
“他是一个很动人的男人,气宇不凡,真是你的教授?”他问。
“是真的,我爱他。”
“看得出来,他比你大很多,一直没结婚?”家明问。
“不,他刚离婚,”我坦白地说,“现在我们住在一起。”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想清楚了?”
我点头。
“我不太赞成。你总要回家的,他未必肯跟你回香港。当然如果肯的话,不愁没工
作,但是——这当中自然很有点困难。你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
“我都想了,但是你听过这话: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的天,乔,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家明不服气,“哪里就这样了?”
“这话对。”我说,“但是你不明白。”
“不明白爱?”家明问。
比尔下来了,拿着他的烟斗。
我把饭菜都摆好,他们坐了该坐的位置。家明很礼貌,他说他是我家的朋友,有事
来看我。比尔听了很释然。他总算相信家明不是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了。
饭后我做了咖啡,洗碗。这样子的功夫偶然做一次倒还可以,当过年过节的大事件,
做多了就实在不妙,为了一顿饭花几乎五六个钟头,开玩笑。
比尔大概晓得我无意做煮饭婆。我尊重会做家务的女人,但是我自己不高兴做,我
有文凭,我能出去做工赚钱就是了,我又不花别人的。
家明很快告辞了,今夜不是他想象中的一夜。
在门口我说:“家明,你没生气吧?”“生气?不会,你放心,我也不会跟你家里
说,这是你的自由,或是这句话已经说俗了。”
“谢谢你,家明。”我说。
“你可嫌我婆婆妈妈,”他酸酸地说,“我是为你好,我并不相信外国人,他们与
我们不同,他们有点畜牲味道。”
我微笑,“可是中国男人的所作所为,有时候绝了的。”
“说的是,然而我们是读书的人,再坏也坏不到什么地方去。”他辩白。
“读书的人有时候是酸的。”我说,“想不通,不好玩。”
“乔,我相信你爱他。”
“嗯。”我说。
他走了。
我关上了门。
比尔说:“你那小朋友好像不大放心。”
“是的。”我说,“可是我认识你,似乎已经有半辈子了,比尔,他不明白,我相
信你,你是可靠的,没有你,我好像没有附属感。我知道你是外国人,可是我一直在外
国受教育——或者我们会有困难,那是将来的事。”
比尔喝着咖啡,他说:“我可没想到国籍问题。”
他想到的只是家庭纠纷,可怜的比尔。
他把行李搬了来,我帮他整了一个晚上,昨夜与今夜一般地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
事,就跟比尔说:“比尔,你知道我还是得工作的,我们晚上怎么吃饭?”
他一怔,仿佛不大明白的样子,然后他微笑,“我很喜欢你煮的菜。”他说。
他误会了,我倒抽一口冷气。老天,他以为每天我下了班还得煮那些菜?我连忙说:
“比尔,我不想天天煮,我不大喜欢这种工作,我们……买饭回来吃好不好?”
他还是一呆,说道:“这是很复杂的现实问题。”
“没有什么复杂的,”我笑,“要不就吃罐头,天天吃,十年八年之后,你就烦了,
就把我从窗扔出去了。”
他拍拍我的手臂,“在家,你不帮你母亲?”
“我母亲才不煮饭!发穷恶的中国男人才到处向人诉苦,说老婆不会煮饭,我爸爸
请了两个佣人,专门服侍我妈妈,我妈妈才不用动手,这就是东西方之别。”我说。
比尔怔住了,“我的天,才说国籍不是问题哩。”
“妻子是伴侣,又不是老妈子,我们这一边的女人,嫁了人之后,衣食住行零用,
甚至是她的家庭开销,都是男人包办,你听过没有?”我笑问。
“那不是成了寄生虫?”比尔笑问。
“寄生虫有什么不好?”我说,“有人给我做这样的寄生虫,你看我做不做?可惜
这年头,男女太平等了,所以女人不但要上班赚钱,回来还得煮饭,是不是?”
他不响,他说:“你还小。”
“我不小,比尔,我再隔二十年,也还是不愿意煮饭,我对这种工作没兴趣,你要
是光为了炸鱼薯条跟我在一起,那你随便找哪个女人去,是不是?”我撒赖似地靠在他
身上。
“你还小。”他坚持着。
一切都很好。我们买了许多罐装、纸包、方便的食物回来。他没有抱怨。然而除了
这个,我们也有很多小地方合不来。他坚持到处开着窗,我怕风怕冷,来不及地关窗,
他认为不合卫生。我喜欢靠在床上看书写信,老半天不起来,他觉得床只是睡觉的地方,
我爱喝点酒,抽烟,我的生活是不羁的,他每天固定一早七点半要起床,有时候他出门
了我还在看小说。
他很不习惯我的生活方式。
他们英国人看不惯我这种闲逸放荡的日子。
房子现在由他付着租,我找到了另一份半天工,每日只做四小时,赚得很少,却也
够应付,下班回来,反而要比尔替我做茶冲咖啡。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抱怨,大概是没有,因为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深夜里也许会想
他那典型的家庭温暖。然而十七年的家庭生活一定使他觉得乏味。
跟我在一起,他有他的快乐,不然他怎会选我,他又不是傻子。
我们有时候开车到南部海滩去散步,租了旅馆住,傍晚在大风中走一晚,第二天早
上回家。有时候去看黄色电影,有时候吃意大利馆子。甚至可以想到的都值得试一试。
他也说很开心。仿佛从牢笼里放出来了,轻松得什么似的,三文治当饭也不错,省
时省钱省力,反正英国人的家常菜那味道更可怕。
有时候看报纸喝着茶,他会跟我说:“没有孩子真静。”
我开头以为他想要孩子,正在犹疑,不晓得如何答他,猛地想起,他原来是怀念自
己的孩子了。
他跟妻子约好,一星期看孩子一次。
我没有陪他出去,我觉得我的出现是尴尬的,一向我应付这种场面都不是能手,他
做什么,我都随他去,再也不干涉他的。
他每次星期五夜里去,孩子们星期六不上课,可以晚点上床,其实他的孩子也不太
小了。
我从来不问他的孩子们好吗?妻子好吗?家好吗?何必这么虚伪,我如果真关心他
们,也不会破坏他们的家庭,不如索性装小,好歹不理。
我不问,他也不提。
我发现凡是男人,不分国籍,几乎都是一样的,我是应该说:看穿了都一样。他这
样的学问智慧,还是一个凡人,他的沉默,使我觉得他并不十分满意。
我不多心,我喜欢跟他在一起。
一个星期五傍晚,他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有人上门来,是他的妻子。
我很客气地说:“你好,”我没有告诉她,“比尔不在家。”
她这样忽然之间上门来是极端不礼貌的,我又没有心理准备,她大概是看我惊惶吧?
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有一手,我倒为了这个镇静下来。
我请她进了屋子,弄饮料。
她说:“你好,乔。我刚刚走过这里,想跟比尔说一声,女儿有点不舒服。”
“他不在。”我说,微笑说。
“请你代我转告一声。”她说。
“转告不清楚,请你隔一会儿打电话给他好了,他恐怕是在大学里。”我婉拒。关
我什么事,要我转告。孩子要真有事,她还这么空,坐在这里穷聊。
女人就是这样,本来做得大大方方的事,一定要加条尾巴,弄得婆婆妈妈,她这样
来一次,算是什么意思?
她缓缓地问:“比尔好吗?”
“你每星期见到他,你说呢?”
“他瘦了,吃得不好。”她看着我。
我答:“中年人瘦点好,胖了血压高。”
“听说你从来不做饭?”她问。
“做饭,在我们的家,是女佣人的工作。”
我乱扯着,不过想压她的气焰。“比尔并不介意,他要是介意,早已留在你那里吃
炸薯仔,煎肉饼了,你不见得天天以鱼子酱生蚝伺候他。”我一点余地也不留,留了余
地,她就再不会饶我。
她不响。
我一直没有喜欢过她,因为比尔的关系。虽然她很爽直,但是开头我怕她,后来我
就厌恶她。
过了一会儿,她说:“比尔的经济情形很坏,你知道吗?你既然与他住在一起,就
该明白他的处境,他要负责孩子们,又要负担你,现在弄得很不舒坦。”
“你为什么不对他说说?我觉得这些话我听了也没有用——啊,他回来了。”
比尔开门进来,见到他妻子,就呆住了。
我连忙说:“比尔,你太太刚刚说你经济情形很坏,既要养孩子又要养我,你们两
个人商量商量吧。”
纳梵太太忽然就站起来骂我,“你这母狗!”
我老实不客气一巴掌掴过去,她脸上结结实实地着了一下。
我铁青着脸奔上楼上,关上了房门。
人总是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外国女人出名的大方,不过大方成这样,中国
女人温柔,不过温柔成我这样。她不该骂我,她根本不该上门来的。
过了一小时比尔才上楼来,我后悔得很,无论怎样,我已经得到了他,我该让让她。
可是我并没有勉强比尔,她凭什么活了几十年,一点道理也不懂,跑来给大家没脸,
我让了她,她就会带孩子来哭闹,更不得了。
比尔上来,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旁边问:“你为什么打她?”
“是,我打了她,我要赔命不成?”我反问。
“她不该骂你,全是我不好,可是乔,你一向文文雅雅,天真娇怯,怎么今儿这
样?”
“问你自己。”我说。
“全是我不好,我负责任,全是我不好。”他深责自己。
“你女儿病了,她说的。”我提醒他。
比尔不出声。
他坐在我床沿,只是不出声。忽然之间我疲倦了,我说:“比尔,我们要如此度过
一生么?如果你要离开他们,索性离开他们,我们到香港,寄钱回来,叫孩子也到香港
玩,可是让我们远远离开这里,到香港,到香港一样可以做教授。”
他抬起眼来,眼神是深沉的。
我叹口气,“我从没求过你任何事,但是我只建议你做这件事,好不好?”
“我的半生,是在英国度过的。”
“说谎。”我说,“你去过美国。”
“不过是念几年书。”
“我怎么可以在外国生活?”我问。
“你小。”
我摇头,不想多说了,他害怕,人年纪一大便不敢闯世界,人之常情,我十分明白。
我盘在床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忽然之间我们没有对话了。
“她要我们不快乐,她成功了。”我说,“你去跟她说,她成功了。”
“对不起。”他说。
“别对我说抱歉,你也无能为力。过去——很难擦掉,除非真有毅力。”我停了一
停,“我累了,我要睡觉。”
他转过头去,两鬓的灰发忽然显出他确实老了。
我也老了。有心事搁在胸口里,不说出来。我认识他实在是迟了,他不是一个自由
的人了。离婚何尝不是一个名词,等于结婚一样,他离了婚等于白离,他妻子现在这么
闲,天天来烦我们一下有什么不好,来了一次就有两次,我实在应付不了。
那夜我气鼓鼓的,缩睡在床的一角,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早上比尔到大学去了。
我中午才起床,觉得很没有味道,现在我知道他是一定会回来的,某一个钟头,某
一个时刻,他一定会出现,这还有什么喜悦可言呢?很普通的一种生活。
我上了一次街,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在门口等我。
我一见是纳梵太太,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跑,她大叫一声追上来,我奔了两条街,
总算见到了一个警察,躲在警察身后。
她追到了我,指着我就嚷:“我丈夫呢?”
警察惊讶地看着我。
我真是厌恶,恨不得比尔此刻在这里,看看他同居十七年的爱妻的姿态。
警察问我:“你认得她?”
我说:“见过。”
“她是谁?”
“我男朋友的离婚妻子。”我坦白地说。
警察点点头,用手挪开她,说:“女士,我要送这位小姐回家,你让开一点。”
“我要找我的丈夫,我女儿病了。”她叫。
警察看着我。
我别转头,我说:“她丈夫在大学教了十年的书,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纳梵太太,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这样卑鄙低级,比尔看见你这种样子,到法庭去一
次,你连孩子都没资格看护了,你细想去!”
警察陪我到家,开了门,我向他道谢。
警察说:“你不介意,我也劝你两句。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哪里找不到男朋友,
何苦去惹别人的丈夫?”
我摇摇头,我说:“你不会明白的,谢谢你的忠告。”
我关上门,只觉出了一身冷汗,真正恐怖。
我冲了一杯很浓的咖啡喝,坐在沙发上发呆,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比尔?我不知道
怎么办才好。我拿起电话,又放下,终于又拿起电话,接通了,校务处替我找到了他。
我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
“她或者会来找你。”我说。
他沉默了很久,我以为他挂断了电话,但是我听到他的呼吸声。
他说:“对不起,乔。”
“是我不对。她很不开心。”
“不是你不对。”他说。
“也不是你的错,她这样的——看不开。”
“我知道怎么做了,你在家好好的,别乱走。”比尔说。
“比尔,她——怎么样一个人?”
他不响。
“她危险吗?”
“乔,她是个好人,”他说。
“我没说她是坏人,是歹徒,是凶犯,你不用怪我多心,你不必帮她说话,老实说,
比尔,我根本不明白你怎么会跟她离婚的!你为什么不回她那边去?大家都省事,你没
有她不乐,她没有你成了疯婆子,你何必装成那个样子?仿佛为我才拆散了家庭?你们
既然过了快乐的十七年,当初根本不应该中我毒计,受我离间,叫我引诱了你!”我大
力地摔下电话筒。
我抓起了大衣,头也不回地出门,这一次我开车,如果再叫我见到那女人,我真会
开车撞倒她的。
盲目地驶了一阵子,我迷惘地想:找谁呢?
车子开到理工学院附近,我抬头看见了张家明工作的地方。我停好了车子,走进他
们的实验室,叫校役代我通报:“我要找张家明。”
家明走出来,穿着发白的牛仔裤,一件上好的茄士咪羊毛衫,面目清秀,我再心情
不好,还是勉强地笑了一笑。他见到是我,十分愕然,但是很高兴。
“你好。”他说,“请到里面来坐。”
我轻轻问他:“家明,今天,你有空吗?”
“什么事?”他问。
“我要请你看电影吃饭喝啤酒。”我说。
“当然有空,求之不得。”他说,“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我笑笑,“这是你的实验室?好伟大。”
他招呼我坐,给我吃口香糖、红茶、饼干,我看着钟。比尔该下班了,回到家里,
他会发觉他忠实的情妇不在那里等他,我就是为了要叫他生气?也不是。我早过了赌气
的年龄,我不会那么傻,只是我也要轻松一下,家明是个好伴,为什么不找他散散心。
我问:“家明,你有没有洋女朋友?”
“没有。中国女朋友也没有。”他说。
“真是乖。”我称叹。
“这与乖有什么分别?我只是找不到女朋友而已。”
“咦,你干什么?”我问。
“收拾东西。我饿了几个月了,今儿有人请吃饭,还不快走,等什么?”他笑。
我也笑了,我与他走出大学,大家争了半晌,终于坐了我的车,他百般取笑我的驾
驶技术,我一点也不介意,他真是幽默的人。
我们吃了一顿很丰富的意大利菜。
他忽然说:“乔,你浪费了自己。”
我看他。
“要不你就好好地念书,要不就好好地做事,这样子,真浪费了。”他说。
“我野心不大。”
“这不是野心问题,”他说,“做人应该好好的做。”
“嘿,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我的老话来了。
“噢,谁管五百年后的事?小姐,现在可有分别啊!”他笑着答我。
我一想,果然是,真的,从来没有人这么回答过我,他说得十分有道理,我笑了。
“我也尝试过,真的。”我解释,“总不大成功。”
“你试得不够,你今天是怎么出来的?你男朋友呢?”
“我们弄得一团糟。”我说。
“你还爱他?”家明问。
我不响。爱是忍耐,爱是不计较,爱是温柔。我真还爱他吗?也许是的,因为我为
他不开心。这不是快乐的爱。
“你想想看,”他说,“想想清楚,”
“我太累了,没时间想。”
“你这个人,就是懒,”他白我一眼。
我疲倦地说:“家明,你替我想想,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恋爱,真正出师不利。”我
苦笑,“但我爱他,我决定回去,好好地待他。”
“你是千金小姐,跑到外国来,嫁王公伯爵是可以的,”家明取笑我,“他不过是
中下阶级,你想想,怎么合得来,你人在这里,虽然说山高皇帝远,到底不过是几个钟
头的飞机,你当心你妈妈来找你。”
我一怔,“这不是恐吓吧?”
家明摇摇头,“我干么要吓你?我并不做这种事。”
“她说要来?”我问。
家明点点头。
“我的天呀。”我说。
“你仔细想想吧。”家明笑。
我也笑,“你是奸细,她来了,我就往你家躲,硬说你是我的男朋友,要嫁给你,
反正她喜欢你,自然不说什么,你就晓得味道,真好笑,在家里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她
有你这么个心腹,你也太多事了。”
他不在乎,“我不怕。”
我看看钟。十点了,我说:“家明,我要走了。”
“好的。”他一点意见都没有,也不多问,马上叫侍者结账。
我抢先付了钱,他也不争,然后他把我送回家里。
家没灯光,我向家明道别。
比尔他在哪里?
我倒为他先赶回来了,他不在。
我用锁匙开了门,客厅里是冷的,静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叹一口气。
还说过一辈子呢,现在就开始斗气,斗到几时啊!我没开亮客厅的灯,我坐在沙发
上,黑暗里坐着,我必须向他道歉,为我的卑鄙、孩子气、自私、小气道歉。他终归会
来的。我高声说:“比尔,我很难过,比尔,对不起。”
我冷笑了几声,他又听不见,他一定是生了气,跑回去与妻儿团聚了。他有的是退
路,我呢。我掩着脸,喃喃地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比尔,对不起每个人。”
客厅左边忽然传出一个声音:“不是你的错,别担心。”
我尖叫一声,吓得自沙发上跳起来,膝头撞在茶几上,痛得弯下腰,我呻吟了,
“谁,是谁?”
“你在等谁?”温柔的声音。
我松下来,一下坐在地上,是比尔。
“噢,比尔。”我抱住了他。“你在什么地方?我看不见你。”
“在这里,我回来很久了,在等你。”
我摸着他的脸。他握住了我的手,吻我的手,他说:“这多像那次在医院里,你看
不见我,躺在床上,唱着歌,你哭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
过了很久,他说:“我多么地爱你。”
从那刻开始,我决定容忍到底,我把头埋在他胸前,我们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我
决定容忍到底。
从那一天开始,我没有提过半句他的不是。
我并且开始做一些简单的菜:牛肝洋葱,罗宋汤。我在下班的时候把菜带回来,后
来发觉每天买复杂,干脆买一大堆搁在冰箱里。
比尔很惊异,也很高兴。他喜欢吃中国式的油菜,我又去找芥兰、菜心。后来他说
这样吃下去,准会胖,他是这么的快乐,我认为相当值得。有空他也煮,我还笑他煮得
不好。
星期五,他仍然回去看孩子。大部分的薪水他拿回去交给他们,自己只留下一份零
用与房租。我并不介意,如果为了嫁钱,我还可以嫁得到,我不稀罕。我从不过问他的
钞票。我把银行里的钱也还了他。
只是我不知道我们何日可以结婚。
我是希望嫁给他的。又怕妈妈生气——唯一的女儿嫁了洋人,有什么风光,如果这
洋人肯到香港去,倒也罢了,偏又把我拐了来外国住,她恐怕受不住这刺激。
所以比尔拖着,我也拖着。
可是经过那次无稽的吵嘴以后,我们日子是平安的。
不要说我迁就他,他对我的好,也是我毕生难忘的。
他对我的好,我知道,我难以忘记。
我们似乎是没有明日的,在一起生活得如此满足,快乐。只要他与我在一起,我就
只重视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刻。他踏出这间屋子,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我从来不过问
的,眼睛看不见的事情最好不要理。开头是不习惯,到后来索性成了自然。
他晚回来,我不问,早回来,我也不问,有时候不回来,我也不问。
有一次他早上八点钟才来,我明知他是回了家,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在楼下
开门我已经知道了,一夜没睡,然而我还是展开一个大笑容,老天晓得这忍耐力是怎么
来的,可是我想,总要有个人同情他才是呀,板起脸孔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过着这样的生活,只有家明偶然来看我。他不赞成,但是他很尊重我,他当我是
朋友。
最后一次家明来看我,他问我:“你妈妈要来看你,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来了几次信了。”
“你怎么说?”家明问。
“我觉得无所谓,我欢迎她。”我说。
“她不会叫你回去?”家明问。
我微笑,“她叫是她的事,脚在我身上。”
家明叹口气,“所以,感情这回事,没话好说,但凡‘有苦衷’之辈,不过是情不
坚。”
我还是笑,笑里带种辛酸。难为他倒明白,他是个孩子,他倒明白。
妈妈要来,我有什么办法。 晚上我跟比尔也提及了,我说:“你怕不怕?我妈妈要来。”
他很愕然,“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现在说不是一样?”
“你真是小孩子。”他看我一眼,“你想我怎么样?”
“我叫你避开,我不会。”我笑,“我要你见我妈妈,你怕?你怕就是不爱我。”
他沉默了很久,“不,乔,我不可以见她。”
“为什么?”
“等我们结了婚才见她,好不好?”
“她可不等我们结婚,她要来了。”我说。
“对你来说,是不大好的,她会——不高兴。”比尔说。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不好。而我的确是对你不好。”
我叹一口气,“什么是好呢?一定要结了婚,天天对着,天天吵架,为油盐酱醋发
愁,这才叫好?我知道你想跟我结婚,你只是不能够,我明白,这就够了,我相信你。
比尔,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自己愿意的,你放心,我决不怨你。”
“然而,我误了你。”他轻轻地说。
我抱着他,背着他哭了,他误了我。他没有借口,他肯承认他误了我。多少男人负
了女人,还得找千奇百怪的理由,证明不是他们的错,到底比尔还有勇气承认是他的错。
他轻轻说:“叫我老师,乔。”
“老师。”
“不是这样,像以前那样。”他说。
“我忘了,多少日子了,我没做学生这些日子,怎么还记得?再也记不得的。”
他不响。
然后我知道他流泪了。我是震惊、错愕的。我没想到一个他这样年纪的男人居然会
哭。我难过得呆在那里,装作不知道。
我站起来,开了无线电,一个男人在那里唱:
是我知道
我可以有多寂寞
我的影子紧随着我
我又关了无线电,屋子里很静,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够了,只要两个人就够了,
其他的人,其他的人有什么用呢?其他的人只会说话。
妈妈来了。
我去机场接她。她老太太还是那样子,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三十出头,细皮白肉
的。中国女人享福的真会享福,瞧我妈,爸养了她一辈子,什么都不必她操心,天下的
烦恼,大不过一间屋子,她就在屋子里守了一辈子,有时候居然还怨天尤人,看我,还
有几十年的光景,不知道怎么过呢。
她见我,铁绷着的脸就松了一点。
第一句话就说:“几十个钟头的飞机,坐死人了!”
我微笑。
“你倒没瘦,可见家明照顾得你不错。”她点点头,“家明这孩子呢?”
“他上学,没空来,妈你也知道,陌陌生生的,差遣他做几千桩事,不怕他烦?”
“烦什么?自己人。”她笑。
“什么自己人?”我反问。
“我这次来,是跟你们订婚来的——”
“我的妈呀!”我叫。
“我当然是你的妈,我不是你的妈,是你的什么人?”她白我一眼,“大呼小叫的!
我告诉你,见了张伯母,也还这么来着,我可没面子!”
“张伯母?我为什么要见张伯母?张伯母是什么人?”
“张伯母后天到,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她说道。
“商量什么?”我沉下了脸。
“婚姻大事,你们的婚姻大事。”她得意洋洋地说。
“妈妈,现在不流行盲婚了!”
“盲婚?你难道没见过家明?”妈妈咄咄逼人地说。
“我见过他——”
“你难道不喜欢他?”
“喜欢——”
“难道没有与他单独相处过?”妈妈问。
“有。”我说。
“这不就是了?照你们这个速度,拖十年八年也不稀奇,我们年纪大了,可心急,
不如订婚再说。”
我不响,我叫了一部街车,司机把母亲的行李搁在车后,我扶母亲上车,母亲在车
子里絮絮地说着话,我不知道为什么,鼻尖手心都有点冒汗,我想告诉她,我另有爱人,
不是家明,怎么都说不出口,预备好的说辞都出不了口,她到底是母亲,再隔三千年也
是我的母亲,怎么好叫她这么伤心呢?
车子飞驰着,我始终没有说话。
“家明呢?家里有电话?我要找家明。”她说道。
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我扶母亲下车。
她一看,“房子倒是不错,难怪屋租这么贵,可见物有所值,这部小跑车是你的?
我最不喜欢你开车,你最爱危险驾驶。”
我用锁匙开了门。
她在沙发坐下来,左左右右地打量着。
“把家明叫来呀。”
我替她拨通了号码,让她自己讲话。我先煮下冲茶的水,然后冲上楼去,把比尔的
东西一股脑儿都收到橱里去。我没有勇气,三天前的心理准备现在全派不上用场。我的
天,我决定骗她,骗得一时是一时,反正她不会在这里一辈子。
我再下楼,母亲已经做好了茶,我松一口气。有妈妈到底是不一样,差太远了,说
什么有个帮手的人。
她说:“屋子很干净。”
“谢谢。”
“家明说他尽快赶到,毫无问题,真是好孩子,乔啊,如果你跟他订了婚,任你跑
到非洲去,只要你与他同在,我也就放心了。”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同意,家明就是一个那么可靠的人。
“你爱他?”妈妈喜孜孜地问。
我笑了一笑。
“什么都别说了,有一阵子啊,我真气你,可是想想,一共只有一个女儿,有什么
不对,大概是父母教育得不好,孩子总是孩子,所以——没想到你与家明倒成了一对。”
我默然,过了一会儿我说:“妈妈,我与家明,没有你们想的那样,我们不过是朋
友。”
“别骗我了,你们总是赖。”
“不,真的,谁说我们可以订婚了?”我问,“我可没说过,难道是家明说的?他
不会。”
我知道不是家明。
“你们怎么会说!”
“妈妈,你不能自作主张,否则大家以为我嫁不出去了,急成这个样子,我可不是
这种人。”
“不跟你说——你叫我睡哪里?”她问。
“楼上客房,已经收拾好了。”我说。
“你一个人睡几间房?”
“三间。”我说。
“真享受——”
我没听到她的声音。我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比尔,对不起家明,对不起——
我在电话里找到比尔,他在授课,我很简单地说:“我妈妈到了。”
他说:“啊。她好?”
“好,谢谢。比尔,我没有把我们的事说给她听。”
“我明白,今夜我不回来了。”
“对不起,比尔。”
“不关你的事,如果我们结了婚,没有这种难题。”
“比尔,对不起。”
“我爱你,再见。”
“我们再联络。”我放下了电话。
我心里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噢,我想见他见他见他见他。
家明来了,他的神情尴尬之极。
我必须承认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尽管不自在,尽管刚刚从大学里赶回来,他还
是有一种慑人的清秀与镇定。他与母亲礼貌地招呼过了,就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复杂
的神情。
母亲终于累了,她要午睡,我与家明坐在客厅里,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他问:“你告诉她了?”
“没有。”我答。
“是很难说的。”他同情我。
我叹口气,“可是她要我与你订婚,多么可笑,别说现在这样,就算没有比尔,她
也该想想,人家怎么会要我?”我带着嘲弄的口气。
家明背着我,看着炉火,他说:“为什么不要你?你有什么不好?”
“我?”我挪动了一下身于,“我?我当然不好,何止不好?简直罪恶,拿了家里
的钱来开销,一不读书二不工作,跟洋人姘居,我好?我再也没有人要的了。”
“我倒觉得你好。”家明还是背着我。
“那是因为你愿意了解我,当我是一个朋友,可是其他的人怎么想呢?”我问。
“其他的人,不过因为他们没有你这样的机会堕落,所以吃醋罢了。”他答。
我笑了,躺在沙发上,把垫子抱在胸前。
“家明,对不起你,你工作必然很忙,这样子把你拉了来,你心里不知怎么样想呢,
可能在咒骂:这家子,有这样的母亲,就有这样的女儿。”
“你真要知道我怎么想?”他转过头来。
“嗯。”
“我在想,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我不费一点力得到了一个我要的女孩子。”
我一怔,“啊,家明你开什么玩笑?”
“这年头没有人相信真话了。”他笑。
我不响,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为什么我也暗里希望这是真的——如果我不认得比
尔,我只认得他,我们就要订婚了,从此下半辈子不用愁了。我惨痛地想:然而事实不
是这么简单呢。如今他做了我的挡箭牌。
“家明,”我说,“我实在感激你,真的,我母亲……希望你帮我这个忙,她在这
里的当儿,你多多包涵,别把我的事说出来,我实在不忍她失望,将来要是我结了婚,
她好过一点,也许情形不同,可是现在——”
“你放心。”家明打断我,“你怎么还不相信我?”
我有点惭愧,他说得对,我可以相信他。
“你累了,你也该休息一下。”他说。
“家明,你妈妈也要来,是不是?”
他点点头。我呻吟一下。真受不了,一个老奶奶已经弄成这样,倘若来了两个,那
还得了!我自楼上抽了一张毯子下楼,蜷在沙发里睡了一会儿。家明不方便上楼,我只
好下来陪他,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我睡了一刻便醒来了。家明坐在地上,在做功课,他的笔记摊了一整个茶几,电视
在播映足球比赛,没有扭响声音,他看得全神贯注,一边在嚼花生,喝着咖啡。足球紧
张了,他握着拳头挥舞。
这人是个孩子。我忽然记起比尔也这么做笔记来着,我也是在沙发上睡着了,然而
两个人的神情是不一样的。一醒来比尔就发觉了。但是家明,他大把大把的花生往自己
嘴里送,一边手舞足蹈。
我用手撑着头,看着他背影,就笑了。
他这才发觉,转过头来,他说:“啊,醒了。”
我想,比尔现在在哪里?他会原谅我吗?为了母亲,我叫他不要露脸,把他赶到别
处去住。
家明说:“你肚子饿了没有?我们在中国饭店吃饭,我请客,等伯母醒了就去。”
我看着他,笑着点点头,他握住了我的手。
妈妈的声音响起来,“我早就醒了。”
我们回头,她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妈妈真是厉害。
我叹了一口气,她这一次来,有计划之壮举,再也不放过我的,幸亏是家明,换了
别的男孩子,叫我怎么应付呢?家明向我投来一个眼色,叫我不必担忧。
妈妈又发觉了,她说:“你们不必挤眉弄眼的,我很明白,你们不必忌我,平时怎
么样,在我面前也怎么样好了,我是最最开通的。”她一直笑。
我没好气。她开通?家明是她喜欢的,所以她特别“开通”。
我们一起去吃饭,坐席间也是妈妈一个人说话。不过见她如此高兴,我也颇为安慰,
家明真好,把她服侍得水泄不通,我看着只会微笑。待她走后,我可要重谢家明才是。
一顿饭吃了好几个钟头,吃完饭,她忽然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只扁长盒子,放在桌子
上。
“家明,”她说,“伯母把你当自己孩子一样,伯母喜欢你,这是伯母在外国的见
面礼,你若不收,就不是好孩子。”
我笑,“怎么见得他不收呢?又不是送他炸弹!”
妈妈白我一眼,“你当个个人像你?无法无天?家明是规矩的孩子,他多客气,当
然是不肯收的。”
我吐吐舌头,“你到底是要他收这礼呢?还是不收?好像叫他收,又好像拿话套住
他,不叫他收,到底什么东西,家明,打开看看!”
妈妈尴尬了,“乔啊!你这个女孩儿啊!一张嘴这么刁法!”
我笑,“你看,家明,本来我妈也把我当宝似的,只因见了你,样样把我比下去了,
就嫌起我来了,你怎么好意思?”
家明也只是笑,“伯母,太名贵的礼物,我不敢当。”
我把盒子扔过去,他接住。我说:“咱们家出名的孤寒,见面礼不外是三个铜板之
类的,你放心,收下吧。”
妈妈嚷:“别扔坏了,别扔坏了。”
我说:“哦,会扔坏,是手表,是大力表。”
我替他把纸包拆开来,表是表,却是一只白金康斯丹顿,白金带子、宝蓝的宝石面
子。我不响,妈妈真把家明当女婿了,几万块一只的手表都送。
家明一看之下,果然推让又推让,妈妈打架似地要他收,大庭广众之间,不亦乐乎。
我就想,比尔可趁不了这种热闹,假如对象换了是比尔,妈妈早就号啕大哭了。
家明终于把手表戴在手腕上,皆大欢喜。老实说,我觉得他很配受这笔重礼,那表
戴在他手上也配。
回到家,他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好了,就开车回去,临在门口谢了又谢。他走了以后,
妈妈精力还有剩余,口沫横飞地赞家明,我收拾茶几,发觉家明忘了功课,我把他的纸
张小心地叠起来,有一张纸上却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个个“乔”字,我“呀”了一声。把
那张抽了出来放好,其余的仍放在茶几上。
电话铃响了,我抢过来听。是比尔。
我很有点百感交集。“你在哪里?”我问他,“家?”
“我还有第二个家吗?”他温和地说,“我在一间旅馆里。”
我紧紧地抓着电话筒,说道:“比尔,你不怪我吧?”
“怎么会?你们刚才出去了?”
“是,陪妈妈出去吃饭。”我说,“她很喜欢这里。”
“我想你。”他说。
“我也想你。”我说。
妈妈插嘴说:“别肉麻了,刚分手,又打电话来,又说想你想我的,有中文不说说
英文,怕我听了是不是?你跟家明说,结了婚两个人住一起,岂不省事?这里电话收费
多贵,一直讲废话,什么好处!”
我呆在那里,母亲之泼辣,真是惊人。
比尔问:“那是你母亲?”
我低声答:“是。”
他不响。
“比尔,”我把声音压得极低,“比尔,我要见你。”
“明天打电话到学校来,我等你电话。”
“好,再见。”我说。
“我爱你。”他说。
我放下电话,对母亲表示我累了,想早点睡。但是妈妈睡着以后,我却还没有睡,
我起床抽了一支烟,喝了一点酒,忘了问比尔是哪间酒店,我想偷出去看他,直到天亮,
始终没睡好,妈妈倒又起床了。
这一天她让我陪她去逛公司买大衣,人人说英国大衣便宜,好的货色也不便宜啊,
优格一件牛仔布的短外套就二十七镑。
花三百块买件牛仔布罩衫算便宜?我不明白她们是什么心理,而且跑到什么地方就
买到什么地方,我求她去海德公园她都不去,挤得一头汗,罢啊,母亲来伦敦跟在香港
有什么分别?
等她买爽快了,我想起比尔。我要去打电话,被妈妈抓住,我们一起去找到家明,
我趁空再打给比尔,他已经离开了大学,我好不糊涂!礼拜三,他早放学,一点钟就走
的,现在几乎四点了,我颓然放下了电话,现在又回不了家等他找我,真糟糕。
我有点不悦,面色十分冷淡,可是这又不关家明的事,他的博士论文进行得如火如
荼,妈妈硬把他拉了出来作陪客,我还怪他?妈妈——她也没有错,她哪里知道这么多!
我又不讲,说来说去,只怪自己不好。
最好笑我们还碰见彼得,他跟一个本国女孩子在一起,过来打招呼,他说:“听讲
你订婚了。”不知道哪里来的新闻,他看家明一眼,与家明握手,又恭喜家明,然后又
说:“我也快订婚了。”言下有说不出的懊恼。
母亲的眼睛比老鹰还尖,一看就知道苗头,待彼得走后,她说:“这种外国小鬼—
—”
我觉得她太武断,并且势利,又主观,而且出言粗俗,她仿佛换了一个人,我并不
十分认识她,故此我默然,我觉得彼得误会我订婚也好,他自己总算有打算了。
母亲还在说:“——幸亏有家明啊,家明,你不晓得,我们这乔,太随便,我们知
道她的,说她和气;不知道她的,就说她轻佻。这年头啊,做女孩子,不当心不行,男
人坏的多。”
我看着路上的车子。
家明轻轻地跟着我说:“忍耐一下。”
我看着他,勉强而歉意地一笑。
他真是好性子,难为他了,照说似他这般的脾气性情,做男朋友也真是上等人选了。
我们在外又跑了一天,回到家,我是累得跑不动了,可是又不敢睡,等比尔的电话。等
到十二点半,电话铃响了,妈妈去接的。
我连忙说:“妈妈,是我的。”
她还不肯把电话给我,对我说:“是个洋鬼子。”
“妈妈!”我把话筒抢过来。
她真过分了,得寸进尺,巴不得把我捏在手中,巴不得替我活下去。
“比尔?”我说,“对不起,出去一整天,陪母亲买东西,你不生气吧?”
“我等到三点钟。”他笑。
“你在哪里?我来看你。”
“你走得开?”
“你说个地址,我马上来。”我低声说。
他把街道名字与酒店告诉我。我放下电话,板着面孔回房间,我洗了一个澡,换件
衣服,披上大衣,就出门了,我没有跟妈妈说话,也不管她有没有睡着。
我赶到那里,那是一间小的酒店,我找到了他的房间,才一敲门,他就把门开了。
我紧紧地抱住了他,我觉得这好像是情人幽会一般,我没见他有多久了?两天?三天?
我觉得我离不了他。
我在他那里逗留到早上三四点钟才走的,回到家,一碰到床就睡得不省人事。我爱
比尔,我知道我爱他。
我睡得像一头猪,下午两点才醒来,只听见有人在楼下客厅讲话。我漱口洗脸,坐
在窗口,家明上来了。“好吗?”他问,我握住他的手。他说:“我母亲来了,在楼
下。”
“我的天!”我跳起来了,“我的天!”
家明低声笑,“看来我们订婚是订定了。”
“你反对呀。”我说。
“你反对好了。”他说。
我眼睛只好看着天花板。
他把我拖下去,我见了他母亲,很不错的一位太太,脾气性情跟妈妈差不多,我只
好坐着不出声,偶然傻笑一下,我想到大学去看比尔。
最绝就是家明的母亲忽然摸出一只大钻戒,硬要套在我手指上,我的手被她抓得牢
牢的,甩都甩不掉,一只晶光灿烂的钻戒只好套在手指上,我直向家明使眼色,他只装
看不见,又指指他手表,好像笑我也尝到同样滋味了,我呻吟一声,这小子也不是什么
好人。
两个老太太开心得不得了,有点大功告成的样子。
我把家明拉到露台去,我说:“我要出去一趟,你陪我,让她们在这里谈个够。”
家明问:“你去找那个人?”
“我昨夜已经去过了。”
“我知道,你妈妈问我昨夜有没有见你。”
“你怎么说?”
“我说见了。是我想你,叫你来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她怎么答?”
“叫我们快快结婚。”
“啊。”我说,“家明,真对不起,叫你受这种委屈。”
“是真倒好了,这戒指顶适合你。”
“开玩笑,家明,你怎么会要我这样的女人?等她们回去了,我们就借故‘闹翻’,
你不会怪我?”
“不怪,说什么都不怪。”他笑,笑里很有一种黯然的味道。
我跟他一起到大学,妈妈以为我们是逛街去了,他去别处弯一弯,我找比尔,约好
傍晚在门口等了一起回去。
比尔见到我很高兴。
然后他看见我手上的钻石。“你妈妈给的?多么像订婚钻戒啊。”
我说:“是订婚戒指。”把情形说了一次。
我以为他会当笑话听,听了就笑,谁知他说:“我要见一见你母亲,她不能把我的
爱人嫁给别人……”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他问,“除非你也爱他。”他赌气得似一个孩子。
我的心软了下来,“当然我不爱他,比尔。”
“他既年轻又漂亮,学问也好,家里有钱,我有什么比得上他?我只是个糟老头
子!”
“别傻了,你才不糟!”我说。
他吻了我一下,说:“乔,说你是我的。”
“我当然是你的。”
“你可曾与这小子亲吻?”他忽然问。
“我的上帝,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以手覆额。
我与他在校园里散了很久的步,他为我缺了两堂课,然后时间到了,我要跟家明回
去,他送我到门口。
“改天我也买戒指给你。”比尔说。
“我不要。”我说,“你少来这一套。”
“你不能不要,我一定要你收。你母亲一走,我不要见到这个戒指。”
“是,老师。”
他笑了。 家明的车子就停在门口,我慢慢向他走过去。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见完了
一个男人又跑到另外一个男人那里去,这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女人水性,奇怪的是,我
极喜欢家明。彼得说他订婚,我没有感觉,然而家明如果结婚,那么我一定会发好几天
呆。我很自私,他如果有了女朋友,我还找谁来为我这么牺牲?将来我总要报答他的,
我不能辜负他。
我默默地坐在家明的车子里。
他在倒后镜里看着比尔,他说:“父亲的形象,成熟男人的魅力。”说后还要看我
一眼。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两位老太太几时走?”
“就走了,别担心。”他说,“我说我要考试,她们不走就是耽搁我的功课,所以
她们只好走了。”
“谢谢你。”我低声说,“将来谁嫁了你——不晓得是哪一家的女儿有这种福气,
误打误撞就凑上了,人的命运是极难说的,说不定她一点也不欣赏你,嫁了你,吃着你
的饭,还一直怨天尤人,可是她就是有这种福气!”说到后来,我十分夸张,而且酸溜
溜的。
家明笑了,“你既然如此看好我,又如此不服气,为什么你不凑上来,就嫁了我
呢?”
我说:“我不配你,我这个人多少还有一点好处:我有自知之明,我硬凑上来,有
什么道理?人家瞧着不舒服,自己心里不乐意,下半辈子一直活在自卑感里——别搞了,
我才不干。”
“什么自卑感呢,小姐,你若觉得你目前做的事是有意思的,不必有自卑感,如果
没意思,干脆别做,是不是?”
我不响,为比尔有自卑感?是的,但是我不会承认这一点。是的,与他在一起,我
站不出去,跟他在一起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跟他在一起是寂寞的,我们谁都不好见,
也不想见,我应该怎么说呢?为了他,我不再自由活泼,想到他这样地占据了我的心,
我叹了一口气。
家明送了我回家,我与妈妈说了很久的话。
我说:“你回去,千万不要登订婚启事,将来有什么变故,我要给人笑的,如果结
婚也就结了,是不是?到时才宣扬,才通知亲友未迟,现在是太早了,你不晓得,我们
在外国,很多事发生得莫名其妙,难以控制的。”
妈妈睁大了眼睛,“家明还会有什么变故?”
“话不能这么说,这世界没有什么都百分之一百靠得住的,他还要念书。”
“我觉得他是没问题的。”
“也许是,可是妈妈,求求你别到处宣扬,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有空没空就爱跟那
些太太们乱说话,上次我回去,险些儿没闷死,她们全担心我嫁不出去,其实却巴不得
我嫁不出去。”
“所以呀,这下子吐气扬眉了。”妈妈说,“家明这么好的孩子!”
“妈妈,你不明白,我何必在她们面前扬眉吐气!她们懂得什么!我怎么会在乎她
们怎么想!”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瞧不起她们,我明白。”
瞧不起。当然,我当然看不起她们,她们也就是这样一辈子了,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除了一个大屁股拼命长肉,就多了一肚草。我还担心她们想什么,我吃自己的饭穿自己
的衣服,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还给谁面子——谁又给过我面子,我与她们并没有交情,
她们自找她们的心腹去,在外国什么好处也没有,见不到这些人的嘴脸,很好很好。
妈妈跟我说:“乔,你做人要争气啊。”
我笑,“我根本很争气,你这一走,我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要
你寄钱来的。”
“能早结婚,就早点结婚。”妈妈说,“不要拖。”
她与张伯母一起走了。
我只等了一个月,就复信告诉她们我已与家明解除婚约,已把戒指还给家明了。其
余什么也没说。
妈妈没有回音。
其实我跟家明不知道多么友善,我们是真正的老朋友。
我说:“这么好的戒指,你只要取出来晃一晃,这班女的便狗吃矢似的来了。”我
妒忌地说。
“这话多难听,”他说,“我没这只戒指,也一样找得到女朋友是不是?”
“根本是!”我赌气地说,“你把她们带来呀,我请吃饭好了,干嘛不带?”
“你们女孩子老嘀咕,说在外国找不到好对象,其实我们又何尝找得到?你看看去!
小飞女我吃不消,不能怪人家,是我古板,不懂吃喝玩乐,女护士我受不了,也不能怪
人家,我是一个好高骛远的男人,一心想娶个上得了台盘的妻子,见得了人的,拿得出
来的,真正的女博士,我不嫌她,怕她也嫌我嫩,不懂事,打哪儿找老婆?要不就餐馆
的女侍——又不是写小说,没道理寻这种开心,要不就是人家的太太——”
“或者情妇——”我接上去,哈哈地笑起来。
家明是一个忠厚的人,他极少批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如今肆意地大大刻薄
女人,实在难得,而且又刻薄得到家,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我只剩下他一个朋友了。
比尔近日来很沉默,他说我谈话中心总是离不了家明。
我说:“也难怪呀,我总共才见他这么一个人。”
后来就觉得这是怨言,马上闭上嘴。
我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果然就不必家里寄钱来了。这些日子来,说什么都好,我
对比尔的精神依赖再大,经济上却是独立的。
然后麻烦再来了。
这次上门的是比尔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声明找我。
她很尖锐地问:“你记得我吗?”
我点点头,“你是那个说咖啡可以分会响与不会响的女孩子。”
她笑了。
我想,天下变成这样子,每一个人都可以上门来,谁知道她要哭还是要斗,过没多
久,比尔的奶妈、比尔的姑丈弟妇的堂兄的表姨的妹夫都该上门来了。
我不响,看着这个女孩子。她长大了,长得很漂亮,很沉着美丽,看来比她母亲温
和。当然纳梵太太有恨我的原因,我不怪她。
我问:“你母亲——好吧?”
“好,谢谢你。她现在好过得多了,爸爸从来不回来,他只打电话把我们叫出去,
妈妈很恨你,她觉得你是故意的,有些女人喜欢破坏别人的家庭。”
“请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不会达到目的,因为妈妈不会答应跟爸爸离
婚。”
我一震,“他们不是签了名吗?”
“几时?”小女孩反问我,“爸爸不过收拾东西就走了,妈妈才不会答应跟他离婚,
你一辈子都是情妇——实在不值得。我们每个月都想花样把爸爸的钱花得光光的,所以
你一个子儿也用不到,爸爸现在头痛得紧呢。你这么好看,又不愁找不到男朋友,为什
么要紧跟爸爸?我们一家人跟你斗法,你终于要累死的,你不会成功的。”
“但是我跟他在一起,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我说。
“但是——你快乐吗?我们不快乐,但是你也不快乐,你怎会快乐呢?你又不是一
个黑心的人,你想么,我们一家子四个人,为了你,弄得闷闷不乐,家散人亡,你怎么
会快乐呢?”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说得对,这个女孩子很温柔,但是很厉害,我会快乐吗?我并不是那种人。
“我妈妈不会跟爸爸离婚的,我们拖他一辈子。”比尔的女儿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叫你爸爸痛苦?”我问。
小女孩子截铁似地说:“因为她先看见爸爸!你不应该抢别人的东西!因为爸爸在
教堂里答应的,他在上帝与牧师面前答应一辈子做我妈妈的丈夫!”
“可是他现在后悔了。”我说。
“有些事是不能后悔的!他不是一个好人,你想想。”
“我想过了。”
“你肯离开他吗?”她问。
“他肯离开我吗?”我问。
“他不会为你找到天尽头的——假如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她极冷静。
我惊异,她怎么会这么成熟。这正是我心里想的。比尔甚至不肯为我到香港去。
小女孩继续说:“妈妈说,他不过是在放假,放了差不多一年,他该腻了。”
放假,放完假他迟早要回家的?如果他不肯离婚,不过是这个意思,我很是疲倦,
毕竟拖了这么久了,这件事结果怎么样,我竟有点糊涂,现在看来,仿佛是没有结果的,
然而又怎么样呢?这是我自愿的,我口口声声表示着我自己的大方,我是自愿的。
我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
想。他总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办法。
“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妈给教育部写了一封信,说爸爸的行为不适宜做校
长,叫我带个副本给你看,你如果不离开他,他就是个失业汉了。”
我大为震惊,不是为我,而是为了纳梵太太。当真,一个妒忌的女人,是什么都做
得出来的,这样子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不过是要我离开他而已。
“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对我很好,谢谢你。”
“不要客气。”
“你离开我父亲,我们都会感激你。”她说。
我默默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将来大了,或许会相信我,现在连你们在
内是五个人,损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长得这么好看,不要再牺牲了。我母亲,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只
希望将来我大了,不要爱上有妇之夫,再见。”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亲写的信。
那封信简单有力,如果递到教育部去,比尔纳梵的人格成了问题,他的工作当然多
少受点影响,英国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点新闻闹出来,大家乐一乐,比尔的麻烦也就
无穷了。
这是很厉害的一着。
我不知道比尔会怎么想。他在大学里干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着,才到今天这地
步,如果我连累了他,他会恨我一辈子。英国人要面子要得离谱,他没决心跟老婆离婚,
恐怕就是跟大学里的职业有关系。我不能恐吓他说:“比尔!你不爱我!你爱我就马上
离婚,不要怕这女人。”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他会想。走了我还有别的女人,走了那份
职业他还吃饭不吃饭?
我索性认个输,放弃他?
我不知道。
我还爱他吗?到底这样子下去,有什么意思?
我把信收好。纳梵太太把信给我看,没有叫我将信交给比尔,也许她以为我一定会
给他看,但是我没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说:“你妈妈……她有没有消息?”
我耸耸肩,“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说了。
家明说:“除非你真爱他,没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谁没谁活不下去
呢?他们是老夫老妻耍花枪,两个人加在一起近一百岁,天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现在你送上门去给他们寻开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干么去葬送在一个英国中
下级家庭里?开头不过是寂寞,你还是个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罢不能,好胜心
强,我看算了吧,乔。”
我怵然心惊。
“你真相信他爱你?”家明问,“原来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对你的感情,也足够
维持一辈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爱也不是这样的,你的事若传开了,到底不好,虽然
说做人是为自己,就是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来,你想想,趁这个机会,你回家去吧。”
我怔怔地看着家明。我缓缓地说:“如果我回去,一点结果也没有了。”
他温和地笑,“你不回去,才没有结果。这一下子走,你又有个下台的梯子,还是
为他好,这倒是真的,也是为了你自己好,对不对?”
就这么一走了之?我恐惧地想:没有比尔?
“乔,我会写信给你的,我就回来了。”他还是那么温柔。
“可不可以……把信给他看?让他下决定?”
“乔,你也知道他的决定,人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何必呢。我从来没劝你什么,也
没求你什么,可是这一次,你听我的,回去吧,你不会反悔的。”
“妈妈,她会原谅我?”
“她总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揽在我身上了,我不担心将来怎么见她,你担心什么?”
“家明——”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回去考虑考虑,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为家明的缘故,我的确有点心念摇动。
心念一摇动便难以把持,我想回去。
然而怎么走呢?如果真要走,不必与他商量。跟他商量,不过是希望他留住我,希
望他牺牲一切,马上离婚。我要真走,明天收拾个箱子就走,何必跟他说什么?
他与他老婆慢慢地拖,他们从四十岁拖到五十岁有什么关系,我从二十岁拖到三十
岁就完了。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他老婆,我此刻忽然想走。
我的东西少得可怜,如果要走的话,一个箱子就够了。他如果真爱我,哪怕找不到
我,自然会到香港来的。
晚上他回来了,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确是我一度真爱的人,如今——我长大了。
比尔说:“乔,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你在教堂结婚,我要给你套上结婚
戒指,你不肯,你说我太老了。”
我忍不住,但还微笑着,我说:“你怎么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你又没有离婚。”
他一震。
到底是年纪大的人了,镇定得很,一点不露声色,也不再继续话题,也不问为什么,
就这样敷衍过了。原来他一直敷衍我。他是喜欢我的,然而喜欢也不过是这样,年纪大
的人就有这点不好,他们事事都处于麻木状态,我能叫他一度振奋,已经不容易了。
他自然会离婚的,离了婚自然会再结婚的,那再婚的对象大概也就是我,但是他要
等他老婆太太平平,自自然然地签字,他可不敢逼她。
我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订了回家的飞机票。
他到大学去的时候,家明赶来帮我收拾。
我说:“我到你那里去住几天,他们没有票子,他们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后,
我决定要走的人,没道理还混多七天,请你帮忙帮到底,让我到你家去住几天。”
家明点着头。
我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的东西都不要了。
临走的时候我坐在床上抽烟,跟家明说:“你相不相信缘分这事?当初十万里路飞
了来找他,如今无声无息地就走了。来的时候不为什么,走的时候也不为什么。他欠我
只有这些日子,我欠他也不过这些日子。”
家明听着,然后为我穿上衣服,我就走了。
走的时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
家明开车把我接到他家里去,我甚至没有哭。
我睡在家明的床上,一睡就是十多个钟头,睡得心安理得,从来没有如此舒服过。
我与家明在家中吃面包当饭。
我想:他现在该看到那信了。
他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了。
我真是为了那信走的?不见得。
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劝告才走的?不见得。
我累了。我累了才走的。
家明说:“我这里很简陋,你别见怪,只两间小房间,你要是喜欢哪一间,就过去
睡。”
“我喜欢这里。”我说。
我穿着他的睡衣走来走去,我又不敢上街,怕被比尔见到,所以只好躲在家里。懒
得开衣箱,就穿他的毛衣裤子睡衣。
家明每天买了食物回来,我们大吃一顿。
我常常趁家明不在,想打个电话给比尔,听听他的声音,希望他在电话里恳求我回
去。
又希望门铃会响起来,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他,然后他苦求我不要走,我还是
要走的,不过他这么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面子。我要走得热闹点,不要这么无声无息。
但是他并没有出现,我也没有打电话去。
开头的时候,我与比尔真的很轰轰烈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我并没有哭,白天我蹲在屋子里看家明的中文杂志书报,晚上陪他聊天。
他说:“乔,我还有几个月就可以做好论文了,行完礼,我马上回来看你。”
我笑笑。他对我真好,恐怕是前世欠下的,老实说,感情这样东西,无法解释,也
只好推给前世,明明没有道理可喻的感情,偏偏这么多。
他忽然很随意地说:“明天你走了?”
“是,下午四点。”
“其实比尔纳梵要找你,容易得很,去找找各大航空公司的乘客名单也就行了,到
时在机场截你。”他微笑。
我不响。
“他也一定有你香港的地址,回一趟香港,也可以见你。”
我也微笑,“也许他也乐得趁这个机会:‘看,她先走了,到底年轻,捺不住
气。’”
“那你也可以说:‘是他老婆太厉害,我为了他的前途,不得不走,为他好。’”
我大笑。
为了感情不坚定,可以想的理由有多少?
第二天他送我到机场,比尔纳梵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倒是一流高手,恐怕这上下已
经与家人在团聚了。
进入禁区之前,家明忽然说:“乔,你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我想问是什么事,可是一转念,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难道还怕吃亏,于是马上答:
“家明,你说好了,任何事。”
他说:“我有一只戒指,求你戴在手指上回去,直到我回来再处置,好不好?”
我呆住了。
“你答应了的,不能反悔。”他取出以前那只戒指,就套在我手指上。
我不出声,是,我答应了他的。
我晓得他的意思。
他说:“时间到了。”
“再见,家明。”我说。
“再见。”我走进候机室,到底沉不住气,打了电话给比尔纳梵,他来听电话了,
他还有心情上班!他的声音一点也没变,很镇定地问:“哪一位?哪一位?”
他没有一丝悲忧,我心头闪过一丝怒火,但是随即平静下去了。是的,他好像没事
人似的,但我也没有呼天抢地呀,为什么我要求他痛不欲生?人总是自私的嘛。
他在电话那一头问:“是谁?是谁?”
我放下了话筒,叹一口气,挂上了话筒。
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上了飞机,不过打了一个盹,就到了。
在补粉的时候,我在小镜子里看到眼上的小疤痕,我喃喃地说:“是,老师。”
妈妈在机场出现,我吓了一跳。
谁通知她的?
她犹有余怒,她说:“家明说他央求你,你们又和好了?让我看,嗯,戒指又戴好
了,我不看他父母分上,再不饶他的,昨天他打长途电话来,我原不接听,张太太求我,
说他是一时之错,叫我们原谅他,我有什么办法?女儿都原谅他了,我还气他不成?这
小子,将来结了婚,你当心点。”
我默然。家明这个人,鬼灵精,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现在他顶了所有的罪去,倒
叫我怎么见他?
妈妈说:“你这次回来,是筹备婚礼的吧?家明说他三个月后回来。你也是,自己
为什么不来电话,倒叫他打电话来。家明在你们一出事就来信道歉,说是他不对,他不
该跟外国女孩子去跳舞,被你看见了,所以——”
我眼睛“刷”地红了,我哭道:“妈,不关他事,是我误会,我心太急了,不是真
的——他是好人,妈,他是好人。”
“唉唷!何必帮得他这么厉害?谁不知道他是好人?吵架,是你们,和好,也是你
们,咱们做大人只有心惊肉跳的份儿,现在既然好了,你哭什么?”
“妈妈,求你们不要怪他,全是我的错。”
“好好好,一切依你,你怎么哭成这样?发了神经了,看,脑门青筋都现了,快别
哭!”
然而我的眼泪是不能停了,我哭得精疲力倦,回家埋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妈妈悄声对爸爸说:“——乔说是误会,大概家明也有不是——”
“我就说你太紧张了,唉,快让他们结婚吧。”爸爸说。
妈妈说:“明天就与张太太商量去。”
我接了家明的电话:“乔,你就嫁我吧。”
我哭道:“我实在配你不起,将来你也是要怨我的。”
他说:“将来我如果酒后吐了真言,向你剖白,我如何如何跟鬼妹鬼混,你别用刀
斩我,那时候就配得起我了。”
我哭着说:“长途电话这么贵,你尽讲废话哪。”
“乔,答应我好不好?”
“家明,这事你回来再说,我实在不行了,我真不行。”
他说:“乔,一切不必你操心,你不是相信命运?这就是命运了。”
“家明——”
“你不相信我爱你?”
我内疚得大哭。
张太太跟妈妈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我是像做梦一般。
连婚纱都买好了,我还赖着,不相信这是事实。
我喜欢家明,爱上他是毫无困难的事,但是我实在没有在他身上用过一点点心思,
他仿佛是天上落下来的宝贝,我怕我一捡在手中,梦就醒了。
我赖着。
妈妈起了疑心,“乔,你事事这么懒洋洋的,不是身体有毛病吧?”
“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皱起眉头。
她脸红了。
张伯母是离了谱,白金表,黄金镯子,如今金子什么价钱,她这么排场法。妈妈也
尽情豪华,单是长旗袍替我做了十二件。
爸爸笑道:“好,等女儿嫁过去了,咱们俩老也就喝西北风了。”
我还是疑幻疑真,手足无措,只希望家明回来。
有时候在街上看见外国男人,心惊肉跳,怕是比尔纳梵寻我寻到香港来了,吓个半
死。这样子担心着,一下子就发了病。
我在床上躺着,发了高烧。
家明交了论文,口试完毕,不等毕业典礼就回来了。
他坐在我床边,说:“乔,你怎么了?”
妈妈半真半假地瞄着家明道:“都是给你气的。”
我听了益发心痛如绞,哭道:“妈妈,求求你别说这种话。”
妈妈也后悔了,“是,我不对。”她走开了。
我悔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怪我好了。”
家明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他一刻不离地陪着我。
我就是握着他的手过日子。
他连饭都在我床头吃。
爸爸说:“见鬼,这两个孩子简直发神经了,然而白头偕老是不成问题的了。”
我热度退了,人瘦了不少,礼服又得改小了。
张伯母说:“咦,脸瘦得只剩两只眼睛了。”
我跟家明猛说:“你想清楚了?你真是想清楚了?”
乱成一片。
妈妈说:“那裁缝真是急惊风碰见慢郎中,咱们帖子都发出去了呢!”
我几乎瘫痪过去。
家明说:“你别担心,乔。”
我总算找了一个晚上,跟他在书房静静地坐着,说了一夜的话。
“家明,你来之前,有没有听到什么?”我问。
“我知道你指什么,没有。我没有见到他,他终于离婚了,我听说的,他老婆一听
说你走了,就跟他离婚,说他没出息,不是男人,辜负了你。”
我诧异,“这女人竟有这样的肝胆,她不怕我回去?”
“你走了怎么还会回去?”
“那封信怎么样?”
“还是呈上去了,闹得一塌糊涂。”
我忽然害怕起来,“他——他不会来这里找我吧?”
“来也不怕他,有我。”家明坚决地说。
我发怔地落泪,现在我竟像瘟神似地怕着他。
家明叹气,“乔,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像心碎似的。”
我们去注册结婚,一切顺利得不像话。
然后就是婚礼。
我没有赞成去度蜜月。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我一直穿着家明的睡衣,躺在他的
床上,他睡在书房里。然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比尔纳梵写来的,妈妈递给我的时候说:
“英国朋友的信。”我手发着抖,拆开来看,里面只有简单的两行字:“祝你新婚快乐。
求你原谅,我要说的太多,以致不知道从何开始,衷心祝福,比尔纳梵。”是家明通知
他的,我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这一段事,除了家明与我,没有人知道,然而这事如此
烟消云散,叫我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然而我开始安定下来,我开始为家里的沙发添一个垫子,叫佣人把厨房里的电器换
个新位置。
对于家明来说,我有点怕他,他是知道我秘密的人。
他的新工作还没有开始,我与他有时候打场乒乓球,有时候去看一场戏。
妈妈说:“乔这次回来变了,有点忐忑的,神经紧张得很,一刻见不到家明就不安,
家明在她身边她又沉默着不说话,怎么一回事?”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我的故事。
有时候我看着家明,我觉得他终有一天要计算我的,他是一个太聪明的人,到时我
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会把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就像他安排我与他的婚事一般,谁晓
得第一次母亲去英国,是不是他的主意,我不过是他的一只棋子。
每次我与他打乒乓球的时候,他让我赢,我就赢,他要我输,我就输。
我开始明白他要娶我的原因,我有把柄在他手里,我会听他的话,抑或我把他想得
太坏了?其实他是对我很好的?我不知道?我不敢猜想。
我跟他并没有恋爱过,就成了夫妻。做一只棋子也并不是不好,人的未来是难以预
测的,他替我安排了一切,我的将来,我的目前。我的过去也在他掌握中。
我怀孕的时候,他很肯定地跟我说:“我们这一次是男孩子。”我相信会是男孩子,
没有人敢抗他的。
忽然有一天在阳光下,我在花园散步,我不后悔与比尔纳梵在一起的两年了。那是
一次恋爱,真的恋爱。而现在,我是幸福的,我似乎应该是一个毫无怨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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