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6 12:24

别人的故事

作者:亦舒
    半夜,警察来敲我的门,我实在吓了一跳。天气是这么的冷,我听见门声,揉揉眼
睛,还以为是做梦。幸亏一直开着暖气,没至于冻僵,我披上晨楼,去打开了门,一个
大汉拿出证件,很礼貌的说:“我是米勒警探。”
    我顿时吓醒了。
    门外的寒气一直袭进来。
    我拿着证件细细的看了一遍,没错,是真的警探。
    他脱下了帽子,“我还有两个助手在外边,小姐,我们可否进来问你几个问题?”
    我扶着门框,心念飞转,老天,我犯了什么罪?这是什么意思?我是问心无亏的啊,
为什么有夜半敲门这种事?
    米勒的两个助手出现在门口,也都是彪形大汉。
    我无可奈何的说:“请进来。”
    他们三个人进屋子,我请他们坐。
    我紧紧的裹着睡袍,瞪着他们。米勒的两个月手虽然礼貌的坐着,四只眼睛却在打
量我的房间。我心里有气。有什么好看?不外是书本、玩具、化妆品、衣服。
    米勒警探问我:“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这是房间,下面是客厅,客厅没点火,我怕冻死,所以请你们在房里
坐。”
    他是一个金发的中年男人,很神气,穿着便衣,听见我这样说,笑了,蓝眼睛闪闪
生光。
    “你在工作吗?”他问。
    我摇头,把抽屉拉开,将学生证、身分证都拿给他看。
    他歉意的接过来,细细的看了一遍,然后把我的证件递给他左边的助手。
    他随即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认识这个女子吗?”
    我拿了照片一看,“噫!安娜!”
    “是的,安娜加拉汉。”他问,“你认识她?”
    “认识。”
    “什么关系?我们在她家里找到了你的地址。你是她什么人?”
    “她是我的学生,她愿意学中文,于是我教她,隔一天她到我这里来。”我坦白的
说,“她本来要付我钱,但是我没有收,她本身的环境不好。”
    米勒警探低下了头,“她来了多久了?”
    “不知道,仿佛是去年春天开始的,一年多了。”
    “你知道她的身分?”他问。
    “知道。”我答。
    “告诉我。”
    “她是一个妓女。”我说。
    米勒看牢我,“你是一个大学生,一个中国籍的大学生,怎么会教一个妓女中文?”
    “米勒警探,妓女也是人。”
    “这是社会问题,我只想知道你们认识过程。”他温和的说。
    “你也许不相信。我的大学与家很近,每天上学是步行的,有一天我在路上走,她
过来与我搭讪,一直跟着我,当时我不知道她是一个妓女,她长得很美丽,而且态度不
错,她问我懂不懂上海方言,我说懂,她求我教她会话,我推说忙,她还是求,我就答
应了她,她聪明好学,结果一年多下来,她还懂得写一些字。就是如此。”
    米勒又低下了头,转向他的助手,说:“录音机。”
    助手把录音机取了出来,按下了键子,里面传出了我的声音。这是安娜的录音机。
    “你的声音?”米勒问。
    “很明显,是不是?”我讽刺的反问。
    米勒说:“对不起。”
    我起了疑:“安娜做了什么?”
    “她没有做什么。她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什么?”
    “她在公寓里死了,我们只搜到一个地址,是你的地址,所以马上赶来,没想到是
一位小姐,没有什么可疑的,只是你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人。是不是?”
    我喃喃的问:“死了?怎么死的?”
    “自杀,服了剧毒。”米勒问,“你可以告诉我们多一点消息吗?”
    我突然觉得冷,我把晨褛扯得更紧一点。
    “要喝一点拔兰地吗?”米勒问,“我们这里有。”
    我点点头。
    米勒警探拿出一个考究的扁瓶子,倒了一盖子的拔兰地给我,我喝了下去,开始说
这一段故事——
    我知道安娜不多。
    她是混血儿。英国与意大利混血儿,二十岁。
    她长得出奇的美丽,褐色的眼睛,过长的睫毛,低眼的时候常常在脸颊上拖出一条
阴影,有种悲枪的味道,皮肤是奶油似的,身材无懈可击,头发是卷曲的波浪,一层一
层垂下来,直至腰间。
    她喜欢穿粗布裤与毛衣,老实说,看上去气质很好,不是她亲口说,谁晓得她干什
么职业?
    我教她说上海话,一直有半年,有个下午,阳光很好,她正在练写“上大人,孔乙
己”,忽然抬起头来,问我:“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你会不会轰我出去?”
    我笑笑,“谁管你是什么人?”
    “我知道,你真是好一一中国人都这样好!”她感动的说。
    我有点诧异,看着她。
    阳光自窗外洒进来,洒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她的大眼睛闪闪生光,她含着眼泪。
    她说:“我是一个妓女。”
    我怔了一怔:我相信她,但是我不介意,半年来我觉得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不
但聪明,而且心肠好,常常帮我收拾地方,煮饭,她说这是互相帮助一一我教她中文,
又不收费用,她也应该报答我一下。半年来我们是很谈得来的朋友,虽然她不大说她的
私事,但我也不说我的私事,这有什么关系呢?是妓女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道德观念
是奇特的,另有一套的,我自己也是半邪半正的人,断然算不得是良家妇女,因此我是
真的无所谓。
    她在我脸上看出我没有歧视,就感动了。
    “你不相信吧?”她问,“我真是妓女。”
    “我相信,”我说,“没有关系。”
    我一直以为她是学生,所以才对中文有兴趣,现在不禁起了疑心。
    “你学中文做什么?”我终于问。
    “我的男朋友是中国上海人。”她微笑,“他是一个水手。”
    “哦。”我笑了。
    “我是半年前遇见他的,他在酒吧喝酒,我在酒吧兜生意,那是利物浦。他对我实
在太好了,中国男人真是豪爽大方,他给我五十镑,他说我长得很美丽。他很年轻,很
端正,很可亲。我爱上了他,他也爱我。他叫我不要再做这一种工作,我答应了,就搬
到这里来住,远远的离开利物浦。曼彻斯特是一个好地方,连下雨都是好的。每个月,
他寄钱给我,每个月十五号,决不拖延。他对我真好。我上一次见他,是一个多月前了。
下次他来,我一定把他带来找你。我学中文,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有一天,我会开口完
全跟他说中文。”
    我听着,不响。
    这一种故事,看是看得多,听倒是第一次听见。
    这个中国男人倒也奇怪,居然信任一个外国女子,每个月汇钱给她,养着她。这个
外国女子更奇怪,居然死心塌地的从了良,痴情至斯。
    安娜说下去:“我十五岁就做了妓女。我母亲也是个妓女,我不知道父亲是谁。以
前我想我一辈子也嫁不了人了,于是趁赚得了的时候拼命享受,乱花钱,”她涩涩的一
笑,却掩不住心头之喜,“没想到——感谢上帝。”
    我不响,只是用笔敲着桌子。
    我记得那个下午,阳光虽然近尾声了,秋意渐浓,然而却金光灿烂的照在安娜的奶
油色的手腕上,她腕上戴着一串珠链子。她的脸反映着喜气,头发浓浓郁郁的披在肩上
——不折不扣的美女啊,像一张图画似的。
    在这天以后,她还是每隔一天来学中文,开头的时候,她还细细的观察我,深怕我
对她有蔑视,我却一点也不在乎,对她与从前一样,她放心了,因此就更开心,更勤力
的学。
    她把那个水手的照片给我看。他的确很年轻,二十多岁,长得也神气,一张脸清秀
中带些削薄,在中国人来说,可算得是漂亮的,据安娜说,他叫张家明,安娜把这三个
字念得很准。
    “我将来会成为张太太。”她说,“他说他会娶我,他明年圣诞来娶我,看,过了
这个圣诞,只有一个圣诞,他就来娶我了,他说会储蓄够钱,来这里买一层房子,我们
好好的生活一辈子。”她托着下巴,满足得不得了。
    “他不介意我是妓女,你也不介意我是妓女,多好。你们中国人真好。”她衷心的
说。
    我微笑。她很天真。她并不懂这个世界。
    我一直教她,放假的时候她多来几次,如果我功课忙,她来了只是温习,不打扰我,
自动又为我做家务。
    慢慢我知道那个叫家明的水手,一个月不过寄五十镑给她,平常她一夜可以赚到这
些钱,因为她长得美,然而她为爱情放弃了金钱。这种行为在我眼里是愚不可及的。既
然有机会堕落,而且堕落是这么灿烂这么受欢迎,不趁机捞一笔,倒谈起恋爱来,真是
想糊涂了,这种茶花女式的牺牲,叫我怎么说呢?
    思想上来说,我比安娜卑贱一百倍,然而我是大学生,她却是妓女。我不惭愧,人
各有志,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她说要带张家明来,结果没有带来。
    他每隔一两个月到一次英国,逗留一星期或是几天,就离开了,接着的又是痴痴的
等。每当张家明要来的时候,安娜总是兴奋、快乐、焦急的。
    每一次他走了,她总是来跟我说:“唉!日子过得真快啊!‘日月如梭,光阴似
箭’。”
    我笑。她的中文已经很过得去了。
    安娜对于语言很有点天才,母亲是意大利人,她自然会流利的意语,英文也十分好,
又懂一点法语、德语,据她说都是从水手处学来的。
    她十分坦白可爱,就像一头小动物,有种原始味道,毫不矫情。
    到了今年夏天,她开始沉郁下来。
    她来我这里,总是默默流泪,告诉我:“他的信很少了,人也不来了。他说轮船公
司转了航线,少来英国,改走亚洲了。”
    我只好安慰她,“不怕的,圣诞不远了,他就来娶你的,他工作这么辛劳,不过是
为了你们的将来,你原谅他一点,不要担心。”
    安娜有时候也振作一下,说:“他是好人,他不会忘记我的。他的钱还是汇来的,
他没有忘记我。”
    我看着她,她是瘦了。
    但是一学中文,还是精神奕奕的。她决定在圣诞节全部用中文跟她的爱人说话,请
我加紧替她补习,一边买了无数的中文杂志来看,想藉此熟习一下中国风土人情。
    我并不乐观,看着她把希望精神快乐全部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十分难过。她这么
年轻,这么美丽,真的要嫁人,未必嫁不掉。英国人虽然比中国人还势利,还有阶级观
念,到底年轻的一辈是不介意的,她这样为了一个异邦人,值得吗?我很怀疑。
    张家明自夏天以后就没有来过英国,又是秋天了。
    就在上一个月,安娜来过一次,脸色苍白。她说:“我没有收到钱。”
    我问:“不够用?我这里有。”
    “不,他一一他一直记得的,这一次一一”
    “也许耽搁了。”
    “不会的不会的。”她散乱的说,“不会的,唉!我还要说中文给他听呢,我可以
说了,我学会了,我写了一封信给他,都是中文的,他也不回复,为什么?为什么?”
她抬起头,抓紧了我的手,哀告似的看着我,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像受了伤动物的眼睛。
    我深深的为她恐惧,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安娜求我:“请你用中文替我写一封信给他,说我爱他,说我想见他,请他快快来,
我们不买度子了,我们过得朴素一点,求求你。”
    我只好依她所说,写了一信讲明我的身分,认识安娜的过程,并且提及安娜已经学
好了中文,只等他回来。我把信给安娜,安娜当命根子的收了起来。
    那一天我留下了她,煮了饭给她吃,她在我床上睡了一觉。她憔悴得那么厉害,蟋
缩在我的麻上,可怜得令我心酸。我在信上加了几句,说明安娜实在是一个好女子。
    安娜走了以后没来过。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去找她,因为没有她的地址,我真糊涂,因为她隔天
才来一次,我没有想到可以问她要地址。
    这一次耽搁便是几个星期,今夜,今夜米勒警探带来了这个讯息。
    我说完了我知道的事。
    米勒点点头,“你看看这个电报。”他给我一张纸。
    我看见电报上面简单的写着:“沉船。张家明于两月前遇事身亡。特以通告。”电
报是一家著名的船公司发出的。日期是前天。
    我想:安娜殉情了。
    “很明显,这是一宗自杀案子。”
    她殉情了。
    “多谢你,小姐,深为感激。”
    一个妓女为爱人殉情了。
    “没有你的解释,我们在她公寓拣到电报也是无用,抱歉打扰了你的睡眠。再见。”
    我送他们出去,夫上门,再回到床上去。
    安娜死了。
    以后再也听不到她稚气地学上海话的声音了。她咭咭的低笑,她的长发,她的美丽,
一切都完了。人就是差一口气。她自杀了。张家明死了,她也活不下去。
    她一声不响的选择了这一条路。
    那个水手倒好,一下子便拣到个陪死鬼。
    我空洞无聊的躺着,到天亮,终于忍不住,偷偷的为安娜哭了一场。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船公司会得到安娜的地址,是不是张家明托公司汇钱,公司
才知道的呢?一定是。但电报为什么迟了两个多月才发?
    一连串的功课、测验,逼使我把安娜这一段忘记。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总得活下
去。
    又是一个春天。
    如果安娜还在,我与她认识,就两周年了。
    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放学,一个陌生的外国女子,一直缠住我要我教中文——
我是不会忘记的。
    故事并没有完。
    我放了学,到了家门,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我家的石级上。我看了他一眼,倒是个中
国人呢。
    我掏出锁匙开门,那男人却趋向前来问:“你是王小姐?”
    我有点惊异,“是。”
    我抬起头看他,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清秀的脸,浓郁的眼睛,穿得很干净。
那张脸……那张脸仿佛是见过的——在什么地方见过?一定是哪间大学的同学,在中国
学生会见过,此刻忘了。
    我连忙笑道:“对不起,我记性不好,你是——?”
    “是张家明。”他静静的说。
    我大吃一惊,退后三步,手中的书本都散落在地上。
    老天!我白日见鬼了!可不是张家明!我见过他的照片,是当年安娜给我看的,依
稀认得,可不正是他?
    “你不是死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死。”
    “那船不是沉了?你后来又救活了?”
    他摇头,“没有,船也没有沉。”
    “唉,你有没有收到我写的那封信?”我问。
    “收到的。但已经太迟了。”他低声说。
    “唉,别站在门口,你进屋子里来吧。”
    我开了门,请他进去,又泡了茶。
    我皱起眉头看着他,他算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子,然而长得再清秀,也不该害了人家
一条命。安娜临死那一夜,不知道被折磨得怎么样,天啊,到底是一条人命呢。
    他说:“我没有死。”
    “然而那封电报——”
    “你看到电报了?”
    “是。”
    “那是我父亲拍出来的。”
    我马上明白了,我的脸色转白,这么旧的诡计!但是安娜却赔上了一条命。
    “他们把我拘在家中,结果……后来他们发了一封电报。你不会相信,我并不是水
手,船公司是我父亲的财产,我在船上工作,偶然认得了安娜一一真不该,她居然相信
了,而且从你的信里才晓得她真是有心于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是连生气也不会了,我只是说:“你们公子哥儿也太会玩了。”
    “谁知道呢?谁相信呢?我以为像她那样的女子,不过是哄哄客人,这里骗几十镑,
那里又几十镑,又让客人开心一下,谁知道她倒是真的。”
    我不怒反笑,“你可知道,张先生,我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教她说上海话?她已经学
会了,就等你圣诞回来,她好使你惊奇一下,你可知道?”
    “你为什么不早写信告诉我?”
    我叹一口气,“很好,现在你倒赖起我来了,我当初在信中留了地址,不过是要证
明确有其人,不是安娜搅鬼,好,你倒说说看,你从开始到最后,有没有真想娶安娜?
你家里可会允许你娶她?这不怪你,怪只怪她太死心,怪只怪你玩笑开大了。”
    “她后来写给我一封中文信,给家母扣了起来,终于看到了,我哭了一场。她倒真
爱我,只当我是一个水手。家里多少女人围住我,不过因为将来我是承继船公司的。”
    “可惜她没有这个福气。”我静静的说。
    “王小姐,你为人为到底一一”
    “不,我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过去的事大家别提。”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的神气,跟安娜以前的眼光差不多,我心软了。这到底是
安娜心爱的人,至死还爱着的人。可怜她死得真冤枉,真冤枉。奶油色的皮肤,浅褐色
的眼睛,如云秀发,才二十岁。
    “你是安娜的朋友,求你告诉我,她现在的地址。”
    我猛地吃一惊,他还不知道?
    我疑惑的看着他。
    他牵牵嘴角,“我知道这很错,我并不能娶她,你是明白的,我们中国人……我没
有爱她爱到愿意舍弃我家庭的地步,我根本没想到要那么做,不过我想见一见她,把事
情说明白了,要是她愿意,我可以替她置一层房子,让她住在英国,我可以来看她,我
想对她好一点。”
    这个男人对她还有一点感情吗?就是这么一点?
    他并不知道她傻兮兮的为他死了呢。
    我看着张家明的脸,忽然之间眼泪就淌下来了。
    就在他坐的椅子上,不过几个月前,安娜还坐在那里,太阳洒在她身上,她起劲而
愉快地,絮絮诉说着她的将来,她的希望。她的快乐建筑在一个男人身上,这个男人并
没有遵守他的诺言,一切都化成了灰。
    我用一条手帕掩住了脸。
    “安娜跟我说起过你,她说她认得一位中国小姐,是读大学的,问我愿不愿意见你,
我……只当她开玩笑,恐怕那中国小姐也是她同行吧,怎么能是大学生呢?所以没来见
你。或许她现在又重操旧业了,或者她结了婚,我总得见她一见,谢谢你。”
    我缓缓的说:“你不必费心了。”
    “为什么?”
    “你不必费心,你也不必赎罪,她不过是一个妓女,而且太年轻天真了一点,她两
个多月没得到你音讯,急得觉睡不着饭吃不下,收到那封电报,一时想不开,自杀了,
她满以为张家明死了,她也该死,谁晓得你还好好的活着,倒得感谢令尊,打了那么一
个电报,成全了她——她至死还在做梦,以为张家明是死了才断了音讯的,并没有变心,
大概死得并不痛苦,比活着受折磨的好。只是令尊倒也很狠,青天白日的咒自己儿子,
别真的应了才好。”
    我的声音是平静的,沉着的,一点激动也没有,好像在数帐簿一样,我自己都吃惊。
    张家明一下子听到这个消息,呆住了半晌,他做梦也没想到天下还有这等女子存在,
对于一个花花公子,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真是一个大打击,他难道可以向冥冥之
数索回安娜不成?
    呆了一会儿,他混身颤抖起来,然后他说:“好,很好,我张家明活一天记得一天,
我害死过人命。”
    他苍白着脸,一言不发的坐着。
    我也坐着。
    春天在窗外。
    他来了,迟了一整个季节。他如果早点来,安娜会得妥协的,她是那么的爱他,但
是我却情愿她死了。俗云好死不如恶活,但对于安娜这种女孩子,死了倒是干干净净,
了无牵挂,活着干什么?等这个男人来,来了又走,走了又等,不如死了好。
    最后张家明站起来,他平静的说:“王小姐,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我送他到门口,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上了他的车子,开走了。
    以后我没有再看见过他。
    他大概回了家。
    父亲拥有一间这么出名的船公司,他又一表人才,难道还怕寂寞不成?说来说去,
天下没这个道理,他的确是有苦衷,不能娶这个利物浦妓女,莫说他家财千万,就算普
通家庭的儿子,算是水手吧,也不能娶安娜这样的异邦女子。
    只是安娜实在太激烈了一点。
    她死前甚至没有来找我。
    隔了几个月,我考完试,毕了业,回到家里,正好是暑假,过得很舒服,也不急于
找工作,就是吃吃玩玩,休息着,养回在外国消耗掉的元气。
    闲时也看看报章杂志,一天早上,我打开报纸,看到一段新闻标题。
    “亿万富翁船业大王之子飞车失事堕尸山崖。
    他叫张家明,报纸说。
    车上只有他一个人,报纸说。才二十五岁,报纸说。车子向山崖上直飞出去,报纸
说。
    我不相信他是为安娜,谁会相信呢?
    也许他对于生活厌倦了,这是种抗议的形式。
    也许汽车有毛病,失去控制。
    有一样事,我是知道的,他临死那一刹那,必定想起了安娜的脸,她的大眼睛,她
的憨态,她的笑意。
    啊!安娜虽然是一个妓女,那种神情却是不可多得的。
    我合上了报纸。
    我想我该忘了这个故事了。
    这不过是别人的故事,世界上亿亿万万的人,哪个人没有一、两段故事啊,说之不
尽,听之不尽啊,有什么稀奇?
    翻过这一页,明天我又得说另外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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