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9 12:58

玫瑰的故事 第一部 玫 瑰

我的名字叫黄振华。
    黄玫瑰是我的妹妹玫瑰。她比我小十五岁,而我再也没见过比玫瑰更像一朵玫瑰的
女孩子。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母亲在三十八岁那年生下她,父亲当时的生意蒸蒸日上,一切
条件注定玫瑰是要被宠坏的。
    玫瑰三岁大的时候,已是一个小小的美人胚子,连母亲也讶异不已,因为一家人都
不过中人之姿,这样的水婴儿实在是意外之喜。
    玫瑰不但长得好看,而且能说会道,讨人喜欢,考幼儿园的时候,无往不利,老师
摸着她漆黑乌亮的头发,怜爱地说:“这个小小的黄玫瑰,将来是要当香港小姐的。”
    她的生活毫无挫折。
    后来,当然,她长大了,漂亮与不漂亮的孩子,同样是要长大的。
    玫瑰出落得如此美丽,蔷薇色的皮肤,圆眼睛,左边脸颊上一颗蓝痣,长腿,结实
的胸脯,并且非常的活泼开朗。男孩子开始追求她的那年,我已读完建筑,得到父亲的
资助,与同学周士辉合作,开设公司。周年少老成,他的世界明净愉快,人长得端正高
尚,他对诗篇图画,鸟语花香,完全不感兴趣。生活方面,他注重汽车洋房,当然还有
公司的账薄。他是典型的香港有为青年,你不能说他庸俗,因他是大学生,谈吐高雅,
但也不能将他归入有学问类,因除出建筑外,他对外界一无所知,他会以为鲍蒂昔里是
一种新出的名牌鳄鱼皮鞋。但我喜欢周士辉,他的优点非常多,和蔼可亲是他的首本好
戏。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却把她收得非常严密,轻易不让我们见面。
    他的理由:“尤其是你,振华,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等我娶
了她,才让她见你,情场如战场,你的条件太好,我不能放心。”
    我顿时啼笑皆非。这便是周士辉,我的生意拍档。
    母亲对我是满意的。
    她说:“士辉这孩子有生意头脑,能补足你的短处,将来生意做大了,难免有意见
分歧这种事,你要忍让点。”
    我唯唯诺诺。
    母亲最近这一两年脾气很古怪,父亲叮嘱我们对她忍让一点,她正值更年期。
    “听说士辉快要结婚了。”
    “是。”
    “你呢?”母亲问。
    我抓抓头皮,“没对象。”
    母亲说:“打烂了电话的全是找玫瑰,玫瑰最近很不像话,一天到晚就是懂得往外
跑,出了事就来不及了,”她不悦,“你是她大哥,她一向听你的话,总该说说她。”
    我赔笑,“妈,现在的孩子,没什么好说的,他们都很有主张。”
    “是我自寻烦恼,”她发起牢骚,“四十岁还生孩子,现在女儿不像女儿,孙儿不
像孙儿。”
    我连忙说道:“玫瑰的功课,还是一等的。”
    母亲也禁不往微笑,“也不知她搞什么鬼,都说圣德兰西是间名校,功课深得厉害,
但是从小学一年级起,也没有看见过她翻课本,年年临大考才开夜车,却又年年考第一,
我看这学校也没什么道理。”
    电话铃响了。
    妈妈说:“你去听罢,又是找玫瑰的。”她没好气地站起来,到书房去了。
    我接电话,那边是个小男生,怯怯地问:“玫瑰在吗?”
    我和颜悦色地说:“玫瑰还没放学呢,你哪一位,叫她打给你好不好?”
    他非常的受宠若惊,“不不,我稍迟再找她好了。”
    我忍不住问:“你找她干什么?问她借功课?”
    “不,我想约她看电影。”他说。
    “好,”我说,“再见。”我放下电话。
    玫瑰尚不过是黄毛丫头,难道这些男孩子,全是为了一亲芳泽?我纳罕地想。
    电话铃又响起来,我刚想听,老佣人阿芳含着笑出来说:“少爷,让我来。”
    我诧异,又是找玫瑰。
    阿芳说:“小姐还没回来,我不清楚。”
    我问阿芳:“这种电话很多?”
    阿芳叹口气:“少爷,你不常在家,不知道,这种电话从早响到晚,全是找小姐的,
烦死人。”
    我说:“有这种事?”
    “是呀,太太说根本不用听,又说要转号码以求太平。”
    “你去说说小姐呀,”我笑,“是你带大的。”
    阿芳说:“你少贫嘴,小妹都那么多人追,你呢?什么时候娶媳妇?”
    这一句话把我赶进书房里。
    才写了三个字,玫瑰回来了,她一脚踢开书房门,大声嚷:“大哥,大哥!”
    我不敢回头,我说:“玫瑰,你那可怜的大哥要赶功夫,别吵,好不好?”
    “大哥!”她把头探过来。
    我看到她那样子,忍不住恐怖地惨呼一声:“玫瑰,你把你的头怎么了?”
    玫瑰本来齐腰的直发,现在卷得纠缠不清,野人似地散开来。
    她若无其事地说:“我烫了头发。”一边嚼香口糖。
    “你发了神经,”我说,“等老妈见了你那个头,你就知道了。”
    “她什么都反对,”玫瑰说,“我哪理她那么多。”她脚底一滑,溜到沙发上坐下。
    我责问她:“你的正常鞋子呢?滚轴溜冰鞋怎么可以在室内穿?”
    “大哥,这样不可以,那样不应该,你太痛苦了。”她不屑地说。
    “我有你这样的妹妹,痛苦是可以预期的。”我说,“有什么快说,好让我静心工
作。”
    “借钱给我,”她低声说,“三百。”像个小黑社会。
    我摸出钞票,还没交到她手中,母亲已经推门进来,“振华,再不准给她钱!”
    玫瑰手快,已经把钞票放进口袋里。
    母亲大发雷霆:“玫瑰,你试解释一下你的行为,现在还是二八天时,你穿个短裤
短成这样,简直看得到屁股,是什么意思?一把好好的直发去弄成疯子似的,又是什么
意思?”
    玫瑰一张脸顿时阴暗下来,低着头,不响,双腿晃来晃去。
    母亲益发怒向胆边生,“把溜冰鞋脱下来!”我赔笑,“她已经住在这双溜冰鞋上
了,怎么脱得下来?”
    我笑笑道:“妈,现在流行这种打扮,孩子们自然跟潮流走,你动气也没有用。”
    “怎么会生你这种女儿!”母亲骂道,“一点教养都没有,尽丢人。”
    我推母亲出书房,“好了好了,你老也别动气,一会儿血压高了,反而不妙,去休
息休息。”
    母亲总算离开书房。
    玫瑰嘘一口气,“老妈真是!”她嘻皮笑脸。
    “你别怪她,”我说,“她跟你有两个代沟,也难怪她看你不入眼。”
    “她一直不喜欢我。”玫瑰说。
    “不会的,你顺着她一点,就没事了。”
    玫瑰在我书房里溜来溜去,把地板折磨得“咯咯”响,然后抱紧我的脖子,感激地
说:“大哥,你对我最好。”
    我拉拉她一肩轰轰烈烈的卷发,“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像吉卜赛野女郎。”
    她笑了。
    有时候我也觉得老妈对玫瑰是过分一点。玫瑰还是个孩子,不应待她太严,净责骂
不生效,有空得循循善诱,没空就放她一马,小孩子只要功课好,没大不了的事。
    第二天回到写字楼,士辉鬼鬼祟祟地跟我说:“振华,我决定结婚了。”
    我笑说道,“好家伙!”
    “看!这戒指。”他打开一只丝绒盒子,递到我面前,问道:“如何?”
    我看了一眼,“大手笔,有没有一卡拉?”
    “一卡拉十五分”他说道,“请你任伴郎。”
    “我答应你。”
    “借你老爹那部四五○来用。”士辉说。
    “不在话下。”我笑,“现在可以公开你的新娘了吧?”
    “今天一起吃午饭。”他说。
    我终于见到了士辉的终身伴侣,那女孩子叫芝芝,姓关,一个好女孩子。说她像白
开水呢,她倒有英国小大学的学士文凭,可是谁也不能说她有味道,她还没有定型,外
在与内在都非常普通。
    她很适合周士辉。
    隔了数日士辉再约我去参观他的新居,现场有好几位女家的亲戚,纷纷对我表示极
大的兴趣,我立刻明白了。
    钓到士辉这个金龟婿,太太们马上打蛇随棍上,乘胜追击,名单上早有黄振华三个
字。我很礼貌地应付着她们。士辉的新房颜色太杂,家具太挤,配搭甚俗,但不知怎地,
偏偏有一种喜气洋洋的幸福感,使我觉得寂寞。
    关芝芝在狭小的厅房间笑着扑来扑去招呼客人,居然有种娴淑逼人的味道,我马上
在心中盘问自己:黄振华,你也可以过这种美满的生活,何必再坚持下去?
    周士辉把我拉在一旁,“怎么?这里的几位小姐,喜不喜欢?”
    我只是微笑。
    “你在等什么?”士辉诧异地问,“香港并没有下凡的仙子,婚后好努力向事业发
展,女人都是一样的,感情可以培养。”
    我摇摇头,“不,士辉,不是这样的。”
    他叹口气,“我不明白你。”
    我说:“你以为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我的看法不一样,爱情是可遇不可求
的幸福,而婚姻的支柱必须是爱情。”
    士辉冷笑:“振华,你比我想像中更年轻、天真,祝你幸运。”
    我不以为忤,又笑了一笑。
    把士辉的帖子带到家中,我就知道母亲要说些什么话。
    果然——
    “士辉多本事,恐怕人家儿孙满堂的时候,你还是孤家寡人。”
    “你与他是同学,差个天同地。”
    “你有没有想,将来做王老五的时候冷清清?父母迟早要离开你,到时连吃顿正经
饭也办不到。”
    玫瑰挤眉弄眼,偷偷跟我说:“现在连你也骂。”
    老爸替我解围,“你怕振华娶不到人?我倒挺放心,现在外头女孩子虚荣的多,嫁
他未必是嫁他的人,也许只是为了建筑师的头衔,他不能不小心点。”
    玫瑰跟我说:“大哥,我有话一会儿跟你说。”
    她把我拉到露台。
    “说呀,又是三百元?”我没好气。
    “不,老妈在电话上装了开关,我不在的时候根本接不通电话,你帮帮忙。”
    “帮不上。”
    “大哥,你一向对我最好。”她恳求。
    我瞪着她,只好笑。
    “替我申请个电话装在房里好不好?求求你。”
    “你的交际真那么繁忙?”我问。
    她吐吐舌头。
    “你才十五岁哪。”我说。
    “快十六了。”她说,“帮帮忙,大哥。”
    “好,”我不忍心,“答应你。”
    “大哥——”她眨眨眼,眼圈鼻子红起来。
    “得了得了,你平时乖点,就算报答大哥了。”
    我拍着她肩膀,“我明天就叫女秘书替你办得妥妥当当,让电话公司趁老妈不在家
的时候来安装,好了没有?”
    “就你对我好。”玫瑰肯定地说。
    士辉在教堂举行婚札,我任伴郎。
    仪式完成之后,天下起毛毛雨来,我约好玫瑰陪她打网球,因此要赶回家接她。
    去取车的时候,士辉故意托我做司机,送几个女宾回府,我只好答应下来。
    女孩子们花枝招展地笑着上车,剩下一个穿白衣白裙的女郎,她的一双凉鞋吸引了
我,细细的带子缚在足踝上,足面上一只白色的蝴蝶。
    她在犹豫。
    我礼貌地说道,“还挤得下,小姐,请上车。”
    她展颜一笑,大方地坐在后座。
    路上众人不断地叽叽喳喳,独那个白衣女郎非常沉默。
    我在倒后镜里偷看她的脸,无巧不成书,与玫瑰一样,她脸上也有一颗蓝痣,在左
眼下角,彷佛一颗眼泪,随车子的震荡微微摇晃,像随时会落下面颊。
    我心折了。
    我喜欢她独有的气质,也喜欢那颗痣。
    于是,我故意兜着路走,把所有的女孩子赶下车,最后才送她。
    她住在一座旧房子的三楼。
    我停了车,送她到门口。
    我忽然忘了小妹的约会,身不由己地微笑,问:“你不请我上去喝杯茶?”
    她抿起嘴唇笑,她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黄振华,你呢?”
    “苏更生。”她说。
    “你是男方的亲戚?”我说。
    “我是新娘姐姐的校友。”苏更生说。
    “啊,”我说,“难怪没见过你。”
    她微笑。
    “至少把电话告诉我。”我说。
    她说一个号码,我立刻写下来。
    眼看她要上楼,我追上去,对自己的厚脸皮十分惊异,我说:“下午我与妹妹打球,
你要不要参加?”
    她一怔,“我也约了朋友在维园。”
    “那么好,我来接你。”我不放松一点点。
    “不用了,在维园见好了。”她说,“再见。”
    “再见。”我看着她上楼。
    我心不在焉地到家,玫瑰嘟长了嘴在等我。
    她说我:“逾时不到,场地可要让给别人的。”
    我不与她争辩。
    一边打球一边盯着看人到了没有,连输三局。然后我看见了她。
    她仍然穿白,冒着微雨与朋友们坐在棚下。
    我扔下球拍走过去,玫瑰穷叫:“喂!喂!”
    我着魔似地去坐在她身边,她向我微笑。
    玫瑰追着我骂,她看见玫瑰,忽然失声问:“这是你朋友!”
    “不,”我答,“我的小妹。”
    她低嚷:“唉呀,世界原来真有美女这回事。”
    我诧异,“什么?”
    “你妹妹是我一生中见过最好看的女性。”她轻声说。
    “有这种事?”我笑,“那么你见过的漂亮女人真有限。她不过是长得略为娇俏而
已,是个宠坏的烂苹果。”
    玫瑰披着一头蓬松的鬈发,撑起腰,瞪着我问道:“大哥,你还玩不玩?”
    我坦白说:“不玩了。”
    玫瑰看到我身边的苏,顿时明白,她笑起来,“这位姐姐——”
    “叫苏小姐。”我连忙说。
    “不,叫我苏得了,朋友都那么叫。”苏和颜悦色地说。
    “你好。”玫瑰眨眨眼。
    她故意过来,挤在我俩中间坐。
    这时候雨下得大了,我闻到草地在雨中特有的气息,身边有我喜欢的女郎,我觉得
再幸福不过,只希望那一刹那不要过去。
    那夜我跟小妹说:“像火花一样地迸发,我知道我找到了她。”
    “你还不认识她。”玫瑰说。
    “我已经认识她一辈子了,只是等到今天才碰到她而已。”
    “说得多玄,听都听不明白。”
    “你自然是不明白的。”我说。
    “但我喜欢她,我有种感觉,她会像你一样地对我好。”玫瑰说。
    夏天来了,我与苏成为好朋友,我们一起为玫瑰庆祝她十六岁的生日。
    苏与我约好在写字楼见。
    士辉批评我的女友,“真奇怪你会喜欢她,自然,苏非常端正高雅,但不见得独一
无二,她待人永远淡淡的,就像她的衣饰。”
    我说:“她是一个有灵魂的女子。”
    士辉没好气,“大家都是几十岁的人,就你一个人踩在云里,像个无聊的诗人。”
    “诗人并不无聊,士辉,不要批评你不懂得的事。”
    “我是文盲,好了没有?”
    我笑,“你就是爱歪缠。”
    他叹口气,“振华,我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我问:“不是一直说好久没见过我小妹妹吗?要不要一起吃饭?”
    “芝芝怀了孩子,我要多陪她,对不起了。”他说。
    “恭喜恭喜。”我说,“你又升级了。”
    他很高兴,“生个儿子,对父母也有交代。”
    我看着他摇摇头。这个周士辉的思想越来越往回走,也许他是对的,社会上非有他
这种栋梁不可。
    见到了苏,很自然地说起周士辉那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概念。
    苏温和地微笑,不表示意见,事实上她是个极其反对生命的人,与我一样,深觉生
活中苦恼多,快乐少。
    然后玫瑰来了。
    她那身打扮,看了简直会眼睛痛——深紫与墨绿大花裙子,玫瑰红上身,一件鹅黄
小外套。
    我忙不迭摇头表示抗拒,玫瑰耸着小鼻子坐下,拨拨左耳的独只蛇型金属耳环。
    苏向我解释,“是这样的,画报里的模特儿都如此打扮。”
    我低声说:“她还是个学生,她并不活在画报里。”
    苏说:“我认为她非常漂亮。”
    “她自寻烦恼,母亲不会放过她。”我说,“你瞧,不止我一个人认为她怪,其他
人也盯着她看。”
    玫瑰仰起头,精致的下巴抬一抬,“他们朝我看,是因为我的美貌。”
    “美貌不能成为一项事业,除非你打算以后靠出卖色相过日子。”我凶霸霸地说。
    苏笑。
    我再加一句:“一个女孩子不能老以为她自己长得美,并引以自傲。”
    玫瑰说:“你看大哥,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她自顾自大笑起来。
    苏的耐力恁地好,她说:“玫瑰,看我送你的礼物。”
    玫瑰说:“哦,还有礼物呢,我以为一并是两只红鸡蛋。”她拆开盒子。
    苏送的是一条碎钻手镯。“太名贵了。”我说道。
    玫瑰却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求苏替她把手镯戴上,又拥吻苏。
    我白她一眼:“益发像棵活动圣诞树,就欠脑袋挂灯泡。”
    “你不懂得欣赏。”玫瑰抗议。
    “我不懂?你别以为我七老八十,追不上潮流,穿衣服哗众取宠代表幼稚,将来你
趣味转高了,自然明白。”
    “算了,你又送我什么过生日?”勒索似口吻。
    “两巴掌。”
    玫瑰吐舌头。
    苏笑:“可以%,你哥哥送你一只戒指,与这手镯一套。”
    我说:“戒指是叫你戒之,戒嚣张浮躁。”
    玫瑰笑:“是,拿来呀。”
    我伸手进口袋,“咦,漏在写字楼里了。”
    “真冒失,”苏笑说,“吃完饭回去拿。”
    我把车停在办公室楼下,叫她们等我三分钟。
    士辉还在桌前苦干,也没开亮大灯。
    我说:“不是说回去陪芝芝?”
    他抬起头,本想与我打招呼,可是忽然呆住,吃惊地看着我身后。
    我笑着说:“见了鬼?”转头看见玫瑰站在门口。
    玫瑰说:“大哥,我决定不跟你们了,把礼物给我,我好去看电影。”她在暗地里
伸出手。
    “你这家伙,”我说,“我与苏两个特地请了假陪你过生日,你却来黄牛我们。”
    “我知道你们对我好就行了。”她搂着我脖子凑前来吻我。
    “罢哟罢哟,”我嚷,“快滚快滚,粘乎乎的嘴巴,不知擦了什么东西。”
    玫瑰笑,做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接过盒子就走,一阵风似的去了。
    “唉——”我摊摊手。
    半晌,周士辉以魂不守舍的声音问:“振华,那是谁?”
    “那是我小妹,”我诧异,“你忘了?”
    “小黄玫瑰。”他惊问。
    “是。”
    “但,但当初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团肉!”
    “是,”我说,“她现在是成长的害虫了,”我嘴里发出嗡嗡声,“蝗虫,OUR RO
YAL PAIN IN THE ASS。此刻我们家里随时要打仗,更年期的母亲大战青春期的小妹——
我要走了,苏在楼下等我。”
    我匆匆下楼。
    我从未想到这次事情的后果。
    周士辉整个人变了。
    周士辉显得这样仿惶无依,烟不离手,在我房间里踱进踱出,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又像无法开口。
    我问他:“周士辉,是否跟太太吵架?”
    “没有的事。”他否认。
    “钱银周转不灵?”我又问。
    “怎么会!”
    “是什么事?你看上去真的不对劲。”
    “失眠。”他吐出两个字。
    “啊?为什么?工作过劳?”
    “不是。”
    我耸耸肩,“那么算无名肿毒。”
    那夜我留在办公室看一份文件,周士辉进来坐在沙发上,用手托着头,他看上去憔
悴万分。
    我起身锁抽屉,预备下班。
    “振华。”
    “什么?”
    “振华,我有话跟你说。”
    “请说。”
    “振华,你不准取笑我,你要听我把话说完。”
    我放下文件,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我的耳朵在这里。”
    “振华——”他握紧双手,脸色苍白。
    我非常同情他,“你慢慢说,你遭遇到什么难事?”
    “你会不会同情我?”他说。
    “我还不知道,士辉,先把事情告诉我,即使你已把公司卖给了我们的敌人,我也
不会杀你。”
    “振华,别说笑了。”他苦涩地说。
    我沉默地等待他整理句子。
    他再一次开口,“振华,我恋爱了。”他将脸埋在手中。
    我立刻站起来,“啊,上帝。”我掩住嘴。
    “救救我,振华。”他呜咽地说。
    我喃喃地说:“你这个倒霉蛋,你这个可怜的人,叫我怎么帮你呢,这种事怎么会
发生在你身上的?若早来一两年,倒也好了,索性迟来二十年,倒也不妨,但现在——
现在你快要做父亲了,士辉,世人是不会原谅你的,而你又偏偏那么在乎世人想些什么。”
    士辉自喉咙发了一串混浊的声音。
    我踱来踱去。
    “是不是?”我说,“我叫你等的,我告诉你世上确实有爱情这回事,你们不信,
你认为只要不讨厌那个女子,她就可以与你白头偕老,你这人!”
    “别骂我,振华。”
    “对不起。”我低声说。
    我去倒了两杯过滤水,递一杯给士辉,一杯自己一口气喝见底。
    “芝芝知道了没有?”我问。
    他摇摇头。
    我说:“或许你可以当是逢场作戏?我觉得你可以做得到,那么芝芝与孩子不会受
到伤害。”
    “不,”他说,“我爱上了这个女孩子,我爱她不渝,我愿意为她离婚,我不能骗
她,宁死也不愿骗她。”
    “这是如何发生的?”我问,“短短的几个月,士辉,你肯定这不是一种假象?”
    “绝不。”他仰起头,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
    “不可能,士辉,你的生命中完全没有废话,你一向是个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家
伙,你怎么可能爱到这种万劫不复的程度?”
    “事实摆在眼前,振华,我打算今天晚上回家跟芝芝提出分居的要求,如果她要杀
了我,我让她杀,可是我必需去追求这个女孩子。”
    我瞠目结舌,“你是说,你还没到手?你放弃现有的美满家庭,牺牲妻儿的幸福,
去追求一段缥缈的爱情?”我怪叫起来,“士辉,你疯了,你完全疯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无法控制自己。”
    “这个女妖是谁?”我问,“告诉我。”我怒愤填胸。
    “振华,振华,她是你的小妹玫瑰。”士辉说。
    我如五雷轰顶,惨叫起来,“不可能!不可能!士辉,你胡说,你胡说!”我一生
从来没有叫得那么凄厉,像看见了无常鬼似的。
    这件事是真的。
    周士辉爱上了黄玫瑰。
    周士辉已经疯掉了。
    回到家里,已经半夜,我整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碰巧老妈尚没有睡,咳嗽着替我
盛宵夜出来,使我更加难堪。
    老妈坐在书房里,忽然与我攀谈起来,她说:“苏小姐胜在高贵,虽然带点冷傲,
怎么都强过那些骨头轻的小飞女,振华,这是你的福气,能够结婚,快快办妥喜事,别
叫我担心。”
    我略觉不安,“妈,你怎么了?无缘无故说这种话。”
    她说:“振华,人能够活多久呢?数十载寒暑,晃眼而过,也许你觉得我将玫瑰管
得太严,实在是为她好,她始终是我心头一块大石,性格控制命运,以她那个脾气,将
来苦头吃不尽。”
    “吉人天相。”我苦笑。
    她看着我说:“你要照顾她,振华。”
    “那还用说吗?”我握住母亲的手。
    “你要记住我这话。”她说,“她是你唯一的小妹。茫茫人海,你俩同时托世在一
个母亲的怀中,也是个缘分,你要照顾她。”
    “是。”
    “我去睡了。”她拉拉外套。
    我独个儿坐在书房良久。
    母亲若没有对我说这番话,我对玫瑰一定先炸了起来,现在我叹完气再叹气,决定
另外想一条计策。
    我留张条子在玫瑰房间才上床。
    第二天一早,她来推醒我。
    “大哥,找我?”她已经穿好了校服。
    “玫瑰,打电话到学校请假,我有话跟你说。”我一边起床一边说道。
    “什么话要说那么久?”她眨眨眼睛。
    “很重要。”
    她看着我洗脸刷牙,大概也发觉我很沉重,于是找同学代她告假。
    我拿着咖啡与她在书房坐下,锁上门。
    “玫瑰,大哥一向待你好,是不是?”
    “别采取怀柔政策了,大哥,什么事?”
    “不要再见周士辉这个人。”
    “为什么?”她反问道。
    “周士辉是有老婆的人,他妻子现在怀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来追你是错,
你犯不着陪他错,你想想,如果人家周太太知道了这件事,会有多伤心?”
    玫瑰非常不耐烦,“那是他家的事。”
    “你要答应我不再见这个人。”
    “大哥,我可没有主动去找过周士辉,他要跑了来在校门口等我,我可没法了。”
    我说:“可是他约你,你可以不接受?”
    “为什么?”玫瑰反问,“他是一个有趣的人,我有交朋友的自由。”
    “你连这件事都不肯答应大哥?”我怒问。
    “我看不清其中的道理,大哥——有老婆就不能认识异性朋友?”
    我尽量控制脾气,“玫瑰,即使你不答应,我也要阻止这件事。”
    玫瑰忽然哈哈大笑,“你是为我好,是不是?这句话在粤语片中时常听得到。”
    我沉默,为她的轻佻难受。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这就是你对大哥的态度?”
    “不,不,”她说,“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
    “原来你是知道的?”我既气愤又伤心。
    “大哥,你要我怎么样?大哥别生气。”她又来哄我,“我都依你。”
    “你是一只魔鬼,玫瑰,别说大哥没警告过你,玩火者终究被火焚,”我痛心地诅
咒她,“你才十六岁,以后日子长着,你走着瞧。”
    “这件事真对你这么重要?”玫瑰问。
    “不是对我重要,而是对周士辉夫妇很重要,你何必把一时的任性建筑在别人下半
生的痛苦上头。”
    “但这件事不是我的错,”玫瑰说,“我不是破坏他们家庭的罪人,远在周士辉的
眼光落在我身上之时,他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即使周士辉以后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他们
的婚姻也名存实亡。”
    我用拳头敲着桌子:“玫瑰,很多人不是这样子想的,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如果
你坚持不见周士辉,他会回到妻子身边——”
    “他的妻子还会要他?”玫瑰睁大圆眼睛。
    “玫瑰,那个可怜的女人并无别的选择。”
    “天啊,”她嘲讽地说,“这个世界比我想像中更为破烂绝望,简直千疮百孔。”
    我的手都颤抖了,恨不得扑过去掴她一巴掌,她若是真的年幼无知,倒也好了,偏
偏她又懂得太多,她完全把握了她的原始本领,将周士辉玩弄在股掌之上,像猫玩老鼠。
    我终于将头转过一边,我听见我自己说:“玫瑰,我并不认识你,你不再是我的小
妹,作为一个大哥,我完全失败,我亏欠父母。”我心灰意冷。
    我站起来离开书房。
    “大哥——”玫瑰追上来。
    “让开!”我厌恶地推开她。
    那日我没有上班,下午在苏更生的公寓里诉苦。
    天又下雨了,她住的老房子又深又暗,并没有开灯,高高的天花板垂着小盏的水晶
灯,随风偶尔叮叮作响,宽阔的露台上种着大张大张的芭蕉叶,红木茶几上有一大束姜
花,幽幽的香味占据了我的心。
    在她那里诉苦是最理想不过的,最实际的苦恼也变得缥缈无稽,活着是活着,生命
还是舒畅美丽平和的。我爱上苏更生,因为她也给我同样的感觉。
    她当下说:“玫瑰还年轻,少女最经不得有人为她家破人亡,她的魅力一旦受到证
实,乐不可支,她怎么会听你的?”
    “叫我以后怎么见周关芝芝?”我软弱地问,“我可不担这种关系,我要搬出来住。”
    “住到什么地方去?”苏说。
    我做个饿虎擒羊的姿势,说:“住在你这里来。”
    “原谅玫瑰。”
    “她是个烂苹果,周士辉如果一定要陪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子玩,那他罪有应得。”
我挥挥手,“算我对不起母亲,我不能照顾她。”
    我真的搬了出来往,但没有搬到苏更生的公寓,我不赞成同居,这是男女关系中最
坏最弱的一环。
    我选了一层精致的平房,一不做二不休,把开业以来所赚的钱全部放了进来。我终
于是要娶苏更生的,现在选定新居,也不算太早。
   
  

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9 12:59

我搬出来那日,玫瑰怔怔地站在门口看我整理箱子,我余气未消,把她当透明人,
不去理她。母亲听见我大条道理,也没有反对我搬家,这次行动很顺利。
    父亲对老妈说:“男人过了三十,不结婚也得另立门户,跟家里住反而显得怪相。”
    母亲还含笑解释,“也许他快要结婚了。”老怀大慰。
    我记得周士辉太太来找我的时候,是七月。我丝毫没有惊异,她迟早要来的,我一
直有心理准备。
    她大腹便便,穿着件松身衣服,打扮得很整齐,“振华,我这次来找你,是私事。”
    扒胨担我尽量帮你。”东窗事发了?
    她很镇静,“振华,自从今年五月份起,亦即是我们结婚后第三个月,士辉整个人
变了,他暴躁不安,早出夜归,什么话也不肯跟我说……”
    歇了一会,周士辉太太说:“我每次问他,他都跟我吵,上周未他一回来,便提出
要与我离婚,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再爱我了。”
    我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一额头汗。
    “振华,你们是十多年来的同学,又是朋友,且还是公司的拍档,或许你可以问问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事闹得这么大,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我受不起刺激,我们结婚虽然
只有半年,但从认识到结合,足足八年有余,他一直待我很好,从来没有大声责怪过我
一次……”她的眼睛红了。
    我默默地低着头。
    周太太很仿惶地问我:“他为什么要跟我离婚呢?”她停一停,“是不是外头有了
人?”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啊,天底下不快乐的人何其多。
    “振华,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她问。
    我站起来,“我明白你的处境,这些日子,我也不大见到他……我替你劝他,你安
心在家等待生养,不要担心什么。”
    她感激地握住我的手。
    “周太太,我送你回去,有空打电话给我。”我说。
    那日,我回到办公室去守在那里,等士辉回来。
    他最近一直疏忽公事,一些业务由我顶着,我警告过他,但是他不理会。周士辉前
后判若两人,玫瑰已把他整个人摧毁了。
    或者这是他自己愿意的。除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外,没有人能把我的事业摧毁。
    他终于回来了,在早上十一时半。
    我冷冷地问他:“你去了哪里?”
    士辉把双腿搁在茶几上,闭上眼睛,“浅水湾。”
    “下大雨,到浅水湾?”我质问他。
    “与玫瑰在浅水湾吃早餐。”他答。我不作声。他已绝望,没救了。
    “玫瑰介绍我读张爱玲的小说,”他说,“有一个故事是在浅水湾酒店发生的。在
树影的翠绿火红下,我与玫瑰凝视着海上的岛屿,濡湿的空气,使我们化入了小说之中。”
    我一言打破他的好梦,“你太太方才来找我。”
    “我可以猜想,她最近四出找人挽救我们的婚姻。”
    “你恬不知耻。”
    “或许,我晓得我对不起她。可是振华,直到认识了玫瑰,我才发现真正的自己!
原来我并不喜欢工作,原来,我是一个闲散的人。我也发现了这个世界,原来看小说打
发时间是这么有趣,下雨天散步有这么诗意。”他挥挥手,“在我面前有一整个新的境
界,我以前竟不知道有彩虹与蝴蝶。”他迫切地拉住我的手,“振华,不要为我好,我
不愿意再回头,前半辈子我对着功课与文件度过,后半辈子让我做一个浪子,我只能活
一次,不要劝我回头。”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会儿,他很憔悴,但是双眼发着异样的光彩。
    “你快乐吗?”
    “我非常地快乐。”
    “你能快乐多久?”我又问。
    士辉看着我说:“振华,我原以为你是懂得思想的一个人,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快乐怎么会永恒呢?”
    我仰天浩叹。
    “振华,你把这间公司做得有声有色,我想把股份出让,你有没有野心独资?”
    我说:“士辉,你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当心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我打算到巴哈马群岛去,”他兴奋地说下去,“玫瑰答应与我同去。”
    “她不能与你去巴哈马。士辉,你醒一醒,她只有十六岁,尚未有自主权。”我说,
“香港有保护妇孺法例。”
    他不响了,但我未能把他说服。
    没隔多久,士辉坚持退股,不再做下去,我只好另外寻合伙人,颇喧嚷了一阵子。
    当士辉的写字台被搬走的时候,苏更生也在场。
    惋惜之余,她说:“我并不怪他,一个人在一生之中能够恋爱一次,未尝不是好事,
况且玫瑰那种美丽,令人心悸,足以使人心甘情愿地犯罪。”
    我不以为然。
    “但你与士辉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苏忽然不悦道,“你的算盘太精括上算,你
是一等聪明的人,而士辉……他是个罗曼蒂克的傻子。”
    “你说什么?”我责问苏,“你说什么?”
    “你瞒不过我,”苏更生看着我,有点难过,“振华,别人会以为你温文尔雅、能
干,又什么都懂得一点,实际上你太为自己着想,太理智机灵……”
    我愤慨,“我们相处半年,你对我的印象就若此?男人不一定都得不爱江山爱美人,
我没有为你死也并不表示不爱你,你的思想恁地幼稚,苏更生,我们已经离开了做梦的
年龄,诚然,我不会为任何女人做无谓的牺牲,因为我自爱,只有自爱的人才有资格爱
人,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标准,请你自便。”
    苏更生不出声。
    “你想看到我为你倾家荡产?”我问,“你忍心?”
    “对不起。”她拉开门走了。
    我伤心。一个人理智点有何不可?我的女友却因此不原谅我,因玫瑰牵涉到我,多
么不公平。
    玫瑰与士辉的事,终于给爸妈知道了。
    士辉的妻不肯罢休,她是个勇敢的小妇人,挺着大肚子到父亲处去告状,揭发丈夫
的隐私。
    我赶到家的时候,玫瑰脸上已经吃了妈妈两记耳光,五条手指印横在面颊上,她坐
在一角不出声。
    父母的面孔铁青,连我都不打算放过。
    妈妈当着周太太,冷笑着问我:“听说你这个做大哥的,早知道有这件事?”
    我缓缓地说:“你问小妹,我求过她,也求过土辉,他们根本当我是死人,我已经
尽了我的力。”
    老妈问我:“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我依言直说:“我怕你受刺激。”
    老爸说:“人家周太太下个月要生养了,你妹妹却打算明日跟周先生到巴哈马去度
假,你觉得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我说:“把玫瑰锁起来,人家周氏夫妇的事我们管不着,可是玫瑰一定要严办。”
    玫瑰抬起头,不发一言,眼光至为怨毒。我恼怒地说,“玫瑰,你今年才十六岁半,
你也有朝一日会结婚生子,你若不能替周太太着想而离开周士辉,你就不要怨我们。”
    玫瑰站起来,要回房去。
    “站住!”父亲喝住她。
    玫瑰转过头来,倔强地问道:“还要怎么样?”
    “向周太太道歉!”父亲说。
    玫瑰大笑起来,“天下的蠢女人那么多,我若要逐个向她们道歉,我岂不大忙特忙?”
    父亲忍无可忍,顺手抄起一只杯子向玫瑰摔过去,茶溅了一墙,碎片一地。
    我也动了真气,冷笑说:“摔死也活该哩!留着你也是丢人!”
    玫瑰大声反问:“我做锗了什么?我又没有爱上这个人,是他要来接送我上学放学,
是他说要离了婚来跟我好,我又未曾指使过他做任何事,现在却把罪名都推在我身上!”
她哭,“你们治死了我也不管用,天下的女孩子多着,你们有本事应该去锁住周士辉,
而不是我!”
    她奔回房间,大力地关上门。i
    我跟周大太说:“我们已经尽了力,你看到了。”
    “是……”她哺喃地说。
    妈妈跟她说:“周太太,这件事太不幸,但我们可以保证,黄玫瑰以后不会再见周
先生。”周太太颤抖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她甚至不爱士辉,而士辉却抛弃了一切
去追求她,为什么?”
    我说:“士辉脑筋有点糊涂,过一会就会好的,我送你回家吧。”
    周太太由我扶着送回去。
    她当夜动了胎气,士辉并不在家,由我陪到医院进了产房,遍寻士辉不获,周太太
在半夜两点半生产下一对孪生儿,两个都是女孩子。
    看到婴儿小小的红脸蛋,我很高兴,忍不住亲她们的脸,但周太太一直哭。
    士辉赶来的时候,我骂:“王八蛋。”
    他看见孪生女儿,也哭了,一家四口哭成一团,我觉得独自无法收拾残局,只好把
苏更生也叫了来。
    把他们一家安抚完毕,我送更生回家。
    我说:“好了,破镜重圆。”
    更生不答我。
    “还在生我气?”我轻声问。
    “不,不生气。”
    我握住她的手,“真不生气?”
    “振华,你们对玫瑰也太严了一点,把她锁到几时呢?她要上课的呀。”
    “放暑假不要紧,”我说,“也可以收敛她的野性。”
    “连你都觉得这样做是对的?”更生愕然问道。
    我问:“你觉得不对?”
    “物必自腐然后虫生,你真相信天底下有破镜重圆这件事?”
    我不敢出声。
    “你以为‘第三者’一跑掉,周氏夫妇拿万能胶粘一粘就可以和好如初?不会%,我
看周士辉是不会再回头的了。”
    “那么怎么办?他置妻女不顾?”我惊问。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要去见玫瑰,振华,你只有这个妹妹,尝试了解她。”
    “你肯定这件事不是她的错?”我问。
    “振华,当然不是她的错,你自己也说过,换了是你,你是决不会为一个女人牺牲
的。”她说,“这是周士辉性格上的弱点。”
    我沉默。
    玫瑰被锁在房中,不断吵闹,老妈以这件事为奇耻大辱,决心要教训她,说什么都
不肯放她出来。
    玫瑰一说要报警,电话线都被剪断,她喊救命喊得喉咙都哑了,眼睛哭得胡桃般。
    我们推门进去,玫瑰破口大骂。
    更生安抚她。
    玫瑰叫我滚出去。
    更生示意我先避开。
    我皱着眉头跟母亲说:“事情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的?”
    “固执。”母亲叹口气,“我与她都一样固执。”
    然后我也想到我自己的牛脾气,作不了声。
    我静静地走到玫瑰房门口,看更生怎么料理这件事。
    我听见更生问:“……你爱他吗?”
    “我从来没有爱过他。”玫瑰答。
    “那么为什么跟他在一起?”更生很温和。
    “我寂寞,而他对我好。”玫瑰说。
    “你怎么会寂寞?不是有那么多同学吗?功课也够你忙的。”更生有点诧异,“大
哥说你老不在家。”
    “是的,但没有人知道我很寂寞,没有人真正地关心我。”
    “我与大哥都关心你。”更生耐心地说。
    “大哥与爸妈都喜欢我听话,我一不听话,他们就不再爱我,但是照足他们的心意
去做事,我像木偶一样,实在受不了。”
    “你是否愿意搬来与我同住?”更生忽然问。
    “与你住?”玫瑰问,“他们会不肯的。”
    “我试与‘他们’说。”更生说。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玫瑰问。
    更生静一会儿,“我也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母亲比我大三十六岁,走在街上,人们
永远以为她是我外婆,然而她对我却并不慈祥。”
    更生说:“母亲尽一生的力强逼我走一条她认为是正确的路……可以说是懂得你的
苦处,如何?理由充分没有?”
    “够了。”玫瑰的语气是同情的。我决定为玫瑰争取这个自由。
    我跟母亲保证玫瑰的行为将由我负责。
    “你呀,”老妈瞪我一眼,“你自身难保。”过一会她说:“我相信更生多过相信
你。”母亲把玫瑰交给了更生。玫瑰搬家那日冷笑说:“老妈本想生我下来玩,发觉我
并不是洋娃娃,便转送给了别人。”更生很难过,她将玫瑰拥在怀中。玫瑰在更生那里
得到温暖。更生比母亲忙十倍,并无时间与玫瑰作对,挑剔她的错处,因此玫瑰过得很
轻松。她像是已经忘了周士辉,但周士辉并没有忘记玫瑰。
    他找到我写字楼来,质问我:“你们把玫瑰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打量他,厌恶地问:“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满脸胡子碴,双眼布满红筋,衣冠不整。
    认识他十多年,从没发觉他这般狼狈过。
    我说:“士辉,快四十岁的人,不要太放纵自己。”
    “放玫瑰出来!”他咆哮。
    “玫瑰并不爱你,你该比我们更清楚,她现在生活愉快,早就忘了你。”
    “我不相信。”
    我不耐烦,“当然你不相信的,你为恋爱而恋爱,现在尝到苦果了,玫瑰乳臭未干,
她可不懂爱情,新玩意儿如过眼云烟一般,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要亲耳听见她对我说,我才相信。”他叫,“要亲耳听见她说不爱我。”
    我说:“士辉,你花了三十年建立事业家庭,现在你看一看,你看看你一手搅成什
么样子!”
    “你让我去见玫瑰!”
    “士辉,你的孩子与妻子怎样了?”我大声喝他。
    “我们已经签了分居书,孩子归芝芝。她终于答应与我分手,她已经知道,留得住
我的人,也留不往我的心。”
    我呆在那里。
    我对更生说,玫瑰始终是罪人。
    更生说:“可是你看玫瑰,昨天我才陪她去买球鞋预备开学,今年她念会考班,她
还对我说,要好好地考进港大,向大哥看齐,她提都没提过周士辉,看样子她心中根本
没有这个人。”
    “那么你叫她亲口跟周士辉说一声,好叫他死了这条心。”
    “好,我跟玫瑰说一声。”她答应。
    我问更生:“说实在的,玫瑰住在你那儿,是否给你很大的麻烦?”
    “没有%,你知道我家那个老房了,有四五间空房,家中反正用着佣人……我反而多
了个伴。”
    “更生,”我乘机说,“你对我,不比以前了。”
    “我觉得我们还需要更深切的了解。”她简单地说。
    她把玫瑰约出来,而我叫了周士辉。
    我们四个人在一间幽静的咖啡店见面。
    周士辉见了玫瑰欢喜若狂,玫瑰却很冷淡。
    我说:“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吧。”
    周士辉对玫瑰说:“你不要怕家庭的压力,一切有我担当——”
    玫瑰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你讲些什么,你给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他们恐吓你,你不要害怕!”
    “没有人恐吓我,”玫瑰说,“你害我与爸妈起冲突,造成我生活不愉快,我以后
都不再相信你,我不要再见到你。”
    士辉的脸色转得煞白,“玫瑰——”
    “我不爱你,”玫瑰嚷,“你可否停止骚扰我?”
    士辉的表情像看到世界末日,我心中实在可怜他,拍着他肩膀。
    士辉的嘴唇颤抖着,看着我,一个字说不出来。
    更生低声问:“玫瑰,你会好好地读书,是不是?”
    “当然,我只有十六岁半,凭什么要放弃家庭与学业跟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玫
瑰站起来,“如果我考不到港大,老妈一辈子不原谅我,我已经为这件事受足了气,甚
至挨了两记耳光,够了!”
    我问:“你现在又去哪里?”
    “买书,约了同学买下学期的课本。”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店。
    周士辉整个人抖得像一片深秋将落的树叶,过了一阵,他忽然大叫一声,逃出去。
    我与更生尾随在后,只看见他发足狂奔,一下子不见了影踪。
    “可怜的人。”
    “他可怜?”更生叹口气,“他的孩子们才可怜呢,刚出生动不见了父亲。”
    我担心地向:“他会不会伤害玫瑰?”
    “玫瑰?不会,他生命中的女神将永远是玫瑰,尤其是因为他没有得到她。”更生
叹息。
    “多么可惜,如此一个有为青年——我盼望他再建立事业,回到妻子身边。”我说。
    更生又看我一眼。
    对于这件事,母亲的观点是:“玫瑰迟早要遭到报应的。”
    周士辉没多久便启程到英国去了,临走与我通一个电话。
    我问他去干什么。
    他说去读书。
    我原本可以幽默他几句,想想不忍,祝他顺风。
    玫瑰益发出落得标致,而且一变常态,非常听话,但到底因为周士辉这件事,我无
法像以前那样爱她。
    有时候她主动接近我,渴望我对她关注。
    我总是淡淡地。
    更生说:“就算这是她错,你不能因为一个人错过一次,而完全不原谅她。”
    “她已经长大了,”我说,“再也不能把她背着走上一里路去看花车游行,兄弟姐
妹长大了总要各散东西。”我停一停,“你又不肯做她的大嫂,她一直住你家也不成话,
最好叫她搬回去住,要不我这里也有空房间。”
    “你真是公事公办。”更生的语气带点讽刺。
    更生有时候不可理喻,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不满,但似乎她一直想与我拖下去,尽管
快三十岁了,并未想与我论到婚嫁。好,如果老姑婆不急,我恶作剧地想,我也不担心。
    只是母亲老催催催的。
    更生生辰那天,老妈送了厚礼,一只古老的钻戒上有三颗一卡拉的钻石,连我都
“哇”一声叫,更生脸涨红了,结结巴巴要退还。
    老妈不悦:“你也不是那种小家子的人,平日也很大方,怎么现在忽然鬼祟起来,
告诉你,石头是黄的,不值很多,放心收着吧,不是卖身契。”
    更生讪讪地套在手指上,我向她挤挤眼。
    玫瑰很羡慕,探头过来看,“哟,”她说,“真不错。”
    老妈瞪她一眼,她不出声了。
    我笑说:“这是孙猴子的紧札箍,你少羡慕。”
    老妈说:“你几时嫁入我家的门,我还有些好东西,收了几十年了,送给个可靠的
人,也好放心。”
    老妈近来的身子不大好,她爱看中医,吃药吃得满屋子香,但是咳嗽并没有缓和多
少。
    玫瑰说:中医是巫道。老妈骂得她臭死。
    她与母亲的年龄实在相差太远,两个人的想法差得天跟地似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玫瑰的稚气渐渐脱除。她瘦了,脸模子小了一圈,下巴尖尖,眼
睛益发水灵灵地扑闪,长睫毛阴暗地遮着眼珠,神情有种捉摸不定的忧郁。而事实不是
这样,玫瑰并不是一个有灵魂的女孩子,她毫无思想,唯一的文化是在我书房里捡一两
本张爱玲的小说读。
    作为她的哥哥,看惯了她的五官,并不觉得她长得特别美,但是旁人骤见玫瑰,莫
不惊艳。一位男同事说:“最吸引人的是她的嘴唇,小但是厚,像随时有千言万语要倾
诉,但她是那么年青,有什么要说的呢?真是迷惑。”
    是吗?他们并不知道真的玫瑰。这样子捧着一个女孩子,只因为她的美貌,是非常
危险的事,对玫瑰本人也不公道。,
    就算我们与玫瑰吃茶,坐在咖啡厅里,也遇见星探,想游说她做明星,拍广告、上
电视。
    那种贼头狗脑,拿着照相机的年轻人,放下一张卡片,跟玫瑰说道:“小姐,我们
公司有把握将你捧作明日之星。”
    玫瑰说:“我不喜欢做明星。”
    我跟着喝道:“听见没有?她不喜欢做明星。”
    这样子赶走了不知道多少癞哈蟆。
    更生问玫瑰:“长得像你这样,是否很烦恼?”
    玫瑰耸耸肩:“习惯了,人们一见我便瞪着我看,像是我脸上开了花,我只好一笑
置之。”
    我觉得很恶心,一张脸好看有个鬼用。
    更生说:“振华,你是唯一不觉玫瑰美貌的人。”
    我说:“我是个成熟的男人,我看女人,不止看眼睛鼻子大腿腰身,我注重内心世
界。”
    “你可明白我的内心世界?”更生问。
    “你的内心世界犹如万花筒,百看不厌——对了,玫瑰现在与什么人交往?”
    “邻校全体男生。”更生笑。
    “有没有什么固定的人?”
    “不知道,大概没有。”
    我说:“最近她头发又直了,好现象,溜冰鞋终于脱下来了,也是好现象。”
    “她会考考九科。”更生提醒我,“好学生。”
    “每个学生都起码考九科,不必紧张——还有,她现在衣服的颜色也素净得多了。”
更生微笑:“你的语气像个父亲。”
    “可不是。”我说,“兄兼父职。”
    “有没有士辉的信?”
    “没有。”
    “士辉的太太呢?有无跟你联络?”
    “我不敢去看她,她也没有找我。”我苦笑道。
    “士辉被蝴蝶的色彩迷惑,却不懂得蝴蝶是色盲。”更生说。
    “这句话呢,我像明白,又像不懂。”我笑。
    我再到更生家去,在幽暗的大厅中看到一幅巨型的彩色照片,是玫瑰穿一件白裙子,
站在影树下。细碎的金光透过影树羽状的叶子洒在她身上,火红的花朵聚在树顶,这张
照片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杰作。
    谁拍的?
    “雅历斯。”玫瑰说道。
    “总有个中文名字吧?”我问。
    “不知道。”
    “你的男朋友?”
    “不是,我只跟他学壁球。”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他是港大历史系学生,体育健将。”
    “你连他的中文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
    我心想:港大生,体育健将。不会有大错,上帝保佑那可怜的人。
    更生问:“见过那男孩子没有?非常英俊,与玫瑰在一起,金童玉女一般。”
    “哦!”
    近日来我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也没有那个时间去看玫瑰的男朋友,见了一个,见
不了十个,也见不了一百个。
    不过有那个时间的话,我得叫她搬了回来才是,老住在苏家不是办法。
    玫瑰叫那个雅历斯帮她搬家。
    她一边啰嗦,一边指手划脚地叫那个男孩子挥着汗干活,我摇摇头,真有这么多的
男人爱做女人的奴隶。
    人各有志。
    但那个男孩是长得神气,一眼看去就像某个明星般,高大英俊,与玫瑰很般配。
    玫瑰说她已把去年整个夏季的衣服丢掉,要求我替她买新衫,我再高兴没有,讲明
不准买刺目的颜色。
    雅历斯坐在一旁只懂得笑,没多久玫瑰就把他轰走。
    她恨恨地说:“蠢相!”
    我既好气又好笑,“罢哟,玫瑰,虽然是别人送上门来给你糟蹋,你也修修福。”
    “这年头,找个好一点的男朋友都难。”她说。
    “市面上那么多男人,你简直可以抓一把,吹掉一点来拣,全世界的女人都可以叹
男朋友难找,但你,你是黄玫瑰啊!”
    “大哥,别取笑我了。”她没精打采。
    “看中了谁?你主动去俘虏他啊?”
    “那么容易?”她反问。
    “啊哈!”我跳起来,“别告诉我,你也碰到定头货了。”
    “你不必来不及的高兴,我还没有碰见那个人,”她白我一眼,“只是有许多男人
简直铁石心肠,像你就是。”
    “胡说,我才不是铁石心肠。”
    “你女朋友说你有她无她都一样。”
    “她呀,”我说,“像所有女人一样,她对爱情有太大的憧憬,我认为真正的爱情
应该像覆煦,舒服安全得不觉它的存在。”
    我说:“覆煦对于爱情,火辣辣的只是欲念——也许因为这个观点的差距,她不肯
嫁给我。”
    “去说服她啊。”
    “她大有主张,受过教育的女人就是这点可怕。”
    “苏更生是一个极端可爱的女人。”
    “你们真是识英雄重英雄。”
    “你应该多多尊重她。”
    “是,是,可是你别尽教训我,玫瑰,考完试打算如何?”
    “入港大。”她简单地说。
    “别跟男孩子混得太熟。”我说,“发乎情,止乎礼。”
    “放心,我不会做未婚的妈妈。”她说。
    我拍拍她肩膀,“在我这里住,规矩点,别丢了老哥的脸,知道不?”
    “知道了。”
    许多日子未曾与她开心见诚地谈话了。
    但话未说完,她与雅历斯已打得火热,哪里都有他俩的踪迹。
    雅历斯有一项绝技,他的摄影术真是一等的,拍得出神入化。家里到处摆满了玫瑰
的照片,大的小的,七彩的黑白的,没有一张不是精致漂亮,每次他们出去玩,他都替
玫瑰拍照。
    玫瑰开头倒是很高兴,贴完一张又一张,后来也不过是当扑克牌般,一叠叠放抽屉
里。
    苏更生很有兴趣,挑了些特别精彩的,她说:“一个少女是应该把青春拍下来留念。”
    我说:“你都是老女人了,还有这种情怀。”
    玫瑰说:“我这大哥才是小老头子。”
    母亲咳嗽着问玫瑰:“你在谈恋爱了?”
    玫瑰吓得不敢作答,她就是怕母亲。
    “暖,”我说,“对方是个大学生,不错的。”
    母亲说:“你妹子掉根头发,我都跟你算账。”
    “是,”我直应,“是!”
    我坦白地问玫瑰:“要不要叫雅历斯到家去吃一顿饭?向老妈交代一下。”
    “不必。”玫瑰说。
    “你不是在谈恋爱?”我问,“你对他不认真。”
    “他这个人幼稚,我不过跟他学滑水。”
    我说:“待你把他那十八般武艺学齐了,就可以把他一脚踢开?”
    “是。”玫瑰大笑,“学完壁球学滑水,还有剑击、骑马、开飞机,三年满师,一
声再见,各奔前程。”
    “十三点。”我骂。
    “你想我怎么能嫁给他呢?他除了玩,什么也不懂。”
    “你呢?除了玩,还懂什么?”
    她强词夺理,“我是女人,我不必懂。”
    “什么歪理,你看苏更生一个月嫌多少!”
    “苏姐姐是例外,”她说,“我将来可不要像她那样能干,我不打算做事。”
    “那你念大学干什么?”我问。
    “大学不能不念,面子问题。”
    “嘿,没出息。”
    “是,我是没出息。”她承认,“我才不要在枯燥的写字楼里坐半辈子,赚那一万
数千,跟人明争暗斗。”
    她躺在沙发上,长发漆黑,瀑布一般垂下,我仔细欣赏我这美丽的小妹,她的手正
搁在额头上,手指纤长,戴着我去年送她的指环,指甲是贝壳一般的粉红。
    玫瑰额角有细发,不知几时,她已把皮肤晒得太阳棕,那种蜜糖般的颜色,看上去
有说不出的舒服。
    我的心软了,我这小妹真的无处不美,倘若我不是她的大哥,不知感觉如何。
    她转过头来:“大哥——你在想什么?”她抬一抬那削瘦俏皮的下巴。她那样子,
到了三十岁四十岁,只有更加漂亮成熟。
    我说:“当时——你嫌周士辉什么不好?”
    “他老土。”
    “哦?”
    “他什么都不懂,只会画几张图。”
    “是吗?”我微笑,“如此不堪?”
    “他不懂吃,不懂穿,不会玩,也不看书,整个人是一片沙漠,一点内心世界也没
有,活了三十多岁,连恋爱都没经历过,土得不能再土。最讨厌之处是他对他那小天地
是这么满意,坐井观天,洋洋自得,谈话的题材不外是又把谁的生意抢了过来,他公司
去年的盈利是多少……他不止是俗,简直是浊。后来又借着我的名闹得天翻地覆,更加
土上加土,一点都不会处理。”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士辉是苦出身,大学是半工读念的,自然没有气派,也不会
玩。但士辉有士辉的优点,他待你是真心的。”
    “他?”玫瑰冷笑,“他与他妻子真是一对活宝贝。”
    “算%!”我又生气,“拆散了人家夫妻,嘴上就占便宜了。”
    玫瑰说:“所以我说只有苏姐姐是个明白人,隔了这么久你还怪我。”
    “隔了这么久?”我嚷,“人家孩子还没懂得走路呢。”
    “苏姐姐说,我只不过是周士辉逃避现实的借口!”
    “你跟苏更生狼狈为奸。”
    “真的,大哥,你想想,周士辉这个人多可怕,他根本对妻子没有真感情,结婚生
子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形式,人生必经过程。忽然他发觉这种生活形式不适合他,他
无法一辈子对牢个乏味的女人,他就借我的名来逃避。”
    我没好气:“你们真是佛洛伊德的信徒,什么都可以解释演绊一番。我觉得士辉是
爱你的。”
    “他最爱他自己,”玫瑰说,“见到我之后,他发觉周太太不再配得起他而已。”
    “你铁石心肠。”
    玫瑰抖一抖长发,“或许是。”
    “雅历斯呢,他又怎么样?”
    “我很寂寞,大哥,他可以陪我。”
    “你这样玩下去,名誉坏了,很难嫁得出去。”我叹息。
    “那么到外国去,”她丝毫不担心,“在唐人街找个瘟生,我照样是十间餐馆的老
板娘。”
    “你真的不担心?”
    “不担心。”她眨眨眼。
    我担心的是周太大会拖着两个女儿再来找我算帐。
    夏天转深,知了在更生的宽露台长呜,玫瑰与雅历斯成日泡在海滩。老妈埋怨,
“晒得那个样子,坐在抽木地板上,简直有保护色呢,脏相。”
    我笑说:“奶还是奶,白牛奶变了巧克力奶。”
    玫瑰的滑水技术学得一等,已可以用一只履,看她自水中冉冉升起,才了解什么叫
做出水芙蓉。
    我提醒她,“你那九科功课,小心点!”
    她说:“啊,大哥,我有摄影机记忆,凡书只要翻一次就能背,别担心。”
    我气结,居然自称过目不忘。
    玫瑰并没有跟雅历斯学剑击,她的眼光浮游不定,落在旁人的身上,疏远了没有中
文名字的林先生。
    下班在家,我常接到雅历斯找玫瑰的电话。
    ——“对不起,玫瑰不在家。”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我会告诉她你找过她。”
    ——“我会跟她说你想见她。”
    有时候玫瑰在家,也会摇头摆脑地装蒜,叫我代她遮瞒,说她人不在,我不肯,把
话筒一摔,对她说:“你自己告诉他你不在家!”
    玫瑰吐舌装鬼脸,但对雅历斯很不耐烦,“晤,”地敷衍数声,然后就借故挂断电
话。再过一个星期,我索性告诉雅历斯,玫瑰已不住我家:“在亲戚家,那边电话不方
便告诉你,我知道你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她,好,我代你告诉她……”
    没出息。
    大丈夫何患无妻,巴巴地求一个女孩子管什么用,女人变了心就是变了心。
    况且我不相信玫瑰曾经对他交过心,我甚至怀疑玫瑰是否有一颗心。
    玫瑰有一个好处,她决不甜言蜜语地骗人,她根本懒得做,所以这些男人若没有心
理准备,就不该与玫瑰做朋友。玫瑰与雅历斯算是完了。
    玫瑰这孩子,服装店送到我写字楼来的账单,往往一万数千元。
    几件白蒙蒙的衣裳,贵得这样,我严重向她提出警告。
    “还是中学生哪!”我提醒她,“你只有十六岁。”
    “十七。”她说。
    “十六岁半。”
    “十七。”
    “我不跟你吵,你少顾左右而言他,总而言之,每季不准花多过三千元。”
    “三千元!”她几乎要昏厥,“三千元还不够买一件大衣哪,大哥。”
    “那太坏了,”我说,“那你就不用穿大衣了,你跟老妈去说。”
    我也知道一切劝告是不起作用的,玫瑰对忠告免疫。
    过不久,下班回家,就发觉雅历斯林在门口等。
    我叹为观止。
    “雅历斯,没有用的,玫瑰已不住在这里了,你回去吧,别浪费时间。”
    他说:“我情愿在这里等。”
    “我不会请你进屋的。”我说。
    “我知道。”
    “告诉我,玫瑰有些什么好处?”我问,“为什么不去约会其他的女孩子?雅历斯,
我相信有很多女同学愿意陪你。”
    他疲倦地靠在墙上,英姿荡然无存,“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他答我以莎
士比亚,我回他巴尔扎克:“但是这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了一个上午。”
    “我爱她。”他说。
    “你们这么年轻,懂得啥子叫爱情?”我问,“进来喝杯酒吧。”
    “谢谢你。”
    我斟一杯威士忌给他,加冰块。
    “放弃玫瑰。”
    “可否代我劝劝她?”他问。
    “没有可能,她的感情问题我无法干涉,跟玫瑰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是没有幸福的。”
    “但她令我这么快乐——”
    “那么你应该高兴庆幸,曾经一度,你快乐过。雅历斯,情场如战场,失败不要紧,
输要输得漂亮,你是体育家,怎么没有体育精神呢?”
    “以前我根本不把女人看在眼内——”
    “你也风流倜傥过,是不是?”我微笑,“你也令不少女孩子伤心落泪,雅历斯,
回家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起来,约会其他女郎。”
    他抬头来看我,目光涣散,终于站起来走了,我送他到门口。
    我很庆幸他没有碰见玫瑰。
    玫瑰那夜很晚才回来,我在听音乐。
    她探头进书房,吓得我——
    “你剃光了头!”我叫。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哥,”她笑,“老为小妹的头发怪叫。”
    我脱下耳机。
    “但是你有那么漂亮的长发。”我惋惜,“现在却剪得只剩一寸了。”
    “倦了,换个样子。”她说道,“头发很快就长出来,你叫嚷什么?”
    “没规矩!”我喝道。
    “雅历斯林来找过你?”她问。
    “你怎么知道?”我反问。
    “大哥,别责怪我——”
    “算了算了,”我说,“我要是怪你,怪不胜怪。”
    “我会打发他。”玫瑰说,“他不会再麻烦你。”
    “快点把他消灭掉,”我说。
    “遵命!”她笑着敬一个礼。
    你看,谈恋爱也跟所有的事一样,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玫瑰一点也没有把雅历斯
林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吃喝玩乐。
    她现在约会另外一个男孩子,常常去听音乐与观剧。玫瑰蛮喜欢艺术,就像她喜欢
时下流行的手袋、皮鞋、发型,很粗糙的一种感情。
    她对什么都不认真。
    她的新男朋友是个混血儿,长得并不算好看。混血儿要深色头发与浅色皮肤才漂亮,
但这位仁兄头发是一种暧昧的黄色,皮肤也泥浆兮兮,不过谈吐不俗,人很聪明。混血
儿多数古怪,要不太开朗,活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样子,要不就很沉郁,像这一位,玫瑰
说他时常一小时也不说半句话。
    我也并不喜欢他这一任男朋友,想没多久又要换人的。但对于雅历斯林的痴心,我
的估计可是大低了。那天在办公室,玫瑰一个电话来找我,说是在派出所,叫我马上去
一次。
    我的心几乎跳出胸腔,忙问:“你怎么了?告诉我,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雅历斯打了人,抓在这里,我是证人。”
    “他打的是那个混血儿?”我问。
    玫瑰不出声。
    我赶到警察局,铁青着脸,觉得很吃力。玫瑰不停地惹事,添增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骂她也骂疲了,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对付她。事情是这样的:混血儿去接玫瑰,
雅历斯在校门守了好多天,两男见面,一言不合,在校门口撕打起来,被校役报了警,
扭到派出所。
    结果是两人都失去了玫瑰,因为玫瑰为了这件事被校方记了一个大过,生气了,两
个都不要。
    校长召了我去,叫我管教小妹,我还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爸妈。
    我对雅历斯林说:“一个人要懂得适可而止,你越这样,玫瑰越讨厌你,将来连个
好的记忆都没有。”
    他瘦了很多,头歪在一边,眼泪随着脸颊淌下来。
    我摇摇头,“真是现世,有什么事,国家还指望你站起来去革命呢,大丈夫流血不
流泪。”
    他呜咽地说:“黄先生,你这样子说,不外是因为你运气特别好,还未曾爱过恨过。”
    我一怔。
    我不相信,我冷笑着,我何尝不爱苏更生,她是我寻觅了半生的好对象,但我俩理
智、平和、愉快。
    爱得像他们那样痛苦,那还不如不爱。
    “保重。”我说。
    他痛哭起来。
    当夜他就自杀了。
    玫瑰并没有出去,她在房中温习功课,我在书房拟一份合同。
    林家的人气急败坏地要找玫瑰,我说我是她大哥,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于是他们
找上门来。
    林老太歇斯底里地拉着我,几乎没跪下来,“求求你,黄先生,我只有一个儿子,
现在躺了在医院里,他口口声声要见黄玫瑰,求求你,你们就去看看他吧。”
    我看着这可怜的母亲,心中却并不同情她,只想打发她走。
    “你先去,我们跟着就来。”我把她推出大门。
    玫瑰吓得脸都白了。
    我说:“叫更生来陪你。不是你的错,与你无关,不要怕,他能叫得出你的名字,
就死不了。”
    “你呢,大哥?”她问。
    “我到医院去转一个圈。”我说,“这种懦夫。”
    雅历斯林死不了,他吞了三五颗安眠药,闹得天翻地覆,被送到急症室,洗了胃,
躺在床上休息,他母亲在一旁哭得天昏地黑,一家人都仿佛很具演剧天才,够戏剧化。
我尽快离开了医院回家,更生在书房里陪玫瑰。
    我说:“幸亏老妈不知道这事,否则,咱们又得去配锁把玫瑰软禁。”
    更生白我一眼,“亏你还如此幽默。”
    “怎办呢?”我摊摊手,“玫瑰没有见这个人已经超过三个月,如果他坚持要殉情,
我们也只好幽默一点。”
    更生笑,“这次你倒明白了。”
    我瞪了玫瑰一眼。“我明白什么?这些狂蜂浪蝶又不是傻子,你不跟人家撒娇撤痴,
人家会为你自杀?”
    玫瑰冷笑,“我偏偏一点好脸色都没给过他们。”
    “你有本事连搭讪都不屑,我就服你!”我咆哮。
    “对不起,大哥。”她低下头。
    “我劝你别见那个混血儿了,那个也不是什么好人。让我的耳根清静一下,老妈的
身体近来很差,我也够担心的了。”
    “是。”玫瑰答。
    更生说:“去睡吧,明天都考试了。”

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9 13:00

玫瑰考试期间,我们着实舒坦了一阵。
    有人来找玫瑰,我都代她回掉了。
    我对那混血儿颇不客气,很给了他一点气受,我记得我说:“人各有志,我们的玫
瑰是要考港大的。”那意思是:不比你,做一份小工就很开心,也不想想将来如何养家。
说了之后,自然觉得自己没修养没风度,像粤语片中那些势利的母亲,但不知如何,奚
落了他,有种痛快的感觉。
    这些男孩子,蓄着汗毛就当胡须,见了女孩子乱追,利用人家的天真无知,根本不
量一量力,我讨厌他们,也不服气玫瑰随随便便,便假以辞色。
    没多久,父亲陪老妈到美国去看气管毛病,临走之前不免嘱咐我俩一番。
    玫瑰喜不自禁,犹如开了笼子的猢狲,一直编排着十七岁生辰要如何庆祝,在什么
地方请客,她该穿什么样的衣服等等。
    我早说过她是个没有灵魂的人,少替她担心,她的心智低,根本不懂得忧伤,她的
世界肤浅浮华,就如她的美貌,只有一层皮。
    但是她的运气真不坏,有更生替她办妥这一切,陪着她闹,安排生日会也像安排婚
礼。
    玫瑰这次尽请女客,但是女同学自然可以邀请她们的男友陪同。
    而玫瑰因为“怕”的缘故,不打算约舞伴,她恳求我陪她跳舞。
    我勉为其难地陪她闹,更生这个儿童心理学院院长曾经警告过我,我觉得乏味的事,
比我小十五年的妹妹可能深表兴趣,我得迁就玫瑰。那日我请了下午假,回到家中,玫
瑰已经打扮好,深粉红的嘴唇,紫色眼盖……
    短发浓密地贴在头上,一条白色的花边裙子,大领口拉低,露出肩膀,脖子上挂一
串七彩的珠子。
    我笑说:“我们是在里约热内卢吗?”
    玫瑰过来说:“大哥,今天我十七岁生日,愿你记得我的好处,忘记我的过错。”
    “生日快乐,玫瑰。”我看仔细她,“你比任何时候便像一朵玫瑰。”
    “谢谢你,大哥。”
    “苏姐姐呢?”
    “她迟些来。”玫瑰说,“回家换衣服。”
    “客人呢?”
    “客人快到了。”她说,“一共五十人。”
    长台子上摆着点心与饮料,我只看了一眼,走入书房。最应记得今天的是周士辉,
去年今日,他认识了玫瑰,铸成大错,改变了他的一生。
    或者士辉已经忘记了玫瑰,我希望是。或者士辉在异乡终于寻到了他自己,或者他
现在又恢复健康,生活正常。
    电话铃响。
    我接听。
    “振华?”一把苦涩的声音。
    我一震,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士辉?你在哪里?”
    “康尔瓦。”
    “怎么音讯全无?”我问,“你好吗?”
    他问非所答:“今天是玫瑰的生日?”
    “是。”我百感丛生。
    “她仍美丽?”他问。
    “是。”我承认,“你要叫她听电话吗?她现在与我住。”
    “不必了。”
    “要我替你问候她?”我忽然温情起来。
    “也不必了。”
    “你——你好不好?”
    “很好,振华,我很好,我在伦敦大学……今天到康尔瓦度假。”
    “有空写信来,士辉,我们都想念你。”
    “玫瑰比去年更美了吧?”他又问。
    “士辉——”
    “她是否长大了?”
    “她这种女人是永远不长大的,士辉。”
    “这……我也知道的。”
    “好好保重。”
    “再会。”他挂上电话。
    他尚且念念不忘玫瑰,我惆怅地想,他尚且不能忘却一个不爱他、伤害他的女人。
    外面开始响起音乐声,玫瑰的客人陆续地来到,派对很快就会热闹起来,这里容不
下周士辉,这里没有人记得周士辉,但士辉远在一万里路外,心中只有玫瑰。
    我用手托住头,在温暖的下午,觉得自己特别幸福,但因为非常自持的缘故,快乐
又带点凄凉。
    更生敲敲我的房门走进来。
    我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按在脸颊上。
    我说:“虽然我们的感情并不轰烈,但你仍是我的皇后,让我们订婚吧。”
    更生站在椅背后面,双臂围着我的脖子,“你为我准备了皇冠?”她问。
    “都准备好了。”
    “让我们先订婚吧。”她说,“我喜欢订婚仪式,浪漫而踏实,这是女人一生中最
矜贵的一刻。”
    “更生,这一生一世,我会尽我的力善待你。”
    “我知道……”她犹豫一刻,“但振华,你会爱我吗?”
    “不”我悲哀地说:“如果你要我像士辉爱玫瑰般地爱你,我办不到,也许我太过
自私自爱。”
    “但士辉遇见玫瑰之前,也是个最自爱不过的人呀,”更生感叹地说,“我害怕你
也会遭遇到这一刹那。”
    “更生,你的忧虑太多……”
    玫瑰推门进来,一见我俩的情形,马上骂自己:“该死,我又忘记了敲门。”但见
她脸上一点歉意都没有。
    “不要紧,玫瑰,”苏更生大方地说,“你大哥向我求婚呢。”
    玫瑰放下手中的两杯果子酒,“是吗?”她诧异地问道,“这才是第一次求婚吗?
我以为你已经拒绝他三十次了。”
    更生侧了头,“我答应他了,我们将订婚。”
    “太好了,太好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快告诉老妈,”玫瑰说:“老妈最爱听的消
息就是这一件。”她吻更生。
    更生搂住她的腰,“谢谢你,玫瑰。你长大了,今年不问我们送你什么礼物了?”
    “我要你们永远爱我。”玫瑰说。
    我说:“你是我的小妹,我将饶恕你,七十个七次。”
    “可是你始终觉得我是错的,是不是?”玫瑰问。
    “玫瑰,我原谅你也就是了,你怎么可能要求我们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叹一口气。
    外头有人叫她:“玫瑰!玫瑰,出来教我们跳最新的舞步。”
    她又活泼起来,“马上来——”转着大裙子出去了。
    更生看着她的背影说:“玫瑰最关注的男人,还是她的大哥。”
    我正在开保险箱,闻言一笑。
    我取出一只丝绒盒子交给更生。
    “是你自己买的?”更生问,“抑或是母亲给的?”
    “是母亲早就交在我手中的,你看看。”
    她取出戒指,戴上看个仔细,“很漂亮,太漂亮了。”
    “要不要拿去重新镶一下?”
    “不用,刚刚好,”她说。
    “要不要在报上登个广告?”
    “不必了。”她笑。
    “那我们如何通知亲友呢?”我问。
    “他们自然就知道了,在香港,每个人做的事,每个人都知道。”她说。
    “明年今天,我们举行婚礼,如何?”
    “很好,”更生笑,“到时还不结婚,咱们也已经告吹了。”
    我们听到外边。传来的笑声、乐声、闹声,玫瑰的客人似乎全部到齐了。
    “千军万马一般。”我摇摇头。
    “来,别躲这儿。振华,我们出去瞧瞧。”
    我与更生靠在书房门口看出去,客厅的家具全搬在角落,玫瑰带领着一群年轻人在
使劲地跳舞。
    我担心:“上主保佑我那两张黄宾虹,早知先除了下来。”
    “真婆妈。”更生说道。
    我们终于订了婚。我安心了。
    舞会在当天八点才散,大家玩得筋疲力尽,留下礼物走了,一边说着:“明年再来。”
    玫瑰的双颊绯红,她冲着我问:“大哥大哥,你有没有看到那个穿白西装的男孩子?”
    “哪一个?”我反问道,“今天那么多人都穿白,我怎么看得清楚。”
    男人穿白最矫情,一种幼稚的炫耀,成熟的男人多数已返璞归真,不必靠一套白西
装吸引注意力。而女人,女人穿白色衣服却刚相反,像更生,永远不穿别的颜色,她已
经炉火纯青了。
    “大哥,你在想什么?”玫瑰问。
    我叹口气:“玫瑰呀,你眼中的白色武士,大哥看着,都非常马虎。”
    “但那个男孩子不一样。”她辩道。
    “又是谁的男朋友?”我问。
    “不,他跟他妹妹来的,他已经在做事了,是理工学院的讲师,甘七岁,上海人,
未婚,”玫瑰报流水账般,“而且他在下午三点就告辞了,他坦白说这派对太孩子气。”
    “呵。”我点点头。
    “我想再见他,大哥,有什么办法?”
    “你是玫瑰呀,你没有办法,谁有办法?”
    “如果我开口约他,会不会太明显?”
    “问你苏姐姐。”
    更生笑,“我哪知道?我不过等着你大哥来追求我罢了,二十九岁半才订婚的老小
姐,并无资格主持爱情难题信箱。”
    我说:“玫瑰,你不必心急,或许现在他已经到处在打听你的行踪,稍安勿躁,等
待一、二天,这个人便像其他所有男人一样,送上门来,给你虐待。”
    “我真有那么厉害,就没有那么多瘟生肯牺牲了。”
    “说话恁地粗俗。”我摇摇头。
    我与更生订婚消息飞快地传出去,大家都很替我高兴,尤其替更生庆幸。
    更生一次笑笑地说:“我倒是有点晚福,都说黄振华是个好男人,身为建筑师,钞
票麦克麦克地赚,名字却从来不与明星歌星牵涉在一起,现在在中环赚到五六千元一个
月的男人,便已经想约有名气的女人吃饭,普通小妞是不睬的了。”
    “这么说,女人要有名气。”
    “不,”她说,“女人至紧要有运气,现在很多人都认为我有点运气——年纪不小
了,又长得不怎么样,居然还俘虏到黄振华……”
    我诧异,“你计较街上的闲人说些什么?乡下人的意见也值得重视?”更生微笑。
    “我认为你是一个漂亮优雅的女人还不够么?”
    “谢谢你,”她说,“我不该贪心,企图赢得全世界。”
    女人!
    周末我与她出去应酬。在派对上,更生指给我看,“有没有看到那边那一对?”
    我目光随她的手指看过去,一对飘逸的男女正在跳舞。
    两人都穿白色,无论服饰、神情、年纪,都非常配合,堪称是一对壁人。
    我点点头,“很漂亮的一对,肯定不会有很多人欣赏,人们都喜欢玫瑰,一种夸张、
浮浅的美。”
    “不,玫瑰的美是另外一回事,我现在不与你辩论,可是那个男人,正是玫瑰看中
的那位讲师。”
    “啊——”
    我更加注目起来。
    那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长挑个子,脸上带种冷峭的书卷气,白色的衣裤在他身上
熨贴舒服。他女伴的气质竟能与他相似,一举一动都悦目。
    我低声与更生说:“如果我不是追到了你,我就去追她。”
    更生瞅我一眼,“你有追过我吗,怎么我不知道?”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
    她在熟人那里兜了个圈子回来,告诉我,男人叫庄国栋,而女郎是他的未婚妻,是
个画家。
    像是有第六感觉,我认为玫瑰这次肯定要触礁。
    更生笑说:“很伟大的名字,你要振兴中华,他要做国家栋梁。”她停了停,“所
以我喜欢玫瑰。她安分守己地做一朵玫瑰。”
    “你认为她有多少机会?”
    “什么机会?”
    “这男人有了未婚妻——玫瑰得到他的机会。”
    更生想了很久,不出声。过一会儿她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不能和平共处,一
定在别人手中抢东西,这世界上,独身自由的男人还很多的。”
    我说:“你敢讲你从没眷恋过有妇之夫?”
    “除非他骗我说没老婆?”
    “乡下有。”我说,“城里没有。”
    我看着那一对爱人在另一个角落坐下。
    “玫瑰为什么要看中他呢,”我说,“这样的男人也还是很多的。”
    “别担心,玫瑰顶多喜欢庄国栋三个月。”更生说。
    “三个月。”我喃喃地说,“这年头的女孩子真可怕,全是攻击派。”
    “有没有女孩子自动要结识你,黄振华?”
    “不会。我不穿白西装,不开名贵跑车,不往高级饭店亮相,不想充任公子,谁来
追我?”
    有漂亮的女孩子追着跑,未必是福气,男人成为十三点兮兮的交际草,这里去那里
去,身边老换人,名誉照样会坏,一样娶不到好太太。
    “我们走吧。”我说。
    “怎么突然之间兴致索然?”
    我完全不明白玫瑰的感情问题,她喜欢故意制造困境,造成万劫不复的局面,现在
暂时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前夕。
    玫瑰自然会采取主动,去接近庄国栋,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不出半个月,小妹便约了庄国栋到家里吃晚饭。
    刚好我与父亲通了长途电话,知道老妈的病况大有进步,因此心情很好,于是便坐
在家中陪他们吃饭。
    玫瑰对庄国栋的神情,我看在眼内,一颗心直往下沉,上帝救救玫瑰,她真的对庄
国栋已发生了浓厚的感情,她从来没有这样静默与温柔过,眼光像是要融在庄的身上。
    因为玫瑰紧张,所以我也特别紧张,我这个人一惊惶便不停的伸筷子出去夹菜,因
此吃得肚子都胀了。
    而庄国栋一直气度雍容,处之泰然,咱们两兄妹完全落了下风,他真是个强敌。
    庄国栋说:“……在香港找事做,真不容易,念高温物理,当然更无用武之地,胡
乱找个教席,误人子弟。”
    庄国栋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言下之意有形容不出的傲慢。
    我不喜欢这个男人。
    玫瑰说:“那你为什么不学大哥那样读建筑呢?”
    庄国栋欠欠身,“城市内光盖房子,没有其他的学问是不行的。”
    玫瑰一脸仰慕,她看着他。
    我几乎气炸了肺。
    事后跟苏更生说:“他妈的那小子,一副天地之中,唯我独尊的样子,真受不了他!”
    苏更生笑,“你呀,小妹的男朋友,你一个也看不入眼,这是什么情意结?”
    “恋妹狂,”我瞪大眼睛,“好了没有?”
    更生抿着嘴笑。
    “老实说,只有这一次,我站在玫瑰这一边,要是这小子阴沟里翻了船,栽在玫瑰
手里,他要是跑到我面前来哭诉,我会哈哈大笑。”
    更生转过了头,轻轻地说:“恐怕这样的机会不大呢。”
    虽然不喜欢庄国栋,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品味极高的男人,衣着打扮仪态都无懈可
击,不讲一句废话,所有的话中都有骨头,是个极其不好应付的家伙,喜怒哀乐深藏不
露,他心里想些什么,根本没人晓得。
    照说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令人觉得不自在,偏偏他使我觉得如坐针毡,有他在场,
气氛莫名其妙地会绷紧,我也不能解释。
    玫瑰间或约会他,但他并没有按时接送玫瑰,也不见他开车来门口等。
    我问小妹,“怎么,尚没有手到擒来吗?”
    “没有。”她有点垂头丧气。
    “为什么呀?”我大表失望。
    “我不知道。”玫瑰摇摇头,“他说他有未婚妻,那个老女人。”
    “胡说,那个不是老女人。”
    “二十七岁还不是老女人?”玫瑰反问,“我要是活得到那个年纪,我早修心养性
地不问世事了。”
    “你少残酷!”我跳起来,“这么说来,我岂非是千年老妖精?”
    “谁说你不是?”她仿佛在气头上。
    “那么爱你的苏姐姐呢?她也是老妖怪?”
    玫瑰问非所答:“他与他未婚妻的感情好得很呢,他老说:大机构一切职位都不值
一哂,不过是大多数人出力,造就一两个人成名,通力合作,数百人一齐做一桩事,但
创作事业是例外,像他那画家未婚妻,作品由她自己负责,那才能获得真正的满足。”
    我冷笑,“啊,有这种事,那么他与你来往干什么?他应该娶个大作家。”
    “我爱上了他。”玫瑰说。
    “鬼相信,狗屁,”我说,“你也会爱人?你谁都不爱,你最爱的是你自己。”
    玫瑰抬起头,大眼睛里含着眼泪,她说:“但是我爱他。”
    我呆呆地注视玫瑰。
    “你——爱他?”我问,“你懂得什么叫爱?”
    “不,我不知道,”她说,“可是第一次,我生平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所作所为
对我的喜怒哀乐有所影响,他们说爱情是这样的。”
    “你糊涂了。”我说。
    “我不糊涂。在一个荒岛上,任何男女都会爱上对方,但现在那么多男人,我偏偏
选中了他,这有什么解释?”玫瑰说。
    “因为他没有拜倒在你裙下,你认为刺激,决定打这一场仗。”我把脸直伸到她面
前去。
    “这是不对的,”她摇摇头,“我并没要与他斗气,我真正地爱他。”
    她的眼睛非常深沉,黑溜溜看不见底。
    “他这个人不值得你爱,”我说,“他不适合你,他会玩弄你。”
    玫瑰沉默一会儿,站起来,“已经太晚了。”
    “玫瑰,为什么你要那么急于恋爱?”
    “你不应如此问,”玫瑰说,“周士辉不懂得爱情,因为他到了时候便结婚生子。
大哥,你以为你懂得爱情,于是你在等到了适当的对象之后结婚生子。但你们两个是错
了,爱情完全不能控制选择,这不是我急不急的问题,爱情像瘟疫,来了就是来了。”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我听得呆呆地。
    苏更生说,她早就知道,玫瑰并不是一朵玫瑰那么简单,玫瑰偷愉地长大,瞒过了
我们。
    我们并不能帮助她,感情问题总要她自己解决。
    玫瑰再刁钻古怪,也还是性情中人,她是暖型的,庄国栋与他的女友却一模一样的
冷。
    那个女郎开画展的时候,我特地抽空去了。
    她画超现实主义——
    一个惟妙惟肖的裸婴坐在荆棘堆中流血;一束玫瑰花被虫蛀得七零八落……
    一颗核弹在中环爆炸,康乐大厦血红地倒下……幅幅画都逼真、可怕、残酷。
    画家本人皮肤苍白,五官精致,她的美也是带点缥缈的。
    我与她打招呼,说明我认识庄国栋。
    我说:“画是好画,可惜题材恐怖。”
    她冷冷地一笑,“毕加索说过:艺术不是用来装饰阁下的公寓,黄先生,或者下次
你选择墙纸的时候,记得挑悦目的图案。”
    我也不喜欢她。
    她不给人留余地,我从没见过这么相配的一对,玫瑰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
    女画家的娘家很富有,与一个船王拉扯着有亲戚关系,她才气是有的,也不能说她
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子,但那种目无下尘的盛气太过凌人——
    或者……或者庄国栋会被玫瑰的天真感动。
    因我对玫瑰的态度缓和,她大乐。
    更生问:“为什么?”我答:“因为我发觉玫瑰并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
    更生笑笑。
    当那位傲慢的女画家动身到瑞士去开画展后,庄国栋与玫瑰的来往开始密切,不知
为什么,我也开始觉得他脸上似乎有点血色。
    跟玫瑰在一起的人,很难不活泼起来。
    玫瑰仍然穿着彩色衣服,过着她蝴蝶般的彩色生涯。
    父母在美国接到我与更生的订婚消息,大喜。他们该办的事全部办妥,决定下个月
回来,而老妈的气管也好得七七八八。
    人逢喜事三分爽,我对玫瑰说,父母回来之后,也许她应该搬回家去住。
    玫瑰唯唯诺诺,我笑骂:“你少虚伪!别敷衍我。”
    那日上班,女秘书笑眯眯地递来一本画报,搁在我桌上,神秘地退出。
    我看看画报封面,写着“时模”两个字,那封面女郎非常的眼熟,化妆浓艳、蜜棕
色皮肤、野性难驯的热带风情,穿着件暴露的七彩泳衣。
    看着看着,忽然我明白了,我抱着头狂叫一声,是玫瑰,这封面女郎是玫瑰!
    更生赶着来的时候,我在喝白兰地压惊。
    她问:“你怎么了。”
    我说:“有这么一个妹妹,整天活在惊涛骇浪之中,我受不了这种刺激,你看看这
画报的彩图,张张半裸,她还想念预科?校方知道,马上开除,老妈回来,会剥我的皮。”
我喘息。
    更生翻这本画报,沉默着,显出有同感。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更生问。
    “我不知道。”
    “会不会她是无辜的?你看,当时她还是长头发,会不会是雅历斯林自作主张把玫
瑰的照片拿去刊登?”
    “唉呀,这个懦夫为什么没有自杀身亡呢?这下子可害死玫瑰。”我叫。
    “有没有刊登姓名?”更生问。
    “没有,只说是一位‘颜色女郎’,嘿!颜色女郎,我的脸色此刻恐怕也是七彩的。”
    “或者她可以否认,我看校方不一定会发觉。”
    “这明明是她,连我的女秘书都认得她。”
    “可是她上学穿校服,并不是这样子——”
    “我是建筑师,不是律师,更生,你去替她抵赖吧,我不接手了。”我说。
    “一有什么事你就甩手,玫瑰会对你心冷。”更生说。
    “更生,我有许多其他事要做,我活在世上,不是单为玫瑰两肋插刀。”
    “可是她毕竟是你妹妹,你母亲到底叮嘱你照顾她,她比你小那么多,你对她总不
能不存点慈爱的心。”
    “好,这又是我的错?”我咆哮。
    “你不用嚷嚷,我是以事论事。”她站起来走出去。
    我与更生也一样,没事的时候顶好,一有事,必然各执己见,不欢而散。她性格是
那么强,女人多多少少总得迁就一点,但不是她,有时候真使我浮躁,有什么理由她老
跟我作对?
    但想到她的好处,我又泄了气,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我自己也不是,就让我的忍
耐力来表现我对她的爱吧!我虽没有万贯家财,也没潘安般相貌,但我有忍耐力。
    更生教玫瑰否认杂志上的照片是她本人。玫瑰疑惑地问:“叫我说谎?”
    然而当以大局为重的时候,谎言不算一回事,玫瑰终于又过了一关,校长传家长去
问话,我与更生一叠声地否认其事,赖得干干净净。
    ——“我小妹是好学生,怎么会无端端去做摄影模特儿呢。”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而已。”
    “完全是一场误会,我们家的孩子不会着这种奇装异服。”
    最主要的是,会考放榜,玫瑰的成绩是七A二B,是该年全校之首。
    玫瑰会考成绩好,校长有见于此,过往的错一概不再追究,玫瑰耸耸肩,吐吐舌头,
顾理成章地度其愉快暑假。
    “七个A!”我说,“考试那个晚上翻翻课本便可以拿七个A!”
    更生叹口气,“她过目不忘,怎么办?”
    “七个A!有好多好学生日读夜读还不合格,由此可知天下其实并没有公理。”
    “公理呢,”更生笑道,“肯定是没有的了,否则高俅单靠踢得一脚好毽,如何位
及人臣,不过玫瑰天经地义地该得这种好运气。”
    我没好气,“靠运气就可以过一辈子?”
    “有很多人是如此过的。”她说。
    “那么你也马马虎虎吧,别老跟我争执。”我打蛇随棒上。
    “黄振华,你是个机会主义者。”
    夏天又到了,玫瑰真正像一朵含苞的玫瑰,鲜艳欲滴,令人不敢逼视。
    我软弱地抗议过数次,像:“泳衣不可穿那么小件的。”“你如果穿T恤最好添件内
衣。”
    “看人的时候,要正视,别似笑非笑斜着眼,你以为你是谁?白光?”
    说了也等于没说。
    一日在苏更生家吃晚饭,她开了一瓶好白酒招呼我,我喝得很畅快,自问生命中没
有阻滞,颇不枉来这一趟,益发起劲,留得很夜,听着的士高音乐,几乎没睡着。
    后来更生瞌睡不过,把我赶走,到家门的时候,已是半夜三四点。
    好久没有在这样的时间回家,清晨新鲜的空气使我回忆起当年在牛津念书,半夜自
洋妞的宿舍偷回自己的房间的情形……
    那股特有、似凉非凉的意思,大好的青春年华、冲动的激情,都不复存在。但在那
一刹那,我想念牛津,心下决定,势必要与更生回去看我那寒窗七载的地方,人生苦短,
我要把我过去一切都向更生倾吐。
    掏出锁匙开门进屋,我听见一阵非常轻的音乐传出来,低不可闻,啊!有人深夜未
寐,看来我们两兄妹都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物。
    我轻轻走到书房,书房门微掩着,我看到玫瑰与庄国栋在跳舞,他俩赤足,贴着脸,
玫瑰一副陶醉的样子,我被感动了。
    人生苦短,一刹那的快乐,也就是快乐。
    我并没有打扰他们,蹑足回房,脱了衣服,也没有洗一把脸,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但一夜都是梦,梦里都是幸福的、轻不可闻的音乐声,细细碎碎,不断地传来。我觉得
太快乐,因此心中充满恐惧,怕忽然之间会失去一切。
    醒来的时候是上午十时半,玫瑰已经出去了。
    我连忙拨一个电话给更生。
    我低声说:“我想念你,我爱你。”
    “发痴。”她在那边笑,“你总要使我给公司开除才甘心,难怪现在有些大公司,
一听高级女行政人员在恋爱就头痛。”
    “你今天请假吧。”
    “不行!”
    “好,”我悻悻地,“明天我若是得了癌症,你就会后悔。”
    “我想这种机会是很微小的,我要去开会了,下班见。”她挂上电话。这女人,心
肠如铁。
    一整天我的情绪都非常罗曼蒂克,充满了不实际的思想。
    能够恋爱真是幸福,管它结局如何。难怪小妹不顾一切,真的要展开争夺战,那位
冷酷的女画家断不是玫瑰的对手,我有信心。
    玫瑰第一次为男人改变作风,她留长头发,衣服的式样改得较为文雅,也不那么高
声谈笑,有一种少女的娇艳,收敛不少放肆。她与庄氏时时约见,每次都是紧张、慌忙
地换衣服、配鞋子,每次出去,一身打扮都令人难忘。假使她不是我的妹妹,我都会以
那样的女友为荣。
    更生就从来不为我特别打扮,她原来是那个样子,见我也就是那个样子。当然,她
一直是个漂亮的女郎,那一身素白使不少女人都成了庸脂俗粉,但……她始终没有为我
特别妆扮过。
    更生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她的作风,她并非自我中心,她只是坚持执著。我的心温柔
地牵动一下,我爱她,岂非正是为了这样?
    暑假还没有完,父亲与母亲就回来了,我们往飞机场去接人。
    母亲的病已治愈,只待休养,人也长胖了,见到我与更生很高兴,把玫瑰却自头到
脚地打量一番,只点点头。我认为老妈这种态度是不正确的,又不敢提出来,马上决定
把玫瑰留在我身边,不勉强她回家孝顺双亲。
    父母回来没多久,噩耗就传来了。
    那日深夜,我为一桩合同烦恼,尚未上床,玫瑰回来的时候,“砰”地一声关上大
门,我吓一跳。她抢进我书房来,脸色不正常地红,双眼发光,先倚在门口,不出声。
    “怎么了?”我站起来,“你喝了酒?”
    她出奇地漂亮,穿了件浅紫色低胸的跳舞裙子,呼吸急促,耳朵上紫晶耳环左右晃
动。
    “玫瑰,你有话说?”我像知道有事不妥,走到她跟前去。
    “大哥,”她的声音非常轻非常轻,“大哥,他要结婚了。”
    我问道:“谁要结婚?”
    “庄国栋。”她说。
    我尚未察觉这件事的严重性,虽觉意外,但并不担心,我说:“让他去结婚好了,
男朋友什么地方找不到?”
    “你不明白,大哥,我深爱他。”
    我将玫瑰拥在怀中,“不会%,别担心,没多久你便会忘记他,好的男孩子多得很,
我相信你会忘记他。”
    玫瑰紧紧抱着我,喉咙底发出一阵呜咽的声音,像一种受伤的小动物绝望的嚎叫,
不知为什么,我害怕起来。
    “玫瑰——”
    我马上想到更生,明天又得向更生发出求救警报。
    “你去睡,玫瑰,你去睡。”我安慰她,“明天又是另外一天,记得郝思嘉的真言
吗?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大哥,他要与别人结婚了。”
    “嘿,那算什么,他反正配不上你。”我又补充一句,“你如果想哭,也不妨哭一
场。”
    但是她没有哭,她转过头,一声不响地回房间去了。
    第二天我就接到庄国栋的结婚帖子,在圣安东教堂举行婚礼。
    我困惑多过生气,把那张帖子递到更生面前去。
    “看,”我说,“我弄不懂,明明是要结婚的人,为什么脱了鞋子赤足与玫瑰在我
书房里跳慢舞?”
    更生担心得脸色都变了。
    “你要好好地看牢玫瑰。”
    “我懂得。”我说。
    但我没有看牢她。
    庄国栋来找我,他冷冷地说道:“黄振华先生,我想你跟我走一趟。”
    “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很反感,“我完全不领悟你的幽默感。”
    “到我公寓去,”他说,“你妹妹昨天趁我不在家,叫佣人替她开了门,到我家拆
得稀烂,我想你去参观一下。”
    我一惊,“有这种事?”
    “我想你亲眼见过,比较妥当。”
    我不得不跟他走一趟。当我看到他公寓遭破坏后的情形,才佩服他的定力。
    如果这是玫瑰做的,我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气力,这完全是一种兽性的破坏,屋子
里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画、家具、窗帘、被褥、衣服,全被利器划破,滚在地上,墙
壁上全是墨汁、油漆,连灯泡都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就差没放一把火把整间公寓烧掉。
    我籁籁地颤抖,不知是气还是怕。
    庄国栋冷冷地、镇定地看着我。
    “我们……我们一定赔偿。”我说。
    “原本我可以报警的,”他说,“你们赔偿不了我的精神损失,开门进来看到这种
情形,会以为家中发生了凶杀案!”
    “是,我明白。”我泄了气,像个灰孙子。
    我说:“希望我们可以和平解决,你把损失算一算,看看我们该怎么做。”
    庄国栋转过头来,“你倒是不质问我,不怀疑我是否占过你妹妹的便宜。”
    我恼怒地说:“第一,我不认为男女之间的事是谁占了谁的便宜。第二,假如你有
任何把柄落在我们手中,你就不会如此笃定,是不是?”
    他一怔,随即说道:“我连碰都没有碰过她。”
    “那是你与她之间的事,你不必宣之全世界,”我说。“总之这次破坏行动完全是
玫瑰的错,我们负责任。”
    “我与玫瑰,已经一笔勾销。”他说。
    我反问:“你们有开始过吗?她或许有,你呢?”
    我赶回家,玫瑰将她自己反锁在房内。
    我敲门,边说:“玫瑰,出来,我有话跟你说,我不会骂你,你开门。”
    我真的不打算骂她。
    她把门打开了,我把她拥在怀中,“别怕,一切有我,我会把所有东西赔给那个人,
但是我要你忘了他。”
    玫瑰的眼睛是空洞的,她直视着,但我肯定她什么也看不见。
    “玫瑰,”我叫她,“你怎么了,玫瑰!”
    她呆滞地低下头。
    “你说话呀!”我说道。
    她一声不出。
    “那么你多休息,”我叹口气,“记住,大哥总是爱你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千
万不要做傻事,明白吗?”我摇撼她的双肩,“明白吗?”
    她缓缓地点点头。
    “玫瑰,他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男人,将来你会遇到很多更好的男朋友,不必为他
伤心反常,一个人最重要记得自爱,你听到没有?”
    她没有听到。
    “睡一觉,”我说,“去,精神好了,你心情也会好。”
    她上床去躺着,转过脸,一动不动。
    我害怕起来,找到更生,与她商量。
    我认为非得有人长时间看顾她不可,因此建议玫瑰回家住。
    更生说:“对是对的,因我俩都要上班,没空帮她度过这一段非常时期,不过要征
求她的意见,因她与父母一直相处得不好。”
    “更生,你问她。”
    玫瑰不肯说话,她完全丧失了意志力,随我们摆布,便搬了回家,我开始真正地害
怕与担心玫瑰,她逐渐消瘦,面孔上只看见一双大眼睛,脸色转为一种近透明的白,看
上去不像一个真人。
    更生说:“玫瑰,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短短两个星期,玫瑰已经枯萎了。
    她成天坐在房间里不出门,三顿饭送进房内,她略吃一点,然后就坐在窗前,什么
也不做,就坐在那里。
    而母亲居然还说:“玫瑰仿佛终于转性了。”这使我伤心,母亲根本不知道小女儿
的心,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庄国栋的婚期到了。
    我到圣安东教堂去参观婚礼。
    那日下雨,空气濡湿,花钟下一地的花瓣,香味非常清新,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
哭。
    西式的的婚礼与葬礼是这么相似,一样的素白,一样的花,一样的风琴奏乐。
    我小妹在家已经神智不清,凶手却在教堂举行婚礼。我早知玫瑰是有今日的,玩火
者终归要叫火焚。
    新郎新娘出来了,两个人都穿着白,非常愉快,就跟一般新郎新娘无异。
    新娘的白缎鞋一脚踏进教堂门口的水凼中,汽油虹踩碎了,水滴溅起来。
    我别转头走,眼圈发红。
    我回家去,对牢小妹说了一个下午的话。
    ——“他其实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他并不知道欣赏你,我想他甚至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玫瑰仍然苍白着脸,一声不响,也不哭,憔悴地靠在摇椅上,披着一件白色的外套,
整天整夜呆坐家中。
    我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我说:“小妹,我深爱你,我知道你的感
受,你不晓得我有多心疼。”
    她不响。
    为了玫瑰,连我与苏更生都瘦了。
    真是惨,如果这是爱情,但愿我一生都不要恋爱。
    “没有再可怕的事了,”更生说,“黑死病会死人,死了也就算了,但失恋又不致
死,活生生地受煎熬,且又不会免疫,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下去,没完没了,人的本性又
贱,居然渴望爱情来临,真是!”
    我不明白玫瑰怎么会爱上庄国栋。
    他寄给我装修公司的账单,一行行价目列得很清楚,要我赔偿,我毫不考虑地签了
支票出去,钱,我有,数万元我不在乎,如果钱可以买回玫瑰的欢笑,我也愿意倾家荡
产。
    直至玫瑰不再胡闹捣乱,我才发觉她以前的活泼明朗有多么可贵。
    我对更生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哪。”
    更生温和地说:“时穷节乃见,患难见真情,现在我才发觉你对玫瑰不错。”
    一向如此,我爱她如爱女儿。
    我说:“让她到外国去吧,别念港大了,随便挑一家小大学,念门无关重要的科目,
但求她忘记庄国栋。”
    “到英国还是美国呢?”更生问。
    “我来问她。”
    那夜我与更生把玫瑰带出来吃饭。
    更生替她换了衣服,梳好头,我一路装作轻松的样子说说笑笑,叫了一桌的菜。
    玫瑰虽然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也没有化妆,但仍然吸引了无数的注目礼。
    她呆呆地随我们摆布。
    我终于忍不住,痛心地说:“玫瑰,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想送你到外国去,也
许你会喜欢,如果不习惯,也可以马上回来,换个新环境,自然有许多新的玩意儿,包
管热闹,英国或美国,你随便挑,费用包在大哥身上,你看如何?”
    她抬起头,看着我。
    “玫瑰,人家结婚都几个月了,情场如战场,不是你飞甩了人,就是人飞甩了你,
别太介意,玫瑰,要报仇十年未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苏更生瞅着我,似笑非笑,她轻声说:“以前就懂得骂她,现在又说些没上没下、
不三不四的话来哄她,啼笑皆非。”
    我长长叹口气,桌上的菜完全引不起我们的食欲。
    “玫瑰,”我哀求,“你说话啊,你这样子,大哥心如刀割啊。”
    玫瑰的嘴唇颤抖着,过半晌她说:“我情愿去美国。”
    “美国哪个城市呢?”更生问。
    “美国纽约,我喜欢纽约。”她说。
    更生说:“好了好了,一切只要你喜欢,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我与你大哥请一个
月假陪你去找学校。”
    玫瑰呜咽起来,她哭了。
    更生把她搂在怀中,“不要紧,哭吧。”
    玫瑰的眼泪奔涌而下,她说:“——我是这样的爱他。”
    “是,是。”更生拍着她的肩膀,“我们知道。”
    玫瑰号啕大哭起来。
    后来几日她都不断地哭,眼睛肿得像核桃。
    更生说:“哭总比不哭好,哭了就有发泄,我多怕她会精神崩溃。”
    “可恨这些日子,老妈根本连正眼都不看玫瑰一眼,啥子事也没发觉,一点表情都
没有,老妈越来越像一条鳄鱼,”把我两只手放在嘴巴前,一开一合,扮成鳄鱼的长嘴,
“除了嘴部动,面部其他肌肉是呆滞的,真可怕。”
    更生啼笑皆非,“我发觉玫瑰那顽皮劲儿跟你其实很像,你怎么可以一大把年纪了
还拿老母来开玩笑?”
    “我生她气,像玫瑰到纽约去这件事,她一点意见都没有,还要讽刺玫瑰根本没有
考上港大的希望。倒是爸,他告诉玫瑰要当心,因为纽约是个复杂的城市,而且咱们家
在那边没亲戚。”
    过没几天,我俩就陪玫瑰启程到纽约。
    她仍是哭。
    我偷愉问更生,“简直已经哭成一条河了,会不会哭瞎眼睛?”即使不哭的时候,
她脸上的那颗痣也像一滴永恒的眼泪。
    “去你的!”是更生的答案。

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9 13:01

纽约已经有凉意,我们先陪玫瑰找房子,再找学校,有空便到处逛。
    玫瑰终于止住了眼泪,没精打采地跟着我们走。我租了一辆车,三个人游遍纽约。
    开头送玫瑰进学校,我尚有不放心之处,但外国人自有外国人的好处,他们对玫瑰
的美貌视若无睹,对她相当和平善意。
    更生研究出来,原来外国人心目中的东方美女是塌鼻头,丹凤眼,宽嘴巴,扁面孔,
腊黄皮肤的,玫瑰太见西洋美,几乎被他们视为同类,自然不会引起轰动。
    这样看来,纽约倒是玫瑰理想的读书之地。
    我替她买了一辆小车子,在银行中留下存款,便打算打道回府。
    我其实放心不下。
    我问:“就让她一个人留在纽约?”
    更生说:“都是这样的,她会找到朋友。”
    “万一生病呢?”我说,“她才十七岁半。”
    “大学生都是这个年龄。”更生一再保证,“你放心。”
    玫瑰自己表示愿意尝试新生活。
    我跟她说:“有钱使得鬼推磨,你别跟我省,长途电话爱打就打,有三天假都可以
回来,明白吗?”
    在飞机场,玫瑰送我们两人回香港,她穿得很臃肿,更像个洋娃娃。
    她紧紧拥抱我,大哥大哥地叫我,也说不出话。
    我答应她,一有空就来看她,然后落下泪来。
    在飞机上,更生温柔地取笑我,“真没想到你变得那么婆婆妈妈的。”
    “这玫瑰,终生是我心头上的一件事,放也放不下。”我说。
    香港没有玫瑰,顿时静了下来。
    开头的三个月,几乎每隔一天我就得打个电话过去问玫瑰的生活情形。
    她整个人变了,口气也长大了,头头是道的报导细节给我知道,给我诸多安慰。像:
“我成绩斐然……”“我胖了十磅……”之类。
    最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她转了系,我几乎没赶到纽约去,在长途电话中急了半小时。
    玫瑰说:“我不想念商业管理,我转了法律,很容易念的,别忘了我那摄影机记忆,
你别害怕%,手续很简单,早已办妥。”
    问起“有没有男朋友?”
    她隔了一会儿才说:“没有。”
    “十八岁生日,要不要来陪你?”
    “不用不用。”她哭了。
    “钱可够用?”我说。
    “够了,花到一九九○年都够。”玫瑰说。
    “天气冷,多穿一点,别开中央暖气。”
    “次次都是这几句话,”她笑,“大哥,你与苏姐姐几时结婚?”
    有心情管闲事,由此可知是痊愈了。
    “过年回家来吗?”
    “不了,过年到佛罗里达州。”
    “多享受享受,大哥就放心了。”
    “我爱你,大哥。”
    “大哥也爱你。”
    更生老说我们俩肉麻。更生的好处是从不妒忌我与玫瑰。
    老妈诧异地表示玫瑰终于有进步了。
    老妈身为母亲,却永远是个槛外人,我衷心佩服她。
    玫瑰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电汇了玫瑰花到纽约,又附上一笔现款。
    我对更生表示担心玫瑰,“她怎么可以忍受那份寂寞呢?”
    “她不会寂寞的,外国年轻人玩得很疯,况且她又不是在阿肯色、威斯康辛这种不
毛之地,她是在纽约呀。”
    那天晚上,电话铃响起来,我去接听。
    “振华?”那边说,“我是周士辉。”
    “你还没有死吗?”我没好气,“别告诉我你还念念不忘黄玫瑰。”
    “振华,我想听听她的声音。”
    “老周,你消息太不灵通,玫瑰现不在香港,她在纽约念书。”
    “纽约?”周士辉喃喃地。
    “是的,”我说,“美国纽约。”
    “纽约哪里?”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她真的在念书。”
    “念什么?”
    “法律。”
    “啊。”他沉默了。
    “周士辉,我不希望再听到你的声音,你那恶梦再不醒来,我也不想要你这个朋友。”
    “振华,你怎么解释但丁与庇亚翠丝的故事。”
    “我要睡觉,”我说,“我不懂神话故事。你回香港吧,周士辉,回来我以最好的
白兰地招呼你,与你一起醉一起流泪,听你诉苦,真的。”
    “振华,”他哽咽,“你不嫌弃我?”
    “咱们是小中大学同学,士辉,我要是嫌你,我便是个孙子。”
    “为了不认我,我想你情愿到人事登记处去更改姓孙。”
    “别开玩笑了,士辉,回来好不好?”我说,“算我求你,你也可以下台了,尽管
现在时兴流浪,在外头晃足两年,也够%。”
    他挂断了电话,我叹口气。
    这个周士辉,至死不悟。
    我对他也算恩尽义至了,但要我把玫瑰的住址告诉他,我不干,无论如何不行,我
希望玫瑰好好地念书,读到毕业。
    玫瑰的信:“……昨天经过宿舍二楼,听到一个华人学生在播一支歌,她说是白光
唱的,白光是谁?仿佛听你提过。这个女歌手唱的一首歌叫‘如果没有你’,听了令人
着魔,久久不能忘怀,竟有这样的歌!让我的心为之收缩。”
    “……我的时间都用在大都会博物馆内学习进修,有一日回香港,我便像基度山恩
仇记中的那位伯爵,无所不晓,名震全球。”
    我看得流下泪来。
    更生说:“玫瑰像那种武林高手,一次失手,便回乡归隐,不再涉足江湖。”
    “她很快要东山复出了,你放心。”
    周士辉比她先回香港。
    我到飞机场去接他,他看上去倒并不憔悴,只比以前胖很多,穿着两年前的阔脚裤,
很落伍的样子。
    “到酒店还是我家?”我使劲与他握手。
    他摇头。
    “抑是……回太大家?”我试探地问。
    “我没有妻子,”他淡淡说,“我早离了婚了。”
    “你住哪里?”
    “跟我母亲谈过了,有她照顾我。”
    “倒也好。”我说。
    我送士辉回家,留一张支票给他。
    他很快会东山再起,我对自己说。过一刻不禁怀疑起来。他已经丧失了以前那种斗
志与向上之心,再回头也已是百年身。
    他并没有求我,过没多久,他在一间中学找到教席,走马上任。周士辉变了一个人,
他有点像那种落魄的艺术家,手指因抽烟抽得凶而变黄,衬衫永远是皱皱的。说也奇怪,
他反而有种气质,我对他尊敬起来,我们的关系比起以前,距离拉得很远。
    他并没有再回到妻子的家。
    我决定动身到纽约去探望玫瑰,看她如何在异邦为国争光。
    阔别近一年了。
    母亲说:“倒是没什么新闻,或许是我们耳朵不够长的缘故。”
    “她现在很乖。”
    “非得等她嫁了,才能盖棺定论,现在又这样流行离婚,唉。”
    我也觉得玫瑰是离婚三次,到四十九岁半还有人排队追求的那种女人,她的命运注
定是这样,倾国倾城的尤物,往往身不由己地成为红颜祸水,也是命运。
    我将与更生在纽约结婚,这是更生的主意,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她说:“我以前的生活至为风流,怕前度刘郎们心中不满,企图破坏婚礼,跑到纽
约,老远老远,到底安乐点。”
    更生有时候是很可恶的。
    我先到纽约,玫瑰开着一辆小车子来接,一把抓过我的行李,抛进行李箱里,拍拍
手。
    我看得呆了,“中国功夫?”我说,“力大无穷,你当心啊,扭伤了腰可不是好玩
的。”
    她开朗地笑:“怎么会?”
    她很漂亮,头发漆黑乌亮地垂在肩上,皮肤晒成棕色,有点像西部片中的印第安美
女。
    “你去佛罗里达晒太阳了?”我问。
    “没有,这是参加学校中的考古学会,在会场实习时晒的。”
    “啊,听起来很刺激,玫瑰,你终于长进了,大哥老怀大慰。”
    她微微一笑,轻盈地将车子转弯。
    我问:“不是回学校吗?”
    “我搬离学校了,宿舍太贵。”
    “何必省?现在住哪里?”
    “带你去看。”
    她住在布洛克林区。我很反对,“你怎么住到贫民区去了?治安不好,叫我们担心。”
    “不会%,很多同学住那儿。”她安慰我说。
    那座小公寓只有两百尺见方,客厅与睡房连在一起,破得不像话,家具全是旧的,
一只冰箱马上可以庆祝它三十岁生日,马达吵得像火车头。我呜咽一声,惊慌得说不出
话来。
    “玫瑰!你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
    从窗口看出去,只见一条后巷,全是垃圾筒。
    “没有呀,大哥,这地方很好呀,”她说,“一个人住一所公寓,多豪华,我还有
私家车子,你少担心好不好?”
    “没有冷气机!”我大声说,“我保证炎夏这里气温会升至三十六度。你干吗,你
打算做蒸熟玫瑰?”
    她“哈哈”地笑,脾气好得不像话。
    我心疼,“不行,我勒令你搬家。”
    “你请坐,稍安勿躁。”她把我推在一张沙发里,“肚子该饿了吧,飞机上没有什
么好吃的,我弄碗炒饭给你吃。”
    “饭?”我不置信,“什么饭?你煮饭?”
    “别小看我,你小妹我现在是十项全能。”
    她走进厨房,几度散手,过后,忽然我鼻中闻到喷香的葱花味。
    我禁不住探起身子来,“玫瑰,你在干什么?”
    她端出两碟子食物,“来吃呀,扬州炒饭与红烧牛肉。”
    我馋涎欲滴,忍不住握起筷子,“玫瑰,真了不起,你怎么会做这个?”
    “我连十二人的西菜都会做。”
    “哗,你韬光养晦,成绩斐然,好极好极。”
    “现在我最乐意吃,把我所有的哀伤溺毙在食物中。”
    我把食物吃得干干净净,摸着肚子,长叹一声。
    “玫瑰,你太伟大了。”我说。
    她用手撑着头,但笑不语。
    我低声问:“玫瑰,玫瑰,你在想什么?”
    她抬起眼来,“大哥——”
    我握住她的手,“你现在尚有什么不称心的事?”
    她不响,隔了很久,她低声说:“没有。”
    “可是为什么你的眼睛不再闪亮跳跃,你嘴角不再含笑风生?”
    “我有点疲倦。”
    “那么你要不要回家?”我问她。
    “不,不需要,我会很好。”她停一停,“你放心,大哥。”
    “我有种感觉,玫瑰,你尚未为上次那件事复元呢。”我小心地说。
    “啊,那件事,”她随手拾起碗筷去洗,到厨房门。转头淡淡地说:“我是永远不
会复元的了。”
    我很震惊,“玫瑰——”
    她大眼睛很空洞,她说:“这种伤痕,永远不会结疤,永远血淋淋。”眼下的蓝痣,
像颗将坠未坠的眼泪。
    我惊惶,“但玫瑰,事隔这么久,我们以为你已把他整个抛在脑后——”
    “这次你打算住多久?”她转变话题。
    “我与更生来结婚,玫瑰——”
    “结婚?太好了,”她抢着说,“我陪你挑婚纱,穿衣服我最在行。”
    这时门铃一响,她抹抹手说:“我先去开门。”
    门打开了,进来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男人,我看他一眼,猜不到他是何方神圣。
    玫瑰介绍:“来见过我大哥,我未来大嫂隔几天来纽约。”她又对我说:“大哥,
这是我同学方协文。”
    我呆呆地看着这个姓方的人,他长得很端正,眼睛鼻子嘴已都编排得不错,一件不
缺,但又有什么地方值得玫瑰特别为他作特别介绍的?
    “协文常常陪我,大哥,我功课有不明的地方,他也帮助我。”
    我不相信,玫瑰会要他帮助?我不相信,脸上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但玫瑰待他很好,倒茶给他,问他是否想吃点心,拿杂志出来招呼他。我越看越不
是味道,他算老几?这小子蠢相,一副没出息模样,玫瑰以前扔掉的男人,还比他像样
多了,他是怎样开始登堂入室的?
    我不喜欢他。
    这小子走了以后,我老实不客气地问玫瑰,“怎么?你跟那家伙在一起?”
    “是的。”玫瑰说,“快一年了。”
    “他有什么好处?”
    “方协文对我好。”
    “对你好的男人岂止千千万万,”我不以为然,“只要你给他们机会,他们求之不
得。”
    玫瑰笑:“大哥这话太没道理,你把我当卡门了。”
    “侬要做啥人?茶花女?芸芸众生挑中阿芒?人家阿芒是很英俊,不像方协文,简
直是一块老木头,拨一拨动一动。”
    玫瑰很难为情,“大哥,你这简直是盲目、偏见。”
    我责问她:“你为什么不能真正的独立?为什么要依靠这个傻小子?他又不懂得欣
赏你,他只不过把你当作一个略具姿色的女人。”
    “方协文真的很照顾我,大哥,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我并不想持起机
关枪与社会搏斗,我觉得与方协文相处很愉快。”
    我很失望,“那么你念法律干什么?你不打算挂牌?”
    “大哥,我早就说过我胸无大志。”
    “没出息。”
    “是。”
    我叹口气,或者这只是过渡时期。我想,再过一阵子玫瑰就可以再从事她那颠倒众
生的事业了——我略为宽慰。
    我说:“你这公寓虽然简陋,却收拾得非常整齐,你的佣人不错?”
    “佣人?”玫瑰大力吸进一口气,“我还用佣人呢,我自己就是人家的佣人,闲来
去帮外国太太打理家务,看顾婴儿。”
    我呻吟一声,“天啊。”
    到飞机场去接到更生,我把玫瑰的现况告诉她。
    更生小心聆听,一边点头。
    我问她:“人是会变的,是不是?”
    她说:“是,每个人都有两面,我们现在看到玫瑰的另一面。”
    我说:“我可只有一面,我不想做个两面人。”我摸摸面孔。
    更生但笑不语。
    我们一起到第五街的服装店去挑婚纱,买婚戒,一切都准备妥当,玫瑰要把方协文
叫来吃饭。
    我不肯,我说:“怎么,陪大哥几天,就怕冷落了那小子?”
    玫瑰只是笑。
    更生说:“别与玫瑰作对,来,去叫他一声。”
    终于我们在一间意大利馆子内见面。
    方协文憨头憨脑地来到,坐下来,我还没来得及介绍,他忽然冲着更生就叫:“表
舅母,你忘了我%?我是协文呀——”
    我说:“你认错人了。”
    他还嚷:“表舅母,那时我还小,你跟表舅好吧?”
    我疑心,转头看更生,她的脸色已大变。
    玫瑰对方协文喝道:“你吵什么?”
    方协文听玫瑰喝他,顿时委屈得不出声。
    我心里不是味道,正想斥骂他几句——
    更生忽然很冷静地说:“协文,我与你表舅已经分开了,以后不必再提。”
    我“霍”地一声站起来,“更生——”我如天雷轰顶“你——你——”
    玫瑰急得变色,骂方协文,“你胡嚼什么蛆?”
    “我?我没有说什么呀,这明明是我的表舅母。”方协文说。
    我暴喝一声,“住嘴,闭上你的臭嘴!你给我滚,我以后都不要再看你的脸!”我
扑上去揪住他的衫领,“你这个白痴!”我狠狠地给他两记耳光。
    他怪叫,本能地反抗,一桌的比萨与红酒都推翻在地上,四周围的客人盯牢我们看。
    玫瑰尖叫:“大哥!大哥!”
    更生站起来,“我先走一步。”
    我把方协文推倒在地,追上去,心撕肺裂地叫:“更生!更生!”
    更生已经跳上计程车走了。
    我跳上另一辆空车,对司机说:“追上去,不要失去前面那辆车。”
    司机说:“耶稣基督,越来越多人中了电视侦探片集的毒,你是谁?陈查理?”
    我没有理睬他,车子一直向前驶出去,追住更生,我发觉她原来是回酒店,放下心
了。
    我一直追着她进酒店,她仿佛冷静下来了,站在电梯口等我。
    我们进了房间,静默了好一会儿。
    我终于开口问:“你以前结过婚。”
    “是。”
    “多久之前的事?”
    “十年前。”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不响。
    “你知道我会原谅你,”我提高了声音,“你知道即使你结过婚,我也会原谅你。”
    她站起来对我说:“我有什么事要你原谅的?我有什么对你不起,要你原谅?每个
人都有过去,这过去也是我的一部分,如果你觉得不满——太不幸了,你大可以另觅淑
女,可是我为什么要你原谅我?你的思想混乱得很——女朋友不是处女身,要经过你伟
大的谅解才能继续做人,女朋友结过婚,也得让你开庭审判过——你以为你是谁?你未
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太庞大了!”
    “你听我说,更生——”
    “我听了已经两年了,黄振华,我觉得非常疲倦,你另外找个听众吧,我不干了。”
    我张大嘴站在那里。
    她取出衣箱,开始收拾行李。
    “可是,”我问,“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十三岁那年摔跤断了腿,也一直没跟你说过……”
    “我是一个独立的成年人,我不是你小女儿,什么事都跟你说,获得你的了解与应
允。”更生说。
    “你曾经结婚,是一件大事,作为你的丈夫,我有权知道。”
    “每个人心中都有若干秘密,你何必太过分?”
    她提起行李。
    “你到什么地方去?”我说。
    “回香港,我并没有辞职,我那份优差还在等着我。”
    “你毫无留恋?”我生气又伤心。
    她温和地笑一笑,“我们之间的观点有太大的差别。”
    “你太特别了,更生。”我愤然说,“只有你才认为这是小事。”
    “对不起,振华,我不需要你的谅解,因为我坚持自己并没有做错事。”
    “可是——”
    “别多说了,振华,我们从没吵过架,我不打算现在开始。”
    我拉开旅馆房门,一言不发地离开。
    到玫瑰的公寓,她正在替方协文验伤,方协文垂头丧气,看到我很害怕,要站起来
走。
    玫瑰没好气地说:“坐下来,你这个闯祸胚,有我在,难道还怕大哥宰了你不成?”
    他又战战兢兢地坐下来。
    我怔怔地倒了一杯水喝。
    “你这十三点,大哥真没骂错你,你真是个白痴,苏更生是我的未来大嫂你懂不憧?
你一见她认什么亲戚,有话慢慢说你都不懂?”
    “我……一时高兴,”方协文结结巴巴,“她与我表舅结婚时,我任的花童……”
    这小子简直老实得可怜又可憎。
    “好了好了,”我说,“别再说了,打到你哪里?疼不疼,要不要看医生?”
    “不用。”那小子哼哼唧唧地。
    玫瑰替他贴上胶布。
    我说:“对不起,我一时情急失常。”
    “不不,大哥,是我该死,我该死!”方协文说。
    “十年前?你说她嫁你表舅?”
    “是,”方协文说,“我真没想到在纽约又会见到她,我不知道她跟表舅分开了,
那时大家都喜欢她,说表舅福气好——啊哟!”
    玫瑰在他伤口上大力搥一下,“你还说,你还说!”她娇叱。
    方协文畏畏缩缩。
    我说:“我要听,不要紧,说给我听。”
    “大哥,”玫瑰说,“你若真正爱她,她的过去一点也不重要,何必知道?你们应
当重视现在与将来。若果你因此跟她闹翻,那么从此苏姐姐与你是陌路人,对于一个陌
生人的过去,你又何必太表兴趣?”
    啊玫瑰,我听了她的话如五雷轰顶,苏醒过来。
    “更生!她在哪里?”我站起来。
    “去追她吧,大哥,去追她。”玫瑰说。
    我紧紧拥抱玫瑰一下,扑出门赶到酒店。酒店的掌柜说她已经离开,我又十万火急
赶到国际机场,在候机室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长凳上,呆滞地看着空气,脸上并没有特别
的哀伤,但她的神情告诉我,她受了至大的创伤。
    我静静地走到她面前,蹲下来,轻轻叫她,“更生。”
    她犹如在梦中惊醒,抬头见到是我,忽然自冷静中崩溃。
    更生落下泪来,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爱你,我爱你,”我说,“我终于有机会证明我爱你。”
    “振华!”她硬咽地,“那件事……”
    “什么那件事?我们得再找一间酒店,你把房间退掉了是不是?若找不到房间,得
回玫瑰那里睡地板……”
    我们终于在纽约结了婚。
    过去并不重要,目前与将来才是重要的。
    真没想到我会自玫瑰那里学到感情的真谛。
    自那天开始,我抱定决心,要与更生过最幸福的日子。我们的婚姻生活简单而愉快,
更生仍然上班,仍然穿白衣服,仍然开着她那辆小小日本车在公路上不可救药地走之字
路。我们没有应酬,偶然有什么晚宴舞会,我总牢牢地带着她。在公众场所中,她永远
高贵飘逸,她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微笑,什么时候说话。
    平时我们像老朋友,她待我以公道,更生善于修饰她自己。她用她自己的时间去做
这一切,因我是她尊敬的丈夫,不是她的长工。
    我们被公认是城里最合配的一对壁人,谁也不知道我俩的感情生活也起过波浪。
    老妈说:“现在黄家否极泰来,你结束了浪子生活,而玫瑰也改邪归正,几时我也
去纽约尝尝她做的满汉筵席。”
    但对于玫瑰,我心底是凄凉的。她竟变得这样懂事忍耐,才过十八岁,她已是一个
小妇人,早开的花必定早谢。别告诉我,玫瑰已经开到荼縻,不不,她还是美丽的,且
又添多了一抹凄艳。我会记得她说起以往的一段情的时候,大眼睛中的空洞茫然……
    母亲与玫瑰恢复了邦交。
    她对方协文居然赞不绝口——
    “真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男孩子,老实诚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正人君子,玫瑰
能够遇见他真是我们家的福气。协文不但品学兼优,家中环境也好,只有两个哥哥,都
事业有成,父母又还年轻,一家人都入了美籍,我可以说是无后顾之忧了。”
    我忍不住问:“可是玫瑰是否快乐?”
    老妈愕然,“她为什么不快乐?”
    “你根本不了解玫瑰。老妈,你在过去那十八年中,待玫瑰不过是像待家中一条小
狗,你从来没考虑到她是否快乐,也不理会她的需要,你老是以为一个孩子有得穿有得
吃就行了。”我说得很激烈。
    老妈脸上变色,像一种锅底灰炭的颜色,她尖声说:“你在说什么?你竟说我对玫
瑰像对一条狗?我再不懂做母亲,可是你们还是长大成人了!”
    老妈们永远处在上风,没奈何。
    更生暗示地在一旁拉拉我的衣角,于是我又输了一仗给老妈。
    玫瑰倒是不生气,她说,“像老妈这样的人,爬上政坛,就是科曼尼女性版本,我
们应当庆幸她只是我们的老妈,不是我们国家的领袖——否则,事情可能更糟。”
    我笑得几乎肚子痛。
    她仍然与方协文在一起。
    这么久还不换人,简直不是玫瑰。
    我嘟哝着。
    更生说:“照心理学说,你希望妹妹达成你心底秘密的愿望,代你搞成一个卡萨诺
华,颠倒众生。”
    更生说:“以前你对她的抱怨,实在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现在她脚踏实地做人,
你觉得你生命中缺少色彩,所以不耐烦起来,是不是?”
    我说:“太复杂了,我没听懂,怎么搞的?我叫我妹妹去当男人,好达成我做男人
的秘密愿望?但我明明是个男人呀,不然怎么娶你?”
    “去你的!”更生这样爽朗的女人,都被我激起小性子来,大力推我一下。
    玫瑰订婚的那天,我心中是怀有悲愤的。
    那小子?
    他配?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可是这世上到底是好人多,谁不是好人呢?
    怎么会嫁给他的,简直一朵玫瑰插在牛粪上,白白美了这么些年,原来应在这癞蛤
蟆身上,叫人怎么服气。
    我很烦躁,对更生说:“做人全靠命好,鸿运来了推都推不开。方协文那小子除了
八字,还有什么好?公平地摊开来说,玫瑰以前那些男友,一个个都比他强,况且他又
是美国人,玫瑰下嫁于他,简直好比昭君出塞,有去无还。那小子坏得很呢,什么都要
玫瑰服侍,茶来伸手,饭来开口,玫瑰倒楣倒定了。”
    更生问:“要不要用录音机把你这番演讲词录下来?黄振华,你更年期了,你应该
听听你自己那腔调,啰哩啰嗦。”
    我被她气得跳脚。
    然而玫瑰终于还是订了婚,至少目前她跟定了方协文,搬到方家在史丹顿岛的家去
住。
    我仍不死心,我不相信玫瑰的故事到此为止就结束。
    更生说:“我相信她会嫁给方协文,夫妻之道是要补足对方的不足。”
    我嚎叫:“苏更生,你胆敢拼了老命跟我唱反调?你当心!”
    玫瑰不久就结婚了。
    更生陪了父母到纽约,我因为一宗生意而留香港。
    我打算在近郊那边盖数层平房,新颖的白色建筑,一反西班牙式的俗流。但是地产
公司诸多为难,不给我方便。在我数度的抗议下,他们派出新的营业代表与我商谈,还
要我亲自上门去。
    我非常生气,但有求于人,无法不屈服,到了那间写字楼,我气倒消了。
    一位秘书小姐先接待我,把来龙去脉给我说得一清二楚,我马上觉得自己理亏。
    那位小姐笑说:“黄先生,你明白了我们就好做,我叫屈臣太太见你,她刚开完会。”
    屈臣太太推门而入,她是一个打扮得极时髦的少妇,短发有一片染成金色,穿一套
漂亮的套装,黑白两色,令人眼睛一亮,十分醒目。
    我连忙迎上去。
    她一见到我便一怔,马上脱口叫:“振华,是你!”
    她如见到一名老友似的,我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振华,我是关芝芝啊。”
    我仍然瞠目而视,尴尬万分。
    “振华,”她趋向前来低声笑道,“我是周士辉以前的妻子,你忘了。”
    我失声,“是你,”我由衷说,“你漂亮多了,神采飞扬,我竞没有把你认出来,
对不起,怎么样?生活可愉快?嗨?”我热烈地与她握手。
    屈臣太太示意女秘书出去,然后与我坐下。
    她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说,我打量着她,她戴着适量的首饰,高贵、大方、华
丽,脸上的化妆恰到好处,充分显示了成熟女性的魅力。她的姿态充满信心,难怪我没
有把她认出来,我相信即使是周土辉,也不能够指出这位女士便是那个彷徨痛苦失措的
小妇人。
    我太替她高兴,真情流露,“你出来工作了,习惯吗?看样子是位成功人士呢,应
该属女强人类。”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感动地说:“振华,你对我们真好!”
    “我对你们好?”我莫名其妙。
    “我见过士辉,他说你始终待他如一,不但精神上支持他,经济上也不吝啬。”
    我渐愧,“哪里的话,这根本是我家人的错——”
    “不,并不是,是士辉与我合不来,他其实是个很浪漫的人……我现在不生他的气
了,因孩子们的关系,我们也常见面。”
    “孩子们好吗?”我问。
    “很好,念幼稚园,你不知道,现在幼稚园也有名校的,真可怕。”
    “什么时候带她们出来,你知道吗?我也结婚了。”我说。
    “恭喜恭喜。”
    “但是我们不打算要孩子。”我又说。
    “不要也罢,做人痛苦多,欢愉少,虽然我现在很好,到底是经过那一番来的……”
    “你又结婚了?”
    “是,屈臣待我很好,他鼓励我,给我找事情,他在银行界很有点名气,是……银
行东南亚董事。”
    “我真替你高兴。”
    “对了,振华,你到我们公司是因为那块地?”屈臣太太道。
    “呵哟,我差点忘了!是关于那块地。”
    “你听我说——”
    我们为这件事谈了一个下午。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我不服。
    关芝芝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她已经把周士辉搁在脑后,就因为她心中不再有这个
人,所以她毫不介意地提起他的名字,自然平和地。
    她显然很满意目前的生活,谈到最后,她说她会为我争取利益,然后屈臣先生来接
她午饭了。
    她诚恳地邀请我同往,我很乐意。
    屈臣是个英国人,白发白胡须,粉红面皮,蓝眼睛,一眼看去很有型,像海明威模
样,看仔细一点,可以看得出年纪已经不小。他立定主意享几午晚福,而关芝芝可以满
足他。
    一顿饭时间,屈臣的手臂都放在他小妻子的肩膀上,说不尽的呵护。
    他们是这样的愉快幸福,我心中完全释然,担子放下,玫瑰闯下的祸竟有如此完美
的结局,出人意料。
    那天我到家,还没来得及放下公事包,就从头到尾把这件事告诉更生。
    更生听了笑说:“你口气喋喋不休,像长舌妇。”
    我不理她,“我想如果不是婚姻失败,关芝芝永远不会有今天这么出色,她的风度
上佳,谈吐优雅,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更生沉思了一会儿,她说:“女人是很痴心的,女人若非碰到不得已的事,不会向
事业发展。”
    “你呢,你以后不做女强人了?”
    “在小家庭中做女强人岂非更容易?生两个孩子,把他们呼来喝去,俨然慈禧太后
般,控制与摆布丈夫……太棒了,在社会做人,始终是小配角耳!”更生道。
    “所以你思想搞通了,不思上进?”我也笑问。
    “自然,现在我有靠山,日子过得笃定,老板讲啥,我当他放狗屁——好了没有?”
她瞅着我。
    我呵呵地笑。
    我在郊区的平房并没有盖成功,关芝芝为我尽心尽力,但生意没谈拢,不是她的错。
    老妈自纽约回来,不断赞扬玫瑰现在有多上路。现在她是方太太了,我茫然想。贾
宝玉说女儿一嫁便要从珍珠变成鱼眼睛的,呵,鱼目混珠,玫瑰现在是什么模样?
    我把她的消息转告周士辉,周傻傻的听着,然后他说:“假如你到纽约——现在很
忙,替我问候她。”
    这时无线电在播放狄伦名曲北国女郎:
    coc1如果你到美丽的北国去
    那里河流结冰,夏天结束
    请代我看看,她是否穿着件厚外套
    抵御那咆吼的风
    请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头发
    又卷曲又垂直在胸前
    请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头发
    那是我最记得她的模样coc2
    忽然之间我有说不出的凄凉,周士辉将永永远远记得玫瑰那个调皮样,他无法忘记
她,正如玫瑰会记得令她伤心的人,永远永远。
    我在纽约见到玫瑰,正值隆冬。雪花飞舞,北风咆吼,方家的中央暖气开到七十五
度,室内有点闷热,我开了一点窗,冷空气像一柄薄刀似的袭上我面孔。
    玫瑰正在怀孕初期,她仍然上学,周士辉的北国女郎现在微微有点双下巴,态度略
为滞钝,却有种凝重的美,像尊石膏像。最碍眼的是她不断抽烟。
    我说:“像个老枪,玫瑰,你现在完全像一个美国女人。”
    “美国人有什么不好?完全没有文化负担,过着他们粗糙的科技进步的自由自在的
生活。”
    “且不管美国人如何,孕妇不应抽烟。”
    她略为犹疑,按熄了烟。
    我问道:“你打定主意要与方协文过一辈子?”
    她点点头。
    我轻轻说:“早知如此,当初不必吃那么多苦。”
    她对答如流:“人不吃苦是学不乖的。”
    “你不打算东山再起?”
    她摇摇头。
    “那也不必挑方协文。”
    她又燃起一支烟,“他给我安全感。”
    “你的安全百分率也不必那么高。”
    “我知道我能够完完全全控制方协文。”
    “爱情呢,你不再谈爱情了?”
    她黯淡地笑,脸上那颗痣像随时要掉下来。
    “一次失败,永记于心?”我问。
    “一生一次也已经太多。”她结束了这次谈话,不愿意再谈下去。
    “几时是预产期?”我问。
    “明年夏天,约摸是我自己生日的时候。”
    “希望生男还是生女?”我说。
    “生女孩子。”玫瑰说。
    我看着玫瑰,她目无表情,我可以看到她那颗受伤的心尚未恢复,一直在滴血——
    回到香港,更生把屋子的露台整理过了,买了一种洋海棠,白花红蕊,一排地放在
露台上。
    更生说,这种花有个很好听的俗名,叫做“滴血的心”。呵,人们为爱情付出的代
价……
    玫瑰产下一个女婴,与她同月同日生。
    因夫家的人把她照顾得很好,所以我们并没有再赶到纽约去。
    时间过得飞快,四周围的人已经忘记玫瑰,玫瑰的地位已被方协文太太取替。毕业
后,玫瑰另外选了一门功课,继续做其终身学生。方氏则在一间银行中工作,从底层做
起,赚着半死不活的月薪。
    我因憎恨玫瑰那么甘于失败,故此对她不闻不问,生活得很自在。
    等到玫瑰通知我们要来归家的时候,我拨拨手指,她已经有六七年没回过香港了。
    更生说我毫不紧张,这么多日子没见过玫瑰,居然不挂心。
    我半瞌着眼说:“太平盛世,紧张什么,你走着瞧,迟早要戒严备战的,届时再大
哥出马未迟。”
    更生说她从未见过希望妹妹闹事的大哥。
    我把手抱在胸前说:“现在你见到了。”
    玫瑰带着丈夫女儿回娘家,妈妈一早就兴奋地准备接飞机。我跟在她身后,一早到
候机室等候。但等到玫瑰出来,我还坐在那里,因为我没有把她认出来。
    我没有把玫瑰认出来。
    她把女儿抱在手中,背上背着一只大大的旅行袋,头发用一条橡筋束住,身上穿一
套猎装,脸上的化妆有点油。毫无疑问,在别人的眼中,她仍然是一个漂亮的少妇,但
玫瑰!玫瑰以前拥有的美丽,是令人窒息的,这……
    我呆呆地看牢她。
    她飞身过来,“大哥,大哥来看你的外甥女儿。”
    我早已伤心欲绝,完全说不出话来,她是玫瑰?
    “大哥,你怎么了?”她把一个粉妆玉琢的娃娃送到我面前。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婴儿,雪白粉嫩,左眼下也有一颗蓝痣,薄薄的小嘴是
透明的。她伸出两只胖胖的小手臂,向我笑,示意要我抱。
    我像着魔似的,双手不听控制,将她抱了过来,拥在怀中。
    借尸还魂,玫瑰的重生。
    这孩子一点都不像那愣小子,我看仔细她,心中害怕,这不就是玫瑰本人吗?我清
楚记得那日放学,跟父亲到医院去探母亲,护士抱出来的娃娃,就是这个样子的。二十
五年之后,我怀中又抱着个一模一样的宝宝,我困惑了,这就是生命最大的奥妙?
    玫瑰诧异,“大哥怎么了?”
    更生大力拍着我的肩膀,“他有点糊涂,是这样的!他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老了,
快有人叫他舅舅了,男人也很怕老的,你知道。”
    我白更生一眼。
    我始终没有把婴儿让给其他的人抱,我把她紧紧拥着,如珠如宝,母亲想抱也不行,
害得老妈大骂我贼腔。
    那婴儿嘴中不住咿咿地与我说话,我每隔三分钟应她一声“啊”,她便笑,完全听
得懂的样子。虽然才数个月大,头发已经又长又乌,打着一只蝴蝶结,我忍不住用自己
的脸去贴她的脸。
    更生微笑着摇头。
    当夜,我们一家人大团聚,吃饭。
    玫瑰把孩子交给佣人,与丈夫出席。
    她穿很普通的一套衣服,戴着假金耳环,头发放下来了,非常油腻,不是很胖,但
是脂肪足够,把她脸上所有具灵气的轮廓填满。
    良久我都不知道应该与她说什么话才好。
    然后我听见我自己虚伪地说:“怎么样?婚姻生活还好吗?”
    玫瑰低声说:“很多人认为婚姻是一种逃避,结了婚就可以休息,事实上婚后战争
才刚开始,夫妻之间也是一种非常虚伪的一项关系——”
    我截断她,“然而你不会有这种烦恼,你与方协文之间的仗怎么打得起来。”
    她微笑。
    我补充说:“我与更生也不打仗,我们地位与智力都相等,我们互不拖欠,只靠感
情维持,感情消失那一日,我们会和平分手。”
    一整夜方协文都为玫瑰递茶、布菜、拉椅子、穿外套、点香烟,服待她。
    方协文没到中年,就长个啤酒肚,一副钝相,老皱着眉头,一额的汗,隔一些时候
用手托一托眼镜框,嘴里不断抱怨香港的天气热、人挤、竞争太强。这个老土已经把美
国认作他的家乡了。
    我上下左右的用客观的眼光打量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那日回家,更生换上睡衣的时候说:“玫瑰怎么会满足于那种毫无灵魂的生活?”
    “就是说呀。”
    “她真快乐吗?”
    “更生,快乐是一件很复杂的事,玫瑰变得今天这样糊涂,是因为她翻过筋斗,是
她自己选择这条路走,因此我不能一下子否定她不快乐。”
    “但这简直令人伤心嘛,她试穿我的貂皮大衣,说也要做一件,你知道我的衣服都
宽身,可是她还穿不上去,我看她足足胖了三十磅还不止。”我点点头。
    “你想想她以前穿短裤穿溜冰鞋的样子!”
    “她自己不觉可惜,你替她担心,有什么用?快熄灯睡觉。”
    更生熄了灯。
    过了良久,正当我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又说:“简直可以把她的名字在‘艳
女录’上删除。”
    我翻了个身,“周士辉现在若见了她,会后悔得吐血。”
    “周士辉只见到他要见的玫瑰。”她说,“人们就是这样。”
    我说:“玫瑰的故事,至今算完结了。”
    “你知道她问我什么?她问我赤柱是否有七元一条的牛仔裤卖,她想买三十条回美
国慢慢穿,又问什么皮鞋五十元一双,叫我怎么回答?”我不响。
    又隔了良久,我推一推更生。“不要紧,希望在人间,玫瑰的女儿很快就长大,我
们家又可以热闹了。”我说。
    “神经病。”
    那夜我怀有无限的希望,睡熟了。梦中我看见美丽的玫瑰成熟而美丽,穿黑色网孔
裙子颠倒众生,后来醒来,不知是悲是喜。我们原本以为玫瑰可以美到四十九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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