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11 12:16

情书

作者:亦舒





    情书,是一封信,或是许多信,通常出一方写给他或她所爱慕的人。



    写得好的情书,是可以很动人的。



    而情书之目的,也就是想感动收信人。



    你写过/收过情书没有?



    利倩云今早收到一封那样的信。



    这封信并没有让秘书拆开,因信封上注明是私人信件。



    白色阿拉巴斯特信壳,没有贴邮票,证明是手递,信封上写着“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敬



启”。



    利倩云想:我就是营业部襄理。



    宇宙公司是间脚踏实地的老招牌,上头不喜浮夸作风,故职员的街头仍循老例,经理即





经理,襄理即襄理,主任即主任,不比外头时髦机构,人人是董事总经理,且年年换人。



    倩云当时想,为什么不署名呢?



    她用裁纸刀轻轻把信拆开,抽出信纸。



    信用深蓝色钢笔书写,没有抬头,只是这样写:



    “天热了,昨日去开会,步行,在闹市中过马路,忽觉后脑冒汗,只得脱下外套,热浪



与人潮都使我精神恍惚,我思念你。”



    倩云张大了嘴。



    这是谁?



    谁会写这样动人的便条给她?



    倩云昨日也步行到银行区另一幢大厦开会,初夏,天气已十分燠热,套装与丝袜都开始



成为负累,早上刚洗过的头已经保不住,她也出了汗。



    正在焦急地等绿灯,一股油丝似清香钻入鼻端。原来闹市中有一黑衣妇人蹲在报摊角落



中卖的兰花。



    倩云感慨了。



    她想偷出闲情来买几朵清香,可是人潮已把她往前推去。



    倩云刚在发呆,秘书推开门,“利小姐,大家都在等你。”



    倩云只得放下那封信。



    那天下班,她洗了头淋毕浴,坐在书房裹对着电视新闻沉思。



    一坐好久,直到腰都酸僵。



    信从何来?



    可能来自本公司一千多名职员其中之一,也可能来自外头。



    倩云升任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已有两年多,信,不可能是误递。



    第二天,她找营业部收发部负责人谈话。



    “老张,麻烦你,以后再收到这样的信,请留住送信人,我想同他谈谈。”



    那老张提心吊脍问:“是什么不规矩的信吗?”



    “不,不是,你放心。”



    过二日,信又来了。



    “周末,我站在露台观景,深觉辜负了那样美丽的蓝天白云,我应当与你穿上薄衣游遍



所有海滩,并且留下我俩欢笑,那么,后人偶而驻足树荫,也可感觉到我俩曾经拥有的欢



愉,我思念你至深。”



    倩云霍一声站起来。



    这是谁,这到底是谁?



    谁还会有这样的情怀?



    倩云可以想像写信人是一个十分具气质的年轻人,事业有成,但却郁郁寡欢,因为他触



觉敏感,与粗糙仓猝的社会节拍格格不入。



    倩云随即进一步想到,这种性格的人,生活一定寂寞。



    公司裹有这样的人吗?



    倩云几乎嗤一声笑出来。



    公司裹有的是为谋取一官半职而争得兴高采烈的人,还有,公余打牌赌马上夜总会,谁



会为蓝天白云惆怅。



    这人,必定不是宇宙公司的同事。



    倩云再访收发部。



    “这信”



    “是,利小姐,信由一后生小子送来,要叫住他,已经太迟。”



    “有没有穿制服?”



    “有,是银河速递公司的人。”



    “呵,那好办,下次,你唤住他,我来问话。”



    信,还真有可能不是从本地发出的呢。



    那日黄昏,利太太来找女儿。



    “宝芳上星期生了。”宝芳是倩云的表妹。



    “是男是女?”



    “一个近四公斤的女婴,我去看过,真正可爱,要摆满月酒,你准备一下礼物吧。”



    “我省得。”



    利太太接着软口气,“我几时也能抱孙儿呢?”



    “妈妈,带婴儿是极辛苦的。”



    “自你父亲去世之后,我是何等寂寞。”



    倩云不语。



    “你我又不同住,你弟弟更远在英国,我又不嗜打牌,整天逛街,无以为继。”



    倩云暗笑,渐渐面部肌肉就僵住了。



    “你没有对象?”



    “就算有,也不会立刻结婚,即使有机会结婚,也断然不考虑三五七年内生孩子。”



    利太太颓然。



    “母亲,你才五十四岁,许多时髦女性在这种年纪还当街艳妇呢。”



    “我不是那种神经病。”



    “母亲!我同你实在太正常了,所以吃亏,做人疯一点有好处。”



    利太太怪幽默地答:“那么,倒是我的遗传害了你。”



    好辛苦才把母亲送走。



    再过一段时间吧,待她五十,母亲七十多的时候,也许可以搬到一起住。



    那夜,倩云有个约会。



    对方是个年轻有为的大律师,谈吐风趣,倩云边吃边喝,颇为享受。



    但感觉完全浮面,迟到早退,统共没有问题,她不会为这种约会雀跃,当然也不会失



望。



    那位年轻男士说:“讲起来,令尊是我们前辈。”



    “舍弟此刻也在剑桥念法律。”



    “你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



    “没问题。”



    “谈到令尊,大家都很怀念。”



    “啊,是吗,与他共事过的人都这么说……”



    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张就过来敲门,“利小姐,你要找的送信人来了。”



    “在哪里?”



    他身后转出一个小伙子,遮上一个白色阿拉巴斯特信封。



    倩云大喜过望,“此信从何而来?”



    那小伙子查阅身边的心簿子,“这里,请看。”



    倩云过去看,“收件人: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发信人:世界银行电脑部主管室姬斯汀



娜梁。”



    倩云笑,“好,解决了。”



    老张把那小伙子带走。



    倩云马上亲自拨电话给那个姬斯汀娜:“梁小姐,请问你上司是哪一位?”



    “哪位找甘世宏先生?”



    呵,他叫甘世宏。



    “我们有一份问卷会稍后寄上,谢谢你。”她挂上电话。



    随即叫秘书去查一查甘世宏的背境。



    她把最新的信拆开来阅试。



    “家母昨日又来噜苏我,数次提及,幼婴何等可爱,他们无邪笑脸,可以拯救世界沦



亡,言下之意,路人皆知,我花了整个下午思想,我喜欢有一个小小女孩,而她拥有你的眼



睛,阴与睛,喜与乐,都露在那漆黑的眸子裹,如果她还有你那不爱多言的习惯,更加使我



欢喜,她会依依膝下噫,我为何落泪?难道我不知我心?我已克服哀伤,我何故落泪?”



    至此倩云一脸濡湿,呵,她也哭了!一脸眼泪。



    为什么哭?她并没有伤心事呀。



    像看到一篇动人的小说,她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她连忙把信放进抽屉裹,印乾泪痕。



    秘书敲门进来报告:“甘世宏牢三十一,男性,未婚,新任电脑部主管,刚由伦敦调回



本市,独居,父母兄弟均已移民英国。”



    “替我订一个约会,我想见他。”



    “到他写字楼?”



    “是。”



    “什么原因?”



    “我们代理一只最新的打印机想介绍给他认识。”



    “是!利小姐。”



    约会一下子订妥,就在后日。



    倩云没想到她有勇气找上门去。



    她把三封信谨慎地带在身边。



    那个晚上,她有一丝欢喜,两个寂寞的人,终于有机会可以碰头了。



    她抱着希望到世界银行去见甘世宏。



    甘世宏准时迎出来。



    他热诚地与倩云握手,“利小姐,大驾光临,蓬壁生辉。”



    倩云看到这一脸阳光的小伙子,不禁发呆。



    弄错了,不需要看第二眼,也知道他不是发信人。



    甘世宏见那美貌妙龄陌生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禁擦擦鼻子笑笑,“利小姐找我有



事?”



    利倩云也不打算提那只打印机了。



    她乾脆打开公事包,取出那三只信封。



    “甘先生,你见过这些信没有?”



    “嗯,阿拉巴斯特信封,这信同敝公司或鄙人有关吗?”



    “有,这信由甘先生的秘书梁小姐发出。”



    “而你是收信人?”



    “是。”



    甘世宏马上按铃召梁小姐进来。



    那个叫姬斯汀娜的女孩子花容颇有点失色,“是,信的确是我发出的,信封早已写好,



放在我抽屉内,我上一手秘书说,她每隔三两天便发出一封,于是我循老规矩做。”



    甘世宏问:“你没查一查收信人是谁?”



    “公司有许多给客户的信都没有抬头。”



    “你手头上还有这种信吗?”利倩云抢着问。



    “只剩下一封了。”



    “可否交给我?”



    甘世宏马上说:“信未发出,则还属敝公司所有,前几封弄错了,还盼你原谅。”



    利倩云看着他,“你从来没见过这些信吧?”



    “从来没有。”



    “你上一手主管尊姓大名?”



    “利小姐,我看事情有点复杂,我们且坐下慢慢谈,姬斯汀,你去斟两杯咖啡过来。”



    “你上一手主管是谁?”



    “我上任主管叫谭王赛玉,是位女士,经已退休。”



    倩云跌坐在椅子上。



    怎么回事,这些信由什么人所写?



    “再上一手是谁?”



    “利小姐,信裹讲些什么?”



    “你不妨参阅。”



    甘世宏看完了信,更迷糊了,“这是什么?新诗?散文?”



    倩云软口气。



    “谭太太在此岗位服务超过十年,相信她没有写过这些信。”



    倩云愣在那里。



    “慢着,阿拉巴斯特信纸有一个特征,每张纸上都有水印,”他把信纸取起举高往光处



一照,“我的天,一九六八年,利小姐,这封信是一九六八年写的。”



    倩云瞪大了眼。



    “至少是六八年的信纸与信封,这些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倩云沉默一会儿,再次要求:“请代查,一九六八年,谁坐在你这个位置上。”



    甘世宏立刻取过电话拨到人事部。



    他等了一会儿,“嗯,嗯,好,好,谢谢。”挂了线。



    “怎么样?”



    “是一位叫郑介义的先生。”



    郑介义,“有照片吗?”



    “人事部马上送上来。”



    他又按着对讲机,“姬斯汀娜,请把那最后一封信取进来。”



    “谢谢你,甘先生。”



    “信由我这里发出,我难辞其咎。”



    梁小姐把信拿进来,甘世友当看利倩云拆开它,看了一遍,交给倩云。



    倩云连忙接过。



    信上这样写:“我总该让你知道,我是那样想念你吧,你离开我,是嫌我不能使你快



乐,那么,在作出抉择之后,你应该得偿所愿了吧,可是事实与预期刚刚相反,听说,你的



生活十分不堪,我为此深深痛苦,我的牺牲,爱得一点报酬也无,我内心更加苦涩,不知多



少夜晚,辗转反侧。”



    呵。



    倩云掩上信纸。



    甘世宏讶异的说:“这是一封情书!”



    倩云点点头。



    “我想你应当返回贵公司去查一查,六八年谁是营业部襄理。”



    “我会。”



    “呃,利小姐,你不介意让我知道结局吧。”



    “当然。”



    这时梁小姐又敲门进来,递过一叠资料。



    甘世宏一看,“这便是郑介义。”



    是他,绝对是他。



    容长脸,英俊,文静,一脸忧,照片在六十年代拍摄,当年他二十七岁,算一算,此君



今日已经超过五十岁,倩云如见了他,怕要叫一声伯伯。



    “这里说他离职是因为健康问题,走得颇为仓猝,故此留下这一批信?”



    倩云接下去:“而历代秘书们见了,受理不理,有人不予理睬,有人偶而按地址寄出几



封。”



    甘世宏也说:“收信人也不认真,也许拆都不折就扔掉,也可能看了当笑话置之不理,



只有你例外,你被这些信感动了。”



    “是。”



    不过倩云得告辞了。



    回到公司,她有说不出的疲倦。



    用手托着头,她问人事部:“六八年谁是这里的襄理?”



    “利小姐,待查。”



    “急,越快越好。”



    “知道,利小姐。”



    下班时分,资料上来了。



    杨望真,女,廿七岁,香港大学文学士,廿二岁进入本公司服务,成绩斐然,六八年获



升襄理,旋于七○年离职,原因不详,任襄理期间建树良多……



    照片,照片呢?



    啊,看到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倩云深深惋惜,你,你为什么辜负郑介义?你俩本是天生一对。



    信,是由他写给它的。



    如今,两个人下落不明。



    电话铃响了。



    倩云抬起头,发觉秘书已经下班,她自己取过话筒。



    “利倩云?”声音有点熟悉。



    “你是甘世宏。”一猜即中。



    “是!是我,我在想,呃,嗯,能否出来吃顿便饭?”



    倩云说:“我饿得发昏。”



    “十分钟后在贵公司门口等。”



    倩云连忙取出镜子补妆,顺便梳松头发。



    她笑嘻嘻下楼去,看到甘世宏,问道:“你想知道结局是不是?”



    甘世宏抬起头笑一笑,“不,我想看到你。”



    倩云刷一下飞红了的脸,没想到他那么坦白爽直。



    甘世宏把双手放裤袋裹,“我猜想你是不怕发胖爱吃意大利菜的女子。”



    “订了台子吗,走呀。”



    在饭桌上,倩云把找到的资料告诉他。



    “看样子他们在六八六九年左右已经分了手。”



    “贵公司有无认识他们的老臣子?”



    “开玩笑,我们那里职员的平均年龄是廿七岁半。”



    倩云失望的说:“啊。”



    甘世宏说:“不难知道他们的事,一加一,再添些枝叶就是二。”



    “让我先说:他俩本是恋人,后来她见异思迁,去追求更好更高的,但是日后生活却并



不快乐,在那个年代,人们多数不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



    “还有一件事,我注意到他并没有十分明确地表示对她的爱慕,直至她离去。”



    倩云叹息:“典型六十年代情意结,猜来猜去,卖弄情调,结果由相识到分手,一无所



得。”



    “幸亏现在是九十年代。”



    倩云英,“是,我们不知多幸运。”



    甘世宏笑,“倩云,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呵,乏善足陈”



    可是他俩把住白酒杯子一直谈到深夜。



    餐厅打烊,他才送她回去。



    甘世宏十分健谈,而且其人坦率可爱,倩云乐意接近他。



    那日返家,倩云兴奋过度,睡得不好,一夜都是梦。



    忽然见到杨望真女士前来同她说话:“倩云,你别听信一面之辞,我已结了婚,有三个



孩子,而且生活得相当好,郑介义那个人,优柔寡断,最好我一声不响等他一辈子,可能



吗,我自有我不得意之处。”



    倩云十分同情她,正想说话,郑介义出现了,他也分辩说:“倩云,为着她,我终身不



娶。”忽然之间,他面孔衰老,头发丝丝变白,像电影中特别效果一样,刹那间老了下来。



    倩云左右为难。



    正在尴尬,甘世宏来了,“倩云,他们的事与我们一点关系也无,我们自己有急事待



办。”



    握住甘世宏的手,倩云的心略定,“事,办什么事?”



    甘世友顿足,“倩云,你好不胡涂,是我同你的婚事呀!”



    “嗄,我几时答应同你结婚?”



    在这个时候,倩云惊醒。



    知道是做梦了,叹口气,喝杯水,又再伏在床上。



    思潮起伏,直到天蒙蒙亮才睡去,闹锺接着响了。



    她并不是那么渴望结婚,可是又觉得结婚不是坏事,到她们那一代,已清楚知道,生活



无论如何是靠自己的好,伴侣只不过是志同道合一起上路的那个人,他不可能背着她走。



    到了办公室,一天工作又开始。



    当然再也收不到阿拉巴斯特信封载的情书。



    那日中午,同事们都出去午膳,倩云独自留下赶一点工夫。



    她拉没有掩门,只觉人影一闪而过。



    “谁?”她抬头问。



    那人踌躇一会儿,才出现在她门口。



    倩云本来有点紧张,见是一个斯文的中年人,才放下心来。



    “请问找谁,我可以帮你忙吗?”



    那中年男子轻轻说:“我来找一位故人。”



    倩云猛地一怔,他好面熟,呵,慢着,她知道他是谁了。



    他莫非是郑介义。



    “现在,是利小姐你坐这个位子。”他知道她的姓名,是因为门上有名牌。



    “是,我升了有一段时间了。”



    “年轻有为。”



    “谢谢,不敢当。”



    “从前,这房裹也生过一位美丽能干的女子。”



    “她现在好吗?”



    “好,很好,两个大儿子经已大学毕业,小女儿也有十五六岁。”



    “你同她尚有来往?”



    “不,我也是听友人讲的。”



    倩云忽然极之冒昧地问:“你呢,你又好不好?”



    “不太坏,托赖。”



    “你有无子女?”



    “有,我有一个女儿,同利小姐你差不多大。”



    倩云放下心来,“你是路过?”



    “是,我们早已移民,这次回来探亲,我……顺便上来瞧瞧。”



    “本市较年前热闹得多了。”



    “真是沧海桑田,无从适应。”



    “我们这幢大厦也快将改建。”



    “那么,我来得及时。”



    倩云微笑。



    “我不妨碍你工作了。”



    “走好,郑先生。”



    那中年人讶异地转过头来,“你怎么知道我姓郑?”



    “呵,你刚才告诉我的。”



    “是吗,你看我这记性。”



    倩云放下手头上工作,送他出去。



    郑介义的背影比正面较为苍老,看得到他头顶头发已经稀薄。



    倩云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了。



    “倩云,我是甘世宏,下班我来接你。”



    “我今日打算逛书店。”



    甘世宏毫不犹疑,“我陪你。”



    是要这样子吧,喜欢的人与事,要抓得紧紧,要努力争取。



    “那么,下班见。”



    “倩云,我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没想到六十年代的情书会在九十年代撮合一对年轻人。



    情书一直有它神秘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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