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hena_hu 发表于 2006-10-11 12:17

请勿收回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请勿收回》
    棋哥是我们隔壁邻居的一个男孩子。
    这人很怪。我们邻居了差不多十五年了。
    整条街上,只有他家与我家两幢老房子。
    据我记忆所及,我好像一出生便看见他了。
    从小我们一块玩,玩得很厉害。
    我不太像女孩子,他也不太像男孩子。
    这不是侮辱阿棋,只是他很文静,我的嗓门叫起来,几乎要比他的大。
    阿棋很关心我,常教训我这个,教训我那个。他觉得我太漫不经意,我觉得他太古
板。
    他尤其讨厌我常嚼香口糖。
    我记得那年,他十五岁生日,我问他要什么礼物。
    他想了很久,又看了我很久,并不出声。
    我催他。
    他说:“小贝,请你以后别咬香口糖好不好?这是最佳礼物。”
    他说得很认真。我只好瞪大了双眼。
    他很伤我的心,我没料到嚼口香精会使他这么烦恼。
    他一定很讨厌我这个习惯,但是他居然忍了这么久。
    这家伙就是阴阴的,什么都不讲,讨厌。
    阿棋就是这一点讨厌。我比较喜欢什么都叫出来的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与地玩了那么久。
    我与他的性格并不合。
    当满阿棋长大以后,比小时候更可爱。
    他有很圆的眼睛,孩子气很重,他的头发很服贴。
    我喜欢有服贴头发的男孩子,他很符合要求。
    我是喜欢他的。
    阿棋优点很多,他可靠,老实,但又有幽默感。
    可惜我一直不喜欢圆脸的男孩子。
    家明比阿棋瘦削,比阿棋潇洒,我记得很清楚。
    他虽然去了很久,但是他的样子,我不会忘记。
    他还常写信给我,信很短,但是照片很多。
    家明是我表哥。
    我情他比阿棋小一点,阿棋大我三年,家明只比我大一年,他在那边念中学。
    他与阿棋不同,阿棋多用功勤力。
    家明却在那边天天关事,叫他父母心惊肉跳。
    他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家明与我更合得来。
    我没有哥哥,我老是想,如果阿棋是我哥哥。
    家明该做我的男朋友。
    我很得意。
    如果日子不错,家明明年现在便可以回来了。
    一年是很快的,我等着它过去。
    回到家里,我跑上露台,往阿棋的房间张望。
    这人,还没有回来。
    我在等他回来。
    妈呢,妈在什么地方?我想起来。“小贝──!”
    看,刚想起她,妈就叫起来了。
    我奔下楼去,木楼梯“登登”的啊着。
    “什么事?”
    妈自厨房出来。“家明要回来了。”
    “家明?他──?”我睁大了眼睛。
    “是的,回来度假。”妈问:“快活吧?”
    “妈!”我尖叫起来,我开心得浑身都热了。
    “喂喂,你静一静好不好?”妈也笑。
    “妈,几时?几时回来?”我、心焦地问。
    “下个星期,这年头,飞机要多快就有多快。”
    “妈,太好了!”我抱看她的手臂。
    “你这个暑假,可不用愁没人陪着玩了?”
    “当然!”
    “其实很平常,阿棋也陪得你顶好的。”
    “阿棋,怎么同呢?”我说:“他不同的。”
    妈问:“怎么不同了?他不也是男孩子?”
    “不同的。”
    我还是那句话。我想我与家明在一起种种快乐的事情。
    我更兴奋了。
    不同地方就在这里,与家明在一起有刺激,与阿棋在一起就平静得太过份了。
    我又上楼去,好,阿棋这一回可回来了。
    我向对面嚷,“回来啦?我找你呢!”
    他看我一眼,笑笑。
    我知道他这个人,很少讲话的,老是微笑。
    “我过来找你,你等着我。”我说。
    他点点头。
    我又奔下楼,喘着气一边笑着走。
    妈说:“你知道你今年几岁了,十六岁半了,小姐。”
    我笑着开了大门,直奔过阿棋家里。
    阿棋的家里大门是不锁的,我一推开便进去了。
    在他房中找到了他,他正在做模型飞机。
    他看我一眼,“什么事?校服还没换。”
    “你刚刚到哪儿去了?”我坐在他床上。
    “去买飞机木。”
    “去了那么久?”
    “谁说久?”他看我一眼,“才十五分钟。”
    “阿棋!”
    “什么?”他坐下来看看我,“看你!”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说。
    “考得好?”他问。
    “不是,那算什么。”我高高兴兴的说:“告诉你吧,家明要回来了,阿棋。”
    他一怔。
    “家明?”他问:“那是谁?”
    “你忘了家明?”我哗哗的嚷:“我表哥呀!”“你表哥?”他皱起了眉头。
    “想起来了没有?”我问他:“嗯?”
    “就是那个轻浮的家伙?”他问我。
    我说:“什么轻浮?他可不轻浮。”
    “还说不轻浮?”阿棋说:“小阿飞。”
    “阿棋,”我不悦,“你说话小心点。”
    “什么小心?”他忍下气,“不与你吵。”
    我想不到满脸欢喜竟会变成这样子。
    “他要回来了。”
    “哦。”阿棋更冷淡。
    “那么我们大家可以一齐玩了。”我说。
    “是吗?”
    我跳起来。
    “你这个人,怎么了?人家高高兴兴的来找你,你倒推三搪四的表示没兴趣,你也
太刁难了。”
    “是吗?”
    “不理你了!”我马上走出他的房间。
    阿棋就是这么讨厌。
    这个人,我越来越不晓得他在动些什么脑筋。
    回到家里,我还是闷闷不乐的坐着。
    “怎么了?”妈问。
    “阿棋这人,”我说:“神经病!”
    妈笑,“怎么说他神经病了?”
    “神经!”我再骂一声。
    我回到自己房间去,想着家明要来,心中又宽了一点。
    我走到露台,静静的抬头一看,阿棋还在埋头做他的飞机,这人之讨厌,简直无出
其右。
    我气愤的坐下来,阿棋真是岂有此理。
    我大声叫他。“阿棋!”我挥着手。
    他抬起头来,向我笑了一笑。
    “不气了?”我问。
    他摇摇头。
    这人,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巾衫,一条牛仔裤。
    阿棋走路喜欢低下头来,一付傻相,他是很奇怪的。
    他又常穿毛巾衫,因为他的汗很多,这种天气里,整件衣服会湿透的。
    家明并不这样,家明比较瘦削,不怕热。
    我猜是比较喜欢家明,但是我对阿棋也好。
    谁也不会介意有个傻里傻气的哥哥。
    但是男朋友呢,总是潇洒漂亮的好一点。
    “过来吧,妈弄了杏仁豆腐。”我叫他。
    “一会儿就来。”他告诉我,提高了声音。
    “马上来!”我说。
    他无可奈何的笑笑。
    “快点嘛!”我说。
    他放下了模型,开了房门,我知道他是来了。
    阿棋的好处其实很多,他是个好人。
    我到楼下去替他开门,他低着头进来了。
    我向他笑笑。
    “刚才怎么不理我?”我问他。
    “没什么。”他坐了下来,向母亲打招呼。
    母亲说:“阿棋的确是越来越乖了。”
    “阿棋?”我问。
    母亲说:“叫棋哥。”
    “多难听,棋哥,嘿!”我说。
    “怎么?”母亲问:“以前不是老叫棋哥的吗?”
    “以前怎么同了,现在我都大了。”我说。
    阿棋在一边笑,笑得极有意思的样子。
    “你笑什么?”我问。
    阿棋摇摇头,“哎唷,笑也不能笑了。”
    我警告他,“你当心啊,别趁妈在这儿,你装神弄鬼的欺侮我!”
    阿棋问:“我做了什么呢?我只不过是多笑了一笑而已。”
    母亲使劲的摇头,“小贝,你怎么可以这样!”
    “嘿。”
    “小贝是这样的了,将来看谁娶她!”
    阿棋说这话的时候,瞄了我一眼。
    “谁娶我不好了?”我大声说,“笑话!”
    “阿棋,”母亲笑,“当心你偏偏娶了她。”
    阿棋一听,脸就涨红了;坐着不出声。
    我嚷,“他娶我?哈!笑话,谁嫁他?”
    母亲抿看嘴笑,“你们谁都不要嘴硬!”
    “哼!”
    阿棋看我一眼。“哼!”他也哼一声。
    “你这人。”
    “我怎么了?”
    “你憨得要死!”我骂他,“傻子。”
    阿棋要开口,又把气忍下去了。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说:“算了,不与你吵。”
    他老是那句话。算了,不与你吵,他爱说。
    他是很迁就我的。我知道,他对我好。
    母亲说,“杏仁豆腐该好了吧?,要吃吗?”
    “阿棋来,根本就是为了吃。”我说。
    阿棋摇摇头,“你好欺侮我啊!小贝。”
    母亲笑着。
    一会儿她就把甜点捧出来,放在茶几上。
    “吃吧,”我大大声的对阿棋说:“还等什么?”
    阿棋看我一眼。
    母亲说:“小贝,你别欺侮阿棋,弄得过份。”
    我偏了偏嘴。
    “这么热的天气,别就在家里,与阿棋出去玩玩。”
    “不出去。”我说。
    阿棋又说:“小贝还是继续念书的好。”
    母亲说:“是呀,她这样子,如何去办公?”
    我说:“如果我到外头去念书,你不见到我,就开心了是不是?没人会跟你吵吵闹
闹的了?”
    阿模看我一眼,“我没有那样说过。”
    我问:“难道你心里不是那么想?哼。”
    阿棋问:“我心里想什么,你知道吗?”
    他这句话,语气很特别,所以我呆住了。
    母亲说,“你们别斗嘴,快吃东西吧。”
    我与阿棋对望一眼,埋头吃杏仁豆腐。
    母亲说:“其实阿棋也真的够迁就你的。”
    真的。
    我知道是真的,母亲说得有道理,而且很对。
    也许我该对阿棋客气点,但是客气显得生疏。
    阿棋问我,“你要不要去看电影?”
    我很想去,于是我说:“看什么呢?”
    “总之你出去了,才挑不行吗?”阿棋问。
    “妈,”我想起来,“家明是否下星期回来呢?”
    “不知道,还得等电报呢。”母亲说。
    “他父母知道了吧?,他住家里?”我问。
    “这些用你袒心吗?他家里自然有主意。”
    “是的。”
    “阿棋等你呢?怎么不去换过校服?”
    “那么再等我十分钟。”我奔上楼去。
    阿棋不晌。
    我说十分钟,便真的是十分钟,这点好处,我还是有的。
    我下来的时候,阿棋在看画报,看得起劲。
    我对他笑笑,“喂,傻子,好了,还不走?”
    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马上皱上了眉头。
    “这件衣服,是买回来的吗?”他问。
    我很得意,“怎么样,好不好看?”
    “领子那么大,裙子那么短,算什么?”
    “叵?”我了大了眼余岁说什阳饥分}
    “太不端庄了!”他一本正经的摇摇头。
    气死我了。
    “既然不端庄,你就别跟我出去!”我嚷。
    他还是皱着眉头。“算了,不与你吵。”
    “每次总是你意我的!”我说:“你讨厌!”
    “好了好了。”
    “什么好了?现在的裙子便是这么短,而且满街都比我短,你不爱看,就别看!”
    “我没说不爱看,我只是请求你别穿这种服装出去。”
    “这不是触我霉头吗?”我理直气壮的对母亲说。
    母亲摇摇头,“我不与你们说。”她走开了。
    “怎么样“、”我气势汹汹的问.!“还去不去?”
    他看一眼。
    “你如果晓得我会不去,你就不会说这些话。”
    我气了。
    “不去就不去好了,看谁希罕你!”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小贝,看电影的时间就要到了。”他说。
    “是吗?”
    “我们不要闹了好不好?”他问我:“小贝。”
    “我还是穿这条裙子出去的。”我肯定的说。
    “如果你喜欢,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那你刚才为什么多嘴呢?”我问他。
    “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么多。”他答。
    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点过份了。
    于是我也不出声一会儿,然后说:“走吧。”
    看完电影出来,阿棋的情绪很低落。
    “你怎么了?”我问他。
    “你为什么老跟我发脾气呢?”他问。
    “因为你自己先惹我的。”我说:“怪谁?”
    “我所做的每一样事情,都令你生气?”
    “也不至于这样,你少气我一点就好了。”
    “我们两个,要吵闹到几时呢?”他问。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小贝,如果你不是这么任性的话,就好了。”他说。
    我不出声。
    本来我又要反驳他的,后来一想,忍住了。
    今天我已经与他吵过两次了,算了吧。
    我默默的与他走着,阿棋这个人真是。
    他就是爱理闲事,说我这个说我那个。
    这使我心里面不舒服,他实在管得太多了。
    他凭什么管那么多呢?他又不是我的爱人。
    阿棋这人就是这样,事事百样有份,叫人讨厌。
    他送我回家,在门口与我道别,我没说什么。
    后来我看他回到房中,看了一会书,也睡了。
    阿棋睡得很早,他每天十一点钟必然上床。
    我想到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学,心里有点兴奋,说什么眼睛都不肯太太平平的合上。
    我非常兴奋。
    总算毕业了,我想,家明回来,可不会说我是个小孩子了吧,他以前老说我小。
    与家明刚相反的是阿棋,阿棋有一句口头禅,他爱说:“小贝,你也不小了,怎么
还这样?”
    他们两个人,可也真算得是极端了。
    晚上,我在想,家明回来那天,我该不该去接飞机,还是在家里等他,那样比较好
呢?我又觉得,为这种事情费心,是不值得的,很幼稚的。
    于是我就那么睡着了。
    我想我睡得很熟,清晨我醒过一次,因为阳光刺眼,我胡里胡涂的将窗帘拉拢,又
倒回床上。
    我睡得呼噜呼噜的。
    再也没有比不用上学,早上可以大睡特睡更开心的了。
    我睡得几乎有点报复心理,故意不起床。
    我是惊醒过来的。
    有人按我鼻子一下,我马上睁开眼睛。
    我看到了──
    “家明!”我尖叫起来。
    家明笑着跳起来,“哈哈!”
    我连忙坐起来,身上当然还穿着睡衣。
    “家明!我的天,你从哪儿来的?”
    “我早来了,对不起。”他笑,“小贝,你还是老样子。”
    “家明!”我抱住他。
    他哈哈大笑。
    我放开他,“天,我还穿着睡衣呢!”我嚷。
    他指一指我鼻子,“笑话,难道以前我没见过你穿睡衣?”
    “家明!”我笑了。
    “小贝,过来,让我看你,坐下来。”他说。
    我坐了下来,“家明。今天我真的快活死了,再也没有比这再快乐一点的事情了,
是不是?我每天在等你回来,没料到今天一睁开眼睛,第一个就先看到你。”
    “真的,你每天都想我回来?”他笑问。
    “嗯!”我点点头。
    他笑了,“你真可爱。”
    “家明,这一次回来,你起码住好几个月吧?”
    “两个月起码,说不定不回去了!”他说。
    “太好了!”我叫。
    “当然,这两个月,我会常陪你玩。”他说。
    “家明!”我快活得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你真好玩。”家明笑。
    “妈呢?”我忽然想起来。
    “在楼下,来,我们下去吧。”家明站起身来。
    “家明,我真是开心坏了。”我叹口气。
    我到这时候才看清楚家明,他穿了一套米色的西装,米色的软皮鞋,一件浅蓝的衬
衫,这么大热天,他却还是凉凉爽爽的,潇洒得离谱。
    我看得、心花怒放,他的头发又剪得特别好,样子款式看上去都令人舒服。
    “家明,”我说:“你瘦了。”
    “经过那样的一个大考,怎么会不瘦呢?”
    “你也考试?”我问。
    “当然了,”他答:“你以为我在那儿做什么?”
    我笑了。
    “小贝,醒了没有?”妈边叫边走出来。
    “醒了!”
    “小贝,你怎么穿着睡衣就下楼来了?”
    “就去换的。”
    “现在就去!”妈妈瞪了瞪眼。
    “可是家明也说没关系。”我说。
    “家明当然样样都帮着你。”妈看着地。
    “所以我喜欢家明。”我坐下来说。
    “你连脸都没洗过吧?”妈又说:“太不像话了。”
    “好的,我这就上去。”我气鼓鼓的说。
    家明又笑,“小贝,好几年不见,老样子。”
    “永远长不大,”妈说:“以前我们像你这样,都已经结了婚,抱一个拖一个了。”
    我已经在上楼了,听到妈那话,又回头驳妈一句:“拖一个抱一个又有什么好?”
    妈叹一口气。
    我上了楼,洗脸嗽口,换了件白色的裙子,下楼时看看钟,发觉是一点半。
    睡得太晚了,我想。
    不过能这样见到家明,我实在太高兴了。
    家明脱了外套,坐在客厅里等我。
    见到我下来,他笑了。
    “果然换了衣服,是漂亮得多了。”他说。
    我笑得很开心,看是不是?差不多的一件衣服,家明这么的称赞我,阿棋却讽刺我。
    想到阿棋,我才发觉今天我才第一次想到他。
    他在做什么,有没有去街?
    他见到我与家明,我想他不会不开心。
    我得介绍他与家明认识了,他们小时候虽然也见过颇多次数,但是隔了这么些年,
也该忘了。
    介绍他与家明,准没错的,我决定了。
    “怎么了?”他看着我。
    “家明,你不累?”
    “不累,飞机上也有休息的。”他说。
    “爸妈好吧?”
    “好。”
    “女朋友好吗?”
    他一怔。
    “女朋友?”他哑然失笑,“我有女朋友吗?”
    “怎么没有?你骗谁?她是金头发的?红头发的?”
    “笑话,一个也没有,信不信由你!”
    他说得是那么肯定,我又乐起来了。
    “不会吧?”我故意再问:“那么久了。”
    “当然打个招呼那些女朋友是有的,如果连那些也没有,我竟不是变了骗人?但是
谁会去想她们!”
    我笑了。
    听家明说话,真是一种享受,令人心花怒放。
    “家明,你不用睡一觉?”我问他。他答:“我回家睡好了,到这里来第一件事就
是来看你,见你,也不疲倦了。”
    他笑起来的神情,实在迷人得很。
    妈出来说:“让家明回家休息一会儿吧。”
    “要不要?”我问他。
    “也好。”他考虑了一会儿,“我明天再来?”
    “明天早一点来吧。”妈说:“我弄几个菜,你来吃午饭。”
    家明说好。
    我送他出去,门口停着一辆雪白的大车。
    “明天我来接你出去兜风。”他告诉我。
    我向他扬扬手,他关上车门,把车子开走了。
    我站了很久,然后我决定上阿棋那里一次。
    阿棋在看书,身边放着一大叠武侠小说。
    “哗,看武侠小说!”我走过去嚷。
    “有什么不好吗?”他白了我一眼。我不与他计较,反正我有点习惯这个人的怪脾
气。
    “阿棋──”
    “我知道了,你表哥回来了,是吗?”
    “咦,你怎么会知道?”
    “怎么不知道,门口泊着辆大车子。”声音是冷冷的。
    “你倒像侦探一样,怎知道那车子不是别人的呢?”
    “你家从来没有亲戚朋友开那种车子的。”
    “是吗?”我问。
    “当然了,留学生,派头也两样点,那像我们,土包子一个,什么都不懂。”
    “阿棋,”我很难受,“你没有什么不妥吧?”
    “呵,我不妥的地方多着呢,信不信由你。”
    “阿棋,你怎么了?”我问:“不要这样。”
    他看我一眼。
    “我哪里得罪了你了呢?阿棋。”我问。
    “你没有得罪我,千万不要说这种话。”
    “阿棋,你是要赶我走吗?”我问他。
    “没有的事二
    “那你怎么不好好的跟我说句话呢?”
    “现在你表哥呢?”阿棋问。
    “走了。”我说。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会过来。”
    “笑话,阿棋,我过来是找你谈正经事的。”
    “什么正经事?”
    “阿棋,我想你与家明见一次面。”
    “什么?”他跳起来。
    “你没有听见?”
    “笑话,我为什么要去见他?”
    “没有谁去见谁呀─.大家一齐玩玩而已。”
    “我没有兴趣玩。”
    “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我预备趁暑假好好的休息。”
    “我没有妨碍你休息呀!”我膛目结舌。
    “我不是说你妨碍我。”他放下了小说。
    “阿棋,你怎么老与我作对呢?”我说:“我们现在也大了,别老呕气好不好?”
    “小贝,你怎么老不了解我心事呢?”
    他叹口气。
    “阿棋,你没事吧?”我不悦的问他。
    “你要我怎么呢?”他无可奈何的摊摊手。
    “没要你怎么样,只要你多露露笑脸。”
    “我笑好了。”
    他抿了抿嘴。
    我笑了,“你看你的样子,像小孩子一样。”
    “谁更像小孩子呢?”他问我,“你还是我?”
    “不与你多说了,你这人真是天晓得!”
    “慢着!”阿棋问:“你晚上约了你表哥吗?”
    “没有!”
    “那么就多坐一会儿好了,时间多着!”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天地良心,我几时有不欢迎你?”他跳起来。
    “好了,阿棋,我们别吵了好不好?”
    “我从来没好好的与你讲过话。”他愤愤的说。
    “什么话。”我问。
    “你最好的全给了别人,你的笑、你的快乐,你的──把眼泪、烦恼什么的都留给
    我,你不像话。”
    “你说什么呀?”我莫名其妙的问他。阿棋住了嘴,“算了,你懂得什么!”“我
怎么不懂?你这人!”我皱着眉头,“讲话吞吞吐吐,听也听不清楚。”
    他看了我一会儿,微微的笑了。
    “我不明白你。”我说。
    他低下了头,自己的手互相握着,不出声。
    “气了?”我问。
    “没有。”
    “没有就到我那边去坐坐。”我说。
    “不去了。”
    我索性躺到他床上去。
    “你脱了鞋子好不好?”他问我。
    我只好脱了鞋子。阿棋,从来不放松我,哪像家明,什么都笑笑算数,从来不斤斤
计较。
    这是家明的好处。
    与阿棋在一起,比较起来,是乏味得多了。
    于是我不声不炯的坐了下来,看看他。
    阿棋的脸圆圆,眼睛也圆圆,鼻尖有点红,是上次去海滩晒的吧?
    “想说什么?”他问我。
    “没什么,”我说:“看看你总可以吧?”
    “我又有什么好看呢?我又没有大汽车。”
    “阿棋,你再那么看,我就真生气了!”我说:“什么大汽车不大汽车的?路上无
论有哪个男人开大汽车,我就跟他跑?你荒谬!”
    “好好,就算我荒谬好了,对不起。”
    “阿棋,你怎么了?好像有点魂飞魄散似的。”
    “我而且快要进疯人院了。”他低着头说。
    “你这人,讲话永远是酸溜溜的,干什么?”
    “我精神不好。”
    “那你怎么不早说?”我问。
    “没有什么。”
    “那你今天晚上是不出去的了?”我问。
    “你想出去吗?”
    “废话。”“我精神实在不好,我有点胃疼,吃不下东西。”
    “看医生吧,好不好?”我问他。
    “没有用的。”阿棋说。
    “那我回去了。”我说。
    “小贝──你在这里陪陪我可好?”他问。
    “陪你?”我睁大了眼睛,“干什么?”
    “行吗?”
    “当然行,我就坐在这里陪你好了,反正我回家也没什么事干,但是你可不准说我
烦!”
    “不会的。”他说。
    我打了一个呵欠。
    “放了假便好像没什么要做的。”我说。
    “你可以常到这里来。”阿棋忽然说。
    “咦;你以前不是老赶我走的吗?”我问。
    阿棋的脸红了起来,“现在不会了,你也大了,不会捣蛋了吧?”
    我摇摇头,“你这人,主意改变得飞快。”
    我脱了鞋子,坐在他床上,盘着腿翻画报。
    “要口香糖吗?”他问。
    “你说什么?”我呆住了。
    “口香糖。”地耸耸肩。
    “阿棋,我一向知道你最讨厌!”我指着他。
    “现在不讨厌了。”他说。
    我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是天晓得。”
    “喏,你吃吧。”他递给我一大包口香糖。
    我拿在手中,反而不想吃了,天晓得。
    以前我老在他面前嚼口香糖,一半是因为他讨厌我那样做,现在既然不讨厌了,我
还做来干什么?
    他看着我。
    “阿棋。”我叫他。
    他以询问的眼色看牢我。
    “没什么,”我说:“就是叫叫你的名字。”
    他也笑。
    “阿棋,你有什么打算呢?”我问他说。
    “我不明白你的话。”他站起来,坐在我旁边。
    “你打算娶妻生子吗?”我问他,“唔?”
    “我想这是每个人不可避免的。”他说。
    “每个人都得那么做吗?”我问。“差不多。”阿棋答。
    “真的?”我问。
    “看情形大家都差不多。”阿棋告诉我。
    我的兴致来了。“阿棋.你将来的老婆,会是怎么副样子的,呷?你告诉我。”
    阿棋涨红了脸,“你这人,也不小了,怎么老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难道不能问的吗?你真怪。”我说。
    “给你气死。”
    我摇摇头,“阿棋,你怕难为情,是不是?”
    “不是……算了,不要再讲这些好不好?”
    “你爱讲‘算了,算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怎么还是淘气?十七岁的人了。”
    “有年龄规定不准淘气的吗?”我问他。
    “你像个小猴子似的。”阿棋说:“几时改?”
    “小猴子?太难为情了,这样的形容词。”我说。
    他笑。“看,骂了人,占了便宜就笑。”我说。
    他笑得更开心了。
    我想起来,“喂,阿棋,看你的样子,不像有胃痛啊!”
    “嗳,”他说:“仿佛好了一点了,真的。”
    “好得那么快?”我不相信的问:“有这种事?”
    “的确好了。”
    “不会吧?刚才你是假装的吧?”我怀疑。
    “没有,刚才的确是不舒服。”他说。
    “那么现在去街了吗?”我问:“可以了吧?”
    “小贝,你怎么老想去街?难道在房里真的坐不定?”
    “才没有,我不过觉得你闷而已。”我说。
    “我闷?”
    “你坐在家里闷!好了吧?”我说。
    “我今天不想出去了。”他看看我的脸色。
    “不出去,随便你。”我告诉他。
    “你陪我?”
    “可以,我早就答应了,不过我有点累。”
    “躺一下好了。”阿棋答。
    “阿棋,你想我躺在你床上,总有点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以前你不是老躺着。”
    “以前大家都小,没有什么关系。”我说。
    “现在大了吗?随便你好了。”
    “阿棋,真对不起,我先回家睡个午觉。”
    “好的,你去吧。不怪你。”他看我一眼。
    我简直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我去睡午觉,他又怎么怪我呢?莫名其妙。
    这天气,人真容易疲倦。热得头都发涨了。
    到冷气间去,更想睡觉,本来因为有功课牵着,想睡也不敢睡,硬撑着做,现在可
没了心理负袒。
    我并没想借个理由避开阿棋的。
    回到家中,我靠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
    我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终于我的书“拍”地一声掉在地下,人睡看了。
    你看,懒虫便是懒虫,一点法子都没有。
    我醒来的时候,正是吃晚饭的当儿。
    妈说家明打过电话来,他说明天十一点钟来与我出去喝茶,他好久没喝中国茶了。
    我听说,心里又高兴又紧张,吃了两碗半饭。
    我想要是明天阿棋肯与我们一块儿出去,多好。
    但是阿棋是个死古板,他不会合作的。
    想到这里,我也不高兴再去找他了。
    我在房中与妈聊了聊天,说了几句话。
    妈当然还是妈,说来说去,话都是一样的。
    我是心无大志的那种女孩子,妈问我将来如何,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对升学也没有多大的兴趣,找事做也没什么不好。
    我有一点好处,那便是我很随和的。
    妈于是说:“反正你年龄不大,我希望你可以多念几年书。”
    “念就念吧。”我说。
    “看你,好像没多大的兴趣,你想怎么?”
    “没怎么,轻松一下,我想那样。”
    “你不是想嫁人吧?”妈笑着问我。
    她可把我吓了一跳,怎么揽的?妈怎么会说这种话。
    “嫁人?”我的确一惊,“才没有呢!”
    “那就好。”
    “再说,嫁给谁呢?”我笑。“从来没想过。”
    “你还年轻,知道吗?不用急的。”
    “我可没急,要认识几个男朋友,才真呢。”
    “那你尽管去认识好了。”妈并没反对。
    “妈,一个女孩子,几岁才适合结婚?”
    “也许二十四五,也许二十七八。”她答。
    “那二十七八不是就快成老处女了吗?”我笑。
    “老处女有什么不好,何必要急急的嫁出去受苦?”
    “妈,嫁人也不一定是受苦的啊。”我说。
    “是吗?”
    “妈,你受苦,不一定代表人人都受苦。”
    “算了。”妈叹口气,“不与你说了。”
    “妈,你与爸离了婚,不一定每个人都离婚。”
    “好了好了,算你有道理,小贝!”妈笑了。
    妈就是这样,对男人没有什么信心。
    于是我换了一个话题。
    “妈,家明长得真漂亮,是不是?”我问。
    “瘦削了一点。”
    “那么样样要似阿棋,都圆圆的好?”
    “阿棋的确是长得不错。”妈忽然说。
    我笑了。
    “不对吗?”
    “阿棋不好玩,他就是一点情趣都没有。”
    “也许他不是跟人家玩的那种男孩子呢。”
    “不晓得,”我说:“也许他会是一个好丈夫。”
    “可不是。”妈说。
    “但是这年头谁要好丈夫呢?当然是好的男朋友吃香一点了。”我说:“况且谁也
没嫁过给他,说不定他也不是一个好丈夫。”
    妈笑了起来。
    旱天晚上,不出去?”她问我。
    “不出去,养足精神,明天与家明玩一整天。”
    “阿棋呢?”
    “阿棋?不知道,他自己有自己的节目吧。”
    “往年暑假都是他陪你的呢,忘了?”妈问。
    “的确是。他前年教了我游泳,去年又教我开车。”
    “可不是?今年就把他扔下了?”妈又问。
    “我没有扔他,我叫他与我们一块出去,他不肯。”
    “他怎么会肯呢?你连这点都不明白?”
    “那么我总不能扔下家明吧?他从那么远来,又马上要走的,只好对不起阿棋了。”
    我说。
    “这不对的!”
    我急了,“那我怎么好?难道阿棋没有其他的朋友?”
    妈又笑了。
    “就算他有女朋友,也很应该的,他年纪那么大了。”
    “那也对。”
    “所以我只好冷落他几个星期。其实阿棋是无所谓的,他当我像妹妹一样,爱理不
理的,他有他的一套。”
    妈说:“你去睡吧,明天要出去玩的。”
    “得了。”
    妈自己回房去了。
    我跳上楼,在露台上张望了阿棋一下。
    阿棋在剥花生,一边在看他那只手提电视机。
    这家伙,老是我张望他,他却从来不理我。
    我气愤的放下了窗帘,这样常常的对他东张西望,倒好似我单恋他似的,那有这种
道理。
    后来我又想起,这些年来,阿棋从来不把我当女孩子,对我半丝也不礼貌,呼来喝
去的,爱批评就批评,一点面子也不留给我,真岂有此理。
    活该我要不理他。
    以前我不与阿棋在一起,就没人陪,现在既然有家明,就让他恬静好了。
    这么一想,心里非常痛快,我放心的睡去了。
    天晓得我真的能睡,倒在床上,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第二天倒起得顶早的,才九点就醒了。
    我第一件事便想去看阿棋,但是又忍住了。
    不能这样没出息,我告诉自己,不想去见他。
    但是我们昨天又没吵架,这样做总有点不好。
    穿好了衣服我才发觉是星期日。
    真是放假放到星期几也忘了,我这人。
    我翻阅报纸,喝汽水,就是等家明来.
    我等得心上很急,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
    我耽心自己。
    门铃响了,我看钟,家明不该有这么早。
    我去开了门,是阿棋站在门口,穿得很整齐。
    “阿棋?”我有点惊奇。
    “是我。”
    “进来吧。”我说。
    他坐下来。“有空吗?小贝。”他问我。
    “有的,但是一会儿家名会来,你有什么事?”
    “家明?你那表哥?”
    “是的。”
    〔他一会儿来?”他问。
    “是的,阿棋,你不要这么不大方好不好?”
    “我不大方?哼!当然我会见他的。”
    “那好极了。”
    “我想看看他,看他是怎么个样子也好!”
    “他并没有三头六臂!”我说。
    “那我更要看。”阿棋说。
    “听你的口气,好像与全世界人有仇似的。”
    他不响,坐着。
    “喝些什么吗?”我问他:“汽水?茶?”
    他摇摇头,掏出手帕擦汗,抹了额头。
    “热吗?”
    阿棋看了我一眼,眼光很不友善,还是不响。
    “你不高兴,自己一个闷罢了,来找我干吗?”
    “来找你出街。”
    “一会儿我们还是可以出去的呀!”我说。
    “对不起,我没有兴致了。”阿棋说。
    “你这个人真难侍候,昨天找你,你说没空。今天没空,你又来找我?我总不能到
处不去,光侍候你一个人呀,阿棋,你自己想想去。”
    他擦汗擦得更忙了,“对不起。”他说。
    “你坐一会儿吧,一会儿家明便是要来的。”
    妈出来。
    “咦,阿棋,你也来啦。”妈问他道。
    “是的。”阿棋答。
    “坐一会吧,一会儿小贝的表哥也会来的。”
    阿棋看我一眼。“我知道了。”他说。
    “年轻人大家多谈谈,一块儿出去吧。”
    “得了,伯母。”
    我轻轻的跑过去对妈说:“阿棋的举止,越来越幼稚,他以前倒不是这样子的。”
    妈白我一眼。
    为什么呢?食有点奇怪,我说错了话吗?我不明白。
    怎么妈会对我反感呢?
    阿棋气鼓鼓的坐着,像个小孩子似的、。
    他这个人,真是天晓得。
    我希望一会儿家明来到,他的举止合理点就好了。
    十一点正,家明来到。
    我听到他车子停在门口的声音。
    我马上跳了起来,去拉开了门。家明笑看进来。
    “天,幸亏你起床了,我找你这么多次,每次你都在睡觉。小贝,你怎么可以这样
贪睡?”
    我不好意思,于是也只好陪笑。
    家明穿一件蛋黄色的外套,白色的裤子。
    他拉拉裤脚,坐了下来,见到阿棋,他一呆。
    我连忙说:“家明,你还记得阿棋吗?”
    家明摇摇头。
    “是阿棋,”我又补充说:“一直住在我们隔壁的。”
    “啊。”
    家明“啊”了一声。但是我看得出,他并没有记起阿棋。
    他上下打量了阿棋一下,目光也不怎么友善。
    我觉得好笑,他们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妈说:“一会儿去喝茶吧?干吗不动?”
    阿棋说:“我没空,对不起,你们两个去好了。”
    我没好气地说:“阿棋,你真没空还是假没空!”
    阿棋假唔一声──我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然后他说:“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还有点事要干。”
    我气不过他,再问:“什么事啊?那么紧张?”
    “是校里的事。”
    “那好,你去吧。”妈解围说。
    家明马上站起来,“那么我们先走一步。”
    家明挽着我的手,把我拖出到门口。
    他好像怕我会飞走似的。
    他替我开了车门,让我上车。
    那辆白色的开蓬车,有红色的座位,很是漂亮。
    “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家明笑了,“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随你。”
    “我们先去饮茶,然后看电影,到处逛逛,喝咖啡,吃晚饭,再到夜总会去坐坐,
好吗?”他问。
    我笑了,“一连串的来,你不怕累?”我问。
    “有什么累的?玩,并不是做。”他说。
    “等累了,让我回家,行吗?”我问他。
    “行,怎么会不行呢?我又不是绑票。”
    “那就好了。”
    家明把车子开得又平又快,我佩服他的。
    “刚才那个人是谁?”家明问。
    “谁?”
    “那个男孩子。”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他叫阿棋。”
    “是你们家邻居?”家明问。
    “你忘了,家明,你也与他玩过的。”我答。
    “忘了。”
    “可能是大家都长大了。”我说.“对不对?”
    “唔,的确是。”
    “他人不错。”
    “怎么不错呢?”
    “很老实就是了。”
    “小贝,我不老实吗?”他笑笑地问我。
    我看着他,我照实说:“你没有他老实。”
    “你喜欢老实人?”他问:“是不是?”
    “也不是,不过老实总是优点!我觉得。”
    “嗯。”
    “家明,我们带点心给妈吃。”我提议。
    “当然。”
    我对他笑笑。
    他又问:“他老与你在一起吗?阿棋。”
    “谁?”
    “阿棋。”
    “哦,是。”
    “与你出去玩?”家明问:“陪着你?”
    “没有,我们像──我也不知道像什么,反正他是我老朋友,我们结织也有十多年
了,不是吗?”
    “喜欢他?”
    “我当他像哥哥。”我说:“你看是吗?”
    “嗯。”家明又应了一声,笑了笑。
    “也许是的。”我说。
    “今天把他扔下,真不好意思。”家明说。
    “不,阿棋不会介意的。”我说:“真的。”
    “如何见得,照我看,他顶生气。”家明说。
    家明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得意洋徉。
    我却在想,是真的吗?阿棋真的是介意?
    “他是你的男朋友吧?”
    “谁?”
    “阿棋。那个叫阿棋的男孩子。”家明说。
    “不,他不是。”
    “怎么不是呢?他是男孩子是不是?他是你的男朋友对不对?”家明问。
    我笑,“这样就是男朋友了?”
    “是的。”家明说:“怎么不是?”
    “你这样讲,我也没有办法。”我说。
    “你承认了?”他笑笑。
    “哈,是你逼我承认的。”我笑笑的说。
    “你男朋友,可要生气死了。”家明告诉我。
    “随他去。”
    “你不是利用我来让他生气吧?”家明问。
    “没有可能,我不是那种人。”我慎重的说。
    家明不表示什么。
    我嘴里虽然在说“随他去”,但是心里却有点不安。
    我没料到他们会那么尴尬的,我真的未料到。
    我以为阿棋可以与我们一块儿出去玩,但是既然他不喜欢家明,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刚才他的确是生气了,与他在一起那么久,我知道他生气的样子,他少动怒,不过
发起牛脾气来,还真的很厉害。
    阿棋现在在家干什么呢?我放、心不下。
    他在陪母亲聊天,还是一气回了自己家里?
    以前我上课没回来,他就在我家等我,陪妈妈聊聊,但是今天情形不同了。
    我情绪有点不怎么好。
    “想什么?”
    “嗯?”我抬起了头。
    家明笑笑,不出声。
    实际上我是听见了。他问我在想什么,他也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
    家明是个可爱的男孩子,他什么都会。那天晚上,我们没去看电影,他说看电影太
浪费时间。
    “而且看的是银幕,”他说:“不是你。”
    我想任何女孩子,听了这样的话,都会迷上他吧?
    我们去跳了舞,家明的舞是跳得极好的,与他在一起是一种享受,我非常快乐。
    之后我们又找了个地方吃饭,然后再去喝咖啡。
    家明的风度好,对女孩子周到,全是一流的。我进门他为我拉门,我坐他为我移椅
子。
    他很会讨好人,但是又显得不虚伪。
    吃完饭他又找了个地方去喝咖啡。
    那喝咖啡的地方,情调很好,我一直没有去过,家明才回来,不知道他是怎么样找
到地方的。
    阿棋当然不会与我到这种地方来。我与他,最多是去游游泳,打打羽毛球,他没有
这种嗜好。
    他连电影都少看,比较起来,与他在一起,当然乏味。
    我们玩得很夜才回去,不过我回家的时候,家明还似乎没有尽兴。
    他说:“小贝,我很喜欢你,有一句话,要坦坦白白的与你说。”
    “什么话?”我瞪起眼睛。
    “你如果有男朋友,无论是谁,都不要再与他来往了,我在这里,你是我的女朋友,
我不在这里,你也是我的女朋友,反正我就快回到这里的,要不然,你索性跟我去,也
就算了。”他说。
    我听呆了。
    “你──”
    “我就是那个意思。”
    “你喜欢我?”我指看自己。
    “当然,”他轻轻的叹气,“否则与你出来干什么?”
    成手足无治。我一直想做他的女朋友,一直在说做他的女朋友有多好多好,家明一
日一说出来,我反而杲住了,不知道怎样应付才好,我傻傻的看看他。
    “小贝,我喜欢你,回来第一眼看见你躺在床上,我便喜欢你了。”我低下头。
    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严谨过,我仿佛长大了一点,我结结巴巴,居然说不出话
来。
    “小贝,”家明有点不耐烦,“怎么样?”
    “一个……男孩子都不能见?”我问。
    “除了我。”他指指自己。
    “包括阿棋在内?”我问。
    家明加重了语气,“特别是他。”
    “这”
    “不肯吗?”家明侧看头问。
    “有这个必要吗?”我问家明。
    “当然,如果我只有你一个女朋友,是绝对不希望你有其他的男朋友。”他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
    “家明,”我说:“不早了,送我回去吧。”
    家明脸色变了,他显然也生气了。
    他闷声不晌的开车把我送回到家门口。
    他没送我上楼,待我下了车,便一掉头,开走了。
    我呆了半晌。
    这年头,男孩子也太难侍候一点了,一天之内,我已经得罪了两个啦。
    阿棋如果知道我得罪了家明,是为了他,他的气也该平了吧。家明如果肯听我放下
了以年的老朋友不理,与他出去,也该好脸色一点。
    可是他们当然不会替我想,每个人都自私。
    这一下子,痛苦的可是我了。
    我气鼓鼓的回家,妈已经睡了,这也好。
    索性没有男朋友又如何,他们一个不来找我,看我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我回到了房间,“擦”的一下拉上了窗帘,对面阿棋在做些什么,我也不感兴趣了。
    那晚翻来覆去的睡不好。
    大概每一个有男朋友的女孩子,都容易失眠。
    我觉得头痛欲裂。
    我想起以前看过一个电影,女主角很漂亮,她有两个男朋友,两个人都对她不错,
所以把她宠坏了。
    她迟迟不能决定应该选那一个做对象,几年之后,两个男孩子倒成了好朋友。
    结果两人皆离她而去,她一个人也得不着。
    这就是以为可以左右逢源的结果。
    我不想学她那样,而且那样是不对的。
    不过我告诉自己,我目前并不太需要男朋友。
    即使他们两人全不理我了,我也不过是这样。
    大家是好朋友,但是没有太深的感情关系,能够与男孩子维持这样的感情,是最好
的了。
    我睡醒一觉,真是很早很早,才七点半。
    心血来潮,打个呵欠,我便下楼去见母亲了。
    妈一见到我,便问:“昨天几点钟回来的?”
    “十二点多。”
    “不止吧?”母亲看着我。
    “差不多。”我说:“也许是晚了一点。”
    “你可把阿棋气得什么似的。”她说。
    我笑笑,“是吗?”我说:“一会儿他来,我向他道歉。”
    “他去了夏令营,你不知道吗?”妈问。
    “夏令营?什么夏令营?”我忙问。
    “刚刚他才来向我道别,说要去半个月呢。”
    “两个礼拜,到什么地方去?”我急问。
    “带一班孩子不知道到什么岛上去。”
    “他怎么从来没向我说过?”我跳起来。
    “你去找他好了,也许他还没出门。”
    我猛然想起来,真的,也许他还没离开。
    我穿看睡衣,奔出隔壁。
    我看见阿棋正在把一大包行李扔进一部旅行车的车箱里去。他穿着一条短裤。
    我气呼呼的赶到。
    清晨的空气有点冷,我打了个冷战。
    他看见我,惊了一惊,但是不出声。
    我也看着地,手搭在车窗的上头。
    我们俩僵了一会儿。
    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傻。他去便去好了,何必要穿着睡衣跑出来呢?
    他不与我说一声便去,显示他心裹不重视我。
    他不重视我,我何必要重视他,这不是吃亏是什么?
    我多笨。
    我几乎想掉头便回家的,而且他还不肯先开口。
    但是想想,我又告诉自己,算了吧,反正已经来了,心裹不愿意,也得说几句话。
    于是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说:“你在睡觉。”
    我心中更加气了。
    这也可以算是理由?我在睡觉他就不用告诉我了?
    我心中好气,像有一块石头塞住了似的。
    他既然这么讲,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想不出。
    于是我把头一仰,做得好看点。
    我说:“那你去吧,玩得开心点。”
    我头也不回,便转身走了。
    但是我、心里希望他会叫住我的。
    阿棋没有那么做,我听见他汽车开动的声音。
    我生气了。
    我加快了脚步。回到家我冲上楼上去。第一眼我便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我这才发
觉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我忍不住哭了。
    我觉得对自己不起,何必穿着睡衣巴巴的跑出去。他又不稀罕。
    这许多日子来,我都与他在一起,而他连这么一点小事都不原谅,这么样,我是没
有办法的。
    我觉得以后都不会再理阿棋了。
    我一直认为他对我好,待我不错。可是现在证实他还不是那样。
    倒是家明,爽脆的告诉我,要不就要他,要不就算数。
    我冲下楼去,打了个电话给家明。
    家明来接电话,他好像还没睡觉。
    我又有点后悔。故此呆了一呆,没出声。
    “喂喂?”他问。
    “喂?”他又问:“是谁?”
    “我。”我说。
    “啊,小贝。”他没了下文。
    我有点焦急。
    他会不会也像阿棋那样,不给我面子呢?
    “什么事?”他问:“你还在考虑吗?”
    “考虑好了。”我鼓起勇气说。
    “真的?”
    “是的。”我答。
    “说过算数,你不准再见任何男朋友了!”
    “我知道,特别是阿棋,对不对?”我问。
    家明笑了,“对。怎么?今天没睡呀?”
    “没有,一早就起来了。”我摸着头发。
    “啊!”他说:“我以为你出名的爱睡,是为了昨天的事睡不着?”我想说不是,
但是再一想,算了,就让他那么想好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不老实,对阿棋,我从来不这样。
    对阿棋,我一是一,二是二,不撒谎。
    “这样吧,”家明说:“我一会儿来接你,现在再让我睡一会儿,可以不可以?”
    “可以,”我说,“当然可以。”
    “那就好了,你在家,不要出去,知道吗,嗯?”
    “知道了,可是你也别让我等得太久。”我说。
    “喂。”他挂上了电话。
    我怔怔的,有点疲倦,但是我还是不出声。
    我下了楼,母亲的脸色有点怪,她看得我坐立不安。
    阿棋走了以后,我必然会很冷清了。
    他连一点情面都不留给我,叫我怎么办?
    我不可以对他过份的迁就,我想,我要坚持下去。
    反正一会儿家明就要来陪我了,我想。
    我倚在沙发上,有点倦,我不自觉的睡着了。
    我是很容易睡着的一个人,这是我的好处。
    过了不知多久,我醒了。
    家明蹲在我面前,他在喝柠檬水。
    “家明!”
    不知道怎么的,我伸手抱住了他脖子。
    “喂喂!”他笑着嚷。幸亏他来了,他常在紧急的时候来的,在我未想念他、未牵
记他的时候来的。
    我感激他。
    我有点想哭。
    家明放轻了声音,“你怎么了,小贝?”
    我摇摇头,依然抱看他。
    “你想念我吗?”他轻声的问我。
    我点点头,是的,我想念他,我想念很多人。
    我心里难过,我看看家明。
    “看,你又睡着了。”他说:“等我等得不耐烦?”
    “没有。”
    “你好像闷闷不乐,为什么?”他问。
    我摇摇头。“没有。”
    “小贝,我看出来了。”他说:“不要瞒我。”
    “我没有瞒你。”我说:“我刚睡醒,是这样子的。”
    “小贝,我相信你。”他说。
    我笑笑。“今天你真漂亮,家明。”
    他点点头,“谢谢你。”
    我自沙发上起来。“妈呢?”
    “出去了,佣人说的,我与你独自在屋子里谈谈吧。”
    “也好。”我说:“这屋子是这么静。”
    “你喜欢静?”他问我。
    我摇摇头。
    “也不一定。我喜欢有伴,一个人便够了,不要那么多。”我说。
    “我陪你。”他说。
    我看看他,不出声。
    我在想阿棋,想他是否很高兴。
    他与那些孩子们在一起,必然是高兴的吧?
    男孩子一直比女孩子想得少,我知道,阿棋一定不会想得多,而且他一直喜欢露营
什我从来没去过那些地方,我不喜欢运动,也不喜欢活动,他去露营,我从来不跟的。
    以前不跟,是平常的事,可是今年我特别的牵记他。
    往年他老要我跟他走,我不去露营什么的,留在家里,与其他的朋友去看戏什么的,
可是今年他根本不要我去。
    他什么表示都没有,就那么去了。
    他看见我之后,脸上冷漠的表情,使我心里痛苦,
    我从来没想到一个人可以令我那么痛苦,可是也做到了。阿棋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你想什么?”家明问。
    我对他歉意的笑笑,家明对我算是不错的了。
    “没有想什么?”
    “你一定在想心事,不用瞒我。”家明说。
    “我有你这么好的男朋友,必然什么都不想了。”我说。
    我讲这话,的确没有任何吃豆腐的意思,我是实实在在想那么做的。
    他笑笑,用手碰了碰我的下巴。
    “也许你会以为像我这样的男孩子,对人不太会有诚意,是不是?可是我告诉你,
我是有的,对你。”
    我握住他的手,将他放在脸边,我心里面有一种空虚,握住他的手,可以使我忘掉
这空虚。
    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到我大概是喜欢上阿棋了。
    喜欢一个人,是那么可怕,像有怪兽,在背着、心房似的,不舒服。
    奇怪的是,我一直把阿棋当哥哥,其实,到今天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怎么止哥
哥那样呢。
    我觉得对家明不起。
    家明又问我,“看看这屋子,真是不错,对不对?”
    “嗯。”我点点头。
    “回到了家,简直不想再回去了。”
    “那你就不要回去好了。”我说。
    之退有一年的学业。”他说。
    “回去,再来。”我说。
    “你晓得?小贝,我就是喜欢你的性格,说得出做得到,而且爽快。”
    我爽快吗?我问自己。
    不贝,我们出去看戏?还是怎么的?”他问:“要不要?”他看着我。
    “我肚子饿。”他说。
    “就在家里好吗?”我问。
    “你会弄?”家明惊喜的问。
    “会,”我说:“怎么不会呢?”
    我想尽量快一点,快一点我就好了,于是我转到厨房去,看到有鸡蛋面包。
    我回头,家明已经跟进来了。
    “我煎鸡蛋给你夹面包好吗?”我问他。
    他从我身后抱住我,我的心跳了一跳。
    “听上去真不错。”他在我身边轻轻的说。
    我很紧张,我从来没有与一个男孩子离得那么近。我与阿棋在一起,最多是握握手,
也不过是在必要的时候,像过马路,像游泳。
    可是家明在身后抱住了我。
    他的嘴唇差不多已经碰到我的脸了,而我的脸忽然之间红了起来。
    “我……”我解释,“我想去拿两只鸡蛋。”
    “好的。”他很大方的放开了我。
    他就是那么大方,很潇洒的,我喜欢他这一点。
    我第一次做煎鸡蛋这种工作,我希望要做得好,而且要不露痕迹,我不想让家明看
出来我从没做过这种工作。
    我做得不错,煎好了鸡蛋,我倒了一杯茄汁给他喝。
    “好极了。”他说:“谢谢你。”
    “还有香肠,要不要?”
    “不要了,我够了。”他微笑着。
    他坐在沙发上把所有的东西吃了下去。
    我忽然想起来,“盐,我忘了放盐。”
    “味道很好,”他笑,“夹面包的鸡蛋,一向是不放盐的。”
    “啊。”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很好吃。”他摸摸肚子,看着我。
    我送纸巾给他擦嘴。
    “你将来会是一个好妻子。”他说。
    “做妻子可没有这么简单。”我说。
    “不,”他说:“从小事可以看大事,不骗你。”
    我也只好笑了。
    我很高兴。
    有家明,我会很快的忘记阿棋,而且我不是一直喜欢家明吗?我不是老在心中比较
他们两个吗?我老觉得家明会好过阿棋。快点忘记阿棋吧。我心里想,我可以做到的,
我心里想,只要我够用心。
    家明的脸离我很近,我看着他。
    他轻轻的吻了我的脸。他的嘴唇碰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一阵刺激。
    我看着他,他捧着我的下巴,我忽然害怕了,我颤抖着,推开了他的手。
    “小贝──”家明轻唤我。
    “家明,”我笑笑,“我──”
    他也笑了,放开了我的脸。
    “我爱你。”
    “家明,你──”我有点颤惊。
    “我爱你。”他又说一遍。
    “不要──”我看看他。
    “不要爱你?”他问:“为什么?”
    “不是,不要爱我、爱得那么快。”我说。
    “这话是怎么讲的呢?”他问。
    “没有什么,你就听着好了。”我笑笑。
    这时候,有人用锁匙在开门,声音惊醒了我们。
    “妈回来了。”我说。
    他笑笑,站了起来。
    妈开门进来,见到我们两人坐着,不禁一呆。
    “咦,家明来了?”
    “是。”家明说。
    我有点脸红,“妈,”我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的,你们没出去吗?”妈问我。
    “没有,”家明说:“只在家中坐坐。”
    妈看看我,又看看他,“留在家里吃饭吧。”
    家明说:“好的。”
    “小贝,帮我拿菜篮。”她说。
    “好,”我笑,转头对家明说:“你等我一等。”
    他点了点头。
    妈说:“你有一封信。”
    “信,什么信?”我惊异。
    我在家是从来不收信的。有谁会写给我呢?
    妈递给我一个蓝色的信壳。
    我看字迹。“阿棋写给我的?”我问。
    “大概是。”
    “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呢?”我问。
    “打电话?”妈说:“也许那边没有电话。”
    我拆了开来,看里面的信纸,信纸上什么也没写,就是一句“还好吧?”下面一个
名字。
    我呆了一呆。
    这算是什么意思呢?是为我好吗?是希望我快乐吗?我不明白。
    我将信纸塞入信封,放在一角。
    “说此仔么?”妈问。
    “没有什么,”我说:“你自己看好了。这个人,神经!”
    “你又来了。”妈说。
    “不是神经是什么?”我说:“你自己看好了,妈。”
    她点点头,“得了,你出去陪家明好了。”
    我被阿棋那封信,搅得有点六神无主,我心中难过,一切又都变得没劲了。
    阿棋真是个自私的人,我想,自己那么快活,偏偏要搅得我不快活。
    但是我还是与家明好好的玩一顿为妙。
    我出去与家明说:“我们不必就在家中了,我们去跳舞可以吧?”
    “只要你说,当然好。只是你的情绪今天有点不大稳定,为什么?”
    我翘起嘴唇,“受了刺激。”
    “算了,与你出去吧。”他笑,“无论怎么样,女孩子一时便会好的。”
    “与妈说一声。”
    “怎么忽然之间,又出去了?”妈问我。
    “没有什么,消遣一下。”我说。
    “去吧。”家明说。
    我点点头。
    “要换衣服?”家明问我。
    “也不用了。”我说。
    我们便这样出去。玩了一个晚上。
    回到家里,很疲倦,我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要自己不想那么多,最好的方法,还是多睡一点。
    我心里挂着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的天,阿棋怎么可以令我这样子,真叫我自己替自己担心。
    与家明在一起,不是不开心,但是也不见得开心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的心放不下来。
    第二天,我清晨又醒了。看,我并不如家明所说的那样,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的
人。
    阿棋又不知道是怎么搅的,居然会做那种事情。
    一天过去,两天又过去,三天也过去了。
    我想我的心情渐渐好过来,与家明显得越来越热络。
    家明说喜欢我,毫不讳言,母亲也知道了。
    他打算叫我跟他去读书,他想一直的见着我。
    我觉得那样也不错,有几个女孩子可以那么做呢?
    家明看外表,是一个很潇洒的男孩子,但是他对感情的重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忠
诚。
    他便是这一点吸引了我。
    这几天,他一直陪着我,使我忘了很多。
    我希望阿棋可以看见我高兴的时候。
    家明与我去游泳,我开心,我们在沙滩上玩得像疯了似的。家明与我去跳舞,我也
高兴,阿棋如果看见我情绪这么好,他便知道,他到夏令营去,是多余的了。
    我的心情作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样没有什么不好,我每天都忙得没有空闲
想多余的事情。
    阿棋几时回来,我根本不知道。
    他也只有寄过那么的一封信来给我。
    一天我回家,忽然发觉阿棋坐在我客厅里。
    我一呆,看看他。
    我觉得他的脸有一点陌生,我仿佛没见他已经好几月了,他圆圆的眼睛也看着我。
    他黑了一点,也瘦了一点,但是模样还是差不多。
    我放下了手上的鱼。
    我与家明去钓鱼哩。
    我也晓得他为什么要看我,他是在看我身上的露腰裙了,他恨这种服饰的。
    我得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是应该穿这一套衣服的,我庆幸我今天挑了一套这样的
衣服穿。而且我相信自己的脸,也晒得相当黑,黑便是代表我每天有出去呢,等于告诉
了他,他去了以后,我并没有闷在家里发愁。
    也间接让他知道,没有他,我并不是过得不舒服。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还是很圆。
    我记起家明,家明的样子是不同的,家明的眼睛比起他的,没那么可爱,但是比他
慧黠。
    “怎么?”他问,声音是低沉沉的,“不说话?”
    我一笑,“等你先说。”
    “还玩得开心吧?钓了那么一条大鱼。”阿棋说。
    “这话应该是我说的。”我反驳他。
    我想我是很厉害的,他呆了一呆。
    “还好,孩子们很可爱。”他答。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问。
    “是,提早结束了。孩子们都像很累。”
    “有没有带什么回来给我?”我问。
    去年,他带了一只贝壳花盆给我,很美丽。
    “有。”他说:“在家中,下次给你带过来。”
    “是什么?”
    “一顶草帽。”
    “呵。”我说。
    他的头发也长了一点。看上去是那么健康,阿棋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可靠的。
    有的女孩子喜欢可靠的男孩子,阿棋,就是可靠。
    我照旧看着他。
    我想起来,我答应过家明,不与任何男孩子打交道的。
    当然,几句对白,并不算什么,他会原谅我的。
    阿棋说:“你这件衣服,很漂亮。”他看看我的腰。
    我一惊,他怎么会这样说的呢?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声音有点苦涩,我听得出来。
    于是我乘胜追击,我说:“有些男孩子,喜欢这样的衣服。”
    “啊?”他说:“当然包括了我。”
    我对他笑笑。
    他说这种漂亮话,说得并不太好,我知道。
    他心中大概不怎么舒服吧,哼,我就是要他不舒服。
    “我妈呢?”我问。
    “在房里。”
    “你一个人坐在这儿?”我问。
    “等你回来。”
    “为什么?”
    “想见你。”
    “见我?”我问。
    “是的,好几天没见你,老是──你知道?”
    阿棋与我没有什么话说,我们两个人,好像对死了似的,一个坐一个站,想不出有
什么好说的。
    “你们,”我说:“真奇怪,说来就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家,
像你这样,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又有什么滋味?”
    “我们?”阿棋说:“我看不出除了我,还有谁会干这种傻事。”
    我不响。“我只是来看看你,要是你不高兴,我就走好了,没有什么的,只是我们
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我相信友谊的,小贝,请你记住。”
    我有点惭愧,觉得不好意思。
    他说:“我想以后,你也不会再上我家的了吧?”
    我点点头。是他逼成我这么说。
    “为什么?就是因为有了男朋友?”他问我。
    我笑笑。
    “我走了,你自己想吧,有空来找我。”他说。
    “你──怎么样?”
    “开学了,那就忙得很,你当然不一样,你毕业了,是不是?”他边说边走向门口。
    “再见。”我说。
    我没有回头,心裹不怎么舒服,但是他说我有空可以到他家去,总算有个转机。
    我听到他关门的声音,很空洞,很寂寞。
    我低下了头。
    有时候做事,是自己不能控制的,如果他不到夏令营去,事情就不是这样子了,现
在我只是觉得自己下不了台,就是那样。
    傍晚,他叫他家的佣人送来了那草帽。
    草帽的边很宽,土黄色的,我把它戴在头上,看看镜子,说怎么也笑不出来。
    晚上我们吃那两条鱼,家明不知道有什么应酬,没有来。我们是寂寞的。
    这屋子里一直只有妈与我两个人,以前有阿棋,阿棋是常客,他常来。现在多了家
明,反而寂寞起来了,他来这里度假,每个人都想与他吃饭见面,剩下的时间并不多,
使我觉得热闹是可爱的。
    我放下了筷子,一顿饭算是吃完了。
    没想到阿棋回来得那么快。
    我上楼去,对面的房间灯光亮着,他一定在看书,我叫:“阿棋!”
    他站起来,向我笑笑,他并没有生气。
    我指指草帽,指指他,向他道谢。
    他笑笑。
    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也一点没有什么难过,这个人真是天晓得,当然,如果他不
重视我,他没有什么理由要难过,这是事实。
    我睡了。
    第二天家明来了一个电话,我去听的时候相当高兴,但是他说他白天没有空,要与
旧同学聚一聚,晚上倒可以来的,我半晌作不了声。
    他当然听出我有点不大高兴,于是问我要不要去那一个聚会。他们都是旧同学,我
去干什么呢?没什么好干的,于是我说晚上见他。
    我是与阿棋在一起,是无拘无束的,认识他那么久,我爱对他怎么样,便怎么样,
多自由,但是在家明面前,不大也得长大一点,我考虑得很多,也维护得自己太多。
    这一点是分别。
    如果阿棋说他没有空,我会大发脾气,说什么都不让去那个地方,但是现在可不同,
我心里面多想去,嘴里也是淡淡的,一付无所谓。
    与其那么空,不如找些事情来做,我又偷偷的张望阿棋的房间,发觉他那里也有客
人,一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好像是同学的模样。
    我看了又看,觉得其中一个女孩子,好像对阿棋特别好,强对他笑。
    这不关我事,但是我很想恶作剧一下,于是我坐在露台上大声叫:“阿棋!”
    那个女孩子先转过头来,一脸的惊奇。
    然后阿棋也看到我了,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我瞒不了他,我是不对的,想作弄
他,我知道。
    我向阿棋叫:“我可以过来吗?”阿棋无可奈何的看着我。
    我装了一个很天真的微笑。
    “可以过来吗?”我再问他。
    他只好向我招招手,否则我站着向他问不停,也是麻烦的。我觉得我胜利了。
    我用最迅速的办法,换了一件衣服。照照镜子,觉得不怎么好,又换了件白色的裙
子。
    我晒黑之后,自觉穿白衣服最好看,这样的表现机会,不容错过。
    我忽忽奔下去,到了阿棋的房间。
    我挂上一个非常甜蜜的笑容,敲了敲房门。
    我觉得这个女孩子在瞪着我看,阿棋替我们介绍,我没听见,只知道那个女孩子姓
张。
    阿棋过来对我轻声说:“我们在研究功课,你可不准捣蛋,知道吗?”
    我不出声,点了点头。
    我心中不高兴,但是我不表露出来,我拿起了一张报纸,坐在阿棋旁边看。
    老实说,阿棋的房间我是很熟的,没有什么人会比我更热的了,我那种姿态,也很
表现出“我是阿棋的女朋友”那种姿态。
    那个张小姐很对我侧目,我很开心。
    她有很白的皮肤,但是年纪比我大。
    他们谈了那么久,我就在旁边坐了那么久,我不大出声,但是常走来走去。
    阿棋不时看我一眼,他对我是生气的,但是我反而向他笑笑,使他无可奈何。
    他从来没对我提过这个张小姐,他故意骗我,有了女朋友也不告诉我。
    他当然可以有女朋友,但是我就像他妹妹一样,我有什么话都对他说,他为什么心
里要有那么多秘密?这可真使我不服气。
    那个张小姐拿着本笔记簿,趋近阿棋,说这说那的,看得我心里非常不舒服。
    她怎么可以这样子。
    到了下午,我便显得不耐烦了,肚子也有点饿。
    结果阿棋看看我,便说:“我们去喝茶吧。”
    张小姐马上说好,我看着阿棋,我也要去。
    “你呢?”阿棋问我:“你也有空吗?”
    “有!”我死人也说有,不能漏掉了我。
    “有空就跟着来吧!”阿棋对我不客气的说。
    那个张小姐笑了。我非常非常的恨阿棋。
    任何人一看我那副神情,就知道阿棋不待我是女朋友的了,他这样不给我面子,我
一定与他揽下去。
    我将手臂圈住他的手,向他笑笑。
    阿棋要扔又扔不开,他的神情是尴尬的。
    到了茶厅,我叫了牛奶,坐在阿棋隔壁。那个张小姐,说话特别多,而且时时以异
样的眼神看看他。
    我心中暗暗冷笑,以后逢她讲什么,我一定打断她。
    张小姐,这个女孩子,我不觉得我喜欢她。
    她的眼睛太深,嘴唇太薄,我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她说:“我觉得开学以后,会很忙──”
    “阿棋,”我问:“那是什么?是蛋糕吗?我要蛋糕。”
    阿棋马上降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你不要与我搞,晓得没有?”
    他这话根本在我意料之中,但是我听了,还故意笑了起来,反正没人听见他在讲什
么,我笑得厉害,可以使姓张的女孩子误会,何乐而不为?
    阿棋见到我笑,更加气了。
    “我要蛋糕。”我喃喃的还在说。
    他们那一顿茶,喝了很久,我该说特别久,不一会儿,我看看钟,时间已经差不多
了。
    家明要来了吧?
    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形,我情愿家明的一百个约会不去,我也不愿意离开。
    我们终于喝完了茶,在茶厅告别。
    阿复说:“我有空打电话给你。”
    那个姓张的女孩子,马上笑了起来,有意无意向我一瞄眼。混帐。
    打个电话有什么稀奇?我就住在阿棋隔壁,爱怎么样便怎么样。
    但是当所有的朋友都走了以后,他的脸就冷了下来,板得像铁锅一样的颜色。
    看见他那个样子,我当然是无精打采了。
    “你干什么?”阿棋问我。
    我不敢出声。
    “回到家才跟你说!”
    他叫了一部车子,把我送回家,道了他的房间,他叫我坐下来。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我,声音很凶。
    “没有什么。”我低声说。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他问我。
    “没有什么。”
    “只是做事,总有个目的,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我不高兴你与其他的女孩子好。”
    “笑话!你有你的男朋友,我当然可以识得其他的女孩子,你这话怎么可以讲得通
呢?”
    “我不喜欢。”
    “根本不由你不喜欢,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我不出声,我是无法分辩的,自己理亏。
    “照你这么说,为了你不喜欢,我这辈子都不能交女朋友了?”他问。
    我坦白的说:“是的,我正是希望那样。”
    “你这孩子,快疯了。”他笑了起来,随即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是想什么便说什么的!”我说。
    “而且你也一直是想什么便做什么的!”我又不晌了。
    “这脾气你也应该改一改了,你知道你今天把人家弄得多么尴尬?”他问。
    “你怎么不理我?”我问。
    “你?你现在不是我的责任了,你有你的表哥,你的男朋友,是不是?让他去担心
好了。”
    “阿棋!”我站起来,然后我哭了,哭得很伤心,用手擦着脸。
    “你这是干什么呢?”他说:“我不会怕你哭的,我绝对不会。”他直在那里。
    他这种语气,使我想起以前我们小时候闳意气的情形,我哭得更厉害了。
    阿棋说:“我告诉你,以后不准你无理取闹,你要放泼撒赖,到你男朋友那里去,
我没有必要听你嘀咕。”
    我抹干了眼泪。
    阿棋又说:“而且你最好不要在别的女孩子面前作那种乱七八槽的样子,知道了没
有?”
    我看着他。
    “我不明白你。”阿棋叹口气,“你明白你自己吗?”
    他的声音有点儿软了下来。
    “阿棋,你要赶我走吗?”我低声问他。
    “我的天,是谁赶谁走啊?”他问我。
    我瞪着他。
    “是你赶走我的!”他跳起来,“你要我走,我就走,等你有空了,你又来搞我,
你这人,究竟搞什么?”
    我后悔了,他说得对。我是不应该那样做的,我对他不起,他可以有他的女朋友,
我无资格过问,我刚才所做的事情,的确是无聊之至的。
    “对不起。”
    “以后不要再犯了。”阿棋背过身子说。
    “我知道,以后不会再犯了。”我低声说。
    我抬头看阿棋的露台,却发觉地站在上面。
    我要向他招手,但是又不好意思,终于低头回到房子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干什么,是看我吗?
    我不清楚,他是个怪人。多少年来,我与阿棋像兄妹一样,现在倒隔膜成这样子了。
    我都有点心疼。
    我想见他,又不敢见他,想问他好,也不敢。
    但是我还是对家明坦白了。这对我来说是高兴的。
    至少现在我只要负担一个人了。
    我对母亲说我拒绝了家明。
    母亲有点惋惜。“家明是个好孩子,”她说,然后眼睛一亮,“你喜欢阿棋,是不
是?”
    我不出声。
    我的心事比一般女孩子的容易想像,我总共才认得他们两个男孩子,不是阿棋便是
家明,不是家明便是阿棋。
    “阿棋也好,阿棋老实,我喜欢他。”母亲说。
    见我不出声,她又想像了很多事情。
    “那家明,我怎么向他母亲交待呢?事情太难了,还有亲戚呢,我怕他们会生气。”
    母亲,这些便是她的烦恼。
    “但是阿棋的确是好孩子,看了这些年,竟没有一些毛病。”母亲又说。
    没有毛病,我想,他的毛病大着呢,难道我可以向全世界广播不成?
    阿棋的心思太深,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事情是很奇怪。看家明,会以为他心里什么都藏着不露,相反的他倒是顶坦白的一
个人,阿棋却是刚相反,真的人不可以貌相了。
    阿棋现在大概与那个张小姐在大好特好了。
    想到这里,我连饭都吃不下了。我没有胃口。
    怪是怪在我居然还一直把阿棋当兄弟,没有察觉自己对他的感情。我怎么会这么笨?
    我不了解自己。
    早一点晓得自己的心意,便不会生出这么多烦恼了,我可以了心一意的与阿棋在一
起。
    可是事情来得这么不凑巧,真出乎我意料之外。这还能怪别人?当然怪自己。
    我躺在床上。
    忍不住又掀开窗帘看,对面传来一阵笑声。
    果然不出我所料,阿棋家里有客人,那个张小姐显然也到了,他倒是轻松的,我的
心里被针刺一样。
    他太不像话了。
    我恨得很厉害。
    或者我可以再到他家去捣蛋,但是他不会欢迎我,甚至会给我白眼,为何来呢?这
种事情做多了并不稀奇。
    我有一种想把身边东西都摔烂的感觉,但我忍下来了。
    我忍受不住阿棋的快乐,他怎么可以快乐起来的?
    他家里的客人,一直到深夜才走。
    是阿棋送他们下楼的。
    我们两家住得近,夜里又静,他说的话,我都可以隐隐约约的听见。
    他请朋友们有空常去。
    张小姐他当然是特别关照的。
    他是把给我的感情收回了,收得还真是快。
    他本事好大,像我这样,付出去的东西,很难收得回来,我能要求还给我吗?
    如果他说,“我根本没要过。”那又怎么办?
    我只好将被子拉得紧一点,睡得熟一点。
    要睡得好也顶难的。我忍受不住失眠。
    家明走了以后,我的一个幻梦成空了。
    我该另外再找一个男朋友吗。
    我问自己,也许应该的,否则我真的会愁死了。
    阿棋,我得忘了阿棋。
    我还得为自己计划一下。
    我不如再念多几年书吧。我想,不能让自己白白的浪费时间。
    我开始为自己动脑筋了,这种事情,在以前是没有的。
    经过这一次教训,我的确是乖了不少。
    这还得多谢阿棋,否则我永远不会学乖。
    我知道家明开始在购置他应用的东西了。
    他真的要回去了,我想,以后还不知道回不回来。
    我去买了一条很漂亮的锁匙圈,叫母亲带给他。
    他收下了,没有表示什么。我并不是要他表示什么,只是希望他会收下,他既然肯
收,也就好了。
    他连电话也不来。
    我一天在大门口碰见阿棋,他冷冷的向我看一眼。
    我却向他笑了一笑。我站着给他一个机会。
    他也在门口呆了一呆,但是没有动。
    他应该与我说几句话的,但是他没有开口,便走了。
    我不怪他。
    我也没怪自己。
    只是他的心肠的确硬了一点,不该对我这样。
    另外又有一次,我与妈妈回来,碰见他与张小姐。
    张小姐看看我,我不出声,也没有点头。
    阿棋看我一眼,然后很客气的与母亲打招呼。
    我心里面真不是滋味,有一秒钟我真的几乎想跟家明走了也算了。
    但是这对家明不公平,我不过是拿他来做报复,这不对,我忍住了。
    母亲很奇怪,她问:“这位小姐是谁啊?”
    母亲与阿棋是熟的,她看着阿棋长大,问这样的一句话,实在不算为过,但是我又
怎么知道张小姐会怎么想。
    为了避免自讨没趣,我拉了拉母亲。
    母亲怪怪的看我一眼,但是没有再问下去。
    “真怪,那女孩子是谁呢?”母亲问我。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母亲大惊小怪的说。
    “我有什么理由会知道?”我反问。
    “咦,阿棋怎么可以与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呢?”
    “那个女孩子是她的女朋友,为什么不可以?”
    “女朋友?”
    “是的。”
    “阿棋的女朋友?你不是他的女朋友?”母亲说。“那么你呢?”
    “我?”我冷笑一声。
    “小贝,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听。”
    “没有什么好告诉的。”我说:“就是那样。”
    “你,你与阿棋不对了?”母亲惊问。
    “早就没对过,是你自己误会而已。”
    “可是你又干吗拒绝了家明呢?”母亲问。
    “是的,因为我两个人都不喜欢。”我说。
    “你这孩子──”
    “妈,我劝你别再理我了,随我去吧。”
    “可是──”
    “妈,我自己会有打算的,我想读书,好不好?”
    母亲叹了一口气,“好吧。”
    过了母亲这一关,她总算知道事情真相了。
    家明走的前一天,母亲去送行,我一个人在家。
    第二天,家明在早上乘飞机走了。我也在家。
    那天下午,阿棋忽然找我,我开门见是他,马上关上了门,我不要见他。
    他又按铃,我依然不理。
    母亲去开门,见了他,也没有多大的好气。
    “是你呀?”妈说。
    廿年来,母亲从来没有这么对过阿棋。
    阿棋说:“我找小贝。”
    母亲说:“小员开学很忙,你改天来吧。”
    她关上了门。
    我坐在沙发上不出声,其实我一点也不忙。
    母亲看我一眼,回房去了,我很高兴她那么做。
    妈是气阿棋的。她气他去找别的女孩子。
    当然,母亲不帮女儿,帮谁呢?
    阿棋来找我干什么?我心里不住的想。
    家明临上飞机有什么话说呢?他有提到我吗?
    家明有没有叫我写信?我是会写信给他的,当他是朋友。
    电话铃啊了。
    我拿起话筒问:“谁?”
    “小贝,是我。”
    是阿棋。
    “什么事?”
    “有话跟你说,你可以过来一下吗?”阿棋说。
    “你没听妈说,我很忙吗?”我问。
    “可是这是很重要的事,关于你与我的。”
    “我与你还有什么话可以说的?”我问。
    “不要赌气了。”他说:“这的确是要事。”
    “我没有赌气,我就没有空。”我说。
    “小贝,你别的话可以不听,这话却非听不可。”
    “我不听。再见。”我说。
    妈出来问:“谁的电话?”
    “阿棋。”
    “说些什么?可不是那个女朋友不理他了,又来找你吧?”
    “谁晓得?”
    “你年纪那么小,不用愁没男朋友,不要去理他。”
    “是的。”我说。
    “现在有空吗?”母亲问:“替我去买点鸡蛋。”
    “鸡蛋?”我站起来,“好吧,反正没事。”
    我换了件衣服,便出门了。
    打开了门,我一呆,阿棋站着等我。
    “你干吗?”我粗声粗气的问。
    “小贝,我知道你会出来的。”他说。
    “你干什么?”
    “有话与你说。”
    “说什么呢?你可以找张小姐去说。”
    “唉,小贝,我实在是不对,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忽然来那么一句,我倒也一呆。“什么?”
    “一切都是我误会了,你原谅我吧。”
    “原谅你什么?”我站住了。
    “我误会了你。”
    “怎么?”
    “我们别站在街上说,小贝,上我家去吧。”
    “不去!”
    “小贝,别这样。你晓得我一向少求人,这次是我求你,好不好?”阿棋说。
    我转身,他正看着我。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圆,我的、心软了一半。
    “好吧。”我说。
    他松了一口气。
    我在想,他有什么话要说呢?
    他替我开了房门,我进到他房间,觉得很陌生。
    “请坐。”他说。
    “有什么话说好了,别客气了。”我说。
    他笑笑,有点不好意思,我盯看他。
    “小贝,我实在误会了你。”他又是那句话。
    “什么的误会?”
    他低着头,头发长了许多,睫毛覆在眼上。他的神情不似作伪。
    他苦笑,“我,以为你作弄我。”
    “我?”我问:“为什么要?我根本连声都没出过,家明要去,我便放他去,我独
自留了下来。”
    “但是”
    “你误会了。”
    “是的。”他承认,“我对你非常误会。尤其是那天晚上,我在门口,看见家明亲
你的脸。”
    “那天他要走了,他是洋派的,你知道。”
    “是。”
    “我可得罪了你们两个。”我不在乎的说:“但是也无所谓了,反正已经是这样了,
是不是?”
    “不,小贝,家明来过,他与我谈起过你。”
    “他来你这里?”我皱上眉头,“你说什么?”
    “一点也不错,他来过。”
    “来干什么?”
    “他向我提到了你,说你,唉,说你其实对我是一片真心的。”
    我的面孔一热,我问:“他几时来的?”
    “今天早上,他临去时来的。”
    “我不知道。”
    “他原没有要你知道的意思。”
    “那就好了,你明白了吧?明白了我就回去了。”我站起来,一付预备要走的意思。
    “你还走?”
    “走?是的。”
    “小贝,请你留下来行吗?”他问我。
    “留下来?”我冷冷的问:“为什么?”
    “小贝,现在事情已经明朗了,我知道自己不对,你难道不肯原谅我?”阿棋说。
    “这,”我说:“你不了解我,而且你乐意误解我,你只要借一个籍口,就把我放
弃了。”
    “我是痛苦的,小贝,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强忍看,我要争一口气,我不愿意拜倒
在你裙下。”
    “我有要那样做吗?”我看他。
    “小贝,从小到大,我对你怎么样,你是知道的,可是你一直把我当兄长,我一点
办法都没有。直到你长大了,但是你又──”
    “家明来了,是不是?”
    “是的,你与他是这么好,我又觉得你们两人相配,我一半是因为要争口气,一半
是因为──也许你不相信为了你,我觉得如果你高兴的话,那也算了。”
    “真是这样吗?”
    “是,而且我、心中有气,我与你在一起这许多日子,竟比不上远道来的一个表
兄。”
    “所以你便气我了,而且气得这样子,是不是?”我说:“你没有知道,我这些日
子是怎么过的吧?”他低下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有几次他想抬头说话,但是总是说不出口。
    我的心又软又痛,我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只要他再出声求我一次,我就答应他了。
    我为他,这几个星期,受了多大的委屈。只要他求我一次,我原谅了他,也算是宽
宏大量了。
    他抬起了头。
    “小贝,难道我们从头开始,不行吗?”
    我用眼色告诉他,我不能决定。
    “小贝,不要收回你曾经给我的感情。”他说。我一跳,这句话是我曾经说过的,
我记的很清楚,现在他又还给我了。
    “不要收回。”
    “阿棋!”我哭了。
    他过来抱着我。
    我号啕大哭起来,这些眼泪,我忍了不知道多久了,我紧紧的抱着了阿棋。
    “千万不要收回。”阿棋说。
    “不会了。”我喃喃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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