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遍香群 发表于 2006-10-17 12:38

[中篇]狄俄尼索斯之祭 作者:E伯爵

今天是七月十三日,一八八九年七月十三日,虽然不是十分吉利的数字,却依然让我兴奋不已:因为今天是我二十四岁的生日,同时也是我开始为撰写毕业论文而努力的第一天,在几个月后,当系着红绸带,写着“内维尔·卡思伯顿”名字的证书放到我手上时,我九正式成为一名牛津大学的合格毕业生,对一个来自于希罗普郡普通公学的男孩子来说,这是件多么光荣而又令人激动的事情啊。
公共马车从伊兹灵顿关卡进入了伦敦,我邻桌的大叔一直在嚼烟草,难闻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子,而对面的年轻人则直勾勾地盯着我脚边的小皮箱。真是让人不舒服的旅行。
我把脸转向窗外,想到口袋里的介绍信时才感觉好点儿。它将帮助我找到一位称职的辅导老师,这对完成我的论文很重要。
因为作为文学院学生的我选择了一个比较生僻和困难的课题:中世纪教会文化的闪光。我的老师和同学都惊讶不已,转而对我抱以同情的目光。我并不怀疑自己的才华和能力,可他们的眼神确实让我心惊肉跳,最后还是好心的费里尼特教授为我写了一封介绍信,让我去伦敦找一位亚森·加达神甫。“这个人既是神学学士,又是文学硕士,而且曾经在研究中世纪教会史方面小有成就,”他告诉我,“你不妨以我学生的名义去请他指导一下,相信他会乐意帮忙的。”
我以前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教授的意见是诚恳的,我也就欣然采纳。不知这位神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没有见面,不过我想他一定会是位慈祥而睿智的长者,知识渊博,和蔼亲切,花白的鬓角有岁月累积的优雅……那么我将会度过一个非常充实而理性的夏天了。
当马车缓缓驶过圣约翰路,我可以忽视了周围那些嘈杂而粗鲁的交谈声,专心致志地憧憬着未来这令人期待的短暂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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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遍香群 发表于 2006-10-17 12:39

狄俄尼索斯之祭(一 初到伦敦,死神撩起面纱)
我的父母是希罗普郡最平凡的那种居民,我从小到大都像所有的平民孩子一样用一便士一支的铅笔在废纸上练习演算和单词,但有所不同的是我喜欢用买糖果的钱去买写旧书,并且翻来覆去地读;这也是一对小商贩家里会出一个大学生的原因之一。经济上的拮据让我杜绝了一切公子哥儿们的奢侈与挥霍,我尽量少交朋友,少应酬,少去旅行,所以我也就很少真正踏进伦敦这个大污水坑,也没有真正认识过狄更斯笔下那些欢乐的伦敦佬儿。
公共马车上的乘客绝对不会是柯曾大街的老爷太太,大部分是白教堂和天鹅闸巷一带的居民,所以当我进入伦敦市区后首先经过的是老城区东边。马车沿着泰晤士河慢慢行驶,沿途不断有人下车,大声喧哗着,骂骂咧咧,只有我安静地凝视着窗外。
夏季的伦敦远比秋冬少雾,难得的阳光把滔滔流淌的泰晤士河照得泛白,大大小小的汽船、平底船在宽阔的河面上来往,汽笛呜呜地响着,黑烟飘散在本就不怎么干净的空气中,我看见远处圣保罗大教堂房顶上的十字架闪闪发亮。
这时附近的小码头上穿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一群人围在河岸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马车里剩下的几个女人见状似乎来了精神,纷纷要求车夫停下来,探处出头好奇地看着那边。
对此我有些不满,因为我对看热闹从来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在少数服从多数的情况下被迫加入了打探的行列,不耐烦地等着她们的好奇心被满足。
这条路高出河岸十几英尺,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躺在那儿,几个人蹲在他(她)周围检查什么,更多的人则在旁观。
“好像是死人了,淹死的!”车里一个红头发的女人惊呼到。
“闭嘴,特里莎!”另一个粗壮老太婆毫不客气地呵斥她,“这种事别叫那么大声!”
“看、看,过来了!”
一个黑色的人影俯身抱起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慢慢走上了大路。我渐渐看清了尸体的样子;竟然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少年,金发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额头上,穿着衬衫和灯心绒长裤,而抱着他的那位先生身材修长,穿着及膝的褐色外套,白皙俊美的脸和他束在脑后的长发形成鲜明的对比。
就在我惊诧于他天使一般的外貌时,几个警察急冲冲地从后面赶上来拦住了他,似乎在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而其中一个穿黑色便装的背影让我觉得十分眼熟。
这时停驻很久的马车突然一晃,又开始照常行驶;大约是马车夫也变得不耐烦了。我重新坐下来,耸耸肩,立刻把刚才的事抛到脑后了。
据费里尼特教授所说,亚森·加达神甫是一位传教神甫,常常居无定所,而这次是埃勒西牧师好不容易才从古德威克找到他,他在伦敦也不会待太久。
我下了车,提着行李按地址来到格罗斯维诺广场31号。这幢小公寓和周围一些气派的房子比起来显得很朴素,正像一位德高望重的神甫该住的地方。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去拉动门铃。
“您找谁,先生?”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开了门,和蔼地问我。
“您、您好,夫人。我叫内维尔·卡思伯顿,从牛津来拜访亚森·加达神甫。”
她在夹鼻眼镜后面仔细地打量着我,然后微微一笑:“欢迎您,卡思伯顿先生,请进,请进……神甫出去了,他吩咐如果您到了,请先在会客室里等一会儿。”
我连声答应着,跟着她进去了。
正如我想象的一样,公寓里的一切都如同它的外表那么朴素而整洁。房东太太把我领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典雅的房间里,送上一杯香浓的咖啡。
我打量着这间会客室,它虽然布置简单却大方、得体:墙上贴着素花墙纸,挂着劳伦斯的静物和柯罗的风景画;雕花玻璃窗开着,布幔松松地束好了窗帘;阳光洒在棕色的地板上,漂亮极了;长长的沙发和写字台都打扫得很干净,茶几和橱柜上的花瓶里还插着犹带露水的百合。
在这样美好的环境中,我一路上的所有不快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清脆的铃声叮叮当当地响了。
“啊,也许是神甫回来了。”房东太太冲我微微一笑,站起来去开门。
我突然觉得有点紧张。不一会儿就听见走廊上穿来细不可闻的脚步声,一个清亮的嗓音传过来:“原来他已经到了!谢谢您,史丹莉太太。”
话音未落,一个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这是一个青年男子,最多二十四、五岁,皮肤白皙,长相十分俊美,一双蓝眼睛清澈而无邪,长长的黑发用白缎带整齐地束在脑后,看上去就像画里走出来的天使。他一边脱下及膝的褐色外套,一边微笑着对我伸出手:“真高兴见到您,卡思伯顿先生,欢迎您来伦敦。”
我的脑子里飞快闪过刚才河岸上的画面,瞠目结舌地望着他:“您……”
“我就是亚森·加达神甫,费里尼特教授不是跟您提过我吗?“他外套下那身黑色的法衣和白色的硬领都告诉我他没撒谎。
天哪,这跟“父亲”(FATHERHOOD)差太远了吧!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慢吞吞地和他握握手,表示很荣幸能得到他的指导,可心里却忐忑不安:这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真的能担任我的导师吗?
“我听说您给自己的毕业论文选了一个艰深的课题,”他示意我坐下来,“关于中世纪的教会文化,我不知道您会着重研究哪个部分:是‘拉丁化’教会和希腊教会的第一次分裂,还是查士丁尼一世和西派教会中兴;或者是伪造的《艾西多尔文献》和克吕尼派改革运动,或者是安瑟伦和他的神学思想;其实‘异端’罗吉尔·培根也不错,要不然就在神秘主义思想的流行上下工夫吧!”
这番话让我刚才的疑虑烟消云散了;教授的推荐没错,他确实是一位学者,我为自己的浅薄感到惭愧。
“我愿意听从您的建议。”我恭敬地说,“我相信您能替我作出明智的决定。”
“那么咱们先不谈这个。”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想您一定累了,我让史丹莉太太给您收拾了一个房间,如果您愿意,先洗个澡休息一下。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圣约翰教会图书馆借点儿书来,我认为那会很有帮助。”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他刚做了个“请跟我来”的手势,门铃响了,史丹莉太太打断了我们的下一步动作:“神甫,有一位探长想见您。”
他的眉毛微微一挑,但似乎并不意外。
随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会客室,他穿着一身黑色的便装,有一头浅褐色的头发和黝黑的皮肤,希腊雕塑般端正的脸上长着两只精明的黑眼睛。
我大吃一惊,脱口叫到:“查尔斯,是你!”
我亲爱的哥哥,已经整整五年没见面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禁不住张大了嘴:“内维尔,你怎么在这儿!”
我兴高采烈地抓住他的手:“当然,我在这儿!我来伦敦完成自己的毕业论文,我给你发过电报,你收到了吗?”
“当然,我收到了,可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而且我今天有点儿公务,所以也没注意你到达的时间……”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想我在路上看到过你,就在泰晤士河边。”
他点点头,可能猜到了是什么时候,又拍拍我的肩,对主人歉意地一颔首:“对不起,神甫,这大概让您见笑了。”
“不、不,您不用介意。”我的临时导师宽容地看着我们,“我为两位的重逢感到由衷的高兴。”
“谢谢。”查尔斯收起刚才的热情,用公式化的口吻说到:“真抱歉来打扰您,神甫,但我必须就半个小时前的案子向您询问一些情况。”
“我很乐意效劳,请说吧。”
查尔斯在沙发上坐下来:“您刚才在泰晤士河边看到一具被冲上河岸的尸体,对吗?”
“是的。”
“您告诉巡警您认识死者。”
“对。”神甫悲伤地摇摇头,“那个可怜的孩子曾经是昂桑修道院收留的孤儿,叫史迪芬·葛瑞堡,是我为他起的教名。他今年应该才十五岁。”
“您怎么能肯定是他?”
“他的模样没大变,而且左眼角下有颗红色的痣。”
“您当时是路过宽河街码头的,对吗?”
“我拜访了儿童慈善会的几位理事,正要去看看孩子们的夏装分发情况。”
“是您把尸体抱离河岸的?”
“我不能让他躺在那儿,我受不了。”
查尔斯表示理解,但不能苟同:“可是您这样做让警方勘探现场遇到了大困难。”
“对此我很抱歉!”神甫诚恳地说,“我当时只是向为他找一个医生——不管他还有没有呼吸。”
我的新老师真是一个非常慈悲的人;我看了看查尔斯,希望他下一个问题能婉转些。
“那么——”他似乎也在斟酌用词,“——您到现场时看到了什么?”
“他躺在哪儿,躺在又冷又潮湿的河岸上,双脚还泡在水里,身体冰冷,穿着亚麻衬衫和很新的灯心绒长裤。”
“您认为他看上去像是淹死后冲上河岸的吗?”
“不!”神甫回答得很坚决,“他是被勒死后抛尸到泰晤士河里的。”
我和查尔斯同时发出一声低呼:“您怎么知道?”
神甫阴沉着脸用细白的手指缓缓地划过脖子:“他这里……有一道勒痕。”
查尔斯意外地咳嗽了几声:“原来您也注意到了……其实我和您的想法一样,所以把尸体送去做详细检查了。呃——您知道死者生前住在哪儿吗?或者有什么亲戚朋友?”
“对不起,探长先生。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活生生的他——已经是5年前的事了。”
看样子很难再获得更多的东西了,查尔斯叹了口气,要求神甫如果再想起什么就告诉他一声,并且留下了地址。
“我会的。”神甫微笑着答应了,同时看了我一眼,“对了,我想两位一定也有许多话要说吧,我可以暂时失陪了。卡思伯顿先生——”
“请叫我内维尔吧。”
“内维尔,”他走到我身边,“你和探长先生聊吧,我帮你把行李送到房间里去!”
“不、不!”我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还是我自己来吧。”
但是神甫非常温和地把我按回沙发,不由分说提起皮箱走出会客室。
“真是一位有教养的绅士。”我望着他的背影赞叹到,“一个优雅的男人。”
查尔斯对此倒没什么感觉,他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显得很高兴;大概能亲眼见到以前跟在自己身后的小毛头变成一个英俊的青年让他很开心。
他是我唯一的哥哥,比我大八岁,十二年前来到伦敦,不时也回希罗普郡看看我们。但我总觉得父亲和母亲对这个儿子有些不冷不热的,却把大部分宠爱都给了我,这让我隐隐不安。可查尔斯很喜欢我,常常给我寄钱,甚至连上大学时的部分费用也是他为我支付的。聪明的他现在看起来过得不错,变得比以前更成熟了,充满了阳刚味儿。
“你怎么样,查尔斯?升了探长都不告诉我?”我知道他一贯是很努力的。
“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显得很随意,完全没有刚才的严肃,“倒是你,内维尔,竟然都快毕业了。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的小兄弟转眼间就要成大人了。”
我羞涩地笑了笑:“其实也多亏了你和爸爸妈妈供我念完大学,否则我现在一定在为波特先生当会计。”
“是金子总会闪光的,你还要跟我客气吗?对了,干脆住到我那里去吧,反正我的房子最近也空出来了,咱们俩还可以多聚一聚。”
“我很愿意,查尔斯。可是这必须等我完成了论文才行。我得住在神甫这里随时向他请教;况且他已经为我准备好了房间。“
我的兄长脸上显出了失望的神情,同时也对神甫的能力表示怀疑。他非常含蓄地没有明说,慢慢戴上帽子。
“好吧,内维尔,我不勉强你。今天我还有事,如果明天晚上你有空,记得到我家里去,地址我刚才已经留给神甫了:爱德华王街19号,就在圣保罗大教堂附近,你能找到吧?”
“我想没问题。”
“太好了。”他笑着拍拍我的肩,“咱们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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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伦敦的第一天基本上很不错,见到了两个我最想见的人,并且品尝了史丹莉太太的好手艺,最后在松软雪白的大床上进入了梦乡。所有这一切消除了我旅途颠簸的疲倦,让我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经历充沛,就像刚刚踏上赛道的立陶宛马。
神甫坐在餐厅里喝咖啡,读着刚送来的《晨报》,而放在旁边的《泰晤士报》上则醒目地刊登着昨天在河岸发现少年尸体的报道。今天他换上了黑色的法衣,胸前挂着一个朴素而雅致的银质十字架,在金色的朝晖中显得越发圣洁。他热情地招待我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然后带我出了门。
“多好的太阳啊,内维尔。”他兴致很好地向我建议,“有这样的好天气我们可不能憋在马车里,一起散散步怎么样?”
我掏出怀表一看,才八点钟:“这主意不错,神甫。我也想仔细看看伦敦呢!”
“一座天使与撒旦同时出没的城市。”他大笑着向前走去。
我一点儿也不熟悉这些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只是跟着神甫沿着人行道向前走。路上来来往往的马车很多,有些灰仆仆的很不起眼,也有些纹着金色的纹章。迎面走来的女士们很多都戴着时髦的宽边帽子,上面斜插着一支或几支大而卷曲的羽毛,不过也有些衣衫褴褛的妇人披着褪色的披肩,提着东西走过我们身边。报童起劲儿地挥舞着报纸吆喝,不时有几个乞丐伪装成卖火柴的小贩儿蜷缩在街角。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从萨克司-科伯格广场拐角过去,来到了一条热闹的大路上,神甫冲我皱皱眉:“看吧,内维尔,我们要找的地方竟然在这条街的尽头,真不知道建筑师为什么会把图书馆的地址选在商业区。”
他领着我到了那个不太大的三层楼建筑前,门口的铜牌上写着“圣约翰教会图书馆 1860年 安杰斯戴尔·莫卡伯爵捐赠”。
就在我们正要推门进去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神甫!”
一个神色慌张的女人站在街上看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悲伤,还混合着不恰当的惊喜。她急匆匆地跑过来,一把抓住我身旁的人:“对不起,先生,您是神甫吧?是神甫,对吧?我看见您的十字架了!”
“对,夫人。”神甫点点头,“我是。”
“感谢上帝!”她竟留下眼泪来。
这让我们两个人都慌了手脚:“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夫人?”
“罗伊,我可怜的罗伊,他咳得喘不过气来……”这位女士哽咽着,“他快要死了,他需要忏悔……”
“或许……或许没那么严重,您找医生了吗?”神甫扶住她的手肘安慰到。
“已经没有用了,医生就守在他身边,他让我赶快为他找一位神甫或者牧师……”她伸手用力拽着我的导师,“……天哪,我以为来不及了!求您了,快跟我来吧,就在街对面……”
我们的计划被打乱了,但这是神甫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位女士带着我们穿过马路,走进对面一幢公寓的二楼。刚进门我们就闻到浓烈的药水味儿和一股腥臭。卧室里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死亡的灰蓝色布满了他的皮肤,脸上颧骨高耸,呼吸困难,双手痉挛。一个医生正在他身旁收好听诊器,地上是一滩乌黑的血迹。
“他就是我的丈夫罗伊……罗伊·彼得森。他得了肺病……”
神甫脸上没有厌恶和恐惧,他示意我和彼得森夫人留在原地,自己慢慢踏进屋子。那个医生冲他摇摇头,划了个十字,然后走出来带上门。
我扶着悲痛的彼得森夫人在客厅里坐下来,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能僵硬地站在一旁,局促不安地看着那个医生。
这个矮个子老头可能已经见惯了临终的病人,静静在窗前啪嗒啪嗒地抽烟斗,脸上的神气像在等待一场枯燥的音乐会结束,不过好在他还能对家属表示一点同情。
“我很抱歉,夫人。”他用沉痛的语气说到,“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不,不,您不用道歉。”彼得森太太勉强抬起头,“我知道他没希望了……吃了那么多药……您看看,这一年来我甚至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了,可是也救不了他……”
我环视这间客厅。的确,看得出这里曾有过一段时间的辉煌:光秃秃的墙上有挂过油画的钉痕;两个空荡荡的装饰柜立在墙边,里面一定摆放过珍贵的饰品,我隐约看到一个残留的圆圆的压痕;墙纸、地毯还有沙发虽然都已经污秽陈旧,不过还看得出是上品。
“至少您尽量减少了他的痛苦,夫人,您是一位好妻子。”医生说完又对我点头致意,“先生,我想也应该感谢您,您和神甫来得非常及时,这对彼得森先生来说真是一种安慰。”
“其实也只是刚好遇到了夫人的恳求,这是不能拒绝的。”我简单地表达了对这个不幸家庭的同情——或许我的迟钝口舌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卧室的门缓缓打开了,神甫脸色凝重地走出来,十字架握在手上,他身后的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彼得森夫人失声痛哭,医生连忙扶住她的肩膀,她走进去跪坐在丈夫的身边,把头埋进他冰凉的手掌中。
神甫悄悄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出这个充满了低气压的房间。他的脸色也很难看,双颊白得发青。我们异常沉默地下了楼,穿过马路来到图书馆门前。神甫半天没说话,过了很久才回头望了望那扇小小的窗户,慢慢挂好了十字架。
“可怜的人,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安息……”
这是一次让人很不愉快的小插曲,我们的情绪为此大受影响。神甫变得异常安静,只把注意力放在此行的目的上,而我一想到那位悲痛欲绝的夫人心里也很不好受。
图书馆的一排排木制书架中散发着一股油墨与霉菌混合起来的味道,我们在书架的阴影里穿行,仔细查阅那些陈旧的藏书。
神甫挑出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大全》,又找到1543年的《至尊法案》和1549年的《教会统一法案》,他告诉我最好是在立足于正统教义分化开始的基础上来研究英国新教建立时期的文化倾向,那么从亨利八世对宗教改革的态度到伊丽莎白一世时的妥协都很值得一写。
“你知道伊丽莎白女王在位时做得最好事是什么吗,内维尔?”当我们拿着这三本书走向出借登记处的时候,神甫回头问我。
“呃……”我一愣,“是……是大败西班牙‘无敌舰队’吧?”
“不,是帮助教士们废除独身制。”他的脸上终于稍稍有了一点缓和的微笑。
这个图书馆规模虽然不大,但来借书的人还不少,两位严肃的老人在木桌上忙碌地工作着,我们前面那位夫人选了一本《琴·安·史丹普书信集》,躬下身在登记簿上签名。我偷偷注视着她的侧影,发现她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一位女士:
她的身材高挑,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盘在头上,皮肤像牛奶一样雪白,当她转过身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美若天仙的脸蛋儿,还有一对琥珀般的眼睛;我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温德米尔侯爵夫人!”神甫突然叫到,“哦,真高兴在这里遇到您。”
那位美人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立刻浮现出一脸惊喜:“啊,是您,神甫。好久不见了!”——她的声音略显低沉,却温婉动听。
“我最近在古德威克,您不知道吗?”神甫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卡思伯顿先生,牛津大学的高才生;内维尔,这位是温德米尔侯爵夫人,儿童慈善会的赞助人之一。”
“很高兴认识您。”她优雅地向我伸出手。
“我……我很荣幸,夫人。”我的脸颊微微发红,碰了碰那只柔软的小手。
“对了,我亲爱的神甫,”她并没有过多地注意我,“您什么时候回到伦敦的,我竟然完全不知道。”
“几天前刚到。昨天匆匆去了一趟埃克塞特会堂(注^^:坐落于伦敦史特兰德街,是通常作宗教、慈善事业集会的会所),拜访了几位慈善会的理事,正打算哪天去问候您呢。”
“塞南多公爵大人好吗?您在古德威克一定见过他吧?听说那里出了一点儿事,他今年夏天一直都会待在阿尔梅特城堡。没有他的伦敦社交季可真是平淡啊!”
“平淡?不会吧,夫人。我发现大家都很忙呢!而且可怕的事也不少,我这两天就碰到两次死亡!对不对,内维尔?”
“哦,上帝!”侯爵夫人连忙划了个十字,“卡思伯顿先生,请您告诉我神甫在开玩笑。”
“是真的,夫人,很遗憾。”我谨慎地说,“如果您看了今天的《泰晤士报》就会知道昨天在宽河街码头的河岸上发现了一具少年的尸体,神甫就在现场,我当时刚好路过;而半个小时前,神甫又接受了一位患肺病的彼得森先生的临终忏悔。”
“请等一等。”侯爵夫人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忍不住睁大了她美丽的眼睛:“您说的那位不幸的先生姓彼得森?”
“罗伊·彼得森。”神甫接上我的话茬,“怎么,夫人,您认识他?”
“当然,他是我丈夫的秘书——哦,不,曾经是,一年前他辞职了。”侯爵夫人犹豫了片刻,“我想我还是应该去看看,您肯定他是住在这附近吗?”
“就在对面公寓二楼,他的妻子伤心极了。”
“好吧,我真该去一趟。”她捏紧了手里的书向我们告别,“很高兴见到您,神甫;还有您,卡思伯顿先生。如果有空,欢迎你们到我家里去做客。贝兰斯利最近不停地举办舞会,很热闹。”
我看着她婀娜的背影走出大门,觉得自己真是目光短浅,从前老认为脸上还看得见雀斑的玛莎·欧辛就挺漂亮,现在才知道与侯爵夫人相比简直是乌鸦与孔雀的差别。
神甫招呼我把书递给登记员,嘲笑我傻乎乎的样子:“怎么,魂不守舍了?”
“不,我、我只是……只是在想……”
“想什么?”他紧追不舍,似乎有意捉弄我。
“我是在想这件事真巧,彼得森先生竟然和侯爵夫人认识……还有这两天来意外的不幸,偏偏同时让我们碰上了。”
“是在想这个吗……”他的笑容真是“别有深意”——看不出那么稳重的他也偶尔会有恶作剧的嗜好。我红着脸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伦敦太小了,内维尔。”神甫从登记员手里接过书,漫不经心地放过了我,“说不定我们还会碰上什么事儿呢。这个季节,死神是不会休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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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俄尼索斯之祭(二 关于侯爵那支美丽的白玫瑰)
我们回去的时候神甫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免除了我双腿的劳苦。我整个下午都在房间里阅读这三本书,总算整理出论文的大概范围:也就是从1533年亨利八世与罗马教廷决裂,到1640年清教徒成为国会代表多数这一段时期的情况。当然资料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我告诉神甫也许我得再去借点书回来。
“当然可以。”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们晚饭后再来具体商量,好吗?”
“对不起,神甫。”我很抱歉地告诉他,“我和查尔斯约好了共进晚餐,也许明天早上才能回来。”
“原来是这样。没关系,内维尔。”他宽容地一笑,“你应该去见见哥哥。”
他送我出门,为我叫了马车,还细心地叮嘱我该怎么走;我再一次庆幸自己遇到了这样好心的人。
马车轱辘辘地轧过石头路,大约半小时后我来到了爱德华王街19号,这是一幢半新的砖红色房子。我推门进去,在邮件箱上找到了查尔斯·卡思伯顿的名字,然后敲开了二楼房间的门。
“内维尔!”我的哥哥惊喜地打开门,“我正准备换衣服,还在猜想你是不是该来了!”
“我很准时吧?”
“当然,快进来。”
他对我今天的打扮满意极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真不错,内维尔,你比以前长高了,也没那么瘦了。如果我把你介绍给年轻小姐们一定会大受欢迎的。”
“怎么了,查尔斯?你也想催着我结婚吗?”这是我每次回希罗普郡父母必给我上的一课,我不希望到了伦敦也躲不过——但这时候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个婀娜高挑的身影。
查尔斯笑着摇摇头,示意我先等他去换衣服。
“你想吃法国菜吗,内维尔?”他在卧室里冲我叫到。
“嗯……随便。”我开始打量着他的房子。这里有两间卧室、一间起居室和一间书房,设计很不错,但我觉得它现在更像一个生活杂物陈列处:过期的报纸散乱地摆在茶几上,鼻烟壶、威士忌、手枪、放大镜,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瓶子统统堆在壁炉那里;穿过的外套除了有一件挂在衣架上,其余的全扔在躺椅中;一支怀表悬在大自鸣钟的浮雕上摇摇晃晃的;拆开的信散落了一地,裁纸刀倒在半块儿面包上。
“去凯米·司迪特饭店怎么样?那儿的清炖鹅肝和鱼子酱简直棒极了!”
“好啊,听你的!”我又从地板上拾起一本《九三年》,书签斜斜地插在摊开的第91页上。
我真不知道这个已经三十二岁的男人究竟在怎么打理自己的生活。整个房间乱得像鼹鼠打架后的战场,让我几乎想亲自动手帮他收拾了。
“你没请女佣吗,查尔斯?”当他走出卧室时我忍不住问到。
“啊,房东太太三天来为我打扫一次。”
“平时呢?”
“这个……”他尴尬地转过脸,“我很少动手,都是另一个同租的人清理。”
“同租?”我看着那一间关着的卧室。
“他三天前搬走了,所以——”查尔斯顺手把花瓶里半枯的白玫瑰扔进垃圾桶,“——就变成这样了!”
他的坏习惯和他坚韧的品质一样历久不变。我无可奈何地把书放下:“没关系,我今晚来帮帮你。”
“你告诉神甫不回去了吗?”
“当然!快走吧,我已经饿了!”
凯米·司迪特饭店的老板一定是位法国人,菜肴和大厅里的装饰都充满了浪漫国度的气息,一点也没有英国固有的生硬。到处都有鲜花和油画,轻音乐伴着香气萦绕在每个餐桌旁,而查尔斯向我推荐的清炖鹅肝和鱼子酱更是把我的胃撑到了极限。所以当他建议我们走着回去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红酒的微醺还残留在脑袋里,我轻飘飘地踩着步子。
“伦敦晚上的治安不算很好,但和一个警察在一起还是比较安全的。”查尔斯扶了我一把,让我当心脚下。
“不,不。”我纠正他,“我是和一位探长在一起!”
“你是个虚荣的小东西!”他笑着弹了一下我的帽子。
“我是为你骄傲啊,查尔斯。”我像小时侯一样牵住他的手,“我猜你这么年轻的探长在伦敦一定屈指可数。”
“没你想得那么了不起,也不过是多跟一些穷凶极恶的混蛋和伪君子打交道罢了!”
“跟我说说你的工作吧,难道从来没有遇到过特别的案子吗?”
“你想听这个?”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我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那好吧,让我想想。”他用手杖轻轻敲击着地面,“嗯……其实许多案子都是大同小异,无非是围绕着金钱与爱情,动机庸俗,手段卑劣,不过偶尔也碰到过一些例外。你记得前年挺轰动的那件双胞胎杀人案吗?”
“听说过一点儿,不过好象当时我正为莎士比亚焦头烂额。”
“你真适合当书虫。”他又笑了,“这两兄弟是为了他们的父亲才铤而走险的,但我很为这两兄弟的设计感到惊讶:弟弟去杀人,哥哥就在外面的客人中间为他做不在场证据;而最妙的是当他们在走廊里同时出现又不巧被一个老太太看见时,这兄弟俩不约而同地做了同样一连串动作,让那位老眼昏花的夫人一口咬定自己看到的是一面大镜子……”
“这个案子原来是你办的!为什么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也只是工作罢了,就像你的工作是为莎士比亚焦头烂额一样。”他的口气平淡自然,如同在谈论天气。
但这不容易让我死心。
“你经常碰到谋杀案吗?”
查尔斯对我略带孩子气的固执毫无办法,他蹙着眉头想了想:“也不完全是这样,绑架、诈骗、盗窃……什么都有。不过最近倒确实不怎么太平,我的好几位同僚都在抱怨死的人不少,昨天你不是也看见了吗?”
“是那个叫……叫史蒂芬·葛瑞堡的少年吗?神甫认识他!怎么样,找到线索了?神甫一定很想知道!”
“他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查尔斯的口气有些沉闷,“今天下午验尸官刚刚把报告送给我,那个孩子确实是被勒死的,不过他死前一定过着地狱般的日子!”
“为什么这样说?”
“他全身都是伤!鞭子抽的,雪茄烫的,针扎的,抓的,咬的,还有……总之除了那张脸,到处都惨不忍睹!”
“太可怕了!”我暗自决定不把这些告诉神甫,他知道了一定很难过,“能抓到凶手吗?”
“很难说!尸体上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都被水冲得干干净净了。我派人去昂桑修道院了解情况,估计两天以后才能回来。像这种无头案,伦敦每年都会发生,多的时候上百起,最后只有不了了之。”
“可怜的孩子,”我也觉得心头闷闷的,“他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别露出这种表情,内维尔。”查尔斯用力拍拍我的肩,“至少我会努力去查,我会让那个混蛋接受惩罚的!”
“当然,我相信你!”我的哥哥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第二天早上,我又回到了格罗斯维诺广场31号。
我的精神不是特别好,因为昨晚我实在是忍不住,动手给查尔斯的“垃圾堆”来了一个大清理,等他硬拖着我去睡觉的时候,已经半夜十二点了。我原本还想和他再聊聊学校里有趣的事儿,可说着说着竟然睡着了。今天早上起来之后,我从镜子里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略显得浮肿的双眼。
史丹莉太太为我开了门,慈爱地问我吃过早餐没有。
“谢谢,我吃过了。”我脱下帽子递给她。
“神甫在会客室,温德米尔侯爵夫人也在,您要去问候一声吗?”
“侯爵夫人?”我感到很意外,“她怎么来了,才九点钟呢?”
“哦,这我可不知道。”
我连忙整理衣服,又揉揉眼睛;我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么委靡的样子,所以当我走进会客室的时候,尽量用最欢快的语气向她和神甫道早安。
“您好,卡思伯顿先生。”美丽绝伦的温德米尔侯爵夫人冲我微微一笑;她今天穿着一件淡紫色的塔夫绸长裙,黑发朴素地梳成了一个髻,脖子上挂着一串晶莹的珍珠项链,越发显得高贵典雅。当我走进她身旁坐下时,一股淡淡的玫瑰香若有若无地飘进我的鼻子。
“昨晚过得好吗,内维尔?”神甫欢迎我回来。
“当然,开心极了,谢谢。”
“你来得正好。”他为我倒了一杯咖啡,“我和温德米尔夫人要去一趟查林十字街。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回来的时候再顺道到图书馆去找一找你需要的资料。”
这邀请不错,而且我也十分乐意和身旁的女士多相处一会儿。
“就这么决定了。”神甫看到我点头之后拍拍手站起来,“那么请允许我去换件衣服好吗?”
他走出会客室,只剩下我和温德米尔侯爵夫人。我看着她优雅地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盘算着应该说点儿什么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但经过好一阵搜肠刮肚还是变成了愚不可及的攀谈。
“……我真没想到您会在这儿,夫人,否则我一定会带一束花回来。”
“您真可爱,卡思伯顿先生。”她的笑声也非常好听,“事实上是这么回事儿:我昨天和贝兰斯利谈过了,他答应给儿童慈善会一笔三百英镑的捐款,所以今天一早我就来告诉神甫,希望他和我一起去拿这笔钱。”
“其实您大可不必亲自跑一趟。”
“哦,这没关系。我每天上午都会出来走走,逛逛街或者拜访朋友,顺便也就过来了,而且——”她突然调皮地耸耸肩,“——每到社交季节,贝兰斯利就不会在家里办公,直接去事务所里找他还要方便一些。”
她的神情是那么愉快,看起来她很爱她的丈夫。这让我无端地感到一阵失落。
“看来你们聊得很投机啊,两位。”神甫的声音及时地把我的情绪调整过来,他换上了外套站在门边冲我们偏偏头,“来吧,可以出发了。”



我的导师带我搭乘温德米尔侯爵夫人的马车向查林十字街缓缓驶去。
从这两个人无意识的交谈中我渐渐得知,温德米尔侯爵可是在伦敦,不,是在整个英国都算有影响的人物;从摄政王时期开始到现在,他们那个家族一直都是古老和高贵的象征,而现任的侯爵年仅三十七岁,已经是上议院有名的演说家,公认的“明日之星”,甚至有人预言他在四十二岁前就能成为内阁大臣。不光如此,他精明的商业头脑更是在交易所里让人又恨又怕;近几年中他飞快地增加着原本就数目庞大的资产,现在伦敦的市民们都还记得五年前他那场极尽奢华的婚礼。
这一切让我的心底愈加烦躁,我看着对面那位夫人,她的笑声让我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
马车在一幢两层的新楼门前停下来,一个矮个子的看门人向侯爵夫人行了个礼,把我们带进了一楼的大会客室。
不一会儿门口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爽朗地大笑着走进来:“哦,亲爱的,真高兴见到你。”他径直向侯爵夫人张开双臂,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又转身问候到,“还有您,神甫,您最近好吗?”
男主人是一位出色的美男子,长着浓密的浅褐色头发和大而有神的银灰色眼睛,脸部轮廓显得坚毅而富有决断力;唯一的不足就在于他的胡子,那两撇留在上唇的略向上敲的胡子很容易让人错以为他在讥讽地微笑,这给他增添了不少刻薄的感觉。
不过实际上他是热情而慷慨的,当神甫把我介绍给他时,这位侯爵没有丝毫骄矜地对我表示了欢迎。
寒暄之后我的导师很快谈到了正题:“阁下,我必须向您表示感谢。我记得这已经是您第三次位儿童慈善会捐款了,这对那些孩子来说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您总是这么客气,神甫。我不是跟您说过吗,这是我的荣幸。”侯爵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转过头注视着身旁的妻子,“况且芙罗娜也为此费了不少心,我愿意让她省些力气,更开心点儿。”
侯爵夫人露出小女孩儿般甜蜜的微笑。
这时一个中等个子的黑发年轻人为我们端来了咖啡,他的容貌很清秀,但长长的刘海挡住了额头,一举一动也十分恭谨。
“哦,对了,亲爱的。”侯爵突然想起来似的,“你见过埃里克·格林先生吗?他一个星期前刚刚成为我的秘书。”
“您好,夫人。”这个年轻人彬彬有礼地向女主人问候,略带了一点儿苏格兰口音。
“您好,格林先生。我相信您一定是一位非常能干的助手。”
“哦,当然了。”侯爵显然对他很满意,“他的效率比以前两个慢吞吞的家伙快了一倍呢!卡思伯顿先生您知道吗,埃里克也曾在牛津大学就读呢!”
“是吗?”我有点意外,“那么我们是校友捋?”
“我在那里学过经济和统计学,今年毕业。”
“那么您也是最近才到伦敦的吧?”神甫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听您的口音像是爱丁堡人。”
“不,先生。”他冷淡地回答,“我是霍克依人。”
“好了,埃里克。”侯爵吩咐到,“请把支票簿拿来,再把今天与米格诺先生的会面改到明天上午。“
年轻的秘书点点头走了出去。侯爵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他妻子身上,殷勤地为她的咖啡加了三块儿方糖。
他这种自然的亲呢动作在我眼里变得那么不舒服;我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吗,贝兰斯利?”侯爵夫人把手放在她丈夫的膝盖上,“我希望你能回去吃午饭。”
“恐怕不行,亲爱的。中午柯林子爵会来和我谈点儿事,你知道,他就喜欢在俱乐部玩惠斯特牌,用过午餐再开始做正事。”
“他还是为了法案的事儿来的吧?”
“我想是的,现在许多人都把眼睛放在这上面。您也听说了,对吧,神甫?”
我的导师微笑着端起咖啡,点点头:“虽然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但我猜想应该是关于《阿根廷运河法案》的纠纷吧?”
“完全正确,什么事都瞒不过您。”侯爵的口气带了些钦佩,“那个什么运河根本就是场骗局,但是我们的子爵先生竟信以为真,买下了大笔股份。现在议会对这份《法案》是否通过展开了讨论,弄得他有点神经质了。”
“我猜柯林子爵是希望您在上议院发表一个支持法案通过的演讲,对吗?”
“是的,但是我不能那么做!”
“您是一个正直的人!”神甫支持他的决定。
可侯爵夫人对此倒有些担心:“不过,贝兰斯利,柯林子爵毕竟是我们的好朋友……”
“别担心,亲爱的。我会帮他,但不是用这种方法。”
我想从某些方面来说,侯爵大人确实是一个能令女人感到骄傲的丈夫。
这时格林先生拿着支票簿和笔走进来。温德米尔侯爵飞快地填好那一串大面额的数字,然后郑重其事地交给神甫。
“我应该代表孩子们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神甫站起来接过支票,微微向男女主人欠了欠身,“儿童慈善会每年都接到两位的大量捐款,这是一个完全不盈利的机构能存在下去的关键原因,上帝会保佑你们的。如果作为一个神职人员能做点儿什么当作回报,我将非常乐意。”
“啊,您太客气了,神甫。”温德米尔侯爵夫人优雅地站起来,“您不是也为孩子们到处忙碌吗?别把这点小事说得那么严重,我和贝兰斯利会很不安的。对不对,亲爱的?”
“是的,芙罗娜。”这时她的丈夫突然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不过说的回报,我倒想起了一件事。”
“贝兰斯利!”
“请吩咐吧,阁下。”神甫从容地看着男主人。
“是这样,五天后——也就是下个星期一,是我三十八岁的生日,如果您能赏脸来参加晚上的舞会,那将是对我们最好的回报。”
房间里顿时响起一阵笑声,连我也在这一刻对侯爵大人耍的小手段感到钦佩;他是一个多么迷人的男人啊!
“我一定会去的,阁下。感谢您的盛情邀请。”神甫回答得很爽快。
“卡思伯顿先生,如果有空的话,请您也来吧。”
“我?”这倒让我受宠若惊,“阁下,我想我还是——”
“请不要推辞!卡思伯顿先生。”侯爵夫人走过来按住我的手,“我们非常欢迎您。对了,您一定愿意来看看我们在考菲尔德花园的新家,那儿会让您感到很愉快,可爱的房子,可爱的花园……唯一不足的就是常常听到炮声。”
“炮声?”
“隔壁那座房子里住着一位从阿富汗回来的陆军上校,一个古怪的老头,每天都会模仿他在军队时的样子放礼炮。虽然是空炮,但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习惯,很有趣,我指给您瞧瞧……您会来吧?告诉我您会来!”
“是的,夫人。”我终究还是不想让她失望,“我很荣幸。”
“您真是太好了。”
此时背后的大座钟当当当地敲了十下,它提醒我和神甫该去图书馆了,而温德米尔侯爵夫人也决定不再打扰丈夫的工作。她万分不情愿地吻了吻侯爵的脸,抱怨到:“我恨你这些文件,亲爱的,它们总是和我争夺你。”
“可是它们从来没赢过。”温德米尔侯爵笑着执起她的手看向我们,“再见,神甫,还有卡思伯顿先生。我将很高兴在舞会上见到你们。”
当我们走出事务所大门时并没有再与侯爵夫人同路,尽管她依然十分热情地邀请我们。我的心里沉甸甸的,于是更加坚持要与神甫步行。她宽容地原谅了我的任性,轻轻吻过我的面颊。
“再见了,卡思伯顿先生,我们下星期一见。”
一阵极淡的玫瑰香从她身上钻进我的鼻子,直浸入五脏六腑。
马车渐渐混入了忙碌的大路,我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感慨万分:“无比美满的家庭,如果我可以拥有这样的幸福那该是多么幸运的事啊!”
可是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却引来神甫古里古怪的一瞥。
“您不这么认为吗?”我觉得他的神情似乎别有深意,“一个男人有显赫的社会地位,家财万贯,娶到一位美丽无比、温柔大方的妻子,更重要的是他们俩如此相爱——您觉得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人生吗?”
“嗯,”神甫点点头,“至少在你眼里是这样。”
“事实上是这样。”我伤感地摇摇头,“我以前曾想过为之而努力,可是现在才发现或许有些人天生就该拥有这一切,其他人得付出十倍的力气来争取。如果我可以在三十岁以前获得这样的爱情,至少也可以满足了……”
“呃,对不起。”神甫突然打断了我的话,“内维尔,你刚才喝咖啡了吗?”
“啊?”我一时没回过神,“您说什么?”
“我问你刚才在侯爵大人那里喝咖啡没有?”
我停止了自怨自艾:“……当然,我当然喝了。”
“太好了,我和侯爵大人也喝了,不过侯爵夫人可没喝;但是今天早上在我家里的时候她还夸奖史丹莉太太煮的咖啡棒极了。”
我更是一头雾水:“您这是什么意思。”
“侯爵夫人不喝加过糖的咖啡,这是三年前我第一次招待她以后就发现的她的一个小习惯,可是在那间漂亮的会客室里,温德米尔侯爵为他妻子的咖啡添了三块儿方糖。一对结婚五年的恩爱夫妻,做丈夫的却不知道妻子最基本的口味和习惯;而且妻子还必须到事务所才能找到他,您还认为这就是最美满的婚姻吗?”
我完全愣住了:“请……请等一等,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没有注意的事实。”
我的脑子里闪过那一幕温馨的画面,简直不敢相信神甫话里的暗示:“您的意思是……侯爵夫人和她的丈夫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恩爱?”
假的?包括所以的微笑与亲吻?可能吗?
“不不不,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他耸耸肩避开了我的问题,随即偏过头看着我:“天呐!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像一个长舌妇。好了,内维尔,别为这种事想太多,毕竟夫妻间的关系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私事。”
或许他有点后悔向我点明这些吧,我看得出他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们慢慢朝圣约翰图书馆走去。尽管一路上神甫热情地向我介绍伦敦的街景,我却有点心不在焉。
可能是对“虚伪”这个词认识太少的缘故,我心里很乱,一会儿想着温德米尔侯爵夫人的笑脸,一会儿想着神甫刚才的那番话,然后在暗地里又不断地对自己说:清醒点儿,内维尔,你还在胡思乱想什么,即使神甫讲的是真的,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你对此还有荒唐的奢望吗?
我不知道神甫是否觉察到了我蠢蠢欲动的心思,或许像他那样善良而脱俗的人根本不会猜到自己那一点儿不小心透露的隐情让我产生了多么龌龊的想法。
在走进图书馆时我悄悄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希望上帝能宽恕我!
狄俄尼索斯之祭(三 生日舞会上的变奏曲)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了痛苦的论文创作——其实所谓的“痛苦”并不是来自于创作本身,而是在创作过程中对于某些不恰当想法的克制。
我一头扎进成堆的宗教文献和同时期的文学批评中,想在混乱的脑子里找到一点儿有条理的东西,然后再把它们梳理出来。这项工作虽然烦琐细致,切有效地让我忙碌了不少,可暂时忘掉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包括那个高雅美丽的身影。
因为是初稿,神甫并没有插手。他放心地把我留在家里,自己早出晚归,忙忙碌碌的。我每次下楼活动筋骨的时候,总是看见史丹莉太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织毛衣。一到中午她就会准时来叫我吃饭,而且告诉我不用再等神甫了;我这时才理解费里尼特教授为什么说找到他很不容易了。
不过让我高兴的是,查尔斯有时会来看看我,这多少缓解了我枯燥的生活。
星期天早上太阳如同往常一样可爱,但到了下午六点钟左右,原本晴朗的天气很快变得阴云密布。我担心地看着窗外,估计可能会有一场大暴雨。
“史丹莉太太,神甫今天会回来吃晚餐吧?”
“我不知道。”这个老妇人摇摇头,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说实话我不知道,卡思伯顿先生,他最近好象很忙。”
“我希望他别像前两天那样八、九点钟才到家,今天早上天气挺好的,他出门一定没带伞。”
“哦,是这样,也许我应该提醒他。神甫虽然是一个细心的人,不过还是有疏忽的时候。男人嘛,总像个孩子,永远需要被照顾。”她冲我眨眨眼睛。
我笑着没说话,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
“啊,或许是我们的大忙人回来了。”史丹莉太太放下毛衣走了出去,不过当她进来的时候,身后却跟着另一个身材高大的客人。
“查尔斯!”我很意外,“是你!”
“怎么?你的表情好象不是很欢迎呀!”他打趣我。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和史丹莉太太只是有些担心神甫。他最好快点儿回来。”
“嗯。”我的哥哥点点头,“快下雨了,夏天的暴雨可不是好玩的。不过他应该会找到避雨的地方,而且叫一辆出租马车也可以安全到家。”
说得有道理!我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婆婆妈妈的。
“对了,查尔斯,你怎么想到又过来看我?”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没什么要紧的事;二来我还惦记着你上次介绍过的史丹莉太太做的鳕鱼呢!”他向老妇人微微一欠身,“您不介意吧,夫人?”
房东太太当然很高兴有人欣赏她的厨艺,于是查尔斯如愿以偿地留下来吃晚饭。
当我们俩坐在会客室里聊得正高兴时,窗外猛地裂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炸雷,豆大的雨点儿密密麻麻地落下来。我跑过去吧窗户关好,发现水珠儿砸得玻璃噼噼啪啪直响,外头的马路很快就湿了。行人们慌慌张张地跑到附近的商店里避雨,一些小贩也大挤在了街边的屋檐下。
我抬头望了望乌蒙蒙的天空,皱着眉头拉上窗帘。
“别为神甫担心,内维尔,他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我回到查尔斯身边坐下,“我总觉得他虽然看上去很老成,可其实比别人更纤细,更善良。”
“是吗?”查尔斯似乎并不赞同,“我可不这样认为,我想他的头脑和他的美貌一样尖锐。”
我笑着拍拍肩:“你是和罪犯打交道太多,看任何人都带上了职业眼光!”
“应该是职业病吧?”他也忍不住笑了,“对了,神甫最近在忙什么呢?我来了几次都没见到他。”
“四天前他代表儿童慈善会接受了温德米尔侯爵夫妇的三百英镑捐款,所以这些天都忙着和理事们处理这笔钱呢!”
“内维尔,你对位亚森·加达神甫了解多少?”
“这个……”我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费里尼特教授向我介绍他的时候,我只知道他是一位很有学识的神学家,不过没想到他会这么年轻,而且为人也挺好的……很和蔼,很亲切……”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他的年龄或者家庭背景咯?”
我摇摇头:“怎么,你在调查他吗?”
“不是的,只不过受人之托顺便问问。”查尔斯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有一个叫费麦司的律师通过我的朋友打听这位神甫,想知道亚森·加达是不是他的教名,还有他的本名叫什么?”
“律师?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据说和威登斯凯尔伯爵的财产有关,我也不清楚,或许有可能是他们找错人了——”
“对不起!”这时史丹莉太太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她站在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先生们,你们不饿吗?”
“哦,史丹莉太太 ,您真是太好了。”查尔斯一下子跳起来,感激地拥抱这个老妇人,“是的,我正好闻到了鳕鱼的香味儿呢!对了,神甫还没回来,您不介意我喧宾夺主吧?”
房东太太慈爱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孩子:“别担心,探长,神甫吩咐过不必等他,您不用再客气了。”
也许是史丹莉太太心情好的缘故,今天的晚餐很丰盛,我喝查尔斯口福不浅,吃得开心极了。窗外的雨时大时小地下着,年轻的探长间或给我们讲一些小窃贼的蠢事,逗得老妇人忍俊不禁,连我也对他难得的幽默感到惊讶。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大约八点三十分左右,自鸣钟发出清脆的报时声。史丹莉太太和我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心里免不了开始味那个还没回来的人担心。
就在我忍不住又要开始唠叨的时候,过道里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一阵轻轻的脚步过后,神甫温和的笑脸出现在我们面前:“晚上好,各位——啊,探长先生也在呀!”
“天呐!”史丹莉太太叫了起来,“我的神甫,看看您这一身!”
我这位一直很整洁、很优雅的导师此刻看上去真像一只落汤鸡:他从头到脚都湿透了,黑发贴在额头上,下巴还滴着水,两只皮鞋满是泥浆,泡得发涨。
“快把湿衣服脱下来,不然您会着凉的!”
史丹莉太太急急忙忙地去找毛巾,烧开水。我和查尔斯七手八脚地为他倒上热咖啡。
“真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暴雨。”他解开纽扣,把湿漉漉的外套扔在地板上,里边的白衬衫也全湿了,紧紧贴着单薄的身体,刚好显出他线条优美的肩胛和腰部。但我发现他的脸色发白,嘴唇都乌紫了,连忙把杯子塞进他手里:“快喝下去,神甫!您的指尖冰凉!”
“谢谢。”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我看上去很糟糕吧?可能还需要洗个热水澡。”
“您怎么会淋成这个样子?”查尔斯帮他解开了脑后的长发,接过史丹莉太太的毛巾递给他。
“真是不走运啊!我从布里克斯顿救济院出来的时候天就已经全黑了,雨下得很大。本来我想叫辆马车,可每辆车上都有人了,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我才无可奈何地决定步行。所以——您看到了——我现在就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他倒笑嘻嘻的,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狼狈。
“您是给救济院送捐款去了吧?我听内维尔说温德米尔侯爵夫妇又给慈善会赞助了三百英镑。”
“对,是这样。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上帝会保佑他们的。”
“神甫,”慈祥的老妇人拿来了一件大浴袍,“我为您烧了点儿热水,快去洗个澡吧!”
“谢谢您,史丹莉太太,我正觉得身上发冷呢!”这位倒霉的教会慈善家站起来准备上楼,又转头对查尔斯抱歉地一笑,“对不起,探长先生,恐怕我得失陪了。”
“您不用客气,神甫,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明天晚上我再来拜访您,可以吗?”
“您有什么事吧?”
“哦,只是有人托我问您几个问题?”
“可能不行先生。”我的导师摇摇头,“明晚我得和您的弟弟去参加温德米尔侯爵的生日舞会。”
“是这样啊。”查尔斯想了想,“那么改天吧,祝您晚安。”
“晚安。内维尔,请你送送探长先生。”他冲我们点点头,走上楼梯。
我看了看窗外,雨点好象没那么密了,一些没撑伞的小流浪汉在路灯下跑来跑去。
我把查尔斯送上马车,他向我告别,同时又奇怪地问倒舞会的事儿:“我怎么没听你提到过呢,内维尔?”
“啊……因为……”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认识了美丽的温德米尔侯爵夫人,并且为她所倾倒,“因为我想这或许只是侯爵大人看在神甫面子上才说的客套话,况且我即使去了也不过是礼节性地露一露脸罢了,不值得一提。”
“是这样……”查尔斯温和地笑了,“听着,内维尔,我想我可能太罗嗦了,不过你必须明白:伦敦是个大染缸,而你还很年轻。”
“嗯,我知道。”

染遍香群 发表于 2006-10-17 12:40

第二天神甫起来时已经过了中午,可能是因为淋了雨的关系,他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像是在发低烧。但当我劝他吃点药时,他却摆摆手说没事。
“我要去把侯爵的生日礼物取回来,还有你的礼服。”
他知道我来伦敦只带了换洗的衣物,所以昨天还特地去为我租了一套——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他的照顾。
礼服非常合身,就像是为我量身定作的一样。
神甫换上了深黑色的便装,他对着镜子扣好领结,抱怨这衣服有些肥大:“昨天的雨毁了我最好的那件外套。内维尔,你觉得我现在的样子还过得去吧?”
“很好啊!”
“你别安慰我了!”
“是真的!”他穿上这件外套似乎的确胖了点儿,不过并没有给人臃肿的感觉,反而祛除了“过于纤细”的印象,一点儿也无损于他修长的身材。
“那好吧,这也没什么要紧的。”他从桌子上捧起那个大礼盒,“我们可以出发了。”
考菲尔德花园坐落在伦敦西区,这一排房子都有扁平的柱子和门廊,是维多利亚中期的出色建筑。周围的环境也十分优美,大量的绿树和花坛围绕在房子附近,空气来浮动着一种淡淡的香气。
我们的马车在温德米尔侯爵的家门口停了下来。天已经快黑了,来宾们正陆陆续续地进去。我惊讶地发现不少衣衫光鲜的绅士和贵妇人都非常热情地向神甫打招呼,就像老朋友一样。两个穿得像十八世纪宫廷侍从一样的男仆为我们取走了手杖和帽子,又接过神甫手上的礼盒。
“这是一份特别珍贵的礼物。”他叮嘱到,“请把它送到侯爵大人的书房去。”
八角形的客厅礼已经有许多人了,一盏巨大的枝形吊灯下是光滑平整的舞池,鲜红的玫瑰花插在银盆里,端放在铺着洁白台布的便餐桌上,乐队演奏着舒缓的小夜曲,优美的旋律随着微风从四扇玻璃门飘向花园和休息室。客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各处交谈,每个人的穿戴、举止都在向我透露他们显赫的社会地位。
我真有点自惭形秽了,或许我根本就不该来这个地方;象我这种穿着租来的礼服,连最简单的舞步都成问题的穷小子,怎么可能与这些老爷太太们搭上关系呢?我真是疯了,我应该告诉神甫我不舒服,然后离开这里——
“神甫,卡思伯顿先生。”一个年轻人穿过人群向我们走过来,“晚上好,欢迎你们。”
“晚上好,格林先生。”
他今天也穿着正事的晚装,纽扣眼儿里插着一朵黄色的康乃馨,头发规矩地梳向脑后,露出那张清俊的脸。
“侯爵夫人刚才还问到两位呢!来,让我带你们过去。”
我的退路已经被堵死了,只好跟在神甫后面走向那边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士。侯爵夫人正在和三位小姐愉快地聊着,她今晚真是美极了:乌黑的秀发松松地坠在脑后,鬓边斜插着两朵白玫瑰,牛奶般的皮肤和红润的双唇非常迷人,露肩的珍珠色晚礼服在腰间画出绝妙的线条,带着一点儿法国似的的浪漫风格。
我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血液不停地涌上脸颊。当她微笑着向我打招呼的时候,我的舌头竟然打结了。
“真高兴看到你们两位。”她热情地走过来把手伸向我们。神甫礼貌地握了一下,而我则按世俗的礼仪在上面印下一个吻。
“刚才贝兰斯利还在埋怨你们怎么还没到。格林先生,请你去告诉大人,他最期待的客人正在我这儿呢!”
“好的,夫人。”年轻的秘书顺从地离开了。
我把汗湿的手背在身后,用最诚挚的口气说到:“您今晚太美了,夫人……我刚才还怀疑自己看到女神了!”
“您真会说话,卡思伯顿先生。”女主人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拉杰瑞芬太太对我的打扮可说了不少批评的话。对了,她还说我这一身衣服和头发上的花都显得太素了,活象个修女。”
“我觉得很高雅。”
“您看看大厅里的花儿,贝兰斯利就喜欢这些鲜艳的颜色,到处都是缤纷灿烂的美人儿。我倒认为有些繁杂了,这两朵玫瑰还是我让安娜特地去摘来的呢!”她的话里没有抱怨,听上去反而带了点儿对丈夫的任性无可奈何的意思。
虽然知道了她的态度中有些演戏的成分,但我还是心头一酸,没有说话。
侯爵夫人亲切地挽住神甫和我:“来吧,让我为你们介绍一下各位小姐,这可都是伦敦社交季里最可爱的小鸟啊!”
我克制住自己的不悦听从她安排,但可以感到那些待字闺中的贵族少女并没有把我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大学生看在眼里,反而对神甫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也难怪,如果嫁给一个年轻俊美的青年神职人员就有机会在几年或者十几年后成为主教夫人,那么她们会为此付出极大的热情。
可是神甫很明显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特别的意思。他彬彬有礼地配合着少女们的攀谈,对解答所有无聊的问题游刃有余,让我自叹不如。
“这么说您会一直当传教神甫吗?”一个蓝眼睛的小姐对他的前途很关心。
“那不完全由我做主,还要看贝鲁特主教怎么说。”
“主教不喜欢您?”
“具体地说他不喜欢我身上的味道。”
“味道?”她们都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我们只在您身上闻到了薰衣草的香味儿啊。”
“啊,我明白了!”一个圆脸蛋儿的少女突然叫起来,“他是怪您没有‘污身以敬神’吧?”
“您真是太聪明了,小姐。”
少女们都笑起来:“哎呀,那个古怪的老先生,都什么年代了!怪不得他还喜欢在衣服上撒香粉呢!”
……
一旁的温德米尔侯爵夫人用手肘碰碰我,悄悄地笑了:“怎么样?如果神甫愿意,他完全可以成为‘唐璜’。”
我相信她说的话,不过前提是我的导师得先脱下那身法衣,再扔掉脖子上的十字架。
“聊得很开心啊,各位。”一个浑厚的声音突然插进了这个小圈子,我一回头,今天舞会的主角正笑吟吟地站在我们身后。
“侯爵大人。”神甫笑着和他握握手,“我应该郑重地向您说一声生日快乐。”
“谢谢,您能来我很高兴。”男主人客气地说,“还有您,卡思伯顿先生,您是第一次来,不要太拘束了,玩得开心点儿。”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他揽住妻子的腰看着周围的少女们:“芙罗娜,亲爱的,你一定又在向小姐们介绍优秀的男士吧?”
“哦,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当然,当然。”侯爵符合妻子,“我希望您尽可能地招待好我们这位慷慨的客人。神甫,我还没有感谢您特地送给我生日礼物呢!”
“礼物?”侯爵夫人惊讶地看着他,“什么礼物?”
“我也不知道,亨利告诉我的时候我很意外。亲爱的神甫,您在玩什么游戏呢?为什么不让我看看就直接送到书房去了。”
“这个……”我的导师勾起一丝几乎算得上妩媚的微笑,飞快地凑到侯爵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这个举动把我和周围的女士都吓了一跳;因为他刚刚那偏过身一仰头的动作实在是过于突然,甚至显得有些轻浮。而侯爵大人却仰头大笑起来:“您真是太好了!上帝啊,这是最好的礼物!
我们看得一头雾水,侯爵夫人首先忍不住大叫了起来,“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呢?神甫,您和他瞒着我!我会嫉妒的!”
“对不起,夫人,”那个始作俑者倒依旧平静得很,“舞会结束后您就明白了。”
“好了,好了。”侯爵掏出怀表一看,“来吧,亲爱的,让我们去尽主人的义务:正式宣布舞会开始;也可以给小姐和先生们留一点空间。”
他们的背影和谐恩爱,我却又想起那天该死的咖啡和方糖。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正式的社交舞会,对于和别人打交道也并不擅长。或许是书呆子气过重的缘故,任何一个和我交谈了几分钟的女士都会觉得我是一个乏味的人;而那些满口财经与政治的老爷又实在是不对我的胃口。第六支舞曲开始的时候,我依然乖乖地留在神甫身边充当陪衬的角色,连舞池的边缘也没有碰一下。
而神甫也同样,只是他不去跳舞的原因是疲于应付一个接一个前来寒暄的“老朋友”,另外也是为了照顾我——虽然他尽量做得不露痕迹,可我看得出来。
“觉得很无聊吧,内维尔?”当我们退到便餐桌旁时他问我。
“不……只是有点不习惯。”我望着远处翩翩起舞的温德米尔侯爵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和她的丈夫就像舞会上的王后与国王,从一开始就是最耀眼的一对。在共舞了一曲后,又分别成了男女宾客争相邀请的对象。此刻她正跟一位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跳得很开心。
“那位就是柯林子爵。”神甫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边,“你前几天听侯爵大人提到过他。”
“子爵……就是为了什么法案而有求于大人的那个子爵吗?”
“对,他是勃林根勋爵的儿子,和侯爵大人是世交,不过为人不怎么样,是个地道的花花公子,而且脾气暴躁。”
神甫所说的已经在这个年轻人脸上多多少少地体现出来了;虽然他有一张英俊的面孔,但气色却很差,大概因为睡眠不足和纵欲过度的关系,脸部肌肉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松弛,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礼满是戾气。看起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侯爵要应付他也真不容易。
“他今天也是作为客人来的吗?”
“可能是吧,不过我想他不会是单纯来道贺的,他一定会继续说服侯爵为《法案》的通过辩护。”
“侯爵会答应吗?”
“你说呢?”
他多半不会同意,但这样以来势必要得罪这位子爵大人了。
美妙的华尔兹结束了,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侯爵和夫人与各自的舞伴分开,不约而同地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哦,天哪,我的头都晕了。”女主人取过一杯酒,扇着扇子抱怨到,她白嫩的面颊上浮起一层淡淡的蔷薇色,“真是年纪大了,我再也不能像十六岁时那样跳舞了。”
“为什么不陪着卡思伯顿先生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呢,亲爱的。”侯爵笑着提出一个让我心跳的建议,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想拒绝却又鬼使神差地开不了口。而侯爵夫人爽快地点点头。
他又笑着看了看周围:“其实我也正想躲避一下这些热情的客人。神甫,可以趁现在到书房去让我看看您的礼物吗?”
“这……”我的导师意外地顿了一下,“可是您作为主人,不好不在大厅吧……”
“告诉您一个秘密。”他压低了声音朝我们倾过身子,“等一会儿柯林子爵会和我在小休息室里谈法案的事儿,我答应他在第十支曲子结束前会听他的陈述。不过,您知道,我是非常想把这次会面时间压缩到最短的。希望您能帮我这个忙。”
“我明白了。”神甫同意了,“欣赏生日礼物是个好借口。”
他们谈笑着上了二楼,我却为身旁的人紧张起来。
“卡思伯顿先生,我们到外面待一会儿好吗?”女主人笑着挽起我的胳膊。
“这不要紧吧,万一还有客人想请您跳舞呢?”
“我的脚很酸呀,得休息休息。”她把下巴往那边一抬,“再说有格林先生暂时照顾着,不会有问题的。”
我没办法拒绝她的邀请,于是跟着她走出喧闹的大客厅,来到了静悄悄的露台上。
在这里借着透出的灯光,可以看见一片柔软的草坪,还有连成一条线的椭圆形花坛。夏虫在一簇簇丁香和石竹中鸣叫,与我们背后的音乐声比起来真是可爱极了。夜风从树叶中间穿过,拂过我微微发烫的脸。
温德米尔侯爵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放松了绷直的背部:“您觉得这儿怎么样,卡思伯顿先生?”
“呃……妙极了,很热闹……很漂亮……”看着她优美的侧影,我越发显得笨拙。
但她却呵呵一笑:“您不用掩饰了,您很不习惯这样的聚会吧?我注意到了。”
“是吗……”那真是我的荣幸!
“等一会儿我把这些场面上的东西全扔给贝兰斯利,再带您好好到花园里走走。伦敦的这幢房子虽然比不上我们在约克郡的庄园气派,不过很别致,您会喜欢后面那个小池塘的,我在里面种了一点儿印度的睡莲……”
她话还没说完,嘭的一声巨响突然从围墙外传进来,吓了我一跳。
“别见怪,那是我们可敬的邻居,劳伦斯·蒙德鲁上校——我跟您提过他。”侯爵夫人无奈地耸耸肩,“他也是我们这个新家唯一不足的地方。贝兰斯利和我已经找他谈过好几次了,不过那个顽固的老头坚持说这是他军人荣誉的一部分。”
我同情地望着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听着炮声过日子的!
“要不是因为这幢房子的设计确实让我满意——还有那些已经开花的睡莲——我早就另换一个地方住了。”她指着那边一处漂亮的窗户,“看,那儿就是我的房间,从阳台上可以直接俯瞰花园,早上醒就能闻到浓郁的香味儿。”
“真是太妙了。”
女主人显然高兴听到我的赞扬,又兴致勃勃地谈到她刚建好的温室,“我还没计划好该种什么呢,您能给我一点儿建议吗——啊,亲爱的!“
她突然笑则后对远处挥了挥手,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神甫和侯爵大人在书房的窗口望着我们。
温德米尔侯爵对妻子的致意欣然接受,也向我们招招手。”
“他真是个可爱的男人,对不对?”她得很开心,这又让我想到神甫的话,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可以相信的成分。
“您怎么不说话——哎呀!”
就在我发呆的空当儿,侯爵夫人一个转身,手肘猛撞在我的手上,大半杯葡萄酒一下子洒在她珍珠色的礼服上,浸开一大片污渍。
“天哪,对、对不起,对不起!”我慌了神,连忙掏出手巾为她擦拭;我这个笨蛋,她一定认为我蠢得无可救药!
“不,不,没关系。”她按住我的手,“没关系,卡思伯顿先生。”
“夫人,我……”
“这没什么。”她温柔地安抚我,低头检查那身弄脏的裙子,“看样子我得回房间去换件衣服。哦,别露出这种表情,把您的手给我。”
她把扇子垂下来,慢慢走过人群,来到大厅侧面的楼梯口:“好了,您别上去了,我一会儿就下来。”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目送她上了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
我头一次如此讨厌自己;我不该表现得这么青涩,这么笨拙!我把什么都弄得一团糟!虽然侯爵夫人完全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但她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不成熟的毛头小子。我的心情跌到谷底,一个人躲到僻静的角落里。
眼前来来往往的全是举止优雅、神态倨傲的贵族,我觉得他们的每一个笑容都像针扎似的直刺进我的心里。我此刻真想见到神甫,我要告诉他,我不属于这里,我要回去了!
然而舞池和大厅里全是生面孔。我四处寻找带我进来的那位保护人,毫不容易在远处看见他;他似乎刚从书房下来,却低声在那位年轻秘书耳边说了句什么,又立刻匆匆上楼了,快得让我来不及走过去叫住他。
现在是第九支曲子,肖邦的《华丽大圆舞曲》,侯爵大概已经去小休息室了,为什么神甫却又回到书房了。他的“任务”应该完成了吧?
正在我纳闷的时候,大厅西侧突然传来一声骇人的尖叫。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连乐队也停止了演奏;一位穿着红色礼服的小姐从小会客室里逃出来,扑到最近的两位男士身上,激动地指着那间屋子,语无伦次:
“杀人了!杀人了……尸体!”
几乎与此同时,外面传来啪的一声枪响……

染遍香群 发表于 2006-10-17 12:40

狄俄尼索斯之祭(四 惨案)
杀人?枪声?
我像所有的人一样惊呆了。不过几个反应快点儿的先生已经奔向了出事的那两个地方——小休息室和花园;更多的客人则愣在原地!
片刻之后,猜疑和恐惧被证实了:柯林子爵在小休息室里断了气,而到花园里去的男士们面如死灰地回来说,侯爵大人握着手枪倒在了外面。
大厅里立刻骚动起来,整个舞会上弥漫着一股诡异不安的气氛,到处都是窃窃私语,。我和不知所措的客人们一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不是格林先生适时地表现出一个优秀秘书的冷静和理智,这场舞会一定会变得不可收拾。
他很快从站立的便餐桌旁走了出来。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色也是一片惨白,但他迅速去那两个地方验证了目击者的话,然后几乎是毫不迟疑地走向几位花白胡子的体面人物,和他们低声商量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匆匆跑上楼,接着两个男仆穿过人群走出大门。
我猜格林先生一定是叫人去报警了,他下面对大家说了什么我完全没在意,只是一个劲儿地想着那个尚不知情的女主人;她的丈夫死了!那个神采飞扬的男人此刻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她会是什么反映呢?她会号啕大哭吗?还是装着悲痛的样子挤出几滴眼泪而暗地里无动于衷……
“内维尔!”远远的一声呼唤打断了我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我抬起头,看见神甫正从楼上下来,费力地来到我身边。
“我听说下面出事了?”他关切地问到,“你还好吧?”
“我……我很好!但是侯爵大人他……”
“我知道了!”他闭上眼睛划了个十字,“上帝啊,怎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格林先生在哪儿?”
“那边。他好象在处理事情。”
“侯爵夫人知道了吗?”
“这个……或许她很快就……”
“贝兰斯利!”尖利的女声阻止了我说出下面的猜测。不幸的夫人泪流满面地从楼上冲下来,踉踉跄跄地奔向侧门,身后跟着两个女仆。她那种悲怆的神色让我心头一紧。几位女士赶快同情地迎上去拦住了她。
她也许是爱他的!或许是这样!其实我多希望她此刻能镇静一点儿啊。
“跟我来,内维尔。”神甫拍拍我的肩,“我想咱们不能光站在这儿,来吧,去问问格林先生需不需要帮助,再安慰一下侯爵夫人;她好象快昏过去了。”
“好、好的。”
其实我对这两项工作都不擅长,但并没拒绝他的提议。此时温德米尔侯爵夫人已经支撑不住做倒在沙发上,刚换上的酒红色晚礼服包裹着发抖的身体,原本明媚的脸庞笼罩着一层惨淡的灰色,那几位贵妇人照料着她,还陪着洒下几滴眼泪。
神甫上前温柔地按住她的手,低声劝她节哀,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者;他的声音是那样悦耳,以至于周围的人的为之感动。我却只是站在旁边,默默看着悲戚不已的女主人,那些安慰的话在我舌尖打转儿,终于没有说出口。
格林先生正站在小休息室外面,当我们走近他的时候,他刚和几位先生说完话,用手巾捂着嘴,脸色难看极了。
“您没事吧?”神甫关切地问到。
他点点头,指着里面:“我刚才也进去了……真是太可怕了……”
我顺着半开的门望进去,看见明亮的房间地板上俯卧着一个人,淡黄色的后脑上糊满鲜血,礼服皱罢罢地缩在身上,看背影正是不久前与侯爵夫人共舞的柯林子爵。
我庆幸自己的心脏还算强壮。
“我想在警察来之前应该禁止其他人进这间屋子,”能干的秘书用商量的口吻对神甫说,但实际上他已经这样做。
“侯爵大人呢?我想您一定也去了花园,对吧?”神甫急着打听老朋友的情况,“请带我去看看好吗?”
“我要是您我就不会去。”格林先生很委婉地劝住他,同时用手在脑袋旁边比画了一下,“他这里……有一个大洞,躺在草地上,眼睛都鼓出来了,叫人没法把他和活着的时候联系在一起。请相信我,您不会愿意看见他那个样子的。”
“我的天哪!”
“所以我派人守在那儿,希望保留侯爵大人的尊严,同时也别让客人们给警察先生增添麻烦。”
神甫赞许地点点头:“您想得太周到了。”
但格林先生对此并没有觉得高兴,他不安地搓着双手,显得很迟疑:“其实我很担心……您知道,该做这些事的不是我,我只是个秘书。”
我们懂他的意思,可是作为主人的侯爵夫人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要她在这种时候还保持理智未免太残忍了。不管怎么样,格林先生在在保护现场和稳定大局这方面做得不错,而且他很聪明地征求了几位大人物的意见,让他发布的命令更具有一点儿权威性。
大约半个小时后,出去的男仆果然领着一队警察回来了。格林先生明显地一愣,随即又急忙迎上去,对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说明情况。
我和神甫早就远远地发现,这个领头的探长很眼熟;我从来不知道查尔斯原来负责这一片地区。
他的表情开始有点古怪,但很快又严肃地和秘书先生谈了几句,告诉他可以让一些客人先离开,并且留下了两名警察,带着其他人向小休息室这头走了过来。当他看到我们时,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倒霉的舞会,内维尔。”他拍拍我的肩,“还有神甫,晚上好,我真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况见到你们。”
“谁也不想这样,探长先生。”
查尔斯向他的下属做了个手势,叫他们提着工具进去,又转过头:“能耽误您几分钟时间吗,神甫?我有些话想问您。”
“当然可以。”
“哦,对了,还有你,内维尔。”
我们跟着他走进了小休息室。警察和验尸官正在收集周围的线索,而我更清楚地看到了死者的脸:果然是柯林子爵,他闭着双眼,表情很痛苦,后脑上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
这是一间不算很宽的休息室,有三张很精致的沙发,墙角立着一个装饰柜,上面的架子空荡荡的,一个铜铸的阿波罗摔在地毯上;夜风从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布幔像和谐的波浪一般轻轻舞动。
查尔斯慢慢在屋里巡视了一遍,低声询问过验尸官,然后转头向我们走来。
“他是被钝物砸中后脑毙命的,大约有两下,一浅一深,死亡时间不超过一小时。”年轻的探长简单地告诉我们验尸情况,“看上去伤口面积不大,应该是小而坚硬的东西砸的,然后凶手翻窗逃走了。”
“你怎么知道?”我好奇得很。
“窗台上有鞋印,而且鞋尖向外。”他淡淡地对我一笑,“不过,你们知道子爵为什么会呆在这儿吗?”
“这个……”神甫想了想,“我可以告诉您 :侯爵大人原本约他在这个地方谈点事情。”
“侯爵大人?谈什么?”
“柯林子爵有求于侯爵大人,是《关于阿根廷运河法案》的事,他希望侯爵大人能为此在上议院说点好话。”
“您怎么知道?”
“是大人亲自告诉我的,而且格林先生和内维尔也听到了。”
查尔斯没有继续追问,这时格林先生从门口探出头:“对不起,卡思伯顿探长。”
“您有什么事?”
“那个……客人都回去了,您需要道花园里去看看吗?”
“我正准备这么做。”
我们三个人在格林先生的带领下走出小休息室,查尔斯具体询问一些关于《法案》的细节,格林先生的说法和神甫毫无二致,而我也回忆了那天的一些对话,证明这件事的可信度。
我们从侧门出去,过了几分钟便远远望见了照着5、6盏马灯的第二命案现场。四个警察和两个男仆正守在那里。
这是一个面积很小的花园,规则的花坛上清一色是无花植物,东边有一个圆形的、浅浅的池塘,依稀可以看到水面上漂浮着粉色的印度睡莲——那是温德米尔侯爵夫人很喜欢的花,而靠近主楼的西边是一片不大的草地,我只能说,如果没有那具俯卧的尸体,它看起来也是很可爱的。
侯爵摊开手脚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惊恐地鼓着双眼,表情狰狞可怕,左边的耳际有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右手上握着一把枪。从侧面看过去,他脸色惨白,与生前潇洒爽朗的样子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格林先生组织我们确实是对的,但我更希望侯爵夫人不要看到这一切,她会被吓坏的。
查尔斯仔细检查了尸体的全身,最后在握着枪的右手上停了下来,用手指在枪托上沾起一点儿什么,又凑近鼻端闻了闻。
“真是可怕!”他一边掏出手巾擦干净手指,一边对我们摇摇头,“侯爵是被子弹击中中头部死亡的,现在看起来好象是自杀;不过……那柄手枪的枪托上有很多血。”
“有血?”
我和格林先生不约而同地叫起来。
“太奇怪了。”神甫也很意外,“如果他是开枪自杀,血也不会喷到那个地方,除非……”
“您也这样想吧?”查尔斯敏捷地抓住神甫的话尾,“除非他是用枪砸开了柯林子爵的脑袋,所以——”
“这不可能!”格林先生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太荒唐了,侯爵大人为什么要杀柯林子爵,他们是朋友!况且是柯林子爵又求于大人啊……”
“现在只是猜想,先生,究竟是不是这样还需要看枪托是否与子爵的伤口吻合。”查尔斯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先进去谈吧,有很多事我也不明白呢。”

当我们回到大客厅时,侯爵夫人正在明亮的枝形大灯下等我,那双强忍悲痛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泪水的痕迹,但已经恢复了原本高贵矜持的气度,让我们不能不佩服她的坚强。
我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查尔斯简单地向女主人表达了他的慰问,很快切入了正题:“夫人,对不起,我必须就今晚的不幸向您询问一些问题。”
“请说吧,探长先生。”
“您最后一次见到您丈夫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八点二十几分的样子,就在大客厅外面的露台上。”
“您能肯定吗?”
“是的。”她疲惫地用手支着头,“我记得当时隔壁蒙德鲁上校刚放完他的礼炮,而我和卡思伯顿先生正聊得很开心,贝兰斯利就站在书房的窗户上向我们招手。”
查尔斯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是这样的。”我证明了侯爵夫人的话,“当时我们还向侯爵打招呼,哦,对了,神甫也看见了。”
“对,探长先生,我当时正和大人在一起。”
查尔斯点点投:“我听格林先生说,您应该是最后一个见过温德米尔侯爵的人。”
“除了柯林子爵,或许就是我。”神甫想了想回答到。
“能告诉我为什么您会和侯爵单独待在书房里吗?”
“茶杯,因为一个中国茶杯,那是我送给侯爵大人的生日礼物,成化官窑的上品,几年一个中国商人为了表示感谢而送给我的。侯爵很喜欢,所以今天我特地来给他一个惊喜。”
“这么说八点钟的时候您一直在书房和侯爵欣赏那件中国瓷器?”
“是这样。”
“那么您知道侯爵是什么时候离开书房的吗?”
“这个……大约是八点三十分左右。”
“他告诉您他要去哪儿吗?”
“赴一个约会,”神甫看了看小休息室,“他是去见柯林子爵,为了《法案》的事,就像刚才我跟您说的一样。”
查尔斯用拇指抵住下巴:“那时侯您还待在书房吗?”
“是的。”
“为什么没有离开呢?”
“您知道,侯爵大人并不是很愿意帮助柯林子爵这个忙,只是去应付一下罢了。他说很快会回来,所以要求我等一会儿。”
“这么说侯爵大人没打算杀死柯林子爵!”我忍不住插了句嘴。
“对,贝兰斯利不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温德米尔夫人情绪又有些激动,“一定……一定有什么误会。”
“从神甫说的事实来看,侯爵确实没有什么动机。”查尔斯也点点头,“但是那把枪枪托上的血迹却很难解释;夫人,您知道侯爵大人平时喜欢把枪放在哪儿吗?”
女主人艰难地回忆了片刻:“或许……是书房吧,不,其实小休息室里也有,不过那都是铜柄雕花的装饰品。”
“真巧,侯爵大人手里拿起的正是一把精美的雕花手枪!”
温德米尔夫人的脸又变得煞白。
“夫人,我还想问问您,据您所知,侯爵先生和柯林子爵的关系怎么样?”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那为什么侯爵这次要拒绝帮助柯林子爵呢?
“那是因为这样做会违背他的原则,贝兰斯利不愿意这样。”
“这么说他们两个人的交谈将很不愉快啰?”
“柯林子爵为阿根廷运河的投资能否收回很伤脑筋,《法案》能否通过是至关重要的,而贝兰斯利却很坚持他的观点。”
“他们有没有可能……吵起来?”
温德米尔夫人的表情变得很古怪,“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们或许会不冷静,会发怒,进而做出一些出格的事。”
四个人都沉默了,女主人咬白了下唇,却没有反驳。我也明白了查尔斯的意思:也许在那间小休息室里,被拒绝的客人最终恼羞成怒,争执便很容易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
不过,这只是猜测。
查尔斯显然不想让我们再一次接受更加不幸的事,“哦,各位”他拍拍手站起来,“现在已经不早了,我想我应该回去利用今晚好好研究验尸报告和收集到的线索,为了尽快弄清真相,或许这几天我还会不时来打扰你们,希望各位不要介意。”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所以连虚弱的侯爵夫人也没有反对。
我和格林先生送查尔斯与他的下属们离开,神甫则留在客厅里陪着女主人,当我们回去时,他站起来,准备告别。
“夫人,这真是一场悲剧。”他用他清亮柔和的声音说到,“请您一定要坚强,千万保重身体,我和内维尔随时愿意帮助您。”
这番常见的客套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是令人动容,温德米尔侯爵夫人感激地握住他的手,向我们表示感谢。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真想留下来,但是这样似乎会超越一个“普通朋友”的本份,于是我嗫嚅地说了“再见”,和神甫一起走出了这幢房子,一切纷乱复杂的事好像暂时地被隔绝在大门里边。
我的导师借着昏黄的路灯光掏出怀表看了看,“上帝啊,已经十二点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叫到马车。”
我望着四周,街上早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或许开始应该请格林先生把府上的马车借给我们,不过现在回去未免太失礼了。
正当我们决定先步行一段时,一个高大的人影突然从拐角的阴影中走出来,径直来到我们面前。
“查尔斯?”我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还没走?”
“我在等你啊!”他笑嘻嘻地朝我们做了个手势,“我叫马车停在那边了,神甫,我可以先把您送回去,不过内维尔今晚得跟我走,有些事我想问问他。”
“当然可以,您是他哥哥,”神甫回答得很爽快。
我们的交通问题就这样易常顺利地解决了,查尔斯很快把神甫送回了家,而等我终于在他那张乱糟糟的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座钟铛地响了一声,已经凌晨1点了。
“累坏了吧,内维尔”我好心的哥哥体贴地为我倒了杯咖啡。
“查尔斯,别告诉我你又想录口供。”
“对。”他很坦率地承认了,“我必须在你还没忘掉什么之前清楚地听你说一遍。”
我哀叫了声:“上帝啊,你真是个工作狂。”
他却把热乎乎的咖啡塞到我手里,“你会帮忙呀,对吧?好了,打起精神来,再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他眨了眨眼睛,“我说的是一切。”
于是我绞尽脑汗开始回忆,在咖啡因的刺激下,断断续续地又讲了半个多小时,查尔斯聚精会神地听着,我想他连眼睛都没眨过,不时还打断我仔细询问细节,最后在笔记本上整理出一个大概。
“让我想想,”他重复我说的,“你是在八点五十几分听到有人惊叫,说发现了尸体。”
“对,因为几分钟后,九点的钟声就响了!”
“然后你看见有几位先生立刻赶到现场去了!”
“是的,随后是格林先生,他派人去确认,并且控制乱槽槽的局面,你得承认他干得很出色。”
“我是这么想的,是他派人通知了温德米尔侯爵夫人,所以女主人在十分钟后听到了噩耗,但在这之前神甫倒比她先赶到大厅。”
“我猜格林先生一定派人通知了他,我看见几个仆人急匆匆地跑上了楼。”
“也就是说从那时开始,神甫就一直和你在一起,直到离开圣菲尔德花园街回家。那么在尸体被发现之前你和别人都没有见过他,对吗?”
“你在怀疑他?”查尔斯没说话,我瞪大了眼睛,“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就算你说这是魔鬼混进舞会干的我也信,但如果说他是凶手,我实在是没法同意。”
“你太激动了,内维尔,”查尔斯拍拍我的肩,“我只是假设一些人是凶手,只要能找出证据证明他们的清白,就能排除嫌疑了。”
“神甫当然没有嫌疑,我能证明他不可能到楼下来,因为就在第九支舞曲开始后,他还从楼上下来对格林先生说了几句话,不过脚没沾地就又回去了!”
“哦?”查尔斯显然对此很感兴趣,“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我和他隔得挺远的!”
“为什么他没有和我提到呢?他说他一直待在书房!”
“这不奇怪,说不定他只是想要杯咖啡,必竟当时仆人全在楼下。”
查尔斯不歪着头想了想。
“有道理!”
这场“审讯”持续到凌晨两点,我实在是支撑不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一觉醒来才发现身上的礼服皱得像地上的旧报纸。
我连忙向查尔斯借了一套衣服,怀着十二万分的歉意匆匆赶回了格罗斯维诺广场引号。
“请您轻一点儿,卡恩伯顿先生!”当我大声地按铃进去以后,史丹莉太太冲我做了个手势,“神甫累极了,他还在睡呢!”
“对不起。”我轻手轻脚地跟着老妇人进了餐厅,她为我冲了一杯浓咖啡。
“我已经听说了昨晚的事,真是太可怕了。”史丹莉太太戴上她的夹鼻眼镜,翻开几份报纸,“看吧,整个伦敦都在谈论这件事,愿上帝保佑不幸的温德米尔侯爵夫人。”
我咽下一口极苦的咖啡,没有说话。
“您当时和神甫也在现场,一定知道得更详细吧?卡恩伯顿先生,能跟我说说吗?啊,还有探长那里,您是不是从他那里听到了一点眉目?这会是谁干的呢?”
说实话,我真的没有力气应付老妇人好奇的盘问,她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更加烦闷,我只能告诉她我看到的其实和报纸上说的没有什么不同,而查尔斯也还在继续调查,一切都得等待警方的最后结果。
史丹莉太太失望地把注意力转回到《泰晤士报》上,我向她她欠欠身,上楼去了。
上帝知道此刻我心里在牵挂谁;其实我现在很想再去一次考菲尔德花园5号,我担心那位夫人,但我也知道此刻向她表示关心的不会缺我一个,我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静下心来完成自己的论文。
在路过神甫的房间时,我顿了一下——也许可以拜托他转达吧,这几天他还会去看她,毕竟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我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迟疑了片刻,我推开门走进去;神甫果然睡得很熟,漆黑的长发散在枕头上,轮廓优美的脸上是一种平静、安详的表情。看得出他昨晚是草草就寝的,只穿着衬衫,连睡衣也懒得换,胡乱拉过羊绒毯盖在身上,外套和鞋子扔在地毯上,皱巴巴地缩在一起,看来再怎么优雅的人累极了也是很邋遢的。
我悄悄拾起他了他的外套,轻轻抖了抖这件起皱的宽大法衣。这时,一团白色的东西不经意地滚了出来,落到我面前。
白色的玫瑰,因为在衣袋中受到了些许挤压,变得有些破碎,花瓣儿的边沿出现了一丝丝发蔫的痕迹,但它原有的纯洁美丽并没消失。
我仔细地看着它,发现花梗上有一两个极小的、别针刺过的眼儿。
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心底像有什么东西小声地叫喊起来:
这朵玫瑰,是不是曾经戴在温德米尔侯爵夫人的鬓角?
狄俄倪索斯之祭(五 米诺斯迷宫)
喧闹的伦敦也有安静的时候,当凉风吹进窗口的时候,夏夜就变得清新可爱,几只飞虫停在灯下,振动着翅膀。我出神地望着它们,一时间竟然没听到神甫叫我。
“你怎么了,内维尔?”他诧异地从我背后走过来,“在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不,没有。”我连忙转身请他坐下,“我……我在思考一些论文里的东西。”
他点点头,关切地问到:“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离那场悲惨的生日误会已经三天了,在这三天里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乖乖呆在这张书桌前完成论文,不过写出的东西简直少得可怜,却把气撒在了三只不幸的钢笔身上。神甫一直容忍我不停地向史丹莉太太要咖啡的愚钝行为,同时顾及我的自尊没说什么,而我也不敢告诉他我没法阻止自己去想那朵白玫瑰。
不过今天我似乎决定要来帮助我,从他严肃的眼神里我猜到他决定行使导师的职责。
“告诉我,内维尔,”即便如此,他的口气还是很温和,“你是不是还想着温德米尔侯爵的事?”
我应该告诉他吗?告诉他其实我对那个男人的死并不觉得伤心,我是在担心他的孀妻,还有一些可怕的猜想。
“请原谅,神甫,我的状态……很糟糕。”
“我完全理解,毕竟没人能在目睹过一起命案后还若五其事。”他拍拍我的肩,“但这对你而言非常地不妙,你必须打起精神面对自己的问题。我的意思是,你在某些事情上不要想得太多。”
我的心脏砰地响了一声,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像他这么聪慧的人一定猜得出我心底关于侯爵夫人的秘密。但他体贴地没有说破,这让我有点感激。
“请您不要担心,神甫,我只是,呃,只是没有集中精神。您知道,在经历过这场意外后,我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
“那么……希望你早点完成这种‘调整’问题。”他看出了我的回避,“好吧,内维尔,我不打搅你了。不过明天我要去看望温德米尔侯爵夫人,或许她会需要我们的帮助。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我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如果您认为有这个必要的话。”
他冲我笑笑,走出去了。
就在神甫缓缓关上门后,我忍不住打开抽屉,已经干枯的玫瑰花蜷缩在里面,散发出一股怪味儿。
次日清晨我起得很早,神甫叫了马车在门口等着,到达考菲尔德花园的时候才刚刚八点五十分,我不知道这么早来打扰是否合适,但随后女主人的到来立刻祛除了我的担心。
她换上了黑色的丧服,梳着样式简单的发髻,一匹黑纱从头上披下来,覆盖在肩上,上面别着一朵白花,原来白皙的面颊少了脂粉的修饰变得苍白,眼睛周围泛着令人心疼了青色,我注意到她手中牢牢攥着一块儿白色的手绢,在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不时用它捂着心口,似乎在提醒自己控制情绪。
“你们真是太好了,”她听完了神甫的慰问,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感激,“我简直没法说……您知道,在贝兰斯利出事后,说什么的人都有,还有那些小报记者,都快把我烦死了,如果没有你们这样真诚的朋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眼圈儿红了,这让我的心底很不好受。
或许她不爱侯爵,但他毕竟是她相伴五年的丈夫,他们之间不可能完全没有感情的。
“您说的这些真是太见外了,夫人。”神甫向她欠了欠身,用一种柔和的声音说到,“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我,请您尽管吩咐,我相信这对您来说会轻松一点。”
“不,您不用操心,我会处理好的——”
“或许在葬礼方面,我能替您安排,”
“这会给您添麻烦的!”
“举手之劳而已。”
神甫让人无法拒绝,我想侯爵夫人这个时候确实需要帮助,推辞只是一种力不从心的表现。
“您怎么了,卡思伯顿先生?”我恍惚的样子让侯爵夫人感到很奇怪,“您一直没说话,是不是不舒服?”
“不、不,没有,请不要担心!”我连忙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咖啡,“我在听两位说话呢!”
“您不用太拘束了——”
“夫人!”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我惊讶地发现格林先生出现在楼梯口——他这么早就来了!
秘书先生见到我们也稍稍愣了一下,但很快微笑着道了早安,把手里的一些文件递给侯爵夫人。
“谢谢你。”她接过来看了看,转向我们,“多亏了埃里克,否则贝兰斯利留下的公务会让我疯掉的。对了,亲爱的神甫,您不介意等会儿和我们商量一下葬礼上的一些细节问题吧?”
“当然。”
“可是,夫人,九点一刻卡斯伯顿探长还要过来。”格林先生小声提醒到。
“哦,上帝!我差点忘了这件事。”女主人用手拍拍额头,“是的,他说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询问仆人。这已经是第五次了——请原谅,卡斯伯顿先生,我没有抱怨的意思;令兄是一个非常负责的警务人员。”
“谢谢,夫人。”我苦笑了一声。
她看看我,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卡斯伯顿先生,假如您不介意,我想请埃里克陪您一会儿,您愿意去花园里逛逛也行。我得把贝兰斯利留下的一批捐款项目给神甫看看,这非常枯燥,而且时间也不短,如果探长先生来了,您可以和他先聊聊。”
我懂她的意思,因为由我出面接待查尔斯或许能缓和一些气氛,她也不用浪费这段等待的时间。
于是我作出非常乐意的表情答应了她,并且表示我只想单独在客厅里休息休息:“让格林先生去帮您吧,夫人。我在这儿很好,真的。”
“不、不,这对您太失礼了!”
“相信我,这没什么?”
“您确定?”
“夫人,这几天我的论文出了不少问题,我正好拿点儿时间好好想想。“
“那么,”她很抱歉地笑了笑,“我们失陪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领着神甫和格林先生去了二楼书房,而我则留在原处。
我撒谎了!
我知道自己压根就没有心思去担心什么论文,我只想抓住一个好机会:只有我一个,我会好好地弄清楚一件困绕着我的事——那朵幽灵似的白玫瑰真的是侯爵夫人的吗?
我轻轻摇了摇铃,一个穿着白色围裙的少女走进来:“有什么吩咐,先生?”
“啊,”我指了指咖啡杯,“我不习惯方糖,请给我拿点儿牛奶吧。”
“好的,先生。”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个小巧的瓷壶回来,细心地放在我面前。
“谢谢,我把牛奶加进去,搅拌好了以后冲她微微一笑,“现在好多了,谢谢你——呃,你叫什么?”
“洛丽丝,先生。”
“洛丽丝,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
“最近是有一些,可是谁愿意发生这样的事呢!”
“或许这样问有一点冒失,可我还是想知道在侯爵出事后大家——我指这房子里的人——是不是都非常害怕?”
“何止是害怕,先生,简直是恐慌!”
“侯爵夫人一定很难过。”
“那是当然了。”她眨了眨圆圆的大眼睛,“舞会后整整一天她除了格林先生谁也没见,虚弱得像生了场大病似的。”
“真不幸呐,在丈夫的生日舞会上竟然发生了这种事,任何一个妻子都承受不了,侯爵夫人真是个坚强的女性!”我真诚地感叹了几句,“我记得出事那天她穿着一件珍珠色的晚礼服,头上戴着红宝石发带,站在大厅里显得非常出众——”
“您记错了,先生。”这个女仆笑着打断我,“那天夫人头上戴的是两朵白玫瑰!”
“不会的,姑娘!”我自信地晃了晃手指头,“我记得非常清楚,是一条红宝石发带,我可以和你打赌!”
她的眼睛闪出调皮和兴奋的光:“赌什么?”
“一英镑。”
“真的?”
“说话算数。”
她高兴地笑了,要求我稍等片刻,接着就像小鹿一样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拽着一个年纪稍大点儿的黑皮肤姑娘回来了。
“这是安娜。”她向我介绍到,“她是夫人的贴身女仆。安娜,快告诉卡斯伯顿先生,侯爵大人出事那天晚上夫人头上戴的是什么?”
“是两朵白玫瑰!”少女大声说到,“当时夫人说讨厌那些珠光宝气的东西,就要我找找颜色素一些的鲜花,可我们这里没有,我就到对面尼尔森太太的温室里要了两朵白玫瑰。夫人当晚的这件头饰可是独一无二呢……”
看着眼前两张得意的年轻面孔,我苦笑着把金币放在她们手上:“小姐,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希望你赢啊!”
出事那天晚上神甫和我一直在一起,除了中间和最后。我知道自己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说那朵白玫瑰是怎么跑到神甫口袋里的,这让我隐隐嗅出了不安的味道。他和那位美丽的女主人之间会不会……不,这连想一想也是重亵渎。
事情好像正朝着我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个方向发展。
我坐在沙发上凝视着面前冷掉的咖啡,只觉得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内维尔!”一只大手突然拍在我的肩膀上,吓了我一跳。
“查尔斯!”我回过头就看见哥哥笑呵呵的脸,“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刚到,管家说你好神甫已经来了。”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没事,是……论文上的一些问题……”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连忙岔开话题,“恩,侯爵夫人和神甫他们在楼上处理一些事情,马上就下来。”
他点点头,拿起女仆送上来的咖啡。
“对了,查尔斯,这件案子调查得怎么样?”
“老样子。”他耸耸肩,“我们把当晚的来宾列出来,然后一个一个地上门访问,他们都没看到小休息室里发生的事,而且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那么事情就像一开始看到的那样,悲剧放生在温德米尔侯爵和柯林子爵之间,没有人介入!“
查尔斯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恩,或许是这样。因为我们也找到了两位女士和一位先生的证辞,证明侯爵确实进了小休息室。“
“哦?”我很感兴趣,“他们看见了?”
“对,是在第九支舞曲开始的时候,很多人正在舞池中央,大家都没注意,不过他们跳舞的时碰巧看到了——就在靠近小休息室的那个方向——看见侯爵从长餐桌背后急匆匆地走进去了!”
“这说明——”
“说明他最有可能砸碎了柯林子爵的脑袋,然后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弥天大错,等待他的是身败名裂,还有无尽的牢狱生涯,甚至是绞架,冲动和恐惧让他把枪口对准了自己……”
我心底的想法从查尔斯嘴里说出来也不会感到怪异,我知道这种情况是“最好”的,但他的口气为什么有点气急败坏?
“那你还需要调查什么呢,查尔斯,还缺少什么证据吗?”
“一样也不缺!”他用粗糙的大手摩挲着细致的瓷杯,“从证磁到证物非常完备,我只要再写份报告就能结案了!”
“可是我听说你还要询问仆人啊!”
他精明的黑眼睛里有一丝狡黠:“对,我是准备这样做,我……我想抓住一点儿线头。”
“线头儿?”
“是的,不过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他冲我微微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内维尔,你也希望这个案子快点结束吗?”
“当、当然了!”我克制住内心焦躁的感觉,“谁不是这样想呢?”
查尔斯点点头:“是啊,如果可以的话,”他又想了想,“内维尔,你今晚……有空吗?”
“呃?有什么事吗?”
“对,我想跟你谈谈,去我家怎么样?”
“好啊,没问题!”
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侯爵夫人饱含歉意地快步走下来,一个劲儿地向她的客人道歉。
“上帝啊,探长先生,请您原谅我的无礼,”她把手伸过来,“我必须和神甫商量一些事情,是关于那部分遗留的捐款,您知道,这是贝兰斯利的心愿。”
“这没什么关系。”我的兄长大度地摊开双手,“您不用介意,我只是来作点儿调查,马上就可以结束。”
侯爵夫人点点头,坐下来。神甫和格林先生则客客气气地和他打了招呼,坐到我旁边。
“很抱歉又必须和您提起那件不幸的事,但是,夫人,您还能回忆起那天晚上大厅里的布置吗?”
“布置?”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惑不解的神情,“我、我不懂您的意思。”
“啊,”查尔斯努力找到一个比较恰当的表达方式,“我想详细了解一下案发当天大厅里的情况,比如客人们都集中在哪儿,长餐桌是怎么摆放的——它们都放在什么地方?”
“这样啊——”女主人恍然大悟,“我得想一想……”
“那天准备舞会的是您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您帮我画一张平面图。”
这种要求实在是有点无聊。查尔斯了解这些到底想干什么呢?我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一点儿也看不出他的意图。
我习惯——这真的成了我的习惯——转过头看了看身旁的导师,他还是保持着那种一贯的微笑,然后略微偏了偏头。
难道他知道查尔斯的目的吗?他确实没有我这么容易糊涂。我勉强回应他,又把目光移向温德米尔侯爵夫人,后者美丽高贵的脸上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但这种神情仅仅维持了一秒钟,立刻变得若无其事。
“好啊。”她优雅地抬了抬手,“没问题,我今天就可以给您。”
“真是太感谢了,那么——”查尔斯紧紧盯着这个美丽的贵夫人,连我都觉得他的目光过于无礼,“可以再请您允许我传唤一些当晚在场的仆人吗?我还有几个问题——呃,小问题。”
侯爵夫人拿起铜铃摇了三下,衣着笔挺的管家从侧门进来,略微鞠了个躬。
“布鲁斯,把那天舞会上当值的人列一张名单拿过来,”她吩咐到,“如果卡斯伯顿探长需要传唤谁,必须把知道的原原本本说出来。”
“是,夫人。”
查尔斯对她这种合作的态度简直赞不绝口。我心头却有些纳闷,这未免太莫名其妙了,我一点儿也没想通他在打什么哑谜。
不过接下来他却没有提什么古怪的要求,只是说下午再来取那张图,然后礼貌地起身告别。临走前还握住我的手叮嘱我晚上七点左右准时过去,我向他保证决不迟到。

“如果今天还有事的话,内维尔,你等会儿不用等我,先回去吧。”当我们回到客厅的时候,神甫和蔼地对我说,“我马上要去一趟圣玛利亚大教堂询问葬礼的事,可能会耽误一段时间呢。”
他怎么开始都没告诉我——我立刻想到这或许是在书房里和主人商量的结果。
“是的。我也得和劳沃德神甫谈谈具体问题。”温德米尔侯爵夫人向我解释到,“您知道,其实我希望由加达神甫来主持葬礼,毕竟您这位导师和我丈夫曾经是朋友。不过这不合体制,而且劳沃德神甫是个固执的人。”
“是吗……”虽然有这样的解释,但我的心底隐约还是有点儿不痛快;为什么他们出去却要抛下我?
或许是我脸上的有些许的不满,侯爵夫人连忙向我伸出手:“我很感谢您的热心,卡斯伯顿先生,您已经给了我很多帮助,我不能再麻烦您了。我听神甫说您还有自己的工作……”
作为一个成年人应该懂得适可而止,我努力克制自己回应了她:“谢谢您替我着想,夫人。我……我确实还在为论文发愁……那么,我先告辞了。”
“我叫埃里克送您回去。”
“不、不用了,我一个人没问题。”
……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我觉得心里闷得慌,一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或许是白玫瑰的阴影已经动摇了我的很多想法——总之,我不知道。
而神甫一整天都没有回来,我闷闷不乐地吃过午饭,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还觉得烦躁。史丹莉太太说我脸色不好,我告诉她我身体不舒服,所以当我说晚上不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她还关心地问我是不是要去看医生。
“不,我要到查尔斯那里去,请您转告神甫,可能我……今晚不回来了。”
“哦,上帝。”她抱怨到,“你们都在干什么呀,忙得连人影都见不到!”
我苦笑着没有回答,戴上帽子就匆匆地出了门。
到爱德华王街17号的时候才6点45分,我猜查尔斯或许已经在等我了,但当我去敲门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想错了,屋里好像没人——这让我感到有点儿奇怪,因为我的哥哥从来都是个守约的人。
我耐心地在楼下的休息室里等待,这间屋子里陈设非常简单,只有几张朴素的沙发、茶几,还有一个高大的自鸣钟,我在架子旁边翻看着那些住户们的邮件,不过倒没发现查尔斯的。原本以为只要消磨这十几分钟就够了,谁知道当自鸣钟打了八下的时候竟然还没看见他的身影。
今天晚上有点凉,在这幢公寓空旷的休息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望着地板发呆。上午遇到的不快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再次酝酿得异常苦涩,我心中笼罩着一股酸溜溜的情绪,我克制不了自己去想象神甫和侯爵夫人在做什么。我曾相信虔诚温和的神甫绝对是个正人君子,但是当窗外漆黑的夜幕降临时,我的心也焦躁起来,并且开始怀疑一切!
很快又到了八点半,那个不守时的家伙居然还不出现。我异常不耐烦地戴好帽子,准备结束这场枯燥的等待,这时大门口却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查尔斯像风似的冲了进来!
“天哪,内维尔!”他满脸通红,紧紧抓住我的手,“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在这儿!太好了!”
“你把我忘了?我正准备离开!”
“别生气,小伙子!”他笑着拍拍我的肩,“很抱歉,我临时回警察局拿了一些东西,呵呵,是非常有用的东西,好不容易才等到了!”
他冲我扬了扬右手——那是一个黄色的牛皮纸口袋。
我受不了了,为什么今天我总像个傻瓜,听不懂他说的每句话!

染遍香群 发表于 2006-10-17 12:41

狄俄尼索斯之祭(六 酒神祭)
长久以来的习惯是难以改变的,如果你试图这样做,那么无异于和西西弗斯犯同样的错误。
所以当我走进查尔斯的房间时,第一个感觉就是自己上次的劳动是毫无意义的,这个地方又回到了两个星期前的状况,混乱得一塌糊涂。不过现在我没心情再帮他整理东西了,我心里还在为另一些事情耿耿于怀。同时查尔斯的对自己迟到的解释也没有完全消除我的抱怨情绪。
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默默放下帽子和外套。查尔斯没有期待我和他一样兴奋,只是把散乱对方在桌子上的东西稍稍收拾了一下,然后笑呵呵地为我煮咖啡。
“你吃过晚饭了吗,内维尔?”
“是的。”
“那就好。”他在我对面坐下来,局促地搓了搓手,“有人临时通知我到局里去一趟,是非常重要的资料,我得立刻去拿。”
“或许是这样,”我装出大度的样子耸耸肩,“你以前可没爽约过。”
“是刚刚送到的,我查这件事已经很久了。”他古铜色的脸膛还是隐隐泛红,“这写东西对我手上的几桩案子都有帮助。”
“是温德米尔侯爵的案子吗?”
他看着我没有回答,只是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以后再详细地告诉你吧。今晚我还有一些事情要问你。”
他的口气跟今天上午一样,我想起了他向侯爵夫人提出的古怪要求。
“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
他交叠着双手望着我,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谢谢。当然了,还是关于那位不幸的显赫人物。我这几天几乎走遍了当晚的客人,询问笔录都成堆了。还好你当时在场,我想众多说法中或许你的话会更接近真实,你不会对我隐瞒什么的,对吗?”
“这……这是当然的。”
“那么现在你对当晚的情况能回忆起多少呢?”
我觉得这已经是第三次重复同样的话了,这多多少少让人觉得很无聊;但我仍然非常详细地告诉他我当晚见到的点点滴滴。
查尔斯听得很认真,可我发现他的表情非常奇怪;如果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么认真我并不奇怪,不过当我叙述到某些段落的时候,他的脸上却出现恍惚的样子——或许也称不上恍惚,只是他的眼睛没看着我,他一定是想到了别的事。
查尔斯身上应该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工作的时候常常全神贯注。
可是在我说完最后一个词时,他却非常亲切地冲我点点头,似乎表示他把我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
“是的。”他用拇指敲了敲额头,“你看到的情况和大多数人一样。”
“没有帮助吗?”
“不、不!每个人的角度都不一样,从这些差异中可以找到很多新发现呢!”
“新发现?”我觉得他的话里有别的意思,这是很怪异的;他似乎对这样一件过程清晰的案子付出了太多精力,“你到底想从里面找到什么,整件事不是很清楚吗?”
“你真的这样想?”他笑着摇摇头,“恩,从头到尾都清楚,适当的前因后果,适当的人证、物证,适当的时机,哦,太完美了!”
“难道你怀疑背后还有隐情?”
“你没怀疑过吗?”
我的顿时语塞——我应该告诉他那些不为人知的隐情吗?我的想法从开始就不坚固,而不久前再次开始动摇。
他紧紧盯着我,仿佛看出了我的犹豫:“内维尔,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不、没有!”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查尔斯皱了皱眉,眼睛里显出失望的神情,然后仰面靠在倚背上。
“没有就算了。”他冲我笑了笑,“或许是你已经记不起来了,这不要紧。不过你知道侯爵夫人今天去哪儿了吗?”
“她……她和神甫一起去安排葬礼的事了。”
“是这样……”探长若有所思地偏着头,“她今天倒还没忘了把舞会布置的平面图给我,真是个理智的、有条不紊的女人,而且——”他突然扫了我一眼,“——非常漂亮,对不对?”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脸部僵硬,好不容易才牵了牵嘴角:“是啊,没错……这是公认的。”
查尔斯做了个同意的手势在口袋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拿出一个信封,上面有两只雄鹿的纹章和花体的“W”。
“这就是舞会的平面图。”他把信封里的纸铺在茶几上,躬下身子,“内维尔,我要你看看,仔细看看,然后告诉我那天晚上你主要在哪几个地方走动。“
我很高兴他把话题从温德米尔夫人身上扯开了,连忙聚精会神地研究起眼前的这张草图——
其实并不能说它是“草图”,温德米尔侯爵夫人画得很清楚:八角形的大客厅里除了进门的方向以外,摆放着三个长餐桌,中间留出了大片舞池的位置,出口和楼梯标注得非常明白,甚至哪里有石膏像都画着红叉。
“我开始和神甫在这儿,”我指着左边的位置,“然后他和侯爵大人去了书房,我从侧门出去了——呃,还有侯爵夫人——她向我介绍她的睡莲,接着我……我打翻了酒杯,弄脏了她的裙子,她上楼换衣服去了,我就一直呆在离楼梯不远的地方,直到神甫回到客厅找到我。喏,就是这里,呓——”
我的手指在图上滑行时突然停下来了。
“有什么不对劲吗?”
“这个……”我搔搔头,“我记得这里好象有个东西……啊,对了,是餐桌,这里原本有个餐桌。”
“你是说这儿?”他用笔在楼梯旁边的空地上打了个重重的“?”。
“是的。”
“餐桌放在这个地方吗?”他用笔敲打着草图,“为什么她没画出来?”
“也许是忘了,”我倒觉得没什么奇怪的,“毕竟那天的事对她刺激不小,而且已经过了这么久。有什么问题吗?”
他脸上的肌肉似乎跳动了一下,眼睛里突然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问到:“餐桌上是不是有很多的东西?”
“是啊……准备了很丰盛的食物,”我想起当时的盛况,“每张桌子上还有大瓶大瓶非的鲜花,听夫人说侯爵很喜欢色彩艳丽的东西呢……”
他的手变得非常用力,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张图。
我非常纳闷:“怎么了?”
查尔斯没有说话,却再次露出那种恍惚的神情,当我重复了一遍问题后他甚至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表示不想回答,直到我快要发火了,他的眼睛离才渐渐有了焦距。
“对不起,”他的脸色总算正常了一些,并且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无礼,“我可能想得太出神了。”
我忍着没有发作,却十分不悦:约我来的人是他,开始迟到就让我等了一个多小时,现在居然还是这种态度……
查尔斯很快从我的脸上觉察到自己犯了错,连忙向我道歉,并且说他是被一些麻烦的问题给缠住了:“这一切在我脑子里乱成一团了!”他苦恼地按住额头,“到现在为止我已经陷在这个案子里了,就像进了米诺斯迷宫,如果不是因为你给了我一些有用的提示,我可能什么也没进展也没有。所以,内维尔,我非常感谢你,你把所有知道的告诉了我,这真的太有帮助了。”
一种心虚的感觉突然抵消了我的怒气:“没什么,当然了,这没什么……”我支吾着,低下了头。
查尔斯拍拍身边的那个黄色牛皮纸口袋,露出了兴奋的表情;“我和几天还得到了不少新的线索,相信很快就能弄清楚这件事了。”
我忽然感到一丝不安,说不清到底是为谁,一时间竟然没有回应他。
“怎么,还在生气吗?”查尔斯小心地望着我。
我连忙摇摇头,说自己一点儿也不介意,同时想办法岔开话题。
“这么说你很快就要参加侦查庭了吧?”我问他,“需要我出庭吗?”
“恐怕是的,你是重要的证人。”
“把你对我说的再说一遍就行了。”
“是不是侦查庭庭审过后就结案了?”
“程序是的。”查尔斯点点头;“除非又有新的线索。”
“那么侯爵的死还是裁定成自杀吗?哦……还有倒霉的柯林子爵,被他打破了头。”
“恩,可能吧。”他含含糊糊地扭过头,“这是显而易见的。”
他的回答并没有使我满意,我看得出他的回避。真是奇怪,我突然感觉他和我之间仿佛有了一层隔膜,有些东西埋在我们各自心底,没人愿意主动说出来;是因为我隐瞒了一些事情的缘故吗?
这种想法顿时让我难受起来。



在第二天早上匆匆回到神甫的住处。
查尔斯不冷不热地和我告别,在那场对话之后我们几乎没再说过话,至于原因大家心照不宣。我那种袒护侯爵夫人的急切心情表露得很清楚,查尔斯早就看出了端倪,理所当然地向我隐瞒了他进一步的发现。
我从未想到过我们之间会有这么一天。
马车外是伦敦繁忙的清晨,我心烦意乱地注视着各色行人,讨厌他们粗鲁的声音肆无忌惮地灌进我的耳朵。
好在格罗斯维诺广场31号朴素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我眼前,我敲了敲后窗,示意马夫停下来。
神甫或许已经起床了,正在精神饱满地坐在窗边阅读报纸呢!
我把帽子扶正,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沮丧。
就在我准备拉响门铃的时候,两个熟悉的身影却在这前一刻先走了出来。
“格林先生!”我诧异地看着他,“您怎么来了?”
“哦,”他似乎没料到会碰见我,把帽檐微微压低了些,“早上好,卡斯伯顿先生。”
“欢迎回来,内维尔。”神甫笑嘻嘻地从他身后和我打招呼,“格林先生太好了,特地来邀请我参加今天下午的募捐茶会。”
“茶会?”
“对、对。”这位年轻的秘书点点头,“是按侯爵生前的安排准备的,为儿童慈善会筹款一次活动,夫人……呃,夫人让我来邀请神甫,还有您。”
“是吗?”我相信最后一个词是他自己加上去的。
“当然了。”他匆匆走下台阶,“抱歉,卡斯伯顿先生,我得先走了,事务所里还有很多工作,您明白,通常这种时刻都是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的态度是在回避什么,而且当他擦过我身边时,我发现他沉静的棕色眼睛红红的,就像刚刚哭过。
太荒唐了!这怎么可能?
“你吃过早餐了吗,我的朋友?”神甫让我进去,转身关上了门,“史丹莉太太做了一点儿黄油馅饼,味道棒极了,或许你愿意尝尝。”
“不,谢谢,我已经吃过了。”我在客厅里把外套和帽子挂好,坐下来看了一眼座钟,“格林先生来得可真早,他最近一定忙得很。”
“当然了,他的眼睛都熬红了,像兔子一样。”神甫打趣到,收起了茶几上的两个咖啡杯。
“这是什么?”我发现一个杯子旁边有张陌生的卡片,斜斜地放在边沿。
这是一张手掌大小的纸片儿,什么也没写,只画这一个穿这华丽兽皮、捧着陶罐狂舞的古希腊少年,但是这卡片儿的一角有焦些黑,好像被火烧过。
神甫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微微一笑:“纪念卡,关于重新排演《俄狄甫斯王》的纪念。”
“您看过这出戏?”
“对,一年前在巴黎看的,波罗内·热亚的表演简直无懈可击!”
我翻看着这张毫无特色的卡片:“怎么掉在这儿了?您可得收好。“
“我一直把它当书签用。”他从橱柜上拿起一本《旧约》,接过我手里的卡片放了进去。
其实我对格林先生的来访意图更加关心一些,他的解释让我半信半疑,但我还是由衷地希望他没撒谎。
“您会去吗,神甫?”我谨慎地问到。
“什么?”他放好书,还没明白我的意思。
“格林先生说的茶会,或许你愿意参加。”
“当然了,我得去,你也要去;侯爵夫人邀请了你的。”
不可否认他的话让我很开心,我立刻表示夫人在遭受这样的不幸时还如此仁慈是值得钦佩的,我非常愿意去看看她。
神甫对此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
或许是纷繁复杂的琐事分散了注意力,让她没有太专注于自己的悲伤,所以当我再次见到温德米尔侯爵夫人的时候,她的气色又好了很多,脸颊上有了原先的红润,眉头略略舒展,连美丽的眼睛中也少了很多雾气。
她殷勤地在花园里招待我们,并告诉我葬礼安排在两天后。
“还是圣玛利亚大教堂,由加达神甫主持。”她把双手紧握在胸前,“多亏了他的努力,劳沃德神甫最后还是决定信任他。”
“这太好了!”我看着我那位在不远处跟别人聊着的导师,言不由衷地说。
不过女主人并没有注意这个,很快又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午后三点的光线有点强烈,但没有一个小时前那么灼热,倒有些让人昏昏欲睡,而事实上我看到在阳台的躺椅上真的有位老先生那么做了。茶点放在白色的桌子上随意取用,其中葡萄蛋塔特别美味,英式红茶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气氛显得异常和谐。
神甫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谈了很久,后者穿着同样的黑色外套及硬领,我猜测他或许就是那位“固执”的劳沃德神甫。看样子这场谈话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我只好自己走开,来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打发无聊的时光。
我似乎没必要来参加这个茶会,没人需要我。
“您看上去不是很开心,卡斯伯顿先生。”年轻秘书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来,我回过头就看见他笑眯眯的脸。
“没有的事!”我装着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我觉得在这儿很不错。”
“您没必要客气,如果有什么要求请尽管告诉我。”
其实我倒很想知道今天早上看见他时红肿的双眼是不是我的错觉。但这算是探究别人的隐私,未免太无礼了。
我刚刚准备避重就轻地和他聊聊,一位不速之客却向我们走过来。
“查尔斯,你也受到邀请了吗?”我吃惊地望着哥哥,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
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头发有些凌乱,随随便便地穿着长外套,下摆上还有一些溅上去的泥点儿——这一身打扮显然不适合出现在这样悠闲的环境里,不少客人朝我们这边投来了诧异的目光,甚至连侯爵夫人也注意到了。
“下午好,内维尔。”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可以和你谈谈吗,格林先生?”
我身边的男人显得非常意外,却没反对。他朝女主人看了一眼,点点头:“当然了,探长先生。那么我失陪一会儿,卡斯伯顿先生。”
查尔斯匆匆地向侯爵夫人略一颌首,随即同格林先生向小休息室走去。
这个小插曲让气氛突然间变得有点尴尬,神甫在花圃旁便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我更是莫名其妙。好在女主人飞快地转移了大家的视线;她大声邀请客人参观她的印度睡莲,于是周围响起一阵心照不宣的附和声。
我轻轻放下茶杯,望着那两个人离开的方向。
说实话,我对那个曾是惨案现场的地方此刻发生的事简直好奇地要死。我猜不透查尔斯究竟想干什么。但他肯定是发现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可为什么又要瞒着我呢?
趁着所有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那些花朵上的时候,我悄悄地绕到了小休息室另一侧的窗下。窗户关上了,从尚未闭拢的窗帘缝隙中望去,可以看见格林先生坐在沙发上,而查尔斯则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但最使我吃惊的是查尔斯此刻的表情:
他完全愤怒了——不,应该是暴怒。
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非常理智而冷静的人,否则怎么可能胜任现在的工作。我很少看到他大喜大悲的样子。他最后一次生气似乎是在十二年前决定来伦敦的那个晚上,不过也只是和父亲有些言辞上的冲突。
但此刻他的表情几乎可以用狰狞来形容:古铜色的脸膛通红,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大手紧捏着拳头,那模样像是要揍人!我相信如果不是这间屋子隔音效果好,所有客人都会被他吓坏的!
但坐在对面的格林先生却一脸的木然,似乎根本没看见眼前的这一切,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这样的气氛真是太诡异了!
过了一会儿,对方的固有的冷淡更是刺激了查尔斯的怒气,他一把抓住格林先生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凑近他的脸大吼起来。
格林先生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嘴唇动了几下。
查尔斯脸上的神色像被人打了一拳,青一阵白一阵。他僵立在原地,却慢慢放开了手里的人。
格林先生走到一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没有回头看他。他好象又说了几句,查尔斯的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取下眼镜,轻轻在脸上擦了擦,重新戴了回去。
两个人就那么站着,一时间没有谁动一下。大约过了两分钟,查尔斯坐倒在沙发上,把脸埋进手掌中,然后那双结实的大手又慢慢爬过头发。格林先生看了看他,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这个房间。
我在查尔斯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沮丧。
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地回到花园中。
灿烂的阳光照在我身上,周围是一片温馨又和谐的景象,但我却感到一阵寒冷。神甫从花圃边回头看看我,笑着举起他的茶杯,那张美丽的脸上闪出耀眼的光泽,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呢?





狄俄尼索斯之祭(七 科里班特巫师)
[上]
夏季闷热的天气一旦失控,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天空中是厚厚的乌云,阳光一点儿也没漏下来,可地上并没有因此得到什么阴凉。整个伦敦像烤箱中发胀的面包,在内部孕育着焦躁和不安。街上的行人很少,马匹喷着灼热的鼻息跑过,车轮扬起的灰尘附着在人们汗湿的皮肤上,分外难受。
我把窗户大大打开,可是没有一丝风赏脸进来,握着笔的手一直在出汗。我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把写了几句的论文推到一边,走下了楼。
在起居室的窗户旁,神甫伸直了腿看书,他的头发整齐地束着,光滑的额头上连一滴细小的汗珠都没有。
我觉得他随时随地都能保持一种悠然自得的心态,或许是因为这样,他周围总会弥漫着不可思议的平静。我想象不出究竟有什么事才能破坏这个男人固有的优雅——或许根本没有。
“为什么不来杯冰镇红茶。”他看着我满头大汗的样子说。
我接受了他的建议,在对面坐了下来,“今天怎么这么热呢?”
“哦,大概快下雨了。”神甫望了外边一眼,“暴风雨来临之前就是这样,闷得很。”
“可后天就是温德米尔侯爵的葬礼了,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他低下头继续看书,漫不经心地回答到:“别担心,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况且湿润的泥土要松软一些,更适合下葬。”
这话听上去有点冷酷,不过倒是事实。
“葬礼过后一切就结束了。”我想到这些语气变得很轻松,“恩,可以稍稍平静一下。”
“对,就等侦查庭做出结案通知,大家都能松一口气。”
我不敢肯定他这样说是不是为了让我安心;但是他不知道我在忧虑的什么。
我把冰凉的杯子贴在脑门上,感觉很舒服。
“哦,对了,内维尔。”神甫突然合上书,仿佛想起了什么,“我明天可能要出去见一个朋友,你和史丹莉太太不必等我吃晚饭了。”
“这样啊……”我装作毫不在意地点点头,“知道了。”
他要去见谁呢?在葬礼前一天晚上,他会去见谁呢?会不会是……好奇的种子在我心脏里发了芽,我发现自己竟然也有这么讨厌的时候,如果神甫知道我心中的想法,或许会后悔告诉我这件事吧?
闷热的天气酝酿的似乎不止是一场暴风雨,还有我心底的浮躁与多疑。我很想从神甫的话里找到一点可以抓住的暗示,但接下来的一整天里却一无所获,当傍晚的一场倾盆大雨来临时,一个极其卑劣的想法突然窜上我的心头——
为什么不跟踪他呢?
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竟然啪地一下折断了手里的笔。
上帝宽恕我,我一定是鬼迷心窍!我为什么会如此偏执?或许神甫不过是见一个普通朋友,而我没有权力去干涉他的私事。
我庆幸自己能遏制刚才的想法,急忙把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工作上;我还有很多正经事要做,这好过无聊的揣测。
雨后的空气清新了许多,闷热的感觉一扫而空。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我却感觉不到这对我的心情有什么作用。
神甫终于出门了,我从临街的窗口看见他戴着黑色便帽的身影消失在一辆出租马车上,沿着石砖路渐渐走远。
我却莫名其妙地想到茶会上看到的一幕——如果连查尔斯都在忽然间变得陌生,那我还有什么可以相信呢?我矛盾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那朵枯萎的白玫瑰的影子。
就让自己沉浸在胡思乱想中吗?
不,我绝对不能这样,我必须为自己——是的,我坦率地承认,是为了解开我心中所有的疑惑——而做点什么。
我下楼来到起居室,神甫的东西都按照他的习惯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我悄悄拿起一个黑色的记事本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直到最后面,一行俊秀的字迹赫然落在纸上:“8.27日,伦敦桥东,C·K面谈”。墨迹还很新,仿佛最近才写上去的。
我把记事本放回原位,几下穿好衣服,然后告诉史丹莉我要去图书馆,可能不回来吃饭了。她咕哝了几句表示不满,抱怨我们都太忙了。
我没空安慰她,直接跳上一辆出租马车,大声叫嚷着:“去伦敦桥!如果你能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我付给你双倍的价钱!“
雨后的空气丽没有了浓雾的遮蔽,一切都很清晰。我在引桥的路旁下了车,压低帽檐朝前走。宽阔的桥面上尽是来来往往的车流,我四处打量,却没有看到那个束着黑色秀发的修长身影。
难道我弄错了吗?他和“朋友”见面的地方不是这儿?
不过几分钟后这种焦虑就消失了;我在一盏老旧的路灯下发现了神甫,一个戴着黑色礼帽,遮住了上半边脸的高个子男人正在和他说着什么。他们简单地交谈了几句便缓缓下了桥,朝下游走去,而我则像小偷一样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
我一直很担心,以神甫的谨慎或许轻易就能发现我,所以我只是远远地掉在后面,好几次我都以为跟丢了,不过总是立刻幸运地发现他们实际上就在前面。
神甫见的不是那位夫人,这让我很高兴,但我还是跟着来到了这里,因为他身旁的男人我觉得很眼熟,一定是我认识的,我想证明自己的猜测。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两个人拐进了东区一座正在翻修的歌特式小教堂。
陈旧的尖顶戳向天空,生锈的黑铁大门被虚掩着,门口堆满了石料和涂料,还有一些垃圾,左边粉刷过的墙和另一面上灰色的污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放轻了脚步,没有霍然跟进去,只是沿着教堂外面的脚手架走了一圈,终于在侧面发现了一个临时开的小门,在忏悔室的后面,可以不费力窥视大厅。
巨大的彩绘长窗因为蒙尘而暗淡无光,成排的蜡烛都熄灭了,礼拜堂里光线昏暗地像傍晚,只有长椅和圣像上蒙着的白布泛着清冷的光。
“这里不错吧?我特地挑了个安静的地方。”神甫清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荡,“因为资金的关系停工三天,圣玛利亚姊妹会的决定仿佛是为我们而做的。”
“连这种地方都能找到,您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那个男人用一种古怪的声调说到,摘下了帽子,露出查尔斯古铜色的脸。
“难道没有看门的人吗?”
“他们在二百米以外的小屋里看守着贵重的木料呢!”
神甫漫不经心地掸了掸白布上的灰尘,优雅地断坐下来:“您可以完全放心,探长先生,我保证在这里很安静,没有什么不相关的人。”
如果他看到我就会后悔这么说。
但是查尔斯很明显是相信了他的话,沉默地在他身旁坐下来了。
“约人出来谈话又不开口,这可是一个不好的习惯哦,探长先生。”神甫的表情和阴暗地环境一点儿也不相称,“您不是有事跟我说吗?”
查尔斯的脸色看起来像是覆盖了一层铁灰,他用手抚摩着帽檐儿,似乎陷入了沉思。而神甫居然也没有催促他,只是安静又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滑动的手指。
这种气氛简直让人难以忍受!不过我的焦躁并没持续多久,在几分钟后,我的兄长用极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是您干的,对吧……”
神甫的表情没有一丝改变,几乎和我一样一头雾水:“什么?”
“杀害温德米尔侯爵和柯林子爵的凶手,就是您吧?”
短短的一句话像个响雷在我耳边炸开,震得我脑中一片空白!
查尔斯在说什么呀!
如果这是个玩笑,那他也开过分了!
不过神甫的笑脸依旧温和有礼,仿佛那连我都认为无礼得如同暴风雨般的话对他而言不过是拂面而过的微风。
“您的调查是不是偏离正常轨道了,探长先生?”
“我做得尽不尽职您心里很清楚。”查尔斯的口气变得很尖锐!
“那好吧,”神甫的笑里带上了宽容的成分,“我那天晚上做的事您已经都查过几遍了,其他人也说过吧,比如内维尔……您为什么要说我是凶手,总该告诉我原因吧?”
这是他小小的反击,不过查尔斯并没有因此而退缩:“没错,那天晚上你好象没在案发前去过现场。我从内维尔那里多次验证过当晚的过程:你和他到达舞会之后不久就分开了,直到出事后才又碰到一起的。”
“对,我们和主人交谈了一阵,然后侯爵和他去了书房,温得米尔夫人和内维尔去了露台。这是有人看见的,您不能否认。”
“表面上看是这样,不过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晚的情况,除了您,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干出一下子解决两个人可怕谋杀。”
“愿闻其详。”神甫微笑着把手放在膝盖上。
“在你和内维尔分开的半个小时后,侯爵去小休息室赴约,和柯林子爵发生了争执,冲动地杀了他,接着在花园里自杀了!”
“这不是您的调查结果吗?”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查尔露出讥讽的笑容,“可是我觉得很奇怪,侯爵不是一个容易走绝路的人;而且这场本应该是仓促发生的案件竟然有完美的现场证据,动机、凶器、人证、物证,一样都不缺,就像……就像一出按剧本演的戏!”
“是吗……我对侦探这个职业可不在行。”
查尔斯侧着脸,似乎在嘲笑神甫的避重就轻:“别这么说,您很清楚,事实上正是您先枪杀了侯爵,然后再敲碎了那位花花公子的脑袋,伪装出虚假的现场。”
“这是不可能的。”神甫没有丝毫慌乱地理了理头发,“您弟弟曾亲眼见到侯爵和我在书房中向他招手,而舞会来宾中也有人亲眼看见侯爵走进小休息室没有出来。这段时间里我可是一直在书房中等他,怎么杀人呢?”
“因为您一进书房,就已经杀了温德米尔侯爵!“
“上帝啊!”神甫大笑起来,“探长先生的想象力果然很丰富!不过我得提醒您,侯爵是头部中枪死亡的,而枪声是在九点钟左右响起来的,在这之前我怎么能找到一柄发不出声音的枪来做那种事呢?”
说的对啊,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除了优美的音乐和人们的交谈,再没有任何惊人的声响。
“如果有更大的声音来掩饰就可以了。”查尔斯一点也不退缩,“内维尔曾经告诉我,侯爵府邸的隔壁住着一位从阿富汗退休的陆军上校,而每天晚上八点正,他都会准时用礼炮向过去致敬,您完全能抓住这个时间开枪,所以——实际上侯爵大人在八点中的时候就已经死亡了!”
“那么内维尔和侯爵夫人在露台上看到的是鬼魂喽?”
我的脑海里相应地浮现出当时的景象:神甫和侯爵并肩站在窗前,侯爵夫人欣喜地冲他们招手……
“我到考菲尔德花园的房子里检查过,书房的窗户并不宽,灯光是从房间里射出来的;所以晚上从外面看过去,站在那个位置的人只有一个光线勾勒的影子,脸部和身体正面都黑糊糊的,根本看不清。如果您用高背椅什么的支撑住尸体,把它当成一个提线木偶,那么很容易让远处的人误以为侯爵大人还活着。”
一阵凉意顺着我的脊背爬上来。
神甫的脸上还残留着微笑,但是他的声音已经让我觉得有点寒冷:“这确实说得通。不过我还想问问您,照您的说法,尸体也应该在书房被发现,可是大家看到的时候它却躺在草坪上。”
“穿过书房的那几道门可以来到二楼的阳台,下面正对着草坪,您有力气把尸体拖到那里再推下去——反正大厅里的音乐和人们的交谈声都够大,草地也很柔软,不会发出太响的声音。这样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悔恨交加’的侯爵没在小休息室里‘自杀’,偏偏麻烦地翻窗出去干这件事了!”
查尔斯说完这些后望着神甫,仿佛在等着他的下一次进攻。而神甫显然也不想让他失望——
“可是杀死侯爵的凶器可是那柄放在小休息室的手枪,我哪能带着它进入书房杀人呢?还有,您又该怎么解释大家看到的、进入小休息室的侯爵呢?作为‘凶手’的我当时还在书房,唯一的一次露面是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而这是您的弟弟亲眼看到的。“
查尔斯似乎对他提到我很反感,口气变得更加恶劣:“你竟然还这样说——不正是你利用了内维尔吗?“
这话让我的心脏几乎漏跳一拍!
“我必须指出来,神甫,这次可怕的谋杀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办到的,您有同谋!”
“是内维尔吗?”我的导师用戏弄的口气说到。
“是温德米尔侯爵夫人。”
这个名字让我在瞬间收紧了全身的力量,一种针刺似的疼从心口直往里钻。
“这不是一个容易发现的事实,但我反复查看口供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当晚所有的来宾都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因为他们都聚集在舞池周围,所以至少每个人都有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证人,不过只有您和温德米尔夫人得同时依赖一个人的证辞,那就是内维尔;而且你们同时也能成为他的有力证人。这在几十号人中实在是一个太过于凑巧和特殊的事了。”
“这就是您怀疑我们的原因吗?”
“还有一点:我检查过您送来的礼物,那个中国茶杯;拳头大的东西,根本没必要用那么大盒子来装,不过用它来藏下一支枪倒是完全可能的。凶器若来自于案发现场,就仿佛凶手是在怒气中偶然发现了杀人工具一样,这是制造‘偶发事件’的因素之一,所以您就拜托温德米尔夫人先把那把枪偷了出来,再借助送礼机会带到书房,用它干掉了侯爵大人。”
我隐约记得那个大盒子,神甫在出门前拿起来,说是为侯爵准备的礼物……
“那么八点以后进入小休息室的那个侯爵大人又是谁呢?”
“就是您!”我的兄长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到,“实际上所有人看到的那个进入小休息室的‘侯爵’就是您假扮的!”
室内在一瞬间有阵死一般的寂静,我感到手心的汗珠儿润湿了握拳的指尖,连呼吸都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神甫您大概知道,我曾经调查过一桩双胞胎杀人案,在这个案子里出现过很奇妙的情景,就是他们利用自己相同的面孔同时做出一样的动作,给目击者类似于镜子的错觉。同样,在舞会上,任何人恍惚地看到一个衣着身材差不多的人,都会在直觉上以为他就是侯爵大人。这一点也不奇怪!”
“难道那些人视力这么糟糕吗?”
“再好的视力有时候也没用!”探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它递给神甫,“看看这个,这是侯爵夫人画给我的舞会平面图,我曾问内维尔,他告诉我,这里……就是这个地方,好象画错了,于是我按照他的说法增加了一些。”
“画得不错!”神甫对着光线摆弄这张纸。
“那天我离开现场后老觉得舞会上的布置有点不对劲!您看,这几个长餐桌在大厅里摆成了一个倒‘U’字形,上面还放着又大又茂密的鲜花。从左边起头,长餐桌与墙刚好形成了一条很窄的通道,连接中二楼楼梯口和小休息室。假如有人从楼上下来以后,快速地穿过‘通道’,那么站在舞池那边的人只能在鲜花掩映的缝隙中隐约辨认出衣着、侧影,无法看清脸。我说的对吗,神甫?”
“有道理。”我的导师点点头,“请继续。”
“这样的餐桌摆放很不美观,而且缩小了舞池;富有社交经验的女主人是不该犯这种错误的,加上她事后故意篡改了平面图,所以我更加确定了她是共犯的想法。”
查尔斯的嘴巴太紧了,在这之前竟然没向我透露一点风声,他什么时侯也变得这么深沉了?
可就算他说的是事实,但我心里还是又一丝疑惑:如果神甫真的去小休息室杀了柯林子爵,那么我在大厅里看到的站在楼梯上和格林先生说话的人又是谁呢?查尔斯如果解释不了这一点,那前面所有的推理都是一堆废话。
神甫到现在还不慌不忙地他和一句一句地配合,难道是因为他也知道这会是自己最有胜算的一张牌吗?
但是这个有力的驳论并没有在下一刻成为神甫反击的工具,这个有着天使般容貌的神职人员用一种温和的表情沉默着,但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中我也能轻易地看到他眼睛里只属于胜利者的光彩。
与此相反的是查尔斯,他虽然也没说话,可是眉头却紧紧地皱在一起,手掌把帽子磨得快冒烟了!
这古怪的气氛让我大气也不敢出:怎么回事,好象两个人的地位瞬间调换了,被指控的人一下掌握了主动!可是我并没有看出神甫做过什么呀?
“继续说啊,探长先生,快点把最后的那一部分说出来!您应该知道怎么解释您的弟弟看到我在楼梯上和格林先生说话这一点吧?”神甫慢慢地向他伸出了手,从衣袖里露出皓白的双腕,“快点说出来吧,这样您就可以立刻给我拷上手铐,拖回警察局!”

染遍香群 发表于 2006-10-17 12:43

[下]
查尔斯面对着这张似笑非笑的脸,眼中涌出赤裸裸的愤怒,那样子让我相信他是恨不得狠狠揍这个人一顿的。
神甫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高大的探长,嘴角渐渐弯起来,接着漏出遏止不住的笑声,这清亮的声音像战栗的精灵一样贯穿了污浊的空气。
“让我来帮您说吧,探长先生:案发时内维尔曾在大厅里看到我站在楼梯上和格林先生说话,如果这是真的,那您所有的推论都不成立;可您知道那个人其实不是我!正如我可以化装成侯爵一样,温德米尔夫人也可以化装成我!那么当时和她配戏的人也是共犯,嫌疑犯不是两个,而是三个,格林先生也可以算在内吧?哎呀,不知道隐匿线索算不算包庇罪,如果内维尔说不清楚,不是也得被牵连进来吗?”
他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拍着额头,似乎很为难:“上帝啊,这样真不好。虽然格林先生会愿意承认是他主使的,但我和内维尔毕竟才认识不久,真不想连累这个善良单纯的孩子呀……”
“你这个魔鬼!”
查尔斯终于怒喝一声,紧紧攥住了神甫的衣领,他有力的双手几乎要把这具纤瘦修长的身体提起来,可一根无形的绳索把他心里发狂的猛兽死死勒住了!我听见他粗重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却没再动一下。
神甫轻轻按住了他的手,那动作就像按上钢琴的键盘,接着发出类似中音铜片颤动般悦耳的笑声:“探长先生,您该不会要把我就地正法?内维尔,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快点出来救我啊!”
我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查尔斯都愣住了!他有力的双手仿佛在瞬间虚脱了,任由神甫拂到一边。
“内维尔,别躲了,”这个黑发的男人整理好被弄乱的衣服,竟然把脸转向我藏身的忏悔室,他看到我了?
“通气孔透出来的光都被你挡住了,快点出来吧。”
我屏住呼吸移动了脚步,查尔斯看见我的表情像见了鬼似的。我想自己的脸色一定白得可怕,但神甫却冲我露出了最和蔼的微笑:“我在路上还一直担心你跟丢了呢!没想到你居然还能找到这儿!“
他,竟然故意把我引来;这么说留在记事本上的地址也是陷阱!
我僵硬地望这个人,觉得他简直陌生得令人心寒。
“过来啊,内维尔,探长先生一定有些事想问你。”神甫抓住我的手,一股凉意从指尖窜到心口。
查尔斯用复杂的眼神望着我,竟然真的张了张嘴:“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我点点头。
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一时间教堂中鸦雀无声,我鼓起勇气看着神甫,近乎严厉地责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您故意把我引到这儿来就是要我亲耳听到我哥哥对您的指控吗?”
我觉得会这样做的人根本就是傻瓜,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查尔斯要单独与神甫摊牌,让他这个堂堂的执法人员搞得象小偷一样狼狈。
神甫看着我们古怪的神情,扑哧一笑,俊美的面孔立刻明亮得像染着晨露的百合。他不紧不慢地掏出怀表:“哦,这个问题请允许我等一会儿再回答,客人们快来齐了,我得去迎接。”
我和查尔斯对望了一下,眼中都充满了迷惑,但紧跟着就看到神甫迈开腿向大门走去。
“嘿!”查尔斯大叫到。
神甫回头耸耸肩:“那好吧,内维尔,请你出去把我们的朋友带进来好吗?“
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半信半疑地来到门口:大约在门外五码的地方,走来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身材婀娜的年轻贵妇人,穿着黑色的丧服,披着黑纱,露出白皙的脸;另一个是中等个子的青年,留海密密地贴着前额,戴着一副半新不旧的眼镜。
就算看到魔鬼我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了!
但是温德米尔侯爵夫人和格林先生异常平静地向我打了招呼,用在考菲尔德花园见面一样有礼貌的口吻请我带他们进去:“我想我们应该没有迟到吧,卡斯伯顿先生。”
我头脑一片空白地回到了阴暗的大厅,神甫依旧笑容可掬,查尔斯的脸色却扭曲得近乎滑稽。一种不详的预感像潮水一般从我心底升起。
好戏已经开场,究竟谁是主角呢?
“哦,这样才对。”那个清朗的声音在灰尘和阴霾中响起来,“该来的人都来了,探长先生,我现在可以完整地告诉您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了!”
神甫做了个手势,新到的客人们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其实您说对了,杀死温德米尔侯爵和柯林子爵的人都是我,不过我还是要郑重地向您介绍两位好帮手,就是我们美丽的女主人和格林先生;当然了,内维尔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我敢说他此刻的表情比得上最好的戏子,一举一动中都包含着有意的做作。
“其实这是一场早就策划好的谋杀,温德米尔侯爵夫人、格林先生和我,我们在舞会前两个星期就达成了共识。正如您所说,探长先生,我利用了隔壁老上校的固定习惯,不过让我产生这个念头的却是侯爵夫人。”
“没错。”新寡的贵妇人平静地说到,“是我注意到这一点,告诉了神甫。”
“于是我花了几天的时间守侯在考菲尔德花园,掐着怀表计算时间,验证那声礼炮算是不是分秒不差,为此还差点被雨淋出肺炎。不过很高兴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这样才有可能进行下面的一切。”
我想起了某个晚上他全身湿透地回到家中,还若无其事地向查尔斯和我打招呼。阴谋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吗?
“勇敢的温德米尔侯爵夫人把雕花的铜柄手枪拿给我,换上了另一个看上去差不多的冒牌货。我就像您说的一样把它藏在了装瓷器的礼盒里。舞会当天我事先穿上了和侯爵一模一样的晚礼服,再把稍微宽大的深黑色外套罩在外面,然后和内维尔一起赴约。”
天哪!如果当时我剥下他衣服就立刻能觉察到其中的古怪!
神甫冲我眨眨眼睛,似乎把我的懊恼看在眼里:“别想太多,我的朋友。即使你留意到当晚我穿了一件稍嫌宽大的衣服,也不会把它联想到谋杀案上去;那东西能说明什么呢?”
“所有的仆人都按照女主人的吩咐在舞池、厨房和大门外当差,其他的地方完全没有人。我觉得一切都准备得很好,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得多;侯爵和我去书房,我拿出枪指着他的头,看着怀表走到正点的位置便扣动了扳机。他真的束手无策,吓得连脸都青了。”神甫说着说着笑了,“其实他不知道,我没到八点正是不敢开枪的,他只要反抗说不定还有救。”
“那也难说。”查尔斯冷冷地看着他,“也许您会扭断他的脖子,再把他从二楼扔下去。”
“啊,啊,我没那么凶狠。”神甫仿佛听到了一个大笑话,“只是一切都太顺利了。在那几分钟之后,内维尔就成了我第一个重要的证人。”
“您是指他在露台上看见的吗?”
“对。”回话的却是温德米尔侯爵夫人,“这部分由我来完成。我按照事先计划的那样把卡斯伯顿先生引到看得见书房窗户的地方,神甫在二楼摆弄好尸体,让它看起来像一个活人。然后我借故回到大厅,并且立刻上二楼换上神甫的衣服,好让他以男主人的身份在大厅匆匆亮相。”
我想起当时她那杯酒在衣服上的红酒,竟然连这也是刻意安排的吗?哦,不,其实可以不是酒,什么意外都行,只要能有机会离开我去二楼书房就够了。
我回忆着当时沮丧又难过的心情,由衷地为自己悲哀。
“接下来的事正如您所说的,探长先生,”神甫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把侯爵的尸体推下阳台,摔在草坪上,然后脱下外套,戴上准备好的假发、胡子,快速穿过舞池旁边长餐桌摆成的‘走廊’,去小休息室结果了柯林子爵。那个自负又讨厌的家伙居然没看清我是谁就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然后我带走那柄冒牌的手枪,爬出窗户来到草坪,把真枪塞到侯爵手里,并且脱下他的鞋在小休息室的窗台上留下了一个脚印。“
“您很小心啊,”查尔斯讥讽到,“我居然没有找到任何多余的指纹和血迹。”
神甫摊开手笑了笑:“我是个谨慎的人。”
“那么这个时候我看到的神甫真的是——”我把目光投向有着黑色秀发的美丽女人。
“没错,那是我。”她竟然异常坦然地对上我质询的目光,“我在书房里换上了神甫的外套,把剪成和他一样长的头发放下来,然后在楼梯上露了一下脸,如果我没记错,当时我是故意把背部朝外,再跟格林先生说话的,前后不超过十几秒。”
所以在远处的我自然会认为那是我亲爱的导师。
“这样一来能证明我没到过小休息室的人就有两个了,一个是你,一个就是格林先生。”神甫笑眯眯地转向我,“你在远处见过‘我’,而格林先生则在近处,如果有其他人也碰巧看到就更好了。”

我注意到年轻的秘书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话,他异常安静地站在离神甫不远的空地上,脸上是一副木然的神情,冷漠地看着一切,当发现焦点移到自己身上后,他才镇静地走上前来。
“事实上我起的作用还不止这些。”他似乎在对我说,却把目光放在查尔斯身上,“最初要这么干的人是我,是我提出杀死温德米尔侯爵的设想,神甫和夫人都愿意帮我,于是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那天晚上他们分别在两个地方行动,所有联系和协调的工作都由我来完成。比如男女主人不在的时候,我必须保证没有多余的客人进入小休息室;我给伪装成侯爵并等在二楼楼梯上的神甫送出暗号,让他在客人们都开始跳第九支舞的时候穿过‘走廊’,这样才能使最少的人看清他的脸;我在大厅里监视你的活动,确定你能看见这边以后,让侯爵夫人从楼梯上下来,做出和她交谈的样子,让你们都认为‘神甫’从没有离开过二楼。”
“实际上他来来去去地跑了两趟了,对吧?”我竟忍不住尖刻地反问到。
侯爵夫人轻轻地插了句话表示同意:“我稍微露面后就回到面向草坪的窗户旁,把外套脱下来,扔给神甫。“
“而我只要穿好,取下假发、胡子,等时间一到便扣动扳机,从空无一人的佣人通道回二楼,再出现在大厅就行了。“
神甫冲我摇晃着他修长的手指:“看来我们三个的表演都过关了,对不对,内维尔?你以前一定没看到过如此精彩的好戏吧?”
“的确如此,精彩极了!”我苦笑到,“不过您为什么现在要全说出来?别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探长呢!”
神甫爆发出一阵不可遏止的得意大笑:“难道你这个时候还以为你哥哥回把我们统统抓起来吗,内维尔?”
他说的是真的!
我把头转向查尔斯,发现他古铜色的脸膛竟然变得像纸一样苍白,眼中的锐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实话吧,探长先生。”神甫走近他身旁,“事实上您连枪也没带吧?您今天约我出来只是和我商量一下,根本就没想过要逮捕我;因为我一旦被捕,您最重要的两个人就会被牵连进来。”
“两个人?”我疑惑地看着他。
“你还不知道吗,内维尔?除了你这个可爱的弟弟以外,另一个就是探长最重视的‘朋友’埃里克·格林先生!你的哥哥并不是从调查中找到了足够的线索才对这个案子产生疑问的,而是他第一次到现场就知道他的朋友牵涉其中了!”
我没有向查尔斯求证神甫话里的真实性,因为他震惊的眼神和秘书先生发青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早就认识了!
他们干嘛在第一次见面时装出一副没见过面的样子?我的头脑里闪过那天下午的争吵画面!这又是怎么回事?是因为查尔斯已经知道格林先生参与了谋杀吗?
为什么我全被蒙在鼓里?莫名其妙的事情怎么突然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我到底在整件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他们,这些熟悉的面孔后面究竟是怎样一张脸?
一股急欲爆发的怒火烧得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一开口嗓子竟沙哑难听:“告诉我,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告诉我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任何人回答我;格林先生把脸转向一边,查尔斯直直地望着他,侯爵夫人则安静地看着神甫。
有着与身份不相称的长发的男人慢慢穿过一排排木椅,站在圣坛前,拉下了满是灰尘的白布。
圣母和耶酥光洁的面孔在昏暗中发出耀眼的光辉。
神甫仰着头开了口:“内维尔,你还记得史迪芬·葛瑞堡吗?”
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在混乱的记忆库里努力翻找:“好象听说过……您说的是……那个河岸上的少年……”
那是我初到伦敦时碰上的意外:美丽的金发少年横卧在湿冷的泰晤士河畔,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对,就是那个惨死的孩子!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他,都是为了惩罚害死他的凶手!”
“什么?”
“探长先生应该知道吧;当时我就说过,他是被人杀死的!他的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身体上还有各种各样的伤,从领口和手腕上就能知道他受过怎样的虐待!而那个丧心病狂的施暴者,正是道貌岸然的温德米尔侯爵和那群紧随其后的伪君子。”
“怎么会?”我攥紧了拳头,“这怎么可能?你怎么知道的?”
“是真的,这是我和神甫调查的结果。”格林先生取下眼镜,撩开了长长的刘海,我惊讶的发现他的发根和头顶皮肤之间有一丝金色的断层,“我的真名叫菲里格斯·瑟拉尔,是那个孩子的亲生哥哥。”
他俊秀的五官第一次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我在果真上面找到了某些熟悉的影子。
“我和史迪芬相差了六岁,我们是感情很好的兄弟,但却在父母过世后被迫分开的,我只知道他被当成了孤儿送进了一个修道院的慈善会。当我能独立工作时便开始寻找他,当时负责接走我们的人指点我找到了加达神甫,神甫告诉我史迪芬改了名字,呆在昂桑修道院。可修道院的人却说他被一个从伦敦来的绅士带走了。我觉得很奇怪,于是来到这里一边工作一边找他,过了几个月终于有了线索,可是没想到……没想到……”他的双眼突然泛红了,“没想到得到的消息却是他被卖进了一个底下俱乐部,叫做‘狄俄尼索斯’,那里面——那里面的家伙都是禽兽!”
他抱着头痛苦地蹲了下来,双肩不住地发抖,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查尔斯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来了。
“下面还是由我来说吧。”神甫转身扶起了格林先生,“菲里格斯写信给我,于是我查了查这个隐蔽的俱乐部;没想到他们经营的内容竟然是把那些长得不错的孤儿——男孩子和女孩子——当作玩具提供给心理不正常的阔老爷。”
“我让菲里格斯染了头发,换了身份接近这个俱乐部,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史迪芬;可怜的孩子几乎都要疯了!我准备好一切,只等有机会就把他救出来,但是还是慢了一步……俱乐部中有人先下手杀了史迪芬,可我没查出来他最后的客人是谁,直到有一天,碰到那个濒死的忏悔者。内维尔,你还记得到伦敦第二天我们在教会图书馆门前遇到的那件事吗?”
“……是的,有点儿印象。”一个绝望的女人在匆忙中找到神甫,说她的丈夫快死了,需要帮助。
“还记得那个得病的男人是谁吗?”
一股电光闪过我眼前,我猛地记起和侯爵夫人初次见面时所说的那些话:“他不就是——”
“温德米尔侯爵的前任秘书。”神甫点点头,“正是他以抚养孤儿的名义帮他的顾主把那些漂亮的孩子送进了地狱;其中也包括史迪芬。他相信自己的肺病正是做这种事的报应,即使再多的钱也无法消除这种罪恶感,他在临终前向我忏悔,把一切告诉了我:杀害史迪芬的正是柯林子爵和温德米尔侯爵,他们一边假惺惺地给儿童慈善会捐款一边干着最恶心的勾当。于是,菲里格斯和我决定让他们受到惩罚;为此我找到了侯爵夫人,她同意帮助我们。”
“是这样。”风姿绰约的贵妇人脸上没有任何愧疚的神情:“我不觉得杀掉这种人是什么罪恶的事;即使他是我的丈夫!这个人早就该死了!地狱里的魔鬼一直在不停地呼唤自己的兄弟呢!”
我从没想到这种刻毒的诅咒会被人以如此镇静的口吻说出来,尽管我早知道侯爵夫妇貌合神离,但从没料到妻子会对丈夫恨之入骨。
“您不用惊讶,卡斯伯顿先生,我确实恨他!”侯爵夫人的嘴角突然扭曲了,“他娶我可不是像五年前的报道说的那样感人,他只是需要一个太太,一个为他主持宴会、装点门面的女人,一个必要时可以献给当权者的礼物,一个在他大肆玩弄男童时维持体面的遮羞布……五年来我一直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卡斯伯顿先生——还有探长先生——你们觉得我是不是有理由为自己做点事呢?”
“为什么……不离开他?”我艰难地问到。
“因为我需要他的钱;我可怜的父亲需要他每年八百英镑的资助才能不宣布破产。”侯爵夫人苦笑到,“为此我要忍受的是一个正常女性远远不能想象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是如果他死了一切就不一样了;这个被上帝遗弃的罪人旁系亲属已经屈指可数,我也很小心地不让他有继承人,一旦他突然死亡,我就有可能获得他二分之一的财产,这足以让我的父亲摆脱现在的窘境,并且赔偿我所付出的一切。”
“侯爵没有立遗嘱吗?”我问到,“如果他不留给你一分钱,你不是白白当了杀人犯?”
“您指的是那张被我烧掉的东西吗?”高贵的夫人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神色,“我请那肤浅的律师帮忙,完全没给侯爵这样的机会!”
这时我的心里很难受,我搞不懂为什么自己曾对这个女人有那样的倾慕。我承认自己几乎是爱上过她,即使现在也没办法讨厌她;但是、但是为什么现在我觉得那短暂的单恋并不值得回味,甚至让我嘴里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神甫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他从我脸上轻易猜出了我的想法:“其实你没必要责怪自己的单纯,内维尔,一个年轻人都很容易被迷惑,特别是在女人面前,何况还是这么一位非常迷人的女人——”他歉意地冲另一个人笑笑,“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夫人。”
侯爵夫人做了个“没关系”手势。
“对不起,内维尔,在这件事上,我承认我有意识地耍了点心思,误导了你。”
“误导我?”
“对,自从发现你第一次见到侯爵夫人惊艳的眼神,我就有了一些想法。难道你后来没想过为什么她会那么好客地跟你交朋友,会那么频繁地接触我们;为什么我会在‘无意’中泄露她与丈夫不合的信息……因为这些都有助于你心中那初次见面时的好感萌发成爱慕。”
我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古怪:“你……让我爱上她?”
“让一个热情的青年迷上高雅的美人是件很简单的事,我只是在你沸腾的心中加些催化剂罢了。”
“你让我……“
“是的,只有你爱上侯爵夫人,才会下意识地站在她那边保护她,为她说话,即使在案子里发现了不利于她的证据,也会替她隐瞒——至少隐瞒一段时间。”神甫笑起来,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睛像蛇,“还记得白玫瑰吗,内维尔?你应该从我衣服里拾到了白玫瑰,你还把它藏在抽屉里吧?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探长,对不对?”
我的心脏像被攥住了,喉咙发干,我偷偷望向查尔斯,立刻发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让我觉得悲哀和自责的东西,我飞快地转过头。
“那个……也是你设下的陷阱?”
“那只是一个暗示,暗示侯爵夫人在舞会中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只要你把玫瑰交给探长先生,他就一定能查出我和女主人暗地里的动作,可是你并没有这样做,所以也算隐瞒了线索,对不对?”
“如果我没有发现过白玫瑰呢?”我咬牙切齿地问到。
“哦,”他摊开手,“还有很多机会,比如在言语中给你一点提示之类的……总之把你粘上就可以了!要牵制探长先生得用很重的镣铐,如果朋友不够,加上个弟弟总能凑足分量了!”
查尔斯哼了一声,我突然间无地自容。
他冷冷地问到:“这么说连杀人的地点都是故意选在我的辖区吧?”
“恩,约克郡可没有这么好的条件。”神甫笑起来,清越的声音再一次如优美的旋律一般震荡着空气。
我再也没办法正视这个人,尽管他依旧美得像天使,但我已经不敢想象是怎样的灵魂在操纵这具优雅的身体。
“伦敦是个大染缸,而你还很年轻。”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听从查尔斯的忠告是件多么愚蠢的事,现在真的没办法用道歉来弥补一切了。教堂里安静得让我感到压抑,神甫环抱着双臂没再说话,他的眼睛注视着查尔斯,带着说不出来的意味,好象是在等什么。
在这场游戏中彻底失败的是我哥哥,但当一切都没有选择的时候,他似乎已经从最初的愤怒中逐渐冷静下来了,他深深地看着瑟拉尔先生,终于慢慢转身向外走去。
“查尔斯……”年轻低沉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一双清澈的眼睛中竟渗出晶莹的痕迹,“……对不起,可他……毕竟是我弟弟……”
高大的背影僵硬了;我担心地看着他,生怕他突然暴怒或者头也不回地离开。但是在几个深呼吸的动作后,他转过身,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朝瑟拉尔先生伸出了手。
一滴透明的东西很快划过年轻人俊美的脸,他向查尔斯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突然猛地抱住他。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查尔斯会早早地一人远离家乡,为什么父母亲对他的态度远不如对我亲切,还有他的公寓那个离开不久的同居人是谁……
可是,上帝,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看着瑟拉尔先生的神情和查尔斯舒展开的眉头告诉自己,这不是最重要的,他还是我的哥哥……
神甫和侯爵夫人没有同我们说再见,只是缓缓走向大门,他们舒展的身体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
这个案子的结局已经不言而喻,我明白或许神甫早已料到了这一刻,他就像酒神祭上的巫师一样,敲击着鼓点儿,让我们都随着他的掌握而跳舞!
一阵冲动让我开口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吗,内维尔?”
“神甫,”我凝视着他天空般明亮的眼睛,“您认为自己在扮演上帝的角色吗?”
“不、不。”他轻轻地回答到,“我只是替他做一些他办不到的事罢了。”
狄俄尼索斯之祭 尾声
演出都按照某个人写好的剧本在照常进行,所有角色就位,一个接一个登上侦察庭的舞台,并向庄严的法官作证:一切都像警方调查的那样,温德米尔侯爵死于自杀——因为和柯林子爵发生了口角,他在一怒之下杀了倒霉的朋友,接着在恐惧和悔恨中向自己开枪。
这场听证会吸引了全伦敦的记者,他们同情“不幸”的侯爵夫人,无所不能地渲染这场富有戏剧色彩的案件;各种小报则忙着告诉市民们这个漂亮的寡妇将继承总价值超过九千英镑的遗产,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决定把三分之一的钱都捐献给各种慈善机构。
这案子中另一些不起眼的身影就在随之而来的赞叹、惊讶、猜疑和议论声中被掩盖起来了,其中包括瑟拉尔先生,神甫,查尔斯,还有我。
侯爵的葬礼得以如期举行,那天来宾很少,不过天气却很晴朗;正如神甫所说的,“松软的泥土非常适合下葬”。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麻木的人群演完了最后一幕戏,然后神甫合上手里的《圣经》走过来。他雪白的法衣罩在黑色的外套上,蓝色的眼睛像天空一样清澈而美丽,形状完美的嘴唇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我得承认自己完全没办法讨厌这个人。
“怎么了,内维尔?”他冲我眨了眨眼睛,“您看上去不喜欢这个地方。”
谁会喜欢墓地呢?
我很奇怪他居然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和我打招呼,而我却显得那么僵硬和不自然。
“你快要走了吧?”他问到,“探长和瑟拉尔先生好吗?自从你搬到他们那里去以后,我还没机会跟你说话呢!”
“啊,是的,他们很好……我、我准备过一些日子就得回学校了。”
“真是抱歉。”他诚恳地说到,“你的论文还没完成呢!我这个临时导师果然不合格!”
“不、不。”我局促地摇摇头,“我……我从这里已经学到了很多东西……”
“是吗?”他握住我的手,“那么一路走好,我还有些必须要做的事,也许不能去送你了!”
还有什么事呢?一切都结束了!
我迷惑的目光让他低头轻轻地笑起来,接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是关于放纵的欲望和惩罚……是呀,我得做些扫尾的工作,史迪芬·葛瑞堡这样的事可不能再有第二次。”
那是一张我见过的卡片,平凡无奇,上面画着一个穿着华丽兽皮、捧着陶罐狂舞的希腊少年,卡片的一角已经焦黑了。
“凭证入场,绝无松懈!”神甫指着陶罐的边沿,我看到了一个“W 143”的编号,“‘狄俄尼索斯’之祭需要一个送葬的巫师,你不认为只有我才能胜任吗?”
我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他却飞快地把卡片重新放回口袋里:“不久以后你会知道我没有撒谎……哦,抱歉,我们也许得过很长时间才能见面了,因为我还得去希腊解决一些私事。”
他向我挥挥手,修长的身影向墓园外走去,叫住了前方的侯爵夫人。那个窈窕美丽的女人礼貌却含蓄地冲我点点头,和神甫一起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我的心头空空荡荡,突然间只有一种感觉:
这场戏,终于落幕了……

(全文完)


PS:
狄俄尼索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在酒神之祭上,人们纵情狂饮,高歌游行,(可以说放纵欲望)。柯里班特巫师是酒神祭上的掌管者,祭时击鼓狂舞。

金银妖瞳 发表于 2006-10-25 13:56

狄俄尼索斯,呵呵,酒神~$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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