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666 发表于 2006-11-10 22:25

凤姐的跟人之术
  
    1、跟人的重要性
  
    王跃文的小说《梅次故事》里,上司王莽之稍示亲近,还算有些成色的朱怀镜马上激动得心头突突直跳,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微妙的感觉好似恋爱中。虽然他们终因分歧过大分道扬镳,却可看出,一般情况下,能跟上面接上头,投入他的小集团中,对事业前程必然大有裨益。
  
    十年砍柴兄也曾考证,以李逵之凶恶泼蛮却无人追究,以戴宗之技艺稀松却坐稳了梁山特务司第一把交椅,不过是因为他们早早跟定了大佬宋江,一次明智选择,终身受益,他们赢在了起跑线上。
  
    现实人生更是如此,刚工作时,偶尔参加一个饭局,座上主宾是两个大人物,将其余人等视为透明,彼此寒暄调侃说得有来道去,酒至半酣,其中一位忽然探身向前,满是油汗的脸上,浮出一个夹杂了诡秘、艳羡、钦佩、亲昵等诸种况味的笑容,说,我最佩服老兄的一点,就是跟定一个人。另一位语焉不详地挥了一下手,再无下文,数年后听说这位栽了,他跟的那个人犯了事。
  
    可见,官场之道,跟人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跟不跟得上,跟一个还是跟许多,跟对了还是跟错了,都有莫大的影响,一步走错,可能全盘皆输,一步走对,则有可能全面开花。
  
    看凤姐一生兴衰成败,秘密也全在跟人二字上,成也是跟人,败也是跟人,她跟的人不错,只是跟得过于高调。
  
    荣国府的格局有些奇怪,贾赦身为长子,且袭了官,按说是家庭的核心,贾母却跟着小儿子住,大概是不喜欢他夫妇。这也罢了,贾赦的儿媳凤姐也被抽调过来当家,重心全面倾斜到贾政这一房中,这一定不是贾赦夫妇的本意,甚至会激起他们的反感,据兴儿介绍,邢夫人就相当不满,发布舆论说: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张罗。要不是老太太在里面,早把凤姐叫回去了。可见,凤姐当初到贾政家当家管事,全是贾母的主意,她姑妈王夫人最是遵循礼法,未必愿意在里面掺和,是凤姐自个投了贾母的缘分,才得以荣升荣氏企业执行副总的职位,否则必在邢夫人的强大威慑之下,夹着尾巴做人,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不还有一句话吗: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你能指望邢夫人对凤姐说一声行吗?
  
    把凤姐放到重要位置,只是第一步,邢夫人不服不说,荣国府那些管家的婆子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凤姐生病探春代班期间,她们就玩尽了花样,还是平儿跑去骂了一通才算了事。可以想像,凤姐上任之初,必然面临着更为艰难的局面,人多事杂,更要克服种种心理障碍,贾母通过各种方式有力地表达了对于凤姐的支援,拙作《贾母的一把手之道》里已有论述,在此不多赘言。总之,凤姐褒贬不一执政生涯里,离不开平儿的默默辅佐,更少不了贾母的有力赞助。
  
    2、跟人的艺术
  
    毛泽东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贾母力挺凤姐,确实因为凤姐有两把刷子,但单是这一个理由,只会是理性的支持,而不是那样设身处地的关心,入乎内出乎外的理解,甚至是小孩式的天真依恋,贾母不只一次把自己和凤姐单列出来开玩笑,省略掉中间的邢王二位夫人,连最疼爱的宝玉都不算在内,似乎只有凤姐跟她一伙。
  
    凤姐的成功,正在于此,荣国府的领导层过于错综复杂,讨好了这位,可能就得罪了那位,得罪了这位,却未必就能讨好了那位,初入道者很难摸出门道,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地雷。面对如此局面,凤姐删繁就简,认准贾母这竿大旗,这盏指路明灯,唯她马首是瞻,一定不会错到哪里。
  
    做好本职工作之余,凤姐孜孜于取悦于贾母,休要小看这能耐,凡大人物,本来就无所求,求他的人倒是排了长队,想要打动他的心,孰非易事。我有位老师,算是“翻过几个筋斗”的人物,总结出,讨好领导的不二法门,在于运用好“三小”,一是“小实惠”,二是“小乐趣”,三是 “小麻烦”,这三点掌握得好,必然能顺利地登堂入室。他当笑话说,大伙也当笑话听,以为其中颇有些反讽意味,而凤姐的作为却验证出,这“三小”的确有莫大威力。
  
    且说“小实惠”。
  
    说起来贾母该是荣国府最有钱的人,第四十七回,她对邢夫人说,贾赦要什么人,她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地买。这句话里还有赌气的成分,第五十五回凤姐和平儿说起宝玉等人娶嫁的开销,说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钱,老太太自有体己拿出来。按照探春她们每人还要七八千两银子算,贾母这笔体己不是一个小数目。第七十二回,荣国府遭遇财政危机,贾琏求鸳鸯把老太太的东西偷出来当掉,虽然贾珍认为这是凤姐放出的烟幕弹,但也说明,贾母的确具备非同寻常的经济实力。
  
    但是人的天性总是贪小便宜的,大人物也不例外,贪小便宜和吝啬小气不一回事,他们可以一掷千金眼睛都不眨一下,却会为一点小彩头心花怒放。这方面凤姐处理得极好,她和贾母玩牌,总是和鸳鸯配合,设法输给贾母,为了输得自然,还欲擒故纵,佯做不情愿,扭扭捏捏,外加俏皮话一大堆,哄得贾母身心俱爽,既不落痕迹又拉近关系,看来利用赌博行贿不是现代经济犯罪的一大发明啊。
  
    贾母的大多数开支从公里出,但也有少数几项大概要自掏腰包,比如给尼姑的年例银子,大约这是比较私人的事务,从贾母的月钱里出。第四十九回里,凤姐来找贾母,正好碰上尼姑们来讨年例银子,顺手就替贾母付了,后来又在贾母面前打趣。因为是小钱,贾母并不放在心上,但有人替她付了,总是令人愉快的事。接着她又装做敲诈贾母请客,却远兜近转绕到自己头上,反变成自个做东,请贾母他们吃酒。弹笑间,贾母不动声色地落了些许“小实惠”,她固然不会像刘姥姥那般看重,但凤姐在她眼中,就成了一个令人愉快的人。
  
    第二是“小乐趣”。
  
    贾母是个热闹人,凤姐天生的伶牙俐齿、说书的女先儿都赞叹的“好钢口”正派上用场,但是贾母又是个聪明人,寻常的插科打诨、拍马溜须可能只会招她反感,凤姐的秘诀在于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犹如一把旋得滴溜溜的小李飞刀,不但刺中要害,更旋出美感。
  
    第四十六回中,贾母为贾赦要娶鸳鸯生气,却把脾气发到王夫人头上,经探春点醒后,贾母又怪凤姐不为王夫人帮腔。凤姐此时处境非常尴尬,却见她笑道,我还没寻老祖宗的不是呢,老祖宗倒来派我的不是了。贾母与众人都觉得新奇,要听她下文,凤姐说,谁叫老太太把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呢,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要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
  
    这个马屁,凤姐动用了一点小小的冒险精神,即将冒犯的一刹那,翻转过来,既恭维了贾母和鸳鸯,又不得罪贾赦,有技巧,有悬念,酸甜可口、软硬适中,正对贾母的胃口。文人们只知道“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没文化的凤姐却以她亲身经验证明,马屁同样要有文学性。
  
    上面这二“小”都很简单,最不容易拿捏的是“小麻烦”,它没有固定的尺度,全靠自个儿把握,既要掌握轻重,又要注意随时发生的细微变化,稍不留神,将“小麻烦”弄成“真麻烦”,没的惹来一身臊。
  
    但要是弄好了,却能大大地加分,微不足道的小麻烦,体现了领导的权威,使他觉得有恩于你,而人们总是喜欢施恩者的感觉的。张爱玲的短文《丈人的心》中转述法国故事,一老翁,有个美丽的女儿,有一个青年,遇到机会,救了老翁的命。他想,好了,一定成功了。另一个比较狡猾的青年,却定下计策,自己假装陷入绝境,使老者救他一命,从此这老者看见他就一团高兴,吻他、拥抱他、欢迎他,仅是他的存在就提醒大家,这老人是怎样的一个英雄。这就是“小麻烦”的妙处。
  
    凤姐的“小麻烦”虽不是刻意找来,但下意识的行为更能暴露内心走向,第四十四回,贾琏偷腥被凤姐撞见,吵闹起来,贾琏要拿剑杀死凤姐,凤姐丢下众人,哭着往贾母那边跑,到得跟前,一头扎进贾母怀里,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让贾母怎能不当自己是凤姐唯一的靠山,马上进入角色,变成一个既威严又慈祥的老祖宗。她厉声呵斥贾琏,再掉头哄凤姐,这一系列行为,给她的无聊长日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凤姐的“小麻烦”,把她从无所事事的“老废物”状态里解救出来。
  
    第二天,贾琏来赔不是,贾母又道,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其实没有她,贾琏也不会杀了凤姐,但是让这位可爱的老太太以凤姐的救命恩人自居,对凤姐却大有好处。
  
    前面已经提起,荣氏企业遭遇财政危机时,凤姐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偷”了老太太的东西出来当,表面上是鸳鸯的私情,却是回了贾母的。贾母虽然跟一般人一样,不拒绝小便宜,但关键时刻,她还是个深明大义的老人。凤姐这点小麻烦,不会影响她的生活质量,却让她有了为子孙分忧、为家庭担责的庄严使命感,更使她感到凤姐对她的信任与依赖,她们的关系又上一个台阶。
  
    又要提到《还珠格格》,小燕子和紫薇哄她们的皇阿玛也无非这套,乃至刘姥姥结交荣国府,皆不出这个套路,以小乐趣建交,以小麻烦升华,中间以小实惠巩固,构成一部“搞定大人物”的葵花宝典。
  
    3、跟人得与失
  
    可是,无论小燕子还是凤姐,都犯了一个错误,她们跟定一个人是可取的,但不应该让全世界人都知道她们只跟定这个人,小燕子因此得罪了皇后娘娘乃至容嬷嬷等,凤姐则将荣国府上上下下得罪了一多半。
  
    仗着贾母的宠爱,凤姐底气十足,黛玉初进荣国府时曾惊异于她的放肆,八十回红楼里,她总是意气风发劲头十足,不仅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甚至不在乎死了下地狱。
  
    她眼里只有一个贾母,拍马屁时只照着她来,贾母担心她聪明太过,怕活不长,她说这话人人都说,人人都信,惟有老祖宗不该说不该信,老祖宗惟有比我聪明十倍的,怎么这样福寿双全呢?贾母听了乐得合不拢嘴,邢夫人大约只会在嘴边挂一抹冷笑吧,从凤姐到贾母之间毕竟隔着她和王夫人,凤姐自说自话地把她们就给抹去了。凤姐平时里的兴兴头头高调行事,更让这位失意的婆婆觉得碍眼窝心。
  
    如果凤姐得罪了邢夫人,要怪后者心理太阴暗,有一种中年妇女式的怨毒与嫉妒,凤姐没能讨好王夫人则是她自己心气太足,太没把这位姑妈放在眼里。第三十六回,赵姨娘跟王夫人告状说少了丫鬟的月钱,王夫人不过向凤姐了解一下情况,凤姐当面一一解释,一出门便把袖子挽了几挽,踩着门槛子说,太太把二百年里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了,又说,从今以后我倒要干几件刻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她这话是冲着赵姨娘来的,但对于王夫人岂不也很不恭?一旦有人学舌,姑侄之间必生嫌隙。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儿子犯了错误,凤姐也不轻恕,还是赖嬷嬷再三求情,才放他一马,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主人王夫人知晓此事,未必不恨凤姐不给她面子。凤姐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有贾母罩着她,她才不管别人的脸色。
  
    连婆婆与姑妈一并不放在眼中,何况那些底下人,凤姐对于奴才的严苛令人叹为观止,无论是周瑞家的还是贾琏的心腹兴儿,都在不同场合表达过对她的不满。
  
    贾母宠溺凤姐,是一柄双刃间,一方面助长凤姐的气焰——她原来就不是懂得自抑的人,另一方面,也替凤姐招来嫉恨,连黛玉都察觉到贾母多疼了凤姐与宝玉二人,招来虎视眈眈,凤姐却还是在平儿的开导下方晓得“得缩手时便缩手”。
  
    如此种种,为凤姐日后的悲剧埋下伏笔,贾母再疼爱她,凤姐再有实权,也不能真正越过两位夫人,而一个上司要想整你,总是能找到机会的,再加上贾琏的冷漠,奴才们的冷拳,凤姐始终处不安全之地。而且,贾母年俞六旬,朝不保夕,这座靠山也是冰山一座,随时可以坍塌,凤姐生活里的不安定因素太多了。
  
    同样有心机的宝钗,就不似凤姐这般热衷于跟人,尽管她也在合适的时候哄老祖宗开心,更多的时候,依然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安分随时,循规蹈矩,将她的温度均匀地分给每一个人,虽因过于理性只得到老祖宗的赞许而不是宠溺,却也避免爬得高跌得重,保持身心的安宁。
  
    老子曰: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跟人的结果不管是喜是悲,都是把自由押到了别人的脸色中,在得失之间,忽而趾高气扬,忽而失魂落魄,失态至此,起码有碍观瞻吧

ww666 发表于 2006-11-10 22:26

凤姐的游戏规则
  
    红学家有时也挺八卦的,除了宝黛钗的三角恋,他们还对凤姐的私生活感兴趣,偏偏曹公故意吊人胃口,一会儿把凤姐描写成风流少妇,说她身量苗条,体态风流,且喜欢和小叔子侄子调笑,一会儿又写她满脸正气,打击小流氓贾瑞,纯洁如圣女贞德。前后表现颇不统一,难以收进任何一种盖棺之论。
  
    凤姐最落人口实的是第六回,贾蓉奉他父亲之命,来借玻璃炕屏。凤姐先是佯做推脱,只道说晚了一天,昨儿借给别人了,贾蓉果然是知情识趣之人,嘻嘻地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 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哪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俩人你来我往,笑言婉转,只当边上站着的周瑞家的连同刘姥姥是透明。借得炕屏,贾蓉正要挪步,凤姐又唤住,蓉哥回来。回来了却也无话,凤姐慢慢地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晚饭后你来再说吧,你先去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
  
    这几句话没头没脑,难免令人生疑,但如果因此坐实凤姐与贾蓉的暧昧关系,捕风捉影的功力倒可胜任明代东厂的特务。
  
    凤姐心狠手辣,自称不信阴司报应,不怕死了下地狱,好像没有道德底线,就算和谁有点什么也不希奇。但这到底是赌狠的话,她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不会容许自己像尤二姐那样,成为男人的玩物与笑话,也不可能像尤三姐这样豁得出去,“不是男人嫖了她,倒是她嫖了男人”,何况后来事实证明,尤三姐也不过是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她洒脱恣肆的同时,也在心灵上一笔一笔地为自己烙下红字。
  
    凤姐同样时刻绷紧贞洁伦理这根弦,第十一回里,贾瑞上来勾搭她,她都没打量他一眼,就暗想,哪有这样禽兽的人呢。她不是嫌贾瑞不够“清俊”,也无关他的家世,只要他起了这心思,便被她归到禽兽中去,她的嫌恶,是对事不对人的。后来平儿也随着她骂:没人伦的混帐东西。她们主仆的道德观倒挺一致。假如凤姐跟贾蓉有一腿,平儿决不会不知道,更不敢提“人伦”二字,贾瑞好歹还是一辈的,贾蓉跟凤姐都岔了辈,那才真叫没人伦,聪明如平儿,会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或者凤姐对贾蓉高看一眼,有几分似有似无的感情?这更不可能,尤二姐事发之际,凤姐闹上门去,连哭带骂,甚至于动手,将贾蓉作践了够,以她的聪明,看透了他那点小奸小坏,比较龌龊的事情都派他去干,比如和贾蔷一道去堵贾瑞,作为回报,她也会给他点小甜头,比如给他的绯闻同性恋伙伴贾蔷派个好差事。
  
    张爱玲说,女人总要崇拜才会快乐,而荣宁二府里的男人,让凤姐“哪一只眼睛看得上”?当然,也有一种变态的奸情,是互相践踏与蹂躏,越是拿对方不不当人,越有一种快意,金瓶梅描写这种变态奸情最是擅长,潘金莲与西门庆总在肉搏。但凤姐举止打扮虽然都是走性感路线,还真不是这等豪放女,第十六回里,贾琏和她开的那个玩笑,就说明她的性爱观其实挺保守。再说她体质也不好,动不动就小产,还得了个所谓的“大血崩”,只不过性格亮烈开朗,给人健康的错觉而已。
  
    退一万步说,就算凤姐与贾蓉勾搭成奸,又何必讲得那么露骨,又是“晚饭后”,又是“这会子我没精神了”,把时间地点都告白天下。这种事,小红都知道要做得机巧,凤姐怎么会当着头一遭上门的刘姥姥,以及最是世故的周瑞家的,大说大讲,惟恐他人不知呢?正因她心里没鬼,正因为她想的是别的事,才毫无顾忌地随口说来,令众人想到这上面,只能归罪于汉语的丰富性了。
  
    至于她的停顿,“出了半日的神”,是人们说话时都会有的短路现象,起码我是常犯的,说着这个,突然想到那个,别人还等着下文,这边已不知神思飞到何处,过后再回到原来的话题,也已兴味索然。凤姐后来元宵节讲笑话,先是隆重地开了头,突然一荡到别处去了,实心眼的湘云还要朝下问,凤姐说我哪还知道下面的事啊,都属于此列。红楼梦总是照着生活的样子来,而生活里有太多无意义的细枝末节,不必微言大义,不必意味深长,无意义的只言片语,突出了那种毛茸茸的现实感。
  
    说到底,凤姐这脂粉队里的英雄,也不过是个自恃美貌且不无虚荣的少妇,她喜欢天下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感觉,稍有机会,总要显摆一番。在刘姥姥面前,她已经显示了她的富贵与威严:先是不抬头,只管拨手炉里的灰,慢慢地问,怎么还不请进来?一抬头看见了,赶紧欲起身又才起了一半,满面春风地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每次看到这里都要暗笑,凤姐分明在耍大牌呢,却峰回路转不失礼数,表现欲旺盛是其一,第二则是当家不久的热情,要是刘姥姥赶在红楼后期来拜访,必然没有这样的待遇。而贾蓉的到来,又让她有了表现女性魅力的可能,虽然并无必要,但一来只是下意识的举动,二来,不在刘姥姥面前显摆又在谁面前呢?邢王二位夫人自是不合适,姐妹们面前也不可能,只有这远来的仰望着她的村妇,是最好的观众,顺便说一下,刘姥姥的成功,就在于扮演好了观众的角色,再幸福体面的生活,也要从他人羡慕的眼神里获得验证的,刘姥姥对于贾母与凤姐的重大意义就在于,充任了这样一双眼神。
  
    凤姐和男人们的关系,属外松内紧型,有点像《陌上桑》中的罗敷,拙作《陌上桑中的调情主义》曾专论罗敷非寻常农妇,更像打扮漂亮了在地广人稠处寻找观众,她与观众之间,有个安全线,一米线外你可以流口水喷鼻血,耕者忘其耕,但决不容许穿越这防线上前冒犯,哪怕是风光体面的使君。贾瑞同学没有搞懂凤姐的游戏规则,给个棒槌当个针,枉送了一条性命,后世诸生,千万要引以为戒。

ww666 发表于 2006-11-10 22:28

迎春:不幸者的马太效应
  
    有一种现象叫“马太效应”,让富有的更富有,贫穷的更贫穷,赢家步步通吃,攒雪球一样聚敛他的权利,边缘人物却无法守住手中不多的拥有,只能看着它们像细砂从指缝间逐渐漏尽。
  
    同是荣国府的后代,贾母的孙子女辈,宝玉和迎春身上却体现了这样的两极。
  
    宝玉自不必说,贾王两家联姻的结果,贾府靠山元春的弟弟,含着银勺子来到世上只是个比喻,人家却真是含着宝玉出世的。如此显赫的背景,想不得宠都难,而得宠的孩子则比较自信开朗,生命里光明的东西多而阴暗的东西少,虽然也可能会无法无天,但还有贾政的棍棒震慑着,王夫人的苦口婆心压制着,加上到底读了几本书,他的放肆都在礼数之内,如此一来,成就了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富贵佳公子。可以想像,若不是贾家整体败落,贾宝玉的人生自然是良性循环,越走越宽畅。
  
    迎春正好相反,她是贾赦的女儿,贾赦于儿女份上寻常,迎春不大可能得到父爱,母亲是一个妾,而且又早死,迎春在母爱上也不可能有很多的获得。更奇怪的是,迎春从小跟着叔叔婶娘生活,要说是因为贾母喜欢孙女,带在自己身边吧,也没见她对迎春有多少怜惜。迎春与惜春也不同,别管正出庶出,有没有感情,迎春都算有父母的,这么跟着叔叔婶娘也不算事啊。想来是贾赦与邢夫人懒得管她,放在亲戚家倒也省心了。
  
    可以说,迎春是在“三不管”的状态下长大的,这种生存状况,使她自卑怯懦,习惯了收缩自己,纵然有些天分也被压抑,因此缺乏性格魅力。她第一次出场,是和探春惜春一道出现在黛玉的眼中,书中这样形容迎春:肌肤微丰,和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倒也是个美女,起码皮肤很好,可是但凡富贵之家的小姐,风吹不着太阳晒不着的,又有蔷薇硝茉莉粉之类搽着,皮肤都不会差到哪里去。西人所著《格调》里也说,上层社会的相貌平均值高于底层,单是相貌尚可不说明什么。
  
    探春的描写便极显性格魅力,前几句虽同样像旧小说里描写人物的套话: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明显比迎春要出众,更何况: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除去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不算,这两位小姐的对比,高下自见,胜负可分。
  
    迎春不但没有张扬的精神面貌,才能上也平平,第二十二回一家子兄弟姐妹做灯谜,惟独有迎春与贾环做得不像,元春都猜不出来,文中只说贾环做得不伦不类,惹得众人笑话,想来迎春做得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给她留面子罢了。
  
    因为不曾被爱过,也不知道怎么讨人喜欢,于是愈加没人疼爱,迎春的人气轨迹正与宝玉相反。
  
    没有人体谅她的孤单无助,贾赦根本懒得管,邢夫人只恨迎春不像探春那么争气,不给长房挣面子,还有一个老祖母,但一则贾母不喜欢贾赦,迎春估计也受了连累,二来这位老祖宗子孙那么多,个个都要来争取她的疼爱,久而久之,这份亲情也变得居高临下,要孙子孙女们来竞争。漂亮体面的,聪明活泼的,分到的就多一些,她自然不会给迎春多一些怜惜。
  
    北静王妃来拜访,贾母只叫钗黛与探春姐妹会见,这偏心太明显,连邢夫人都看不过眼,当然也因为大房失了体面,她攒了一肚子闷气,书中说迎春倒是无所谓,她真的无所谓吗?只不过她有所谓又能如何?
  
    长辈如此且罢了,大观园里最是多情的那一伙人,对于迎春亦是同样粗疏,宝钗一向温厚著称,凡事都想得周到,对于迎春却懒得敷衍。第三十七回,众人成立诗社起雅号,黛玉宝钗乃至探春的号都有那么多说头,轮到迎春,她自谦不会作诗,宝钗便说,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了。宝钗以这般轻浮的口气打发二位,足见她们在她眼里都不大有分量,惜春年龄较小也罢了,对于迎春这位二姐姐怎么如此不恭敬?
  
    第四十九回,只因宝琴等人来到荣国府,宝玉便兴兴头头要起诗社,探春说二姐姐还病着呢,宝玉张口就说,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她又何妨?呵呵,这会他并不知道宝琴她们就一定会作诗,诗社云云,不过是享受风花雪月的形式罢了,宝玉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可以看出这个姐姐在他心中的真实分量。
  
    总而言之,凡落到迎春头上的都是最坏的,她的奶妈最刁恶,不但是聚众赌博的大头家,还拿了她的累金凤去做赌本,她的丫鬟最平庸,无论是司棋还是绣橘,都缺乏光彩,和探春的侍书根本没法比,后者虽然没出现几次,但单看她讽刺王善保家的一节就何其大快人心?绣橘和奶妈媳妇的对嘴就没有这等清楚爽利。
  
    居住在紫菱洲里的迎春,似乎从没有过青春岁月,永远是凉淡单薄的,一阵又一阵寒意透进来,四下透风,漂泊无依。她蜷了又蜷,恨不能蜷到自己的身体里,仍感不到一点暖,既然这样,就将寒冷视为正常吧,她不做风花雪月的文章,只读“太上感应录”,将现实不幸推到哲学的高度上,仿佛就能解决掉。
  
    然而,命运总不放过迎春,即便她躲到一隅,也会找上门来。贾赦使了孙绍祖家五千两银子不想还,想了一个变通的法子,把女儿许配给孙家。中山狼孙绍祖是这么说的,结合贾赦一贯为人,倒有几分可信。
  
    没有精挑细选,没有认真打量,“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迎春就这么匆促地嫁掉了,匆促到连一个生日都写得花团锦簇的《红楼梦》,也没怎么描述这位千金小姐出嫁的排场。她所有的亲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朝火坑里跳,保持着理性的缄默,贾政好歹还劝缄过贾赦几次,贾赦不听倒也罢了,最冷淡的要数贾母,唯一能够挽回迎春命运的人,明明并不满意这位孙女婿,却说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她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
  
    贾母是这么不多事的人吗?贾政教训宝玉,也是亲父教导儿子,她怎么就心肝儿肉地哭天喊地,不惜要与贾政决裂?她是对这个孙女无所谓,生也罢死也好,只要不要她负责就成。
  
    迎春的人生继续降落,不过比以前加快了速度,先是被丈夫凌辱打骂,最后是“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对于她的死,读者如我没有一丝惊讶,她的一生都在下降着,在不幸的旋涡里挪移躲闪,如今,终于落到了最低点,她这一页,可以就此掀过去了。
  
    鲁迅先生说,鞭扑底下的囚徒决不会用一篇妃红俪白的骈体文来倾诉痛苦,高吟“饥来驱我去……”的陶渊明,其时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同样,真正置身于“风霜刀剑严相逼”之苦境的迎春,反倒从未试尝用诗歌来直抒胸臆,相对她真实的苦痛,诗歌是个可笑的东西,她一生都在尝试的,是麻木自己,让自己能够忘记,可惜命运逼得太紧,她无法再做任何努力。
  
    可笑的是宝玉表达对于这位“二姐姐”之不舍的那首诗: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这首诗罗列景致散乱无稽,后面的一声感叹也不恳切,很有些为写诗而写诗的意思,钱钟书说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宝玉也不能免俗地为晴雯写过夸张的祭文。生离虽不如死别做诗趁手,也大体堪用,宝玉怎么舍得不写一首呢?

ww666 发表于 2006-11-10 22:29

探春执政始末
  
    1、成大事者的钢铁意志
  
    雄心勃勃的统治者到了末尾最会松弛下来,凤姐也是如此,多年的紧张状态,吃力不讨好的挫败感,对于琐屑事务的厌烦,都使这位威风凛凛的凤丫头,变成了一只病猫。荣国府群龙无主,急需推选出一位临时执政者来,反复考虑之后,荣国府上层确定了以李纨、宝钗和探春为核心的领导集体。
  
    说起来是三驾马车,其实是以探春为主,李纨是面慈心软的大菩萨,宝钗则拿定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执政期间虽略略主动,大方向是不会改变的。惟有探春,用凤姐的话叫“口里心里都来得,又是我们家的正主儿”,暗暗圈定了她是首席执行官。
  
    上层的动荡,给下层带来了机遇,荣国府的管家媳妇小觑了这位未出阁的三姑娘,以为可以乱中取胜,浑水摸鱼,几件事一过手,才发现“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她们占不到什么便宜。
  
    如意算盘落了空,一般的老婆子不过骂骂咧咧一阵子了事,可管家媳妇们个个都是狠角色,就要钻空子找茬子,把探春拉下马。
  
    同样的阵势《水浒传》里也有过,那些泼皮无赖惟恐鲁智深阻碍他们偷菜,设下圈套将他朝粪池边上引,存心让他出一次丑,以后再没勇气管他们的闲事。赵姨娘兄弟的丧葬费,就是管家媳妇们给探春备下的一个大粪池,虽是小事一桩:赵姨娘的兄弟死了,按理荣国府应该赏钱,至于赏多少,要看死者的身份。李纨比照的是袭人之母,这时袭人已经获得姨娘的待遇,袭人之母与赵姨娘的兄弟都是姨娘家属,较有可比性。
  
    因此李纨决定按袭人之母的规格发放银子四十两,看上去很妥帖,却不知荣国府的情况十分复杂,同样是小老婆,又有家生的和外来的之区别。袭人是打小买进来的,叫做外来的,赵姨娘生于此长于此,叫做家生的,外来的亲属去世,要赏四十两银子,家生的只须二十两即可。
  
    这么个弯弯绕,是管家媳妇吴新登家的给李纨探春设的套,主要还是针对探春,赵姨娘是她母亲,即使她看出不妥,也许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她不打算徇情,庶出身份一向是探春的软肋,必然怕赵姨娘来闹,也只能无奈地抬手放过。
  
    这个天衣无缝的圈套,真是一个让人防不胜防的大粪池,一旦陷进去,再也不可能出来了,可让吴新登家的没想到的是,探春不但没有朝前迈步,反而一脚踢碎了这个阴谋,聪明反被聪明误,掉进去的是吴新登家的而不是探春。
  
    探春不但将四十两银子改成二十两,还一针见血地指出吴新登家的险恶用心,说得她哑口无言,领命而去。
  
    但立即,赵姨娘便闹上门来,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速,让我无法不怀疑吴新登家的这边从探春处出去,那边就直奔赵姨娘屋里了,那意思是,我虽惹了一身臊臭,也要熏得你难受。
  
    愚蠢的赵姨娘真的就为二十两来羞辱探春了,探春同学真是好样的,虽然气得大哭一场,也决不向恶势力坏风气低头,也不因此就心灰意冷,撒手不干,她瞬间失控之后,依旧保持了稳定的心态,将她的管理事业进行到底。
  
    “赵姨娘事件”几乎是一切管理者要遇上的一道坎,它包括了两点,一是下属阻挠,二是亲友说项,要想顺利地迈过去,不但自身要行得正做得端,还要有不轻易被打跨的理想主义,探春纪律严明,铁面无私,职业道德经受住了考验,站定了脚跟,为她的短暂的执政生涯开了个好头。
  
    只不过,看到这一段时还有点替她那个舅舅寒心,昨天刚死,尸骨未寒,正是让亲人们记起种种好处的时候,探春却坚定地与之划清界限,认为他只是个奴才,自己的舅舅是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冷酷不下于惜春。但从另一方面说,凡成大事者大约必须有这等钢铁般的意志吧,探春的品行与意志都注定了她是一个铁腕人物。
  
    2、从“厉行节约”到“土地改革”
  
    探春的志向并不在于按部就班地管理,她的能力与出身,还决定了她是一个天生的改革派。
  
    在荣国府,她的位置十分微妙,既不是“被侮辱与损害的”,也不是宝玉这种绝对的“既得利益者”,庶出的身份使她受到良好的教育,具有一定的能力,同时也给她招来各种复杂的眼光,使她在受伤害的同时,比较清楚地了解社会。
  
    绝对的既得利益者只求稳,希望眼下的秩序一往无前地进行下去,被侮辱与损害的,则求大乱,要打破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居中者探春,她的愿望则是对目前的状况进行微调,让左右两边皆能相对满意,从而保持稳定。
  
    所以她只是改革派,而不是造反派,她的改革是从细节开始的,第一件是清理重复浪费现象。
  
    她先拿宝玉等人开刀,这个切入点选得好,宝玉是荣国府里的漂亮宝贝,老太太眼里凤凰,第一等有面子的人。拿宝玉开刀,等于杀鸡给猴看,偏偏这只鸡和她交情不错,在自己的利益上也不很留心,不会像赵姨娘那样来阻挠,使探春的改革事业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宝玉他们在学校里,每年有八两银子的点心钱,探春认为已经有了月钱,这笔开支十分多余,当即命令一笔勾销。
  
    算完了宝玉他们的账,探春又算到自己头上,她们的脂粉,原是让买办买了送进来的,但是买办要么拖延,要么就拿劣质产品来搪塞,小姐们只能拿自己的月钱,托别人的奶妈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来,若是使了官中的人,还是一样的,因为他们和买办是同事,怕买办怨恨自己夺了他们的差事。
  
    这样明目张胆的贪污,可谓在小姐头上动土了,可是水至清则无鱼,便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凤姐,出于各种顾虑,也只能容忍它发展下去,探春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这二两银子的脂粉钱取消了事。
  
    这两件事都是小事,我以为,更多地带有试探性质,是探春的两次投石问路,探春的大手笔,还在对大观园进行的土地改革上。
  
    这次“土改”,不是探春拍脑袋想出来的,是她外出考察之后,引进的先进经验。荣国府当然不会真的允许一位小姐外出取经,探春的考察是借了同贾母等人去赖家吃酒之便,同样的时间地点,宝玉和柳湘莲说些儿女情长之事时,探春却和赖家的女儿讨教理家之道。
  
    就是这一次,她发现,原来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赖家的花园还没有大观园一半大,除了主人们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年终还有二百两银子剩。 终其原因,是因为赖家实行了承包制,而贾家更像老国企,赖家以园子养园子,而大观园却成了贾家子弟中饱私囊的项目。探春效法赖家,正是把大观园承包给老婆子们,完成一次小规模的企业改制。
  
    3、上层缄默,无疾而终
  
    探春提出大的方案,宝钗完善细部,两人组成完美搭档。清流派黛玉对探春遥遥致意,底层人物老婆子们欢欣鼓舞,连改革者最容易遇到的问题——前任的冷眼,也因凤姐的善解人意,和病中的虚弱退让而轻易绕过,按说该是皆大欢喜之事,但事实上未必如此简单。
  
    对于既得利益者,改革总是一件令人不爽的事,或者触及他们的利益,或者要改变他们的习惯,倘若一一顾全,改革便只会流于皮毛。
  
    探春动作之初,众人愿意避她的风头,天长日久这么下去,荣国府上下,怎么会不生出怨艾?赵姨娘只怕就会带头去王夫人那儿告状。还有那些管事的,比如贾芸,他就是通过为大观园栽花种树打捞到第一桶金,林之孝当时拨给了他二百两银子,他只用了五十两,剩下的都装自己口袋里了,探春把园子承包给老婆子后,他就没了进项,也不会甘心吧?至于外面那些管家,比如林之孝之流,原能赚到贾芸他们的回扣,这下跟他没关系了,心里必极大地不平衡,他们又是在上层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少不了要放探春的水。
  
    如此种种,应该是上层对于探春的改革始终保持缄默的原因,凤姐在大观园里弄个小厨房还得到贾母的高度赞赏,探春如此声势浩大的改革,却没见上面有任何说法。
  
    除了改革引起各阶层的动荡,上层淡漠的原因应该还在于,他们已生出疲惫之心,深知回天无力,这等小打小敲最多不过增加八百两银子,对于入不敷出四面透风的荣国府,是杯水车薪,无法激活他们热情,反倒揭示了每况愈下的真相。贾家毕竟大富过,现在虽设法节俭,但“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凤姐都不敢动的“规矩”,探春想要改动,势必令“老祖宗”不以为然。
  
    探春的改革,因此成了一个人的战争,为她欢呼叫好的都是老婆子们,这些人没有投票权,她得不到上面的肯定与支持,首席执行官的身份也是暂时的,她分明在做着一份没有前途的事业。
  
    浩浩荡荡的改革,只开了个头,再不见有其他动作,探春再次作为主人公出现,是在抄检大观园的运动中。王夫人舍本求末,无视荣国府快速下滑的经济状况,在整风整纪上做文章,令探春失望之极,她激烈而沉痛地表示了对这场检抄运动的反感,并指出这是家族走向颓势的征兆。这种谴责必然被好事者传到王夫人耳中,探春好不容易在王夫人心里存下的好印象被迅速消费,王夫人更不可能赞助她的改革,探春重新退回原来的位置。
  
    许多朝代灭亡之前,都会有一场小小的中兴,会站出来几个有头脑有抱负的人,发动局部的改革运动,殊不知这个王朝已经病入膏肓,偶尔生一两个新芽,也改变不了枯死的命运。荣国府也是如此,它已经积重难返,上层人物宁可眼睁睁地看着它衰落,也不愿意被一个改革者弄得不得安生。
  
    只可惜了贾探春,她的才干与热情被限制在一个大观园里,要是活在现在,她一定是个优秀的职业经理人,拿高薪的金领,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更不会为一个庶出的身份,弄出许多的原罪来。

ww666 发表于 2006-11-10 22:30

惜春:一个洁癖患者的病因报告
  
    《红楼梦》里最冷者莫过于惜春。黛玉是外冷内热,宝钗才对她说了几句梯己话,马上掏出心窝子;妙玉是以攻为守,以目中无人的扮相,来掩饰身处侯门公府里的自卑与紧张;只有贾惜春,是挣了命的冷,彻底决绝,不留余地,激得她嫂子尤氏当面就说她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探春也说她“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
  
    对于惜春的这等秉性,曹公只说她年纪虽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癖性,倒不是以此敷衍读者,《红楼梦》里摩人状物多采撷冰山一角,剩下那七分,留给读者去思量。
  
    贾家三艳的性格都不是无端而成,探春自不必说,争强好胜原是为了抗争那份天生不足,迎春的懦弱也决非与生俱来,一个自小死了娘无人关爱的孩子,自然而然就会处处退让,不敢与谁争锋,至于惜春的精神洁僻,更是处境使然,她的境况要借用张爱玲的话来形容,是刚洗过澡的人穿上脏衣服,她的不洁感比谁都来得分明。
  
    惜春原不是荣国府的,她是贾珍的妹妹,“造衅开端实在宁”的宁府千金,但自小跟在贾母这边读书。书中说是因为贾母极爱孙女,然而纵观全书,宁府也着实不宜于一个千金小姐成长,它是一个男性世界,一个追腥逐臭的男性世界,柳湘连所以不要尤三姐,就是因为听说尤三姐是宁国府的亲戚——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贾母将惜春带在身边,想来也该有这方面的考虑,虽然荣国府里一样有贾赦贾琏这样的酒色之徒,但毕竟不是主流,是被反对与压制的,贾赦屡屡被贾母申斥不算,在府中口碑也极差,丫鬟们都看不上,贾琏干的那点小坏事,最后也会成为他自己的小麻烦。
  
    虽然同样是走下坡路,荣国府在贾母与王夫人的主持下,还勉为其难地保持最后的体面。王熙凤提出通过检抄大观园,撵走过多的丫鬟,达到减员节流之目的,王夫人对照曾经的辉煌,小姐们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生涯,十分地不忍心;从道德操守上,她们也努力保持大观园的纯洁性,为了一个绣春囊就能大起波澜,宁可错杀千人,决不放过一个,此举虽有点过,却充分展示王夫人等力挽狂澜的决心。
  
    与荣国府的苟延残喘顾全脸面不同,宁国府走的是末世狂欢路数,贾珍们撕下所有的体面,有扒灰的,如贾珍之于秦可卿,有蓄养本家子弟为男宠的,如贾珍父子之于贾蔷,有陷于聚鹿(这个字打不出来)之乱的,如贾家父子之于尤家姐妹,更加上调戏丫鬟、设局招赌、拉皮条……好一场令人作呕的迷幻派对,贾珍们模模糊糊地预知回天无力,干脆来一场末世裸奔。
  
    不同的选择显示出不同的道德观,虽然两府保持着至亲的日常走动,荣国府的人未必能看得上宁国府,夫人小姐们遵照礼数,对宁国府少有谈论,赖嫫嫫却以旧时奴仆之身份,公然批评贾珍管儿子“道二不着两”的,尤氏在李纨那儿洗脸,李纨的丫鬟素云只拿出自己的化妆品给她用,这固然是因了尤氏的填房身份,可同样是填房的邢夫人众人只敢背后议论,谁敢略加慢怠?荣国府对宁国府之不以为然略见一斑。
  
    凡此种种,惜春自然有所察觉,七十五回里她对尤氏便说“近日里我风闻得有人背后里什么不堪的闲话”。都是她的至亲骨肉,他们的一切荒唐行为都与她有关,他们脏臭污秽不可避免地要沾染到她。这处境和探春相似,她也总被母亲弟弟连累,然而按照贾府规矩,妾所出子女只须认正室为母亲,生身母亲倒是半个主子,是无须正眼相看的奴才。探春以不折不扣地遵守这个规矩来躲避连累,惜春却无从躲闪,更兼年幼单纯,无从化解,在影影绰绰的闲言碎语中,她只有受伤的份。
  
    默默的承担中,终于蓄养出罕见的洁癖,她以纯粹的清洁与这个世界划清界限,一开始也许只是对哥嫂,不肯再朝他们那里去;接下来是与身边人,比如稍犯了点错误就被她忙不迭地撵走的丫鬟入画;这个范围越来越大,当她断然出家,等于是和这个世界划清了界限。活在这样的尘世里,她无能为力,只求自保。
  
    有洁癖者多被肮脏的东西刻骨铭心地伤害过,比如得过肝炎或者其他传染性疾病的人,往往会落下一点洁癖。过犹不及,在惜春这里,清洁最后演变成清寒,成一柄凌厉的寒光闪闪的小刀,将亲人也一道屏退。
  
    探春曾叹道,外面的人看我们这样的家庭,想着不知道有多顺心如意,却不知道我们的难处。这叹息对惜春也同样的适用,她在尚且保持虚假繁荣的荣国府,望向在污浊中纵情狂欢的骨肉,末世中两个家庭的不同路数,给了她最为深重的难堪痛楚。

ww666 发表于 2006-11-10 22:31

李纨的等待
  
  没有很多的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啊。亦舒借她的主人公喜宝之口这样说。微微的怨怅,更多的是决绝,倒像李纨的心声。
  
    李纨,字宫裁,金陵名宦之女,老爸当过国子监祭酒,一家子全是知识分子,只是到了她这儿,忽然唱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调,没让她走才女路线,只约略识得几个字而已。当然红楼梦里“约略识几个字”不能坐实了看,李纨创作能力一般,却是大观园里最权威的评论家,每次开诗社,高低胜负都由她一锤定音。
  
    她青春丧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贾母所谓“寡妇失业的”,这五个字极传神,那个时代,丈夫就是妻子的事业,死了丈夫,可不就是失业?没有谁再为她打算,她从珠大奶奶变成了未亡人,树立于荣国府里的活牌坊,大家都很有耐心地等待这个大活人变成石头,这是她唯一的任务,唯一的生存价值。
  
    她和儿子贾兰在大观园里的处境,是非常边缘化的。老祖宗口口声声说她可怜,但只是保证她该有的尊严与利益,并不见发自内心的疼爱,婆婆王夫人本来就是木雕泥塑般的人物,也就是见宝玉时还有点笑容。至于贾赦贾政之流,只看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时,他们懒得见这个大老远投奔过来的外甥女,千方百计找了借口躲避,就知道何等薄情寡义,自然更不会关心这个儿媳妇,好在有传统道德为他们做遮掩,可以打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幌子来。
  
    以常理计,李纨这个年轻的少妇,不可能“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只是她又能如何?虚伪的道德礼仪,她那当过国子监祭酒的老爸赋予她的文化负荷,使她只能守着缓慢如抽丝般的光阴,等待一个没有幸福埋伏着的未来。
  
    第七回“送宫灯贾琏戏熙凤”,展现那对小夫妻的闺房之乐,虽然只是一阵笑声,却说明凤姐跟贾琏还是有一段好时光的,同一时刻,李纨却歪在炕上打盹。这只是撷取一个小小的场景,更有多少难捱的夜晚,不知道李纨如何度过。传说有个寡妇是每晚将一百个铜钱洒落在地,熄灭灯烛,逐一摸起,等她死去,人们发现那一百个铜钱个个锃亮,那是一个女人用青春与柔情拭擦出来的。李纨没这么夸张,但“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岁月,其中的苦楚孤独,局外人再有菩萨心肠,也无法做真切的了解。
  
    和李纨较为亲近的,该是那些姐妹们,她们一道吃酒做诗,戏谑调笑,第三十九回的螃蟹宴上,正是一团高兴时候,李纨因平儿触动心事,说起贾珠在世时,也有几个房里人,可惜这些人守不住,日日在屋里不自在,只好趁年轻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着滴下泪来。见她如此,众人都道:“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
  
    是冷漠吗?也不全是,我总觉得贾府的人,对于李纨,在尊敬中又有一些警惕,那个时代里,一个寡妇是让人尴尬的,沉默固然不当,赞美也是一种残忍,贸然表示同情,却只是“提出问题”而不想“解决问题”,又显得伪善,最好是尽可能地装做忘记她的身份,以寻常人待之。李纨再多的苦楚也只应该往肚子里咽,否则就是不合时宜,除非是别人主动提起,比如宝玉挨打那回,王夫人哭得肝肠寸断时忽然想起贾珠来,李纨也才能跟着痛快哭一场。
  
    李纨在贾家,就是个精神摆设,老太太房里的慧纹工艺品显示他们家的富贵,活牌坊李纨身上则体现了国公爷家犹存的气节,竖起这个牌坊后,任贾珍贾琏们怎样荒唐无耻,仍然可以自诩为“规矩大”的人家。
  
    估计那会儿上流社会的寡妇都是这么过过来的,倒是小户人家摆不起这样的工艺品,活得还比较人性,像尤二姐的老娘,就是再嫁的。李纨的处境不特殊,特殊的是贾兰遇到的漠视,贾琏无子,宝玉尚未娶亲,他是荣国府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重孙,按说不知道有多金贵。然而红楼前八十回里,竟全是宝玉出风头,这个可怜的孩子只能跟着贾环混,只有一次宝玉看他拿一只小箭飞奔过来,问他干什么,他说演习射箭,宝玉道,看跌掉了牙齿,你还演习不演习。这唯一的一点关心,也像顺水人情,弄不好是宝玉那天吃撑了,随口消遣一下也未可知。
  
    大多热闹场合,都没有贾兰的身影,他的出镜率还赶不上尚在襁褓里的巧姐,试举一例,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真如凤姐形容的婆婆媳妇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答答的孙子都来了,连贾菱贾菖这些明显现诌出来的人物都提到了,惟独没有贾兰。放鞭炮时,贾母搂着黛玉,薛姨妈要抱湘云,真正最小堪怜的贾兰,却谁都想不起来,他是在家里温书呢,还是在其他场合厮混?总之,他不是贾母们最爱摩挲的孩子,他们心中,最可怜见的倒是老大不小的宝玉。
  
    这里面有贾兰自身的原因,第二十二回全家大小聚在一起猜灯谜,贾政不见贾兰,就问,怎么不见兰哥儿?老婆子去问李纨,李纨笑着答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叫他去,他不肯来。众人都笑这孩子天生的牛心拐孤,贾政赶紧叫人去把他喊来。
  
    一个小小的细节,体现了贾兰的敏感,寡母带大的孩子原比人心事重,比如李贺,比如许渭,在寡母落寞的身影之后成长,对人间世事自有一种体察,他们无法长成天真烂漫的孩子,无法做让人又爱又恨的淘气包。他们早熟的眼神,警觉地观察着世界,时刻准备闪躲,这样的性格,放在小户人家,或者更得至亲的怜爱,可是贾家太大了,子孙太多,长辈的疼爱成了稀缺资源,还会跟利益挂钩,子孙之间因此有了若隐若现争夺。贾环为什么要推翻油灯,烫宝玉的脸?除了宝玉跟彩霞搭话,更因为他争宠争不过宝玉。贾母们有限的亲情就分不到内向的贾兰头上,她疼开朗活泼的宝玉凤姐还疼不过来呢。
  
    或者要问,黛玉也是个多心的,为何还能得贾母的宠爱?那是因为黛玉虽多心,却是个直性子,她的多心都是写在脸上的,更有许多时刻,她也是伶牙俐齿,巧笑嫣然的。而贾兰太压抑,太沉闷,猜灯谜这次,他的牛心拐孤似乎只为大家取笑了一番,但是众人心中自然落下一个印象,这个孩子不好接近,不是个可人疼的,久而久之,众人便懒得叫他了,他也越加沉默,只在心中立志要出人头地,替他母亲争气。
  
    像荣国府这样的人家,人多嘴杂,心思复杂,有时像企业,有时又像官场,惟独不像个家。活在其中,李纨最清楚,世上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没有谁会给他们额外的帮助,真正地怜惜这孤儿寡母,他们一切都得靠自己。
  
    所以李纨跟别人也没有太多的感情牵绊,带着小姑子们玩,只是她的工作,她必须履行的职责,她不偏爱任何一个,和谁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平淡;偶尔在凤姐生病期间代个班,她也没有探春式主人公的激情,她只要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就成。
  
    李纨的日子,过得精明,她不占别人的便宜,也不肯吃亏。宝玉他们办诗社,李纨带着他们到凤姐那儿拉赞助,凤姐快嘴快舌替她算了一笔账,说你一个月工资十两银子,比我们多两倍,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里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奖你拿的也是头一份,去掉开支,你一年有四五百两的收入呢。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有几年呢?你反倒挑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不知道呢。
  
    这番话首先指出李纨的小气,又强调自己的为难,李纨无言以对,只好围魏救赵,以攻为守,借凤姐昨儿打平儿说事,转移众人视线。凤姐本也不想得罪这帮小姑子小叔子,只不过要吃亏吃在明处,不肯平白当冤大头,正好就坡下驴,彼此戏谑一通,再给他们五十两银子,摆平这件事拉倒。
  
    曾有人发问,这五十两银子后来怎么未见提起?可不是,九月初二是凤姐生日,九月初三得了银子,到十一月间宝琴他们来了又起诗社,就让宝钗他们再凑个五六两银子送到她那儿去,其间也就两三个月,一个月两社,即使社社不漏,也就四五社,如何能花了五十两银子?湘云在宝钗的帮助下,把荣国府有头有脸的全请了,也才二十两银子,平日里小范围的聚会,一次怎么可能花掉十多两?
  
    有人怀疑被李纨私吞了,我想未必,她到底出身于书香门第,还要博个好名声,不至于连这点银子都贪,想来是李纨花得太仔细,和她们姐妹的月钱搭着花,再就是要留到后手不接时再用。总而言之,她不打算把好容易筹来的这点钱全部花掉,虽然凤姐说“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的做会社东道儿”,似乎还会再赞助,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呢?李纨可不想再听凤姐跟她这么算一次账。
  
    李纨算是一个精明人,她精明在骨子里,只争利益,不争意气,她不像凤姐那样要压人一头,只要不损害她的利益,她乐得做好人,赵姨娘的弟弟死了,她张口就赏四十两,按照规矩,只该赏二十两的,这规矩探春都知道,李纨未必一定没有听说过。所以底下人都说她是大菩萨,面子里子俱得实惠。
  
    李纨的做派,也不是就凤姐一个人看出来了,她跟宝钗探春等要份子钱时,她们一起应诺,可见都是赶忙答应的,怕她不放心。但是她们都能理解她,一个寡妇,除了抓几个钱外,还能靠什么建立她的安全感呢?
  
    李纨拼命攒钱,抚育幼子,与世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等到她的明天终于到来,她不会再回头看从前的光阴,他们母子没有被那些人爱过,自然也不会去爱那些人。
  
    偌大个贾府,终也有人亡家散的一日,繁华落尽,满目萧索,大厦已倾,断壁残垣,只有李纨“戴珠冠,披凤袄”,这对母子成了贾家斜阳残照,而当年风头最健的宝玉却潦倒不堪,虽然高鹗给了他一个举人的身份,但都知道这是作者自己的爱好,真实的结果必然更为惨淡。“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上帝的归上帝,尘土的归尘土,老来富贵的李纨,没有对宝玉施加任何援手,他们活在各自的命运,一个凤冠霞帔,一个穷困潦倒,也不可谓不公平。
  
    李纨不会像《金锁记》里的七巧那么变态,没那么有攻击性,想像她与贾家划清界限的时刻,眼睛里应该依然有温婉的笑意,话依然说得妥帖,她的修养使她一定能做得到。

ww666 发表于 2006-11-10 22:33

晴雯:那种沉睡的爱
  
    有种很流行的说法叫袭为钗影,晴为黛影,我总不能认同这种说法,后文里会专门写到。但若论温柔懂事,袭人和宝钗确是一路,若说率真任性,晴雯也和黛玉有些仿佛。奇怪的是,小姐里宝玉爱的是黛玉,丫鬟里宝玉爱的却是袭人——虽然这两种爱不可相提并论,前者纯净、理想化,后者则有着俗世温暖的浊气,却也不能不称之为爱。
  
    一个男人是可以在不同层次里各有所爱的,起码有这两种层次,母性的和女儿性的,宝玉对女儿性的渴望在黛玉那里得到圆满,而温柔和顺的袭人正好满足他对于母性的需求。
  
    所以他和袭人在一起时,会有一种软弱的孩子气,说些化灰化烟的痴话,忍不住落下泪来,袭人温软的劝谏反倒成了一种安慰,毕竟寂寞的宝玉很少会得到回应。他们俩在一起的辰光,总有一个情切切意绵绵的气场,这种气氛,只有和黛玉在一起时有过。
  
    宝玉同晴雯的对手戏就正常得多,说笑打闹,不脱贵公子的本色,寒夜里宝玉把淘气的晴雯拉到被中替她焐手,也是小儿女的温情,没有一点性的刺激;一旦闹起别扭,宝玉说翻脸就翻脸,声称要将晴雯送还给老太太,看得我等读者都心寒。
  
    曾见有前辈考证宝玉和晴雯之间有没有爱情,并言之确凿地说有,我只嫌太笼统,确切地说,宝玉对晴雯是友谊,晴雯对于宝玉却是爱情。
  
    晴雯原本比袭人起点高,她虽然身世堪怜,十来岁上被卖到赖家 ,已记不得家乡父母,想来中间不知转卖了多少道,但因生得伶俐标致,得到贾母喜爱,像个小宠物一样带在身边,稍大又下派到宝玉房里,虽然因资历问题,薪水不如袭人,却是贾母心中准姨娘的重点培养对象,前途相当可观。而袭人自以为是贾母给了宝玉的,贾母对这个丫头并没多大兴趣,只当她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不过比一般的丫鬟格外尽心尽力罢了。
  
    倘若把两个人人生比喻成一场牌,晴雯的牌明显起得比袭人好,外型才艺都属上乘,还在上级心里挂了号,袭人则一手的小零牌,几乎看不到未来。
  
    然而牌好者容易气足,气足者容易骄傲,一手光鲜好牌反倒打得七零八落,满手小零碎者,若是具有非同寻常的耐心,远兜近转,步步为营,常常也能打出了满堂彩来。
  
    对于贾母的用心,聪明如晴雯未必不知道,却不肯低首敛眉,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合格的准姨娘。也许是因为拥有的太多——贾母说“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她对未来太有安全感,以为一切都会如期到来:“大家横竖是在一起的”“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便不肯使用技巧,完全跟着感觉走,以一个漂亮女孩的率真与娇纵,随心所欲地生活着。
  
    比如宝玉在外面吃饭,看见桌上有豆腐皮包子,想着晴雯爱吃,就叫人送了回来,不成想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跑来了,自说自话地就拿回去给她孙子吃了。宝玉回来问起此事,晴雯不假思索地表述了不满,再经后事累积,宝玉又是要撵丫鬟,又是要逐奶妈,险些酿成一场大的风波。
  
    后来李嬷嬷是打听出这件事的,心中必然记上这笔账,晴雯不计人气指数下跌,只图一时口舌之快,李嬷嬷固然不能拿她怎么样,但是紧要关头是落井下石还是递一根救命稻草,那差别可就大了去了,李嬷嬷她们这等“老货”的影响力,就是出现在关键时候。
  
    同样的事件发生在袭人身上,她就体现了识大体顾大局的广阔胸襟。宝玉给袭人留的酥酪被李嬷嬷吃掉了,宝玉刚问起这茬,袭人赶紧用其他话混过。然而李嬷嬷仍不识趣,隔天又来寻袭人的不是,且一针见血地指出袭人“装狐媚子哄宝玉”,正刺中袭人心病,袭人哭哭啼啼,以弱势的形象,赢得了宝钗黛玉一干人等的极大同情。晴雯出于妒意,也跟着冷嘲热讽,“袭人一面哭,一面拉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了这些人,还不够我受的?‘”说得楚楚可怜又绵里藏针,看来袭人不只会装深明大义,也会装小可怜,先天不利使她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把个晴雯比得十分可恶,就是李嬷嬷事后想想也没话说。
  
    不能怪晴雯不聪明,她是太骄傲,骄傲得不肯承认现实,第一不愿意拿自己当一个奴才,第二不愿意面对袭人和宝玉云雨之后地位的上升,甚至于她最被人所诟病的,拿簪子戳坠儿,也是恨铁不成钢,她自己决不会这么不争气,因此也决不容忍。如果她是一位小姐,这等脾气最多招人非议,却不会给她带来太大的麻烦,但是她是一个丫鬟,太多的人可以左右她的命运,不说贾母、王夫人,就是对她还不错的宝玉,一翻脸照样可以撵她出去,小姐脾气丫鬟命,这不但注定了她悲惨的命运,还注定了她失败的爱情。
  
    晴雯爱宝玉吗?书里没有明说,可是打晴雯一出场就对宝玉的事情看得特别重,宝玉写了几个字,让她贴门斗上,她怕别人贴得不好,亲自爬高上梯地贴了;有风声说老爷要问宝玉的书,晴雯深夜相伴,还出主意说宝玉受到了惊吓,结果引起上层对大观园安全纪律的重视,把自己也搭了进去。最明显的是“补裘”这一节,贾母赏给宝玉一件雀金裘,不提防被烟灰烧了一个洞,第二天还得穿这件衣服出门,却没有一个裁缝会修补。正是为难时候,晴雯奋勇出手,不顾自己病得七荤八素的,连夜将衣服补好。她可从来不是个勤快人啊,当此际挣命补裘,完全是为了宝玉,后来袭人拿这事调侃晴雯,她只是不好意思地笑,这一刻的晴雯,也是温柔可爱的。
  
    当然,你也可以说晴雯是敬业,或者是出于友谊,爱情与友谊,本来就很难区别,见仁见智,无法统一。在我看来,那就是一种沉睡着的爱情,一个女子对于离自己最近、最为亲密的男子,产生的一种模模糊糊的感情,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爱着,只想着“大家横竖在一起的”,并在日常细节里有不经意的流露。直到最后的时刻,明白原来没有那样混沌的一个地久天长,加上赌气,才把这份很女孩子气的感情表达出来。
  
    这爱情与袭人的不同,和“争荣夸耀”的梦想无关,和姨娘准姨娘无关,她不计较职位,不计较福利待遇,她在乎的是自己的尊严,并想要有所回报。所以她会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宝玉怄气,对袭人冷语敲打,这些招数黛玉使了还有效,换成晴雯只会令宝玉有不解的烦恼。
  
    她不懂得放出和身份相符的手段,比如宝玉洗澡,让她打水一道洗,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一道洗是什么意思,应该不是眼下的鸳鸯浴吧?但是碧痕侍侯宝玉洗澡,如何会让席子上也汪着水?总有些暧昧,对于这种暧昧之事,晴雯一概回绝,和黛玉一样,她在乎的是宝玉的心,容不得丝毫的冒犯。
  
    晴雯的爱情尖锐、热烈而直接,但不具功利性,袭人对宝玉说,假如你做了贼,难道我还和你在一起?晴雯不会有这样的疑问,她会动用自己的智商与能力,帮助宝玉做个出色的江洋大盗,假如后者有这个能力的话。
  
    晴雯单纯,不世故,但有时候,不世故也等同于不可爱,因为世故这东西的目的,本来就是想让自己和别人都舒服的,虽然不乏弄巧成拙者,但没有这东西肯定难以见容于世。我们可能喜欢诗歌,却一定不会希望一个诗人作邻居,就算宝玉比我等高尚,也不能免俗,除了深爱的黛玉,其余的身边人,当然还是乖巧者省心舒服。晴雯生得再美、手艺再好,对宝玉有再多的感情都没用,她所拥有的,不是宝玉所需求的。
  
    仅仅是感情上的失意可以忽略不计,用八十年代人的语法叫,没有爱情又不会死!晴雯的晦气在于,她不会勾引宝玉导致感情上的失败,却因狐狸精的名声导致事业上的失败,那些老嬷嬷们终于登上舞台中心,成功地扮演了间接施暴者的角色,唆使王夫人将晴雯撵出去。
  
    就是这一段,宝玉让读者以为他对晴雯有着额外的感情,先是去探望,又时时挂怀,还写了一篇长文祭奠,好一个“公子多情”的模样,可我细细看来,总觉得悲哀,这一场感情大戏,始于感动,终于游戏。
  
    宝玉是眼睁睁地看着晴雯被从床上拖下来的,却一声也不敢吭,这个成天家叫嚷着要这个撵那个的贵公子还真是银样蜡枪头啊,关键时候,他根本没有发言权。晴雯被撵出怡红院,他悄悄地跑去探望,又恢复了感情丰富的状态,这大约是宝玉第一次拜访贫民窟——袭人家算是小康之家,有意思的是,当他发现晴雯要的茶不过是瓦罐子里颜色可疑的汤水时,不是同情,而是觉得验证了古人所云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他还是保持了理性思辩的头脑的嘛!
  
    打动宝玉的,是晴雯一番倾肝吐胆的诉说:“只是一件,我是不甘心的: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个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初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接着剪下指甲相赠,又与他交换了贴身小袄,还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没有哪一个女子有过这样直接而热切的表述,前番挣命补裘,这次赴死般的倾诉,晴雯总是以生命之光映照她的爱情,不须说袭人,便是黛玉,也从无这等极具爆发力的表现。
  
    有一种感动梗在宝玉心间,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被这个女孩子如此深爱,这爱里充满了委屈与寂寞,宝玉想像着她的感觉,又震撼又感伤。
  
    习惯了爱别人的人,也会恋恋于被爱,当晴雯的死讯传来,宝玉关心她弥留之际唤的是谁的名字,他太看重自己在晴雯心中的地位。但曹公再次体现出一个写实主义者的良心,对于人世极度失望的晴雯,一夜唤的都是“娘”,那个湮灭在她颠沛流离的童年记忆里的怀抱,这一刻是如此迫近而温暖,她的喊叫,是向上伸出的一只手,只要再用一点力,就可以抓住。
  
    宝玉不能体贴她的感觉,只纳闷为什么不是呼唤自己,小丫头的谎言重新给他注入良好感觉,文人的恶习发作了,他要借机写一篇祭文——可不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不是天天都死人的。
  
    他谋篇布局,遣词造句,把个文字游戏玩得津津有味,兴之所至,还声称“钳铍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呵呵,宝玉何曾是如此有正义感的人,如此一说而已,文中那些过分溢美之辞,又与晴雯何干?他要写一篇辞藻华丽的文章,晴雯之死,也不过是他借来的一点茄子香。
  
    正因如此,当黛玉陡然现身,俩人立即有说有笑地推敲起辞藻来,越说越离谱,逐渐和晴雯没一点干系。
  
    宝玉之于晴雯,便是那点虚浮的情意,晴雯拼了命挣来的,维持的时间,也只是这样短短的一段而已。只剩下一句话,有歪打正着的准确: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些许哀怜之外,是与己无关的淡漠的无奈。

ww666 发表于 2006-11-10 22:33

袭人——准姨娘是这样炼成的
  
    当年做娱记的时候,有幸聆听到成龙传授成功之道,确切地说,是他以一个成功者的姿态,对于曾经的渺小、卑微与谦恭的回顾,痛说革命家史的同时,成龙大哥总将一句歌词挂在嘴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因为他的成功显而易见,便显得感慨颇深且倾心吐胆,令我等十分艳羡。
  
    后来偶有小的收获,心头不由得冒出这句话来,随即自嘲地笑,因那成功太小,配不上这等感慨,反有捉襟见肘的惨淡。但我自己确知,同样是来之不易的,在自己的命运中挣扎着,想要抓住细微的一点一点,并为此拼尽全力,那奋争的过程,一样的惊心动魄,不过因目标过于寒微乃至委琐,将一股英雄气,解构成了油腻食物过期的哈喇气。
  
    袭人的奋斗史正是如此。除去鸳鸯这种“素习可恶”的,似乎普通丫鬟的理想不过就是成为姨娘,小红就是欲做姨娘而不得,另辟蹊径将自己打造成职场精英,袭人较小红老成而低调,她的理想却也不出这个套路。第三十一回,宝玉误踢了袭人,半夜袭人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吐了一口血时,“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袭人担心的不是生命,而是“废人”,究竟是怎样的废人呢?结合“争荣夸耀”四字看就比较明了,不过是当上个姨娘,生个一男半女吧,废人该是指不能生育,从“素日想着”四字可以看出,她琢磨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然,这种梦想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袭人不像小红,是个天生的野心家,她只是个比较要强的女子,生出这等梦想,是因为有了适宜的土壤、温度与水,被各种机缘因果推动所致。
  
    一开始袭人的上进之路是小心伏侍主子,所以“她伺候贾母时,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伺候宝玉时,眼中就有一个宝玉”, 也许伏侍得好了,以得一个较好的结果,至于这结果是什么,年少的她未必具体想过,反正小心殷勤总不会错的。
  
    命运出现转机是在第六回,宝玉从艳梦中醒来,正好袭人在身边,发现了他裤子上的BUG,宝玉跟她细说来龙去脉时不由情动,强袭人领警幻所训之事。看上去是机缘巧合,但是,辩证法说了,一切的偶然都有它的必然性,这种事情落到袭人的头上,并不仅仅因为她赶对了时辰,且看曹公原文:袭人伸手为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得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察觉一半了,不觉也羞得红涨了脸,不敢再问。依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饭,过这边来。
  
    胡乱两字用得好,足以说明袭人的心慌意乱,何以心慌意乱,小妮子春心动矣。然后又拿了衣服来给宝玉换上,宝玉央求她不要告诉别人,换做其他女孩子,一定也跟着大为窘迫,袭人却在这里露出了她不加掩饰的好奇心,刨根问底,要知道怎么回事,宝玉便详说梦中之事,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得袭人掩面而笑。
  
    亏得宝玉说得出口,也亏得袭人笑得出来,虽然青春期里对于男女之事有朦胧的好奇,可是这样生猛的细节,寻常女子猝然间也难以面对吧。接着宝玉更“强袭人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
  
    从后文看得出,贾母心目中的人选其实是晴雯,不过是袭人自个愿意,找出这么个理由来。曹公将这一段写得平淡,写得顺理成章,只一句“幸得无人看见”了事,事实上,这于宝玉袭人二人的生命史,都算得一件不小的事情。
  
    元春省亲之前的宝玉,像是处于第二性特征发育期,有一种无可如何的兴奋。又是做艳梦,又是搞同性恋——他抓住秦钟和智能时,笑称睡下再和秦钟算账,那到底是笔什么账,作者写得非常暧昧;在路上看到一个叫“二丫头”的女孩,他也轻狂地以目送情,这个时候的他,侧重于性而不是情,他需要的是女子的肉而不是灵,袭人算是应运而生。
  
    袭人出现是年龄最多十三四岁,却有一种小母亲式的成熟,不像晴雯等,还是撒娇任性的小丫头,袭人从她出现起,就像一个女人了,传递到宝玉的大脑里,变成了性的信号,成为一种吸引。俩人遂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苟合之后,一个男人大约是急急穿好衣服,想要脱身,对于“初试”的宝玉,则成为一种依恋加习惯,从此待她与别个不同。他的那些“化灰化烟”的荒唐话总是说给她听;袭人回家过年,宝玉就带上茗烟去看她;母亲生病,她告假回家,宝玉便房中灯下,闷闷不乐地惦记;当晴雯攻击袭人时,宝玉居然要立即回太太,将晴雯撵出怡红院;甚至于他怀疑到是袭人弄了手脚,导致晴雯等的被逐之后,还想,这辈子能相守到头的人,也就是黛玉和袭人吧。
  
    这种依恋助长了袭人的野心,使她有勇气想像未来,所以过年时宝玉去她家,她兴头成那样,那种场景比较接近她的想像,她让家里人看到未来荣耀的雏形,当晴雯们还在撒娇任性打闹找乐子时,袭人已经在心底临摹姨娘的辉煌了。
  
    但是,只收伏了宝玉的心是没有用的,宝玉不能够许她一个未来,他的姨娘,还要上面来定,所谓上面,无非两人,一是贾母,二是王夫人,前面已经说过,贾母心中的人选是晴雯,而王夫人,更是不会轻易对谁有好感的人,袭人的前程,始终悬而未决。
  
    文中未说袭人如何焦灼,那是小红的表现,但宝玉被打,王夫人叫宝玉屋里的人过去问话,袭人想了想,决定自个过去,可见她非常注意接近领导。只是王夫人对于她的到来很不以为然,说,你又丢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经袭人解释之后,拿出两小瓶清露让她带给宝玉,袭人答应了,正要走时,被王夫人唤住了,问她有没有听说贾环说了宝玉什么坏话,袭人只说不知道,她深知没有一个领导会喜欢是非太多的人,王夫人也许当场给予肯定,过后只会反感,就算认定是贾环告密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知道了也只是白白烦恼。
  
    在这个问题上,袭人采取的是无为,但她的无为是为了有所为,紧接着,她在更本质的问题上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认为,宝玉原该老爷教训两顿。
  
    此言一出,是一场小小的冒险,若是王夫人疼儿心切,可能很不悦,但是,若说到王夫人心里去,就能赢个大满贯,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以袭人的心机,绝对不会贸然下注,多次接触中,她对于王夫人的性情必有所理了解,知道皮肉之苦与宝玉的名誉相比较,王夫人更重视后者。
  
    很难说袭人就是虚伪,像荣国府这样的豪门之家,有着很奇怪的道德观,丫头小厮谈谈恋爱,就是大逆不道,糟老头子贾赦打鸳鸯的主意,居然还托他老婆去说媒,好像很能摆上桌面似的,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同样,他们可以早早地在宝玉房里放两个人,解决他青春期的性需求,但是决不允许他私自和丫鬟们眉来眼去、目挑神迷。自说自话也好,自作多情也好,袭人已把自己当成贾母给了宝玉的人,偶尔偷欢也不为逾礼,宝玉和姐妹丫鬟们的厮磨,倒有出轨的可能。这种想法正好与贾家的传统契合,袭人和王夫人各自从自己的目的出发,却最终走到了一起。
  
    果然,她的话引起了王夫人极大的反应,在对于宝玉的教育问题上,王夫人与袭人堪称知音,俩人推心置腹,情真意切,双双流出真诚的眼泪,这一刻的风云际会,简直有过电的感觉。
  
    王夫人对袭人承诺: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我自然不辜负你。她们各取所需,各有所获,上下属关系有时很像谈恋爱,一个想培养嫡系,一个想寻求靠山,只待一个机缘,便能形成强有力的凝结,袭人和王夫人都等到了这个机缘,谋划成了一场伟大的合作。
  
    以情以性始,以礼数终,袭人走的好像是洗钱的路数,从此她再不是那个不清不白的丫头,变成了一个准姨娘,薪水加到每月二两银子,享受残羹冷炙及旧衣服的福利待遇,如此种种就像一个个钉子,将袭人的姨娘身份逐渐夯实。
  
    她的思维角度开始发生变化,以前想的是怎样做姨娘,现在想的则是,如何做好姨娘。她的任务主要是劝谏宝玉走正道,别弄那些莫名其妙的勾当,她需要负责的上级是王夫人而不是宝玉,她要按照王夫人而不是宝玉的想法要求自己。她不再与宝玉同房,她已无须以性的吸引确立自己的位置,对于宝玉的疏远,是退一步进两步,更快更顺当地靠近姨娘的位置。
  
    过了明路之后,她对宝玉,由儿女私情变成了强烈的责任心,宝玉成了一件产品,由王夫人和她共同经营,她们的共同目标是,让宝玉顺利地长大。防碍这种顺利的,首当其冲要数那些女孩子们,袭人与王夫人一样,看出了她们潜在的危险,结合各自身份地位,她们有了默契的分工,袭人负责劝谏监督,王夫人则负责镇压与剪除。
  
    那个四儿,说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是夫妻,确实大逆不道,那个芳官,才来几天便飞扬跋扈,挑唆宝玉把柳五儿弄进房里,也不是个本分人,她们给怡红院增加了不安定因素,站在袭人的角度上,她的确是难以接受这两个女孩子,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向王夫人汇报也未尝不可——虽然书中没说准就是她汇报的,可是宝玉的两次逼问都切中要害,她的辩解则有虚与委蛇之嫌。
  
    她最不能被人原谅的,是陷害晴雯,可是,这一罪名能否确立?首先将晴雯带入灾难的是王善保家的,这个老虔婆,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想把台上风光体面的人拉下马,满足自己的变态心理。她是邢夫人的陪房,和晴雯隔着十万八千里,未必打过几次交道,就因为看她不顺眼,可能还因为自己外孙女的不得意,伺机暗算晴雯。
  
    正赶上王夫人的整风运动,“运动”是生活的非常态,倡导者脱离了正常生活中对于“祥和安宁稳定”的诉求,千方百计要在鸡蛋里面挑骨头,无中生有,上线上纲,将细枝末节弄成大是大非,王善保家的汇报正符合“运动”的需求。王夫人马上重用了这个嗅觉敏感的战将,把一向深负重任的凤姐都搁到一边,作为辅助其实是摆设。凤姐虽不赞成王夫人的举动却也只好违心从事,不是惧怕王夫人的威严,而是被“运动”的大潮裹卷着,就算她不在乎人家说她不尊重姑妈,怎敢担当起抵制大观园整顿风纪的罪名呢?那样的话,照王夫人混乱的逻辑,那个春宫荷包一定就是她的了,不然她何必袒护那些小妖精。
  
    王善保家的诬告加上存留在王夫人脑海里的坏印象,晴雯倒霉已成定局,估计王夫人也问过袭人的意见,袭人不见得会说晴雯坏话,一定也没说晴雯好话,一是不敢说——连凤姐尚且没这个胆子呢,二是不愿说,晴雯与宝玉虽然没什么,但她毕竟是贾母心中的人选,有过做姨娘的呼声,对于袭人,算是个不愉快的存在,是个战略上的敌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袭人都不会死保晴雯,也没这个义务,说起来理直气壮,但总是令人心寒,一道长大的姐妹,就那么冷眼看她进入死地吗?晴雯走后,袭人和宝玉那一席话说得非常无情,口口声声“晴雯是个什么东西”,不管她有没有起到作用,她都是希望晴雯被逐的。
  
    一系列风波之后,袭人收服了宝玉,取悦了王夫人,剪除了异己,赢得贾府上下包括外围亲戚薛姨妈的一致认同,离她的目标越来越近,转正为真正的姨娘指日可待。尽管真做了姨娘也无趣,比如赵姨娘,亲生女儿都拿她当奴才看,不肯认这个娘,另外一个周姨娘就更为惨淡了,但是毕竟混成了半个主子,袭人视为奋斗目标也可以理解。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贾家一朝败落,呼啦啦似大厦倾,摧枯拉朽般颠覆了既往的格局,姨娘成了一份没有前途的事业,袭人只能从头再来,阴差阳错间,嫁给了一个戏子,换成其他人还犹可,袭人是最往主流上靠的人,应该非常瞧不起戏子,好在她的柔韧性本来就比晴雯好,事到如今,抱怨着抱怨着大约还是接受了。只是苦心经营了一场的事业落得这个结局,回望袭人的漫漫来路,足以让雄心勃勃者心灰意冷。

ww666 发表于 2006-11-10 22:35

香菱:何处是我家园
  
    “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王家卫的这句台词其实也可以反过来说,当有些经历你无法取消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千方百计忘记。每当有人问起香菱的过去,她总是问答,我不记得了。好像她真的是个小迷糊,将自己的身世走一程丢一程。
  
    她果真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对诗歌发生兴趣?看她的几篇处女作,虽质量平平,却透出多愁善感的女儿家心性,更妙的是她与黛玉谈论诗歌的妙处时,说道,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的意思,想来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来竟是有理有情的。并说王维“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与“青”两个字,看似无理,再一想,只有这两个字才能形容得尽,念在嘴上倒像有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橄榄的比喻多么精彩,可见香菱的“呆”是表象,下面藏着一颗同样敏感、同样善于领悟的心,她所谓的不记得,很可能只是不想记得,她不是为了骗别人,是为了骗自己。
  
    必是那记忆太痛苦,曹公倒是语气平淡,只说她自幼被拐子抱走,转卖于各处,然后被冯渊看中,又被薛蟠抢走。这简约的叙述中隐藏着多少磨难?小小的香菱,在打骂中颠扑躲闪,在陌生的路途上颠沛流离,可能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欺辱与折磨,使十二三岁的香菱认为,今生如此,必是前世的罪孽。
  
    冯渊的出现,是命运给她的一线生机,这个少年家境尚可,人品风流,虽然此前是个同性恋者,但一见香菱之后,竟能立志与昨日的自己一刀两断,也算是前世的缘分。当幸福离得如此之近,香菱同所有不幸的人一样,不是被快乐冲昏头脑,而是患得患失,这样的好事,多么不真实,香菱几乎不敢相信,它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听见冯公子令三日后过门,即“转有忧愁之态”。
  
    她的愁苦,连门子看了都不忍。这个门子,特别原生态,他虽做过和尚,却不像虔心向佛之人,很可能是农民或城市贫民的孩子,投身佛门只是为了生计。葫芦庙遇焚,虽是一场灾难,对他,也算一个跳槽的契机,因他原本不是一个耐得凄凉景况的人,如今长大成人,就有了更多的就业选择。做一个门子,是因为“这件生意还算轻省热闹”,由此可见他的性格,有点热心,又有点喜欢投机。
  
    他见贾雨村的那场戏很有趣,貌似恭敬,却有故人的自我托大,又是冷笑,又在伪君子贾雨村的劝说下告座,还自作聪明出馊主意,殊不知对方原是个老江湖,他有的,只是一些小花招。
  
    就是这个人,既能全无心肝地建议贾雨村胡乱判案,又能派内人安抚香菱,他的道德水准,也是一般市井小民的那种,大气节上不讲究,却不乏朴素的善心。可惜好事一般多磨,不希望的事情一般都会发生,半路杀出个薛霸王,打死冯渊,强抢了香菱。曹公笔墨大多落在这一场混乱的官司上,有谁推想过香菱的感受?她对于那个叫做冯渊的男子,唯一热烈真诚地爱过她的人,应该有过温柔的想像,此人一朝死于非命,她却必须屈服于薛蟠的淫威之下,其间的苦楚,外人难以体会。
  
    但是,那又怎么样?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谁也替不了谁,香菱还得在她的命运里随波逐流,多灾多难的小半生,已经让她学会了两件事,一是逆来顺受,一是自得其乐。她好像忘记了一应过往,甚至使自己爱上了薛蟠,薛蟠挨了柳湘莲的打,她把眼睛哭肿,薛蟠去了远方学做生意,她写的诗里便有这样的句子:“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她和丫鬟们斗草,弄了一枝夫妻蕙,豆官取笑她说,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臊。说得香菱红了脸,要去拧豆官,该是说中了她的心事。
  
    薛蟠却是个粗人,不会回应她这精致的爱情,薛蟠还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得手之后,不过三天两夜,“便看得如马棚风一般了。”他离去之后,香菱爱上了诗歌,我怀疑她爱上的不是诗歌,而是与诗歌在一起的感觉,看宝姑娘和林姑娘她们在那里吟诗弄文,丢弃姐姐妹妹的称呼,唤对方为“蘅芜君”与“潇湘妃子”,好似与寻常的生活没一点关系。那种七字一行或五字一行的句子自有魔力,能够让人忘记眼下,忘记现实,徜徉于另一个世界里,只与风花雪月结缘。
  
    卑微的人总想欠起脚,够到一个伟大的东西,杜甫念念不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眼下过得不好,如果没有这点理想,他就得面对一个孤寒凄凉的现在。香菱也是如此,提笔的那一刻,她会以为自己是个诗人,而不再是一个被丢到脑后的通房丫头,这些伟大的东西是逃避现实的法宝,如果说香菱一开始的忘记是被动的收缩,学诗的她,就是主动逃避了。
  
    除了上述两种方式,她还以礼数来保护自己,有智者云礼数吃人,但对于无路可走者,就这么被它囫囵吞下,总好过无望的挣扎。所以她会为薛蟠娶妻高兴,并忿忿于宝玉替她担忧,因为一个合乎尺度的社会格局中,一个殷勤的侍妾应该对未来的主妇充满善意,香菱愿意想像,她正身处于这样的格局中,惟如此,她才能得到一个最终的藏身之所。宝玉的担忧首先是陷她于不义,其次打破了她的平衡,却毫无意义。
  
    既然自己无法做主,不妨就闭上眼睛,任凭生活的裹卷,她只用快乐或佯装快乐的心态去面对,这样一种态度,是香菱的唯一选择。
  
    可惜,生活再一次把她摁到死角,她欲臣服而不得,对于夏金桂,这个美丽多才的侍妾是战略性的敌人,即使眼下还没出手,早晚是心腹之患。她再必恭必敬也不行,再小心谨慎也不行,夏金桂为她只准备了一条出路,那就是:消失。
  
    一退再退,香菱退到绝境,高鹗却笔锋一转,给了她一个似乎完美的结局,夏金桂害人害己,命丧黄泉,香菱被扶正,还生了孩子,她老爸又将她度脱,送到太虚仙境。高鹗真是个大好人,圣诞老人似地到处赠送好运,只可惜在他的叙述中,我们只能找到故事,找不到故事后面,隐藏着的那些满怀心事的人。香菱的判词上则只说她最后是回到了家乡,可是风烟弥漫,归路茫茫,对于这样一个被命运逼到极限的女子,何处是她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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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666 发表于 2006-11-10 22:37

贾母的一把手之道
  
    贾氏企业的一把手当然是贾母,这个自称“老废物”的史老太君其实最懂得一把手之道,不显山不露水,谈笑间稳稳控制住局势,是整部书中最深藏不露之人。
  
    1、高明的统治手腕是无形的
  
    孝为一切道德之本,造成了婆婆的绝对强势和媳妇的绝对弱势,作为贾氏企业第一人的贾母,若不省事,必然鸡飞狗跳,家犬不宁。事实却恰恰相反,贾母自得其乐,安然度日,“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自然也因她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可是自不量力的老糊涂也多的是。要么是名门闺秀的修养?可是同样是大家出身的王夫人就不似她这样懂得抓大放小。所以关键还是在于,作为贾氏企业的董事长,贾母一直以来推行的是厂长经理负责制。
  
    再晚一点,中国出了第一个银行日升昌,它的管理体制是由掌柜的说了算,东家极少出现在柜台上,更不许在铺面里过夜。这种先进的管理体制在贾氏企业中早有实施,贾母大胆放权给王熙凤,只帮忙不添乱,扶上马,还要送一程。
  
    木讷呆板的王夫人只是个挂名老总,摆设意义大于管理才能,重担大半压在执行副总王熙凤肩上。虽然她私心重,雁过拔毛,放高利贷、收受贿赂,将公家的钱弄到自己的口袋里,公盐变成私盐,却也有着出色的管理天分。贾母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且一年到头,人来客往,王熙凤也要拿私房钱来补贴,也就对她那些小名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爱而知其恶,贾母的用人之道是择其大者。
  
    王熙凤这个年轻干部,有能力、有干劲,惟缺资历,所以贾母多次在各种场合提携她,树立她的威信。五十一回,王熙凤提出天气转冷,不如在大观园里再设一个厨房,省得女孩子们到园子外面吃饭,灌一肚子冷风。贾母马上就向众人说,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伏。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 除了这种郑重其事的表扬,她更赞同她的一切提议,为她的所有笑话捧场,用“猴儿,猴儿”这种称呼表达她哭笑不得的宠溺和为之绝倒,看似无心实则有力地托起了王熙凤这颗政界新星。
  
    但贾氏企业毕竟鱼龙混杂人多嘴杂,想给这位年轻的二奶奶使绊子的人不在少数。一般员工自不必说,第五十五回中,平儿就直接了当地跟那些管事的媳妇门说: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更要命的是高层也有人气不忿,第一位就是王熙凤的婆婆邢夫人,她这个大太太是个闲职,有名分而无实权,早就含酸带怨,瞅着机会就来找茬生事。
  
    第七十一回中,贾母过生日,王熙凤要惩治一个不晓事的老婆子,偏巧这老婆子七拉八扯和邢夫人连上了关系,邢夫人便佯做赔笑,喊着“二奶奶”求情,又祭出贾母生日不宜处置下人的大旗,噎得王熙凤红头涨脸,滚下泪来。
  
    贾母打听到这一情况后,并不因邢夫人打着自己的招牌而站到她那边,而是眼明心亮地指出这位在野党的偏狭之心。随后,鸳鸯寻了个借口,亲身进入大观园,向大观园的领导层,姐妹们的带头人李纨发布对王熙凤的口头支援。表面看上去是个人行为,但一则鸳鸯从来不是个多事的,极少论人是非,对姐妹的隐私也守口如瓶,这样发布有关上层纷争的个人意见实属突兀,二来,鸳鸯常常充当贾母的代言人,比如接下来要讲到的,贾琏求鸳鸯偷点贾母的东西出来当,就是回过贾母的,但为了防止其他子孙如法炮制,她只推说不知道。
  
    红楼愈朝后,愈显颓势,居然到了资金周转不过来的地步,当贾琏通过鸳鸯向贾母求援时,贾母一不吝于钱财,二不上线上纲视为晚辈算计自己,把东西交给鸳鸯去当,她深明大义而又颇具谋略,远非王邢二位夫人乃至王熙凤所能望其项背。
  
    看上去无所事事的贾母是贾氏企业的镇宅之宝,她不但是企业纪律的保障,也是企业文化的带头人,她为大观园里的风花雪月捧场,积极寻找像刘姥姥游大观园这样的娱乐项目,对评书里郎才女貌私相授受的陈腐老套提出批评,她在家庭装修上艺术天分至今仍值得称赏。有了她,荣国府这台庞大而衰老的机器还能正常运行,大观园内外还能保持健康清新的气息,君若不信,可与同样是国公爷之后的宁国府相对照,后者的无法无天、乌烟瘴气正因为少了这么一个智慧的老太太。
  
    2、一把手的法宝是翻脸无情
  
    与大多数一把手一样,贾母也有坚硬锐利的另一面,身怀利器,隐而不发,在她慈祥温和的背后,你能看到寒光闪烁,随时可以亮出,割开与他人的距离。哪怕上一刻还和颜悦色,下一刻就会疾言厉色,作为一把手,她只能如此,毕竟盯着她的人太多了,或是有所求,或是想要蹬鼻子上脸,他(她)躲无可躲,不像二把手、三把手,还有做菩萨相的余地。
  
    贾母曾两度严重发飙,一次是她不成器的大儿子贾赦想要鸳鸯做小老婆,鸳鸯憎恶这个好色的糟老头子,一状告到贾母那里,且看贾母恼怒到何等地步:贾母听了,气得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 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 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不知鸳鸯听了做何感受,我只觉得心寒,这种时候,她想到的不是贾赦老牛吃嫩草的可恶、鸳鸯孤注一掷拼死一博的可怜,却立即感到是被众人算计了,再进一步想到他们从自己这里挖人,归根结底是为了摆布自己。
  
    这是大人物一把手特有的惟我独尊,以及对他人的完全不信任,曹操睡梦中会杀掉靠近他的人,历朝历代各位大人物近似于神经质的警惕和上线上纲,更是不胜枚举。虽然前面说到贾母面对贾琏凤姐求援时的大度,但这种大度不是一种常驻品质,完全看她心情,对于喜欢的人,她愿意做善意的理想,不喜欢的,则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因为她有这个资格。
  
    多少人头落地的政治事件就是按照贾母这个思路酿成的,幸好,她只是贾氏企业的一把手,而且,还是个相对柔软的女人,就有了更多的转圜余地。
  
    听得贾探春一番解释,贾母马上转怒为喜,看到这里,更感到这个一把手的可怕,一喜一怒之间,她收放自如,生杀予夺都容易,你很难知道她的真实打算,跟这老太太交道,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一场悲喜剧之后,贾母未从鸳鸯的角度想过,了解这番话是多么的沉痛和无可奈何,而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鸳鸯的承诺,后来凤姐计议将丫鬟们的终身大事时,便不将鸳鸯考虑在内,俨然默认了鸳鸯无奈的下策。
  
    第二次发飙就更见威严,第七十三回,贾母她认为园中存在不安定因素,主要是值夜班的老妈子聚众赌博,“ 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 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 这事岂可轻恕!”贾母定了调子,自然是查得出来,查得大头家三人, 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黛玉、宝钗、探春等人物伤其类,一起向贾母求情,这一向是最得宠的三个姑娘,但贾母毫不容情地给驳了回去,说:“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 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只得罢了。
  
    这一段,最见贾母的铁腕,别看她平时是最和蔼的老祖宗,对一个小道士也要连叹数声“可怜见的”,关键时刻,谁也不能阻碍她的意志,她从来都不是李纨那样的大善人,把她们姐妹的面子放在心上。
  
    就是在日常点滴里,贾母的一把手面孔也时有展现,比如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贾母携她玩乐一天,喊她老亲家,戏称自己是老废物,好似全无架子,但是等这一天过完,刘姥姥前来辞行,贾母只令鸳鸯带几句话,全不像昨日的亲密无间。一把手有可能降尊纡贵,却不大会随便跟谁交朋友。
  
    有人说李鸿章吃饭穿衣里都是文章,贾母也是这样,她成长于四大家族的鼎盛时期,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在大家族的勾心斗角中,在十年媳妇熬成婆的过程中,吸纳了太多的经验,能够不动声色地运用权谋。
  
    贾母一生领略马屁甚多,都是赞叹她的福分,八十回《红楼梦》,只有两个人赞扬过她的智商。
  
    一个是薛宝钗,第三十五回里,她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不但没有稍做谦虚,反而跟着自吹自擂起来,接着又捎带着把宝钗大夸了一通。还有一次是贾母夸王熙凤,一边又忧虑她聪明太过,怕活不长,王熙凤说,这话人人都说,人人都信,只有老祖宗不该说,不该信,老祖宗只有比我聪明十倍的,怎么这样福寿双全呢?贾母听得哈哈大笑,和她一道幻想起,若干年后,只剩下她们这两个聪明人的好光景来。
  
    却也不是全然的马屁,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出聪明人的聪明来,她们这老中青三代人,倒也有些惺惺相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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