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
①示巴女王(QueeenofSheba):基督教《圣经》中朝觐所罗门王,以测其智慧的示巴女王,她以美貌著称。
②麦琪(Magi,单数为Magus):指圣婴基督出生时来自东方
送礼的三贤人,载于圣经马太福音第二章第一节和第七至第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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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家具出租的房间
在纽约西区南部的红砖房那一带地方,绝大多数居民都如时光一样动荡不定、迁移不停、来去匆匆。正因为无家可归,他们也可以说有上百个
家。他们不时从这间客房搬到另一间客房,永远都是那么变幻无常——在
居家上如此,在情感和理智上也无二致。他们用爵士乐曲调唱着流行曲
“家,甜美的家”;全部家当用硬纸盒一拎就走;缠缘于阔边帽上的装饰
就是他们的葡萄藤;拐杖就是他们的无花果树。
这一带有成百上千这种住客,这一带的房子可以述说的故事自然也是
成百上千。当然,它们大多干瘪乏味;不过,要说在这么多漂泊过客掀起
的余波中找不出一两个鬼魂,那才是怪事哩。
一天傍晚擦黑以后,有个青年男子在这些崩塌失修的红砖大房中间转
悠寻觅,挨门挨户按铃。在第十二家门前,他把空当当的手提行李放在台
阶上,然后揩去帽沿和额头上的灰尘。门铃声很弱,好像传至遥远、空旷
的房屋深处。
这是他按响的第十二家门铃。铃声响过,女房东应声出来开门。她的
模样使他想起一只讨厌的、吃得过多的蛆虫。它已经把果仁吃得只剩空壳,
现在正想寻找可以充饥的房客来填充空间。
年轻人问有没有房间出租。
“进来吧,”房东说。她的声音从喉头挤出,嘎声嘎气,好像喉咙上
绷了层毛皮。“三楼还有个后间,空了一个星期。想看看吗?”
年轻人跟她上楼。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线微光缓和了过道上的阴影。
他们不声不响地走着,脚下的地毯破烂不堪,可能连造出它的织布机都
要诅咒说这不是自己的产物。它好像已经植物化了,已经在这恶臭、阴暗
的空气中退化成茂盛滋润的地衣或满地蔓延的苔藓,东一块西一块,一直
长到楼梯上,踩在脚下像有机物一样粘糊糊的。楼梯转角处墙上都有空着
的壁龛。它们里面也许曾放过花花草草。果真如此的话,那些花草已经在
污浊肮脏的空气中死去。壁龛里面也许曾放过圣像,但是不难想象,黑暗
之中大大小小的魔鬼早就把圣人拖出来,一直拖到下面某间客房那邪恶的
深渊之中去了。
“就是这间,”房东说,还是那副毛皮嗓子。“房间很不错,难得有
空的时候。今年夏天这儿还住过一些特别讲究的人哩——从不找麻烦,按
时提前付房租。自来水在过道尽头。斯普罗尔斯和穆尼住了三个月。她们
演过轻松喜剧。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也许你听说过她吧——喔,
那只是艺名儿——就在那张梳妆台上边,原来还挂着她的结婚证书哩,镶
了框的。煤气开关在这儿,瞧这壁橱也很宽敞。这房间人人见了都喜欢,
从来没长时间空过。”
“你这儿住过很多演戏的?”年轻人问。
“他们这个来,那个去。我的房客中有很多人在演出界干事。对了,
先生,这一带剧院集中,演戏的人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住。到这儿来住过的
也不少。他们这个来,那个去。”
他租下了房间,预付了一个星期的租金。他说他很累,想马上住下来。
他点清了租金。她说房间早就准备规矩,连毛巾和水都是现成的。房东
走开时,——他又——已经是第一千次了——把挂在舌尖的问题提了出来。
“有个姑娘——瓦西纳小姐——埃卢瓦丝·瓦西纳小姐——你记得房
客中有过这人吗?她多半是在台上唱歌的。她皮肤白嫩,个子中等,身材
苗条,金红色头发,左眼眉毛边长了颗黑痣。”
“不,我记不得这个名字。那些搞演出的,换名字跟换房间一样快,
来来去去,谁也说不准。不,我想不起这个名字了。”
不。总是不。五个月不间断地打听询问,千篇一律地否定回答。已经
花了好多时间,白天去找剧院经理、代理人、剧校和合唱团打听;晚上则
夹在观众之中去寻找,名角儿会演的剧院去找过,下流污秽的音乐厅也去
找过,甚至还害怕在那类地方找到他最想找的人。他对她独怀真情,一心
要找到她。他确信,自她从家里失踪以来,这座水流环绕的大城市一定把
她蒙在了某个角落。但这座城市就像一大团流沙,沙粒的位置变化不定,
没有基础,今天还浮在上层的细粒到了明天就被淤泥和粘土覆盖在下面。
客房以假惺惺的热情迎接新至的客人,像个暗娼脸上堆起的假笑,红
中透病、形容枯槁、马马虎虎。破旧的家具、破烂绸套的沙发、两把椅子、
窗户间一码宽的廉价穿衣镜、一两个烫金像框、角落里的铜床架——所
有这一切折射出一种似是而非的舒适之感。
房客懒洋洋地半躺在一把椅子上,客房则如巴比伦通天塔的一个套间,
尽管稀里糊涂扯不清楚,仍然竭力把曾在这里留宿过的房客分门别类,
向他细细讲来。
地上铺了一张杂色地毯,像一个艳花盛开的长方形热带小岛,四周是
肮脏的垫子形成的波涛翻滚的大海。用灰白纸裱过的墙上,贴着紧随无家
可归者四处漂流的图片——“胡格诺情人”,“第一次争吵”,“婚礼早
餐”,“泉边美女”。壁炉炉额的样式典雅而庄重,外面却歪歪斜斜扯起
条花哨的布帘,像舞剧里亚马逊女人用的腰带。炉额上残留着一些零碎物
品,都是些困居客房的人在幸运的风帆把他们载到新码头时抛弃不要的东
西——一两个廉价花瓶,女演员的画片,药瓶儿,残缺不全的扑克纸牌。
渐渐地,密码的笔形变得清晰可辨,前前后后居住过这间客房的人留
下的细小痕迹所具有的意义也变得完整有形。
梳妆台前那片地毯已经磨得只剩麻纱,意味着成群的漂亮女人曾在上
面迈步。墙上的小指纹表明小囚犯曾在此努力摸索通向阳光和空气之路。
一团溅开的污迹,形如炸弹爆炸后的影子,是杯子或瓶子连同所盛之物一
起被砸在墙上的见证。穿衣镜镜面上用玻璃钻刀歪歪扭扭地刻着名字“玛
丽”。看来,客房留宿人——也许是受到客房那俗艳的冷漠之驱使吧——
曾先先后后在狂怒中辗转反侧,并把一腔愤懑倾泄在这个房间上。家
具有凿痕和磨损;长沙发因凸起的弹簧而变形,看上去像一头在痛苦中扭
曲的痉挛中被宰杀的可怖怪物。另外某次威力更大的动荡砍去了大理石壁
炉额的一大块。地板的每一块拼木各自构成一个斜面,并且好像由于互不
干连、各自独有的哀怨而发出尖叫。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些把所有这一
切恶意和伤害施加于这个房间的人居然就是曾一度把它称之为他们的家的
人;然而,也许正是这屡遭欺骗、仍然盲目保持的恋家本性以及对虚假的
护家神的愤恨点燃了他们胸中的冲天怒火。一间茅草房——只要属于我们
自己——我们都会打扫、装点和珍惜。
椅子上的年轻人任这些思绪缭绕心间,与此同时,楼中飘来有血有肉、
活灵活现的声音和气味。他听见一个房间传来吃吃的窃笑和淫荡放纵的
大笑;别的房间传来独自咒骂声,骰子的格格声,催眠曲和呜呜抽泣;楼
上有人在兴致勃勃地弹班卓琴。不知什么地方的门砰砰嘭嘭地关上;架空
电车不时隆隆驶过;后面篱墙上有只猫在哀叫。他呼吸到这座房子的气息。
这不是什么气味儿,而是一种潮味儿,如同从地窖里的油布和朽木混在
一起蒸发出的霉臭。
他就这样歇在那儿,突然,房间里充满木犀草浓烈的芬芳。它乘风而
至,鲜明无误,香馥沁人,栩栩如生,活脱脱几乎如来访的佳宾。年轻人
忍不住大叫:“什么?亲爱的?”好像有人在喊他似地。他然后一跃而起,
四下张望。浓香扑鼻而来,把他包裹其中。他伸出手臂拥抱香气。刹那
间,他的全部感觉都给搅混在一起。人怎么可能被香味断然唤起呢?唤起
他的肯定是声音。难道这就是曾抚摸、安慰过他的声音?
“她在这个房间住过,”他大声说,扭身寻找起来,硬想搜出什么征
迹,因为他确信能辨认出属于她的或是她触摸过的任何微小的东西。这沁
人肺腑的木犀花香,她所喜爱、唯她独有的芬芳,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房间只马马虎虎收拾过。薄薄的梳妆台桌布上有稀稀拉拉五六个发夹
——都是些女性朋友用的那类东西,悄声无息,具有女性特征,但不标明
任何心境或时间。他没去仔细琢磨,因为这些东西显然缺乏个性。他把梳
妆台抽屉搜了个底朝天,发现一条丢弃的破旧小手绢。他把它蒙在脸上,
天芥菜花的怪味刺鼻而来。他顺手把手绢甩在地上。在另一个抽屉,他发
现几颗零星纽扣,一张剧目表,一张当铺老板的名片,两颗吃剩的果汁软
糖,一本梦释书。最后一个抽屉里有一个女人用的黑缎蝴蝶发结。他猛然
一楞,悬在冰与火之间,处于兴奋与失望之间。但是黑缎蝴蝶发结也只是
女性庄重端雅但不具个性特征的普通装饰,不能提供任何线索。
随后他在房间里四处搜寻,像一条猎狗东嗅西闻,扫视四壁,趴在地
上仔细查看拱起的地毡角落,翻遍壁炉炉额和桌子、窗帘和门帘、角落里
摇摇欲坠的酒柜,试图找到一个可见的、但他还未发现的迹象,以证明她
就在房间里面,就在他旁边、周围、对面、心中、上面,紧紧地牵着他、
追求他,并通过精微超常的感觉向他发出如此哀婉的呼唤,以至于连他愚
钝的感觉都能领悟出这呼唤之声。他再次大声回答“我在这儿,亲爱的!”
然后转过身子,目瞪口呆,一片漠然,因为他在木犀花香中还察觉不出
形式、色彩、爱情和张开的双臂。唔,上帝啊,那芳香是从哪儿来的?从
什么时候起香味开始具有呼唤之力?就这样他不停地四下摸索。
他把墙缝和墙角掏了一遍,找到一些瓶塞和烟蒂。对这些东西他不屑
一顾。但有一次他在一折地毡里发现一支抽了半截的纸雪茄,铁青着脸使
劲咒了一声,用脚后跟把它踩得稀烂。他把整个房间从一端到另一端筛了
一遍,发现许许多多流客留下的无聊、可耻的记载。但是,有关可能曾住
过这儿的、其幽灵好像仍然徘徊在这里的、他正在寻求的她,他却丝毫痕
迹也未发现。
这时他记起了女房东。
他从幽灵萦绕的房间跑下楼,来到透出一缝光线的门前。
她应声开门出来。他竭尽全力,克制住激动之情。
“请告诉我,夫人,”他哀求道,“我来之前谁住过那个房间?”
“好的,先生。我可以再说一遍。以前住的是斯普罗尔斯和穆尼夫妇,
我已经说过。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演戏的,后来成了穆尼夫人。我
的房子从来声誉就好。他们的结婚证都是挂起的,还镶了框,挂在钉子
上——”
“斯普罗尔斯小姐是哪种女人——我是说,她长相如何?”
“喔,先生,黑头发,矮小,肥胖,脸蛋儿笑嘻嘻的。他们一个星期
前搬走,上星期二。”
“在他们以前谁住过?”
“嗨,有个单身男人,搞运输的。他还欠我一个星期的房租没付就走
了。在他以前是克劳德夫人和她两个孩子,住了四个月;再以前是多伊尔
老先生,房租是他儿子付的。他住了六个月。都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再往
以前我就记不得了。”
他谢了她,慢腾腾地爬回房间。房间死气沉沉。曾为它注入生机的香
气已经消失,木犀花香已经离去,代之而来的是发霉家具老朽、陈腐、凝
滞的臭气。
希望破灭,他顿觉信心殆尽。他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咝咝作响的煤
气灯的黄光。稍许,他走到床边,把床单撕成长条,然后用刀刃把布条塞
进门窗周围的每一条缝隙。一切收拾得严实紧扎以后,他关掉煤气灯,却
又把煤气开足,最后感激不尽地躺在床上。
按照惯例,今晚轮到麦克库尔夫人拿罐子去打啤酒。她取酒回来,和
珀迪夫人在一个地下幽会场所坐了下来。这是房东们聚会、蛆虫猖厥的地
方。
“今晚我把三楼后间租了出去,”珀迪夫人说,杯中的酒泡圆圆的。
“房客是个年轻人。两个钟头以前他就上床了。”
“嗬,真有你的,珀迪夫人,”麦克库尔夫人说,羡慕不已。“那种
房子你都租得出去,可真是奇迹。那你给他说那件事没有呢?”她说这话
时悄声细语,嘎声哑气,充满神秘。
“房间里安起家具嘛,”珀迪夫人用她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
“就是为了租出去。我没给他说那事儿,麦克库尔夫人。”
“可不是嘛,我们就是靠出租房子过活。你的生意经没错,夫人。如
果知道这个房间里有人自杀,死在床上,谁还来租这个房间呢。”
“当然嘛,我们总得活下去啊,”珀迪夫人说。
“对,夫人,这话不假。一个星期前我才帮你把三楼后间收拾规矩。
那姑娘用煤气就把自己给弄死了——她那小脸蛋儿多甜啊,珀迪夫人。”
“可不是嘛,都说她长得俏,”珀迪夫人说,既表示同意又显得很挑
剔。“只是她左眼眉毛边的痣长得不好看。再来一杯,麦克库尔夫人。”
警察与赞美诗
索比急躁不安地躺在麦迪逊广场的长凳上,辗转反侧。每当雁群在夜空中引颈高歌,缺少海豹皮衣的女人对丈夫加倍的温存亲热,索比在街心公园
的长凳上焦躁不安、翻来复去的时候,人们就明白,冬天已近在咫尺了。
一片枯叶落在索比的大腿上,那是杰克·弗洛斯特①的卡片。杰克对麦
迪逊广场的常住居民非常客气,每年来临之先,总要打一声招呼。在十字街
头,他把名片交给“户外大厦”的信使“北风”,好让住户们有个准备。
索比意识到,该是自己下决心的时候了,马上组织单人财务委员会,以
便抵御即将临近的严寒,因此,他急躁不安地在长凳上辗转反侧。
索比越冬的抱负并不算最高,他不想在地中海巡游,也不想到南方去晒
令人昏睡的太阳,更没想过到维苏威海湾漂泊。他梦寐以求的只要在岛上待
三个月就足够了。整整三个月,有饭吃,有床睡,还有志趣相投的伙伴,而
且不受“北风”和警察的侵扰。对索比而言,这就是日思夜想的最大愿望。
多年来,好客的布莱克韦尔岛②的监狱一直是索比冬天的寓所。正像福
气比他好的纽约人每年冬天买票去棕榈滩③和里维埃拉④一样,索比也要为
一年一度逃奔岛上作些必要的安排。现在又到时候了。昨天晚上,他睡在古
老广场上喷水池旁的长凳上,用三张星期日的报纸分别垫在上衣里、包着脚
踝、盖住大腿,也没能抵挡住严寒的袭击。因此,在他的脑袋里,岛子的影
象又即时而鲜明地浮现出来。他诅咒那些以慈善名义对城镇穷苦人所设的布
施。在索比眼里,法律比救济更为宽厚。他可以去的地方不少,有市政办的、
救济机关办的各式各样的组织,他都可以去混吃、混住,勉强度日,但接
受施舍,对索比这样一位灵魂高傲的人来讲,是一种不可忍受的折磨。从慈
善机构的手里接受任何一点好处,钱固然不必付,但你必须遭受精神上的屈
辱来作为回报。正如恺撒对待布鲁图一样⑤,凡事有利必有弊,要睡上慈善
机构的床,先得让人押去洗个澡;要吃施舍的一片面包,得先交待清楚个人
的来历和隐私。因此,倒不如当个法律的座上宾还好得多。虽然法律铁面无
私、照章办事,但至少不会过分地干涉正人君子的私事。
一旦决定了去岛上,索比便立即着手将它变为现实。要兑现自己的意愿,
有许多简捷的途径,其中最舒服的莫过于去某家豪华餐厅大吃一台,然后
呢,承认自己身无分文,无力支付,这样便安安静静、毫不声张地被交给警
察。其余的一切就该由通商量的治安推事来应付了。
索比离开长凳,踱出广场,跨过百老汇大街和第五大街的交汇处那片沥
青铺就的平坦路面。他转向百老汇大街,在一家灯火辉煌的咖啡馆前停下脚
步,在这里,每天晚上聚积着葡萄、蚕丝和原生质的最佳制品⑥。
索比对自己的马甲从最下一颗纽扣之上还颇有信心,他修过面,上衣也
还够气派,他那整洁的黑领结是感恩节时一位教会的女士送给他的。只要他
到餐桌之前不被人猜疑,成功就属于他了。他露在桌面的上半身绝不会让侍
者生疑。索比想到,一只烤野鸭很对劲——再来一瓶夏布利酒⑦,然后是卡
门贝干酪⑧,一小杯清咖啡和一只雪茄烟。一美元一只的雪茄就足够了。全
部加起来的价钱不宜太高,以免遭到咖啡馆太过厉害的报复;然而,吃下这
一餐会使他走向冬季避难所的行程中心满意足、无忧无虑了。
可是,索比的脚刚踏进门,领班侍者的眼睛便落在了他那旧裤子和破皮
鞋上。强壮迅急的手掌推了他个转身,悄无声息地被押了出来,推上了人行
道,拯救了那只险遭毒手的野鸭的可怜命运。
索比离开了百老汇大街。看起来,靠大吃一通走向垂涎三尺的岛上,这
办法是行不通了。要进监狱,还得另打主意。
在第六大街的拐角处,灯火通明、陈设精巧的大玻璃橱窗内的商品尤其
诱人注目。索比捡起一块鹅卵石,向玻璃窗砸去。人们从转弯处奔来,领头
的就是一位巡警。索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两手插在裤袋里,对着黄铜纽
扣微笑⑨。
“肇事的家伙跑哪儿去了?”警官气急败坏地问道。
“你不以为这事与我有关吗?”索比说,多少带点嘲讽语气,但很友好,
如同他正交着桃花运呢。
警察根本没把索比看成作案对象。毁坏窗子的人绝对不会留在现场与法
律的宠臣攀谈,早就溜之大吉啦。警察看到半条街外有个人正跑去赶一辆车,
便挥舞着警棍追了上去。索比心里十分憎恶,只得拖着脚步,重新开始游
荡。他再一次失算了。
对面街上,有一家不太招眼的餐厅,它可以填饱肚子,又花不了多少钱。
它的碗具粗糙,空气混浊,汤菜淡如水,餐巾薄如绢。索比穿着那令人诅
咒的鞋子和暴露身分的裤子跨进餐厅,上帝保佑、还没遭到白眼。他走到桌
前坐下,吃了牛排,煎饼、炸面饼圈和馅饼。然后,他向侍者坦露真象:他
和钱老爷从无交往。
“现在,快去叫警察,”索比说。“别让大爷久等。”
“用不着找警察,”侍者说,声音滑腻得如同奶油蛋糕,眼睛红得好似
曼哈顿开胃酒中的樱桃。“喂,阿康!”
两个侍者干净利落地把他推倒在又冷又硬的人行道上,左耳着地。索比
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地上爬起来,好似木匠打开折尺一样,接着拍掉衣服上
的尘土。被捕的愿望仅仅是美梦一个,那个岛子是太遥远了。相隔两个门面
的药店前,站着一名警察,他笑了笑,便沿街走去。
索比走过五个街口之后,设法被捕的气又回来了。这一次出现的机会极
为难得,他满以为十拿九稳哩。一位衣着简朴但讨人喜欢的年轻女人站在橱
窗前,兴趣十足地瞪着陈列的修面杯和墨水瓶架入了迷。而两码之外,一位
彪形大汉警察正靠在水龙头上,神情严肃。
索比的计划是装扮成一个下流、讨厌的“捣蛋鬼”。他的对象文雅娴静,
又有一位忠于职守的警察近在眼前,这使他足以相信,警察的双手抓住他
的手膀的滋味该是多么愉快呵,在岛上的小安乐窝里度过这个冬季就有了保
证。
索比扶正了教会的女士送给他的领结,拉出缩进去的衬衣袖口,把帽子
往后一掀,歪得几乎要落下来,侧身向那女人挨将过去。他对她送秋波,清
嗓子,哼哼哈哈,嬉皮笑脸,把小流氓所干的一切卑鄙无耻的勾当表演得维
妙维肖。他斜眼望去,看见那个警察正死死盯住他。年轻女人移开了几步,
又沉醉于观赏那修面杯。索比跟过去,大胆地走近她,举了举帽子,说:“
啊哈,比德莉亚,你不想去我的院子里玩玩吗?”
警察仍旧死死盯住。受人轻薄的年轻女人只需将手一招,就等于已经上
路去岛上的安乐窝了。在想象中,他已经感觉到警察分局的舒适和温暖了。
年轻女人转身面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捉住了索比的上衣袖口。
“当然罗,迈克,”她兴高采烈地说,“如果你肯破费给我买一杯啤酒
的话。要不是那个警察老瞅住我,早就同你搭腔了。”
年轻女人像常青藤攀附着他这棵大橡树一样。索比从警察身边走过,心
中懊丧不已。看来命中注定,他该自由。
一到拐弯处,他甩掉女伴,撒腿就跑。他一口气跑到老远的一个地方。
这儿,整夜都是最明亮的灯光,最轻松的心情,最轻率的誓言和最轻快的歌
剧。淑女们披着皮裘,绅士们身着大衣,在这凛冽的严寒中欢天喜地地走来
走去。索比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也许是某种可怕的魔法制住了他,使他免除
了被捕。这念头令他心惊肉跳。但是,当他看见一个警察在灯火通明的剧院
门前大模大样地巡逻时,他立刻捞到了“扰乱治安”这根救命稻草。
索比在人行道上扯开那破锣似的嗓子,像醉鬼一样胡闹。
他又跳,又吼,又叫,使尽各种伎俩来搅扰这苍穹。
警察旋转着他的警棍,扭身用背对着索比,向一位市民解释说:“这是
个耶鲁小子在庆祝胜利,他们同哈特福德学院赛球,请人家吃了个大鹅蛋。
声音是有点儿大,但不碍事。我们上峰有指示,让他们闹去吧。”
索比怏怏不乐地停止了白费力气的闹嚷。难道就永远没有警察对他下手
吗?在他的幻梦中,那岛屿似乎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阿卡狄亚⑩了。他扣好
单薄的上衣,以便抵挡刺骨的寒风。
索比看到雪茄烟店里有一位衣冠楚楚的人正对着火头点烟。那人进店时,
把绸伞靠在门边。索比跨进店门,拿起绸伞,漫不经心地退了出来。点烟
人匆匆追了出来。
“我的伞,”他厉声道。
“呵,是吗?”索比冷笑说;在小偷摸小摸之上,再加上一条侮辱罪吧。
“好哇,那你为什么不叫警察呢?没错,我拿了。你的伞!为什么不叫巡
警呢?拐角那儿就站着一个哩。”
绸伞的主人放慢了脚步,索比也跟着慢了下来。他有一种预感,命运会
再一次同他作对。那位警察好奇地瞧着他们俩。
“当然罗,”绸伞主人说,“那是,噢,你知道有时会出现这类误会……
我……要是这伞是你的,我希望你别见怪……我是今天早上在餐厅捡的……
要是你认出是你的,那么……我希望你别……”
“当然是我的,”索比恶狠狠地说。
绸伞的前主人悻悻地退了开去。那位警察慌忙不迭地跑去搀扶一个身披
夜礼服斗篷、头发金黄的高个子女人穿过横街,以免两条街之外驶来的街车
会碰着她。
索比往东走,穿过一条因翻修弄得高低不平的街道。他怒气冲天地把绸
伞猛地掷进一个坑里。他咕咕哝哝地抱怨那些头戴钢盔、手执警棍的家伙。
因为他一心只想落入法网,而他们则偏偏把他当成永不出错的国王⑾。
最后,索比来到了通往东区的一条街上,这儿的灯光暗淡,嘈杂声也若
有若无。他顺着街道向麦迪逊广场走去,即使他的家仅仅是公园里的一条长
凳,但回家的本能还是把他带到了那儿。
可是,在一个异常幽静的转角处,索比停住了。这儿有一座古老的教堂,
样子古雅,显得零乱,是带山墙的建筑。柔和的灯光透过淡紫色的玻璃窗
映射出来,毫无疑问,是风琴师在练熟星期天的赞美诗。悦耳的乐声飘进索
比的耳朵,吸引了他,把他粘在了螺旋形的铁栏杆上。
月亮挂在高高的夜空,光辉、静穆;行人和车辆寥寥无几;屋檐下的燕
雀在睡梦中几声啁啾——这会儿有如乡村中教堂墓地的气氛。风琴师弹奏的
赞美诗拨动了伏在铁栏杆上的索比的心弦,因为当他生活中拥有母爱、玫瑰、
抱负、朋友以及纯洁无邪的思想和洁白的衣领时,他是非常熟悉赞美诗的。
索比的敏感心情同老教堂的潜移默化交融在一起,使他的灵魂猛然间出
现了奇妙的变化。他立刻惊恐地醒悟到自己已经坠入了深渊,堕落的岁月,
可耻的欲念,悲观失望,才穷智竭,动机卑鄙——这一切构成了他的全部生
活。
顷刻间,这种新的思想境界令他激动万分。一股迅急而强烈的冲动鼓舞
着他去迎战坎坷的人生。他要把自己拖出泥淖,他要征服那一度驾驭自己的
恶魔。时间尚不晚,他还算年轻,他要再现当年的雄心壮志,并坚定不移地
去实现它。管风琴的庄重而甜美音调已经在他的内心深处引起了一场革命。
明天,他要去繁华的商业区找事干。有个皮货进口商一度让他当司机,明天
找到他,接下这份差事。他愿意做个煊赫一时的人物。他要……
索比感到有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他霍地扭过头来,只见一位警察的宽
脸盘。
“你在这儿干什么呀?”警察问道。
“没干什么,”索比说。
“那就跟我来,”警察说。
第二天早晨,警察局法庭的法官宣判道:“布莱克韦尔岛,三个月。”
注
①杰克·弗洛斯特(Jack Frost):“霜冻”的拟人化称呼。②布莱克韦尔岛(Blackwell):在纽约东河上。岛上有监狱。
③棕榈滩(Palm Beach):美国佛罗里达州东南部城镇,冬令游憩胜地。
④里维埃拉(The Riviera):南欧沿地中海一段地区,在法国的东南
部和意大利的西北部,是假节日憩游胜地。
⑤恺撒(Julius Caesar):(100—44BC)罗马统帅、Politik家,罗马的
Autokratie者,被共和派贵族刺杀。布鲁图(Brutus):(85—42BC)罗马贵族派
Politik家,刺杀恺撒的主谋,后逃希腊,集结军队对抗安东尼和屋大维联军,
因战败自杀。
⑥作者诙谐的说法,指美酒、华丽衣物和上流人物。
⑦夏布利酒(Chablis):原产于法国的Chablis地方的一种无
甜味的白葡萄酒。
⑧卡门贝(Carmembert)干酪(Cheese):一种产于法国的软干酪。原
为Fr.诺曼底一村庄,产此干酪而得名。
⑨指警察,因警察上衣的纽扣是黄铜制的。
⑩阿卡狄亚(Arcadia):原为古希腊一山区,现在伯罗奔尼撒
半岛中部,以其居民过着田园牧歌式的淳朴生活而著称,现指“世外桃园”。
⑾英语谚语:国王不可能犯错误(King can do no wrong.)
包打听
有两三件事我想弄明白。我才不管它神秘不神秘呢。因此,我开始去打听。
我花了两个星期才弄清楚女人的衣箱里装了些什么。接着又开始打听
为什么床垫要用双层。这种正儿八经的寻问一开始就遭到怀疑,因为听起
来显得难以启齿。最后,我总算懂得了,床垫的双层结构是设计来减轻理
床女人的重量的。我真愚蠢透顶,还要继续追问,为什么不作成同样大小
的呢;对此,我可吃了闭门羹。
出于求知的欲望,我急于要弄懂第三个问题,即“包打听”的性格特
征。在我的头脑里,他的形象简直模糊得不能再模糊了。弄清任何事情之
前,我们总得先有个具体概念,哪怕是个想象的概念也罢。现在,我的脑
海中已经有了一幅约翰·多伊①的清晰画面,清晰得如同铭刻在钢板上一
样。他的眼睛浅蓝,穿着棕色马甲和磨光了的黑色哔叽外套。他一直站在
阳光下,口里嚼着东西;他不停地用拇指把小刀反复地一开一合。如果能
找到一个更高级一点的人,我敢肯定,他将是一位高大而苍白的人,袖口
露出蓝色的护腕;他老坐在那儿擦皮鞋,伴着滚木球小巷的轰隆声,周围
全是绿松石。
不过,当我在想象的画布上勾勒“包打听”,画布又变成了一片空白。
我设想,他有一种可以折散的微笑(好似龇牙露齿的笑容),连接的袖
口,就这个样儿。对此,我请教了一位新闻记者。
“嗨,”他说,“‘包打听’界于流浪者和俱乐部成员之间,不完全
是——呵,他适合于出席菲什②先生的招待会和私人拳击赛之间的场合。
他不——呵,他既不属于莲花俱乐部,也不属于杰里·麦盖根马口铁工人
学徒左钩杂烩协会。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确切地描述他。哪里发生什么事,
你就会在哪儿见到他。是的,他是一种类型的人。每天傍晚,他穿得整整
齐齐,熟悉内情,对城里的警察和侍者直呼其名。不,他从不伴随氢化物
旅行。通常情况下,你只见他独自一人,或者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
这位记者朋友离我而去,我到野外闲逛。这时候,丽都街③的三千一
百二十六颗电灯泡亮了。人们拥挤过去,但没能挡住我向前。妓女的眼光
刺在我身上,对我毫无损伤。就餐人,城市守护神,售货女郎,骗子,乞
丐,演员,强盗,百万富翁和外地人,从我身边匆匆而过,忙忙慌慌;有
的闲逛,有的鬼鬼祟祟,有的昂首阔步,有的急转而去,可我并没有留意
他们。我熟知他们,早已明察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一直在服务啊!我要
找的是“包打听”。他是一种类型。不找到他将会成为一大过失——一种
活板印刷——但是,不!让我们继续吧。
我们以道德方面的题外话继续下去吧。目睹一家老小阅读星期天的报
纸令人感到由衷的喜悦,各版分头阅读。爸爸正热切地审视那页印着年轻
太太在开着的窗口作操的照片,向前躬着身子——但,那儿,你看!妈妈
正兴味十足地竭力猜准填字游戏N—wYo—k中的字母。年纪最大的女
儿们正急不可待地仔细阅读金融报导,因为上星期晚上某个年轻小伙子说
他曾搭乘Q.,X.和Z.·威利航班飞机,而正在纽约上公立学校的十
八岁的儿子却聚精会神于每周一篇讲述如何改制旧衬衫的文章,因为他希
望在毕业典礼那天获得缝纫奖。
祖母把喜剧副刊握了整整两个小时,婴孩小托蒂尽其所能随着她那不
动产转让而摇来摇去。这幅画面是用来消除疑虑的,因为几行故事一滑而
过,使你称心如意。它给人增添一种烈性饮料。
我进了一家咖啡馆——正在调制饮料时,有个人抓起你刚放下的苏格
兰威士忌的热汤匙。我问他是怎样理解“包打听”这个俗语、名称、描述、
称谓、刻画或称号的。
“嗨,”他小心地说,“他是个飞行员,惯于通宵达旦的攻击——明
白吗?他是你在平顶脊之间的任何地方都难于碰上的性情激烈的睹徒——
懂吗?我估计就这个意思。”
我谢过他,离开了。
在人行道上,一位募捐少女对着我的马甲兜轻轻摇着募捐盒。
“你是否乐意告诉我,每天你募捐的时候可否遇到过通常称为‘包打
听’的一类人呢?”
“我想,我懂得你指的什么人,”她微笑着答道。“我夜复一夜地在
同一场合见着他们。他们是魔鬼的卫士,假如任何军队的士兵都像他们那
么忠心耿耿的话,他们的长官就被服侍得周到极了。我们在他们中间募捐,
花几分钱把他们的邪恶变成为上帝服务。”
她又摇盒子,我投进了一块银币。
在一个灯光闪耀的旅馆前,我的一位批评家朋友正走下马车。他显得
悠闲自在,于是,我又问了他。正如我确信的那样,他认认真真地回答了
我的问题。
“在纽约,有‘包打听’一类人,”他答道。“我十分熟悉这个俗语,
但我想以前还没有人叫我对此下个定义。要指出确切的标本也很困难。
我毫不考虑地说,这类人有种特殊的纽约病的绝症,还缺乏了解。每天早
晨六点钟,他的活便伴随生活开始了。他刻板地按习惯穿着,按礼仪行事,
但把鼻子伸进与他毫无干系的事情方面,他甚至可以给香猫或寒鸦出谋
划策。这种人在城里一直追逐豪放不羁的生活,从设在地下室的酒吧或饭
店到屋顶花园,从赫克托大街到哈莱姆区,而且,你在城里根本找不到一
个地方没有他们用小刀切割意大利式的细面条。你的‘包打听’就干这个。
他总是追踪新奇事物,好奇,厚颜无耻,无所不在。双轮双座马车是专
为他造的,抽金牌雪茄,正餐时诅咒音乐。他得不到多少人支持,但有关
他的谣传则遍城皆是。
“你提出这个问题,我十分高兴。我已经感到这种夜间活动的害群之
马对城市所产生的影响,但以前从未想到过要去分析它。现在,我知道你
的‘包打听’早该归类了。紧跟着他的是酒贩子和服装模特儿。他邀请乐
队为他弹奏《让我们都上玛蒂尔达去》,而不是韩德尔④的作品。每天晚
上,他都要周游一圈,有如我和你每周看一次大象那样。当一家烟店遭洗
劫的时候,他朝警官丢眼色,他很熟悉警察的地盘,然后他就无声无息地
走开,而我和你则会在总统中找名字、在明星中找地址,以便报告值班警
官。”
我的评论家朋友停下来为下面的宏论吸了口气。我抓住了这个机会。
“你已经把他归类了,”我高兴地叫道。“你已经在这城市画廊中为
他绘出了肖像。不过,我一定要面对面地见见他,亲自研究‘包打听’。
我到哪儿才能找到他呢?我怎么才会认出他呢?”
评论家好像根本没听见我的话,又继续说下去。他的马车夫还在那儿
等着他付车费呢。
“他是一种高度升华爱管闲事的精髓,一种内在的精制橡胶蒸馏品,
一种高度集中、高度纯化,无可辩驳而又不可避的好奇和寻根问底的精灵。
他的鼻孔能嗅出一次新的轰动事件;当他的阅历耗尽时,他又以一种……
不屈不挠地去开拓新的领域。”
“原谅我,”我打断了他。“不过,你能让我见见这样一个人吗?对
我而言,这可是件新鲜事。我必须研究它。我决心找遍全城直至找到他为
止。他的活动区域一定在百老汇这儿。”
“我就要在这儿就餐,”我的朋友说。“进来吧,如果有个‘包打听’
出现,我就指给你看。我认识这儿的绝大多数顾主。”
“可我现在不要吃饭,”我对他说。“你得原谅我。即使今晚不得不
从炮台公园⑤到小小的科尼岛,把纽约搜查一遍,我也要找到‘包打听’。”
我离开旅馆,走上了百老汇大街。追寻“包打听”给我吸入的空气增
添了一种人生和兴趣的愉悦动力。生活在如此巨大、如此复杂、如此色彩
缤纷的城市里,真令人感到高兴。
我怡然自得地沿街闲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是伟大的纽约市公民,
分享着它的宏伟壮丽和各种享乐,也是它的荣耀和声望的参与者。
我转身横跨街道,听见什么东西像蜜蜂的嗡嗡声,然后,我就同桑托
斯——杜蒙特⑥一道欢快地长途飞行。
当我睁开双眼时,我记起了汽油的味道,我大声说:“还没有过去吗?”
一位医院里的护士把一只不那么温柔的手放在我的前额,根本就没有
发烧。一位年轻医生走过来,露齿而笑,递给我一张晨报。
“想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吗?”他兴高采烈地问道。我阅读那篇文章,
以我昨晚听见嗡嗡声消逝为题。结尾是下面的话:“——贝尔沃医院,据
说他的伤势不重。他似乎是一个‘包打听’。”
注
①约翰·多伊(JohnDoe):泛指一般普通人的假设者。②菲什(Halnilton Fish 1808—1893):
美国国务卿,签订华盛顿条约,和平解决美英两国由于战船“亚拉巴马号”
的赔款问题引起的争端,开创近代史上国际仲裁先例。
③丽都街(Rialto):纽约百老汇的剧院区。
④韩德尔(George Frederick Handel
1685—1759):英籍德国作曲家。
⑤炮台公园(theBatteryPark):在美国纽约曼哈顿
岛的南端。
⑥桑托斯——杜蒙特(Santos-Dumont1877—
1932):巴西发明家、航空发展的先驱,长期居留法国,制造飞艇,
进行首次载人动力飞行(1901),后又制成重于空气的航空器
(1906)和单翼机(1909)。●
证券经纪人的浪漫故事
证券经纪人哈维·马克斯韦尔于九点半在年轻女速记员陪同下步履轻快地来到办公室。机要秘书皮彻那通常毫无表情的面孔不禁露出一丝好奇
和诧异。马克斯韦尔只随口道了声“早上好”,便径直奔向办公桌,匆忙
得好像想一步跨过桌面,随后就一头扎进一大堆等着他处理的信件和电报。
年轻女郎给马克斯韦尔当速记员已经有一年。她异常秀美动人,绝非
速记员草草几笔所能简单描述。她不愿采用华丽诱人的庞巴杜式发型,不
戴项链、手镯或鸡心。她脸上没有随时准备受邀外出进餐的神气。她的灰
色衣服素净朴实,但却生动勾勒出她的身材而不失典雅。她那顶精巧的黑
色无边帽上插了根艳绿色金刚鹦鹉毛。今天早上,她春风飘逸,温柔而羞
涩。她的眼睛流波瞑瞑,双颊桃红妖娆,满面乐融,又略带一丝回味。
好奇之余,皮彻发现今天她的举止也有点儿异样。她没有直接到放有
她办公桌的里间办公室去,而是滞留在外间办公室,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似
的。她慢慢蹭到马克斯韦尔桌边,离他很近,足以让他意识到她的存在。
坐在办公桌前的他已经不再是个常人,而是一个繁忙的纽约证券经纪
人,一架完全受嗡嗡作响的轮子和张开的弹簧所驱动的机器。
“嘿,怎么啦?有事?”马克斯韦尔问,语气尖刻。那些拆开的邮件
堆了满满一桌,就像演戏用的假雪。他那锐利的灰蓝色眼睛,毫无人情味
儿,严厉粗暴,不耐烦地盯着她。
“没什么,”速记员回答说,然后微笑着走开了。
“皮彻先生,”她问机要秘书,“马克斯韦尔先生昨天提没提过另外
雇一名速记员的事?”
“提过,”皮彻说。“他吩咐我另外找一个。昨天下午我已通知职业
介绍所,让他们今天上午送几个来面试。现在已经九点四十五了,可还没
有哪个戴阔边帽或嚼波萝口香糖的人露面哩。”
“那我还是照常工作好啦,”年轻女郎说,“等有人替补再说。”说
完她马上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边,在老地方挂起那顶插有金刚鹦鹉毛的黑色
无边帽。
谁无缘目睹曼哈顿经纪人在生意高峰时刻那股紧张劲儿,谁搞人类学
研究就有极大缺陷。有诗人赞颂“绚丽生活中的拥挤时辰”。证券经纪人
不仅时辰拥挤,他的分分秒秒都是挤得满满当当的,像是前后站台都挤满
乘客的车厢里的拉手吊带,每根都被拉得紧绷绷的。
今天又正是哈维·马克斯韦尔的大忙天。行情收录器的滚轴开始瑟瑟
卷动,忽停忽动地吐出卷纸,桌上的电话像害了慢性病似的响个不停。人
们开始涌入办公室,隔着扶手栏杆朝他大喊大叫,有的欣喜若狂,有的横
眉竖眼,有的恶意满怀,有的激动不已。信童拿着信件和电报跑进跑出。
办公室的职员们忙得跳来跳去,就像与风暴搏斗的水手。连皮彻的脸也舒
张开来,显得生机勃勃。
证券交易所里风云变幻,飓风、山崩、雪暴、冰川、火山瞬息交替;
这些自然力的剧动以微观形式在经纪人办公室中再现。马克斯韦尔把椅子
掀到墙边,如踢跶舞演员般敏捷地处理业务,时而从自动收录器跳向电话,
时而从桌前跳到门口,其灵活不亚于受过专门训练的滑稽丑角。
经纪人全神致力于这堆越来越多但又十分重要的事务之中,这时他突
然注意到一头高高卷起的金发,上面是顶微微抖动的鹅绒帽和鸵毛羽饰;
一件人造海豹皮短大衣,一串大如山核桃的珠子垂近地板,尾端还吊了一
个银鸡心。这一大套装饰物与一个沉着镇定的年轻女子相关联。皮彻正准
备引荐她,替她作解释。
“这位小姐从速记员介绍所来,说招聘的事。”
马克斯韦尔侧过身子,手上捏了一把文件和行情纸带。
“招聘什么?”他皱起眉头问。
“速记员,”皮彻说。“昨天你叫我打电话,让他们今天上午送一个
过来。”
“你搞糊涂了吧?”马克斯韦尔说。“我干吗给你下这个命令?莱丝
丽这一年工作表现十全十美。只要她愿意,这份工作就是她的。小姐,这
儿没有空缺。皮彻,通知事务所,取消要人申请,叫他们别再送人过来。”
银鸡心离开了办公室。一路上她愤愤不平,大摇大摆,把桌椅沙发碰
得乒乒乓乓。皮彻忙中偷闲给簿记员说,“老太爷”一天比一天心不在焉,
多事健忘。
业务处理越来越紧张,节奏越来越快。在交易所马克斯韦尔的顾客投
资巨额的六七种股票正在暴跌。收进和抛出的单据来来去去,疾如燕飞。
有些他本人持有的股票也处于危险之中。经纪人工作起来就像一架高速运
转、精密复杂、强壮有力的机器——绷紧到最大限度,运转至最快速度,
精确无误,坚决果断,措词贴切而决策恰当,行动时机的选择如时钟般准
确无误。股票,证券,贷款,抵押,保证金,债券——这是一个金融世界,
人际感情或自然本性在这里毫无落脚之地。
午餐时间逐渐临近,喧嚣之中慢慢出现片刻暂息。
马克斯韦尔站在办公桌边,手上捏满了电报和备忘录,右耳上夹了支
钢笔,几撮头发零乱地披在脑门上。窗户敞开着,因为亲爱的女门房——
春——已经打开苏醒大地的暖气管,送来一丝暖意。
通过窗户飘来一丝悠悠——也许是失散——的香气。这是紫丁香幽微、
甜美的芳菲。刹那间,经纪人给怔住了。因为这香气属于莱丝丽小姐;
这是她本人的气息,她独有的气息。
芳香在他心中唤出她的容貌,栩栩如生,几乎伸手可及。
金融世界转瞬间缩成一点。而她就在隔壁房间,仅二十步之遥。
“天哪,我现在就得去,”马克斯韦尔压低嗓子说。“我现在就去跟
她说。怎么我没早点儿想起?”
他箭步冲进里间办公室,像个卖空头的人急于补足那样急不可耐。他
对直冲向速记员的办公桌。
她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他,服上泛出淡淡红晕,眼睛里闪动着温柔
和坦率。马克斯韦尔一支胳膊撑在桌上,手上依然握满了文件,耳朵上还
夹着那支钢笔。
“莱丝丽小姐,”他仓仓促促地说,“我只能呆一小会儿,趁这个时
候给你说件事。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我没时间以常人的方式向你求爱,
但我确确实实爱你。请快回答我。那些人又在抢购太平洋联合公司的股票
罗。”
“喔,你在说什么呀?”年轻女郎惊诧不已。她站起身,直愣愣地看
着他,眼睛瞪得圆圆的。
“你不懂?”马克斯韦尔倔头倔脑地说。“我要你嫁给我。我爱你,
莱丝丽小姐。我早就想告诉你,手头的事情稍微松些后,我才瞅空过来。
又有人在打电话找我。皮彻,叫他们等一下。答应我吗,莱丝丽小姐?”
速记员的神态叫人莫名其妙。起初,她好像惊愕万分;继而,泪水又
涌出她迷惘的眼睛;其后,泪眼又发出欢笑的光芒;最后,她又柔情地搂
住经纪人的脖子。
“现在我懂了,”她亲切地说。“是这生意让你忘记了一切。刚才我
还吓了一大跳。哈维,不记得了吗?昨天晚上八点,我们已经在街上拐角
处的小教堂结过婚了。”● 顶欧亨利!我最喜爱的作家。。。 原帖由 蓝色忧郁 于 2006-11-25 14:42 发表
顶欧亨利!我最喜爱的作家。。。
就知道你喜欢呢~~~~~~~~~:) :) ms我家有本他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