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悲伤,也要无比鲜艳
笛是紫竹笛,玲珑七孔。曲为《姑苏行》,清音逐风,响遏行云。“啪———啪———啪!”身后忽然传来掌声,讶然回头。一个晨跑的女孩子,含笑而调皮地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转开眼睛。
“你吹的什么曲子?怪好听的。”
我笑笑,不想回答。
那女孩儿侧着头,不见回音也不恼,笑嘻嘻道:“干吗不吭声?你这块大木头!”
不等我反应,她转身跑了,玲珑的身段像只白鸽,在几棵树后轻盈扑闪而去。我记住了她一甩身时,乌黑的辫子,辫梢上结着绿色的蝴蝶结。
半个月后,学校举行晚会。女主持人台风舒卷,机变百出,晚会气氛被她哄得高潮迭起。我执笛上场时,与她擦身而过,清晰听得耳语:“吹好点儿啊,大木头。”
我一惊,抬头只看见她抿笑的侧脸,还有,乌发挽髻,结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绿色蝴蝶结。
我却吹砸了。至行板第17小节中的滑音时,忽而见台下有一双黑而晶莹剔透的眸子摄住我,心突地一跳,一个音便吹斜了。 两次邂逅,叶盈进入了我的生活。
我任她引领主动。她追我,我默允。
叶盈生命力旺盛如青桃,脑瓜子里一咕噜一咕噜的怪念头,时而伤感,时而快活,时而酸涩,时而甜蜜。
她看书也会看得抽泣,我拿过来,是一本《悟空传》。她的手臂软软地绕上我的脖子,问:“宁浩,如果你是那只松鼠,你认得小时候和你说过话并让你记住她的那片叶子吗?在凋落的叶子里,你还认得出她吗?”“发现了自己的存在真让人伤感呵!因为同时确定了自己存在的位置,而且又是这么渺小、孤独。”她继续喃喃。
我用手指封住她的嘴,温和地看着她的眼睛,哄她:“傻丫头才这么顾影自怜。世上之物有的是独.立的,有的却是相互对应,如我和你。如果我是那只松鼠,我就把你含在口里当叶哨,天天在森林里吹好听的曲子。”
她破涕而笑:“吹到死?”
“对,吹到死。”
[ 本帖最后由 @Paopao@ 于 2006-12-17 12:02 编辑 ] 毕业后,我在一家报社找到了职位,工作压力很大,常通宵加班。叶盈去了一家杂志社。
为能早日出人头地,我辛勤工作,常出差跑稿,十天半月也见不到叶盈,只以手机互通信息。
二月初离京,忽然音信稀落。十四日,风尘仆仆赶回北京,陪她过情人节。
在熟悉的情人包厢,叶盈姗姗来迟,不知为何,身形明显瘦削。落座,她点了一杯马天尼。执杯,一枚钻石惊心动魄寒光彻骨,于她中指上。我隐忍不语,仰头把酒喝干。
她沉默,不知如何措词。忽除下钻戒,放进我的空酒杯,丁零当啷。
我逼视她,她不甘示弱,倔强而挑衅地望着我。
是工作结识的法国人,向她求婚,她接受了。南瓜马车将载着灰姑娘去香榭里舍,凯旋门,塞纳河畔。我好像无法螳螂挡车。
我沉默,惟有沉默。半晌,我开口:“作为朋友,我想你有选择的自由。但我希望你考虑的成熟一点儿。”她咬紧唇,脸色苍白。“宁浩,我是个俗气的女子。我要的不仅仅是简单的物质生活,我更渴望财富推动我的生活,帮我在事业上闯个新天地。但像我们这样赤手空拳打天下的,成名成业很难。如果你要我的精神之爱,我可以留给你,永远地留下,陪着你。可我的身子必须跟别人走。”她说不下去了,喑哑,如一把烂了桃花木心的小提琴。 半晌,她又开始冷酷陈词:“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跟他走。那是一个你和你的爱情永远不会带我抵达的境地。我想清楚了,我需要这个,甚过爱情。”
冰山毫不留情地逼挤,我清晰感知着胸口的创痛,脸上却纹丝不动冷静自若。父亲走那年,我也没哭,我只肯让人瞧见我的理性骄傲。我问她最后一遍:“你想清楚了?”
叶盈看着我,今晚,她像沃特豪斯画笔下的女妖,长发披垂,眼睛里含着水气,神情充满了刻骨悲伤。一个背叛者,却圣女般楚楚可怜,天真无辜。
她阖住睫毛,眼泪狠命地掉落。然后一点头说:“想清楚了。”
“砰!”高脚杯被我捏碎了,碎片直戳入掌,我反掌,血迅速洇透了雪白的台布。叶盈不顾一切地扑到我怀里,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原谅我,请你原谅我。”
我一把推开她。她踉跄倒地,后脑重重磕在桌角。我惊吓,跪下去扶她,她勾住我的脖子,把颤抖的唇贴紧我。
她喃喃低语:“今天把我留下吧,签证已下来了,我可能明天就走了。”
签证?!原来,她早就瞒着我把什么都准备好了。欲念冰消瓦解,我血液里再度充满冷冷的蔑视。我抓住她的胳膊,掰开。
“不必了,我怕我承受不了。” 她瑟缩了一下,像被迎面劈了一鞭。我心收搐,嘴上却更刻薄地讥诮:“难道没人教你,什么叫忠诚吗?”
她的脸色刷地雪白,眸色深黑,无语凝视着我。天地窒息的对视,仿佛要把彼此看成灰尘泥土。她眼神如冰如火,清晰而灼热地再次靠近我,吻我。爱恨难言,我再次回应。她狠狠地咬了下去!血渗了出来,那是一种灵魂深处的绝望滋味,带着股血特有的腥味儿。
在摔门而去时,她说:“有空到我家去,我留了一个礼物给你。”顿了一顿,她轻轻地说:“永别了,宁浩。”
她走了,我变成了一根抽去了实体,丧失了摆动意愿的水草,暴晒在沙滩上。她带走了风中轻飘飘的誓言,走向黄金祭殿。 如许经年。
这天是2003年的清明节,我开着车去西山墓场看一位逝去的朋友。
山风寂寂,山道上有一个行人也停下脚步,似乎倾听风声。她的脸微侧,那不是叶阿姨吗?没错,是叶盈的母亲,那个曾视我为半子的叶阿姨。六年过去了,她被岁月摧残得异常苍老,像经霜秋叶,将至人生的末梢枝节处凋零。她的女儿,那曾让我记住她的另一片叶子,又会在异国的何处凋零呢?
我开着车缓缓地尾随在叶阿姨后面。
山道拐弯,白色的墓碑多了起来,最后,像白色的波涛漾满山野,一层层的天梯般陡立,直至光辉的峰顶。这是一个死者的圣殿。再也没有金钱和欲望来轻践,除了鲜花的供奉。我看见叶阿姨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玛格丽特,这是叶盈最爱的一种花。突然,我心里涌出奇怪而不详的感觉。
我停好车,静静尾随。叶阿姨缓缓来到一个墓碑前,停住。白色大理石碑上,叶盈笑意盈盈地望着她的母亲。墓碑两边,青青的两棵小松柏活泼地随风摇曳。 晕眩、焦渴、步履踉跄地扶住一块不知名的墓碑。视线却出奇得清晰,在红色的十字架下面写着:爱女叶盈,卒于一九九八年四月。叶阿姨已放下了白色花束,她抱住爱女的墓碑,安详而持久地紧紧抱着。我试图发声,却开不了口,只能挪步,拍了拍叶阿姨的肩膀。
回头惊见,如遇鬼魅。
扶持着,坐在墓前的草坪上,隔世沧桑,从头说。
“盈盈怕你伤心,检查和第一次化疗都不敢让你知道。她是自己觉得不对去查出来的,肝癌晚期。”
我抱住了叶阿姨的肩头,不让她说下去。她微微笑了笑,喘了口气说:“没事,盈盈有天上的父亲照看着,我早就不太难受了。对了浩浩,盈盈留给你一件礼物,怎么不见你来拿?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怪着她?” “阿姨,你怎么当时什么都不跟我说?”
“盈盈不让说。她说你性子太刚烈,刚有余而柔不足,刚则易折,这种打击可能会毁了你。得想个法子引开你的注意力,让你撑着。她走了也不会太伤心,过三两年,你立业成家,这事就过去了。浩浩,你结婚了吗?”
我无语,摇摇头。
“唉,你这孩子。”叶阿姨叹气。
六年以后,我重新来到叶家。手里捧着的,是以前买给叶盈的一盒巧克力。心形的盒子空了,里面放着一条乌黑的辫子,上面扎着绿色纱缎结的蝴蝶结。我将辫子贴紧脸,芬芳犹在,余温未存。
院子里,一棵小香樟正在半怜半恼地掉着叶子,一片红,一片黄,一片青黄相间,一片红黄渗映,我站在树下默默地数着所有的落叶,她们有着同样的表情和姿态,起飞时轻盈灵动,落下时无比的安详、优雅。 爱的最高境界呀~~~
自己做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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