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下』朱子青长篇散文体意识流小说《夏夜》节选
这是一部中国式的《百年孤独》。小说的主人公石头，即叙述者我，从农村历进入城市，经过十多年的生活，在一个夏夜决定回家，小说的时间确定在这个夏夜8小时内，但我的回忆却是跨越了半个世纪，童年的我走向现在的我走来，现在的我向童年的故乡走去，我与我就是这个夏夜相遇了。
我所回忆乡间情景与我所生存的当下城市，是小说发展的两个场景，我就是在这两个场景交替中来展开叙述并呈现半个世纪来人的生存状态的。小说是以我与菊子的爱情悲剧为线索的，在农村这个场景中，作者展现了特定历史时代传统文化背景下的生存众生相，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牲畜庄稼、太阳下的辛劳、月亮下的私语、男欢女爱……在一块靠天吃饭贫脊的土地上，其中有菊子娘为了一块庄基地不得不与队长、支书苟且，有英雄般的小叔被生计逼疯，家破人亡，最终亲手杀了生父的人间悲剧。作者还写了因为穷困给儿子娶不了媳妇而一夜白头的桶圈爹，有老师弃教、学生辍学、旧文人沦为捡拾垃圾者，出水芙蓉般的女子沦为发廊女、有痴情不改的娱乐圈大腕十几年找寻心爱的人……在城市这个场景里我写了我的生存困境，写了工业化的过程中，城市里诸多的秘书、司机、广告业务员、小保安、捅下水者、保洁工等社会底层生活的小人物的生活情态，这些情态是在一个企业破产的过程的背景下展开的，直指当下社会转型期我们的生存困境。主人公经历了农业合作化到包产到户这一农村的大变革，也经历着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型，小说着力展现了人在这种社会大变革与大转型中内心的震撼与痛楚。主人公我最终进入宗教，处于有家难回，无处为家的困堪境地，暗喻了现代人的精神上的两难。
小说语言极具艺术张力，其情节细腻真实，极具震憾力，小说内容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和特定的历史时期，共计18万字，每一章可以独立成篇，整部小说一气呵成，作者借意识流的艺术表现形式，以主人公情绪的流动推动事件的发展，“我”所回忆乡间情景写真实生动，我所生存的当下城市，写得更虚、更静，虚实相生，动静结合，对当下社会急剧变革中人的生存现状与精神状态做了入木三分的细致描述，其可怜的人生、荒诞的生存情态，展现了现代社会生活的众生相……
节选第十八章
黑娃在我的面前说过几次，不，是炫耀，他说慧儿已经是他媳妇了，他爱慧儿，我不相信，我说你是喜欢慧儿姑姑从上海带来的大白兔奶糖吧，我这样回应黑娃的时候，黑娃就说他同慧儿在崖下的柴窑里已睡过觉了，我说骗鬼去吧，你就是喜欢慧儿姑姑从上海带来的大白免奶糖。
说实话，我也喜欢慧儿姑姑从上海带来的大白免奶糖，我更喜欢慧儿上海的姑姑，我有些妒忌慧儿她有那么漂亮的姑姑，如果是个什么东西的话，我都有抢了慧儿姑姑的想法。
慧儿姑姑一进村，我没见到她，就感到村子里有了异样，村口的路上每天都有好几只狗在闹着玩，只要见了生人进村都会围着恐吓着叫成一片，可我不理解的是慧儿姑姑进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一声狗叫，这真是让人感到奇怪。慧儿姑姑进了慧儿家的门后，村子里开始迷弥着一种香味，我知道它是慧儿姑姑的身上头发上的味儿，那种味儿香得勾魂，比酒更让人着迷，更让人容易兴奋。我看到村子里好多人都将嘴巴张得大大的，说着什么上海，他们都为自己能说出上海这个词儿而感到十分的兴奋和不简单。想想也是，多么新鲜而富有剌激性的一个词儿呀，而且这个词还是一个女人引起的，我相信所有人张那么大的嘴真正地目的不是要将上海这个词儿说得多绝妙，多响亮，以示自己与上海有了一种联系，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想多呼吸一些大上海来的香水的味儿，上海女人身上香水的味儿。那么多的男人，包括一些没有瞌睡的老汉都不时地会装着打哈欠猛吸一下气，似乎吸少了就吃了亏一样，很多人会装得漫不经心地望一眼慧儿家的院子，以及院子里晾满的花花绿绿的衣服，这些衣服让男人想入非非，让女人连声叹气。
我经过狗子家的羊圈时，就看到老驴头的爹，这个活得不知岁数的老人在给一堆人讲上海窑姐的轶事，我没有听到他讲的话，他说话的声音太小了，我想围着听着的人也没有听到，他们只是凭自己的意念在想上海窑姐的事，他们每一个人心里头都装了一个香喷的上海窑姐。
我有点生气，我觉得全村的人都闻到了这种香水味，就只有我一个人没有闻到，我有些恨自己的鼻子，所有的人看起来都很兴奋，我就是兴奋不起来，我只好假装若无其事漫不经心地胡乱转悠，我一直试图捕捉这个气味，我不相信这个气味被村子里人咽下了肚子，即是这样，他们也会呼出来的。我在离慧儿家不远的一棵大柳树下停下了脚步，看到了老毛球家的疯狗吐着舌头满身泥水鬼影一般地从胡同里溜了过去，望着慧儿家的大门有力地张了一下嘴，我有些生气，我觉得这疯狗也想占便宜。我想这只疯狗一定是闻出了气味，要不怎么会只望着慧儿家的门口张嘴呢，但让我苦恼的事，我仍然闻不到那种诱人的香水味。柳树下六斤和狗子光着背在下方，六斤折着蒿杆子，狗子掰了土圪塔，我看到他们的嘴也一张一张地，都下得没有了一点争执，要是以前早吵开了，我想肯定是心不在焉，我不知道他们闻到了没有，看他们不停张嘴的样子，我想他们一定也同我一样没有闻到，我觉得好笑，抬头看到柳树上有一只蝉，瓦呜瓦呜地叫，似乎有些气极败坏。
我抬起头，半天才找到太阳，太阳在我的头顶似乎躲着我，一照上眼，先是一抹金花，接着就是一团黑暗，有风忽地吹过来，像牛舌头舔在脸上，热辣辣地烫,柳树不远处是涝坝,水边上溢着一层绿色的蛙卵.我看见黑娃鬼影一般地窜上崖头躲在慧儿家的麦草垛后就学狗叫,不一会儿,慧儿就从大门里扭了出来,我忍不住走了过去,我想看看黑娃捣什么鬼,到垛后时,黑娃在给慧儿的口袋里装毛杏,慧儿见我过来脸就红了,黑娃没有理我继续往慧儿的口袋时塞毛杏,我看到黑娃的胸脯上有蹭伤的印儿一道道地红血丝丝,就知道这毛杏一定是黑娃偷的.
“这毛杏是甜核,给姑姑吃,多装些!”
我正要离开时,黑娃来了这么一句,我就心里头有些发酸,像吃了毛杏一般,什么时候慧儿的姑姑也成了黑娃的姑姑.我回头瞪了一眼黑娃,却发现了慧儿手腕上的手表明晃晃地闪,黑表带,银白叁扣,我心里头就咯登了一下,我想这是不是黑娃抢走的那只表呢?我扬声想看慧儿的那块表,慧儿说不给看,是上海的姑姑买的,而黑娃的神色有些紧张.正说着,慧儿给了黑娃两颗大白兔奶糖,黑娃扬起了手中的糖在朝我得意地晃了一下,我哼了一声,心想他是喜欢大白兔奶糖的,并不是喜欢慧儿,我真想对慧儿说,黑娃在骗你,但没有说出口.
过了几天,村子里就开始弥漫着另一种味儿,我敢肯定那就是大白兔奶糖的味儿,慧儿的堂弟妹以及邻居家的孩子手里头都出现了大白兔奶糖,黑娃时不时地拿出弄得有些脏兮兮的大白兔奶糖在我的面前晃,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打开糖纸舔一下然后裹了起来,不然这味儿不会这么长时间的弥漫在村子里。我不住地咽口水,我只骂自己没出息,我甚至在慧儿家的门口晃荡了几回,我希望能碰上姑奶奶,如果碰上姑奶奶她一定会给我一颗大白兔奶糖的,但我没有碰上,却碰上了慧儿的姑姑,还有慧儿的姑父,慧儿的姑姑留着一个男人样的短发,又似乎比男人的头发长一点,额前有几绺卷曲着,她的脸真白,像水萝卜那么嫩,戴了一幅似乎可以变色的眼镜,穿了一件特别短的白裙子,让白生生的大腿露在外面, 我怕有风吹起她的短裙子将屁股露了出来,这让我很快就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第二眼,我其实想看一眼慧儿姑姑的屁股,但还是忍住了。我看着她挽了慧儿姑父的胳膊,贴的紧紧地,这让我心里头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和躁动,我相信他们这样走在村子里,会使每一个人的心跳加快,会使每一个人迅速地低下头.
这当儿，就是这当儿我突然觉得闻不到奶糖的味儿了,我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就是,好像全被慧儿姑姑突然间没收了一般.我想村子里很多人都会跟我一样,见过慧儿姑姑就闻不到大白兔奶糖的味儿了,就连黑娃我想也是,即使再剥开糖纸也尝不出个味儿来.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努力地捕捉大白兔奶糖的味儿,那种味儿是从未尝过的甜香,绵软悠长,不像糖精苦巴巴地没有后味,也不像玉米杆酸酸的味,更不像玉米发糕水达达干扎扎的,那种味儿有一种钻鼻的沁脾的清香,我一捕捉到这种清香,似乎就要飘了起来,可惜这种细若游丝的香味儿老捕捉不住,我知道跟我一样的孩子都在用心地捕捉,都一次次地用拳尖尖揉鼻子,所有的人的鼻子都似乎因为发痒,被揉的通红.
虽然捕捉不到大白兔奶糖的清香,但我先于黑娃见到了慧儿的姑姑,也是十分的得意,甚至我突然间喜欢起了慧儿的姑姑.我这样一想就觉得对不起菊子了,但我觉得自己只是喜欢慧儿的姑姑,我心里头赞叹,上海人真是脸白,那种白是自然的白,有一点儿的红润,不像唱戏的旦角涂了脂粉的脸,也不像快结婚的新媳妇抹了雪花膏的脸,上海的女娃子眼睛毛毛的,眼圈不知涂了什么时候,显得眼睛又大又漂亮。我控制不住自己,晚上一闭上眼睛就是慧儿的姑姑,她的白暂的脸,大的黑眼睛,会变色的鼻梁上的眼镜,男人一样的短头发,白色的短裙,修长的腿,彩色的高跟凉鞋,有一次我梦见了她的彩色高跟鞋到处乱窜,让我扑来抢去地抓不住.
慧儿的姑姑没几天就回上海了,好些天村子里的人才知道,又过了几天,村子里的人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与状态,开始议论纷纷,说大白兔奶糖狗屎不如,能将人吃傻,有的说慧儿的姑姑就是上海的窑姐,关于前一种说法,我有点相信,关于后一种我半信半疑,因为我看到了慧儿也剪短了头发,而且穿上了裙子,虽然那裙子不致于露出屁股,但也让我们大开眼界,更让我吃惊的是慧儿也扎了耳朵眼,穿了根鸡毛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似乎刚从上海回来一般,只是脸有些黑,我觉得这也许是大白兔奶糖的错,她一定是吃多了吃傻了,至于黑娃老是拿出大白兔奶糖来在鼻子跟前闻,似乎一有空就拿出来闻,他因此学习成绩下降,而且老冒着挨打的危险去偷果子给慧儿,我想他脑子肯定有了问题,明明慧儿家里没有了大白兔奶糖,他还想着从慧儿那骗,明明我看着他手里还是原来的那两颗黑乎乎的大白兔奶糖,但他还是妄想着.此外,我觉得受大白兔奶糖的气味毒害的人村子里有不少,很多人无缘无故骂慧儿是”小骚货,狐狸精”,也有些人在慧儿的背后吐唾沫,也有的人指着慧儿爹妈的脊梁骨骂,而且说了不少的关于慧儿姑姑的坏话.
我虽然不喜欢慧儿,但我不会去骂她,也不会因为大白兔奶糖的害处而骂慧儿的姑姑,去嘲笑黑娃的傻,相反,我还是喜欢慧儿的姑姑,喜欢她的白嫩的脸黑黑的眼睛,白生生的长腿,喜欢她身上的香水味儿,我做梦都希望能再见到慧儿的姑姑,我想黑娃也是这样想的.
后来,慧儿上完五年级就去了上海,去上海不久,就写信回来说上海的大楼顶上可以摸到星星和月亮,上海的晚上同白天一样亮,街上的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街上跑的车比山洼里的羊还多,火车比村子里的任何一条路都长,大桥真大有好几层,上面跑好多的汽车,桥里头还跑火车,桥下的江里有轮船,那些电影上见过的东西全是真的。我突然觉得上海真好,如果慧儿没有受大白兔奶糖的毒害,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慧儿还穿着件白色的连衣裙在黄埔大桥上头照了一张像,那脸和和眉眼全变了,完全成了一个上海的姑娘,慧儿妈将照片给好多人看,当然我也看了,我觉得照片上的慧儿真漂亮,只是她的手不知如何放,似乎放哪儿都觉得别扭,就只好两手掺在一起放在桥墩上了.
慧儿去上海不到半年,黑娃就当兵走了,刚开始听说是上海的兵,黑娃好说歹说就不去上学,扭着家里人要去当兵,没想接兵的车走的时候, 黑娃才知道去的是内蒙,当时黑娃哇地一声就哭了,其实好多的新兵娃要离开家人眼圈都有些红,但没有一个像黑娃这般放声地哭,黑娃爹提着个挎包里头是黑娃的衣服,见黑娃这个样子也慌得忘了给,他以为黑娃舍不得离开家,后悔了,实际上,只有我知道黑娃为什么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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