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22

磨山奇遇(2)

走着走着,突然想:没准我已经迷路了。色调晦暗的树叶在脚底发出不安分的沙沙声。感觉上好像有阴影在背后迅速移动,但猛一回头,它们又不见了踪影。

    也许决定是错误的,我边走边想。但无论如何停不下脚步。驱使我的是莫名其妙的好奇心,我想知道这小路前面有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把四周的景物印入脑海,以防忘记回来的路。

    周围不时响起莫名其妙的声音:有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木板相互挤压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一些无法用语言形容。我不知道这些声音都意味着什么,连想象都很困难。它们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近在耳边。头顶有时能听到鸟扑棱翅膀的声音,响得出奇,估计是由于寂静而被夸张了。每次有声音传来,我就立刻停住脚步,侧耳倾听,等待发生点什么,但什么也没发生。我继续向前走。脚一踩上落地的枯枝,“咔嚓”的脆响便四下回荡。

    说到底,我无非是对这种环境战战兢兢罢了。有什么东西埋伏在暗处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并推测我到底要干什么。但我尽量不这样想来想去。我安慰自己,那可能是错觉,但越想,这种错觉就膨胀得越厉害,越真实,很快会不再是错觉了。

    我想唱点什么,但一时想不起什么歌来。只有干巴巴地咳嗽两声。

    这样走着的时候,突然觉得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方向,没有天空,没有地面。想到刚才还在磨山公园的空地上烧烤,仿佛已经有几万光年之远。无论手伸出多远,都无法触及他们。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我孤零零地置身于幽暗的迷宫。周围的空气增加了透明感。森林的气息变得更浓了。我想,我已经来到了森林的深处。

    这森林好像永无尽头。这点倒是在意料之外。回去吗?这已经是第二次问自己了。我拿出手机看了看,不过才走了半个多小时。还有时间。

    路面突然变得平缓起来,走着已经不至于气喘吁吁。有时险些被带刺的灌木丛淹没,但还是可以找出模模糊糊的路来。时而可以透过高大的树枝看见天空,被灰色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但应该不会下雨。

    眼前突然出现一只鞋子。一只童鞋,很破旧,外表已经粘满了泥土和树叶,看起来样式也有一些年头了。但在这样的地方看见一只鞋,还是让我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我默不作声地跨过它,继续向前走着。

    然而没过多久,便看见一个人影。我呆了一呆,细眼看去时,发现他坐在一块极大的岩石上,是一个老头。他穿着一件现在已经不多见的半袖衫,打着绑腿,背着背囊。皮肤很黑,看上去个子也很小,几乎缩成一团。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我,若不是在这样的地方,我可能会以为那是一座极逼真的雕像。

    奇怪的是,看见他我本该感到惊奇,但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甚至觉得理所当然。这样一座森林里,就应该有这样一个人。我只是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往前走。

    “终于来了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岩石那里传来。

    “你好。”我犹豫着说。

    “等你好久了。”

    “等我?”

    “当然。除了你也不会有人来这里。”

    我想了想,的确是这样。除了我,大概不会有人走这么远的路到森林深处。

    “就是没想到要等这么长时间。”

    “是,我走得有点慢。”我答到。甚至略带歉意。心里又一面奇怪着,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座森林里发生的事你已经忘了很久。”

    “你知道我会来?”

    “我一直都在这里等着。当然,你也可以原路返回。反正到底怎样,只取决于你。”

    “那就进去吧。”我毫不迟疑地答道,“既然走到这里,恐怕就非进去不可了。”

    他点了点头,从岩石上缓缓起身,看了我一眼,就转身向森林更深的地方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接下来只是走路,再没有出声。

    接下来的路变得很难辨认——其实,脚下早已经没有了路,我们踩着杂草,跨过矮灌木前进。森林越来越深邃和庞大,脚下的坡也陡峭得多。草木释放的气息也越来越浓郁。我也越来越奇怪,怎么竟然会来这样的地方。老人背着背囊,一言不发,只管目视前方,专心致志地行走。我努力追赶他的脚步,时不时拿出手机来看看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路突然变平坦了。

    “我们差不多已经到山顶了。”他说,“接着要下山,小心脚下。”

    上山容易下山难。我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不好走的陡坡路。但速度却比刚才要快很多了。

    长长的陡坡路走完一半,又拐了一个大弯穿过森林的时候,那个水潭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而老人已经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我。他什么也没说,但眼神却表示:这里就是那个地方。

    我没有想到在森林深处,还有这样一个水潭。和东湖比起来自然并不算大,但也很可观了。我略微比较了一下,大概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四周是平坦的草地,再远一点仍然是山。潭水沉静无比,没有一点波纹。

    水潭边有一座小屋。我想大概是要到那座小屋里去,但老人却动也不动,直直地看着水潭上的一点。顺着他的视线,我朝水潭上那一点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是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小孩。小女孩。

    她仰面朝天,漂浮在潭水上,头部周围黑色的一圈应该是她的头发。我看了看老人的脸,他没有一点吃惊的神情,好像这个场景已经看了很多遍。我急忙走下最后一点山坡,来到水潭边上。

    这次看清了女孩的衣服。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裙子,裙摆被水泡得鼓涨起来。再近一点又看清了女孩的脸,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没有一点表情。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想。从脸上看,皮肤没有浮肿,也没有难看的青紫色。据说溺水死亡的人都很难看。但她没有。她浮在水面上的样子,就好像已经静静地睡了过去。

    “喂——!”我大声喊了一句。

    但女孩的身体一动也不动。这时我回头,却猛然发现,刚才那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一下子慌了神。

    “你在哪儿?”我又冲着刚才老人站着的地方喊。可四下里除了回声,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呆呆地站了一阵,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现在就返回吗?我仔细想了一遍来时的路,大概还是回得去的。可并没有马上动身。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大概是有原因的吧。我想起老人之前说过的话。他说,这里发生的事我已经忘记很久了,于是抬起头向四周看了看。也许刚刚才暗示过自己,一时间竟觉得这里十分熟悉。这个水潭,水潭边的草木,甚至……水潭里的那个女孩。

    我又仔细看了一阵她。这时看到露出水面一半的两只脚,其中一只没有穿鞋。而另一只,和我刚才在树林里看到的那只鞋一模一样。

    心跳得很快。这景象……仿佛在暗示些什么……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23

磨山奇遇(3)

可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我被那接踵而来的熟悉感弄得心烦意乱。

    要不要救她上来?用树枝?我不敢那么做,在谜底尚未揭开之前,也不确定那样做是否有效。我看了看身后的那座小屋。小屋也很熟悉。它用不齐整的砖块搭成,屋顶是灰色的瓦片,木门……

    木门虚掩着。

    既然门开着,就进去看看吧,我想。于是下定决心不再想潭里浮着的女孩,转身向小屋走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手放在木门上的感觉很不真实,过去我从没打开过这么破旧的木门。眼前是一团幽暗,虽然算不上伸手不见五指,但一时间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样子,只闻到木头腐败的气息。这种地方,屋里大概没有灯。我决定稍等一会儿,让眼睛适应光线。

    不久,屋内的光线稍微增加了亮度。我蹑手蹑脚地往房间正中走了几步。

    这间屋子并不需要仔细查看。因为整个并不算大的房间里,只摆着一样东西。

    一张书桌。

    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张书桌……它静静地摆放在房间的正中央,上面隐约可见一层薄薄的灰尘。我盯着它看,又觉得从那张书桌上有某种类似视线的东西冷冷地投射在我身上。这感觉并不好。察觉到的时候,身上已不知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想走上前去仔细看看这张书桌,但又久久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后来我才明白,那时心里的感觉竟然是恐惧。为什么会这样?只是一张书桌而已。

    我想到那个老人。如果说,这森林里,真有什么是我已经遗忘的,那又会是……

    随之而来的沉寂让人窒息。手心微微出汗。又恍惚着站立了片刻,我决定离开这里,原路返回。

    我转身走出小屋,并轻轻地带上了门。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门闩咔嗒的一声。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立刻回头去看,发现原本虚掩着的门,此刻关得严严实实,一条缝隙也没有。我愣愣地看了一阵,又迟疑着走上前去,伸手推了一下。门稳稳当当的,一动不动。

    有人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了。这景象……竟然和寝室里一模一样。

    我连忙后退了几步,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好一会儿无法正常思考。突然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了起来。会不会……我再也走不回去了?

    这样一想,我便真的回忆了一阵来时的路,发现并不是那么有信心。可天色已经在接近黄昏了。于是立刻转身,朝树林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然而很快,预感便得到了证实。我真的迷了路。发现这点时,我已经四次经过那块岩石了。再往前走,无论如何都会回到原地。一定有哪里出了错,我想,不能慌张,这时如果没了主意,只会变得更糟。我拿出手机,但一点信号也没有。只能用来看时间,早已过了下午三点,不知道刘小军他们离开了没有。如果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来找我。说不定早就给我打了电话,但无法接通。也许会认为我提早离开,生气了,或者别的什么。尽管安慰自己不要慌张,但焦急还是有一点的。

    我从未在这种地方迷过路。也没有一点野外生存的经验。假如走不出去了,我也只有靠在一棵树下等死。这场景进入树林时就设想过。难道真的会发生吗?这样想着,我就坐在岩石上,有点期待还能看见那个老人。但心里却又清楚,大概他不会出现了。

    全身酸痛。因为出汗,又有点冷。喉咙里干渴得厉害。刚才走了太多的路,现在又不可能喝水。渐渐地便生出一些绝望。为了不使这绝望没完没了地扩张下去,我努力去想一些别的事。而现在唯一可想的,大概就是那座小屋,还有水潭里的女孩。

    书桌。女孩。老人说,那是我忘记了很久的事。也许不一定仅指书桌和女孩。我宁愿相信那只是象征,或者暗号一类的东西。那间小屋在我离开后突然锁上了,也就是说,不可能再看见它第二次。我仔细回想那女孩的面容。和水潭周围的其他景象一样,女孩的长相也很熟悉。

    我究竟忘了什么呢?一件命案?不太可能。那么水潭和森林又表示什么?我曾经来过这里吗?我可以确定没有来过。在上大学之前,除了1989年到娟娟阿姨家,我几乎没来过这座城市,更谈不上到磨山深处的这个森林里来。

    于是又想起昙华林。想起死去的娟娟阿姨。想起王树的照片,那扇窗户。

    一切都在哪里有所联系。只是通道……通道究竟是什么呢?

    额角开始隐隐作痛。思前想后也没有一点头绪。我靠在岩石旁的树干上,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恍惚中一只手正推着我的胳膊。声音在头顶说,喂,快点起来,别睡了。声音是那么焦急,好像有颗定时炸弹就在旁边,只要稍稍犹豫就会爆炸似的。但手脚发沉,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声音又重复一遍。快起来。这次更焦急了。我正打算张嘴说点什么,一只胳膊突然被拎起,随后整个身体脱离了地面,摇摇欲坠地依靠着拉我的手,站了起来。我立刻睁开眼睛,但还没来得及站稳,那人又拉着我朝某个方向跑了起来。力气真大,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一边跑一边看眼前的人影。

    一个女孩。长发,白色连衣裙。让人惊奇的是,在她肩膀上居然挂着一个挎包。难以想象如此颠簸的奔跑之中,挎包仍能稳稳地挂在肩上。而身影如此陌生,我想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你是谁?”我问。

    “别问了。”她急急地答道,“先出去再说。”

    出去?对了,我是在森林里呢。这时才发现已经天黑了。我居然在岩石上睡了那么久吗?我想拿出手机来看时间,但跌跌撞撞的奔跑之中,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成,于是只好放弃。眼前的景物看得并不真切,只能听到树林里风吹动树叶的声响,以及脚下踩到枯枝的咔嚓声。

    一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跑。看情形,似乎即将发生什么危险的事。这么一想,立刻觉得周围的黑暗之中似乎真的隐藏着什么。不能多想了,我对自己说,先跑出去。

    路渐渐变得有些熟悉。好像正沿着白天的路返回。心下顿时很庆幸,同时也更疑惑了。不知道这女孩是怎么发现我的。我看着她的白色连衣裙,还有背后甩来甩去的黑色长发,渐渐地又有些昏昏欲睡。

    “喂,提起精神来!”她大声责备了一句,“马上就快到了。”

    “哦。”我不好意思地答了一声。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24

磨山奇遇(4)

很快就到了。远远的已经能望见树木间开阔的空地。那正是白天我们吃烧烤的地方。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几间用于出租的木屋孤零零地耸立着。我们跑过最后的几棵树,又跑下山坡,直到空地上才停下。

    “总算出来了。”女孩松开了拉住我的手,转过身来。

    这张脸我没有见过,但我看到她时,不知为何有些惊讶。像是看见了一个久未见面的熟人,但又分明,的确,肯定地没有见过她。我愣愣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但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太危险了。”她的语气中仍然带着淡淡的责备,“怎么能在那种地方睡着?”

    我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想起白天的事。

    “我也不知道。我在那儿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出来,就坐在石头上休息,然后就睡着了……”

    “嗯,”她沉吟一阵,“那种地方迷路也是正常的。”

    我心里突然一动。

    “你见过一个老人吗?”

    “哼,什么老人,他是……”她看了我一眼,“算了,不说这些了,你快点回家吧。”

    “可是,我还不知道,这到底是……”

    “有人接你进去,自然也有人接你出来。多余的事就别问了。”

    “可我……”

    “我也不是义务带路的,”这时她打断我,“既然救你出来了,帮我个忙吧。”

    我愣了一下。

    “什么忙?”

    “你见过一个叫姜为的人吗?”

    我想了想:“没见过。”

    “哦,这样啊,”她似乎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你会见到的。见到他,帮我向他问声好。顺便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就这么简单。”

    “但是……”

    “好了,现在就这样了,你回去吧,再见。以后也别再来这里了。”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我,转身朝森林里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那一片幽暗之中。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摇了摇头,又揉了揉眼睛,手机在口袋里滴滴作响,拿出来看,已经有了信号,手机上是两条短信,都是刘小军发的,一条是,你在哪儿?另一条是,已经回家了吗?而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还不算太晚。

    我把手机放进口袋,沿着小路一直走下山去。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像在做梦。我默默地回想着,只感到疲惫不堪,还有一点隐隐约约的不安。

    公园大门近在眼前,已经关闭了。但值班室还亮着灯。我对保安说,是在森林里迷了路,后来又睡着了,所以现在才出来。就在我拿出门票给保安看的时候,突然远远的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朝铁门这里跑过来。

    是刘小军。他怎么还在这儿?

    刘小军气喘吁吁地跑到铁门外面,脸上是一副欣喜的表情。

    “你果然在这里。”他说,“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但一直无法接通,我就想,是不是你根本就没回家,所以过来看看。”

    “我迷路了。”我从铁门里走出来,“就在旁边那个小树林里。”

    “啊,真危险。”他惊呼一声,“那后来是怎么走出来的?”

    刚刚发生的事自然不能告诉他,于是我说:“后来很辛苦才找到了路,就出来了。”

    “还好,还好。”他松了口气,又笑起来,“那肯定饿坏了。”

    他这一说,倒真觉得饿了。刚才在树林里完全没注意到。

    “去吃饭吧。”他说,“就是可能要走着去了。这个时间,附近也拦不到出租车。早知道刚才应该叫我那辆等一会儿。”

    “没关系,山里都走了一整天了,也不在乎这一会儿。”

    于是我们沿着东湖边的公路,朝学校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自然又少不了被他责备一通。我有点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不知想些什么。这样一直走到明亮的路灯光下,看见了街道与行人,看见路边还开着门的店铺,才想起来对刘小军说,你能出现在那儿,我真意外。

    他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看着他的脸,突然感到,大概在我还没预料到的时候,命运早就已经越来越奇怪地展开了。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24

第十二章又一个人失踪了

小的时候,我是个十分沉默寡言的孩子。这点是长大后才明白的。记忆中没有和伙伴们奔跑追闹的场景。高览曾经说我是选择性记忆,否则那些笑得很开心的儿时照片又怎么解释呢?或许他说得对。我能记住的,甚至梦里常常出现的场景,总是孤身一人。

    但那时并不觉得孤独。5岁以前我住在一个县城的郊外,家门口不远处就有一条大河。河面其实可能并不怎么宽,只是因为年纪小,看起来宽而已。我总是一个人拎着小桶,到河里去抓鱼。当然,一次也没抓到过。我翻开一个又一个的石头,在浑浊的淤泥里寻找活着的东西。我总是空手而归,还不时踩到水草摔上几跤,弄得浑身湿透。

    后来,我就改成捡石头了。我以为有一种石头会在夜里发出光芒,便在河滩上寻找想象中的那一块。白天没有任何依据可循,只有一块一块地拿回家去,放在床底下,等天黑的时候再看。找石头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决定放弃了。我把一块灰色的表面凹凸不平的石头捡回去,放在床下,并不断告诉自己,它就是我想找的那一块。这天晚上,我趴在床上低下头去,掀开了床单。我在床底看见这块石头发出微弱的光芒,于是心满意足,不再去寻找。

    直到上了小学,我也依然在玩一种游戏:和想象中的朋友对话。幻想的形象有神仙,有同龄的小孩子,等等。还有一匹马。我把手悬在空中,装作拉缰绳的样子。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有时则垂在身体一侧,攥紧拳头。想象中,我牵着马上学,又牵着马放学,到了家门口,还要把缰绳拴在门把上。马的形态具体而真实,连鼻息也似乎一阵一阵的扑到脸上。

    马在9岁那年彻底消失了。替代它的是小白,我养的一条流浪狗。两个星期以后,狗被爸爸扔进垃圾堆。此后便没有马,也没有狗。我终日在学校的操场上徘徊着,并在多年的学校生涯里被无数次地,肯定地告知,这世界上,其实什么也没有。

    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失落。只是有些疑惑。我开始无法分辨记忆中,哪些是真实的部分,哪些又是虚幻。比如,4岁那年父亲带我去看病,在医院门口看见一群大人正围住一个小女孩,其中两个紧紧抱住她的身体,另一个则抓住她的手,举着一把小钢锯。小女孩大声哭喊。我问父亲,那些人在做什么?父亲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他们要锯掉那小女孩的手指,因为她手上的戒指取不下来了。

    这件事让我很多年以来都对戒指一类的东西心怀恐惧,但现在,我却不能肯定,它是不是真的。而父亲也早已不记得了。这事从逻辑上看似乎并无可能,因为即使戒指取不下来,要锯掉手指,也绝不至于在医院门口,至少也应该送进手术室里才对。可那幅场景,又是如此清晰具体,我甚至能描绘出那女孩的样貌,还有她挣扎呼喊的声音。

    这些疑惑一直持续到今天。11岁那年一场高烧过后,我突然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话来。我成了一个普通平常的,再不沉默寡言的孩子,并第一次感到了无底洞一般,在心底一直塌陷下去的,深深的孤独。

    “不会是自闭症吧?”刘小军眯着眼睛,点着一根烟。

    我看了他一眼,觉得这问题我无法回答。如果提问的人是高览,或者王树,或者丁小胭,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觉得不是。但对刘小军,回答不是,只会让他觉得是辩解而已。

    能够达成交流的通道,并不是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的。

    所以我很快就换了一个话题。

    “那以后没发生什么事吗?”我问他。

    “你说从箱子里出来以后?”

    “嗯。”

    “一切正常。我都快忘了。过段时间想换份工作。”

    “不当推销员了?”

    “想做点别的。不过现在挺难脱身的,毕竟除了这个,别的还都不会做。你呢,除了上课,平时都做什么?”

    我想了想近来的生活。

    “看书。”

    “看书?”他有点惊讶,“书那种东西,是睡觉前用来打发时间才看的。总是看书,不出来玩,也太孤单了点。我看书看半个小时就受不了了。”

    “嗯。”

    “偶尔玩一下游戏也好。你玩游戏吗?”

    “不太玩。”

    “哪天教你吧?”

    “好。”我说。突然瞥见楼下站着一个人。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25

又一个人失踪了(2)

后来,我一连花了好几天时间去找高览。

    他消失了。那天我偶然经过校门口时,发现潜行快递公司的招牌已经不在那里。我按照原来的电话打过去,被告知此号码是空号。高览的手机也已经停机。我只有猜想,他大概换了办公地点,也换了手机。可是,给仓库打电话也是空号。

    潜行快递公司,好像从此不存在了似的。

    我打到114查号台,然而话务员找了很久,最后说没有这个公司的号码。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接着给那两个送货员打电话,其中一个接了,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想再问,对方竟然说了一句“不想再说了”,就挂断了电话。

    最后,我亲自去了一趟仓库。在那里看到大门紧锁,而门上原本写着潜行快递公司的字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在门的旁边,我看见一则出租告示,便按照上面写着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人声音很陌生,他说这仓库是自己买下用作出租的。我就问他是否知道以前的潜行快递公司搬到哪里去了。他说他也不清楚,只是突然有一天,公司老板突然来退租,大概换了办公地点。我问他有没有联系电话,他就给了我一个座机号码,说是高览住处的电话。

    我按照电话打过去,一个大概是房东的女人接起,说上个月高览就退了房,回家养病去了。至于得的是什么病,当时病情如何,以及新的联系方式,她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

    这就是我最后得知的,有关高览的情况。

    傍晚下起了大雨,雨棚被打得噼啪作响,我斜靠在沙发上,半醒半睡地注视早已打开的书本。雨过之后,带着潮味儿的风开始吹来,轻轻摇晃着窗帘。我这样躺了一会儿,站起来关窗户的时候,是刘小军。他站在楼下的草地上,正和一个穿黑雨衣的人激烈地争辩着什么。那人雨衣的帽子拉得很低,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大概看出,是个男人,而且,矮得出奇。刘小军浑身湿透,头发也贴在脸上,大概刚才下雨的时候一直没有打伞。可他到这儿来做什么呢?

    争论似乎越来越激烈了。刘小军的手甚至都挥舞起来,但那个人却始终一动不动。这种情形,一眼便可以得知,刘小军处于劣势。他的争辩看起来更像是挣扎。然而这时,情况却突然起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那个穿黑雨衣的人,正向刘小军一步一步地逼近。刘小军的脸色也变了,踉踉跄跄地朝后退着。看样子,他似乎想拔腿就跑,但双腿显然没有了力气。那人突然举起双手,一把掐住了刘小军的脖子,和刘小军一起跌倒在地上。从窗户里看去,只能看见黑雨衣下刘小军挣扎踢打的双手和双脚。

    我暗叫了一声糟糕,连忙转身冲出门去。出门前不忘带上手机,万一发生点什么,也好报警。

    然而,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时,却只看见刘小军一个人,正从草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他看见我,脸色顿时为之一变。

    “你怎么样了?”我跑过去扶起他。

    然而他却一把推开我,退后两步,一边喘着气,一边盯着我的脸说道:“你看见什么了?”

    我愣住了。因为那时,我看到了刘小军的眼神。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眼睛里那一瞬间的凶狠和警惕,却明明白白地暴露无遗。

    “没什么,”刘小军说,“我是来找你出去喝茶的,刚刚走到楼下,地太滑了,就摔了一跤。”

    “那……现在没事了?”

    “腿有点疼。这个样子大概也没法出去喝茶了,改天吧。”

    “好,”我说,“改天。”

    刘小军于是拖着“有点疼”的腿离去了。尽管如此,我仍然看见,在他的脖子上有几道明显的红色勒痕。

    我大概永远也无法知道刘小军为什么撒谎。说白了,我对这事并不算太关心。但从这天起,我突然对刘小军有了一个模糊的,无法描述的,新的认识。原本以为终于能遇见一个正常人,一个做着推销员工作的,既没有奇怪癖好,也没有奇怪想法的人,但现在,我无法确定了。我只能保持沉默。说谎与沉默是最流行的两大罪过。

    但实际上,我们经常说谎,也往往沉默不语。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26

第十三章失鬼火

深夜。不知道几点,209寝室的舒田被一阵声响吵醒。她原本睡得并不沉,醒来时收音机的耳塞已经滑落到枕头一旁,正咝咝啦啦地播放着午夜的音乐节目。她翻了个身,将收音机关掉,接着屏住呼吸,在黑暗中静静辨认着那一阵一阵的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声音起初并不真切,有点发闷。嘭,嘭,嘭。一声一声微弱得,像是某种柔软但沉重的物体撞击声。她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其他睡着的人。没有人醒来,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或深或浅的呼吸声在寝室里回荡。她又看了看窗户,窗帘开着,能看见窗外树木和楼房黑黝黝的影子。不是从寝室里传来的,她想。

    也不是天花板。不是门外走廊。那是……

    是207寝室。她的心跳开始加快起来,她缓缓地转头看着床旁边的墙壁,这道墙的另一边,就是207寝室。

    要不要叫醒其他人呢?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墙壁那边突然一阵玻璃破碎的声响。似乎还有很多碎片落在了地上。是窗户被打破了吗?难道, 207寝室的窗外有人?但又不太可能。在207寝室的外墙上,根本没有站立的地方,不可能有人。她在脑中猜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然而似乎所有声响都从这时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舒田静静地等了很久,直到不知不觉地再次睡了过去。

    睡梦中,有人推她。

    快起来,那人说,快点起来。舒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室友焦急的脸。而其他人不知为什么,都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有的还穿好了衣服。门外走廊上,有人在跑动,还有人在大声叫喊。怎么这么吵?舒田看了看窗外,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与此同时,她闻到一股刺鼻的,好像有什么烧焦了的味道。

    怎么了?她问。

    着火了,室友说,207寝室着火了。

    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其他人的脸。她们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立刻穿好衣服,跟着室友一起来到门外。

    走廊上已经乱成一团。从207寝室涌出的浓烟充斥了整个走廊。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清。舒田不停地撞到从其他寝室跑出来的人。更加无法辨认室友们都在哪里。她捂住鼻子,在浓烟中摸索着向楼梯口跑去。似乎是看门人一直在喊着,不要慌,不要慌。但没有人听他的。走廊和楼梯上不断有人摔倒,喊叫。有那样一些瞬间,舒田觉得这仿佛就是地狱。要快点离开这里。

    警笛声忽远忽近地传来。舒田跑到楼下时,已经开始灭火了。滚滚的浓烟从207寝室里冒出来。根本看不见窗户。许多个房间都被笼罩在浓烟之中。喷水枪对着207寝室发射出白色的水柱。楼下挤满了人,还有从别的宿舍楼赶来看热闹的学生。不久后,老师们也都来了。

    看着眼前的景象,舒田想起了夜里的那一阵声响。她不知道那和这场火有没有关系,但却多少有些不寒而栗。火在两个多小时以后彻底熄灭了,学生们暂时被禁止入内。火势并没有蔓延到其他寝室,只是熏黑了走廊的墙壁,以及207窗外的一部分。

    当我来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幅图景。207寝室的窗户已经在灭火时被彻底破坏,剩下一个触目惊心的黑洞,就好像楼体的那一部分被整块挖去一样。走廊上也同样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惨状,看起来比过去更阴暗,也更惨不忍睹。烧焦的味道还残留着。至于其他人,在当天就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有的正用抹布清洗着寝室的门板。

    我走到207寝室门前。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回来。我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时,只想到一个词:坟墓。除此以外,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形容。焦黑的墙壁和桌椅,烧得只剩下钢架的床——难以相信就在几个月前我还睡在上面。

    灭火时喷射进来的水还没干。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站在寝室中央向四周张望着。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但,当我转身时便发现——镜子没有了。墙上只剩下一个金属镜框,镜框里是同样被烧得焦黑的墙壁。

    我走过去,随即在地上发现一些玻璃碎片。只有几块而已。其他的估计是在灭火后,被清理出去了。

    镜子碎了?是在着火前,灭火的时候,还是在后来?

    “是在着火以前。”尹霞说,“209寝室有人听见了,就在那天凌晨,我们寝室里传出玻璃破碎的声音。”

    “有没有可能是窗户破了?”

    “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灭火的时候,大家都亲眼看见,是消防队员把窗户打破,然后才灭的火。”沉默了一会儿,尹霞又低声说道,“这事很可能是镜子造成的。”

    “别那么想。”我连忙说,“也说不定是线路老化。你知道我们宿舍楼也的确是太旧了。”

    尹霞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第一个发现着火的人,她看见……我们寝室的门开着。”

    她说这话时,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天。这两天里,老师分别找我们几个谈过话,确定当天晚上我们都在什么地方,寝室钥匙有没有交给别人。其他寝室的人也都受到了调查,但只有209寝室的舒田听见了奇怪的动静。撞击声,玻璃破碎的声音。可没有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校方也迷惑不解。他们也知道,窗户玻璃是消防队员打碎的。于是两天后,校方公布的起火原因为,宿舍线路老化,导致起火。

    可从这天起,原本沉寂了一段时间的207寝室的传闻,又突然被大家谈论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和尹霞的观点一样,认为这火灾必定和镜子有关。那天,我和尹霞在校门口分手以后,她就请了病假,一直没有来上学。我曾经给她打过电话,在电话里,她没有提及镜子的事,只是显得有些虚弱和不安。

    但一个星期以后,尹霞死了。

    她在家门口买了一卷塑料绳,栓在卧室的门把上,套住了自己的脖子,就这样坐在地上死去。据说这是简便而死亡率极高的上吊方法。她死于窒息。在这一个星期里,校方给207寝室换上了新的窗户和门。窗户又用报纸贴好,从外面便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得知我们几个早已搬出校外,往后大概也不会再回来住,就没把钥匙给我们。

    尹霞的死加剧了所有人的恐惧与不安。尤其是陈莉和刘春芳。她们很快就休学了,手机也换了号码。我再也没能联系上她们。至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好。尹霞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呢?她没有说完,就带着凄凄惨惨的笑容离去了。我也无从猜想,究竟火灾后的那两天,她是不是经历了什么,还是,根本无法承受镜子带来的重压,才决定告别人世的?但,这又何苦呢?

    不管怎么说,夏天就在这样的混乱与万般无奈中开始了。一切都开始变得刺眼和让人眩晕。记忆中许多重要的事总是发生在夏天的。天气构成了强烈的背景,不那么容易被遗忘。白晃晃的街道,白晃晃的人群,白晃晃的车辆以及车辆后扬起的灰尘。水分没日没夜地从体内流失。感到虚弱,感到累。感到缺少点什么,又想不起究竟缺少的是什么。

    就在寝室起火前后的那段时间,刘小军也遇到了一件怪事。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26

失鬼火(2)

他换了一份新工作,成了一名售后服务部的工作人员。公司是生产床垫的,各式各样的乳胶床垫,弹簧床垫,山棕床垫,海绵床垫,等等,都在他们的产品范围之列。因为是床垫,基本上没有人会维修或者退换,所以工作应该会很轻松,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忙一下。但这种时候,一年也碰不上几次。在上班以前,刘小军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推销员,突然换了一份这样的工作,他觉得自己非常幸运。“简直好得不得了”——他是这么说的。

    但上班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了任务,说是一家商场发生了几起客户要求退换床垫的事。巧合的是,退换的床垫全部为同一型号,出厂时间也都是同一天。这种事在过去还从未发生过,公司极为重视,于是派刘小军亲自去商场看看。刘小军自然不敢马虎,当天便赶到了商场,在仓库里见到了那一批床垫。一共六个,全部都是刚刚卖出不久就被退回的。刘小军查看了相关记录,发现退换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在三天到五天之间。

    至于退换的原因,却是惊人的相同。记录单上写着:床垫内部有异动。

    这是什么意思?刘小军迷惑不解地问商场负责人。于是那人对他详细解释了相关的情况。尤其是第一个来退床垫的人与他们发生的那场争执。

    那天,一个50岁上下的人来到商场的售后服务部,要求退换五天前在这里购买的床垫。他的脸色很不好,说起话来也怒气冲冲。因为先前他就打过电话,商场也派人到他家里去看过,但结论是不予退换。这都是由于,他给出的退换理由实在太奇怪了。

    五天前,送货员将床垫送到他家里,并当面开封,帮他铺好。随后,他又亲手铺上了床单,放好了被子。然而夜里,他却被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惊醒了。起初他以为是妻子在旁边碰到了他,但很快就发现,那感觉是从身体下面传来的。

    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床垫里移动。妻子很快也醒了,她也感到,这床垫有些不对。他们打开台灯,在灯光下,清清楚楚地看见,床上有一个微微鼓起的圆状物正在快速地移动着。他们吓了一跳,立刻掀开床单,但床单下面什么也没有,于是又掀开被褥,露出床垫。

    那东西还在无声而快速地移动着。他们接着又检查床垫,发现哪里也没有破洞,或者缝隙一类的地方。会不会是老鼠?妻子说。他摇摇头,不能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东西一定在床垫送来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当晚他们没有睡在床上,而是在沙发上挨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那东西就不见了。床垫平平整整,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到了晚上,两人大着胆子回到床上去睡。可夜里,他们再次被惊醒。情况和昨天一模一样。他们猜想,是不是厂家误把电动床的某个部件装进这个床垫里了,但又不敢动手去拆。第二天早上,他给商场打了一个电话,详细描述了这两晚的情况,商场当即承诺会派人上门来看看。

    可自然看不出什么。因为到了白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于是来调查的人一无所获地回去作了汇报。商场方面建议他再等等看,因为毕竟这种事以前从没发生过,也无法推测其原因。他只有等,但随后的五天里,每晚的情况仍旧如此。他和妻子不敢再睡到床上去,只有每天在沙发上睡。这期间也反复和商场联系过,但对方始终无法答应他们退换的要求。

    到了第五天,他再也无法忍受,便来到商场与负责人协商。他要求派一个人凌晨时到他家去看看,但这种要求自然不会被答应。于是他又说,宁可加点钱,换一个贵些的床垫。但商场并没有接受,所以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后,商场方同意再次派人到他家去,当面拆开床垫,假如里面有任何质量问题,或者如他所说,大概是厂家误放了不该放的东西,床垫就立刻原价退还。这才结束了争执。

    然而那天,当负责人当面拆开床垫时,他却哑口无言了。床垫里除了弹簧和两层薄垫,若干灰尘,什么也没有。他想不通,但也只好自认倒霉,又买了一个新的床垫,并将旧的廉价卖给了收废旧家具的人。从此也没有再找商场方理论。

    可这事过去没多久,商场的售后服务部又接到了一个电话,要求退换同一型号的床垫,理由也是一样。负责人很是惊讶,但仍然没有答应。直到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们连续五次接到了同样的电话,才意识到这事并不那么简单。商场方立刻联系了厂家,在得到厂家的许可后,又退换了后来的六个床垫,将它们存放在仓库里,等厂家过来查看。

    “你们最好彻底检查一下那批床垫。”那位负责人说,“会不会是弹簧不稳定?”

    “不清楚。”刘小军迷惑地摇了摇头,“这种事太奇怪了。”

    这时,负责人又犹豫着说出了另一件事。据说,在床垫运回来以后,事情很快就传开了。仓库的其中一名保管员因为好奇,曾经在夜里打开了仓库的门,而当时的场景,恐怕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由于仓库的空间不够,六个床垫是被一字排开,竖立着靠在墙边的。这天夜里,保管员一打开仓库的灯,一眼便看见,在那六张床垫上,都有一个圆形的凸起正在急速而无声地运动着。他立刻感到了一阵眩晕。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幅壮观而又诡异的场景。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27

失鬼火(3)

那个人请假不来了,负责人叹了口气说,所以,还是赶紧把这几个床垫运走吧。还有那些新的,我们也不敢卖了。

    刘小军点点头。他立刻给公司打了电话,叫来一辆货车,把所有床垫都运了回去。后来几天,他又陆续接到了其他商场打来的电话,要求退换床垫。都是同一型号,同一时间生产,退换的原因也都相同。

    “到现在,除了和那个商场一样被拆开的几个,或者丢掉的,差不多那批床垫都被退回来了。”刘小军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最近我就一直在处理这件事,忙得连周末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到底是什么原因?”我问。

    “不清楚。”他又摇头,“现在还没有工夫去调查,一直都在各个商场跑来跑去,做记录什么的。”

    “有没有亲自在晚上去看看?”

    “没有。我想到手头的调查和退换工作都做完了再说,反正床垫都放在仓库里,也跑不了。我想多半是生产环节上出的问题。”

    “比如弹簧?”

    “有可能。但还是不好解释。”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窗外。

    “你说,是不是我这个人天生就注定了要遇到这种怪事?当推销员的时候被装进箱子,好不容易换了份工作,又遇到这个。”

    “怪事谁都会遇到一两件的。”

    “你遇到过?”

    “算是有吧。”

    “比如呢?”

    “比如?”我想了想,“比如,我就遇到过一个女孩,她一年四季都戴着一只手套。”

    “夏天也不摘?”

    “夏天也不摘。洗澡的时候就不知道了。反正只要是在人前,她就不摘。”

    “是哪只手?”

    “左手。”

    “她是做什么的?”

    “图书馆的管理员。”

    “大概是有残疾什么的吧。”他想了一会儿说。

    我笑了笑。

    “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上她了。”我说,“我有点想见她。”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28

第十四章一本神秘的书

我对图书馆并没有太多的感受。在上大学以前,我从未去过任何一家图书馆,连在外面看上一眼都没有。上大学以后,进图书馆也总拿上一两本书就走。我从来不缺乏安静的足以看书的环境,因而没有机会认认真真地体会图书馆。当然图书馆也未必就需要认真体会。

    但这天下午,我在书架间弯腰查看图书目录的时候,却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四周正在慢慢地安静下来。这种安静不同于往日,也不同于这天我刚进入图书馆时的那种。而好像是,突然之间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因而猛然惊醒时察觉到的安静。我疑惑地抬起头向四周张望。果然,这里不知何时,只剩下我一个人而已。

    我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六点。准确地说,还不到六点,差几分钟。图书馆很快就要关门了。人大概都是在这以前离开的吧。而我还是两手空空,想看的书一本也没找到。

    不过,本就不是借书来的。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有放弃找丁小胭。尽管她已经消失好几个月,手机也停了,似乎再也没有出现的可能,但我还是想找找看。总有种感觉,丁小胭无论如何都会再回到图书馆来。图书馆对丁小胭来说,是一个不可替代的、极其重要的场所。这点,很久以前我就感觉到了。

    “要关门了。”突然一个声音在背后说。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身后不远处。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又在那里站了多久,我一点也不知道。在他衬衫左边的衣袋上,夹着一个工作牌,看来是这里的管理员了。

    “马上就走。”我说。

    于是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他看了我一眼,便走到前台登记处,在电脑前坐下。我走过去,把书递给他。

    “对不起,这本书不能借。”他说。

    “为什么?”我看了一眼书名,《杀死一只知更鸟》——奇怪的名字。

    “不好说为什么。”他突然微笑了一下,“你再看看别的书吧。”

    “这不是什么珍贵古籍吧?”我又问。

    “不是。”他索性把书收了回去,放在桌子下面,像是怕我抢去了似的。

    其实我也并不是多么想看这本书。只是随手在书架上拿的,甚至连名字也是现在才知道。但眼前这人奇怪的举动,反而让我有了兴趣。

    “那可以在阅览室里看吧?”

    “为什么偏偏要看这本书不可呢?”他无可奈何地摇了下头,“告诉你,内容其实枯燥得很。”

    “内容再枯燥的书,也总有人看吧。这本书既然不能看,又何必摆在书架上?”

    他愣住了,一双眼睛盯住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这人的眼睛还蛮好看的。眉毛也好看,眼角纹也……

    “好吧,”他说,“阅览室可以看。但不能偷偷带出去。”

    “这个自然。”我答道。眼睛仍然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的眼角纹。

    “好了,好了,”他挥了挥手,“要关门了。”

    转身走了两步,我又回头问他:“丁小胭最近来过吗?”

    “丁小胭?”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渐渐露出我看不懂的古怪表情,“丁小胭嘛……她请假了。”

    “那,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吗?”

    “不清楚。”他看着别处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我。

    我于是也不再多问,从门口走了出去。

    这人叫罗明。我看见他的工作牌上那样写着。

    第二天下午,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我小心翼翼地翻开这本书,妄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正如罗明所说,这本书的确有些枯燥。讲的是上个世纪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南方小镇梅岗城的一名律师,不顾众人指责,为一名黑人辩护的故事。不论是从书的内容,还是外观(书页有些微微发黄)来看,这都是一本没什么可说的,普普通通的书。书的背后有一道粘在上面的残破纸片,应该是图书馆在过去还没有电脑管理的时候,贴借阅记录的地方。而现在已经无从知晓,究竟在过去,是什么样的人曾经将这本书带出了图书馆。

    总之一无所获。但话说回来,这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也不一定非知道不可。于是我默不作声地把书放回原处。这时便看见罗明正从门口走进来。之前是另一个管理员,他们在门口小声地说了两句,另一个就离开了。罗明从抽屉里拿出工作牌,夹在衬衣右上方口袋上,然后向我走了过来。

    “你还真来了。”他说。

    “嗯。来看看。”

    他瞟了一眼我放回书架上的书。又点了点头。不知为何突然沉默下来。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又接着说,“怎么就不能借阅呢。”

    而这个问题,他是在一段时间以后才回答我的。我记得他用以开头的第一句话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多久?”我问。

    “十多年了……准确地说,是十一年。”

    十一年前。我在心里默想着。1994年,我在做什么呢?我9岁,上小学三年级,这一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是这样吗?

    而此刻,在图书馆里,我对这一年,对这本书,还一无所知。放下书后我离开了图书馆,在街上接到了刘小军的电话。

    “有事跟你说,晚上出来吧?”他的语气有些焦急,甚至能听见呼呼的不平稳的喘气声。

    “怎么了?”我问。

    “很重要的事,”他说,“晚上出来吧,就在你们学校门口,上次去过的佐治城。”

    我想了想,晚上似乎没事。

    “好吧。几点?”

    “八点。我在那儿等你。”说完,他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晚上八点,我推开佐治城的门走进去,看见刘小军已经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正向我挥手示意。等了多久?我问他。二十多分钟吧。他说。

    我瞟了一眼桌上的烟缸,里面放着五六个烟蒂。可见之前的二十多分钟里,他一直不断地抽烟。也许真遇到了什么难解决的事。我在对面坐下,叫了一杯茶。等茶端上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不停地向吧台处张望,时不时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大概这事还有点隐秘。我又想。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29

一本神秘的书(2)

茶终于端上来了。他掐灭手里的烟,接着又点上一根。

    “什么事啊,到底?”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我终于想起来我是怎么被装进箱子里的了。”

    我一愣。

    “那是?”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江汉路那户人家推销洗发水的时候晕过去的。但其实不是。那天,我给那个人洗完头发,她还夸我洗得很细心,买了我的洗发水。然后,我从那户人家出来,当时天也晚了,巷子里很黑……不,是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就觉得身后有人……应该说,是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因为根本听不见脚步声,回头看的时候,也看不见什么人影。我就想,大概是错觉。我从楼梯上下来,到巷子里……我记得当时还想着快点去赶最后一班车,还看了看表,八点多,那趟公交车是八点半收班的。我就急急忙忙从巷子里往外走。但是刚走到拐角处,突然感觉脖子上一疼……就是,就是……”他不自觉地伸手摸着自己的脖子,“那种感觉说不清楚,好像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突然撞到脖子上。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但这时就晕过去了。”

    “没看见是怎么回事?”

    他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

    “我不太能确定……好像在我转身到晕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恍恍惚惚看见一个人影……但是太黑了,意识又很模糊……”

    “那是什么样子的人?”

    “应该比我矮一点,嗯……有点瘦……对了,我记得……在那个人的手腕上,好像是左手……有白光闪了一下……”

    “白光?”

    “嗯,白色的……应该是金属的闪光,但也不能确定……”

    “还有呢?”

    “还有……对了,看不见脖子。”

    “看不见脖子?”我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就是说,看不见人影的脖子,后来我想了一下,大概因为对方是长头发。你想,假如是短发,比如我,就算是地上的倒影,也能看见脖子的部分,所以肯定是长发,或者脖子那里有什么东西遮住了。至于别的,暂时也想不起来了。”

    长头发,手腕上的白光……我想起当时在高览公司接到的那个电话。

    “说不定就是个女人。”我说,“当时打电话来要求快递的,也是个女人。比如手腕上的白光……很可能是一条手链。”

    “手链?”他回想了一阵,“对,可能真的是手链。但是,假如是个女人,要怎么把我从江汉路带到昙华林,再装进箱子里呢,没什么女人有这么大力气吧。再说我也想不通,到底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过去没得罪过什么人?”

    “应该没有吧。就算有,也肯定不是女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

    “前段时间我去过一次昙华林。”我说,“听那里的人说,根本没有昙华林31号这个地址。”

    “没有昙华林31号?怎么可能?”

    “不知道。那人说,有32号,有30号,就是没有昙华林31号。”

    “那我是从哪里被运过来的?”

    “还有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样子……原本至少是有两个人知道的,但现在已经没法查证了。”

    “对了,当时你不是在那个快递公司……”

    “嗯,”我点头,“我说的就是当时把箱子运到仓库的两个送货员。但是现在跟他们已经联系不上了。后来我打过电话,也去过仓库,可公司已经不在了,高览的手机打不通,其中一个送货员也换了号码,另一个倒是接过我的电话,但没过多久也换了号码。”

    刘小军沮丧地叹了口气,又挥了下手说:“算了,我想这事也没那么容易弄明白的。”

    “当时你怎么就没想起来这段呢?”

    “是啊,”他脸上的表情更沮丧了,“从箱子里出来就只记得在那户人家推销洗发水。大概是心理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自我保护。一时根本想不起来是怎么晕过去的。听到昙华林就想到在昙华林推销洗发水的事,就不自觉地联系起来了。”

    “那现在又是怎么想起来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前段时间又碰到一件怪事。”他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床垫的事?”

    “记得。”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29

一本神秘的书(3)

“后来所有的床垫都退回来了,堆了满满一仓库。我跟同事一起,拆开了好多床垫,但是根本查不出问题究竟在哪儿。床垫里面除了弹簧,两层棉垫,其他什么都没有。一切正常。然后我们就挑了一个晚上,守在仓库里,看究竟是不是会发生点什么。但是守了整晚,床垫一张都没有变化,根本不像退货的人说的,到了半夜床垫上会有一个圆形的凸起。我们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但想来也不太可能,因为毕竟是那么多家商场退回来的,客户记录也不可能作假。实在查不出来,就准备放弃了。但我们还是做了最后一项工作,就是,拆棉垫。”

    “包裹在弹簧上下的棉垫?”

    “对,就是那个。我们拆第一个的时候,就发现了问题。”

    “是什么?”

    “在棉垫中间填充的棉花里,有少量的黑色丝状物。我们抽出来一看,发现……那是头发。”

    “又是头发?”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但他没有笑。

    “原本我们以为可能是填充的时候,不知哪个工人的头发不小心掉进去的,所以就没在意,接着我们又拆第二个。这时就发现,棉垫里也有。再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到最后,全部的床垫都拆开了,结果,每张床垫都是同样的情况。我们这才觉得不对。因为把这些头发都抽出来,放在地上,完全可以扎成一把。怎么会有这么多?简直就像是一个女人把头发全部剃光以后,再散放进去的。于是我们赶快就查生产记录,棉胎是从哪里来的,接手的人有哪些。但还没来得及彻底调查,就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天,我们正在生产车间里,警察就来了。我亲眼看见一个工人从车间里跑出来,但很快就被按倒在地上,然后带走了。”

    “和床垫有关?”

    “关系大了。后来我们经过了解,说这个人杀了他老婆,把尸体分成很多块,埋在不同的地方。碎尸之前,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所有的头发都剃光了,趁夜间加班的时候,混在那一批床垫的棉花原料里,第二天被机器装订成棉垫。”

    我默默地听着,只感到浑身发冷。也许是冷气开得太大的缘故。

    “这事以后,我们就想,该怎么向上级汇报呢。最后没办法,只好说查不出什么原因。但旁敲侧击地说了一下那个工人的事。他们尽管心里明白这事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总算是交了差。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觉得我似乎忘记了什么事,然后就想起来了。”

    他默默地喝了一口面前的饮料,接着放下杯子,抬起头来看我。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一个老问题。很多人都这么问过。

    “总有些难以解释的事情。也有巧合,有不可思议的时候。至于鬼,倒不用那么认真地去想它到底是不是真的。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鬼嘛,就让它作为和其他什么一样存在的东西好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

    “就知道你的回答会模棱两可。”

    “很多人的回答也都模棱两可。”

    “好吧。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这天与刘小军在佐治城门口告别的时候,他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曾经忘记过什么很重要的事呢?”

    他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一直望着街对面正在熄灭的一盏霓虹灯。我回答他,大概没有吧,就算有,也只有等以后想起来的时候才知道。但话说回来,我究竟有没有忘记什么很重要的事呢?

    有没有呢?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30

第三部分 第十五章我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

我的确忘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然而并非苦思冥想才得以记起。这件事,如同过去的每一件普普通通的事一样,必须在特殊的场合,特殊的时间,遇见了某件事,才能想起。否则就像把石头扔进井,起初或许会发出咕的一声,但很快慢慢沉下去,沉下去,直到井底,最终被彻底地忘记。

    那么说说这晚的事。

    手机是在深夜响起的。台灯已经关闭了很久,四下里一片闷热而浑浊的黑暗。电风扇发出呜呜的轻响。我一直没有睡着。夏天夜里容易失眠,这已经是老习惯,但失眠长达五个小时的情况还没有遇到过。时间静悄悄地走到凌晨三点。不知为何突然一阵心慌。我从左边翻身到右边,又从右边翻到左边。这是怎么了呢,我想。甚至电扇吹来的热风也变得凌厉起来。我伸手擦掉脖子和额头两侧的汗。

    这种时候免不了胡思乱想。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看我。从天花板上,衣柜的夹缝间,门背后的角落里。一点细微的响动都清晰可闻。那时都想了些什么?似乎第一个想起的是刘小军公司的床垫。类似这样的事是不是也在许多地方不为人知地发生着?比如从窗外望去,对面楼房那黑洞洞的每一扇窗户背后,此刻正在发生着什么?

    人们都在沉沉睡去,对身边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死在梦里。还住在寝室时,偶尔失眠的晚上,常有这样的担心。害怕身边的人已经死掉,但自己毫不知情。其实,睡眠时的呼吸声并不总是均匀的。如果在黑暗中专心致志聆听身边人的呼吸,便会发现,有那么一些时刻,呼吸会突然停止下来。好像猛然间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也有过了许久才再度急促地吸气吐气的。

    这种情况也会同样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时手机突然响了。声音来得如此突兀,吓了我一跳,几秒之后才想起那是手机在响。伸手去拿的时候心脏仍猛烈地跳动不止。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已经凌晨三点二十七分了,这么晚,会是谁呢?

    于是按下接听键。喂?

    耳边传来一阵咝咝啦啦的杂音。一个微弱的男声从听筒里忽远忽近地传来。

    “来找我……”他说。

    “我”字的尾音刚落,我就认出了这个声音。拿着手机的手顿时僵在耳边。

    是王树。然而还没等我开口,电话突然一阵空白,接着很快响起嘟嘟的忙音。

    又断了。这是那天莫名断掉以后,我第二次接到他的电话。和那天一样,它再度莫名其妙地断掉了。我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急忙翻看接听记录。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号码还是刚才的那一个。我立刻接起。

    “来找我……”一片杂音之中,他再次说道。

    “你在哪儿?”我大声喊。

    “我……”

    电话又断掉了。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再响起。我按照接听记录里的号码拨过去,然而许久都无人接听。

    脑中蹿进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也许发生了不测。被人绑架,禁锢,还是别的什么?这号码没有人接,会不会是一个公用电话?原本正渐渐升起的一点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将号码储存在手机里,之后天亮前的整整四个小时里,一直睁眼看着窗外。

    不知这个号码和上次打来的是否一样。假如能查到电话号码的地址,多少有可能弄明白一些事情。

    天亮时已经疲惫不堪。我从家里出来,在楼下草草地吃了早饭,到教室心不在焉地上了两节课后,便匆忙赶到校门口的网吧。在通信服务商的网站上,可以查到过去几个月的通话记录。不禁有点后悔,四月时就应该这么做了。现在只能凭借模糊的印象,一条一条地翻看。但在整页眼花缭乱的电话号码中,我很快就找到了它。

    因为它和昨晚打来的电话一模一样。

    接下来只要找到它所属的区域就行了。具体地址似乎不太可能查到。于是继续在网上查找,发现了一个可以查询固定电话所属区域的网站。输入那个电话号码,一行字出现在眼前。

    武昌区昙华林小区。

    还搁在键盘上的手指顿时变得冰凉。昙华林。我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切又都绕回来了。我始终待在原地。但,它究竟想暗示我些什么?

    来找我。王树说。

    已经不用再继续查下去了。我知道他或许就在那个房间里。

    我关掉电脑,付了钱,在网吧门口吃过中午饭,接着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下午还有两节课。但在这以前,我要买点东西。

    手电筒、小铲、水果刀。犹豫了一下,又买了一百块钱的手机卡。手机费还足够,为什么要多买一百我也不清楚。下午上完课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在网吧里消磨掉了晚上的四个小时。十一点,我下机,付钱,走出门去。

    街上已经冷冷清清。旁边一家店铺正在拉下卷帘门。一辆空着的出租车从眼前呼啸而过。我站在网吧门口,拦下了第二辆开过来的出租车。关好车门后,我对司机说,去昙华林。

    车内的空调已经关掉。有些闷热。摇下的车窗外吹来同样闷热的夜风。路灯摇晃着从眼前经过。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路面时而变宽,时而变窄。极重的沉默从头顶压下来。有点喘不过气。

    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此刻还并不清晰。但能感到,那必然是件极为重要的事。和昙华林有关,和王树有关,和我有关。进而想到丁小胭的话。这一年我将死去,因为某个我遇到的男人……就在这时,心里突然一紧。

    我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

    2005年,我将死去,并不代表我会过完这一年。在夏天,甚至在春天的任何一天,都算是2005年。只要我认识了五个人,只要满足这个条件即可。而现在,我猛然发现,出现在2005年的,已经知道其姓名的男人,是王树,高览,刘小军,还有……图书馆的罗明。罗明算不算呢?按照丁小胭的说法,只要是遇到的,知道其姓名的,就都算。

    这么说,已经有四个了。只要再认识一个,必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时间,并不一定是冬天。

    还没来得及想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出租车已经在昙华林的路口停下。一眼便可望见深深的,没有一个路人,充满了死寂气息的巷子。我推开车门走了下去。车辆在身后绕了一个弯,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里与上次来时似乎有点不同。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也许是时间造成的错觉。我站在这里,迟迟没有挪动脚步。在我犹豫着朝巷子里张望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件我已经遗忘了很久的,重要的事。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31

我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2)

它是猛然间从脑中蹿出来的。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如果不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如果不是王树的电话,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想起它来。现在,我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买下那把小铲。它静静地摆在手电筒旁,我看到的时候就想,也许会有什么用处。这想法原来是有原因的。

    我要用它来挖洞。

    因为我想起了1989年的那个夜晚。同样是夏天,同样是午夜。小姨将我从梦中唤醒,睁开眼睛时,看见她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小铲。走,她说,我们去埋东西。

    埋什么?我揉着眼睛问她。

    秘密。她说。

    那是一个黑色的,已经有些生锈的铁盒。我不确定之前在小姨家里是否看见过它。我跟着她从窗户里翻出去,来到门前的那棵树下。盒子就放在小姨的脚边。

    不准打开它哦。小姨说。

    我没有打开它,但眼睛始终看着那只铁盒。我们一声不响地在树下挖洞。那场景更类似某种仪式。挖到差不多二十厘米深,我问小姨,这样可以了?小姨摇了摇头,说不行,还要再挖深一点。于是我们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我用手臂放进去试了一下,居然有大半个胳膊那么深。

    小姨小心翼翼的将铁盒放下洞去,表情凝重而又恋恋不舍。那时的我并不明白什么,只是对铁盒里的东西充满好奇。现在想起来,那大概是对小姨极为重要的事物。小时候我也曾经在屋里一些隐秘的角落藏过自己的东西。一两本画册,树下捡来的蝉壳,几块石头,等等。到后来甚至连自己都忘了,哪些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将铁盒放下后,我们就往洞里填土。铁盒逐渐消失在土里。最后,小姨用脚将土踩实,又从旁边捡来一些树叶遮在上面。这里很快便恢复了原样,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被人挖过。我问小姨,假如以后找不到埋在什么地方怎么办?

    小姨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大树,指着树上一个十分明显的圆形的结疤说,看到这个就知道埋在什么方向了。我看了看那个结疤,它和我们刚刚挖过的洞在同一条直线上。

    假如有人把这棵树砍了呢?

    小姨愣了愣,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生气。小屁孩,她说,你懂什么。

    我不是没有想过趁小姨不在的时候,把铁盒从洞里挖出来看看。但第二天,妈妈就把我接回了老家。离开时,我明显地感觉到,小姨尽管不舍,但还是暗暗地松了口气。

    她不愿意任何人知道她埋下的是什么。

    而我终究还是忘记了这件事。两年后我上了小学,接着上中学,直到大学回到这座城市,也没有想过再回到那棵树下去看看。毕竟儿时的这种事,能记得的没有几件。

    现在,它从记忆里突然跳了出来,想必是有一些原因的。我想。

    于是不再犹豫,拎着装了那把小铲的袋子,快步朝巷子深处走去。夹杂着草木湿气的夜风一阵一阵地从脖颈处吹过,阴冷阴冷的,但却并不陌生。如果曾经去过老房子,便会知道,这种气息极为常见。皮肤已经变得冰凉。后背一直冒着冷汗,很不舒服。然而眼下顾不得这些。

    那棵树就在前方不远处。

    我来到树下,凭借微弱的路灯光,查看着树上的结疤。我没有想到,它还在那里,尽管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但仍能一眼认出,它和当年几乎一模一样。在圆形结疤的中心,我看到几道刀痕。心里不由得猜想,那是不是小姨划上去的。顺着结疤的方向,我在树下寻找曾经挖过的那个洞。

    那上面大概早已长满和其他地方一样的枯草,难以辨认了吧。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却一眼看见,就在我两只脚前方的不远处,有一块小小的空地。在它旁边,是一堆倒下的草,根部还连着一些土块。我一下子愣住了。

    这块空地,和树上的结疤,正在同一条直线上。而从它旁边的土块和散落的草可以看出,这块地曾经被人挖过。就在前不久。

    心脏立刻猛烈地跳动起来。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四周。脑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是谁?我想,到底是谁在不久前挖过这个地方?

    难道这么多年以后,那铁盒……

    我蹲下来,从塑料袋里拿出小铲,把水果刀放进衣服口袋,剩下手电筒放在地上。铲子刚一戳进土里,便立刻感到,这土十分松软。越往下挖,心里便越是紧张。不一会儿,手心里全都是汗。额头上也是。

    我什么也不想,专心致志的朝土的深处挖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随着铲子的挥动,一阵一阵扑在脸上。这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眼前很快出现了一个大约四五十厘米深的洞。铲子最后一下插进土里时,突然传来沉闷的金属碰撞声。铲子的一半露在外面,再也前进不得。

    我急忙将铲子转换角度,倾斜着,挖掉了最后的土。一个黑色的金属盖子露了出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将旁边的土挖出了一些,然后丢掉铲子,用手抓住那盒子的两端,用力向外抽出。

    盒子很小。看起来比1989年要小。大概是年龄的缘故,那时看这盒子总觉得很大。但它的样子没有一点改变。只是锈迹似乎多了一些。我坐在地上,手捧铁盒看了一阵。心跳已经快得无法抑止。但要不要打开,是毋庸置疑的事。

    或许,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我小心翼翼地将铁盒放在地上,双手颤抖着,缓慢地掀开了盖子。铁盒发出一阵吱吱的声响。只是几秒的时间,我便看到了4岁时一直想看到但不能如愿的东西。

    一张照片。两把钥匙。在盒子的底部,是一些碎土。

    我拿出照片,稍稍侧转身体,面朝路灯的方向,仔细查看着。那是一张黑白照,尺寸与现在的也有一些不同。似乎要略大一些。照片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我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个是小姨。尽管比小时候的印象要高一些,样貌似乎也有所改变,可那张脸仍然熟悉得如同1989年一样。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黑色的长裙,梳着两根麻花辫。看起来,应该是中学时拍下的。旁边的男生比她略高一头,长相很清秀,同样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长裤。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冲着镜头露出独属于少年时,既稚气又成熟的笑容。

    而这张照片的背景,我也一眼便看出,那是东湖。

    小姨拍这张照片时,定然是在死前。也说不定,正是在她死去的同一年。无法猜想这张照片和她离家出走是否有关。但从她脸上的笑容可以看出,她拍这张照片时,多少是有些幸福的。我推想了一下小姨的年龄,她上中学的时候,应该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了。而她死的时候,是1994年,上初三。这一年,和她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应该很近。

    小姨是在1989年第一次埋下这盒子的。拍这张照片时,已经上了中学。也就是说,在她死前的许多年里,她仍然保持着将秘密埋在土里的习惯。这张照片,算是她的秘密吗?

    我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照片上的男生。突然对那眉眼,那鼻子,还有嘴巴,产生了一种极为熟悉的,令人不安的熟悉感。但我很快打消了是否见过这人的疑虑。也许他本就长了一张会让人产生错觉的脸。

    我放下照片,又拿起盒子里的两把钥匙。这两把钥匙都很旧,很沉。一把略大一些,另一把要小一些。在我想着,它们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在脑中闪现出来。我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那扇窗户。

    它们会不会是……这房子的钥匙?

    王树的电话再度出现在耳边。来找我,他说。

    难道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照片,将铁盒的盖子盖好,和小铲一起放进塑料口袋。又从袋子里拿出手电筒,点亮后,朝那房子的铁门走去。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32

第十六章夜访老屋

黑漆雕花的铁门。上面是一把不用看便知道生锈许久的大锁。我走上门前的三级台阶。一步,两步,三步。站在铁门前,脑中好一会儿是大段的空白。我甚至开始希望,手中的钥匙并不能打开面前的这扇门。那我就可以将钥匙放进口袋,看也不看地离开这里。因为我不知道,假如打开了门,之后会看到些什么。

    小姨家在二楼。我回想1989年时便已陈旧不堪的楼梯,原本就十分衰弱的勇气又丧失了大半。但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我看了看紧握在手中的两把钥匙,挑出其中略大的那一把,用另一只手握住铁锁,将钥匙对准锁孔,小心翼翼地怀着矛盾的心情,向内推进。

    钥匙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锁孔中,直到最后彻底没入。正如之前猜想和担心的那样,这把钥匙正是小姨家的。那么,另一把略小一些的,就是二楼那个房间的了?我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用力转动钥匙。

    看来这把锁多年未曾开过。钥匙在里面转动得十分艰难。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过后,锁终于弹开了。我拔出钥匙,将锁从门上取下。

    铁门一点一点在眼前打开。门里深沉而诡异的黑暗也一点一点显露出来。腐败的气息,阴冷的灰尘味。门完全打开以后,手电筒的第一束光便照到了破旧不堪的木质楼梯。光束下可以看见正飘忽移动的尘埃颗粒。我站在门口,用手电筒上下左右地查看了一番。

    楼梯旁摆着几把相互交叠的竹椅,竖着一张竹板床。地上,楼梯上是厚厚的一层灰尘。再往上,楼梯的拐角消失在另一处黑暗里。墙壁斑驳不堪,角落里散落着许多蛛网。

    既然已经走到这儿了,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都要鼓起勇气。

    于是握紧手电筒,向里走了两步。直到完全置身于眼前的黑暗之中。脚踏上第一层楼梯,发出咚的一声。接着是第二层、第三层。脚下的木板吱呀吱呀地响动着。这段路显得极为漫长,我几次回头去看身后的铁门,确定它仍然开着,门外仍然是亮着路灯光的街道。走到一半时,还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显示为凌晨一点二十九分。

    走到第一个楼梯拐角处,又是另一段楼梯。但已经能看见那扇暗红色的木门。那时我愣了一下。记得以前小姨家的门是很暗淡的黄色,接近泥土的颜色。而现在眼前的那层暗红——我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暗红,莫非是后来漆上去的吗?

    在这段楼梯上已经看不见楼下的铁门了。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来到了二楼的那扇门前。停下时几乎喘不过气来。在木门旁边是通往屋顶平台的另一段楼梯。我同样用手电筒照了照,楼梯上和刚才走过的一样布满灰尘和蛛网。接着挑出第二把钥匙,插进锁孔。钥匙与锁孔完全吻合。我稍稍退后一步,扭动钥匙,然后轻轻地推开了门。

    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比楼梯发出的更加突兀,凌厉。我静静的站在原地,用手电筒的光跟随着木门的移动,直到门完全打开。

    我看到了一把椅子。它正对着门,靠着墙壁放在那里。当手电筒的光照到椅子旁的沙发时,我立刻呆住了。全身像被电流击过一般,变得僵硬。我急忙又转换光束的方向,在屋内四处看了一阵……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

    这里竟然和我家里的摆设一模一样。

    那沙发,那椅子,还有沙发对面放在墙角的电视机,连卧室门所在的位置也完全相同。就像是按照原样复制出来的双胞胎。可我现在明明站在昙华林。而记忆中小姨家原来的枣木家具,悬挂在卧室门前的布帘,房子中间结实的红木茶几,全部一样不见。我低头看了看地面,只看到灰白色的水泥地,简直不可思议——这栋两层小楼绝不可能有水泥地面。

    而门旁边的鞋架,甚至鞋架上那双淡蓝色的拖鞋,也和我的一模一样。

    我走进去,拿起那双拖鞋。拖鞋在手中的感觉实实在在,并非虚幻。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茶杯。里面还泡着半杯茶,正如我早上离开时那样。垃圾桶中前两天吃过的零食包装袋还在。我走进卧室,床上的被子也像家里一样散乱地堆放着。连被子一角掀开的样子也完全相同。床头放着同样的一本杂志。打开衣柜,里面的衣服就是我的那几件。墙上的日历一样翻到六月,上面还有几道圆珠笔的划痕。那是某天我换笔芯时随意划上去的。卫生间的红色水盆放在水池下方,和家里一样正一滴一滴地积着水管的漏水。

    我用手拿起床头的杂志,放下,又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再放下。毫无疑问,这里完完全全就是我在湖边村租住的那间屋子。

    有另一种强烈的感觉渐渐地遍布全身。

    屋里的这些家具,任何一样东西,无不透露出一种虚假。一时说不清究竟虚假在哪里,因为不管怎么看,这里都和湖边村的房子毫无分别。除了从窗外看出去的景象与家里不同……等一下,那是……

    就在我准备离开卧室的时候,手电筒的灯光突然照见墙角的一块白影。

    一个电话机。白色的,普普通通的电话机,正静静地缩在墙角。

    这不是我屋里的东西。我猛然想起王树的电话,急忙拿出手机,按照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铃铃铃。电话声急促而突兀地响起。

    就是这里。我在心里大声喊道,王树打来电话的地方,就是这里。

    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挂断电话,铃声也随之消灭得无影无踪。我在电话机前蹲下,仔细看了一阵,又拿起听筒,耳边传来嘟的长音。看不出什么。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电话而已。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是,王树曾经用它拨打过我的手机。心里一动,又开始查看电话上的拨出记录。但空空如也。一个号码也没有。是拨过之后又删除了吗?这点已经无从得知了。

    我站起来,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在屋内各处又查看一遍过后,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连坐下的感觉都一模一样。

    唯独气息不同。

    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仔细聆听着黑暗中的任何一种细微声响。我在等待接下来发生的某事。但什么也没发生。这期间脑子里乱成一团,什么都思考不成。

    于是准备离开。我拿出铁盒,将盒子底部的碎土倒在茶几上。这么做,也许只是想在这屋里留下一点东西。证明我来过,或者没有来过。

    我推开门走出去,又转身将门锁好。钥匙放进口袋。我小心翼翼地走下第一段楼梯。走到最后一层时,突然背后传来咚咚的两声。接着声音突然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迅速。我立刻扭头去看,在手电筒的灯光下,看见一个黑色的圆球状物体正从楼梯上滚下,向我直冲过来。我吓了一跳,想转身往楼下跑,但还没来得及迈出脚步,只见那个圆球突然腾空而起,我转身时只感到后面脖颈处一阵冰凉,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最后记得的,只是手电筒落地的声响。还有……一句隐约的话。

    那声音十分微弱,又像是从心底某处传达至脑中的话语。那人叫了我的名字,然后说——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33

夜访老屋(2)

我无法回答,也来不及去想这声音从何而来。我很快便沉入到无边无际的、紧紧地将我包裹其中的黑暗里去了。

    很困。困得睁不开眼睛。手脚像是被弯曲成某种形状绑在一起,每个关节都在传递疼痛的感觉。还有脚。脚下什么也踩不到。这是在空中吗?脚下莫非是云?我翻了个身,额头似乎撞到什么。接着又撞了一下。但还是睁不开眼睛。也不想睁开眼睛。全身发热,喉咙里干渴得要命。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一觉睡得真不踏实,明天上课怎么办呢?我想。

    突然有人推我。不,不是推,是拉。一条胳膊被拉起来了。还有肩膀。身体也动起来了。

    是谁?我模模糊糊地咕哝了一句。

    “喂。”一个声音答道,“醒了吗?”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眼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罗明?”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又扭头看了看四周。这里到处都是书,一捆一捆的,整整齐齐靠墙堆放着。头顶的日光灯很刺眼。

    “这是哪儿?”我又问。

    “学校图书馆的地下室。”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你怎么会在箱子里?”

    箱子?我心里一惊,连忙回头看去。在我身后的地上,放着一个暗灰色的木箱。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高览公司的箱子,但查找一番以后,看不见任何潜行快递公司的标志。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失落。接着又猛然想起昙华林的铁盒。

    还好,它完整无缺地待在箱子里面。我把盒子拿出来,紧紧地握在手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明又问了一遍。

    我呆呆的想了一阵。昙华林,铁盒,那间屋子,楼梯上的圆球状物体……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我问。

    “早上我来上班,开门的时候就发现这个箱子在图书馆门口。起初我以为是昨天谁送来的书,因为图书馆关门了,所以才放在门口的。我就叫人把它抬到地下室去。正好我也要到地下室里找点书。后来就听到箱子里有响动,我就用这个把箱子撬开了,”他抬起手里的一把钉锤,“然后就发现你躺在里面。”

    我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也不知道。”我说,“昨天好像在路上晕过去了……对了,现在是什么时间?”

    罗明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点三十二分。早上。”

    “不是,我是说,今天几号?”

    “六月十四号。怎么了?”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躺了几个小时而已。

    “怎么会晕过去的?遇到袭击?”他又问。

    “不清楚。”我支支吾吾地编着,“昨天晚上从学校到家里的路上,突然感到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要报警吗?还是去医院?”

    “不用了,”我连忙说,“不用报警。反正现在也没事了,身上哪里都不疼,也不用去医院。”

    “那好吧。”他说,“到阅览室休息一下?上午也没什么人。”

    “不用了,我还是回家吧,想休息一下。”

    “真的没事?”

    “没事。”我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

    于是他不再说什么,送我到图书馆门口。几分钟后,我在通往校门口的道路上打开了铁盒。照片还在里面。我匆匆看了一眼,便合上盖子,快步往家里走去。已经是中午了,阳光晒得皮肤生疼生疼。汗水夹杂着木箱的味道一阵一阵从背后传来。脑中一片纷繁杂乱的空白,既不想昨晚的事,也不想铁盒里的照片,只顾迈动双脚,听着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前面就是湖边村,只要加快脚步就好。

    到家时又是一身的汗。我放下铁盒,冲进卫生间,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没有泥土,没有污渍,没有淤青,没有伤痕。只是一脸的苍白与慌张,还有一些说不出的,正从眼睛里一丝一丝地渗透出来。我打开水龙头,捧起一把水浇在脸上。水凉得不可思议。接着又捧起一把。最后用毛巾擦干。

    回到客厅再度用手抚摸了一下铁盒。在日光下看这铁盒,和昨晚很是不同。仿佛是一件死去已久的事物。表面凹凸不平,生锈的地方也清晰可见。暗黄色的铁锈。怎么看都普普通通,更像是十多年前工厂里的工具箱。里面放着手钳、螺丝刀、小锯的那种。但我仍然小心翼翼。

    用手抓住盒盖的两端,向上提起。

    盒子里只有一张照片。对了,钥匙呢?我愣了一下,连忙在身上翻找,但口袋里除了钱包和手机,只剩下一把我自己的钥匙。

    钥匙没有了。这么说,不可能再回去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拿起铁盒中的照片。昨晚那种怪异的,无法说清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总觉得,这照片有哪里不对。是小姨?是小姨旁边的那个男生?是他们的衣着?表情?是背景里的东湖?

    不对,都不对。

    头部开始隐隐作痛。无意间将照片翻转过来时,便看到背后的一行小字:1994年7月23日留念。字迹十分娟秀,美观,只得猜想大概是小姨写上去的。

    而1994年,正是小姨死去的那一年。小姨死时,是夏天,秋天,还是冬天?我记不得了。但可以肯定,她在1994年7月23日拍下这张照片时,还没有离家出走的心思。不知道为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直觉上,能露出这样笑容的人,大概烦恼也并不多到足以离家出走的地步。

    我叹了口气,放下照片。这时突然看见铁盒底部有一些碎土。莫非是昨晚我倒掉的那些?想到这里,心脏顿时猛烈地收缩了一下。

    但,不是。

    这些是十分湿润的泥土。仿佛是从下过雨的土地上挖出来的。但昨晚并没有下雨,前天也没下。那这些土究竟是……

    我用手拈起一些,在指尖碾碎。我没有再次把碎土倒在茶几上。大概倒也倒不干净了。我默默地合上盖子,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是长途。

    “妈,”我说,“你还记得娟娟阿姨是怎么死的吗?”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34

第十七章照片上的往事

我从未期望从家人口中得知什么。情况也正如我想象的那样,他们的回答和我记忆中的完全吻合。如果真有什么让我产生了些许疑虑,那就是在电话的背景音里,我听见父亲说了一句,她怎么还记得?父亲说时,母亲停顿了一两秒。就是这一两秒,让我隐隐约约感到了不安。

    挂断电话,我又呆呆地看了一阵那张照片,然后把它重新放回铁盒,盖上盖子。在屋里四处看了一阵,最后将铁盒放在衣柜的角落里,关上衣柜门。从这天起,铁盒散发出来的那种沉甸甸的,充满铁锈味道的阴郁气息,一直不断地从衣柜的门背后散发出来。几天以后,我把它从衣柜里拿出来,放在客厅的电视柜里面。过了一阵,我又把它从电视柜里拿出来,放在阳台的角落里。

    暑假就伴随着铁盒的反复迁移而到来了。这是一年中整个学校显得最为空旷的两个月。无论在哪里行走,总有一种拔开皮肤,将身体最深处的某物暴晒于阳光下的,空空荡荡的感觉。到处都白晃晃,不能注目看上一眼。

    “暑假不回家吗?”刘小军说。

    “嗯。”

    “去黄山怎么样?”

    “黄山?不去。”

    “这样啊,那太可惜了。”他又说,“那等我回来再约你出来玩。”

    刘小军没有暑假。他休了一个星期的年假,要去黄山。不明白那地方有什么好玩。也许很多事情我一直无法和他人达成共识。无论是看山还是看水,我都提不起兴趣来。而且,谁知道这是不是我的最后一个夏天呢?

    要好好过。我对自己说。

    图书馆在暑假仍然开着。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只是仍然不知道丁小胭的行踪。但此时,我再度频繁出入图书馆,却不是为了丁小胭。

    “能告诉我那本书的事吗?”

    这天下午,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我们终于不可避免地聊到了这个。

    “你说那本书?”

    “嗯。那本书。”

    “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好奇。在我之前,没有人问过吗?”

    “在你之前,只有一个人借过这本书。”

    “那我就更好奇了。”

    “好奇有时候不是件好事。”

    我看着他的眼角纹。

    “那,你到底愿不愿意说呢?”

    他微微地笑了笑,眼角的纹路更深也更奇妙了。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准确地说,是11年。”

    “1994年。”我轻轻念道。

    “1994年,我在上高中,高三吧。”

    那么,如今他应该30岁上下了。我暗暗地想。

    “我恋爱了。”说到这里,他又笑着摇了摇头,“也许不算是恋爱。说起来也简单。这个就不提了吧。”

    “嗯,说说那本书。”

    “我第一次看见这本书,是在她家里。放在床头,不像现在这么旧。我翻了几页,觉得不怎么有趣,就问她,怎么借这样一本书回来。她就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行字对我说,她就是为了这句话才把这本书借回来的。”

    他停顿了几秒,似乎在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那行字就写在后来撕去的借阅表上面。是用黑色的墨水写成的。那句话的内容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原话是,你将永远无法翻开本书的最后一页。”

    “怎么可能?”

    “当时我也对她说,怎么可能?我现在就可以翻开最后一页。但她却笑了,她说,你怎么知道你翻开的就是最后一页呢?尽管明知没有道理,但我还是被她问住了。是啊,我怎么知道我翻开的就是最后一页呢?”

    “那最后一页是什么?”

    “没有什么。就和你现在看到的最后一页一模一样,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毕竟只是一部小说而已。我以为女孩都是这样神秘兮兮的,就没有在意。可是,这年冬天,她死了。”

    不知为何,我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怎么死的?”

    “不知道。”

    “不知道?”

    “只是突然有一天,失去了联系。她没有到我家来找我,没有来信,没有电话。我到她的学校去问,才听她同学说,她死了,但怎么死的,却没有人知道。后来我又去了她家,但刚一敲开门,就被对方父母不问缘由地赶了出来。”

    “和这本书有关?”

    “起初我并没想到这个。因为距离看到那本书的时间,已经有好几个月了。然而第二年春天,我却收到了她的来信。”

    “怎么会?”

    “因为学校里一直有个规定,所有学生的来信要先交给班主任,再由班主任发给学生。结果那年冬天,她寄给我的信被老师拿回家,掉在了桌子下面,直到春天搬家,挪开桌子才发现。交给我的时候,信封已经很脏很旧了。”

    “啊。”我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老师不停地道歉。因为拿到信时,我一下子就哭了。”他笑了笑,“大概从没碰见男生这么哭的,所以班主任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信里写了什么?”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35

照片上的往事(2)

“只有一句话。她说,还记得那本书吗,我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请不要为我担心。”

    “那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但从那天起,我开始拼命寻找那本书。最后找到了这里。”

    “这个图书馆?”

    他点头。“可当时我还在上高中,不能办理阅览证,于是就下定决心要考这所大学。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开学的第一天,我就办了阅览证,到图书馆来借这本书。可当时的管理员告诉我,书不能外借。”

    “从那时起就是这个规定?”

    “是。当时我和你一样奇怪,为什么不允许外借?管理员却什么都没有告诉我。甚至,不仅不允许外借,也不允许带进阅览室看。”

    “真奇怪,那干脆收进仓库里好了。”

    “据说只有特殊的人才能借到。之前她也说过,这书是通过关系借来的。大概是父母的同事朋友一类。”

    “那后来……”

    “后来我就下定决心,毕业后一定要留校,到图书馆来工作。”

    我心里突然一阵难过。这似乎也被他看出来了。

    “不用觉得难过。”他说,“这并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不完全是为她。我要找到那本书,想看到那本书的最后一页,想弄清楚,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仅此而已。”

    我点点头,“明白。”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毕业时的成绩远远超出了留校的资格。我很快成为了这里的工作人员。”

    “肯定有很多人为你可惜。”

    “那些都不重要了。四年来,到图书馆工作已经变成了我的梦想。第一天,我就找到了那本书。四年过去,书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落了些灰尘。我翻到背面,看到阅览表上,仍然写着那句话。还有一个过去我没有留意到的名字。我想,这个名字大概就是当初借书给她的人。因为整张借书表上,只有这一个名字而已。于是,我花了很长时间,在图书馆的档案里查找这个人。最后,终于被我找到了。可对我来说,似乎一点用处也没有。”

    “为什么?”

    “那个人是她父亲的朋友,当时在图书馆工作,是高层管理人员。可从她死的那一年,彼此就没有再联系了。甚至连对方家里死了人都不知道。本来我还想,至少能得知她的死因,但现在也一下子成了泡影。”

    “那怎么办?”

    “没有办法,只有一天一天地看书。这么多年,这本书不知被我翻过多少遍,几乎都背得下来,可每次翻到最后一页,都仍然没有任何变化。实在想不明白她说的‘最后一页’是什么意思。到了后来,大概是2001年吧,图书馆采用电脑化管理,每本书上贴着的阅览表都被撕去了。也就不见了那句话。可这本书不得外借,却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图书馆里的人都知道?”

    “借阅处的管理员都知道。”

    “大家难道都不觉得奇怪吗?”

    “不清楚。新人一般会问,但后来也就不问了。似乎除了我以外,也没人对这本书感兴趣。”

    “这规矩是谁定的呢?”

    “我进来工作的第一天,就有这个规定了。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由谁制定的。就是问也问不出来。”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借书给她的那个人,你还记得叫什么名字吗?”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起来,有点犹豫,挣扎,欲言又止,好像我问了一个他难于启齿的问题。这让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最后,他说,“这个人的女儿你认识。她现在就在图书馆工作,和我一样,是管理员。”

    心跳猛地静止了两秒,又立刻激烈地跳动起来。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是说……丁小胭?”

    他点点头。

    “是。那个人叫丁武,是她的父亲。”

    脑中顿时乱作一团。许多个疑问不停地冒出来,又转眼消失。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呆呆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你知道……丁小胭……丁小胭她……我是说……丁小胭也知道这个,但是……她到底什么时候来上班?”

    “不知道。”他避开我的眼神,“丁小胭以前也总是请假,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这女孩有点奇怪。”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之后许久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离开图书馆以前,我对罗明说,可能以后会常来。罗明默默的点点头。他明白我的意思。

    丁小胭说得对,图书馆的确是一个神秘的场所。

    可是丁小胭,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又到哪里去了呢?

    后来的一个星期,我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里。在这里我只看一本书,《杀死一只知更鸟》。突然间我便有了罗明在1998年时的感觉。在阅览室里,不知疲倦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一个字也不放过。头顶是缓慢转动的吊扇,从淡蓝色窗帘里投射进来淡蓝色的阳光,从桌子的一边移动到另一边。胳膊和桌子接触的地方常常浸满了汗水。

    但也如同他在1998年那样,我什么都没发现。书的最后一页还是书的最后一页,书中的每一个字都好端端地待在原来的地方。除此以外,在我身上,一件奇怪的事也没有发生。

    罗明说,我想,这本书的最后一页,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敞开的。

    也许吧。他毕竟看了那么多年,毕竟到今天还不明白,那最后一页的含义。

    可我无法放弃。我总是有种感觉。那是一种就快要到终点,就快要想起什么,就快要脱口而出的感觉。

    快了,就快了。心里总有这么一个声音在召唤着我,鼓动着我。

    而罗明什么也没说。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也无从猜想。某些瞬间,在他的脸上,我似乎看出了1998年的那个影子。这感觉十分奇特,不足以用语言来形容,若是有相同经历的人,一定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因而这个夏天,时光在图书馆里也变得错乱起来。时而在2005年,时而在 1998年,或者1994年。

    也许我们记得的,唯有时间而已。

    这天,从图书馆回来以后,我来到阳台,打开了已经落满灰尘,锈迹又增厚一分的铁盒。它似乎变得更重,也更冰凉了。也许是天气或者记忆的错觉。盖子锈住了一部分,打开时发出吱吱的摩擦声。我拿出那张照片,台灯光下仔细端详它。

    这一次,我的目光完全被照片上的男生吸引了。几乎是同时,我发现……

    照片上,那男生的眼角部位,有几道细细的划痕。我将照片稍稍倾斜,借助光线仔细看了一阵。是划痕,似乎是用指甲,或者细钢片一类的东西划上去的,两个眼角各有一些,细细的又很密集。那是什么?

    以前似乎并没有见过。

    我又将照片拿远了一些。这时便发现,这些划痕就像是……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36

照片上的往事(3)

眼角纹。

    拿着照片的手顿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胸腔里像是有什么堵住了一般,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许久都无法坐起身来。

    第二天,还不到中午,我来到图书馆,在阅览室门口找到了罗明。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他的脸。我的双手和嘴唇仍然颤抖不止。

    “罗明,”我问他,“那个女孩……是不是叫舒娟?”

    罗明愣了一下,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

    我咬着下唇,静默了一阵,之后再也无法控制地爆发出来。

    “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对他大声喊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那天,我冲出图书馆的时候才发现,脸上不知何时,早已全是泪水。

    究竟为什么哭,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许到今天是可以找各种理由来解释的。然而那时只是想哭。甚至连已经哭了这点,都没有察觉。然而回到家里,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又突然平静下来。

    只是感到疲惫,有一种什么也不想再继续下去的绝望。

    不想再看那张照片,不想再去图书馆,不想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想静静地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直到死去为止。我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不想洗脸,不想接电话。后来的几天,除了水和少量的面包,我几乎粒米未进。

    不知道罗明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我住在哪里,也不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但我不想去想他。

    第五天,我终于有了点精神。我在纸上写下一些词,又用线将它们连接起来。我用这些词回顾了2005年的前半年。认识王树,发现王树的照片,王树消失。因为王树的照片而去看街上的每一扇窗户,于是认识高览。帮高览代管快递公司,收到来自昙华林的奇怪电话,在货舱认识刘小军。因为刘小军的讲述,来到昙华林。高览消失。在昙华林发现王树照片上的窗户。接到王树的电话,再次来到昙华林。在昙华林发现铁盒,铁盒里发现钥匙和照片。用钥匙打开昙华林小姨的故居,发现和我住所一模一样的房间。

    期间认识罗明,通过罗明知道那本书的故事,而罗明正是小姨中学时期的恋人。那本书与小姨有关,也和丁小胭有关。

    丁小胭预言了我的2005年。

    笔最后停在丁小胭的名字上。

    我又在纸的空白处画了一个方框。这里,是最后一个人的名字。

    做完这些事,我突然彻底轻松下来。同时,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这天我吃了很多东西,似乎想把过去几天从身体里流失掉的一切都补回来。从早上到晚上,我一直在吃,直到再也挪动不了身体。

    第二天,我又去了图书馆。在那里见到了精神同样不好的罗明。

    “对不起,”我说,“现在我好了,没事了。”

    “那现在,可以说了?”

    “舒娟是我的小姨。就像你说的那样,她在1994年死了。现在可以告诉你死因,她是离家出走时,被火车撞死的。”我停顿了一下,又说,“过去我一直这么认为。但现在,因为一些事,我觉得,或许情况不是那样。”

    一口气说完这些,便静静地看着罗明,等待着他的反应。然而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出现。他只是沉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是说……为什么你觉得舒娟她,不是那样死的?”

    我摇摇头。

    “不清楚。至少暂时还不清楚。”

    “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简单地讲了讲这段时间的经历。但隐去了丁小胭的话,也隐去了昙华林的事,说到名字时,也只以“小姨家”来代替。罗明默默的听着,听得很认真,很专注。图书馆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几乎能听见时间静静流淌的沙沙声。

    “就是这样了。”我说,“一直到几天以前我发现你在照片上为止。”

    “那照片……可以带来给我看看吗?”

    “我已经带来了。”

    我从衣服口袋里拿出照片,递给他。罗明平静地接过来,双手各抓住照片的一角,仔仔细细地看着。直到今天,这个场景也常常在我眼前出现。因为罗明的某个眼神,某个动作,使它具备了完全不同的,甚至脱离了事件本身的某种意味。当时我并不清楚,这种“意味”是什么,但这天对于我的重要性,却是无论如何也否认不了的。

    罗明看了整整的一小时。大概并不真的准确到一小时。然而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他就是看了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么看着,看着,像是坐在这里就会死去。

    这场景,我无法承受。

    我轻轻地站起来,尽量使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我走到阅览室的窗边,拉开窗帘一角,看着楼下被阳光烤成炙白色的建筑与街道,看那些将胳膊和腿裸露在外面的行人。我也时不时回头去看罗明。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直到这漫长而奇妙的一小时结束。

    “还给你。”他说。

    我走过去,接过照片,又将它放回口袋。

    “用不用给你翻拍一张?”

    “不用了。”他轻声说道。

    一阵沉默。

    “那,要不要去昙华林看看?”

    “去那里做什么?”

    “小姨原来的家,不想去看看吗?”

    他突然愣住了。

    “你说什么?”

    “小姨家。”我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舒娟她,从来就没有住过昙华林。”

    我一下子呆住了,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不可能。你怎么能确定……”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36

照片上的往事(4)

“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我不可能记错。她一直住在汉口,就算记错了,也不可能错到武昌区来。”

    “但我也不可能记错,”我急急地辩解道,“我小时候曾经在昙华林生活过,我记得很清楚,不可能的……”

    罗明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就这样对视了很久,彼此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是罗明,小姨,还是……我?

    这天离开图书馆的时候,罗明说,不要想太多了。我点点头,说不会的。然而我却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整夜。我用尽了各种办法尝试睡着,数羊,做仰卧起坐,喝牛奶,但没有一样能让我睡上哪怕一分钟。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从床上起来,换好衣服,收拾了几件常用衣物,检查了钱包和手机,关好灯,关好煤气,最后,关上了门。清晨的街道还很清冷,有刷刷的扫地声。我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学校后门,在那里拦下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在火车站停下。我付钱,下车,走进售票厅,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中午上车,十八小时后到达,也就是明天早上。我在火车站附近的冷饮店里度过了开车前的四个小时。这期间给家里人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我要回家。又给罗明打了一个电话,留下我的手机号码。

    他什么也没问。其实,也不需要问。

    最后,我是被服务员推醒的。小睡前曾经告诉她,十二点一到,立刻叫醒我。我带着浓浓的困意,跟随稀疏的人流上了火车。这列车的客流量并不大,尤其是这种时候。上车以后,我找到卧铺车厢里我的位置,放下包,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半夜才睁着又干又涩的眼睛醒过来。可能的话,还想再睡一会儿,但又明白,睡意是不会再来了。下意识地在床边找闹钟,手却扑了个空。这才想到,我已经不在寝室,而是在回家的火车上。尽管开着窗户,车里还是很闷热,口干得不行。于是撑着手坐起来,叹了口气,从枕边的塑料袋里拿出矿泉水瓶,扭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水从喉咙一直凉到胃里。这一下更清醒了,于是重新躺下,翻了个身,茫然地看着窗外。

    这是一列绿皮火车,此刻正缓慢行驶在被夜幕包围的群山之中。窗外漆黑一片,仅能从声音判断,它在不断地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绿皮火车向来无法给人以好感,不仅是极差的卫生条件,轰隆轰隆的噪声,让人无法忍受的速度,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火车上,常能感到一种由于年代久远而累积下来的各种气味。发腻的潮湿,铁锈味,霉味,隐隐约约的体臭,诸如此类。但终究,我不得不躺在其中一节卧铺车厢的中铺,忍耐着由此带来的烦躁不安。只有安慰自己,再过几个小时就到家了。

    我无奈地闭上眼睛。这时,耳旁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有人从车厢一头走过来了,我没有在意。然而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走到我旁边时,突然停了下来。我觉得有点不对,会是小偷吗?于是立刻睁开眼睛,看见床铺正对着的过道里,站着一个人。他正在看我。

    第一感觉是,这人好像很面熟。是谁呢?我迅速地在脑中搜索了一阵,但想不起是谁。

    他却先开口了。

    “你住湖边村?”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嗯”了一声,又问,“怎么?”

    “住三楼?”

    我又点头。

    “你好,”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道,“我是你的邻居。”

    这次我想起来了。他的确就是我的邻居,那个奇怪的,个子很高的,从来不出门,只有一套换洗衣服的男生。对,他还戴着黑框眼镜,连头上的帽子都是几个月以前我看见的那顶。

    我想笑着打个招呼,却有另一个声音从心里冒出来对我说,不要认识他,千万不要知道他的名字。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最后一个……

    然而这时,只听他继续说道,“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徐退。”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37

第十八章物是人非

在火车上碰见邻居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一个几千万人的大城市里,两个人有多少几率成为邻居,又有多少几率在同一辆火车,同一个时间经过同一个地方?我算不出来,但我知道,这几率小得不能再小。假如,这个人又竟然是你的同乡呢?

    换作以前,我大概会惊叹这样的巧合。而现在,我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这个人的出现,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坐在餐车里,他面前是一瓶啤酒,我面前是一杯可乐。我一边说话,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嘴唇有点薄(相对于男人来说,实在太薄了),其中一个嘴角旁,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他的个子很高,几乎是我见过的最高的人(大约一米八五)。而他身上穿着的,正是我几次在楼上阳台上看见的那件衣服,还有那条牛仔裤。膝盖上有一个不知是刻意弄出来的,还是不小心磨破的洞。

    六个小时后,我们将在同一个地方下车。之后,我坐公共汽车去新区,他坐公共汽车去老区。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们住在同一个厂区里,两个不同的地方。我们去过的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火车站。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点,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居住的新区和老区。

    要说明的是,这大概是独属于我们厂区的特殊情况。这是一个兵工厂,原本只有老区的那一片生活和工作区域,1986年,另一个兵工厂迁移过来,两个厂合为一个,这才有了新区。因地势局限,从新区到老区要走很远的路,即使骑自行车,也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所以基本上,新区和老区的人极少来往,甚至各有一个小学和中学。徐退读的,是老区的第一小学和第一中学。我读的是新区的第二小学和第二中学。中学毕业,我们都考入了外地的高中,三年后,又都考入了省会城市的大学。

    “你回家做什么呢?”我问他。

    “没什么事做,就是想回去待一阵。”

    “那现在做什么工作?”我又问。

    “没工作。”他笑着说,“我是一个闲人。”

    怪不得过去从来没见他出过门。我想。

    “那你怎么生活?”

    他歪着脑袋看了看窗外,回过头来说:“各种途径。”

    但我不好问什么叫各种途径,只好说:“我还在念书。”

    “哦。”他说。

    “现在放暑假了,所以回来看看。”

    “哦。”他又说。

    他脸上始终保持着某种程度的笑容。我突然觉得,这也许是我遇到的,最难理解的人。但他并不显得高深莫测,他爱笑,也爱开玩笑,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恰到好处,一句不多,一句不少,连反驳也是。在火车上的这六个小时,我们聊得很愉快,尽管我一直提醒自己,这人的出现或许不是偶然,或许应该有所提防,但我还是常常忘记。

    车窗外渐渐明亮起来。还有十多分钟就要到站了,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然后回到各自的车厢,拎上各自的行李,在出站口又碰面一次,最后,各自坐上不同的公共汽车。一个开往新区,一个开往老区。

    上一次回家,是在半年以前,放寒假的时候。那时我对这里的任何景物都没有一点哪怕是亲切的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足以视而不见的地步。然而现在,随着道路的推进,逐渐由心底升起的异样,也在一点一点加深。车窗开着,略带汽油味的夏日清晨的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我不时扭头去看另一侧的车窗,心里只有一个疑问。

    这里,什么时候竟然变得如此破败?

    然而景物并没有变化。道路两旁的树木肯定还是原来的那些,楼房肯定还是半年以前的样子,甚至,临街的各种店铺还多了一些。

    可无论怎么看,这里到处充满了一股衰败的气息,不明白这是从何而来的。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人,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另一边座位上的两个人正在聊天。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包括此刻同样看着窗外的人。

    我在家门口下了车。远远看见母亲正推开窗户,看见我便叫了一声。我走进单元门,1楼1号的门正打开着。我在门口放下背包,一边脱鞋,一边心不在焉地与母亲说着话。过了一会儿,父亲也回来了,拎着早点。

    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我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在心里想着。

    谈话是在晚饭后进行的。该汇报的已经汇报完毕,亲热的话也说了不少。现在,该进入正题了。

    “对了,”我装作突然想起来的样子,“上个月我去了昙华林。”

    “嗯。”母亲应了一声,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那里变化挺大的,好多过去的住户都搬走了。据说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景区了。”我仍然暗暗观察着他们脸上的表情。

    母亲又“嗯”了一声。

    “不过还好,很多老房子还是过去的样子。我还记得……那是1989年吧,我四岁的时候?”

    母亲愣了一下。表情突然变得极为复杂。惶恐,惊惧,慌张,尴尬,担忧……我从未在母亲脸上看过这样的神情。即使是过去谈起最需要对我隐瞒的事时,也没有过。如此看来,她不会对我说出真相。很快,她将对我撒谎——我想。

    “哦,对,对,昙华林吗……那时你去过的,我差点都忘了。十多年了,谁记得住啊。”

    “我记得倒很清楚的。当时我住在小姨家,是吧?”

    “是啊,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我还记得,小姨家对面是过去的教会医院。”

    “是,都是老房子呢。”

    “教会医院前面还有一棵挺大的榕树。我和院子里的小孩经常爬上去,还从上面摔下来过。”

    “嗯,对。”

    我沉默了,看着母亲的侧影。她盯着电视,没有看我。旁边坐着同样心不在焉的父亲。我暗暗地叹了口气,随后转移了话题。

    母亲说了谎。小姨家对面并不是过去的教会医院,而教会医院前面,也并没有什么大榕树。我也就更不可能从树上摔下来。事实上,从小到大,我都没能成功地爬上过任何一棵树。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38

物是人非(2)

但至少,我知道了:母亲根本没有去过昙华林。而小姨家,也从来不在那里。

    罗明是对的。错的人,是我。家人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然而,假如仅仅是他们说了谎,那我对昙华林的回忆,那些树木,那些老房子,那个铁盒,又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只感到心乱如麻,恨不得一口气问个究竟。可我不能这么做。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是暑假结束前的任何一天,总之需要慢慢来。至于今天,先到此为止吧。

    夜里躺在床上,给罗明发了一个短信。我说,罗明,你是对的,小姨并不住在昙华林。

    罗明回:料到了。你需要小心,不知怎么,最近总是有不太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

    不清楚。总之一切小心,如没有结果也无所谓。等你平安归来。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最后一句话,犹豫了很久,终于只是回了一个字。

    好。我说。

    不可能无所谓。我要一个结果,我要得知,在1989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中午,被手机铃声吵醒。是徐退。知道他一定会找我,但没想到这么快。我清了清嗓子,然后按下接听键。

    “还在睡觉吧。”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笑了,“在睡觉,不过已经醒了。”

    “出来玩?带你逛旧厂区。”

    “有什么好玩的?”

    “没什么好玩的。主要是,想改天让你带我逛新厂区,先还份礼。”

    “好吧。”我又笑,“几点?”

    “现在。”

    “现在?我还没起床。”

    “那就赶紧。到下午可就热死了。”

    “现在也很热嘛。”我看了看窗外,“晒得要死。”

    “你还真是……”

    “好好,”我坐起来,“现在就来。在哪儿见?”

    “新区到老区的那个大门,知道在哪儿吧?”

    “知道。半小时到。”

    挂断电话,急忙起来刷牙洗脸。父亲不知去了哪里,母亲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看见我出来,就问要不要吃饭。我说不吃了,跟人约好了出去玩,在外面吃饭。母亲“哦”了一声,又接着看电视。出门前我向母亲要了自行车的钥匙,到院子里推出自行车,向新旧厂区交界处的大门赶去。

    徐退已经在那里了,斜靠在大门旁的墙壁上抽烟。旁边是一辆黑色略旧的二八自行车。我发现他终于换了衣服。于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终于换衣服了。”

    “嗯?”他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为什么这么说?”

    “以前看你在阳台上,总是只晾一件衣服和一条裤子。所以……”

    “哦,那个啊。”他无所谓地笑笑,“怎么样,现在走吧?”

    “嗯,先去哪儿?”

    这个下午我们几乎逛遍了整个旧厂区。总结起来,最大的区别就是,这里更复杂,人更多,面积更大,各项设施也更成熟。而住在这里的人,看起来似乎也与新区的人不同。主要是表情,说话的音调,举手投足的动作,等等。而这里的地形也常常在变化之中。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上坡下坡,或者穿街走巷。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们停在一所学校的门口。此时无论是我,还是徐退,都已经面红耳赤,满脸是汗。

    “这是?”

    “第一小学,我以前的学校。”他说。

    所有学校在暑假时大概都是同一模样。特别的空旷,特别的冷清,到处是长到一米高的杂草(往往开学后的第一项活动就是师生除草),而此刻,最重要的是——大门正紧锁着。

    “会爬围墙吧?”他看看我的衣服,“还好今天没穿裙子。”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会。”我说。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39

物是人非(3)

这个厂里没有小孩不会爬围墙。那几乎成为我们童年时最重要,也最必然的活动。因为这里到处是围墙,而围墙上凹凸不平的砖块也为我们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只要鞋不滑,手指还算有点力气,就能很轻松地爬上任何一堵围墙。

    但真正行动起来的时候,还是发现,这比小时候难多了。首先是脚已经长大了,要严密地塞进砖缝就不太可能。再就是,比小时候长大了两倍的身躯,挪动起来也很费力。徐退倒是三下两下翻了过去,在围墙那边叫我的名字。

    过了好久,我才跌跌撞撞地翻了过去,落地时心脏仍然激烈地跳动不止。

    “终于下来了。”我擦擦脸上的汗,喘了口气。

    接下来是参观。教室的铁门也锁着,不可能上去,只有在楼下和操场上四处闲逛了一番。徐退指着三楼的一间教室说,那就是我以前上课的地方。我问,哪间?就是三楼上,太阳照着的那一间。

    果然,夕阳的余晖正落在那间教室的窗户上。

    “这倒是很好辨认。”我笑着说。

    “跟你们学校有什么不一样的?”

    “要大一些,楼房也高一些,再就是,感觉上好像新一点。”

    “新?怎么会,这里的年代肯定比你们学校早。”

    “不知道,那儿总是显得很旧。”

    我们仰着头看了一会儿三楼的那间教室。

    “同学的名字还记得起吗?”他突然问。

    “记得起一些吧。”

    “挺奇怪的,现在我居然全能记得起来。”他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准确到年级。”

    “每一年的同学?”

    “夸张了点吧?”他歪着脑袋,笑得很开心。

    后来,我一直在想,假如没有徐退的这句话,也许这个暑假我将从家里一无所获地回到学校。以后的经历会不会因此而改写?这种问题,在遇到丁小胭时我没有问过,在遇到王树,高览,刘小军,还有罗明的时候,我也没有问过。不管发生什么,好像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有徐退不同。

    这天夜里,我打开房间写字台的第四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相册。相册已经十分古老,塑料插袋和照片粘得很紧,小心翼翼的,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照片全部从相册中取出。还不小心弄破了一些。

    照片堆得满床都是。上面是不同阶段的我,许多个现在已经叫不上名字的同学,朋友,亲戚。毕业照也夹杂其中。仅凭回忆,我也许分不清这些照片的年代。但从小我便有一个习惯——在每一张照片后面,写上拍照时的具体日期,有时还会加上一两句注释。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和某某在某地这样的话。

    我一张一张查看着照片背后的时间,默默记录它们的年代。反复的比较,归类,偶尔呆呆地陷入一段回忆……这些,几乎花去了我整夜的时间。

    当我发现那件事时,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

    所有的照片,都按年代整理成几堆,摆在我的面前。之后翻开每一叠照片的最上面一张,便可以看到这些时间的记录。那时,我发现,这许多照片之中,少了一个年份。我又急忙去翻毕业照。将所有的毕业照按次序排好之后,我同样没有看见这一年的名字——

    1994年。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41

第十九章死前最快乐的日子

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几次想起1994年。然而我却第一次发现,关于1994年,除了能按年代推断出我在上小学三年级,其他的,一样也想不起来。我完全不知道,1994年我做了些什么,去了什么地方,见过什么样的人。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件事。

    小姨的死。

    娟娟阿姨,死在1994年,以某种我不能确定的方式。

    我进而试图回想1993年,1995年,甚至更早一点的幼年时期。尽管并不清晰,但无论哪个年代,都能隐约想起一些什么。1993 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曾经因上课说话被老师罚站一整天。1995年,小学四年级,我当上了大队长,负责主持升旗仪式。1990年,我五岁,因为上不了学跟父亲哭闹。1988年,我……这些事能记起得越多,我就愈发地感到一股寒意。

    我的记忆力没有问题,问题出在1994年。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睡着。早晨听见父母起床的动静,母亲打开我的房门,悄无声息地看了一眼,又关上。中午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红肿的双眼,用凉水洗了脸。那时相册已经放回了抽屉,只有毕业照被我留下,塞进背包的夹缝。

    “昨天晚上梦见了小学同学。”我对母亲说,“小学三年级的同学。”

    “哦,是吗。”母亲低头吃着饭。

    “就是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在梦里就想了好久……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我停顿了一会儿,终于问道,“妈,1994年发生过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母亲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能有什么重要的事……那么长时间了,也想不起来了……”她看了我一眼,“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起来,问问而已。”

    我低头继续吃饭。

    二十年过去,新区的街道和楼房没有一点变化。很少有人搬家,就算遗失了对方的电话号码,也能很轻易地找到你想找的人。这天下午,我去了三个人的家。只需要三个人就足够了。

    第一个人叫韩璐,第二个人叫郭丽,第三个人叫许行行。她们都是我的小学同学,有的是从一年级开始就在同一个班,有的只做过两三年的同班。但可以肯定,从1993年到1995年,我们都在同一个班。

    然而下午四点,从郭丽家里出来的时候,我却得到了三个不同的答案。

    韩璐说,1994年啊?小学三年级……记得班主任姓唐吧,你那个时候……是大队长?对了,你还主持升旗仪式。

    不,我说,那是1995年的事情,我上小学四年级了。

    郭丽说,班主任怎么会姓唐呢,应该姓张,戴眼镜那个,我记得很清楚。你那年在做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那时候我们好像还没变成好朋友呢。

    许行行说,班主任的确姓张,但好像不戴眼镜,是个男老师,教数学的。他后来辞职不干了。至于你嘛……是文艺代表?我们好像还吵过一架。

    不,我又摇头,你说的是小学五年级的事。我们吵架是因为你把我传给男生的纸条交给老师了。

    是吗,许行行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会儿年纪小,难免会有点……

    没关系,我说。

    但我仍然没有死心。总有人会记得我在1994年做了什么。就像我也同样记得许多人并不特别的小事一样。可是,那个人是谁呢?我一边走,一边在脑中搜索着。直到想起那个人。

    她必然对我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我却不太情愿去找她。这人谈不上有什么令人不舒服的地方,与我也从未发生过矛盾。甚至在某一阶段,由于都在学校担任职务(比如,我是大队长时,她就是学校的播音员兼旗手),还来往得很密切。她叫甘田,属于品学兼优的那种类型。为人也彬彬有礼,既讨老师的喜欢,也受同学们的拥戴。她身边总是保持着数量在10以上的朋友。相貌嘛,虽然不算特别漂亮,但也极其清秀可人。

    可不知为什么,我和这样的人始终无法达成任何一点的交集。总觉得这一类人身上缺少点什么,非避而远之不可。到现在也仍然是这样。

    甘田有极其惊人的记忆力。她能记得住每一年班上同学的名字。上五年级时,还能对一年级的事倒背如流。正因为如此,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她就是班长。到了初中,也仍然是班长。班主任常常在体育课时把她叫到办公室去,帮助整理考试试卷,记录学生成绩。到了小学四年级,每年的学生档案也是由她整理归类。

    也就是说,只要是她的同班同学,没有她不知道,不了解的。怕是直到今天,也能倒背如流吧。

    所以,尽管不情愿,我还是决定到她家去看看。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初中毕业的时候,高中时大家都分别考上不同的学校,也就没有了来往。算起来,已经有四年多了。想着,我就往34栋走去。

    34栋3单元502。在楼下便看到窗户开着,应该有人。

    几分钟后,我敲响了502的门。屋内静默了一会儿,接着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门咔嗒一声打开了。

    门里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短暂的疑惑之后,她脸上渐渐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怎么来了?”她说。

    “突然想起来的,不过没想到你真的在家。”我笑着说。

    她连忙把我让进屋内,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忙了好一会儿。家里人大概出去了,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还记得小学时候的事吗?”我问她。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记得一些吧。怎么了?”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42

死前最快乐的日子(2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小学三年级时的班主任了。他叫什么来着?”

    “姓张,教数学。”

    她又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笑起来。

    “笑什么?”

    “我说怎么总觉得怪怪的,”她一边笑,一边说,“你怕是都忘了吧。”

    “忘了什么?”

    “你那个时候,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根本没来上学。”

    “什么?”我愣住了。“不记得那会儿生病或者请假啊。”

    “哦,我说错了。不是没上学,是没在我们学校上学。”

    “我还是不明白……”

    “我说你都忘了嘛。当时三年级第二学期开学,你就没来,老师说你是转学去别的地方了。当时开学时我整理的名单,记得很清楚的。我还以为你从此就不来了,还觉得奇怪,你们家不是在这儿吗,不到这里上学,又到哪里上学去了?再说父母也没搬家啊。但是下半年的时候,上四年级了,大概快考试的时候,你又回来了。回来后不久还生了病,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这个我也记得很清楚呢……哎,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连忙挤出一个笑容,“看来我是真的忘了。都那么久的事情了……不过……你真的确定?”

    “确定,完全确定。对了,我这里还有三年级的毕业照。学校不是每年都要给学生拍一张吗。你等一下,我去找找。”说着,她就站起来,一边向屋里走,一边说道,“你看了就知道,那上面根本没有你。”

    我坐在客厅里,不安地等待着。不一会儿,甘田手上拿着一本相册走了出来。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一张照片对我说,“就是这张。找找看,有没有你。”

    我尽力让自己的手不要颤抖,屏住呼吸,接过相册。

    在上面,一共是五排学生,大家站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第一排蹲着。我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我看到了甘田,看到了许行行,看到了郭丽,看到了韩璐,还看到了许多我想不起名字,但肯定见过的人。老师坐在第一排的中央,露出和蔼的笑容。

    唯独没有我。

    我看了一遍,两遍,三遍,就是没有找到我的脸。

    将相册还给甘田时,只觉得全身都没有了力气。

    “那你知道我去了什么学校念书吗?我也想不起来了。”

    “你自己都不知道?但是……那时你根本就没有告诉任何人啊。”她又想了一会儿,“我好像还问过你的,但一说到这个,你的脸色就很奇怪……我以为你不想告诉我,就没再问……对了,你爸妈应该知道吧,问问他们不就行了?”

    我只得苦笑着点头。

    “也快吃晚饭了,我得回去了,不然爸妈又要到处找我。”我站起来,“对了……那照片可以借我一两天吗?”

    “可以啊,没问题的。”她大方地把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递给我。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吃饭时照片就放在口袋里。直到吃完饭,碗也洗完了,桌上也收拾干净了,我对母亲说,妈,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

    “我小学三年级……是在哪里念的书?”

    “还能在哪里……不就是二小吗。”

    我默默地拿出那张照片,放在桌上,推到母亲面前。

    “这是1994年江山厂第二小学三年级的毕业照。那上面没有我。”

    母亲沉默许久。既没有看那张照片,也没有看我。

    “你是怎么知道……”

    “我去了甘田家。你还记得甘田吧,一直都是成绩最好的那个。照片是她给我的。”

    “你……已经都知道了?”

    “不,我知道得很少。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上的小学三年级,也不知道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我要问你们。”我看了看父亲,“我想知道,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又为什么要瞒我。”

    母亲和父亲对视了一眼,过了很久,把桌上那张照片推回到我面前。

    “对不起,”她说,“瞒了你很多事情,但我们也有苦衷,这是你不能明白的。”

    “为什么呢?”我忍不住激动起来,“既然是和我有关的事,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母亲看着别处,只顾叹气,却什么也不说。父亲默默地抽着烟,也同样不看我一眼。

    “好吧。”我说,“既然你们不告诉我,那就由我来说。说得对与不对,你们尽可以不用回答。”

    我看着他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1994年,我的小学三年级,是不是转学去了武汉?”

    “小姨家也根本从来就不在昙华林?”

    “小姨也不是被火车撞死的?”

    每问一句,我都会停下来,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或者期待他们能摇头或者点头。可他们仍旧不发一言。母亲咬紧了下唇,始终看着别处。他们在拼命压抑着什么,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爆发出什么来。这,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43

死前最快乐的日子(3)

最后,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最重要,也是遗存在我心中的,时间最长也最关键的疑问。

    “那么……小姨的死是不是和我有关?”

    母亲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通红。

    “不是的!”她大声喊道,“娟娟的死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极大的悲哀。我没能忍住,终于落下泪来。

    “不用问了,”我无力地站起身来,“不用问了。”

    我走进卧室,关上房门,直到深夜也没有走出来一步。

    “见过死人吗?”

    在学校操场的草地上,我问躺在一旁的徐退。他正叼着一根烟,仰头看着天空,听见我问,讶异地转过头来。烟灰飘散着掉落在地上。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仰头看天,“见过很多次了,其实。”

    “那是什么样的人?”

    “亲戚,朋友,同学,什么样的人都有。最难过的是高中同学,很好的人,骑摩托车时撞在货车后面,几根钢管从前胸一直穿到后背。他女朋友还坐在后面,也一起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我送他到的医院。其实见到他时就知道人已经死了,没救了,还是拼命往医院赶。”

    “我从来没见过死人。”我说,“奶奶死时,我不在身边,爷爷也是。同学当中也没一个生病或者出意外的。算起来也二十多年了,居然没见过死人。挺奇怪的吧。”

    “很正常啊。”他又扭过头来看我,“我倒是觉得,你今天有点怪怪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闭上眼睛,任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在脸上。

    “我要死了,徐退,”我说,“我很快就要死了。”

    如果我第二天就会死去,那么,我要说,我死前最快乐的日子,是和徐退一起度过的。我将为此心怀感激,然后平静地死去。比如,有关那天最清晰的记忆,是徐退在耳边对我说的那句话。

    “不要死,”他轻轻地说,“你不要死。”

    我闭着眼睛笑了。

    “徐退,以前你在做些什么呢,我们还没认识的时候?”

    “以前?”他咧着大大的嘴,笑着说,“以前我在做你的邻居啊。”

    突然决定把所有的事情都对徐退说,也是那个下午的事。从丁小胭到王树,再到高览,刘小军,罗明,那张照片,我的1989年,1994年,昙华林的那个房间,我的2005年上半年,直到昨天为止。

    全部听完以后,徐退只说了一句话。

    “回武汉吧。”他说,“我和你一起回去。”

    “嗯。”我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晚,我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时,母亲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一直站在门边看我忙碌。背包很快被打成一个,衣服都装了进去,手机钱包也一个不拉。最后,我将背包放在门边,然后,在床上坐下来。母亲向前走了两步,在我身边坐下。

    “别怪我们。”她将手放在我的手上,声音有些哽咽。

    “不会的。”我也用手握住母亲的,“我怎么会怪你们呢。这么多年,难为你们了。”

    她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如果能忘了多好。”她说,“如果能忘了多好。”

    如果能忘了多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真能忘得掉吗?恐怕即使忘了,也总有一天,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以各种各样的面貌,再次冒出来,并且不断重复——

    大概,就像我一样。就像,现在一样。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43

死前最快乐的日子(4)

第二天清晨,父母送我到火车站。远远看见徐退背着一个背包,靠着站台上的电线杆正在抽烟。我没有和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只是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对方。父亲去买票的时候,徐退跟在他的后面,不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从售票厅里出来。

    七点零三分,我们上了火车。五分钟后,火车开动。父母的身影在窗外越来越远,逐渐消失之后,一直坐在对面默不做声的徐退,这才舒了一口气,对我说,“你爸妈看起来挺好的。那件事……一定有他们自己的原因。”

    我点点头,又说,“刚才我看见你跟在我爸后面进去买票了。”

    “那当然,”他笑着说,“不然我们俩怎么坐到一起啊。”

    “那也不一定能这么巧买到这里的票吧?”

    “还能有比上次我们俩在火车上碰见更巧的事吗?”

    “是,的确没有比那更巧的事了。”

    “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摇摇头,“没有一点头绪。但要弄清楚,回去是肯定的。”

    “我倒在想,今后我们怎么做邻居。”他又咧起了嘴。

    “这种时候还开什么玩笑。”说完,自己又觉得有趣,也跟着笑起来。

    “开个玩笑嘛,总比老绷着脸好。放轻松点,不会有事的。”

    “嗯。”

    嘴上这么答应着,心里也突然变轻松起来。

    在火车上,给罗明发了一个短信,说我回来了,明天到。罗明回,有什么收获了吗?我说,暂时没有,不过大概很快会有,回去以后再细谈。

    之后,一路上,我和徐退都没有再谈起这件事。我们闲聊,打牌,吃东西,开玩笑,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火车在凌晨1点多到达武昌车站。我从来没见过凌晨时分的火车站,没想到居然像废旧工厂一般冷清。我们拦一辆出租车,往湖边村开去。车上,徐退突然说,“你没发现我今天也换了衣服吗?”

    我笑了。“发现了。”我说。

    下车后,我们在路边吃了点夜宵,然后一起回家。

    “这种情况倒是挺有意思的。”在路上我说。

    “和邻居一起回家?”

    “是啊。”

    “说到这个……咱们来个约定可好?”

    “什么?”

    “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我不去你家,你也不去我家。怎么样?”

    “如果一直没弄清楚呢?”

    “那就一直都不去对方家里。”

    “算是激励?”

    “算吧。”

    “那好。”于是点头答应。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们在楼梯口就分了手。关好门后,还听得见他上楼的声音。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家里是一股许久没人居住的霉味。这屋子,看来无论住多久都无法习惯。

    这晚我睡了个好觉,连梦都没做一个。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看看时间,上午十点多了。我打电话给徐退,一起在楼下吃了午饭。我对他说,下午我要去见见罗明。他理解地点点头,说一切小心。

    于是从湖边村出来,我就往图书馆走去。路上给罗明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大概十多分钟后到。

    在阅览室门口看见罗明的第一眼,不知为什么,觉得他又瘦了。还很虚弱。

    “没休息好吗?”我问他。

    “没什么。”他摇头,“说说吧,这次回家的事情。”

    “其实,只有一个发现。”我说,“我发现,我忘记了1994年的所有事情。”

    “全部忘记?这是……”

    “但据小时候的同学说,我1994年的时候,是转学去了外地。她还给我看了那年的毕业照,上面的确没有我。我也问过父母,但他们什么也不肯说。”

    “你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想不起来。”我叹了口气,“但可以肯定,那一年我一定在这儿。虽然没有真凭实据。”

    “仅凭直觉是不行的。”

    “也不仅仅是直觉。我想过,那时我年龄那么小,假如转学,而父母没有跟着的话,就肯定是委托亲戚照顾。我爸爸一家的亲戚都在很远的地方,而妈妈的亲戚,舅舅和外公他们,当时全部都在这个城市。从便利的角度看,也应该是这儿。”

    “有道理。那你现在怎么想?”

    “我想……娟娟阿姨的死,很可能……和我有关。”

    罗明沉默了。

    我又接着说,“当然,我也想过,假如1994年,我就在这个城市,小姨为什么没有和你说,你又为什么没有在她家看见我……没看见我,可能是因为我在其他的亲戚家里,但她没有和你说,想必有什么原因……这个,我也不明白了。”

    “那么,这次你回来是……”

    “我想弄清楚。”我低下头去,眼前浮现出离开家前母亲的面容,“这件事父母在心里隐瞒了多年,一直不想告诉我。这种情况让我很难受。”

    罗明叹了口气。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44

死前最快乐的日子(5)

“我能想象。”他说,“那你有什么打算?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我想知道,1994年的时候,小姨是在哪个学校上学的。”

    “江汉路中学。至于她家,原本是在民进路的,但后来搬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明白。有这个就足够了。”

    “你怀疑自己当时在那里上学?”

    “嗯,”我点头,“只是怀疑。当然,也不一定是那里,但总是要去看看的。”

    罗明似乎在想着什么。他沉吟片刻,然后说,“不用了,我帮你查,我有认识的朋友,在那里当教导主任,他应该能帮得上忙。”

    “那太好了。”我忍住想要拥抱他的冲动,“真没想到居然这么……”

    “没什么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教育系统嘛,总有相通的地方。”

    “那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一个星期左右给你答复。”

    从图书馆出来,我就急匆匆地赶回湖边村,告诉徐退这个好消息。

    “那么,这一个星期做点什么好呢?”我说。

    “当然是吃饭,睡觉,还有玩了。”他想了想,又说,“会玩游戏吗?”

    “以前刘小军也问过我,我说不会。再说,家里也没有电脑啊。”

    说到刘小军,倒是有一两个月都没见过他了。

    然而第二天,我就在街上碰见了刘小军。当时,我和徐退正打算去磨山。“我想看看你说的那个有书桌的房子,还有浮着小女孩尸体的水潭。”他说。我们刚走到学校门口,便看到刘小军正拿着手机,边发短信,边从学校门口进来。他看见我,又看了看我旁边的徐退,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好长时间没见了。”我上前打招呼。

    “嗯。”他神色怪异地点了点头,又说,“我正打算给你发短信。”

    “有事?”

    “没事……算了……就是问个好。”

    “哦。你现在去哪儿?又到宿舍去推销?”

    “我……”他看看徐退,“不是的,我到处走走。没事,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说完,他就匆匆离开了这里。

    “他怎么这么奇怪?”我看着刘小军的背影,对徐退说。

    徐退满含深意地笑了。

    “不奇怪,不奇怪。”他说。

    十多分钟后,在公共汽车上,我收到了刘小军的短信。只有三个字——

    我恨你。

    这是我和刘小军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恨我。出于直觉,我没有把短信给徐退看。大概,我不想听到这个聪明的人,说出那其中我并不愉快的含义。后来,我很快就忘记了这条短信。

    然而这天,我们在磨山并没有找到那晚我去过的地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更奇怪的是,我发现,这森林远远没有几个月前我走进去时感觉到的那么大,也一点都不深。我们只花了一个下午,就走遍了整座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明白,”我茫然地看着前方的一棵树,“怎么会这样呢?当时我肯定不是在做梦,刘小军也能作证的。”

    “我相信你。”徐退说,“大概那个地方,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敞开的。”

    这句话有点熟。回家的路上,我才想起,那是罗明说的。

    “那本书也是。”我小声说道,不知道徐退有没有听见。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45

第二十章寻踪

一个星期后,在图书馆,罗明坐在我对面,先是看了我一阵,然后叹了口气。查不到了,他说。

    我心里一凉。

    “那所学校的档案每十年销毁一次。从初中部,到小学部,都是这样。从1984年到1994年的档案,刚好在去年,也就是2004年销毁了。现在剩下的只是1995年到2005年的。所以那时候学校里有什么变动,转来了什么新学生,学生成绩之类的,现在都查不到了。”

    “那老师呢,当时任职的老师还在不在?”我急忙追问道。

    “这个我也想到了,但是,”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找到了在学校工作许多年的几位老师,他们当中有的在1994年教过小学三年级,或者四年级的,可毕竟这么多年过去,而且每年总会遇到一两个转学来的外地学生,所以他们也记不清楚,那些学生叫什么名字了。我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们,但没有一个有印象。”

    “那中学部呢,有没有人记得娟娟阿姨?有学生死了,总该有人记得住吧?”

    罗明又摇头。

    “查是查到了,1994年在舒娟那个班当班主任的老师,早在2000年的时候就辞职不干了。据说是和学校里的领导方面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后来开了公司,和其他老师也再没有来往。真正要查,还是查得到的,但肯定是大海捞针了。”

    “也就是说……”我几乎绝望地看着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除非去查公安局的记录……但是,那似乎不太可能。”

    “再想想,”我说,“再想想,一定有办法的。”

    然而我们默默地对坐了一下午,直到图书馆关门,也没想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一件十多年前的事,在十多年前就不为人所知,到了今天,又有谁会知道呢。

    “谢谢你。”最后,我只有这么对罗明说。

    走在路上时,徐退就来了电话。从图书馆出来了吧,他说,情况怎么样?我说不太好,很不好,我们回去再说。我脚步虚浮地走回了湖边村,在楼下便看到徐退站在单元门口,靠着墙抽烟。我无力地笑了笑。

    “怎么每次看见你都是同一个样子。”

    他也笑了一下,把烟头扔在地上,碾灭。

    “先吃饭吧,边吃边说。”

    我们在附近的小饭馆吃了饭。我一点食欲也没有,筷子放在面前一直没动。徐退吃着饭,听我讲完了下午在图书馆的事。最后,徐退放下碗筷,对我说,“其实,并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什么办法?”

    “靠你自己。”

    “我自己?”

    徐退慢慢吞吞地点着了一根烟。

    “既然忘记了,努力想起它就是了。”

    “可是,”我摇了摇头,“我的确努力想过啊。”

    “凭空地想自然是想不起来的。要知道,无论过去的事怎么被忘记,总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彻底的遗忘,即使就生理学的角度讲,也是不太可能的。何况你只忘记了1994年这一年的事,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我还是不明白……”

    他叹了口气,又笑着摇了下头:“办法很简单,到那个学校去看一下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回到你忘记的地方,从那里开始,再来一遍。”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而眼前却逐渐地变明亮起来。

    “明白了。”我说。

    这晚开始有了凉风。暑假就快要结束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徐退一直若有所思地沉默着。远远地看见湖边村时,他突然说,其实,也许提示早就开始了。

    我似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但又并不完全明白。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去了汉口。然而找到江汉路中学,还是费了不少的工夫。这里的道路很复杂,小街小巷也很多,即使一路打听,还是免不了迷失方向。最后,我们终于在附近看到一个身穿江汉路中学校服的学生。他背着书包,推着自行车,正往一条小巷里走。我们追上去,向他问路,他说他正要去上学,让我们跟着他就可以了。

    几分钟后,我们找到了江汉路中学。这所学校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新。基本上,它破旧和狭窄得几乎不像是汉口闹市区的学校。大门又窄又矮,刻有学校名称的铜牌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校门旁边的街道也又脏又乱。铁门上斑驳的锈迹清晰可见。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校门后面,那栋三层教学楼的外墙上,那一道一道从楼顶一直延伸到一楼的黑色水迹。想必是下雨时留下的。一楼的墙角下已经发绿,长满了各种杂草。而教学楼上,每一层都可以找到破碎的窗户,或者只剩下空洞的窗框。

    怎么会这么旧?我忍不住想说,但看了一眼旁边的学生,又咽了回去。这时留意到男生的脸很苍白,神色似乎也很疲惫,他一句话不说地走了进去。我们也跟在他的后面。现在是中午,看门人不在门卫室里。我们因而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经过大门前的一小块空地,我们走上教学楼前的三层台阶。站在走廊上,突然感到一阵凉风,刚刚烈日下的燥热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顺着走廊往里看去,是两排对开门的教室。突然之间,觉得这里隐隐流动着一些什么。有点阴森,有点……说不清楚。然而从这时起,心里开始有点不安起来。

    我们穿过这个走廊,来到教学楼背后,看到了江汉路小学。这是另一栋教学楼,乍看之下,似乎与刚才那栋一模一样,唯独一楼门口挂着的白底红字的铭牌表示,这里是江汉路小学。

    我们站在两栋教学楼之间的草坪上,四下里打量着。

    小姨曾经在哪间教室里上课呢?记得罗明曾经提过,好像1994年是在初三(3)班。初三在三楼。我们走上楼梯,找到了三班的门牌。门同样紧闭着,只能从窗户看见教室里的情形。

    教室里倒还算是整齐。看起来,与任何一个教室都没有太大分别。书桌排成几列,黑板上还写着上午最后一堂课的笔记。我仔细地看着这里的一切,一点细微的地方也不放过。从黑板到书桌,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教室里的每个角落,甚至地上的碎纸屑,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什么也想不起来,无论哪里看起来都那么陌生。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46

寻 踪(2)

“怎么样?”徐退问。

    我摇摇头。

    “再看看别处吧。”他说。

    于是我们又逐一查看了其他教室,接着是二楼,最后回到一楼。一楼悬挂在教室外墙上的各种宣传画,拐角处的卫生间和水池也都看得仔仔细细。

    “还是没有?”他又问。

    “没有。”我还是摇头。

    “那么,去小学部看一下吧。”

    我们来到另一栋教学楼。走上第一层台阶时,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呼吸开始变得不平稳,额头两侧一阵一阵地发涨。这感觉……很不好。

    这里和初中部教学楼基本相似,只是教室里的课桌要矮些,小些。我们从第一层开始,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查看过去。然而每挪动一步,心里的沮丧就变得越沉重。一楼,没有。二楼,没有。哪里都没有我想找到的,或者能被我找到的东西。没有蛛丝马迹,没有一点哪怕是错误的提示。

    走上三楼时,我再也没有了力气。

    “算了,”我说,“不看了。”

    徐退转过身来看我,表情有些严肃。

    “还剩下最后一层,就这样想放弃了吗?”

    “可能……我根本就没来过这个地方。”

    他定定地看了一阵我的脸:“现在已经不是你到底有没有来过这里的问题了。行了,别说了,走吧。”

    说完,他便不由分说地向楼上走去。我只好跟在后面,无精打采地打量着每一间教室。这段时间里,教学楼正在慢慢地热闹起来。已经快到下午两点,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不断地从我们身边经过,好奇地看上我们一眼,又推开这间或那间教室的门走进去。

    走廊尽头就在不远处。就要结束了,我想。一无所获的结束。

    我就带着这样的心情,一直走到了第五间教室,这是今天的最后一间。我既疲惫又不死心地站在这里,看了很久。情况没有一点变化,这里和其他许多间教室一样,这里的桌椅板凳,墙壁黑板,没有一样不陌生,没有一样不像是第一次见到。

    “这下可以走了吧。”我对徐退说。

    他叹了口气,点点头。

    然而当我转身时,眼角却瞥到门上的一样东西,一看之下,再也无法挪开视线。隐隐约约的,心底好像有什么正从黑暗中渐渐浮现出来。额角又开始一阵一阵地疼痛起来。

    “怎么了?”徐退看看我,又看看门。

    我缓缓地伸出手去,指着门上的那个地方,对徐退说:“你看这个。”

    那是一个用小刀刻上去的,粗糙的小人。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女孩,因为头上还扎着两个辫子。刻得很粗糙,划痕也很旧,像是存在很多年了。小女孩的嘴弯着,眼睛也弯着,像在笑。她的两只手向旁伸展着,其中一条腿微微弯曲,像是跳舞。

    一个跳舞的女孩。

    而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觉得很熟,很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后退两步,又看了看这扇门。好像……好像就是在这扇门上见过。

    这么说……

    “这个小人……你想得起来?”

    “不知道……”我茫然地摇了摇头,“觉得很熟。”

    “奇怪了……”徐退喃喃地低声说道,“这里是五年三班啊。”

    我抬头,看见门上方悬挂着的班级名牌上,果然写着,五年三班。这……有点说不通。假如我曾经在这里上过学,那也应该是三年级才对,为什么会对五年三班的这扇门如此熟悉?

    “应该有别的什么原因吧。”徐退说。

    走廊上的学生越来越多了。于是,我们默默地看了一阵,就离开了这里。走到楼下时,正听见上课铃响起。这栋教学楼背后,是一个很小的操场,我们又在这里转了一圈,不再有任何收获。

    就这样,我们回到了初中部的教学楼,穿过走廊,返回大门处,又接着向大门走去。门卫已经回到了传达室。我们经过时,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那一瞬间,我看清了他的面容,突然心跳开始加快起来。

    我们快步从大门里走出,来到外面的街道。又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我停下来,拉住徐退的胳膊。

    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个人……我见过。”

    “哪个?”徐退看着我。

    “刚才那个门卫。我见过他……我一定见过他……”

    我有些焦急,又有些慌乱。

    那是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这人的年龄大概在50岁上下,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很瘦,还有点轻微的驼背。他的长相很普通,肯定不属于见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记的类型。但这却使我更加确信无疑。一个长相普通的人,为什么,我会觉得他很熟悉?在那一瞬间,我甚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我觉得,”徐退说,“这两件事,那个教室为什么是五年级,还有这个看门人,你应该去问问罗明。”

    我点点头,立刻拿出手机,给罗明打了一个电话。我简单地说了一下刚才的事,并让罗明帮我问问。一,这个学校以前是不是更换过教室;二,那个看门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个学校工作的。罗明说,你等一下,我很快就给你打过来。

    半个多小时以后,我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接到了罗明的答复。

    “你猜得对。”罗明的语气有点兴奋,“那间教室,以前的确不是五年级。很早的时候,这个小学并不是按楼层顺序安排班级的。在 2000年以前,每个班级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始终使用同一个教室。比如,第一年是小学一年级的教室,到了第二年就变成了二年级。直到2000年以后,才变成按楼层排序。”

    “那我看到的那间……”

    “虽然现在没有人记得1994年那是几年级的教室了,但是至少,它极有可能在1994年的时候,是小学三年级。”

    “明白了。”我努力压抑着猛烈的心跳,“那看门人呢?”

    “这个是确定无疑的。”他说,“那个看门人姓张,已经在这个学校工作二十多年了。也就是说,1994年的时候,他肯定在这里。”

    “谢谢。”我说。

    挂断电话以后,我便扭头对一旁的徐退说:“查到了。”

    徐退微笑。

    “我知道。”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4:46

第二十一章尘封鬼事

“我想见见那个看门人。”我对罗明说。

    “好吧,”罗明犹豫着说,“我帮你问问,但不一定保证能成。”

    这以后又是一个星期,这期间暑假结束了,学校里四处是涌动的人群。然而无论哪里,都让我感觉陌生。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和这所学校疏远了。除此以外,我渐渐感到,离再次见到丁小胭的日子不远了。

    一个星期后,我在江汉路小学的教导处办公室里,见到了那个看门人。那时已经是下午六点,整个小学部教学楼静悄悄的,除了我们没有别人。是罗明的朋友,那个教导主任,领我们进去的。一个高瘦高瘦的中年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尽管热情,却不可避免地显得有些警惕和担心。

    “本来不该私自让你们进来的。”他说。

    “明白,”我说,“谢谢您。”

    他笑着摆了摆手,将我们领进教导处的办公室,进去时,看门人已经坐在里面。

    “问完了就赶紧出来吧,我在一楼的办公室等你们。”说完,他就走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看门人显得有些茫然和紧张。他看看我,又看看徐退,看样子,是在等待我们开口。

    我也很紧张。从进门开始,就一直不停地调整着呼吸。徐退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递给我,然后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一个看门人能知道些什么呢?我该怎么问才好?

    “嗯……是这样的,”我犹豫着开口,“据说你在这个学校工作了二十多年?”

    “是,二十四年了,1981年进来的。”他的声音很是沙哑,带着浓浓的方言口音。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亲戚,她曾经在这里念过书,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查起……那天,我们到学校来,在校门口看见你,觉得很面熟,所以想问问看。”

    “你也在这儿念过书?”

    我看了一眼徐退,然后摇了摇头。

    “那怎么会面熟呢?”他奇怪地打量了我一阵,“我好像也没见过你。”

    “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所以才想尽量打听一点什么。”

    “好吧。”他显得有些无奈,“你那个亲戚,她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了一阵,说:“她死了。”

    “死了?”他惊讶地看着我,“在学校里死的?”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据说老师和学生们也都不清楚。”

    “那就肯定不是在学校里死的了。怎么会来问我?”

    “我是觉得……这学校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不知道。”我有点尴尬。

    他看了我一阵:“小姑娘,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怎么问?”

    “是这样的。”一旁沉默着的徐退突然说,“我们是想了解一下,你在这学校工作了这么多年,有没有听说或者发现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哪怕是一点点不对劲的也好。拜托你,这事可能有点奇怪,但对我们很重要,无论如何请仔细地想一下。”

    看门人又看了一眼徐退,接着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时而摇头,时而抬起头来看我们。二十多分钟过去,我看见他眼睛亮了一亮,然后喃喃的说,“倒是真有件奇怪的事……不过大概和你们没有太大的关系……再说,那个传说也不一定是真的……”

    “什么传说?”我急忙问道。

    “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估计没有多少人知道了。我刚来这里工作的时候,就听以前的老看门人说过,这个学校里……闹鬼。”

    “闹鬼?”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

    “据说,在70年代的时候,有个小女孩,因为跟家人赌气,放学时就躲在教室里没有回去。而那天刚好是寒假的最后一天,她又是管理班级钥匙的人。可是,一个寒假过去,学生们来上课,发现门打不开了,朝里面张望时,就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他们把门撞开,发现正是那个小女孩。她已经死了很久了,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教室里也乱成一团。后来大家在楼下的草地上,发现了那个教室的门钥匙。再后来,人们猜测可能是这个女孩不小心把钥匙掉到了楼下,但那时的教室窗户都钉着铁条,就是小孩也根本翻不出来。也就是说……那个女孩,是被活活饿死的。”

    “那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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