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0 04:01

马克急忙伸进一只胳膊,一下子抓住了一只手臂,往外一拉,朱木浑身血迹、狼狈不堪地被拉了出来。一出来,朱木也顾不上身上的伤,喊道:“阿南是不是还在里面,我听见他在里面喊我!”

    马克点点头。朱木转身爬到洞口:“阿南!阿南!你听见了吗?快出来啊!”

    朱木喊得声嘶力竭,却没有人应答。朱木的声音里带了哭腔:“阿南,你出来来啊!我们还是朋友啊!我原谅你骗我来黄崖岛,我原谅你以前做的一切事。求求你快出来啊!阿南——”

    叫了许久,就是没人应答,只听见洞里不断的倒塌声沉闷地传来。苏霓身子一软,摔倒在泥泞的地上,马克急忙把她扶起来。朱木呆呆地看着苏霓,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何滋味。突然,洞口伸出一根琴弓,一个淡淡的声音从洞里传来:“终于找到了这根小东西。”

    “阿南!”朱木狂叫一声,疯狂地搬开挡路的砖石,一把攥住琴弓后面的手腕,把吕笙南拽了出来。吕笙南的腿似乎受了伤,疲惫地坐在地上呼呼直喘。衣服也扯成一片一片,血迹斑斑,浑身泥泞。朱木热泪奔涌,紧紧抱住他。吕笙南也无力地搂住他,眼里似乎也有泪。苏霓走了过来,蹲下身,紧紧抱住他们两人。三个人就在这台风肆虐、海啸奔涌的孤岛上拥抱在了一起。

    此时,数米高的海浪仿佛一座巨大的墙壁,一浪一浪地朝着海岸推来。海浪撞在礁石上,发出天崩地裂的声响,把天上的大雨,呼啸的台风,坍塌的墙壁,和劫后余生的人喜悦的眼泪统统淹没在这浩大的潮声中。

    眼前是沸腾的大海,天上暴雨横飞,狂暴的旋风把细瘦的椰子树连根拔起,像根筷子一样抛向岛屿的另一端,岛屿在极度的振颤中瑟瑟发抖。整个天地仿佛装在一只壶中,被一个巨人拿着剧烈地摇晃。

    吕笙南和朱木四人手拉着手抵抗着狂猛的台风,慢慢地走到黄崖岛的最东端那块突前的岩石下,找了个向里凹的石缝缩了进去。四个人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即使吕笙南也不由变得面色灰白,嘴唇发青,心里充满了敬畏。他们的全身早就湿透,脸上的雨水哗哗直淌,苏霓两手抱着膝盖,头发一绺一绺地沾在脸上,神情无助,目光迷乱。

    朱木眼角的余光一直在关注着她,她的样子让他感到无比的怜惜,他很想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然而……吕笙南神色木然地坐在旁边,视线的焦点不知凝聚在哪一片大雨覆盖的天空,他的存在让朱木感到踌躇,那是一个庞大而无形的压力,让朱木艰于抉择:也许,我脱下衣服,轻轻一披,就宣告了和吕笙南的正式宣战。也就是说,为了一个女人,我的一个朋友将成为敌人。可是,我还把他看作朋友吗?朱木慢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黑暗的空间里就出现那座溶洞的洞口,吕笙南伸出血淋淋的一双手,手里握着一根琴弓……

    “阿木。”吕笙南失神地望着远处,说,“咱们把衣服脱下来,给苏霓披上吧。这海啸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朱木愣了愣,忙不迭地把衣服脱下来,拧干,递给苏霓。苏霓摇摇头,没接。朱木侧起身给她披在头顶,苏霓一动不动,没有拒绝。吕笙南也把衣服拧干,欠起身,苏霓淡淡地说:“一件就足够了。”

    吕笙南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又默默地坐下,依旧望着狂暴的天空。苏霓侧过头望着朱木:“我记得周庭君布这个局仅仅是为了对付吕笙南,你怎么会来到黄崖岛?”

    朱木望了望吕笙南,无言以对,半晌,才勉强说:“我……我是跟着阿南来的……我知道他要来……很好奇——”

    “阿木,”吕笙南打断他,“是我故意把你引来的。那天晚上在酒吧一条街你跟踪我时我就知道了。你的红色法拉利想看不到也很困难。你一直跟踪我到凤凰山别墅,然后又在门卫那里打听我,我没有阻止你。后来你找人陪我喝酒,然后自己去了凤凰山别墅,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跟踪我来到黄崖岛。我当时并不知道周庭君没死,但是黄崖岛充满了危机,充满了恐怖,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让你来。还记得那个在长乐国际机场接你的司机吗?他就是我安排的,否则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黄崖岛的。我给了那个司机三千块钱,让他送你到三椰村找马克。”

    马克问:“我收到的那封署名周庭君的信是你写的?”

    “是的。”吕笙南说,“因为沿海一带,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知道黄崖岛,而且我不敢确定岛上的阴谋是不是周庭君所布置,你是他从小到大的朋友,如果真是周庭君,他也会有所顾忌,起码不至于让朱木有生命危险。但是安排完这些,我还是很犹豫,因为这岛上我不知道会遇到什么,约我的人是周庭君,他要交换的是苏霓,而这两个人在我的意识中已经死了,我是在赴一个死人的约会,这让我感到不安。摆明了说,我之所以没有阻止你来,就是想让你先去趟这个陷阱。周庭君没有说错……”

    吕笙南悠然地望着狂暴的天空,脸上带着微笑,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三个人都沉默了。澎湃的海浪拍击着礁石,仿佛在拍击着朱木内心的防线。

    三个小时后,台风终于过境了。岛上一片狼藉,树木东倒西歪,房屋大片倒塌,曾经雄伟地矗立了上百年的吕家老宅几乎被风暴夷平,只剩下一片残墙剩瓦。四个人就像这台风后的岛屿,神情灰暗地默默穿过泥泞的小路,走到了岛屿的西端,那个破烂的小码头旁边。

    吕笙南说:“我在岸边的树林中藏了一艘快艇,看看能不能找得到。”

    四个人便在湿漉漉的树林中找,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后来马克闻到一股汽油味,一摸,来自自己的肩膀上,他愕然抬头,发觉那艘快艇像个玩具一样给挂在了三棵树支起来的树梢。

    朱木苦笑了一下:“恐怕咱们要做一段时间的罗宾逊了。”

    苏霓淡淡地朝他一笑:“做不了。你肯定可以回到大陆。”

    “嗯。”吕笙南望了望苏霓,“原来你和周庭君也是乘坐快艇来的。他把快艇藏在哪里了?”

    苏霓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自己找。”

    吕笙南的神情永远是那么镇定:“不会藏在树林里。因为他比我来得早,他肯定不能让我发现快艇,否则那场鬼戏也就不用演了。那么也不会是在民房里,如果是在民房里,大片的民房都已经倒塌,你不会说得这么肯定。然后这岛上就没有藏快艇的地方了,嗯,除非是把它埋在沙滩里。”

    苏霓看也不看他,但眼神里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马克惊喜地说:“那咱们快去挖啊!”

    吕笙南苦笑:“台风一来,沙滩上的所有痕迹都已经被破坏了,你去哪里挖?”

    苏霓懒懒地冲朱木招招手,朱木傻傻地走了过来。苏霓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朱木望了吕笙南一眼,走到附近一座高耸的礁石旁,用手轻轻一挖,快艇白色的外壳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0 04:02

第五卷

    台风过后的海面海水混浊海面上漂浮着大量的烂树枝和碎叶子,快艇滑过平静的海面,驶向三耶村。当快艇停靠在三耶村口的小码头旁时,朱木等人发觉村子里空无一人,他们下了快艇,走进村里,才看见了三三两两的渔民默不做声地聚集在村里的一块空地上,望着被台风摧毁的东倒西歪的房屋出神,有几个年老的妇女蹲在地上捂着脸放声痛哭。村里仅有的那艘铁壳渔船也被风暴推到了岸上,摔了个支离破碎。

    马克呆呆地走过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个干瘦的渔民海叔看见马克从海上回来,惊喜交集:“马克,你回来啦!回来就好,我们出海回来到黄崖岛上找你,怎么都找不到,还以为你出事了,后来台风越来越近,也不敢耽搁,只好返航了。真没想到台风过后你还能回来。”

    马克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是呆呆看着坍塌的房屋,声音里带着哭腔:“毁了,全毁了。咱们没有家了啊!”

    “没出息!”海叔斥责他,“房子塌了,重盖!人活着怕什么?你爸、你爷他们那时候,一碰上台风比这还惨,不都熬了过来了吗?政府已经下了通知,救灾款很快就到,塌了多少房子咱再盖起来多少。哭啥?”

    朱木听不懂海叔的话,可是看得懂他的神情,拍拍马克的肩膀:“马克,不要颓丧,政府已经播了救灾款,家还会重建的。咱们共患难,也算是朋友了,我再送你一艘渔船,肯定比你们这艘船好。”

    马克摇摇头:“这份礼太大,我……”

    朱木黯然摇头:“算什么礼,不就是一堆钱而已。现在,我就算散尽家财,也买不回……”朱木声音有些哽咽,“买不回很多年前,大学校园里那个黄昏……”

    他想回头看一眼吕笙南,脖子却没能扭过来,他就这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直朝前走,边走边喊:“马克,回去后我派人到上海,为你们订一艘渔船……”

    他不知道吕笙南和苏霓在做什么,他们现在有些隔阂,但很快就会和好吧?然后他们就会结婚,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己呢,还是孤孤单单,仅仅一个小提琴陪伴着,对世界上的各种刺激反应迟钝,背负着为了养活别人的一大堆财富,在世界上悄无声息地活着。

    他就这样背着小提琴离开了三耶村,在台风过后的海岸线上走着。落日将他的影子拖在身后,前面是荒芜的大地,一无所有,也毫无乐趣。地面崎岖,泥泞,松软的沙地一脚踩下去就会陷一个坑,朱木在黄崖岛被困在岩洞里,好几天没吃饭,身体虚弱,连着摔了好几跤,他爬起来,还是这么倔强地走着。好像这路是他的仇敌。

    “朱木!朱木!”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

    朱木回头,看见辉煌的海岸上,苏霓正远远地跑了过来。朱木一呆,站住了。苏霓纤瘦的身影跌跌撞撞,后面还跟来一辆皮卡,驾驶室里似乎是马克和吕笙南,马克缓缓地开着车,耐心地跟在苏霓后面。

    苏霓气喘吁吁地跑到朱木跟前:“朱木,我跟你一起走。”

    朱木呆住了,下意识地看了看吕笙南,黄昏的落日照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他看不见吕笙南的表情。朱木张张嘴,想问些什么,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心里的惊讶与狂喜涌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霓手里拿着个纸盒,打开,里面是一块鸡蛋饼:“吃吧。是马克给你的。他说你们三天前上了黄崖岛就没再吃过东西。”

    朱木接了过来,喃喃地说:“我……我喝过天上的雨水。”

    苏霓嗤的一笑:“好喝吗?”

    朱木闻到鸡蛋饼的香味儿,没反应过来,呆呆地说:“好吃。”

    两人同时一怔,又同时笑了起来。苏霓拉着他:“赶快吃,走吧!”

    他们谁也没理会跟在后面的汽车,朱木一边嚼着大饼,一边和苏霓说说笑笑,在湿漉漉的沙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朱木嚼着大饼,嘴里含糊不清地问:“苏霓,你是怎么从那场大火里逃生的?”

    苏霓脸上浮起一缕有忧伤,轻轻拉住朱木的手:“叫我阿霓吧!听马克说是你把我从熔岩池上救下来的?”

    朱木点点头。

    “为什么要冒生命危险去救我?”苏霓问。

    朱木有些尴尬,踌躇了半天说:“你太漂亮了,我不忍心让你出危险。那天你出现在财富大厦,后来我从监控器里把你的镜头调出来,我看见孤孤单单在大厦里走,那时候我以为你是一个女鬼,觉得你好孤独,好……我就一直想帮你。”

    苏霓轻轻叹了一口气:“10年前,吕笙南放火烧掉我家的大宅,我爸爸妈妈都在里面啊。我不顾一切往里面冲,可是火势太大了,刚到跟前我就被熏倒了,昏倒在一个水沟里。醒来时,一切都没了,眼前只有一堆冒着烟的残墙断壁和家里人被烧焦的尸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找吕笙南报仇,可是我知道自己不会忍心杀了他;我也想回到吕笙南身边,可是我忘不了那座被烧毁的大宅和被他烧死的家人。于是我就开始在大地上流浪,到处打探吕笙南的消息,我不知道找到他又能怎么样,可是我必须找到他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这10年里,我走过了全国几十个城市,做过上百种工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吕笙南。但是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他,我就为了这样一个虚无而矛盾的目的经过了10年。直到前些日子,我在外地的一个城市看到了一份《商城都市报》,发现上面刊登了一句话,说我将于某日几点几分死于财富广场。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于是立刻赶到商城市。到了商城市,天已经很晚了,早就过了报纸上说的那个时间。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真的死了,也不知道死的人是否叫苏霓。那天我在财富广场站了很久,抬头看着宏伟的财富大厦,看见顶楼有个房间有灯光,就走进了大厦,敲开了那个在漆黑的夜空惟一明亮的房间。”

    苏霓看了他一眼,脸上闪烁着温柔的笑意:“恰恰它就是你的房间。当时我有些紧张,问的方式有些不对,结果吓坏了你,被你拒之门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0 04:03

朱木尴尬的笑笑,什么也没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苏霓感受到了他的力度,叹了口气:“后来我离开了财富大厦,但这个谜团始终让我不解,我详细看那张报纸,发现上面印有股市版主编周庭君的名字,还有他办公室的电话。周庭君在黄崖岛干过很长时间,我跟他挺熟,没想到他回到这家报纸当主编,但我不能确定他就是黄崖岛为我们家洗钱的周庭君,便打个电话找他。一大电话把他也吓了一跳,后来我跟他讲清楚我的遭遇,他很高兴。我们就见了面,他告诉我说报纸上刊登出这样的文字是他一不留神弄出来的。当时,他正在编辑这篇股市评论,忽然发觉那篇评论中有两个字串起来好像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把他加黑,结果就成了‘苏霓’,他很好奇,就继续寻找,边找边加黑,结果居然找到了一行字,串起来就成了‘今日18:30,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他也被惊呆了,甚至发稿时也忘了将加黑的字取消,就这样印了出来。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居然真有个女人受到了这行字的暗示,准时准点从财富大厦跳楼自杀。”

    朱木听得目瞪口呆,这样的事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可它偏偏就这样发生了,而且动静之大震撼全国,也令自己陷入了一场恐怖的噩梦。朱木喃喃地问:“那么,后来为什么报纸上又刊登出周庭君将死于报业大厦这样的消息呢?”

    “什么?”苏霓的反应比他还惊讶,“有这样的事?也真的有个周庭君跳楼自杀吗?”

    “是啊!”朱木百思不解,“而且是在我和吕笙南亲眼目睹下跳楼自杀的。不了几个星期后,周庭君又会在黄崖岛出现了。”

    苏霓想了想:“周庭君是和我一起到黄崖岛的。财富广场跳楼事件的第二天,我们见面时我问他知不知道吕笙南的下落,他说不知道。第三天凌晨,他给我打电话说知道吕笙南的下落了,说吕笙南刚刚去了黄崖岛。他说他也想去,带我一起去找吕笙南。”

    “嗯。”朱木点头,“他是要把你诱到黄崖岛,要挟吕笙南换那批海洛因。”

    “对。”苏霓说,“到了岛上后,周庭君也没有瞒我,说吕笙南欠他一笔债,他想借我把吕笙南诱到黄崖岛让他交出价值上亿美金的毒品。看看在吕笙南心目中,是我重要还是那批毒品重要。其实我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因为吕笙南就是因为毒品杀死了我的全家。于是我就赞同了他的计划,其实我不赞同也不行,岛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就算杀了我,那我的尸体和吕笙南交换也是一样。可是我也没想到他竟然把放在了我熔岩池上,又用乙醚让我昏迷过去,还把吕笙南和我两家的坟墓掘开,布下了这么恐怖的一个陷阱。你们的经历我曾经详细问过马克,看来在吕笙南心目中,我还是不如那批毒品,他宁可让我为那批已经被销毁的毒品陪葬。”

    朱木默然不语,望着海滩上东倒西歪的椰子树,心里也像这荒原一样残破,望着苏霓自言自语:“这里面还有很多让我迷惑难解的东西。比如周庭君为你们家族洗钱,你们家族毁灭后他捐款外逃,按理是欠了吕笙南一大笔债,可他为什么说吕笙南欠了他一笔债?这笔债有多少,竟然需要上亿美元的毒品才能抵销?”

    苏霓饶有兴味地望着朱木:“还有什么?”

    “吕笙南只是一个留学归来的大学教师,月薪不到5000,怎么会欠下这么一大笔债?而且吕笙南又怎么有钱买得起200万的别墅和80多万的汽车?还有,周庭君为什么说吕笙南派人杀他?他们两个背地里到底在做什么事?甚至当周庭君和吕笙南彻底翻脸时,也不愿意把这件事透露出丝毫?”朱木眉头紧锁,表情十分苦恼,也许,任何一个人有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朋友都不是个轻松的事。

    苏霓笑了笑,问:“你认为你有必要了解这些吗?”

    朱木愕然。苏霓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着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他有他的秘密,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我们何必非要把这他人的秘密牵扯进自己的生活呢?无论他们有什么阴谋,有什么计划,哪怕他们要统治世界,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想过一个普通人的日子,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全部。也许你很有钱,可是有钱并不意味着你无所不能,你何必非要思考这些远离自己事情呢?”

    朱木脸上出现了光彩。他们离公路已经越来越远,皮卡面前的公路折了一个大弯,消失在远处。此时,朱木听见一声遥远的呼喊:“朱木,不要带她走!你会像飞鸟,坠落到地狱中——”

    朱木回头,看见吕笙南站在皮卡的车厢上,整个身子倾出了车外,朝着他呼喊。皮卡载着吕笙南在夕阳的影子里慢慢前行,朱木默然不动,两人无声地对视。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就在这凝望中,吕笙南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公路拐弯处的丘陵下。

    这给了朱木一种错觉,好像吕笙南这一消失,像是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他握紧了苏霓的手,望着她清澈的眼睛:“跟我回商城,好吗?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

    苏霓好像愣了愣,脸上浮起一缕忧伤:“你还要我跟你走?可是,你了解我吗?我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往事,经历了10年的流浪,你了解我会怎么想,怎么做,需要什么,爱好什么,厌恶什么吗?”

    朱木沉默片刻:“我愿意用我所有的时间来了解你。那天,当你出现在财富大厦,我在监控器里看着你,看着你孤独、柔弱的身影在庞大的大厦里行走,我就被你吸引了,甚至,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女鬼,可是我愿意去做你的宁采臣。”

    苏霓忽然弯下腰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一句很好笑的话:“你……哈哈,你太让我感动了。居然……居然有人在被我吓个半死之后,还对我说一看见我就被我吸引了!”

    朱木呆怔怔的,心里不知道是难过还是伤感,他沉默了下来。两人就这样走在台风过后的荒原上,零乱的大地铺满了他们的视野。落日已经沉了下去,辉煌的大海铺在他们身后。

    他们没再说什么。又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走上了公路,拦截了一辆过路的大巴,一路到了福州。朱木找了家饭店住下,订了机票,在福州住了一夜,第二天搭乘飞机回到了商城市。朱木没再说过“跟我回商城”的话,苏霓也没有再问,她随便朱木安排,跟着他来到了商城市。

    离别了南方澄净的天空,朱木和苏霓又一次站在了高耸的铅灰色的财富大厦之下。他们并肩站着,抬头仰望着直插长空的楼顶,千万种情绪堆满了胸膛。

    “走吧。”朱木说,“我的公司在21层。”

    苏霓扬扬秀发,露出惊诧的表情:“你带我到你的公司吗?你家呢?”

    “我家就在32层顶楼。”朱木笑笑,“你不是去过吗?”

    “哦。”苏霓不再说话,跟着朱木走进大堂,搭乘电梯直接到了32层。

    朱木打开自己3208套间的门,很绅士地做了个邀请的动作:“阿霓,欢迎你再一次光临。从今天开始,我发誓再也不会把你拒之门外,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情况。”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0 04:03

苏霓想起从前那次误会,轻轻一笑:“你当时关门的样子好凶啊!”

    朱木尴尬地笑了:“那次我真的以为你是个幽灵。”他拉着苏霓进来,泡了一杯茶,“说来也奇怪,因为黄昏时目睹了那个女人跳楼的经过,晚上,你来之前,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叫苏霓的女人来找我,要我把这座大厦让给她居住。她说,求你把这座大厦让给我居住,我游荡在人间与地狱的边缘,无处可去。当时把我吓坏了,然后你就来敲门,你说我会有什么反应!”

    苏霓盯着玻璃杯里缓缓下沉的茶叶:“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来找你,要你把这座大厦让给我居住,你给吗?”

    朱木愣了愣,隔着茶几蹲在她对面:“阿霓,如果现在你需要,我马上就会把它给你。你知道在黄崖岛吕家老宅,我最恐惧最难过的是什么时候吗?就是那场周庭君用两座俑人设计你和阿南的冥婚,那时候,我心里没有恐惧,我被刺痛了,感觉一场能够永远作为梦想去回忆的东西被刺破了。甚至当周庭君燃烧海洛因使我陷入幻觉中时,我听到的也仅仅是一句话,我妈妈对我说:‘阿木,今天,妈妈来补偿你了,我们把苏霓嫁给你,好吗?’”

    苏霓不知道是否在听着,她的目光游移在四壁的空间里。朱木听了下来,等待她说话,苏霓叹了口气:“阿木,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朱木茫然地点点头。苏霓说:“这里好像一个酒店,没有家的感觉。”

    朱木慢慢张大了嘴,忽然喜笑颜开:“你等着,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让酒店给你送餐。”说完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朱木跑出门外,想起忘了关门,又跑回来把门关上,然后乘电梯回到21楼的集团总部。公司里的人正在忙碌,一见老板回来了,一个个露出惊讶的表情,在他们的记忆中,好像很久没见过自己老板的踪影了。

    朱木没理会员工的惊讶,直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要开门,外间里的吴秘书站了起来:“老板,您回来了!刘总经理这几天一直找您,可您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他都急坏了。”

    朱木回过头,眨眨眼,他的手机在黄崖岛根本没信号,而且一掉进周庭君的陷阱就摔坏了:“哦……小吴,让财务总监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立刻。另外你再去给我买个手机,还用原来的卡号。”

    吴秘书答应一声,拨通了财务总监的电话。过了片刻,财务总监连通总经理刘凤生一起来到朱木的办公室。刘凤生47岁,精明强干,时朱木父母时代的老人,对财富集团忠心耿耿,是朱木能够保持人身自由的最大保证。一见朱木,刘凤生也不说话,往沙发里一坐,闭目养神。财务总监问:“老板,找我有事?”

    朱木望望刘凤生,踌躇了片刻,问:“我现在有多少钱?”

    财务总监有些为难:“老板,您的资产大多数是股票,还有不动产,每一分钟都有变化,需要具体统计。”

    “大约的。”朱木不耐烦地说。

    “大约的?”财务总监想了片刻,“现在商城财富的股价是每股16元,您个人所有的股份占上市股的41.6%,大约3.2亿人民币,另外包括财富大厦在内的不动产大约有2亿,您的个人财产大约在5.2亿左右。至于您的个人流动资金有多少,这不是我掌握的。”

    朱木愣了愣:“5.2亿?我有这么多钱吗?”

    财务总监没有说话,瞥了瞥刘凤生。刘凤生哼了一声:“你父母亡故的时候,公司股价每股不到10块钱,你继承他们的位置后有几天老老实实坐在这间办公室里的?你当然不知道你有多少钱!”

    朱木尴尬地笑笑,告诉财务总监:“你从公司的账上划一笔款子,让人到上海造船厂订做一艘渔船。这个事回头我详细跟你说。另外你派人到市里瞅瞅,给我购买或者修建一座别墅。”

    “别墅?”财务总监说,“什么标准的?北郊的凤凰山别墅都是现房。”

    朱木心里一阵别扭:“别给我提凤凰山别墅,离它远点。标准……你看着办,总之要家庭味儿浓一点,典雅一点儿。”

    刘凤生惊讶地站了起来:“阿木……你……你要结婚了?”

    朱木眼睛里放着光,得意地点头。刘凤生声音都有些发颤:“快说,哪家的姑娘?哈哈……哈,这可是件大喜事。你爸妈有灵,不知道多高兴呢!”

    朱木被他盯得有些忸怩:“凤叔,这个事情……还在谈。无论怎样,先得有个家啊,是不?”

    “对对对对。”刘凤生一迭声地说,“啊……这个李总,”他望着财务总监,“找别墅这个事情你别管了,我去找,咱家阿木结婚,这可是件大事。好了,你先忙你的吧!”

    财务总监答应一声出去了。

    然后刘凤生就催促朱木:“阿木,到底哪家的姑娘?快领来见见啊!你要一成家,我就放下心了。当初你妈对烦恼的就是这件事,怎么没有一个女孩子能让你看中呢?”

    朱木摆摆手:“凤叔,这事,回头再说。现在我需要一座别墅。”

    刘凤生呵呵大笑:“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不过现在我有件事要找你商量,这几天不见你的人影,可把我急坏了。不过,失踪四五天能找个媳妇,也值得。算了,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什么事?很严重吗?”朱木惊讶地问。在他的记忆中,刘凤生着急找自己不超过两次,一次是父母死于空难后的股权继承,一次是东南亚金融危机之时公司出口环境恶化,其余时间,他对自己的不务正业总是睁只眼闭只眼。

    刘凤生沉吟了一下,举起杯喝了口茶,茶水的蒸汽迷蒙了他的眼镜镜片,随即被屋里的空调冷气给冷却了:“最近股市上发生了几场奇怪的动荡。”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0 04:04

“咱们的股市?”朱木吃了一惊,作为上市公司的总裁,他就算在不关心公司,也当然知道股票的涨跌意味着什么。

    “不是。”刘凤生摇摇头,神情更加严重,“整个股票市场。一个星期前,首先是江南重工的股票突然间一路走高,从每股16.5元涨到37元。在风云动荡的股市上,这样的状况并不稀罕,无非是庄家哄抬,或者有人收购。但奇怪的是这一事件中庄家在低端进行大量吸纳以后,突然之间股票价格就一路上扬,没有发现任何哄抬的信息,也没有炒作的消息。”

    “那么说是有大量散户无缘无故地就吃进了?”朱木问。

    “是啊!”刘凤生叹了口气,“要说抬高股价并不难,难的是你抛售时得有人接着。可江南重工的股票在37块钱的价位上居然还有人敢接!直道庄家几乎全部抛完,到了39块钱的天价才开始高台跳水。”

    “会不会是他们自己做的?蓄意抬高股票?”朱木问。

    刘凤生苦笑了一下:“江南重工的股票每股跌到11元。江南重工注入资金托市,但丝毫没有遏制下跌的颓势。当天江南重工宣布停牌。要说仅仅这一起的话,江南重工可能逃脱不了嫌疑,可是随后,这一幕又开始重演,江华电子、沈阳康明也是一路走高,股票涨到令人恐怖的地步。又是当庄家抛完后没多久,高台跳水。惟一不同的是江华电子被庄家成功。控股这三起事件震惊了整个股市,如果真有庄家操作,据保守估计,这三起事件中他们赚了至少50亿。最让人震惊的是,为什么在那样高的价位还有人敢接?为什么每次都是刚好庄家成功抛售后,才开始跳水?”

    朱木张大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深知这对上市公司意味着什么,如果真有一个人或一个组织,能够随意操纵股票市场的涨跌,那何止中国股市,对全球任何股市都是一个噩梦,等于说他能够任意收购任何一家公司,获得他想获得的任意数字的财富,甚至直接操纵全球的经济!

    “现在整个股市都进入了噬血的状态,上市公司危如累卵,神经都要崩溃,股民则向狼群一样盯着牌价变化,就等着这个神秘的庄家出手,期待在股票走高时拼死一搏。”刘凤生说,“咱们商城财富是个小股票,虽然不至于像那些大上市公司一样寝食难安,但也不能不防,说不定这种悲剧就会降临到谁头上。”

    朱木仍在发呆,下意识地说:“怎么防?”

    刘凤生苦笑:“毫无办法。咱们只能祈祷那个庄家对咱们缺乏兴趣。呵呵,如果他真的要控制世界经济,那咱也不必防了。它所赚取的利润比你国家的外汇储备还多,谁又能与他抗衡?”

    “不过,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吧。”朱木仿佛很疲倦,喃喃地说,“世界不会毁灭,这是肯定的了;而这个庄家如果能控制股市就等于毁灭世界,这也是肯定的。所以他永远不会控制股市。”

    这回刘凤生开始发呆了,他想愤怒,可是朱木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他想训斥,可是朱木懒洋洋的的样子让他感到疲惫。刘凤生勉强提起精神,刚要说话,电话铃响了起来。朱木看看来电显示,说:“刘叔,我总是相信一件事,那就是什么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如果没有结局的办法,就说明这个事情我们无能为力,它必然要发生。”朱木叹了口气,“唉,等待上帝的裁决吧!嗯,这个庄家是谁?”

    “南黄基金。”刘凤生说。

    朱木咂摸了一下,摇摇头,抓起了电话。刘凤生站起来,默默走了出去。电话是傅杰打来的,这个精力充沛的刑警此时的话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阿木,你回来了?唉,我找了你好多天,手机打不通,办公室也没人。”

    “嗯,刚回来。有事吗?”朱木并不打算对傅杰说黄崖岛发生的事,这家伙是个警察,黄崖岛发生的事,无论是吕笙南火烧苏家大宅还是周庭君跌入熔岩池变成火山泥俑,都是犯罪行为,朱木不打算让警方知道。

    傅杰的声音有气无力的:“那天我在酒店醒来时,你是不是在我身上放了2千块钱?还没还你呢。”

    朱木笑了笑:“算了,小杰。2千块钱算什么呢?”

    “知道对你不算什么。可是我是警察,不可能拿别人的钱。要不这样,晚上咱们到酒吧去,把它消费了。”

    朱木想起苏霓还在自己房间,有些犹豫:“这个也行,可是今晚不行……”

    傅杰沉默了片刻:“阿木,来陪陪我吧!我……不能睡着。你知道吗?整整5天了,我睁着眼睛睡觉,现在我快崩溃了。我现在需要朋友!”

    朱木有些惊诧:“好吧。晚上见。”

    朱木回到自己3208号房间,苏霓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中央空调放着冷气,她静静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双手平放在胸口,洁白纤长的十指在胸口微微地起伏着。朱木拿过来一条毛巾被轻轻盖在她身上,然后蹲坐在床边的地毯上静静地看着她。现在想起来,苏霓的出现还是一个童话里才能发生的事。在阴森黑暗的地底岩洞中,在冰冷地翻滚的火山熔岩上,她也是像现在一样静静地躺在悬挂在半空的床上,双手放在胸口,在火光的照耀下,她像一个睡美人一样安详宁静,充满神秘,惹人怜爱。在那一刹和这一刹,时光仿佛过去了很久,经历的坎坷和恐怖仿佛浪潮中的鹅卵石一样冲洗着人心,但无论哪一刻,朱木一见到她沉睡的模样,心里永远会涌起一种面对神祉的虔诚,他愿意就这样静静地跪在她永恒的雕像前,把自己作为祭祀……

    苏霓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朱木的心轻轻一跳。她醒了。

    苏霓没有睁开眼,仿佛仍在迷蒙和睡梦中。她悠长地叹息一声,像在梦与现实的错乱中自言自语:“那是什么时候,在美丽的黄崖岛,在沙滩上,在椰子林中,在海面起伏的小船上,我每次从睡梦中醒来,吕笙南就是这样跪在我旁边,守候我醒来……多久了,为什么时间一走,美丽的记忆就那么难以捉摸……”

    朱木静静地跪着,眼泪静静地流着。

    “阿木,你说,为什么梦一睁开眼就会破碎?”

    朱木想哭,他倔强地弯起唇角,做出笑的姿态。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0 04:06

“阿木,你说,为什么总是痛苦的记忆才能长久?”

    朱木没有回答,心乱乱的,就像苏霓刚刚做的梦。

    “阿木,你说,吕笙南还爱我吗?是人心还是世界,是谁把我们的结局变成这个样子呢?”

    苏霓仍旧静静地闭着眼睛平静地躺着,可是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划过脸颊,渗入丝棉的枕头里。朱木想说话,可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姿势不变,仿佛身体已经僵硬。苏霓伸过一只手,慢慢抚摸着朱木的脸,她没有睁眼,柔腻的手从朱木脸上划过,仿佛在求证梦的真实和现在的虚妄。

    她能在这张脸上找到往昔的影子吗?朱木想,脸上一阵冰凉,是自己的泪被她抹了开去。朱木笑了笑:“那个10年前总是等待你醒来的脸上会为你流下眼泪吗?”

    苏霓的手僵硬了。她慢慢地睁开眼,看看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说话,手缩了回去。

  朱木站了起来,从客厅里拎进来几个大纸袋子:“这是我给你买的几件衣服。我从没为女人买过衣服,是和我的秘书一块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适合,你先试试吧!洗个澡,晚上和一个朋友约好了,出去吃顿饭。”

  朱木把纸袋放在地毯上,然后关上门,回到客厅。

  苏霓坐起身子,赤着脚跳下床。纸袋里的衣服很漂亮,都是名牌,从内衣到外衣、鞋子、丝袜、时装包一应俱全,每种都有五六套,甚至还有几件钻饰品和一部红色的三星女式手机。她翻看着这些东西,看得出来朱木花了很大的心思,每套衣服和时装包、鞋袜搭配得都很好。

  “他没有为女人买过衣服,也许这些都是女秘书精心挑选的吧!他就是有钱而已。”苏霓想。在各种各样的城市里流浪了10年,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男人,金钱的力量真的很大,那些有钱人能用钱营造出所有让女人感动的浪漫和体贴。

  她不再思考这个问题,洗了澡,挑了一套衣服穿上,很合身,连那双红色的意大利小牛皮鞋也很合脚,看来朱木的确是下了一番心思的,否则即使知道自己的身材也挑不出合适的鞋子。苏霓看着穿衣镜里那个清丽动人的女人,叹了口气:“可是我的心已经……”

  朱木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着,这么久的时间,他居然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身体的姿势也没有变动,就是为了等待苏霓,仿佛能够等待她也是他的幸福。

  他看见苏霓出来,眼里闪过明亮的光彩,沐浴后换上新装的苏霓洋溢着夺目的靓丽,她化了淡淡的妆,整个人看起来高雅迷人,仿佛一抹阳光在他的眼前盛开。朱木呆呆地看着,仿佛痴迷了。

  苏霓笑了笑:“咱们去哪里?”

  “哦……”朱木定定神,脸上有些诧异,“去哪里?哦,对,咱们去哪里呢?”
  
  去哪里这个问题其实跟朱木无关,因为作为邀请者的傅杰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城市越来越庞大,但人们的选择却越来越艰难,因为面临的选择太多了,每一种选择都是毫无特点的工业化复制,人们需要让人疲惫和厌烦的长时间讨论才能解决自己去哪里的问题。

  朱木见到傅杰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几天不见,这个精明彪悍的刑警队长仿佛衰老了好几岁,脸上疲惫、憔悴,脸色发灰发黄,头发乱乱的。朱木问起去哪里吃饭的问题,傅杰也愣了好久:“去哪儿?你说吧!去个能让人通宵达旦的地方,别让我睡觉。”

  “别让你睡觉?”朱木重复了一下,和苏霓对视了一眼。

  苏霓对他这个朋友挺好奇:“为什么不让你睡觉呢?”

  傅杰打量一下她,他现在还搞不明白她和朱木的关系,但是觉得她有点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吧?”

  朱木心里一跳,刚要开口,果然傅杰又问:“请问您怎么称呼?”

  苏霓觉得这个邋遢的家伙特别有意思,笑着说:“你怎么会见过我呢?我叫苏霓。”

  “苏……”傅杰脸色突然一变,惊叫了一声,“苏霓!我见过你!阿木,我给你那个死于火灾的女孩子的照片……跟她很像啊!”

  朱木看着苏霓惊讶的样子,尴尬地笑笑:“就是她。”

  “就是她?”傅杰呻吟了一声。

  “是的。不过10年前她并没有死于火灾。”朱木解释,“我这次出去,恰好遇见了她,就请她来到商城市。”他又转头告诉苏霓,“阿霓,你的名字,对商城市的人来说有点……有点难以接受。你别介意。”

  苏霓点点头,问傅杰:“你为什么不睡觉呢?”

  傅杰怔了片刻,颓然说:“可能这些天太忙了吧,一睡觉,我就……我就……唉,没法说。”

  既然没法说,苏霓和朱木只好不说,开始寻找能让傅杰不睡觉的地方。他们先到东坡梅州酒楼吃饭,傅杰睡不了觉但胃口挺好,喝得熏熏然的,然后说没有喝够,朱木又找了家酒吧,要了一打百威,傅杰独自在飞舞的灯光下忧伤地喝着,朱木拉着苏霓旋进舞池翩翩起舞。

  苏霓的舞技很好,斑驳陆离的灯光下,朱木眼前的身影像个幻境般迷人,他整个人都沉醉了。在旋转的间隙,朱木的视线偶尔扫过傅杰,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忧郁的家伙竟然一瓶接一瓶的,简直是在灌溉,仿佛是一株忧郁干瘪的植物。舞了几曲,苏霓有些累了,朱木拉着她出来,回到沙发上一看,傅杰已经醉了,人横在沙发上,酒瓶横在胸口,金黄的酒液还在汩汩往外冒,顺着他的脖子烫满了沙发。幸好沙发是皮质的,朱木叫来服务生,帮着把沙发搽拭干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0 04:09

  苏霓悄悄傅杰的睡态,笑了:“你这个朋友……挺特别的嘛。”

  朱木有些尴尬:“他……是个警察,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吧!”

  两人聊了一会儿,音乐换成了迪斯高,苏霓兴致勃勃地下了舞池,扭动身体跳了起来。朱木痴痴地望着苏霓凌乱斑驳的身影,心里一阵迷茫,这个场景好像什么时候曾经在自己的记忆里出现过。他想不起来,但很明确自己曾经经历过这样一个生活的片断,一个女人在舞池里飞舞,旁边横躺着一个健壮的男人,而自己长久地望着她,心里积满了哀愁。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旁边躺着的是吕笙南。他仔细看了看,是傅杰,可是傅杰为什么有些不一样了呢?朱木愣了愣,把目光重新放回傅杰的脸上,这个喝醉了的人的确不太像傅杰,他清醒的时候保持着自己熟悉的形象,可是一喝醉,身体不再受到意识的控制,这种差别就显现了出来。“这个人”的脸有些长,嘴唇有些薄,鼻梁一样高挺,可是鼻翼却有些扩张,好像平常人面部肌肉抽搐时的样子。

  朱木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怀疑自己喝醉了,或者是酒吧的灯光有些暗造成的错觉,他换了个角度,这张脸还是那个样子。朱木慢慢站了起来:“阿霓,阿霓……”他回头叫了几声,震耳欲聋的音乐淹没了他的声音,这才醒觉过来,连忙跑进舞池找到苏霓把她拉了出来。

  “这么了?”苏霓横了他一眼,“我还没跳够呢!”

  “阿……阿霓,”朱木紧张地张张嘴,发觉嗓子有些干涩,“你看看他……他……傅杰,跟白天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苏霓惊诧地望着他,然后看看傅杰,慢慢的,她的脸色也有些变了:“是有些不一样!刚见到他时,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些憔悴,这不是什么具体的表现,而是他的外在给人的感觉,可是他现在精神饱满,给人一种很强的活力。人睡着后不可能比清醒时更有活力的……而且,你看见他的颧骨了吗?原来没有这么高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窜进朱木的脊梁骨,他紧张地握着苏霓的手:“这人是不是不是傅杰?”

  苏霓茫然摇头:“我从前没见过他,你自己的朋友,你不能肯定吗?”

  “我——”朱木刚要说话,忽然傅杰的身体开始变化,具体说是原本软绵绵瘫在沙发上的身体开始僵硬,面目开始扭曲,也许不是扭曲,而是在变换着各种各样的表情,仿佛在一条虫蛇,在经历着艰难的蜕皮。

  “别让我睡觉……”苏霓喃喃地说了出来。

  朱木呻吟了一声:“他今天说了好几次。别让我睡觉——这是什么意思?是他本来就是傅杰,一睡觉就会发生什么可怖的事,还是他原本就不是傅杰,一睡觉就会变回原来的自己?”

  “你……你问我干什么!”苏霓朝他尖叫了一声,回头望望酒吧里纷乱的人群,微微镇定了一下,“阿木,从黄崖岛回来,经过了10年的流浪和一次彻底的绝望,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奢求了,只想过一种安安定定的生活。我不想再有恐怖,不想再有仇杀,不想再有欺骗与背叛,你知道吗,阿木?我真的怕了啊!”

  朱木紧紧地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对不起,对不起,阿霓,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护你的,不会让你受伤害,不会让你受欺骗,更不会让你受到背叛。”

  朱木望了望沙发上这个“蜕变”中的人,此刻傅杰的表情更可怕了,他似乎在残忍地冷笑,嘴唇一张一合,好像在说着什么,然后他握起拳头,一下一下地朝沙发靠上砸去。朱木望着他的姿势,忽然醒觉了,那不是砸,是刺,是拿刀子刺杀的动作!这个和傅杰如此相似的人到底是谁?真正的傅杰呢?

  想必苏霓也看出来了,朱木感觉得到怀里的颤抖。他托起苏霓的脸:“阿霓,我保证,相信我!别人的事我永远不管了,无论我有多少钱,我都只是普通人,这个世界太可怕,我只能选择一个人,去爱她,去保护她,用一生,用生命。我选择了你,就不会再让别的事缠身。咱们走吧,这个人……无论是谁,无论他有什么秘密,都跟我们没有关系。”

  苏霓惊恐地点头,两人相拥着走向门外。路过吧台的时候,朱木停下来买了单,刷完卡,拉着苏霓急匆匆地狂奔了出去。
  
  夜似乎由于傅杰的“蜕变”而变得惨白。朱木和苏霓站在3208号房间阳台上,情绪还在死鱼般的夜空里翻滚。一到晚上八点,城市的夜空便永远呈现同一种颜色,然后你怎么理解,就看那数百万观众的心情了。

  朱木轻轻地拥着她:“什么也别想了。明天,我带你到各处看看,下午公司的刘总经理给了我一份各种别墅的资料,让我挑选。当然,确切地说是由你来挑选。咱们该有个家了。”

  “家?”苏霓似乎有些诧异,“咱们的家?”

  “是啊!”朱木喃喃地说,他没有注意到苏霓的神色,开始陶醉在对幸福的构想中,“虽然这里是我的酒店,可酒店永远是酒店。”

  苏霓没有说话,轻轻地挣脱他,转回身:“很晚了,你给我订了房间了吗?”

  朱木愣了愣,有些狼狈:“哦……你就住在这里,我去找值班经理随便给我安排一个,这里的设施比较全,你的衣服也都在这里,我已经让人整理好挂在衣柜里了。有什么需要你给服务台打电话,这个电话是专线,有专人负责的。”

  苏霓点点头,不说话。朱木迟疑了片刻,悄悄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拧着门把手犹豫了片刻,终于关上了门。那一刻,苏霓第一次出现在门外的场景流回他的脑海,这个场景给了他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他捉摸了片刻,那种感觉始终没有理清,只好带着一点遗憾远离了3208号房间。

  朱木到了服务台找到值班经理,让他给自己安排了个房间住下。白天很累,但朱木却没有一点睡意,他的整个心神都被苏霓笼罩。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朦胧的时候,苏霓打来了电话:“阿木,我害怕,一直想起你那个‘变脸’的朋友,睡不着,来陪陪我好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0 04:10

  朱木忙不迭地答应,一下子弹跳了起来,穿上衣服匆匆跑到3208号套房。苏霓打开门让朱木进来,她穿着朱木白天给她买的丝质睡衣,曼妙的身材在波纹一样的睡衣中起伏,晃动在朱木的视野。朱木随她来到卧室,两人隔着一尺的距离并排让在床上,朱木的心怦怦乱跳,第一次感觉幸福原来离自己这么近,仅仅一尺的距离,但他并不想缩短这个距离,这就够了,他宁愿就这样一直陪着她,感受者两个人的贴近。

  “阿木,”苏霓说,“你说吕笙南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朱木愣了愣,一阵尖锐的刺痛钻进了肌肤,随即这种刺痛就被身体内部的肉软化解了:也许,对于一个女人来讲,就算是爱我,也有权力回忆自己的往昔的情感吧!她的错,也许选择在了不适合的时间与地点,也许她要把自己的爱给我,而这正是她需要搞清楚的。朱木苦笑了一下:“也许……爱过吧!”

  “深吗?”

  “也许……很深吧!”

  “那么他为什么杀掉我的家人?”

  “你知道他母亲的事吗?他同样设计害死了自己的家人,也许在他看来,你是你,苏家和吕家是另外的人。阿南虽然不单纯,但他的选择很单一,也许黄崖岛的人和事对他而言之有两种,一种是和毒品有关的,一种是和毒品无关的。”

  “可是我无法像他那样做,那是历史上一种枭雄的心态,我是个小女人,我做不到。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亲情和爱情。我在火场中醒来后,10年流浪,一开始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吕笙南报仇,时间一久,除了报仇的念头,我还好想好想见到他,然后时间像鹅卵石一样冲刷着我的外壳,我复仇的念头渐渐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核心,就是只想见到他……可是见到了他,10年来未曾被磨掉的一个核心却被他粉碎了……”

  苏霓慢慢地说着,像是在呓语。朱木静静地听着,心里酸酸的,痛痛的,满嘴的苦涩。虽然苏霓看不见,他仍旧努力使自己保持着微笑:“不要多想,现实有喜有痛,但记忆总是幸福的,时间会把不幸抹灭掉。”

  “一个伤口花了10年才愈合,然后又被他撕裂了。你告诉我,为什么在他的心目中,我的价值还不如那批毒品?为什么吕笙南会让你和马克割断那根绳子?为什么最后是你跳到熔岩池上救了我?”

  “其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救你。”

  苏霓沉默了。朱木等待着她问为什么,可是苏霓显然对他就自己的原因没有在意,继续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维中:“我已经很难再把他当作我的……你还当他是朋友吗?”

  “是的。我还当他是朋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找一个朋友比女人找一个爱人更困难,每次我想恨他,眼前就会出现很多年前大学里那个黄昏,我们第一次见面,彼此望着,泪流满面。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朱木说着说着,却不再听见苏霓的声音。他侧头望望,发现她长长的睫毛已经阖上,她已经睡着了。朱木就这样侧着头,望着她平静的雕塑一样侧脸,不知何时自己的泪水滑过了脸颊。

  随之而来的这些日子,朱木每天带着苏霓去挑选别墅,欧式的、哥特式的、乡村式的、牧场式的、水岸式的,苏霓总是不置可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朱木以为她不满意,就不间断地领着她看。后来在城郊10公里的大江边,他们看到了一座别墅,这里也是别墅群,不过并不像凤凰山别墅群那样密集,而是依照山势修建,处处因地制宜,风景微微壮观,别墅间的距离在40米开外。这座别墅坐落在一座小山坳中,前面是将近10亩的庭院式草坪,除了停车场,还附带一座露天游泳池,草坪之外就是一片带码头的小湖,沟通着江水,如果再买一艘小艇,可以从湖上直接驶进大江。别墅主体是三层欧式风格的小楼,不过窗户很大,结构也很合理,顶楼是带玻璃屋顶的屋顶花园,坐在上面视野极佳。

  两人几乎一眼就看中了这座别墅,朱木和陪同的开发商谈了谈价钱,开发商和朱木的财富集团也有合作项目,也没有说出他们宣传彩页里的天价,要价500万。对朱木而言,这是一个很合理的数字,两人当场敲定,签了合同。

  然后朱木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即将作为“家”的别墅中去,他刚刚给马克买了一艘渔船,手头并没有这么多流动资金,就暂时从公司的账上划出500万。刘凤生毫不介意,大力支持,作为朱木父母的“托孤老臣”,能让朱木成家对他而言比公司的业务发展更让他有成就感,几个大股东也纷纷支持,甚至还慷慨解囊,掏出自己私人的腰包给朱木支付了装修费用,用他们的话来讲:公司总裁的家是公司实力的象征,绝不能含糊。

  于是朱木就整天泡在别墅,和装修工程队在一起商讨内部设计。他怕苏霓寂寞,把自己的法拉利给她,让她烦闷的时候就去兜风。苏霓也很喜欢这款红色的法拉利跑车,刚刚考到驾照,正新鲜,整天开着跑车飞来飞去。美人香车,这成了朱木忙碌之余一个动人的风景。

  黄昏的时候,两个人就坐在屋顶花园观看江上的日落,沉醉的落日照耀着他沉醉的脸,苏霓在落日中更显得虚幻神秘,美丽得不似人间所有。这段日子的每一分钟朱木都热爱,他的情绪激昂而又冲动,甚至有无数次想跪下来亲吻脚下赐予他幸福的土地。

  这天,朱木和工程队因为客厅角落里的一个设计争执了起来,朱木突发奇想,想在客厅里栽上葡萄:在葡萄藤爬满客厅的顶部的时候,水灵灵的葡萄垂下来,苏霓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多像山野间的女神。可是这么好的构思工程师居然否定了,说什么葡萄会破坏整体的视觉,而且葡萄根部较深,会破坏刚刚完成的地板工程。让朱木无比郁闷,和那个以美学专家自诩的工程师争执得不可开交。

  正这时,苏霓来了。朱木告诉工程师:“她是这里的女主人,要不咱们就让她决定?”

  工程师无可奈何:“那您先征求一下您太太的看法吧!”

  朱木满脸兴奋,在身上沾满油漆的工作服上擦擦手,把头顶满是涂料和木屑的安全帽摘了下来,走到苏霓面前。刚要说话,朱木愣了愣,他发现苏霓的情绪有些低落,眼神一直很飘忽,他知道她绝不是在欣赏这些尚未完工的工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0 04:11

  “阿……阿霓,”他有些紧张,“你有事吗?”

  苏霓摇摇头,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我知道这有些残忍,可是无必须对你说,我无法制止内心的……”

  朱木的笑容慢慢僵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吧!何必勉强自己?”

  “我想听听他的声音。”苏霓抬起头盯着他。

  “是……是吗?”朱木仍旧笑着,脸上的肌肉无法制止地颤动着,他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身体有种被撕裂的感觉,但他仍旧笑着,喃喃地重复,“是……是吗?好的,好的。”

  工程师远远的听见他说“好的”,以为他做出了决定,问:“朱总,按哪一种方案?您太太决定了吗?”

  “好……好的。”朱木慢慢转回脸,把同样的表情呈现在工程师面前,“就按你说的办吧!无所谓的,这些真是无所谓的……不是吗?”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掏出了手机,为何拨通了吕笙南的电话……

  当吕笙南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做。“阿木,是你吗?我不知道为何你有勇气拨通我的电话,也不知道我怎么有勇气接听你的电话……阿木,为什么不说话?你在听着吗?唉,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朱木默默盯着苏霓的纤细手指,把手机递了过去,随即软软地坐倒在墙角的瓷砖箱上。苏霓接过电话放在耳边,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感受着吕笙南的气息。

  “……阿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让我后悔,那就是骗你到黄崖岛。你根本不知道你从黄崖岛带走的是什么。还记得长乐国际机场的那个出租司机吗?他是我安排的,安排他送你到黄崖岛。还在商城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爱上了苏霓,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她还活着,我只是想让你到黄崖岛见识一场阴谋,因为你太单纯了,我嫉妒你,我想让你为人类的丑恶震惊。我以为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所以把你诱骗到了黄崖岛,可惜,虽然我用火山泥封死了周庭君,最终还是我失败了。至于为什么,以后你会明白。”

  苏霓的眼里涌出了泪花,轻轻地啜泣。吕笙南以为是朱木,沉默了片刻,喉咙也有些哽咽:“阿木,你为什么那么单纯,那么纯净,总是照见我浑身的污秽!还记得那个送你到三耶村的司机吗?他在路上停留了三次,你以为一个司机明明去过三耶村,会突然忘记又突然想起来吗?那是我在操纵他,是我在犹豫啊!阿木,我好想再一次听听你的小提琴……”

  这些话,朱木永远也不会听到了,苏霓慢慢挂断了电话,然后把手机递给朱木,慢慢走了出去。

  “你去……哪里?”朱木问。

  苏霓摇摇头,匆匆奔了出去。电钻和切割机的声音嗤嗤喳喳地想着,朱木第一次觉得这声音是那么难听,仿佛是用死人的肠子在锯齿上拉出的音乐。沉默中,一种愤怒慢慢在朱木的胸口积累,他第一次举起自己的拳头,衡量着它的力量,然后重重地击打在地上的几块瓷片上,坚硬的瓷片在拳头下碎裂,指骨鲜血淋漓。

  他站了起来冲出别墅,苏霓和红色的法拉利已经不见踪影。他拉开停车场上自己开来的黑色奔驰,呼的一声蹿了出去。奔驰以80码的速度在丘陵间的公路上飞驰,直到开出去很远也没见到法拉利的影子,朱木慢慢平静下来,停下车,发疯一样跑上一座小山丘上大喊:“阿霓!回来——”

  “阿霓!回来啊——”

  朱木就这样不停地重复地呼喊,直到嗓音嘶哑,喊出的声音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才颓然坐在潮湿的山丘上,双手捂脸,任凭奔涌的泪水从指缝里渗出。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感觉到了山间的凉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刚站起来,大脑忽然短暂性地缺氧,他感到一阵晕眩,猛然栽倒在山坡上,顺着山势在灌木与草丛里翻滚了下去,摔在了公路边。

  他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身体的刺痛,这种刺痛让他感到一丝舒畅。他倾听着草丛里虫类的鸣叫,那仿佛是流淌在山野间的一丝眼泪。“还有音乐啊!”朱木努力笑了笑,然后慢慢坐了起来,瘸着腿,钻进奔驰,掉了个头,又回到了那个似乎不再可能作为家的别墅。

  车子刚停下,工程师跑了出来:“朱总,这个工程咱们还做不做?”

  “做!”朱木咬牙切齿地站在台阶下,指着这座别墅,“我要把它做成我的坟墓!”

  工程师惊呆了。朱木哈哈大笑:“从今天开始,它就叫做——香木别墅!”

  这里是涅磐山,据说凤凰500年一生死,临死前就在这里集香木而自焚。这个典故人人都知道。

  工程师默然看着这个家资数亿的年轻富豪满身泥土,像个民工一样恶狠狠地扛起一桶涂料踉踉跄跄地走上了台阶……

  起风了,山间木叶摇落,仿佛传来一声呼喊:“朱木,不要带她走!你会像飞鸟,坠落到地狱中——”

  三天了,苏霓没有再回来。朱木在装修工程的汗水与粉尘中疯狂地干了三天,身体的疲劳慢慢磨灭了内心的痛苦。每天黄昏,工人们都要离去,这时候,别墅就空荡荡的,朱木坐在屋顶阳台,静静地拉着那把斯特拉瓦里小提琴,在寂静的落日中感受着漫山遍野的孤独。

  他就这样拉着,拉得全身颤抖,拉得热泪横流。琴声越来越细,仿佛一根尖锐的针在琴弦上攒射、游动,他的手指甚至感受到阵阵的刺痛。他愣了愣,发觉自己拉得是塔蒂尼的《魔鬼的颤音》。还是心底充满澄净的时候,他最喜欢的是莫扎特,对堪称绝响的《魔鬼的颤音》,他有种本能的拒绝,一听这首曲子就会想起帕格尼尼,那个被称为“魔鬼”的意大利天才小提琴家。也许帕格尼尼独创的以左手轻触琴弦,弹出哨笛声音的二重奏法技巧最适合演奏这种鬼气森森的曲子。帕格尼尼在维也纳演奏时,一个盲人听到他的琴声,以为是一个乐队在演奏,当得知这只是一个叫帕格尼尼的意大利人用一把小提琴奏出这些声音时,盲人大叫一声,“这是个魔鬼!”吓得落荒而逃。此后欧洲便传出帕格尼尼所使用的那把小提琴的弦是用他的情妇的肠子制成,并由魔鬼教授他演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10 04:12

  就像这个时候,在只能与山野的孤魂与精灵为伴遗弃中,朱木不知不觉拉起了《魔鬼的颤音》,让漫山遍野的忧郁和堆满胸口的愤怒随着琴声淌满这个世界。

  寂静的景物中移动着一抹红色,朱木没有看见,他从来没有拉过这么好的音乐,仿佛一只魔鬼在掌握着他的手臂,让他把邪恶和负面的情绪统统发泄在这恐怖的音乐中。

  红色停了下来,是朱木的法拉利跑车。音乐也停了下来。

  苏霓从车里走出来,静静地望着他。朱木站在屋顶,两人在沉默中对视。

  “阿木,我来还你汽车的。”苏霓说。

  朱木没有说话,眼神里充满着悲哀和眷恋。

  “阿木,我知道你对我好,他对我不好……可是我是一个女人,我无法抗拒自己的情感。”苏霓说,“从我懂得情感开始,我的心就给了黄崖岛那个备受欺凌、孤独冷僻的孩子。我的生命只是为他而活,没有他的10年,我只是一个躯壳,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即使我嫁给了你,你又能拥有我的什么呢?那样对你不公平……”

  “吕笙南呢?”朱木说。

  苏霓慢慢回头,朱木看见公路的拐弯处伸出一节黑色的车头,吕笙南就远远地站在那里。朱木望着他,呵呵地笑了,笑得热泪奔涌,他哽咽着声音,深深吸了口气大声呼喊:“阿南,你赢了!你打败了我!我的整个世界都属于你了!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

  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在黄昏的群山里回荡。

  夜幕里,吕笙南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他似乎想抬起脚,却终于没能抬起来,像一节干枯的木头站在了原地。苏霓捂住了脸,声音颤抖:“阿木,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想追求自己的幸福,为什么会伤害一个好人?”

  “不奇怪。”朱木叹了口气,“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就是一粒星球,在这个毫无秩序的宇宙中碰撞,谁知道自己会碰到那一颗。也许,孤独才是幸福的,碰上了就会相互摧毁。阿霓,我不恨你,真的。我谢谢你,谢谢你把最美好的一面留给我。你看看大街上那些臃肿凶狠的妇女,哪一个没有一个美丽的少女时代?也许,守着你慢慢衰老才是你真正带给我的痛苦……”

  苏霓的身体倚在法拉利上,泪水终于从指缝里流了出来。朱木闭上了眼睛:“阿霓,谢谢你为我流下的泪。走吧,跟着阿南,他会比我好的。”

  苏霓点点头。朱木说:“法拉利你还开走吧,你喜欢的我都给你,包括这座别墅。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那晚的梦吗?你说,我游荡在人间与地狱的边缘,无处可去。阿霓,我好害怕,害怕你在这个世界上无处可去……”

  苏霓不再听了,转回身,捂着脸踉踉跄跄地跑向了远处,那里有吕笙南在等待她。朱木大声喊:“我会让律师把它们转到你名下的!”
  
  一场幸福,如梦幻泡影般破灭了。朱木又回到了财富大厦3208,可是他在仅仅离开了半个月的床上再也睡不着了。这张床对他而言,代表着孤独,也代表着失败。就像一个寓言里所说,一头猪,原本可以在猪圈里颐养天年,可是有一天它突然变成了人,然而天亮后梦醒,原来自己是猪,它便吊在自己的尾巴上自杀了。

  3208的床就是朱木的猪圈。

  他打开冰箱,原本他并不大喝酒,冰箱里只有几罐嘉士伯,他一口气灌了进去,然后傻笑着拉开门出了财富大厦,到路边的售货亭里买了几罐啤酒,走遍胳肢窝里夹了两三罐,右手打开一罐,边走边喝,踉踉跄跄地走在城市午夜的长街。

  喝着,喝着,他的两只耳朵开始轰鸣,地面也开始摇晃。他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道走向哪里,也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午夜寂寞无人,偶尔有车辆掠过,偶尔有行人夜归。忽然他的脚下绊了一下,首先听见胳肢窝里的啤酒罐飞出去的声音,然后是自己身体拍打在地面上的声音。

  “谢谢。不过你弄疼了我。”他听见一个声音说,“你怎么知道我没酒了?”

  朱木惊诧地爬起来,揉揉眼睛,一个男人斜躺在人行道的路灯旁,手里拿着自己摔飞的一罐啤酒,正在拉易拉罐。朱木看看自己的脚下,发现绊倒自己的是这人伸出来的两条长腿。

  朱木苦笑,揉揉膝盖:“还有两罐呢,你别都喝了,给我留一罐。”

  这男人一瞪眼睛:“欺负我喝醉了?你明明给我一罐,想赖我钱不是?告诉你,老子今天把钱花玩了,要不他们怎么把我从酒吧里撵了出来?唉,好怀念前一阵子,在酒吧里把身上的钱花个精光,还能连喝三四天,然后叫朱木来给我结账。”

  朱木愣了愣:“朱木?听着这么熟,我也是叫朱木吧?”

  “哦?”那人抬起头。

  朱木瞪大了眼睛:“傅杰……你是真傅杰还是假傅杰?”

  这个躺在马路上的酒鬼竟然是朱木的死党,商城市刑警大队的副队长傅杰!傅杰也看清了朱木,呵呵笑着:“怎么我在哪儿喝酒你都能找到我?什么真傅杰假傅杰,你以为我愿意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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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地狱传媒》--作者:陈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