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级台阶 第三章 调查
1第二天早上,他们向南房总出发,碰头的地点依然是旗之台的咖啡馆。
先到店里的纯一边吃早点边等南乡,看到南乡的车到后,纯一立即钻进装满家常日用晶的汽车。他们去中凑郡的路线与上次相同。
“刚才的那个杂货店是她的家吗?”
汽车一开动南乡马上就问,纯一吃了一惊。这大概是南乡的狱官生涯培养出来的独特嗅觉吧。
“那个叫百合的店。”
今天早上没能看到友里的身影。纯一想,这事告诉南乡也没有什么不好,就在认为可以说的范围内承认道:“是的,高中时一起离家出走的就是她。”
“离家出走?”南乡一副吃惊的表情,“十年前吗?”
“是的。”
“你们一直在交往吗?”
“是的……只是作为普通的朋友。”
“她可爱吗?”
“我是这样认为的。”
纯一改变了话题,问道:“南乡先生,您是怎么当上狱官的?”
“请你不要对我用敬语。”南乡说完后,就把方向盘向去往东京湾横断路方向的车道上打了过去,然后就讲起自己的成长经历。
“我家是开面包房的,不愁吃,但是如果供孩子读大学,家里能够承受起的教育费只够一个孩子的。因此父母决定只生一个孩子。”讲到这里,南乡停顿了一会儿,说,“可是等孩子生下来却是双胞胎。”
纯一不由得看着南乡的脸,“那么,川崎老家的哥哥是……”
“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
纯一笑了。
南乡也风趣地边笑边说:“听说我有个双胞胎哥哥,大家都会笑。为什么?”
“这.....”
“总之,后来到底送我们两人谁上大学这个大问题被提到议事日程上,结果,父亲决定让被好大学录取的上学。于是哥哥上了大学。我读完了高中。高中毕业后宁年的时间里,我是无职业的社会闲人。恰在那时,一位来家里买面包的法官很随意地说了一句话,那么你去当狱官吧。”南乡说话的语气中带着一种使人快乐轻松的气氛。他说话时,抖动的眉毛都连在一起了。“当时我听了他这句话感到狱官的世界竟然是那么公平的世界,并不会因为学历低而影。向晋升,一个高中毕业生也能够当到管教区区长这一高职。”
纯一虽然在监狱呆过,但是并不了解这些情况。
“真不错。”
“就这样,我以当狱官为奋斗目标。在我那个时候还比较好,现在的竞争率是1比15,成了难进的窄门了。工资待遇也比公务员优厚。”
既然这样,为什么南乡还要辞去狱官的工作呢?纯一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他并没有说出口。
“去上大学的哥哥至今还为此感到过意不去,一有什么事,就想向我还债。”南乡用下颏点着塞满被褥和烧饭器皿的后座席说,“连这些东西都给我准备好了,是个好兄弟吧?”
“嗯。”纯一点点头,他想说,因为他是和南乡君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嘛,所以……但是又感到这像在奉承人,说巴结话,就作罢了。
驾车旅行一路顺风,这天早上刚宣布进入梅雨季节,天空一直阴着脸,但并没有下雨的担心。
汽车一驶进房总半岛,南乡认为时候到了,就指示纯一拿出后座席上的包,“里面有手提电话和名片,把它们给我拿来。”
纯一按照南乡说的取出一叠以自己名义印制的名片和手提电话。名片上写着:杉浦律师事务所三上纯一。上面还印着事务所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尽管纯一对那个律师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一看到名片,心里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这个有犯罪前科的人有了强大的后盾。
南乡告诉纯一自己的手提电话号码,并说单独行动时用它可以互相取得联系。
“文件袋没装在包里吗?”
纯一往包里一看,有一个厚厚的文件袋。
“里面装了20万现金。如果用于个人消费的场合,可以从月末的报酬中扣除。用于必要的经费开支时,请你开发票给我。”
“好的。”纯一把这叠钱塞进钱包,放入屁股后的口袋。
两个半小时的驱车行程快结束了,沿着国道已经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人家了,他们已经进入中凑郡境内。
“在地图上帮我找出这个地方。”
纯一接过南乡递过来的一个便条,上面有宇津木的名字和住址。十年前案件的第一个发现者的家就在中凑郡最繁华的街道矶边町的靠海边的一角上。
那座崭新的二层楼房就是被害人儿子的家。与周围的住宅相比,他的房子要大一圈。而当年的案发现场宇津木耕平的寓所已经破烂不堪,正因为有这种对比,这座新建的豪宅才让人感到意外。
下了车,南乡问:“咱们看上去像律师事务所的人吗?”
纯一看了看他们两人的服装,南乡的打扮就像很久以前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叔叔一样。纯一还是依旧,穿着年轻人爱穿的休闲衬衣和休闲裤。
“不必在意服装。”南乡这样说着,又摘下宽檐帽放进车内。纯一一边抚平衬衣上的皱折,一边和南乡一起向宇津木启介的住所走去。
在大门口除了漂亮的木制门环以外还有个门铃。按了门铃,等了一会儿就传来了“来了”的声音,出来一位 50多岁的女人。
“是宇津木家吗?”
“是的。”对于南乡的问话,对方没有任何警戒心地回答道。
“您是宇津木家的芳枝?”
“是的。”
纯一的眼睛盯着被害人夫妇的儿媳妇,对不认识的生人笑脸相迎,在大都市是见不到的。
“我们从东京来。”南乡递上名片,纯一也仿效。
“我叫南乡,这位叫三上。”
看了名片后,芳枝一脸惊奇的表情:“律师事务所?”
“是的。对不起,虽然难以启齿,可是……我们是为调查十年前的事件而来。”
芳枝吃惊地合不上嘴,反复看着面前的这两人。
“如果可以的话,请允许我们看看您公公的房子。”
“为什么现在又……”芳枝用没有起伏的平稳的语调说,“事情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是那样的。可……”南乡犹豫了一下到底是说还是不说,随后又改变了作战方案,“都是一些细小的事,其实你只要告诉我们那里的住宅里有没有台阶。”
“台阶?”
“是的。我们在这里打听就可以了。”
纯一明白南乡的苦心,如果说这是为了树原亮的冤罪翻案的话,肯定会刺激被害人的感情。但是芳枝连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予以回答。
“请你们等一等。”她简单地应付了一句,就转身走进家中。
“出师不利呀。”
过了一会儿,一位高个男子跟芳枝一起走出来了,是被害人的儿子宇津木启介。启介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南乡他们。
“我是这家的户主。你们有什么事吗?”
“今天您在家呀?”
“今天是我的研究日。”启介说完,又补充道,“我是高中教师,一个月有一天在家搞研究。”
南乡准备再做一次自我介绍,启介打断他的话说道:“我听妻子说过了,你们为什么又挖出这件事来?”
“不过是一般的事后调查。其实我只想知道您父亲的寓所里有没有台阶。”
“台阶?”
“是的。虽然那是所平房,但是也可能有地下室什么的台阶。”
“请等一下。我的问题是你们为什么又挖出这件事来?”启介不等南乡回答,就自己触及到问题的核心,“是不是为了罪犯的重审请求?”
南乡勉强地点点头说:“是的。”
“如果是这事,我不打算与你合作。”
“既然你这样说,作为我们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南乡好像在花言巧语地推卸责任一样客气地说,“我们也不是要包庇罪犯……可是法院的审判中还有些合理的疑点。”
“没有疑问。”启介威严地俯视南乡和纯一,“是那个叫树原亮的不良青年杀死了我的父母。他为了那么一点点钱就杀死了我的父母。”
“有关审判的经过,您知道吗?例如……”
“别说了!”启介突然激动起来,“什么是合理的疑点?难道不是那个不良青年穿着溅上父母鲜血的衣服,拿走父亲的钱包吗?这难道还不够吗?”
南乡和纯一在宇津木夫妻紧盯着他们的目光下,什么也不说了,一直站在那里。纯一深深地体会到,对死刑罪犯的判决提出疑问是对被害人亲属感情的蹂躏行为。在他们这里,任何道理都没有可乘之机。
“你们有过父母被人杀害的经历吗?我可是亲眼看到了那个悲惨的现场呀。”宇津木启介的眼中满眼泪水。那是愤怒和悲哀两种眼泪。他突然低下头,放低声音说:“我发现的时候,脑浆正从他的额头流出来。”
在一段时间内,没有人出声,只隐约听到海浪的涛声。
过了一会,南乡垂下视线说了句“真可怜。”声音里饱含了同情,“获得足额的赔偿金了吗?也就是国家对被害人的给付金?”
启介软弱无力的摇摇头说:“那是什么狗屁制度,正当我们还在要求被告人赔偿时,时效已过了。”
“时效?”
“是的。过了两年,就不能申请了。可事先谁也没有告诉过我呀。”
南乡微微地点点头说:“我事先没有充分地考虑到您的心情,就来找你,对不起了。”
“你们能理解这点就行了。总之,我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为摩托车事故现场的人叫了救护车。当时如果我不叫的话,当场就判他死刑了。”
由于遗属表现出强烈的报复情绪,纯一有点呆不住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佐村光男的面影。当加害者纯一去谢罪时,失去儿子的父亲会有什么感觉呢?正如宇津木所说的那样,有一种对犯人的报复心吧?
但是光男没有碰纯一一根手指头,这是需要有巨大的控制力的。
“幸运的是,法院为我们下达了死刑判决。”宇津木启介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哝着,“就是因为他,父母亲再也回不来了,但是这也比让罪犯活下去要强。也许你们不能理解我的这种心情。”
“不。”一直低着头的南乡简短地回答。
“我再大声地说一次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启介说完,微微地鞠了个躬,径直回家中去了。
芳枝依然留在那里:“我们的话也许言辞过于激烈了,对不起,请你们理解我们。从那件事发生后,我们每天都过着地狱般的日子。葬礼都还没来得及准备就开始接受警察的调查,后来门铃声从早到晚一直都不停,全是媒体来采访……这些高叫着报道自由的人们就像罪犯一样向我们扑来。我和丈夫被搞得完全崩溃了,住进了医院,当然医疗费要我们自己负担,而那个头部负了伤的罪犯却由国家付治疗费,还接受了手术。”
芳枝的眼中涌出了泪水,纯一挪开了视线。
“杂七杂八地说了那么多,对不起。我是想请你们明白,在这个国家里,你刚成为恶性犯罪的受害者,社会就又成了你的加害者。而且无论他们怎么欺负你这个被害者,谁也不会来谢罪,也不承担责任。”满脸厌恶感的芳枝望着他们两人接着说,“结果,作为遗属,只有把一切的不是归到罪犯身上。对不起你们二位了,我还是希望罪犯的重审请求被驳回。”说完,芳枝伸出手轻声地关上了大门。
纯一越来越感到不是味,双眼紧盯着已经关闭上的大门。他的眼前浮现出迎接自己时的芳枝的笑脸。宇津木夫妻已经把十年前的沉重记忆埋藏在自己心灵的深处,表面上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过着平静的日子。但是纯一他们的拜访破坏了他们拼死保持的表面上的平静。
“我们太疏忽大意了。”南乡说。
纯一点点头。
“我们事先应考虑到这点。”
纯一又点点头。
当天下午纯一和南乡就在胜浦市住下了。他们把带来的全部家当都搬进成为他们今后活动据点的公寓“胜浦别墅”的二楼房间。他们接通了煤气,与邻居打过招呼,办好了人住手续。
这套房子里有个四铺席大的厨房和组合式浴室,还有两个六铺席大的房间。
房间比想象中的要好许多,纯一很吃惊。原来他以为只有一间卧室,他与南乡合住。如果天气好的话,从分配给纯一的房间中远远地可以看见大海。寻找公寓的辛劳全部都由南乡承担了,纯一想对南乡说声“谢谢”。
“你会做菜吗?”南乡问。
纯一老实地回答:“炒米饭还行。”
“那还是我来做饭更好。”南乡笑着说,“我们分担家务吧。’你负责洗衣和打扫卫生。”
随后两人又出去买了些食品和日用品等,南乡在准备晚餐的忙碌中度过了下午的五个小时。
“南乡君,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可是……”纯一看着在厨房忙活的南乡,在卧室的榻榻米上问。
“什么?”
“是刚才提到的对犯罪被害人的国家补偿的事,我犯的那个事是怎么办的?”
“你是说佐村光男得没得到这个补偿?”
“是的。”
“他没有得到国家补偿,因为你的父母赔偿了。”南乡略作思考后说,“事情是这样的,如果得到超过国家赔偿给付金的数额,国家就一分钱也不出了。”
纯一迅速地在头脑里梳理了一下南乡的意思,问道:“那么国家给付金的范围是多少呢?”
“大约lOOO万吧,这是法律规定的人命的价钱。”随后南乡又加上了一句, “这不过是麻雀的眼泪——一点点。”
纯一点点头,在知道父母的苦境后,纯一曾对收下 7000万赔偿金的佐村光男有一种很复杂的想法。
然而站在被害人的立场上来看,这不过是最起码的要求。
如果想想刚才宇津木夫妇表现出的愤怒,佐村光男对纯一表现出的态度应该说十分宽容了。当确信自己被恩赦时,纯一的心中确实升起了对不起的心情。
自己还需要继续改造。纯一发现自己的目光正盯在南乡的后背。刚才认为是无谋之举的拜访宇津木住所的行动,真是南乡的疏忽大意吗?还是有什么教育目的,特意把纯一带到那里去的呢?
“在我的房间里有诉讼记录。”南乡说, “量相当大,你要不要看一遍?”
“好的。”纯一回答道,并走进南乡的卧室。那里有一个用包袱皮包裹着的、厚约15公分的文件捆。
“尽管这么多,还仅仅是一部分。”南乡边笑边说。
纯一一边说着从哪儿开始看好呢,一边小心地翻开了文件。
里面有第一审的审判书
主文
判处被告人树原亮死刑。
扣押125 cc摩托车一台(平成三年押字第1842号——9),白色男式衬衫一件(同号——10),蓝色男式裤一条(同号——11),黑色男式运动鞋(同号——12)。扣押的现金20万(面额十万元纸币二张)(同号——1),现金2000元(面额一千元纸币二张)(同号——2),现金40元(面额十元硬币四枚)(同号——3),被害人宇津木耕平名义的汽车驾驶证(同号——4),被害人宇津木耕平名义的现金卡(同号——5),黑色皮革钱包(同号——6)全部返还被害人宇津木耕乎的继承人。
——以上是树原亮受到的全部判决。
纯一试想,当宣布判决时被告人的心情会是什么样子。大概与纯一本人受到判处两年徒刑时的心情无法比较,他一定感受到恐怖的袭击了吧。死刑这个词当时肯定充斥他的大脑,扣押和返还等的主要内容他一定什么都没有听见。“主要内容”之后的判决理由是B5的纸,竖排式文字的文件,共20多页,其中在“量刑理由“这一项中,涉及被告人情况的段落是这样写的:
“由于被告人头部负有外伤,所以目前处于逆行性健忘,即记忆丧失症状之中,尽管对被告人现状给予了酌情考虑,但是由于造成负伤的车祸是在被告人从犯罪现场逃走途中发生的,又考虑到他没有向被害人的遗属表示过谢罪和补偿,法庭只能认为他没有一点改过之心。另一方面,法庭不给予特赦的理由还有,考虑到被告人的成长历史与他以后的不良行为以及偷盗均有密切的联系,因此很难对他从轻判决。”
对于被告人的成长历史这一句话,纯一想到自己对树原亮这个人还什么都不了解。他翻过一页,“在判决书的犯罪事实”一栏中有他的生长记录。
树原亮,1969年生于千叶市。父亲不明,五岁时母亲因卖淫被逮捕。他被送到鸭川市的亲戚家,从当地的中学毕业,因与收养人的关系恶化以及经常有偷窃和恐吓等的不良行为,受到了监护观察的处分。成年后在千叶市内靠打零工维持生计,不久他又因从他工作的快餐店的收款机中盗走现金而被逮捕,受到缓期执行的有罪判决。第二次受到监护观察处分。当时由于他的身份保证人——小学时代的班主任宇津木耕平在中凑郡,所以他移居到中凑郡,同时宇津木耕平被选为他的监护人。
一年后,树原亮就因涉嫌杀害监护人夫妇被逮捕。
纯一发现死刑犯与自己是同一时代出生的人,树原比自己大五岁。事件发生时才22岁。
纯一觉得这个案子很奇怪,至今未发现凶器,现在也只是推测是锛子和柴刀之类的大型刀具。但是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难道会使用这种刀具吗?假如换成自己的话,纯一想,会用小刀。
别的地方难道就没有令人怀疑的地方了吗?纯一边想边打开了诉讼记录,翻到与证据有关的地方。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宇津木名字的影印件。看样子是从送往银行的印章中复印下来的。一看到这个简单朴素的字体,纯一立刻就明白了从犯罪现场拿走的印鉴不是银行正式备案的印章,而是手戳。接下来的一页是标题为“检证调查”的文件。里面有胜浦警察署警官的署名和手印,由此看来这份文件可能是现场检证的报告书。宇津木耕平住所位置的特别说明,接在后面的标题为“现场情况”,在这一项中详细记录了房屋的结构,不过在这些记录中没有明确提到家中有没有台阶。但是有“厨房的地下有放杂物的空间”这样的简单陈述,说明了台阶存在的可能性。因此纯一仔细看了附在调查书末尾的房屋配置图。进人大门,右侧的厨房地下被注明是“放杂物”的地方画有个四角的框,但是并没有记载有没有台阶。
纯一又往后翻了翻,想看看有没有更详细的说明。此时突然一副意想不到的照片进入他的眼帘。
在血海中已经断气了的宇津木耕平的尸体的照片。
纯一急忙挪开目光,但是那个凄惨的景象却已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我看到的时候,脑浆已从父亲的额头……
在慌忙喘气缓解紧张的时候,纯一想到,现在看这些记录是自己的义务。这时他闻到了从厨房飘来的高汤的气味。他又重新把视线落到现场的照片上。
这张彩色照片上的色彩令人心悸。微黄色的脑浆,鲜红的鲜血,雪白的头盖骨。纯一此时才明白被害人的儿子已经表现得相当克制了,也明白了他们为什么没有涉及到母亲的惨状。下一页上贴着宇津木康子的死亡照片,康子的前额受到有力的一击,眼球……
纯一禁不住得悲叫起来。正在厨房烧菜的南乡也好像停下了手里的活,但是他什么话也没说。
纯一忍不住地捂住自己的嘴,他忘记自己犯过的罪,诅咒起这个杀人犯来。这不是人类干的事。这确实是值得判处极刑的残暴行为。
法务省管教局宽敞的会议室一角,坐着三个男人。天花板上的一排荧光灯就像是为了照射他们而安装的一样,只亮了他们在的那一半。
“从拘留所所长那里收到了报告。”参事官边说边用目光轮流扫视着局长和总务科长的脸。
“身份簿的复印件明天就送到。”
局长和总务科长两人都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们的视线都落在桌子上。参事官想,这个工作无论做多久,大概也不会习惯。
“所长的报告中没有提到什么问题吗?”总务科长问。
“如果除去不接受教育这一点的话……”
“不接受教育?”
“是的,还是因记忆问题。”
总务科长理解地点点头:“他还是认为不是他干的?”
参事官问:“记忆丧失不能成为停止执行的理由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等到他本人恢复记忆哕?”
“至少是不是应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这时,局长插话:“我认为停止执行是不妥当的。他是不是真的丧失了记忆?以后能不能恢复也只有他本人才能知道。如果他继续他的丧失记忆的表演,那我们就永远不能执行了。”
“也就是说他有装病的可能性哕?”
“不排除。”
参事官心情沉重地把话题又回到报告上:“除了记忆问题以外,没有情绪不稳定的报告。”
“好。”局长说完,就和总务科长一样不再说话了。
参事官一边等着他们两人开口,一边在心中暗自希望这个死刑犯发精神病。如果犯人精神不正常,死刑就可以停止执行。如果经诊断他的精神状态不能恢复正常,统计上就作为“已完结”,在“不能决定执行”一栏上列入“1”类。
虽然这样对本人来说也很可怜,但是也比在本人不承认的情况下被处决要好。至少对与执行死刑有关的30名左右的工作人员来说,他精神异常更好些。
整个会议室都笼罩着沉闷的气氛。参事官想,为什么
死刑犯还能保持精神正常呢?这真是个疑问。每天早上他们都要面对“接人时刻”的恐怖,每天就像抱着个定时炸弹过日子。但是在参事官所知的范围内,死刑犯发精神病的事例很少。其中有印象的就是昭和26年(1951年)一名被判死刑的女性死刑犯的例子。
这名生活在贫困底层的死刑犯杀死了邻居的老婆婆,偷走了很少一点点的钱,她被以偷窃杀人罪的罪名被起诉。当被确定死刑后,她对马上就要生离死别的孩子的思念,引发了精神病。反复做着意思不明的举动,如洗澡时用烫水浇身等等异常行为。最后她被免于执行死刑。但是虽然她拣回一条命,可喜讯并没有使她恢复正常。她一直精神不正常地在疗养所度过了余生。
每次回想起这件事,参事官的心情都很难过。可以断定她犯罪的动机是为自己的家人搞到需要的食物。
“尊敬的皇室们,阿贞哈瓦先生,马卡萨元帅先生……”在当时的审讯记录中记录下了她的这些话,“大家是我的恩人……为了孩子,为了丈夫我接受这难得的恩惠。”
然而她抢劫杀人的被害人只有一名,如果放在现在无疑是不会判处死刑的。一名参与大型恐怖行动,无辜地剥夺了13人性命的男人,因为法庭认定了他的自首行为,就受到了无期徒刑的判决,这一事例他至今依然记忆犹新。为什么不判这个男人死刑,而50年前的那位妇女要被判死刑呢?刑法用它的强制力来保卫的正义其实并不公正嘛?对于参事官的这个疑问,毫无疑问,别人可以说,人在正义的名义下审判罪犯时,对正义并不存在普遍的标准。
“如果本人不承认犯罪,就不能申请减刑吗?”局长终于开口了。
参事官又从一个普通市民的思维中回到了职业法律工作者的立场上,说:“是的。”
“议案书呢?”
“在这里。”
参事官这才拿出了刚从刑事局转过来的“死刑执行议案书”。在厚二英寸左右的文件封面上已按上了完成了审查工作的刑事局的参事官、刑事科长和刑事局长的裁决印。
“等树原亮的身份簿到了,我再审查。”局长对参事官说,“在我审查结束之前,拘留所长的报告请不要中断。”
“明白了。” 2
南乡驱车向胜浦警察署开去。一路上他憋住哈欠。昨晚没有睡好,因为隔壁房间的纯一一晚上都在做噩梦,哼哼唧唧的。大概是因为看了诉讼记录中的现场照片,或者是因为他自己犯的事依然还留在他的脑海中吧。
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助手席上的纯一,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南乡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为了驱赶睡意,南乡打开了车窗,向纯一问道:“心烦吧?”
“什么?”纯一反问。
“用老婆的话说,我这个人好像每天晚上都被噩梦缠身。”
“是呀。南乡,我也被噩梦缠上了。”纯一笑着说,“我说梦话了吧?”
“哎。”南乡此时深感自己当时租下有两个卧室的公寓
的决策太对了,否则的话,两个男人晚上睡觉时在彼此的耳边哼哼唧唧地说梦话。“我过去就有这个毛病。”
“我也是。”关于被噩梦缠上的原因,纯一什么也没说,“南乡君有妻子吗?”
“哎,老婆孩子都有,目前正在分居中。”
“分居?”纯一话一出口,马上就有顾虑了,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
南乡满足了纯一的好奇心:“快要离婚了。我老婆不愿当狱官的妻子了。”
“她这么说的吗?”
“当狱官就要住在公务员宿舍中,监狱的高墙内。”
“你在松山是这样的吗?”
“哎,因此感觉自己就跟犯人一样,而且只跟同事们住在一起,所以觉得世界很小。有的人很快就习惯这种环境,有的人却总也不习惯这种环境。”
纯一理解地点点头。
“我本人也觉得工作太紧张了。”
“南乡君要辞去狱官的工作是因为这个原因吗?还是考虑到分居中的夫人?”
“不仅仅因为这些,当然这是个主要原因。我不想离婚,一想到老婆孩子,就觉得他们还在我身边一样。”南乡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纯一正在笑,慌忙补充道,“不是因为爱情或迷恋老婆,是因为牵扯到孩子,因为我们一直一起生活。”
“是儿子吗?”
“是男孩,快16岁了。”
纯一不再说话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陷入了回忆思考之中。大概他又想起自己高中时发生的离家出走那件事了吧。
过了一会,纯一打开窗子,南房总的清风吹进了车内。
“辞去狱官的工作,咱们这项工作也结束了,南乡君打算怎么办?”
“开面包房?”
“面包房?”纯一吃惊地望着南乡。
“你忘记了以前说过的话了?我的老家就是开面包房的。”南乡笑着说,“不仅要做面包,还要做点心和奶油蛋糕什么的。要办成一家孩子们都愿意来的店。”
纯一快活地笑了,“店名叫什么呀?”
“南乡面包房。”
“太严肃点了吧?”
“是吗?”南乡琢磨起来,这时他感觉到吹拂在脸上的海风,就说,“南风,南风的英语怎么讲?”
“South Wind。”
“就是它了,South Wind面包房。”
“我认为这是个好名字。”
南乡与纯一一起笑起来,又加上一句:“带着家人回去开面包房,是我现在的一个小小的梦想。”
他们来到紧挨渔港的胜浦警察署,南乡把汽车停到停车场,自己一个人下了车,他认为向刑事打听事情,以狱官的身份比用律师事务所的名义要有利。纯一理解了他的意思,老老实实地坐在助手席上。
走进大门,南乡在收发室打听刑事科在哪里,一位女警官在询问了他的来意后马上用手指向二楼。
刑事科办公室相当宽敞。在宽敞的办公空间里,总务科、交通科等也都在一起办公。写有刑事科的金属板从天花板上吊下来。办公桌有15张,搜查员大概都出门了吧,目前在刑事科的搜查员只有三人。
南乡向里面窗户边的科长席走去。身穿短袖衬衫的刑事科长正与另一位客人谈得正欢。
南乡用目光打了个招呼后,就在旁边等他们谈话结束。与科长谈话的男子30多岁,胸前别着个检察机关徽章。
作为狱官,与和警官的关系相比,与检察官更熟悉些。南乡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科长才抬起眼睛问南乡,“你有什么事?”
“突然拜访,失礼了。这是我的名片。”南乡向和自己同龄的刑事科长鞠了个躬,拿出名片,“我是从四国的松山来的,我叫南乡。”
“你从松山来的?”科长吃惊地说,他越过眼镜片注视著名片。旁边的年轻检察官也掩饰不住好奇心向这边望。
“我是刑事科长船越。”对方一边递名片一边说,“有什么事?”
南乡打算虚实结合地进攻他。“实话实说吧,我想问一件十年前的事,是树原亮君的案件。”
一听到树原亮这个名字,不仅船越,连检察官的表情都变了。在对方还未转过神来之前,南乡一气说完了自己的意思。他说自己是个即将辞去工作的狱官,过去曾在东京拘留所工作,与树原亮认识,而且现在有点私人方面的事要与他联系。
“你有什么事要与他们联系?”船越科长问。
“想问问现场或现场附近有没有台阶?”
“台阶?不,没有。”船越说完后,又用郑重的语气问那位年轻的检察官,“没有吧?”
“是的。”检察官说。然后他就起身站到南乡的面前,满面笑容地递上名片,“我是千叶地区检察院馆山分院的中森。我刚到当地任职时,曾经负责过树原亮的案子。”
“是嘛。”南乡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一定要与他联系。
“你为什么要问台阶什么的?”
南乡一说出死刑犯复苏了有关台阶的记忆,中森就和船越对视了一下目光。
“据检证调查书中记载,那所房子里有放杂物的地下室,难道会没有台阶吗?”
“你说的情况,我们还不太清楚。”
南乡微微点了点头,马上就又提了个问题,必须直接进入要害。“在法庭没有公开的证据中,有没有能看出有第三者存在的物证?”
中森和船越的身体都僵住了。
“哪怕一些细小的物品也行。”南乡收敛地说,但是语气还是有点硬要他们说点什么的样子。南乡的提问与其说强迫他们坦白,不如说触及到了冤案之所以会发生的组织方面的问题。在日本的法庭,允许不完全公开搜查方搜集的证据。如果这里面存在故意的话,就有可能掩盖了被告人无罪的证据。
“你真是热心人那!”船越一边笑一边说,“南乡君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只是为了一个遗憾。在此以前,我看到了几万名犯罪的人获得了新生,但树原亮却是个特别情况。”
中森问:“你指的是没有记忆这件事吗?”
“是的。因自己并不承认的罪被判死刑,这对促进犯罪人的悔过自新没有说服力。因此我想搞清楚,树原亮这个死刑犯是不是真的犯了该判极刑的罪。”
南乡两眼直盯着中森的脸说出这些话。给犯罪人定刑的不是警察,而是检察官,负责执行死刑的也是他们。
“你的心情我明白,可……”中森有点困惑地说,并把目光投向年纪比他大的刑事科长。
“不可能隐瞒证据。”此时笑容已经从船越的脸上消失了,“有关树原亮的案件,搜查方不会有任何遗漏。”
“是吗?”
“南乡君真是从松山来的吗?”船越望着对方递过来的名片问道。
“哎。”
“可以让我确认一下吗?”
“请。”南乡向工作单位提交了休假报告和去外地的申请。在外出目的一栏中也适当地填写了些内容。按规定,如果填写不实,不仅要受警告处分,还要减少退职金。
“我办手续了。”南乡简单地说完,就告辞离开刑事科。
一回到停车场,南乡就看到在汽车的助手席旁站着一位穿制服的警官正在与纯一说话。南乡想他是不是在责备不经许可就擅自停车,可是他发现纯一的脸色很难看,面色苍白,正在掩口好像在强忍住要吐的感觉。
南乡加快了步伐,来到汽车旁。
“不要紧吧?”正在向助手席上的纯一问话的年长的警官感觉有人来了,回过头来。
“怎么了?”南乡问。
“可能是恶心。”警官担心地说, “你是和他一块来的?”
“是的。保护人该换班了。”
“是呀。实际上,我和三上君是老相识了。”
南乡不解地轮流观察着他们两人的脸。
“十年前我们曾见过一面。当时我是中凑郡的警察。”南乡这才明白这个警察是辅导过离家出走的纯一与女朋友的那个警察。
“好久不见,刚一看到纯一时我还吃了一惊呢。”警察笑着说。
南乡察觉到,虽然辅导离家出走的少男少女在一般人眼中不过是一桩小事,但在这位警察眼中却是件大事。可纯一为什么脸色会变得这么难看呢?
“他可能是晕车了吧。”
“让您操心了,一切由我来处理吧。”
南乡说完这句话,警察向他点头施了个礼,接着又对助手席上的纯一说“今后你要认认真真地工作”,就向警察署走去。
坐进驾驶座后,南乡问纯一:“不要紧吧?”
纯一呼吸困难地说:“是的。”
“晕车了?”
“什么呀,突然觉得恶心。”
“是因为遇到了那个警察吗?”
纯一缄口不言。南乡觉得事情很蹊跷,就开玩笑地试探道:“是不是想起与她一起的日子啦?”
纯一吃惊地望着南乡。
“十年前被那位警察辅导过?”
“也许。”
“也许?”
“我记不清了,我的脑子里雾茫茫的。”
“你也失去记忆了?像树原亮一样。”南乡说,但是他并不相信纯一的话,直感告诉他,纯一隐瞒了什么,即使他问,纯一也什么都不会说。
过了一会,大概纯一的心情稳定了,他问南乡: “怎么样?里面。”
“白忙。”南乡说,并把与船越科长和中森检察官会面的内容告诉纯一。南乡一边说着话,一边拖延着时间。
他们谈完了该讲的话后,南乡依然没有发动汽车发动机。纯一不可思议地问:“你是在等什么人吧?”
“对。”
就在南乡回答时,中森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我们真是有心灵感应啊。”南乡笑了,打开车后门的锁。
检察官身体不动,只转动着眼珠,观察周围的情况。很快他就注意到南乡这边,径直向这边走来,微微打了个手势,指向一边的道路。
南乡发动了汽车发动机,越过中森,向警察署的院外开去。不一会中森就追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瘦瘦的身体钻进了汽车后部的座位里。南乡一开动汽车,他就开口问:“助手席上的先生是……”
“他叫三上,我请他来帮忙。他是个口风很紧的人。”
中森点点头说,“冒昧地问一句,南乡君是出于个人兴趣来管这件事的吗?”
“是这样的。”南乡委婉地肯定道。
“那样就好。”检察官也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了。说话的口吻也马上变成公务性的语调,直奔主题,“接着刚才您提出的问题,是有一个证据法庭没有公开。在树原亮的事故现场采集到的黑色纤维片。”
“黑色纤维片?”
“是的,这是木棉的纤维。并不是树原亮衣物的纤维,但也不能肯定就是因事故落在现场的第三者的。”
“也就是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落在现场的哕?”
“是的。我们彻底调查了同案犯存在的可能性,结果从杀人现场的地上发现了几根黑色纤维。”
“它们不一致吗?“
“很微妙。首先,通过鉴定事故现场的纤维片得知,这是一个品牌的短袖衣,但是这种衣服只在胸前和袖子部分才使用这种合成纤维,而杀人现场采集到的合成纤维,除了用于短袖衣以外,还用于袜子和手袋一类的其他产品。”
“完全不一致。”
“是的。也调查了得到这种短袖衫的渠道,制造商的销售网络遍及整个关东地区,没有特定的区域。因此我们就把纤维片的问题从证据中剔除了,并不是搜查方故意隐瞒。”
“我明白了。有问题的纤维片上有血迹吗?”
“血迹什么的倒没有,但是有汗渍。穿短袖衫的人的血型是B型。”中森说完后,停顿了一会儿,看样子是在思索还有没有遗漏什么,“有关未公开的证据也就这一件。”
“即使这个证据被公开,也不能成为重新再审的关键吧?”
“是的,作为翻案的证据过于弱小了。”
“我明白了。谢谢你。”
“那么,在适当的地方我就下车吧。”
南乡一直向前把车开进胜浦车站前的转盘内。
“在这里下车就行。”中森说着点头施了个礼。
南乡迅速地掏出律师事务所的名片。“今后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请给我打手提电话。”
中森显出犹豫的样子,但还是收下了名片。在下车时他说:“我希望能消除这个案子是冤案的可能性。”之后才关上车门,向车站的台阶走去。
“这就是那位在刑事办公室里见到的检察官。”南乡这时才向纯一介绍,“他叫中森。”
纯一惊讶地反问:“这位检察官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大概因为他负责这个案子吧。”南乡心情沉重地说,“要求对树原亮处以死刑的文件的起草人就是他。”
纯一吃惊地望着正在上台阶的中森,说,“也就是说,他是第一个说出树原亮该判死刑的人哕?”
“是吧,大概他一生都不会忘记吧。”南乡很清楚检察官的责任意味着什么。
在向中凑郡前行的路上,纯一未说一句话。他在想那个给人印象精神抖擞的检察官。
中森看上去35岁多一点,那么申请对树原亮判处死刑时应是25岁多一点的年龄。与现在的自己差不多大。当时他面对恶性案件的被告人,以强硬的态度宣告对方死刑。
自己被判刑的时候,纯一对检察官没有印象,他们一定是通过司法考试的精英分子,他们不交流感情,是一群把法律作为武器高叫正义的人。但是从祈祷树原亮的死刑判决不要是冤案的中森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一定也有苦恼之处。纯一想,如果他从事别的职业,也许会反对死刑制度。
汽车驶入了中凑郡境内,驶过繁华的矶边町时,一直阴沉沉的天空开始落雨点了。
纯一问正在打开汽车刮水器的南乡: “下一步干什么?”
“寻找台阶。”
汽车驶上了通往字津木耕平寓所的山路。
“你带驾驶证了吗?”
纯一从屁股口袋拿出钱包,里面有驾驶证。但是纯一一看证的内容,大吃一惊。
“啊!我的住址是松山监狱。”
“和我的一样。”南乡笑了,“如果在三周内换证的话,还可以改。现在我要请你来驾驶。”
“我?”
“是的。”南乡用余光看着纯一,“我知道,你会不安的。”
“是的。”因为在现在这段时间内,如果纯一发生了类似超速或违反停车规定的情况,都要被送回监狱。
“可我只能请你开车,因为我马上要进入那所房子,也就是说要私闯民宅。”
纯一吃惊地望着南乡的脸。
“如果不搞清楚有没有台阶,什么事情都无法开始。”
“可那么干行吗?”
“没办法。”南乡笑了,“考虑到万一被什么人发现,你在附近不好,因为这样你会成共犯的。而且如果这所房子的周围停有汽车,也十分引人注目。所以我进到房子里,请你开车下山。好吗?”
看样子只能这样了。“南乡君,你怎么回去呢?”
“这里的事一完,我会打手提电话的。你再到摩托车事故现场来接我。”
纯一点点头。
南乡底气不足地叹了口气,自己为自己辩解说: “非法入侵被废弃了的房屋和为死刑犯的冤案平反,哪一个更重要呢?”
与上次来时一样,宇津木耕平的住所前没有一人。汽车开上来的那条路过去可能是通往岛内陆地的要道,但是随着交通道路的发达,现在已经被废弃了,
在雾蒙蒙的雨中,南乡下了车,打开汽车后的行李箱,取出必要的工具:折叠伞、铁锨、笔记本、笔和手电筒。然后他稍做思考,戴上了白手套。
他打开伞,回头看了一眼那所木结构的房屋。那所房屋看上去阴森森的,从屋檐上滴下的雨滴给人的感觉就像房屋在流血流泪一样。
坐在汽车的驾驶席上,纯一紧张得不得了,他不断地调节着座位的位置。
“你不要紧吧?”南乡说,他说话的声音好像被身后的房屋吸走了一样,纯一不由得回过头。
“总会有办法的。”纯一没有把握地说,并踏动了汽车加速器,前进后退地反复重复着,然后让汽车作了个U字型转弯。
“你走吧。”
“好。回头见。”纯一说完,就沿着山路往下开去。
看不见汽车后,南乡直奔宇津木耕平的寓所。为了消除私闯民宅的不祥预感,他让自己回忆检证调查书中的房屋布局图。
这是厨房门,他判断。南乡拨开杂草向屋里走去。
迎面的那扇门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块门板,在检证调查书中写的是“屋子的内侧有木制的门闩”。
南乡把伞靠墙立放着,拉开折叠式的铁锹,用铁锨柄试着敲门板,关闭的门板动了,大门没有任何阻挡地向南乡打开了。
南乡注意到门板本来就是开着的。他自言自语地说,一定要沉着,不要慌。
屋内一片黑暗,能看见厨房有六铺席大小。南乡打开手电筒,走进房间,关上身后的门板。这时,他闻到一股金属的特殊气味,尽管这气味很微弱。虽然南乡预感到里面的状况会很糟,但是他还是在厨房门口脱下鞋子,进入厨房。
地上全是灰尘,不可避免地要留下脚印。南乡又重新穿上鞋子,然后才在厨房里到处走动。要寻找的放杂物的地方很快就进入视线中,在碗架前面的地上嵌着一块不规则正方形的地板。
南乡抓住把手,提起地板。扬起的灰尘在手电筒的光线中飞舞。
但是那里没有台阶。洞深不过50英寸,里面放的是盆呀碗呀和调味品的瓶子什么的,还有干了的蟑螂的尸体。
谨慎起见,南乡用手敲了敲洞的底部和几个侧面,里面都是用水泥加固的,不可能隐藏证据。
南乡无奈地站起身,他的目光落在了里面的拉门上。他不打算就这么返回,他想亲眼看看杀人现场。
拉开拉门,走人走廊,在黑暗中他看见左边的客厅。鞋箱上宇津木启介叫救护车的电话机还依然放在那里。
金属异味越来越大,南乡皱起了眉头。不能不继续走下去,他下了决心,打开与客厅相连的拉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吸收了被害人大量鲜血的房子已经被人丢弃不管了。但死人的腥臭味还像当年一样飘荡在空气中。
尽管如此,南乡依然借着手电筒的亮光踏进了杀人现场。
纯一下了山,一进入矶边町,就开始找停车场,他必须找个地方消磨掉接南乡之前的这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一直握着方向盘危险太大。
他一边在繁华的商业街上开着车,一边努力回忆十年前与女友一起来这里时的地理情况。突然一阵恶心要吐的感觉涌上来,他不再去想过去的事了。之后纯一发现了车站前有一家咖啡馆,他马上把车开进那里的停车场。
在咖啡店里,他要了一杯咖啡,甜的饮料可以缓解紧张感,但是他为自己现在这么悠闲感到一种罪恶感。南乡现在正在那所幽灵般的房子里孤军奋战。
自己能干点什么呢?纯一思索着,又回到了汽车里,拿出了南乡放在皮包里的中凑郡地形图。
如果那所房子里没有台阶,就必须在附近寻找。纯一又回到咖啡馆,开始在地图上寻找要搜索的场所。
从矶边町到宇津木的寓所只有一条道,开车大约十分钟左右。宇津木寓所前有一段没有铺水泥的山路,这条路在山涧绕行大约三公里左右进入内陆地区,然后分成三条道。向右一条是去胜浦市的路,向左是去安房郡的路,直走与沿养老河的道路合并,变成一条纵贯房总半岛的道路。
已被判定为用来挖掘地面的铁锨,是警察在离宇津木寓所300米内的地方发现的。可以预测,证据也被埋在这附近。可是只要看一下地形图的等高线,就知道这一带不会有房屋。那么死刑犯树原亮回忆起的台阶会在哪儿呢?
纯一又计算了时间经过。被害人的死亡推定时间是下午7点左右。在摩托车事故现场发现树原亮的时间是下午 8点30分,也就是说在1小时30分钟的时间内树原亮上过台阶。
无论罪犯是谁,树原亮的摩托车一定是被当移动工具用过,那么在摩托车单程45分钟路程的范围内应该有台阶存在。因此,如果再把挖洞埋证据的时间考虑进去,那范围就更小了。最大限度也不过摩托车单程35分钟路程的范围内吧。
从矶边町开车十分钟就到宇津木寓所,道路的直线距离正好一公里。再考虑到这条道路是险峻的山路,罪犯能够移动的距离估计也就在三公里以内。如果这三公里内有台阶的话,就可以肯定是在这个范围内。
纯一抬起头,开始制定计划,包括准备向事务所查询。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纯一看到了佐村光男。
纯一的身体僵住了,光男正从丁字路对面的信用社出来。身穿工作服,看样子他没有注意纯一这边。他的手里握着装有现金和支票的小包。他满脸笑容地向遇到的老人打着招呼,然后钻进喷有“佐村制作所”字样的轻型卡车内。
这个偶然中看到的情景却震动了纯一的心。
虽然儿子被别人打死了,但是作为父亲还得有自己的生活。每天还是要吃三餐饭,要排泄,要睡觉,见到熟人还要满面笑容地打招呼,必须工作挣钱,依然要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活下去。他与在海边的一栋大房子里住着的宇
津木夫妇以及纯一的父母亲一样,每天经营着日子。虽然有时会因涌上心头的辛酸回忆而停下手中的工作,但他只能低下头不让任何人发现。
纯一感到心里很难受。
他后悔自己对佐村光男的道歉没有足够的诚意。
犯罪并不仅仅是用一种能看见的形式破坏了什么,而是侵人人们心中,除掉了人们心中最重要的东西。而且,这个伤害会长久、反复地以烦闷的情绪干扰着人心。
当时如果自己在干别的事情就好了,也许就不会夺走佐村恭介的生命了。
从浸着血的榻榻米上散发出铁锈和霉气混合的强烈臭气。
南乡用手绢捂着鼻子,把整个房子都看了一遍,他亲眼确认了这所房子里没有台阶,但他发现地板被掀起的痕迹到处可见。一定是当时警察怀疑消失了的证据是不是被掩埋了,拼命挖地。
完成预定要做的事后,南乡又开始了最后一件事。在客厅的矮桌上放着一捆信封,那个大信封是领回搜查组扣押的证据时使用的。也许是继承人字津木启介把法庭没有采用的、又返还给他们的证据放回到这里。
信封全部被打开了,南乡看了看里面,发现里面有地址簿,这显然是被害人人际交往的重要资料。
他想把这些东西带走,但转念一想,这不是偷窃了吗?南乡掏出笔和便条,借着放在矮桌上的手电筒的光抄写起地址簿上的姓名和联络地址来。今后在附近调查,如果没有发现台阶的话,抄下的这个地址簿不就可以发挥作用了吗?
但是抄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由于带着手套,难以写字,也无法翻页,南乡只好脱下手套。突然他想到了消失了的存折。
南乡想,罪犯盗走存折时,一定要确定里面的内容。那么罪犯会不会也脱下了手套。
肯定如此,南乡确信。如果戴着沾满血迹的手套的话,不仅无法翻页,一定还会留下血迹的。取钱时,肯定会引起怀疑。毫无疑问,罪犯是直接用手拿存折的。
在这之前南乡看过几千份犯罪记录,知道要完全、彻底抹掉指纹是很困难的。即使罪犯在现场戴着手套,也会留下潜在的指纹。因为指纹是肉眼看不见的,而人在触摸.物品时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以后即使擦,也不可能完全擦掉,总会有遗漏。只要找到消失的存折和印鉴,检测出留在上面的罪犯指纹的可能性就相当大。
南乡从地址簿中抬起眼睛,转而向宇津木耕平和康子的尸体躺过的客厅两端望去。那里的榻榻米上还有一片黑色的印记,只有两人身体下面的地方没有变色。南乡对着两个模糊的人型说:“也许是你们要我们找出杀死你们的真正的罪犯。”
南乡继续抄写。他看了手表,进入这所房子已经一个小时了。
南乡默默地抄写着,突然在地址簿中他发现了一个意外的名字。
佐村光男和恭介。
被纯一打死的那个年轻人和他的父亲是被害人夫妇的熟人。
纯一一接到了南乡的电话,就向摩托车事故现场出发。
在蜿蜒的山道中,他谨慎地向上坡开着,不一会就看见了撑着伞正在等他的南乡。
纯一松了口气,他既没有发生事故,也没有违反规定,终于又开回来了。
停下车后,纯一马上把驾驶席让给南乡,并问道:“怎么样?”
南乡告诉纯一,在被害人的地址簿中发现了佐村父子的名字。
“是佐村光男和恭介吗?“纯一吃惊地反问。
“起先,我也感到很意外,可是一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你大概还记得被杀害的宇津木耕平的经历吧?”
“监护人,对吧?”
“再往前。”
纯一想起了杉浦律师的说明。“中学校长?”
“是的。大概他教过的学生中就有佐村恭介吧。”
纯一明白了。
“另外,家里没有台阶。今后我们必须在野外工作了,要在山里转来转去了。”
“我早有思想准备。”纯一说出了自己查看地图分析得出的结论,以及下一步的搜索范围。
听了纯一的话,南乡马上腻味地说:“方圆三公里?”
“是的,如果他距离走得越远,在树林里的时间就越少,我们搜索范围实际上是三角形的。”
“为什么?”
“当罪犯走远到三公里的地方时,我们就要把他来回的时间都算上。因此罪犯为了埋证据进入森林中,也只能是从离寓所前的道路很近的地方开始。”
“啊!明白了。是这么回事。如果罪犯就在距宇津木寓所很近的地方进入森林的话,罪犯就有足够的时间进入森林深处。如果他离寓所走得越远,那么离路就越近。”
“对。我们据此计算一下,算上他徒步在森林里走的时间,难道我们不是只要在底边一公里,高度三公里的三角型的范围内搜查就行了吗?”
南乡笑了,说:“不愧是学理科的人。”
“还有一件事,我到村公所去问过了,这个范围内好像没有住宅。不过可能还留有五十年代建造的森林管理部门的设施。”
“好吧,那我们就先在这个范围搜。”南乡说着,发动了汽车发动机。
搜索从当天的下午就开始。
他们两人先回到胜浦市,购买了登山鞋、厚袜子以及绳子和雨披等必需品。然后又返回中凑郡的山中。他们把汽车停在路边,走进森林中。
没想到搜索工作比预想的要艰难得多,因为下雨,泥泞的地面十分滑,他们靠裸露的树根好不容易才站住脚。南乡也许是年龄的原因,纯一因受监狱生活的影响,他们都为自己的体力消耗之快而诧异。
“南乡君,”不到15分钟就气喘吁吁的纯一说,“我们忘了买水壶了。”
“太粗心了。”南乡也气喘吁吁说,他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可笑,“而且没有指南针,真是不好办。”
“如果我们在这个地方遇难的话,可能不会有人发现。”
“的确如此。”南乡说,接着他问手拿地图的纯一,“我们现在走了多远了?”
“有200米左右吧。”
南乡笑出了声。“到达想象的目的地了。”
第二天起,两人的工作强度猛然增加。早晨早早就起床的南乡,就像要送即将去远足的孩子的母亲一样,准备好一壶饮料和两人的盒饭。而纯一在每天结束了山中的搜索,回到胜浦市的公寓后,都要抱起一大堆沾满泥水的衣服去投币洗衣店洗衣服。
除此以外,每天他们还要作经费的计算和精读诉讼记录,以及向杉浦律师汇报搜索情况,忙得他们连喘气的精神都没有。
山中搜索的范围日益扩大,他们两人的腿脚都经受了锻炼,但是他们谁都不觉得这可以算是快乐的郊游。在森林中他们还遇到过端着猎枪瞄准他们的猎人,蛇呀蜈蚣呀水蛭等许许多多的生物都让在城市长大的纯一毛骨悚然。
有一天,纯一想起,警察曾为了寻找消失了的证据搜过山。于是他又反复看了诉讼记录,了解警察都做了什么。警察的搜索行动除了有刑事科和鉴识科科员参加以外,还动员了70名机动队员,总共120名搜查员。用了十天时间把方圆四公里的地方彻底搜查了一遍。这是日本警察最得意的轧路机作战法。然而他们的目的与寻找台阶的纯一他们不同,他们是为了找出被掩埋了的凶器,他们在地面上寻找被挖掘过的痕迹,对可疑的地方他们全部挖掘,甚至还使用了金属探测器,把这一带全部扫描了。尽管这样,还是没有找到被断定为杀人凶器的大型刃物、存折和印鉴。
纯一期待在诉讼记录中会出现有台阶的山上小屋,但是没有那样的记录。
他们两人进入山中已经十天了,地图上的三角型已被涂了一半了。就在这天,在山侧面的小河边他们发现了一个小木屋。
从远处看到它时,纯一不由自主得叫了起来:“南乡,有了!”
南乡也有种苦尽甘来被解放了的感觉,只见他两眼放光,叫起来:“去看看。”
两人赶到小木屋前,这个小木屋的建筑面积大约三坪 (一坪约3.3平方米)左右,二层楼,是一个纵向的细长建筑物。门口边挂着一块饱经风吹雨打、上面的字都难以辨认的牌子,上面好像写的是营林署什么的。门上有把生锈的挂锁,南乡用力一拉,锁就弹开了。
“我要第二次非法入侵了。”
南乡的话提醒了纯一,他不由自主地向四周张望。
“没有人看见。“南乡笑着说,并兴冲冲地打开了门。
两人朝里面望去,马上就失望了。小屋确是二层,但是升降的设备不是台阶。
“难道会是梯子吗?”
南乡一边往里走,一边朝楼上看。纯一跟在他的后面,环视着这个六铺席左右的空间。
被打碎了的玻璃杯、方木料以及沾满沙土的被子等散乱地扔在那里。看样子这是营林署工作人员休息用的小屋。
他们两人没有绝望,马上把整个小屋包括地面都检查了,期望能发现台阶和证据什么的。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搜查一结束,无论南乡还是纯一都呆呆地僵在那里。
他们必须再回到森林中去,这就像早晨起床一样是很痛苦的事。
南乡在铺了地板的地上躺下,说: “稍微休息一下吧。”
“好的。”纯一靠着墙壁坐下来。他喝着水壶里的运动饮料,缓解一下腿脚的疲劳。这时,纯一听到野鸟的叫声,说,“我想……”
“什么?”一副疲惫相的南乡转动着眼珠,身体一动不动地看着纯一。
“有关第三者的假设,可以设想是罪犯威胁树原亮,逼他进入森林中。”
“为了埋证据。”
“当时树原亮上了台阶。”
“是的。”
“问题就出在这儿,会不会是去埋证据的地方碰巧有台阶?”
“啊……罪犯是在有台阶的地方开始他的计划的。即罪犯是个对地理情况很了解的人。”
“我也这么想。”
“不会是营林署的职员吧?”虽然南乡是在开玩笑,但他的意见很尖锐,与以前的思路相反。纯一也注意到这点。
“是啊,即使是当地人,也不会了解森林中的情况。”
“我同意你的说法,否则对他的有关台阶的记忆会越想越觉得奇怪。树原亮真的上台阶了吗?”
“也许是梦幻或幻觉吧。”
“搞不明白。”南乡有点困惑地说。他思考了一会儿,又鼓起劲说了一句“再说吧”,就站起身来。他扬起细细的眉毛,脸上又浮现出可爱的笑容。他问纯一:“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嗯,那,当然是好消息。”
“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半。”
“坏消息呢?”
“我们还有一半工作没做。” 3
六月末的最后一个星期五,“死刑执行议案书”被送到了法务省保护局。参事官立即向恩赦科的科长处走去,确认树原亮请求减刑的情况。
“我已经向中央更生保护审查会确认了,他一次也没有请求过减刑。他本人一直坚持,自己不记得犯罪时的情况。”恩赦科的科长说。
“记忆丧失不能成为停止执行的理由。”
“这不是我考虑的事。关于他的情绪是否稳定的问题,管教局已经审查过了。”
参事官看着管教局局长等三人的决裁印。他们已经对丧失记忆的树原亮的死刑执行开了绿灯。作为审查减刑理由的保护局,没有对管教局的结论提出异议的权限。
从科长处回来,参事官开始看议案书。他知道,等看到议案书时已经不可能停止执行死刑了,但是他还是想让自己的职业良心没有内疚。不对罪犯的情况作详细了解,是不能把一个人送上断头台的。
在他继续看议案书时,他又开始感到那种经常出现的迷茫。特赦这一制度真能发挥作用吗?他始终对此抱有疑问。所谓的特赦是与司法结论相悖的、依靠行政判决使审判效力改变的制度。简而言之,根据内阁的决定,可以让罪犯免于刑事处罚或减刑。有人批判这是违反三权分立的制度。但是这个制度之所以被维持下来,是因为由于按照高超的理念——法律的划一性肯定会出现不正确的判决这种情况。而这种制度是对用其他方法无法补救的误判的补救,因而受到支持。
但是,如果看一下现实,就会发现这一制度的负面作用。
特赦一般分为政令特赦和个别特赦。政令特赦是在皇室或国家庆典和办丧事时进行的特赦。
昭和63年传出昭和天皇病情恶化的消息,为此曾停止了一切死刑的执行。如果天皇驾崩的话,肯定会搞政令特赦。考虑到这种情况也适用于死囚犯,就暂停了死刑的执行。这可以说是行政方的一个温情。但是事实却适得其反,发生了无法挽回的悲剧。在法庭上几名被告人争着要求判死刑,自己主动提出控诉和上告,要求确定其死刑判决。
这是因为原来的特赦只以已经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为对象,由此引发了悲剧。在特赦令就要发出的时候,他们在法庭上争,因为判决如果没有确定的话,就不可能受到特赦。这些被告人把生命赌在与其在二审中受到死刑的判决,不如利用政令特赦免于死刑。
但是,结果政令特赦下来的时候,限定了特赦对象只是那些犯有轻微罪行的囚犯,而不适用于被判无期和死刑的恶性犯罪者。那些自己提起控诉和上告的被告人加快了自己的死期到来。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原因很简单。关于特赦的适用性的标准不明确。它是根据握有大权的权威者当时的意志随意确定的特赦。这种情况已在过去的实际操作上清楚地显现出来了。那次特赦释放和恢复权利的人中,因违反选举法而判刑的占绝大多数,也就是说,那些为了在选举中让政治家当选而染指犯罪的人被优先特赦了。
相对而言,死囚犯的情况怎么样呢?在过去25年的时间内适用特赦的情况一次也没有。主要原因是由于法庭量刑的标准变缓和了。只要不是残无人道的罪行,都不会被判死刑。现在的日本每年有1300名杀人犯被捕入狱,但其中只有几名罪犯被判死刑,只占杀人犯的0.5%。从全国的总人口比例来看,几千万人口中才会出现一名死刑犯这样奇特的比例。这几名被判死刑的罪犯确实都是“罪不能赦”的暴虐狂。可以这样说,如果给他们减刑了,反倒是过分的举动了。
尽管这样,参事官还是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因为政令特赦和个别特赦这两种特赦都没有明确的标准。“鉴于审判判决后的特殊情况”,这是什么标准?拘留所的报告是否准确地反映了死刑犯的内心世界。对照特赦制度的基本理念,是不是有过把应该减刑的人处死了这一疑问一直没有离开过参事官的大脑。
参事官看完了树原亮的“死刑执行议案书”,在按下批准印时,他想,从任何方面都提不出意见了吧?
他回顾自己的人生,作了个小小的反省。刚进法务省时,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参与死刑执行的决定。
他虽然认为自己这样太轻率了,但还是在议案书上按下了印章。
“可以三呼万岁了吗?”
在到达最终地点时,南乡这样说。
从开始在山中寻找台阶,已经过了三周了,梅雨季节也快过去了。纯一他们也已决定结束在预定范围内的搜索。
在这三周的时间内,纯一只是在回东京去保护观察所时休息了半天。在连日阴雨天气的三周内,他们不顾浑身肌肉疼痛,抓紧一切时间寻找台阶,但是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他们走上停着汽车的山道,纯一坐在路边,下身全是泥,雨披的帽子上雨珠一串串地往下滚。他一边喘气一边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关台阶的记忆会不会是幻觉呢?”
“只能这样认为了。”南乡把毛巾拿进雨披里,擦拭身体上的汗。
“我们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也不可能找到。”
“难道我们的工作已经以失败告终了吗?也就是说,树原亮的冤罪不可能平反了?”
“不,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今晚杉浦先生要来,我和他谈谈。”
纯一马上想起了律师的那张很会陪笑的面孔。搜索暂告一段落,今天杉浦来胜浦大概是为了听取详细的搜索报告吧。
我们还有时间,纯一想起律师给他们的三个月的期限,还有两个多月。“我们不能就这样后退不管了。”
南乡赞许地看着纯一,纯一慌忙补充道:“救树原亮的命这就不用说了,是应该的,还有……还有成功的报酬。”
“是呀。还可以让令堂高兴。”
“是的。”纯一诚实地点点头。
“这可是我的South Wind面包房的开业资金呀。”南乡笑着说,“再说这也不是坏事,何况我们还救了人命呢!”
“对呀。”
之后,纯一和南乡费力地从地上站起身来,上了汽车。汽车开过宇津木耕平的寓所,下了山。由于结束了搜索,所以他们比平时提早了四个小时,下午三点就回到了胜浦的公寓。
当他们洗完澡、做完了洗衣服等的杂务事时,杉浦律师也从东京赶到了。
“没有电视吗?”
杉浦站在门厅吃惊地说。他的目光在只铺着被褥的两个六铺席大的房间来回转动。
这时,南乡也才注意到房间里的用具是如此简陋。他半苦笑着说: “每天在山野中爬来爬去,回来光睡觉了。这就是我们两人这段时间的生活。”
“辛苦了。看来你们两人都经受了锻炼。”
他的俏皮话把纯一也逗笑了。南乡中年发福的肚子眼见日渐消瘦。
“可是,我们没有找到台阶呀。”
听了南乡的汇报,杉浦的神情又严肃起来,他说:“咱们去吃饭吧,先不讨论对策。”
走出公寓,他们在杉浦的带领下进了车站前一家旅馆内的寿司店。一进门,他们就被领到座位上,看来是律师事先预定好了的,大概他打算慰劳南乡和纯一吧。
三人落座后,先用咖啡干了杯。之后又继续闲谈。纯一吃着好几年没有吃过的寿司,心里想,如果能让父母也尝尝那该多好啊!
当一盒寿司吃下去一半时,南乡进入了正题:“那么。今后的事……”
“请稍等。”杉浦制止说,“在谈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说点事。”
“什么事?”
杉浦的目光在南乡和纯一的脸上来回地扫射,看来他有难以说出口的事。“发生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不是政治因素,我公开地说吧。根据委托人的要求,实地调查只想让南乡一人干。”
“我一人?”南乡反问道,并担心地看了纯一一眼。
“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是他们有这个要求。”
纯一放下筷子,那么美味的寿司此刻他一点儿也咽不下去。把自己排除在外的理由,他清楚。
“是因为三上有前科吗?”南乡强压住愤怒说道,·“难道有前科的人收集到的证据就不能通过重审的审查吗?”
“我不知道委托人出于什么想法才这样说。”
“真是岂有此理。有关三上的经历你事先汇报过吗?”
“汇报过了。”杉浦律师坦率地承认。
南乡的目光无目标地任意游动着,他没有任何对象地骂了一句“混蛋”。
纯一第一次看到南乡发怒,他吃了一惊。在自己被逮捕后两年的时间内,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一人因自己而发过怒。
气氛遽然紧张起来,不过南乡很快就又变成了笑脸。他一边往杉浦的杯中添咖啡,一边说:“杉浦先生,我感到好为难啊。”
“为难?”
“比如说,这次寻找台阶。如果没有三上,得多花费一倍以上的时间。不仅如此,如果一个人干的话,冤案昭雪的可能性就减少到二分之一。”
“是这样啊。”
“而且报酬,我又没有要求加倍。我只是与三上两人分。”
纯一为刚刚得知的事实感到吃惊,他才知道,这份工作是由南乡一人接下来的,是南乡让他参加这项工作。南乡的报酬减少了一半。
“而且,”南乡的脸上又浮现出恶作剧式的笑容,“杉浦先生不也希望为成功的报酬签约吗。”
杉浦为难地抿嘴笑了笑。
“这样如何?我一人接受杉浦先生的委托,但得允许我自主雇助手。这一切与杉浦先生无关。”
“嗯。”杉浦歪头作思考状。
“这不是开玩笑。我们如果三人干的话,拿到成功的报酬的机遇就会增加。而且……”南乡突然又表情严肃起来,“如果三上被辞退,那我也不干了。你可以重新考虑人选。”
“哎?你真这样想吗?”
“当然。你选择哪边?”
“我明白了。哎,我明白了。”杉浦不断地重复,好像为了赢得思考得出结论的时间。
南乡满面笑容地耐心等待对方的答复。
“明白了。”杉浦说,“我只雇佣南乡君,这样行吗?”
“好啊!”南乡嬉笑着点点头,然后对正要开口讲话的纯一说,“你没必要介意这些。”
纯一一句话也没说,低下了头。
“这个节外生枝的话题太糟糕了。”杉浦对纯一说,并用手巾擦去嘴角的酱油。“那么,我们开始谈谈今后的工作吧。如果树原君的记忆不可靠的话,看来我们得变更作战方案。”
“我也这样想。”南乡说,“也就是说,我们没必要去确认树原亮的记忆内容是否准确,而是应确定寻找真正的罪犯的方向。”
纯一感到很紧张。
“胜算有多少?”
“不干干试试,怎么知道?”南乡想了一会问道, “杉浦先生是刑事专业的律师吗?”
“是,但知识并不丰富。”
“目前能够检测出十年前的指纹吗?”
“这要看证据的保存情况,应该不是不可能。”
“是用铝粉检测吗?”
“这只适用于潜在指纹是新鲜的情况。”
“如果用铝粉的话,”纯一插嘴说,“也许我家的工厂就可以。” ’
杉浦点头首肯:“如果是十年前的指纹,用这种方法也许太勉强了。因为指纹受到了流动气体的吹拂和紫外线的照射。”
“嗯。”
“那怎么办?”
“不过可以作为参考。”
杉浦点点头,正了正坐姿后说:“现在我有件事要说,还是期限问题。”
“不是三个月的期限吗?”
“是的。说实话,两天前树原亮的抗诉已被驳回。马上就要进行特别抗诉的申请。如果再被驳回,情况会怎样呢?第四次重审请求被驳回的时候,也就是……”
一阵沉默之后,南乡说:“执行?”
“对。他很快就要进入危险区了。安全期从现在算起只有一个月左右了。”
“一个月后,无论什么时候执行都属正常?”
“对。”
纯一和南乡把要回东京的杉浦送到胜浦车站后,步行返回公寓。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当他们进人二层简陋的公寓房间时,窗外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是梅雨季节要结束之前的雷雨。
纯一从小冰箱中拿出两罐啤酒,走进南乡的房间。
荧光灯下盘腿而坐的南乡正沮丧地自言自语:“没有时间了。”
纯一坐到南乡的面前,打开啤酒盖,问: “死刑的执行时间并非是确定的吧?”
“根据法律,判决一旦确定,法务大臣应在六个月以内发布命令。命令发布后,拘留所必须在五日以内执行。”
“也就是说应该是六个月零五天的期限?”
“是啊。但这不包括提出重审请求和特赦的时间。如果加上提出重审请求两年的时间,应该是两年零六个月五天的期限。”
“那么树原亮的情况怎么样了呢?”纯一准备去自己房间取诉讼记录。
“已过了期限了。自判决确定之日算起,树原亮已经在拘留所关押了快七年了。即使除去重审请求的时间,也已过了11个月了。”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执行?”
“因为法务大臣不遵守法律。”南乡笑了, “这方面并不太严格,现在执行的死刑从这个意义上讲几乎都是违法的。”
“为什么会是这样?”
“因为没有人对此有意见。从死刑犯方面来说,哪怕多活一天也好。从执行方来说,希望有足够的时间让死刑犯平静下来。”
纯一点点头,但他还不太明白。“如果执行期限是如此模糊的话,树原亮是不是还不太要紧,不一定会立即执行。”
“但是,根据从审判到执行的平均数据来看,从判决确定起七年左右时是最危险的。”
纯一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南乡和杉浦律师焦虑的原因。
南乡小口小口地喝了几口啤酒,就摇动着扇子躺下身来。纯一突然觉得很热,他到厨房,打开了厨房的窗子。大雨立刻穿过纱窗吹进屋内,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没有别的方法。
从厨房一回到房间,纯一就问,“还是那个话题,十年前的凶器上还会留有指纹吗?”
“我考虑的是存折和印鉴。但是包括凶器在内,当时警察那样搜查,都没有发现。因此这对我们来说,既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
“好消息指什么?”
“凶器、存折、印鉴都还躺在山中的某个地方,而在我们已结束了搜索的范围内,现在是它们最安全的隐蔽场所。”
“那么坏消息是什么?”
“即使我们想找到它,也不可能了。”
纯一无力地笑了。是的,关键的证据,当时包括机动队员在内共120人搜山,都未发现。
“检察官中森君曾说过,罪犯应是B型血。我认为,摩托车事故现场的纤维片是罪犯的物品。”
“我也这样认为。”
南乡大概又恢复了元气,起身说道:“今后,我们要从两条线上去考虑。也就是说,一条线是罪犯是宇津木夫妇的熟人,另一条是他们不认识的人。要分别从这两方面去考虑。”
“熟人的可能性更大些吧?”对此,纯一有种预感。
“问题就在于他们家的位置,离村子那么远,又是独门独户人家。流窜犯会专门去那里吗?或许,正因为那里离村子较远,才成为目标。另外还有一个可能必须考虑到,那就是罪犯的最初目标是树原亮。”
“这样的话,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犯罪。”
“是的。” ,
南乡从房间角落里一个沾满泥的包中拿出笔记本。“这里抄写了被害人的联系地址。如果罪犯是熟人的说法正确的话,罪犯就在其中。”
纯一翻开笔记本,确认了佐村光男的名字。他可能是罪犯吗?这么一想,纯一的头脑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他第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是那种原以为自己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进,却突然发现了实际上自己正处在另一个地方的那种不协调的感觉。纯一抬起头,他感觉到的那种不协调感好像正在变形,变成一个凶暴的人从毫无准备的他的背后袭来。
“怎么了?”南乡问。
“请稍等,南乡。”纯一拼命控制着自己混乱的头脑,“如果找到了真正的罪犯……一旦审判的话,判决会是怎样的呢?”
“死刑。”
“有酌情减刑的可能吗?也就是说从成长经历呀犯罪动机等方面与树原亮的情况不同。”
“因为犯罪事实没有改变,无论什么情况,法院都会坚持原判的。”
“真是不可思议呀。”纯一注意到自己控制不住地在自言自语,“我之所以接受为死刑犯平反的工作,就是因为我做的事是为了救一个人的命。但是如果因此找到了真正的罪犯的话,其结果,不是把别的人送上了断头台了吗?”
“是呀,在有死刑制度的国家,抓住恶性犯罪的罪犯就等于杀了他。我们如果发现了真正的罪犯,他无疑会被判处死刑。”
“这样好吗?如果这样的话。”
“大概不会有别的办法了。”南乡用强硬的口吻反问道,“除此之外,难道还会有别的办法吗?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么无罪的人就会被处以死刑。”
“可……”
“好了。这只能是两者选一。现在在我们的面前有两个人溺水,一个是受冤枉的死刑犯,另一个是抢劫杀人犯,如果只能救一个人的话,你救谁?”
纯一在自己的脑子里做了回答。他深有体会。罪犯的命与他所犯的罪的轻重程度是成反比的。纯一的脊背感到一阵寒冷,犯过伤害致死罪的自己,命应该是轻的吧。
“如果是我的话,我就放弃杀人犯。”南乡肯定地说。
“南乡君可以做到,可……”纯一对杀人这个词很排斥,“我做不到,我过去杀过人,我杀过人。”
南乡的表情没有一点儿改变。
“以后,不要再干夺去他人生命的事了。”
房间里只有下雨的声音。过了一会传来了南乡的声音。
“杀过人的不仅是你。”南乡说,“我也杀过两个人。”
纯一怀疑自己的耳朵,看着南乡说,“哦?”
“我用这双手杀了两个人的命。”
纯一不了解南乡,认为他在开玩笑。但是的南乡面部表情僵硬,瞳仁也失去了神采。看到这双暗淡无光的眼睛时,就联想到每天夜里被噩梦缠住的南乡的声音。
“你为什么杀人?”
“执行死刑。”南乡垂下眼帘说,“那是狱官的工作。”
纯一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南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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