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菜 发表于 2007-4-20 20:27

13级台阶 第四章 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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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3年,19岁的南乡正二看到了狱官招聘宣传画,宣传画中没有写狱官的业务工作中包括执行死刑。

  这是一项大有干头的工作,改造罪犯,引导他们回归社会,防止隐藏和销毁犯罪证据,保证对拘留中的被告人进行公正的审判。

  南乡通过了狱官的考试,被分配到千叶监狱。在这所监狱服刑的罪犯都是初次入狱,被判八年以上徒刑的LA级罪犯。

  南乡开始在保安课工作,负责处理杂务,之后他又在管教研修所通过了70天的初级研修,取得了见习狱官的资格。他学习了有关法律和护身术,成为一名称职的狱官。

  学习完毕后,他返回千叶监狱,却受到与理想背离的现实的沉重打击。当时全国的监狱一片混乱。服刑的罪犯并没有都在悔过,从管理者方面,看守也不把罪犯当真正的人来教育,尽力让他们回归社会。

  有许多看守受到处分,他们有的是因为对囚犯有过激的行动遭到投诉,有的是因为对囚犯有同情心,亲如骨肉反而被利用。……他们都不是站在教育者的立场上,这些熟知人类内心活动的人是在展现自己的斗争手腕。

  必须对这种混乱状况画上终止符。在大阪首创的《管理行刑》使全国监狱的行政管理大为改观。对囚犯实行军事化管理,加强对囚犯东张西望、交头接耳等的监督,这是一个彻底全面监督囚犯的方针。命令全体看守都必须手持被称为“小票”的便条,记下囚犯任何细小的违规行为。

  南乡被任命为法务科看守的那年,正是日本的行刑制度发生重大转变的时候。

  于是南乡在履行自己职务的同时,总对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抱有疑问。

  服刑人在排队时,只要发现有东张西望的行为,就一定会受到惩罚。同事中就有人轻蔑地管服刑人叫“受罚人”,他们中的一些人只考虑如何达到监狱工作标准。

  南乡深切地感到,许多同事都对这种风潮不赞成。那些人只想夸耀自己的工作。改造犯罪者,为他们回归社会开辟道路,进而消灭对社会的威胁——刑期教育的最高理念到哪里去了?但是哪怕一点点放松严格的纪律,囚犯中就一定会有人得意忘形地跳出来。在引入《管理行刑》之前,监狱甚至出现过无赖让看守去食摊买拉面的事。

  目前如何对待现实中存在的犯罪者?站在监狱行政管理最前线的看守们直接面对这种进退两难的窘境。

  参加工作五年后,南乡的内心发生了变化,变化的契机是监狱内举行的一年一次的运动会。这对囚犯来说是快乐的节日。只有在这一天,他们才会忘记与看守的紧张关系,这是这些成年人可以又跑又跳的特别日子。

  在运动场监督这个活动的南乡,突然注意到,这些犯人中有300多名杀人犯。这就意味着,因为他们的原因,有300多名被害者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这么一想,南乡对眼前的景象完全改变了看法,眼前那些对着特别配给的馒头笑逐颜开,正在香喷喷地嚼着馒头的杀人犯们,为什么要让他们高兴呢?是不是因为被害者再也不会出现在人世了呢?南乡感到震惊。

  恰好这时,南乡为了通过作为晋升的第一道门坎中级考试,正在勤奋学习。在这期间,他学习了刑法史,刑法史中对有关问题的争论从历史到现在一直都没停止。在近代刑法的摇篮期,欧洲大陆围绕着刑罚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一问题展开了激烈争论。一种看法是,刑罚是对犯罪者的报复,这种观点形成了因果报应刑罚思想。另一种是,刑罚的设立是为了教育改造犯罪者,消除社会威胁,这种观点形成了目的刑罚思想。这两种观点长期争论,结果确定了对两者扬长避短的发展方向。形成了现在的刑罚体系的基础。

  但是,由于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法律,因此侧重点也就有所不同。一般来说,欧美诸国大都是因果报应刑罚思想,而日本则是倾向于目的刑罚思想+

  学习了这些理论,南乡终于明白了使自己感到左右为难的原因是什么?那种严格的《管理行刑》表面上标榜刑期教育,实质内容是对囚犯严加管束,完全是形式与内容分裂的管教方针。

  此时,南乡看到了杀人犯背后没有浮现出的灵魂,他清楚地觉悟到自己应该选择的道路。惩罚犯罪者才是自己的工作。只要想一想被害者,就会认为因果报应刑罚思想是绝对正义的。

  后来,南乡确实按照《管理行刑》方针履行职责。在通过了中级考试、完成研修后,他的职级也晋升为看守部长了。在上司中间的评价也高了,被调往东京拘留所。

  也就在这时,他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死刑执行任务。

  南乡去东京小菅拘留所赴任时才25岁。他意气奋发,正认真考虑要在职务上再上一个台阶。因为他知道,狱官的世界是下级绝对服从上级的等级社会。如果不站在高处,什么事也干不了,而且他现在已经踏上了第一级台阶了。

  此时的南乡,把推进《管理行刑》当作自己的使命。而且新到的这所监狱东京拘留所是关押那些已被宣布死刑、被认为没有改造余地的囚犯的地方。在日本,关押已经确定死刑囚犯的地方不是监狱,而是拘留所。他们是已被宣判死刑,并已初步决定了执行,作为尚未执行的囚犯被关押在拘留所。对死刑犯的称呼号码,末尾都加一个 0,把他们集中到一个地方,成为重点监视对象。东京拘留所的新四舍二楼就是死刑囚犯囚室,统称“0号区”。

  当上狱官六年的时间里,南乡从未对死刑犯作过深入的思考。与一般人一样,他以为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刚到东京拘留所工作不久,南乡还在同事保安科员的带领下视察了“0号区”,在视察时南乡心中也没有涌现别的想法。

  但是,同事说话压低声音的样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走进走廊之前,同事说:“请尽量不要发出脚步声,绝对不要在囚室门前停留。”

  “为什么?”

  “他们会以为是来接他们的,有人会因此陷入恐慌之中。”

  在看完了新四舍二楼后,同事又给南乡讲了过去发生过的恐怖事情。一名看守为了方便办手续,去了死刑犯的单人囚室。由于他粗心大意,去的时候恰好是在囚犯认为来接人的时刻,上午九点到十点之间。看守从铁门外怎么叫,里面也不回答。看守感到怀疑,就从视察口向里面望去。原来,房中的死刑犯吓得失态了,正处于眼看就要昏迷的状态。几天后,这个房间的报警器被举起来了。所谓报警器,是一块囚犯用来与看守联络用的木牌。囚犯压一下房间中的杠杆,走廊中的木牌就会举起。被叫的看守立即就向囚室奔去,从观察口中往里面看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次,却突然从里面伸出了手指,戳伤了看守的眼睛。

  “死刑犯的紧张已到了极限状态了。”接着同事又说明,“如果你不了解他们这种精神状况,你就不能恰当地.处理好。”

  南乡点头表示赞赏,同时在他的头脑中又浮现出运动会时津津有味地吃着馒头的那个杀人犯的身影。那个男人因为杀人才被判了15年,而这里的死刑犯囚室里关的都是犯了极其残暴罪行的罪犯。如果同情他们,那成什么了。南乡的想法很直接。

  一周以后,南乡与那位保安科员在监狱内行走,看到树林中有一座象牙色的小屋,感觉就像森林公园的管理员办公处。

  “那所建筑是干什么用的?”南乡漫不经心地问道。

  同事回答说:“刑场。”

  南乡不禁地停下脚步,这是为执行绞刑而建造的设施。潇洒漂亮的外观与外观不协调的坚固铁门,都让看见它的人联想起残酷的童话故事。南乡的心中涌起了不安。执行死刑的任务也有可能会落到自己头上。那时在那扇门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自从知道了刑场那一天起,南乡一结束工作回到宿舍里,就开始研究死刑执行程序,他知道,即使去问前辈也不会得到满意的结果。大家都好像要把黑暗的东西藏在背后一样缄口不言。在这种背景下,有执行经验的狱官只有很少的一部分。

  但是,一位南乡在千叶监狱就认识的老看守的牢骚话却深深地印人了南乡的脑中。 “他们一定是在傍晚时来,死神哦。一辆涂成黑色的汽车吱地一声停在本部门前,那就危险了。”

  虽然那时他不知道指的是什么,但他已经感觉到,那是送来了有关死刑的重要文件。关于死刑犯的待遇问题,南乡也做了研究。目前实际待遇与制度发生了冲突。在法律上对死刑犯的待遇是按刑事被告人对待,即与还没有宣布判决的一般囚犯相同。虽然法律上是这么规定的,而现实却不是这样。根据1963年的法务省通知,绝大部分死刑犯都被禁止与外界联系,甚至不允许与隔壁房间的人说话。准确地说,只有接受书、信等方面的细小规则可以由拘留所所长具体掌握执行。所以死刑犯所受的待遇并非公平。

  即使是因为考虑到要对恶性犯罪囚犯的严惩,南乡也对这种做法持怀疑态度。与法律条文相比,行业内部的文件更具有效力,这应是一个法治国家不允许的。

  当时南乡把解决这些矛盾作为督促自己的动力。如果他通过高级考试,晋升的限制就消除了。这样他就能晋升到管教区区长的职位。那时,只有高中毕业学历的自己也就可以和法务官僚平等对话了。

  南乡努力学习,可就在这个时候死神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确如那位看守说的那样,一天傍晚,一辆黑色的公务车停在了本部门前的停车处。从汽车里走下一位身穿黑色衬衫、手拿提包的30多岁男子。

  看到这个男子胸前的泛着银光的徽章时,南乡才认识到死神的真面目。东京高等检察院的检察官来拘留所送达《行刑执行指挥书》。南乡看见的检察徽章也被叫做“秋霜烈日徽章”,人们把执行刑罚的严肃性比喻为秋天的寒霜和夏天的烈日,这些都是检察机关的象征。

  南乡确信,死刑执行临近了,但是他不知道目前被收监的十名死刑犯中到底谁会被执行死刑。

  过了两天,南乡的周围一切如旧,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保安科的头头和老资格的狱官们看起来比平时表情更严肃。

  在第三天的傍晚,南乡被保安科长叫去,他一进会议室,发现科长的脸色阴郁。接着科长表情严肃地宣布:经决定,明天执行470号的死刑。

  南乡突然想起了470号的那张脸。一个因两起强奸杀人案被判处死刑的20多岁男子。

  科长停顿了一会,但眼睛一直盯着南乡的脸:“我们考虑了各种情况后,决定推荐你作为执行人。”

  终于来了。这是南乡的第一个感觉。当时他不可思议地想起了小学生时代的事,那种在牙医候诊室里等待的不安,和被护土叫到时那种想逃走的紧张感。

  科长继续宣布选择的标准。选来完成这个任务的人都是特别优秀的人。本人还要没有慢性病,家族的人中也没有慢性病,妻子不在怀孕中,本人不在服丧期——满足这些条件的狱官共有七名,因此这七名狱官进入了科长划定的范围内。

  “但这并不是绝对必须服从的命令。”科长说,“如果你们谁不愿意干,请别忌讳,说出来。”

  在他说话的口气中,让人感到他对部下的诚意。也许如果当时南乡摇摇头,就可以不接受这项工作了吧。但是考虑到被选中的其他同事,南乡没有拒绝。

  “没关系。”他说。

  “好。”在科长点头赞同的表情中,表现出了帮他解决了让人头疼的问题的感谢之情,科长又说了句“谢谢”。

  一个小时后,集中到所长室的七名死刑执行官正式从所长那里接受了命令。每人拿到了一份由保安科长制作的名字为“计划案”的手写文件。那里面写明了今后24小时内必须做的事项——从检查刑场开始,当日的人员配置,对死刑犯本人的当日宣判和带人程序,给执行人每人都分配了任务,甚至遗体处理以及对新闻界发布消息等等均一一详细在案。

  南乡他们按照“计划案”向那个看似公园管理办公地的建筑物走去,进行死刑执行的排练。

  打开铁门的锁,推开门,在这黑黢黢的夜晚,只有树林中隐约有声音响起。他们七人中年纪最大的是40岁的看守部长,他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打开了日光灯。

  建筑物内的色彩统一涂成了浅茶色,地面也铺着同样颜色的地毯,看上去的感觉就像高级住宅一样。但是它的内部结构与一般的住宅差别很大。南乡他们进入了一层,一层只有人口和走廊。走廊的左右两边是连接中二层和半地下的短小台阶。也就是说,这幢二层的建筑物只有半层在地面上,南乡他们从一层的最高处进入里面。

  七名执行官都默默地登上了只有五级台阶的楼梯,向中二层走去。

  首先进入南乡视线的是安装在走廊墙壁上的按钮。这就是执行按钮,是卸下刑场踏板的开关。共三个按钮,这也是为了让执行人分不出哪个按钮是送死刑犯上天堂的按钮。

  被任命主管按纽的三名执行官留在了走廊,包括南乡在内的另外四名执行官进入按钮对面被称为佛堂的房间。

  房间被折叠式帷幔分割成两半,是间6铺席大房间。正面是祭坛,中间是一张桌子和六把椅子。这是教诲师读经和死刑犯吃最后一餐饭的地方。

  在进入佛堂工作的四名执行官中,其中两人的工作是,在马上就要执行死刑时,一名执行官蒙住死刑犯的眼睛,另一名从死刑犯的背后给他戴上手铐。

  南乡为了演习一遍分配给自己的任务,拉开房间里的折叠式帷幔,准备进入其中。

  但是,就在他看到刑场的那一瞬间,南乡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帷幔里面是一个一米见方的地方,地面是踏板,踏板上面铺着地毯。被蒙住眼睛的死刑犯站到那里,也不会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在这个一米见方的踏板上方,垂下一根粗两英寸左右的麻绳。绳子的全长大约八米左右,一头被系在侧面的墙壁上,通过天花板的滑轮耷拉到踏板上。

  南乡的任务是把这根绳子套到死刑犯的脖子上。他呆立在帷幔边,恐惧得好一会儿不能动。其他六名同事都默默地等待他完成工作。南乡想咽口唾沫,但是唾液好像已经从他的口中消失了。没办法,他只好先吸了口气,然后再进入刑场,用手拿起系有一个圈的绳子的那一头。

  套在死刑犯脖子上的绳子部位裹着黑色的皮革。看到皮革表面暗淡的光泽,南乡感觉自己好像闻到了死尸的臭味。在绳圈的一个关键部位,有个椭圆形的铁板,上面穿有两个洞,绳子通过这两个洞与天花板降下来的绳子一起形成一个圆圈后,绳子的一头再返回。当把绳圈套在死刑犯的脖子上的时候,只要压住铁板,绳圈就不会从犯人的脖子脱落。

  南乡在头脑中想象着这些工作,他觉得恶心欲吐。但这是他的工作,只要有法律规定,就必须维持死刑制度,就必须有人去做这项工作。

  南乡想起了计划案中写的命令——把绳子调整到死刑犯落下时脚离地面30公分左右的高度。南乡开始了工作, 470号死刑犯的身高在计划案中也有记载。

  绳子调整结束后,南乡他们在年龄比他们大点的看守部长的指导下开始了演习。由留在走廊按钮处工作的三名执行官中的一名最年轻的看守当死刑犯,给他戴上手铐,蒙住眼睛,然后打开折叠式帷幔,把他带到刑场,让他站在踏板上。左右两边站着看守部长和南乡,他们两人分别为死刑犯绑上腿、脖子上套上绳圈,然后才让他从踏板上向下落一步。实际在执行时预先安排好保卫科长看到这些工作全部完成后,向走廊的三名执行官发信号。这时三名执行官同时按下执行按钮,死刑犯的身体就向2.7米以下的半地下落去。

  他们反复演习了几遍上述执行程序,进一步缩短了所需的时间。整个过程所需时间之短让南乡惊愕。从470号进入刑场到抽掉踏板,大概连五秒钟都用不了。南乡很快就能熟练地把绳圈套在死刑犯的脖子上了。

  夜里十点钟过后,演习结束了。七名执行官步行回到

  宿舍区,在那里解散了。有两名回宿舍,另外四名去了被称为“俱乐部”的狱官聊天场所。

  只有南乡回到了新四舍,他与值班长交涉,得到许可后查阅了470号的身份簿。他想在执行前向自己的大脑中灌输马上就要被自己杀死的那个男人的罪状。

  他独自一人坐在会议室里,默默地翻着身份簿。470号的罪状是两起强奸杀人案,他犯罪时才21岁。当时他是都内大学三年级的学生。被他强奸杀害的两名少女一名五岁,一名七岁。

  在读这些记录时,南乡的心情多少感到安慰。因为对死刑犯的憎恶不是来自他的意志,而是发自他的内心。向来就喜欢孩子的南乡对杀害幼儿的犯罪更加倍地愤恨。当他到川崎的双胞胎哥哥家时,小侄女一边叫嚷着和爸爸长得一样的叔叔来了,一边欢快地跳跃。只要设想一下如果是那个孩子遭到侵害的话,马上就可以想象出遗属以及整个社会对罪犯的愤恨。

  而且这个470号犯人在公审中还假装精神异常,还证言自己犯罪时被害者曾做出了性诱惑的动作等,这引起了审判长的愤怒,“丝毫看不出他有改过的愿望”。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被判处了死刑。

  这样一来,让南乡担心的只剩下一点,证据是否确凿,470号会不会是冤案,自己会不会杀了无罪的人。

  不过,只要看完装订在身份簿中的诉讼记录,就不再担心了。被害人的体内残留的精液与被告人的血型和染色体一致。另外,在搜查阶段扣押的被告人内衣上面,附着含有血液的被害人的阴道分泌物。作为证明强奸罪的证据,还发现了被认为是杀害被害人用的凶器的石块碎片和附在被告人毛衣上的毛发。

  这些物证已证明了罪犯犯罪的过程,南乡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两名幼女遭受到性凌辱后,又被石块砸碎了头。

  这不是人类干的事,连野兽都不会干出这种事来。

  南乡想,这个将要被处死刑的罪犯真是连野兽都不如。

  当天晚上,南乡睡不着觉了,以后他才深切地感到,前一夜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安眠夜。

  第二天早上八点点名,七名脸色苍白的执行官和他们的上司并排站在那里,大概昨天晚上没有一个人能睡好。

  点名结束后,七名执行官走向刑场,做了最后一次演习。他们向设在祭坛上的佛龛上了香。从南乡开始狱官们向着佛坛双手合十。虽然他们祈祷了,但是依然不能抹去他们心中的疑惑。因为他们在吊唁还活着的人。结束吊唁后,他们就坐在椅子上,等待执行时间的到来。

  上午九点35分,一层的铁门被打开了。正在佛堂等待的南乡耳边响起了教诲师读经的声音。伴随着读经的声音来到佛堂的还有在警卫队带领下的教诲师、470号、所长和五名干部以及检察官。

  南乡这时才近距离地看到470号。这个对两名幼女犯下杀人残暴罪行的男人长着一张细长的脸,身材纤细。看上去手腕的力气之小,让人不由得认为他只能推倒未成年的孩子。

  470号被接来后,就被带进了讲经堂,并在那里接受了执行的通告。在即将执行前,这个死刑犯的双手被用手铐拷在身体前,他一直在哭泣。嘴都变成了三角形,紧皱的眉毛下眼泪扑哧扑哧往下落。

  “我们准备了许多好吃的东西。”保安科长为470号卸下手铐,温和地说,“请随便吃吧。”

  470号望着桌子上的食物,有蔬菜、白米饭和水果。并且还特意准备了甜点,桌上有日式点心、西式点心、年糕和巧克力。

  470号一边哭泣一边伸出手。他把豆馅点心塞进自己的口中,但是“哇”地一声又吐了出来。然后又突然停下了手,挨个看围着自己的人。

  他的眼睛看到南乡后就不动了。南乡的身体紧张得僵硬起来,双手在为行刑戴上的手套中已汗渍渍的。

  “救救我!”470号望着南乡的眼睛从呜咽声中挤出微弱的声音,“请你不要杀死我!”

  南乡拼命联想这个白皮肤青年的罪行以使自己保持对他的憎恨。

  470号挣开制止他的警卫队员的手,在南乡面前跪下:“救救我!拜托你!不要杀我。”

  南乡的身体一动不动,俯视着470号。现在他感觉在自己眼前的只是一个身材矮小处境凄惨的人。面对470号拼命的求救,南乡的心中已扔掉了前一天夜里感到的憎恶。

  你对幼女施暴,结束她们生命的时候是否感到了快感?那种快感现在是不是和你正在体验的死亡恐怖相抵消了?

  警卫队长用手拉起了死刑犯的身体,他向在场的执行官们使了个眼色,这是转达提前470号死期的信号。他们是因为要杀死470号而团结起来的一个团队。

  “在即将告别的时候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保安科长尽可能地用温柔的声音说,“或者你还想写点什么?”

  这时读经的声音停止了。也许是考虑到应该听听470号最后遗言吧。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470号开口说话了, “我没干。”

  刹那间,佛堂内的近20名男人全都停止了动作。

  “我真的没干。”

  “就这些吗?”保安科长说, “你要说的全部说完了吗?”

  “我没干!救救我!”

  三名警卫队员扑向挣扎起来的470号,同时从拘留所长的口中也发出了“执行”的短促命令。

  多人的脚步声混作一团。教诲师用最大的声音再次开始了读经。

  470号的头部被蒙上的面罩挡住了视线。南乡看到这一切都做完后,折叠式帷幔被打开了,开始进入刑场。

  他拿起耷拉在眼前已调节好长度的绳圈,不由自主得转身看了看,470号被拥倒在地上,手被背在身后正在戴手拷。

  必须把这个绳子套到那个家伙的脖子上。一想到要这么做,南乡的脸色马上变得苍白。充斥整个刑场的教诲师读经的声音加剧了南乡内心的动摇。吊唁死者的经文没有带来心灵的安息,在吊唁的对手还活着的时候,这只能起到唤醒人类猎奇的咒语效果。

  “救救我!救救我!”470号一边叫着,一边被从地上拉起来。

  这时传来了所长的声音:“如果你出声,会咬断舌头的。”

  但是,470号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叫喊,反而叫声更大了。他那被警卫队员抓住的两只胳膊绝望地挣扎着,被带进了刑场。

  南乡想尽快地抓住绞绳的绳圈。但是,手的动作就像出事故的人看不清物体手脚不听使唤一样,令人着急。

  470号的脚被带到了踏板前,南乡拼命地从心中赶走震耳欲聋的读经声和死刑犯的悲鸣声。此时他突然想起了奠定因果报应刑罚思想基础的哲学家康德的一句话:只有绝对的因果报应才是正义的。

  470号的脚开始踏上踏板。绝对的报应是刑罚的最根本定义。

  南乡一边在心中重复着这些话,一边扬起了手中的绳子。

  即便这是市民社会被解散,世界被灭绝的最后时刻。

  南乡把裹有黑色皮革的绳圈套在了470号的脖子上。

  杀人者必须被处极刑。

  “我没有杀人!”

  南乡的眼前,从被遮住视线的头部的下方传出470号的声音。

  “救命!”

  南乡把椭圆型的金属件压向死刑犯的脖颈,然后马上退后一步。

  接着,就像地震一样的震动冲击声响彻整个刑场。踏板被卸下,刑场与地狱连接起来了。470号的身体就像被突然出现的洞吸走一样瞬间消失了。绳索拉长的同时,传来了呼吸急促的声音、骨折的声音和绳子磨擦的声音。

  南乡仔细调节过绳子的长度,现在绳子在他的眼前慢慢地左右摇晃,好像在说他很完美地履行了职务。

  “请下去吧。”传来了引导尸检官和检察官的拘留所长的声音。他们必须下到半地下去确认470号的死亡。

  南乡虽然对一直还在持续的读经声音十分讨厌,但他还是呆在那里。过了一会儿,绳索停止了摇摆。负责按执行按钮的三名执行官已走到半地下,他们按住还在继续痉挛的470号的身体。现在医务官正把听诊器放在470号胸部,应该是在等待他心脏停止跳动。

  过了16分钟才确认470号心脏停止跳动了。接下来按照监狱的规定,死刑犯的身体还必须在确认心脏停止跳动以后于吊着的状态停留五分钟。

  为了处理遗体,南乡在上午11点整准时下到半地下。南乡他们花了15分钟左右的时间用酒精擦净了已死去的囚犯的身体,并给他穿上丧服,被装殓的遗体运进与刑场相连的遗体安置所,这时南乡他们的工作也就结束了。他们每人领到12000日元的特殊勤务津贴,并被告知绝对不要对外说刑场发生的事。喝完净身酒后,他们去公务员宿舍区的“俱乐部”洗澡。

  南乡就像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一连串的行动。

  中午12点时,七名执行官结伴到拘留所外面。大家很少说话,只是在街上闲逛。后来大家不愿在一起了,于是就解散了。南乡一个人在美食街溜达,他想寻找一家中午也能喝酒的酒馆。等他恢复了意识,他发现自己已在夜色朦胧的马路上,正趴在铺了瓷砖的地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去了。

  大概是酒喝多了,在朦胧的意识中他回忆起了几分钟前的事,他不是在酒吧的吧台喝威士忌吗?

  他又吐了一会儿胃液,终于他想起了自己不舒服的原因。因为喝酒时他突然想到了处理遗体的情形。为了确认死相,从绳子上取下蒙在吊死的470号脸上的布时被咬断的舌头滚到南乡的脚边。

  我杀人了。

  凸出的眼睛和因落下的冲击足足抻长有15英寸的脖子。面对这个残酷的场面,他相信,仅用正义两个字并不能回答所有问题。

  南乡在回去的路上,一边吐着胃液,一边哭泣。一种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的悔恨涌上心头。他想起了少年时代与家人吃饭的情景,他不断地反问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如果自己考上的大学比哥哥的好的话,大概就不会干杀人的事了吧?也许这是回避不了的命运,从出生之日起就已经被决定了。自己大概就是为了变成杀人者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吧。

  眼泪哪里还止得住,而且越来越汹涌地从双眼中涌出来。他跪伏在地上,感到正在呕吐的自己十分悲惨,不一会儿,他放声大哭起来。

  在以后的一周内,他还和以前一样继续工作,到了第八天时他认为已经到了极限,只好请假去医院,开了安眠药。当时他看到正在分药的司药胸前挂着的一个小小的十字架饰物在闪闪发光。当问她是否是基督徒时,那位姑娘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容,摇了摇头,回答说,只是饰品。但是南乡却觉得这里有某种启示。

  从此以后,南乡每天晚上都要吃安眠药,他利用睡前的时间阅读有关宗教方面的书籍。他觉得书中的语言很美,充满了仁爱,但时而又觉得书中的话是在叱责自己。南乡在这些书中感到了非同寻常的舒畅心情。不过,南乡很快就把宗教书丢到一边去了。因为他感到依赖神是懦弱的表现。

  一切都是人干的。强暴两名幼女,并杀害她们是人干的,对犯下这些罪行的人处以极刑也是人干的。这一切都必须通过人的手进行。对于人类所干的事,人类本身是不是应该给出一个答案。

  可给出这个答案需要七年的时间。 .

  南乡和医院那位戴十字架饰品的姑娘结婚了。他们从认识到结婚用了五年的时间。第一次与她过夜后,她说,“我一个晚上都被噩梦魇住。”听了她的话后,南乡犹豫了,要不要结婚。有关执行死刑的事他对谁都没有讲过,他怀疑自己做不到一生都对她隐瞒。但是南乡认为她给了他他不想失去的安宁,他还是决定结婚了。. 两年后,他们生下了一个男孩。

  孩子十分可爱,望着孩子熟睡的脸蛋,南乡又复苏了已经彻底断念了的参加高级考试的欲望。

  同时他又开始重新认识到七年前他做的事大概是正确的。

  如果自己的孩子被杀死了,当犯人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南乡肯定会让他死去的吧?但是如果社会允许私刑,社会秩序就会变成无序状态。必须由国家这个第三者启动刑罚权,来代替人们私自做必须做的事。在人类的心灵中都有复仇心,这个复仇心是对失去的人的爱情。而法律本身是因为有人才存在的,所以为什么不能认可含有生命刑的报应思想呢?

  南乡曾在七年的时间里对死刑制度心存疑惑,但是现在他发现这是由于自己把死刑与杀人的不快感混同在一起的错误导致的。在执行死刑之前他是支持死刑制度的。

  南乡回顾了七年来的日日夜夜,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时刻,回到了他俯视着跪在地上求他救命的470号的时刻,这一刻曾动摇了南乡心中对他的憎恨。

  因此,当一生中第二次接到命令执行死刑时,他已经

  能够控制住自己内心的动摇。他已经可以忍受杀人那种生理嫌恶感。他认为,即使因此剥夺了他今后40年的安眠,正义也必须得到伸张。

  第二次接受命令的时候,南乡已经调到福冈拘留所工作,工作单位频繁的变换意味着他已踏上了晋升的台阶。

  执行的前夜,他去狱官宿舍内的“俱乐部”,一位年轻的看守面色苍白,正在喝酒。他是南乡的同事,也被选为这次死刑的执行官。南乡和冈崎还有另一名执行官接受了按下踏板按钮的任务。

  看见他的样子,南乡感到就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因而他在冈崎的身旁坐了下来。冈崎先向他打招呼,他们俩谈起了对死刑犯管教的看法,但是他们都在回避明天的执行。年轻看守提出了南乡以前曾有过的疑问,即为什么法务省的通告优先于监狱法的条文。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考虑了很多。”南乡说出了自己的思考结论。法务省大概希望修改监狱法,但是政治家不行动,因此就不能改变法律,可能是出于无奈之举才发出那样的通告。

  “照你那么说,错误在不修改法律条文的政治家身上哕?”

  “表面上是这样的。但是我们也必须考虑国会议员不行动的理由。因为他们如果提出对犯罪者的处置问题,特别是提出有关死刑犯的问题,会在社会上造成很坏的影响,会影响到自己的人气。”

  “那么,不对的也不是政治家哕?”

  “你看到过有关死刑制度的调查吗?”

  “大多数国民都不支持。”

  “是的。”南乡说,“日本人是心里想着应该把坏人都判死刑,但表面上却冷眼相看说出这种观点的人。这就是把内心的愿望与原则分别表现的日本民族的劣根性。”

  冈崎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张大了嘴,过了一会儿才点头首肯:“是啊,电视中只有反对死刑的人才出现在镜头中。”

  “而且被冷眼相待的并不仅仅都是政治家,我们也在其中。我们迎合国民的愿望去做,但是却遭人背后指责。谁也不会对我们说,谢谢你们为我们杀了作恶多端的人。”接着南乡又叹了口气说,“但是,这事总得有人去做。”

  “是啊。”冈崎环视了周围后,压低声音问,“南乡君,你赞成死刑制度吗?”  .

  “是的。”

  “对明天就要执行的160号也是同样看法吗?”

  南乡注视着冈崎,在冈崎的脸上表现出无奈和紧张的神情。“160号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冈崎没有回答。

  南乡有种不祥的预感,“确实是冤案吗?”

  “不,证据方面没有错误,但……”冈崎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思考了一会才说,“你去看看那家伙的身份簿的最后一页。”

  南乡向死刑犯的囚室走去。南乡认为他已了解了160号的罪状。50岁,男性,因为熟人借钱做担保而连累自己,使自己成了还款人。他在一家人自杀和做强盗两者之间犹豫不决,最后选择了后者,成了罪犯。被他杀害的人共三人,财产所有人是一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如果他选择一家人自杀,他杀死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的话,不要说死刑,连无期徒刑都不会判。

  南乡得到了翻阅160号身份簿的许可后,就拿着厚厚

  的活页夹进了晚上没有任何人的会议室,与七年前一样开始看起来。在看到冈崎所说的最后一页之前,他注意到 160号的有关宗教教诲的记述。

  “自从被逮捕后,我认识到自己犯的罪,在第一次审判时我皈依了基督教和天主教。”

  南乡用手指划着记述文字。

  “我不是同时信仰两种宗教的所谓滥竿充数的人,我是真挚地按照教诲师的教导,每天为被害者祈祷。”

  南乡想,冈崎说的大概就是这句话吧。他的疑问大概是,对悔过之心很大的人有没有必要判处死刑?

  对此,南乡有自己的回答,他曾把因职务关系认识的许多无期徒刑囚犯和死刑犯做过比较,得出结论:同样是犯了这么凶残的罪行,无期徒刑囚犯中有相当比例的囚犯没有悔过之心。他们心中只有对自己的道歉,甚至还有不少人仇恨正好在犯罪现场的被害者。他们在监狱中一味地装老实,他们的目标是假释出狱。

  当然,也有些犯人表态要改过。这些人当然是大多数了。但他们的态度与一部分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被某种热情所驱使所表现的悔恨不同。真正达到宗教所讲的那种心旷神怡程度的悔过之心,只有在死刑犯中才能见到。

  因此,经过一系列这样的观察,南乡得出结论,死刑犯在口头上说要悔过自新,难道这不是因为他们受到.了死刑判决才有的效果吗?

  也就是说,因为有了以报应刑罚思想为基础的死刑判决制度,才达到了目的刑罚思想的目标——罪犯有了悔过之心,这种现象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

  现在看到160号的有关宗教教诲的记述,南乡再一次感到受到了嘲笑。对教诲的目的,着眼点是为了安慰死刑犯的心灵,这是确定刑期的主要因素。越是按照教诲师的教导,得到心灵安息的人,就会越早被处刑。

  冈崎也许正是对这样的制度上的矛盾感到疑惑吧?南乡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里贴了一封书信的复印件。收信人的地址是福冈地方法院的审判长,发信人是被160号杀害双亲和兄弟的那位女性。

  这是被害人遗属写给审判长的信。在高档纸的便笺上是手写的文字:“我不希望判处他死刑。”

  当看到这句话时,南乡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为什么?这是南乡的第一个感觉。南乡想,如果自己的孩子被杀害的话,他一定要让罪犯以命相抵。南乡不能理解,这句话让他感到震惊。

  “被告人已经充分地向我们表示了赔偿。”南乡看到这样的记录后,又慌忙打开身份簿。他想,被害者的遗属是不是已经获得了充足的经济赔偿。但是160号是因为受借钱人连累才走上犯罪道路的,他没有付高额赔偿金的能力。从被逮捕到现在,160号总共付给被害人遗属的,只有11年来在狱中工作赚来的22万日元。

  南乡的目光又回到写给审判长的信中,那里有遗属的心情。

  “开始我也对被告人恨之入骨,但是从被告人的情况出发来思考,他出生贫寒,在贫穷中长大,没有上过学,一直在艰难、贫困的社会中挣扎,因为太相信朋友而陷人借钱的连累中。我认为自己不应该希望判他死刑。如果他和我有同样的人生,他和我的亲属一样,他的情况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然而我的意思也不是说要对被告人无罪释放,而是觉得他应该在监狱里一直生活下去,一直祈祷我

  的父母和兄弟的冥福。”

  这比任何反对死刑制度的理论家的理论还要有力。正因为强有力,南乡开始恨起这封信来。我们用这样严格的思想来执行死刑任务,他们却这样……而且南乡还感觉到自己心中已涌起了对这位遗属的憎恨。

  南乡看到了第一审的判决。正是那位收到遗属来信的那位审判长宣布判处他无期徒刑。但是检察方对法院提起了抗诉。接下来的第二审,原判决被驳回,他被处以死刑。判决的量刑理由是这样的:“被告人在搜查、公审阶段自始自终都表现出了强烈的悔过之心,加之被害人的遗属为他呼吁减刑,本应酌情减刑。但是由于被告人犯下的罪行属于极不人道的残暴行为,给社会带来了极大的震动,所以完全没有减刑的余地。对他处以极刑,并不违背正义。”

  后来在第三审中,最高法院也驳回了被告人的上诉,并拒绝了今后再提改判申请的要求,确定了死刑的判决。

  南乡的直感告诉他,法院的结论并非公正。他是支持死刑制度的,这可以使七年前执行死刑的行为正义化,这也是从被害者的因果报应的感情来考虑问题。在因果报应的情感消失了的今天,剩下的只有法学家们建立的法理了。160号损害了应该遵守的法律利益和法律保护的利益,所以被判处死刑。

  但是仅靠这些就行了吗?为了纠正这种划一的无区别的判决而产生的挽救措施——恩赦制度在160号身上好像没有发挥作用。

  南乡又把目光移回遗属的信上。这位女性虽然家人被杀害了,但是她还不希望被告人被判处死刑。这个事实为司法界提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明天的行刑是为了谁?南乡和冈崎有理由必须杀死 160号吗?违背被害人遗属的意愿,对犯罪者给以绝对的报应,这难道不是在刺伤被害者吗?

  那天夜里南乡一夜都没有睡,他想到了辞职。他在两室一厅的公务员宿舍里来回走动,而且还几次去看妻子熟睡的脸。

  他想他有一个必须由他来保护的家,因此他只好违背自己的真情打消了辞职的念头。他认为,与死刑犯的命相比,还是要优先考虑家人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在刑场执行排练结束后,等待着160号到来的时候,他心中浮现出的是七年前行刑的情景。

  我没有干——

  把绳子套到正在乞求救命的470号的脖子上的行为,无论从哪方面说南乡认为都是正确的。但是这次的160号情况又是怎样的呢?请求为他减刑的被害者遗属的信,说明了人们的思想和感情是多种多样的,不能被一概而论的法律制度所代替。

  刑场的门被打开了,在身穿神服的神父的带领下, 160号登上了又窄又短的台阶。这是个杀了三个人的50多岁的男人。瘦削的脸,眼睛眍进去,但是脸上露出的坚定表情让人感到他的狂妄。这个死刑犯迈着精确的步伐进入了佛堂。

  南乡很担心他身旁的冈崎,年轻看守的身体正在微微地颤抖,似乎有一种他忍受不了的痛苦一样。

  被卸下手铐的160号仔细地看着设在祭坛上的十字架。在计划科长的一再劝说下才打算吃最后一顿饭。他先对对他的照顾表示感谢,才吃了少量的点心和水果。

  160号沉着平静的态度,让包括作为见证人的尸检官在内的20名男人脸上都浮现出放心的神色。

  饭后,被允许吸烟的死刑犯一边吸烟一边与拘留所长做最后的谈话。遗物转交给家属,遗书已经事先交给了负责他的看守,仅有的一点现金也用于被害人遗属的赔偿。他已申请把自己的遗体捐献给大学医院,作为回报他预先已领到了五万日元现金。

  40分钟后,保安科长插话说:“准备告别吧。”

  就在那一刹那间,160号停止了一切动作,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说“好”。

  此时距宣布他被判处死刑共七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一直负责他的那位看守忍不住哭了起来。

  160号也悲伤地垂下了眼睛,好一阵子他才转过身问教诲师:“神父,我希望得到您的宽恕。我犯罪了。”

  神父点点头,走到跪在地上的死刑犯面前,背对着祭坛上的十字架,用严厉的口吻说:“你忏悔过一生的罪过吗?忏悔过那些违背全能的神的意志的事吗?”

  “是的。”

  “我饶恕你的罪过。”

  听到这种与神的对话,南乡觉得自己的头被人打了一样。160号犯的罪,神已经赦免他了,可人类却没有原谅他。

  “以圣父和圣子以及圣灵的名义,阿门。”

  “阿门。”160号随声附和着,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后,站了起来。

  这时两名执行官走过来,蒙住他的头,把他的手背到身后,给他戴上了手铐。

  南乡和冈崎以及另外一名执行官开始向佛堂内侧墙壁的按钮走去。从那个地方看不见刑场。他们在那里等保安科长的信号,然后按下按钮。

  传来了拉开帷幔的声音。通往刑场的门被打开了。南乡注视着眼前的按钮,心想这是辞去这项工作的最后机会了。如果在这里放弃职务提出辞呈的话,至少可以不亲手杀死160号。

  但是家人怎么办?还有,他这样做算不算背叛?忍耐着痛苦和他一起准备着按按钮的其他两位年轻同事怎么办?

  这时保安科长放下了举起的手,南乡条件反射似的按下眼前的按钮。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南乡抬起眼睛,他没有听到踏板被卸掉的声音。在佛堂里的保卫科长一幅愕然的表情。他的眼睛轮番把南乡他们这边和刑场那边相比较,以确定发生了异常情况。是什么原因?南乡慌忙环顾四周,不久他就找到了原因。他愕然了。

  冈崎的手指在就要按下按钮的那一瞬间停止了动作。

  南乡手指按住按钮不放,小声地喊:“冈崎。”

  这位年轻的看守脸色苍白,手指颤抖着,就像什么也不要听一样,紧紧地闭上眼睛。

  终于南乡意识到,要让这个男人按下按钮是很困难的事。由于冈崎的犹豫,暴露了是哪个人杀死160号。

  南乡向佛堂望去,保安科长在向右边的看守招手。执行按钮失灵时,就启用刑场上的手动控制杆。如果手动控制杆也失灵,就由一位执行官亲手绞死死刑犯。

  被叫到的看守慌慌张张地走过去。但是南乡已经等不及了。再这样把脖子上套着绳子忍受着死亡恐怖的160号晾在那里,实在太残忍了。南乡推开冈崎僵硬的手指,用

  自己的手按下了执行按钮。

  传来了沉重的撞击声。

  这是最后的声音,南乡的耳朵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我已杀死了两个人了。

  南乡的脑海里只有这件事。如果在刑场外做同样的事,自己肯定也该被判死刑了。

  然而,从第二天起,南乡以死刑犯的生命换取工作以维持的家庭生活逐渐地开始变糟了。

  以福冈拘留所的死刑执行为标题的报道在全国报纸刊载了。南乡的妻子看到了这篇报道,似乎也就知道了丈夫为什么前天夜里在外喝了那么多酒才回家的理由。虽然她没有说出口,不过态度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开始南乡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执行了死刑而受到她的责备,但是随着时间的变化,他发现在别的地方妻子也表现出了不满,是为丈夫不向她坦白而焦急。但是南乡始终认为,如果自己坦白地说出一切苦恼,那么她大概也会和他一起痛苦。

  南乡不能说出执行的事,他为隐瞒了七年前执行死刑的事实结婚而内疚,也因回到家看到围绕在身边的孩子而说不出口父亲杀了人这一事实。还有他一直遵守着刑场上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的职业命令。

  不久,孩子上了幼儿园,南乡也通过了高级考试。夫妇两人第一次开始商量离婚。然而他们两人达成了共识,等孩子上小学再考虑离婚。孩子上小学后,他们又决定继续忍耐到孩子上中学。南乡认为,无论如何也要避免离婚,因为他知道被送到监狱的大多数罪犯都是在不和睦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如果20年后自己的儿子被审判,父母离婚这一因素可能会作为特殊情况酌情处理,不过这些都是南乡难以想象的,把孩子放在第一位来考虑,对夫妻之间的关系的要求已经不是心灵之爱了,而是来自意志力的团结。

  妻子为此努力了,由于丈夫工作调动,他们不得不在日本各地转来转去,同时也被公务员宿舍的人际关系搞得筋疲力尽,而在孩子面前又不能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只好继续维持着家庭。

  后来,删1年孩子上了高中,南乡调到松山监狱工作,以此为契机,夫妇俩开始了分居。而对孩子只说是单身赴任。

  南乡想,三年后孩子高中毕业时,家庭可能就真的解体了。

  用160号的命作交换维持的家庭……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为了给死刑犯的冤案平反,一位无名的律师正在寻找调查员。

  南乡想,这正是自己愿做的工作,他在强烈愿望的推动下主动与律师联络,待到会面后他才发现,他见到的杉浦律师早在东京拘留所时就认识。

  杉浦律师对狱官来应聘感到颇为吃惊,也很欢迎。因为南乡职业的关系,他很精通包括重审请求在内的对死刑犯的处置方法。

  南乡决定辞去狱官的工作,用退职金和平反成功的报酬可以送孩子上大学,还可以再建父亲传下来的家业,开家面包房。到那时再把一切都告诉妻子,请求妻子全家一起生活。

  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艰难的工作中去,他的目标只

  有一个,让死刑犯从绞架上下来生还,为此他还需要寻找一个一起调查的伙伴。

  于是,他注意上了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位”岁的囚犯三上纯一。

  “我违反了服务规定。”作为自己的长篇大论故事的结束语,南乡说,“这就是全部,都说出来了,我轻松了。”

  日期已经改变了,现在已进入新的一天了。大雨也停止了。凉爽的风从纱窗外吹了进来。

  纯一注视着面前的这位47岁的狱官,望着这个曾处死过两名罪犯,还在拼死维持着已经破碎了的家庭的男人的脸。此刻他脸上平常一直带着的那种可爱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殉教士的严肃面孔。纯一想,这也许才是南乡的真面目。

  “南乡,”纯一十分担心目前已经身心疲惫的南乡,说,“现在你还赞成死刑制度吗?”

  南乡看了一眼纯一后说:“哪一方都不赞成。”

  “你哪一方都不赞成?”

  “是的。不过我这不是在逃避。我是真心认为哪一方都不好。死刑制度什么的,有或没有都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南乡的回答听起来毫不负责任,纯一追问。

  “喂,喂,你要注意了。”南乡的脸上浮现出笼络人的笑容,“有关死刑制度应该继续存在还是废除的争论中有感情的因素,这大概也可以说是本能与理性的斗争吧。”

  纯一仔细地思考了这句话后,理解地点点头。

  “因此,”南乡继续说,“杀死他人,会被判死刑,这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吧?”

  “嗯。”

  “重要的是,对犯罪内容和犯罪行为的惩罚应事先告诉大家。而被判死刑的人只知道,只有被逮住,才会被判死刑。因此才出现敢干的家伙。你明白吗?这个意思就是,他们在杀某人的阶段,就已经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但是被抓住以后他们才又哭又叫,可惜已经迟了。”南乡口气焦躁地说。他脸上的肌肉僵硬起来,压制住心底的憎恨。

  “为什么要把那些混蛋们一个接一个地放出来?如果没有那些家伙,即便有死刑制度,也不用执行死刑了。维持死刑制度的即不是国民也不是国家,而是继续杀死他人的犯罪者本人。”

  “可……”纯一刚一开口,又慌忙闭上了口。他不由自主地反问自己,160号的情况算什么?

  “当然,现行的制度也存在问题。”南乡好像已经知道了纯一的疑问一样回答道,“有误判的可能,也会有不妥当的判决,也有完全没有发挥作用的挽救济措施的问题,例如这次树原亮的例子,就是陷入这些问题中的最好例子。”

  稍稍犹豫了一会,南乡又点着头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救树原亮。如果这样下去,当他被带到刑场,绳子套在脖子上的时候,一定会说,我没干。救救我。那时他肯定会拼命求执行官饶命。”

  说到这里,南乡突然打住不说了,他的手的动作就好像停下了向死刑犯脖子上套绳子的动作。

  纯一在南乡的眼中看到了他苦恼的过去。

  “我想避免这些问题,无论如何也要把树原亮从绞首架上带回来。现在我想做的就是这些。”

  “明白了。”纯一终于下决心说,“我一定协助你。”

  南乡听了他的这句话,略带微笑地点点头说:“好。”

  从纱窗外吹进的凉风驱走了屋里的热气。他们两人都感受到凉爽微风的吹拂。

  “真是不可思议。”在静静的夜色中,南乡轻声私语,“那两人的名字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470号和160号的名字。”

  他的脸上现出疑问状,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为什么?”

  纯一想,如果想起了名字,大概会感到更苦恼,但是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花菜 发表于 2007-4-20 20:29

2

  夜里的暴雨看样子是梅雨天气结束的前奏曲。第二天早晨房总半岛就天晴了。

  纯一和南乡在阳光的沐浴中上了汽车。在胜浦市内,载着冲浪板的汽车很多,准备去海水浴的游客身影随处可见,十分显眼。观光旅游的季节来到了。

  他们驾车驶过中凑郡,向东京方向开去。伴随着工作方针的改变,他们结束了房总半岛的野外搜寻工作,为下一步工作做准备。他们决定两人分别行动几天。

  “你该关心关心政治新闻。”手握方向盘的南乡说,“特别是内阁重组的动向。”

  纯一对这个突然的话题有些吃惊:“为什么?”

  “死刑执行的日子几乎都在国会闭幕期间。”

  纯一再一次问:“为什么?”

  “因为如果在会议期间执行,会受到在野党的追问,国会快要闭幕的时候,就是进入危险期的信号。”

  远离政治的纯一虽不太理解,但他还是点点头。“那么,内阁重组是……”

  “一旦内阁重组,也许法务大臣就要换了吧?”

  “法务大臣?就是下命令执行死刑的人吗?

  “是的,他们在辞职前会签署命令书。”

  纯一第三次问:“为什么?”

  “这就像治牙一样,不高兴的时候,就尽量往后推,一旦知道没有以后了,就一气做完。”

  “难道对于法务大臣来说,下达死刑命令只是个这种地位的问题吗?”

  “是啊。”南乡笑了,“说现在是驳回重审请求的恰当时机也行,或者说这是政治形势的需要也好,反正现在对树原亮极为不利,我们尽量不要浪费时间。”

  “好。”

  汽车驶上房总半岛,虽然遇到堵车,但是中午还是穿过了东京湾进入神奈川县。

  纯一在南乡的哥哥家所在的武藏小杉站下了车,然后换乘电车到霞之关。今天是他必须到保护观察所露面的日子。

  从地铁车站走上地面,在连接皇宫外的道路上走了几分钟就到了他的目的地合同厅六号馆。在他就要进人大楼时,他突然发现这所大楼就是法务省大楼。

  在这所建筑物的某处,正在进行有关树原亮死刑执行的审查。

  他一边在心里祈祷着最好法务省的工作人员都是懒人,一边走进大楼。

  “最近生活顺利吗?”保护观察官落合把魁梧的身体落座到椅子上后问道。

  “是的。”纯一点头回答。他把每天的吃喝拉撒、健康状况以及和南乡一起做的工作等一一作了汇报,他自己觉得生活得很充实。保护观察官的脸上也浮现出十分满意的笑容。

  坐在旁边的监护人久保老人也眯缝起眼睛注视着被晒得发黑的纯一。“你好像长结实了很多。”

  “没有交女朋友吧?”观察官问。

  “没时间。”

  “好。我们不担心你会吸毒,但是我们还是要提醒你不要过度喝酒。”

  “是。”

  近况报告完后,纯一对他们两人说:“关于保护观察的事,我有点问题想问问。” 

  “什么问题?”观察官问。

  “保护观察官落合先生是政府官员,监护人久保先生是民间人士,对吗?”

  “是啊。我们相互协助,帮助你们回归社会。如果只有官方做,无法贴近社会,因此你们的事,无论如何都需要民间志愿者的力量。”

  纯一回想起在监狱接受的出狱教育的内容,他问了个自己还不清楚的问题:“监护人先生是完全志愿的吗?”

  “是的。”

  “那么,通常监护人先生负责观察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不良少年或从少年院出来的人,或像你一样被称为三号观察对象的假释出狱者,还有被判有罪但缓期执行的人。从孩子到大人,是面很广的一群人。”接着落合问,“你为什么问这事?”

  “目前,在我正在调查的案子中,被害者就是一位监护人。”

  “哦?”落合、久保都很感兴趣。

  纯一迅速在自己的头脑中整理了内容,被害者宇津木耕平是当地中学的原校长。退休后,他志愿做监护人,因此就与有过不良行为、轻微犯罪历史的树原亮有了关系。一切经过都很自然。

  “监护人先生定期与被监护人碰面吗?”

  “是的。”久保老人说,“也有监护人请被监护人到自己家,听他汇报近况和烦恼。”

  树原亮拜访被害人的家也并非不自然。问题是那次他去宇津木耕平家的时候是否还有同行人。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

  “你是不是想问我们这些人会有什么事招人恨?对吗?”

  “是的。”

  “是有一种情况会招人恨。”

  “什么情况?”

  “取消假释。你出狱的时候,也就是来这里的时候应该向你们宣布了遵守事项吧?”

  “是的。”

  “你知道一旦违反了这些规定,我们就会取消你的假释。以你的情况来说,还有三个月的观察期服刑才能结束。而无期囚犯的情况就要严重得多。”

  “无期囚犯?”纯一感到意外,反问道。

  “无期囚犯,就是犯了比死刑犯略轻一点的重罪犯人,但日本的无期徒刑又不像海外那样是终身刑,不是终身都要被关在牢房里。法律规定,服刑十年以后就可以成为假释审查的对象。但实际上大概平均18年,就可以回归社会了。”

  “18年!”纯一吃惊地说。比死刑略轻的重罪就是这样的吗?“无期徒刑的囚犯被取消假释,情况会是怎样的呢?”

  “当然是送回监狱了。以后什么时候再能出来,谁也不知道了。因此,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落合表情阴沉下来,“听说自己的假释被取消了,甚至还有人要自杀。”

  “确实是生死抉择。”久保老人面带微笑地说,“无论会招来什么仇恨,我们也必须这样做。因为这是法律规定的。”

  被取消假释可能会是杀死监护人的动机。想到这里,纯一决定和盘托出:“我正在调查的案子是宇津木耕平被杀案。”

  “监护人应该详细地记录下被监护人的情况。”

  “记录下被监护人的情况。”纯一鹦鹉学舌般地说。南乡潜入那个已废弃的屋子时,大概没有看到记录吧,必须尽快确认。

  这时落合责备地喊了声,“久保先生。”

  “对不起了。”老人微笑地说了,“我本人很喜欢侦探小说。”

  南乡在松山接到了纯一的电话。开车返回川崎后,他又坐飞机来到松山,他来这儿的目的是辞去狱官的职务,搬出公务员宿舍。休假快要结束了,他准备处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在二居室的公务员宿舍里,南乡停下了捆绑行李的手,对着手提电话反问,“观察者记录?请等等。”

  南乡在记忆中搜索了一遍后说: “没有,肯定没有。被返回的证据我都看了,没有发现那个记录。”

  电话那边传来了纯一的声音,听上去他很兴奋:“据说,这个记录应被作为证据保管。”

  “那所房子里没有。因为只有法院不使用的证据才会被返回。”

  “那就奇怪了,这么说没有保留观察者记录?”

  “罪犯拿走了?”

  “我想是的。为了不暴露与被害者的关系。”

  纯一说出了真正罪犯会不会是出入宇津木耕平住所的被判无期徒刑的假释犯的推理。“如果他的监护人中没有这种人的话,那就难以调查了。”

  “是的,让我考虑一下。”

  挂断电话后,南乡坐在家人都已离去的二居室内六铺席的房间里,整理着思绪。

  他感觉纯一的推理是正确的。因某种理由被取消假释出狱的人可能会杀死监护人,阻止取消假释。罪犯当时就从杀人现场拿走了显示与被害人关系的记录。也许保护监管人的记录里写有取消假释的文字吧。这样也可以掩盖犯罪动机。这也回答了为什么罪犯把存折和印鉴拿走,却未使用这个谜。也就是说这是为了伪装。罪犯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钱。

  也许纯一发现了金矿。南乡这样想,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但是他还有一个疑问,如果罪犯不是以钱为目的的话,是瞬间想到把罪名加到树原亮的头上的话,为什么不

  把存折和印鉴留在摩托车事故现场呢?

  南乡认为,目前还不能大意,离下结论线索还太少。

  给南乡打完电话后,纯一向新桥奔去。他为了解开一个有关他个人的谜。纯一看着印刷在自己名片上的地址,他要拜访杉浦律师事务所。

  正如纯一所想的那样,这是一个旧的杂居大楼。他乘上咔哒咔哒作响颤动的电梯上了五楼,敲了敲一扇镶着磨光玻璃的门。

  “来了。”传来了杉浦的声音,门开了。律师看到纯一,十分意外,说了句“怎么了”。

  “我有点事想问问您。”

  “什么事?”杉浦说完又补充道,“请进。”他把纯一让进事务所中,律师这时也没有忘记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

  事务所的办公室大约有十铺席大,在铺有瓷砖的地面上,放着桌子和书架。书架上有《日本现行法规》和《最高法院案例集》等许多法律书籍。的确像个律师事务所的样子。

  “南乡君怎么样了?”杉浦一边把纯一让到旧沙发上,一边问。

  “回松山去了。”

  “是吗?真要辞去公职?”

  “是的。”纯一想起狱官退职的理由,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那么,今天?”

  纯一谨慎地说,“如果不影响的话,我想请教个问题。南乡为什么选择我?”

  杉浦有点为难地望着纯一。

  “他可以选择同为狱官的同事,我想也会有人主动提出为他工作……为什么他选择有前科的我。”

  “南乡不是我的委托人,所以我没有为他保守秘密的义务。”杉浦自言自语般地好像说给自己听,随后他抬起了头。“很好,我告诉你。南乡说过这是他作为狱官的最后一项工作。”

  “最后一项工作?”

  “是的。他是支持因果报应刑罚思想的。但是他也没有抛弃教育刑罚的理想。他认为即使犯了罪,大部分人也是可以改过自新的。南乡一直在这两种思想中摇摆。”

  这对纯一多少是个意外的话题。 

  “但是,监狱对待囚犯的方式到底体现的是哪一种思想却十分模糊。监狱本是为了惩罚犯罪者而设立的,目的是为了施行教育的功能,矫正囚犯的反社会人格。而实际上人格教育几乎没有,只是用规则约束着他们让他们劳动。结果出狱后的再犯罪率达到48%,这是多么惊人的数字。也就是说,出狱的人中每两人中就有一人因再犯罪而被送回监狱。南乡在这个战场的最前线,可以想象会有多少烦恼。他总是抱有梦想。他始终希望用自己的手,用自己思考出的方法让罪犯新生。他要亲眼看到一个罪犯真正改变的样子。”

  这是他作为狱官的最后一项工作。纯一向前探出身体问:“因此,我被他选中了。”

  “是这样的。三上君知道自己假释出狱的时间被提前了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纯一也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听说在刑期两年的短期徒刑服刑期间,只要受到一次处罚,就不能被假释出狱了。纯一因与管教官发生争吵,被送进了

  禁闭室,但他依然与模范囚犯一样,受到了获得假释出狱的待遇。

  “三上君的假释出狱申请书是南乡写的。”

  “是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他选中三上君,而不是别人,我不清楚,但……有一次,我听到南乡半开玩笑地说,“这个三上很像我。” 

  “我像南乡?”这句话让纯一联想起了什么。

  出了律师事务所,纯一乘电车向父亲的工厂走去。因为今晚准备在大冢的家中住一宿,在回家之前,他还打算到“三上造型”露一下脸。

  纯一手抓着电车的吊带,脑子里还在想杉浦律师的话,他在思考南乡和自己的共同点,思考着前天晚上听南乡回忆过去时漠视了的地方。

  南乡也好,纯一也好,都是在25岁时夺去过他人的生命。不过南乡是执行死刑的执行官,纯一是他人伤害致死的罪犯。他们都曾一度求助于宗教的安慰,但很快又都拒绝了宗教,这一点也相似。在监狱中纯一曾拒绝宗教教诲,作为首席管教官的南乡,他应该全面了解这件事的情形。

  关于南乡选中自己这件事,在自己与南乡相像这些表面理由的背后,纯一认为,一定还会有更深层的动机。是不是南乡觉得他自己也有罪,他把为自己赎罪的希望寄托在纯一身上呢?狱官为履行职务而杀人,即使他感到有罪恶感,这个罪也是永远不会受到惩罚的。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他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因此他要用别的方法来为自己赎罪,也许因此他选择了帮助他人的方法吧。

  这样一想,也就可以理解南乡把本应独得的高额报酬分给纯一一半的行为了。影响犯过罪的人回归社会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经济上的窘迫。所以当委托人要求把纯一排斥在这项工作之外时,南乡愤怒了。可以确信自己的推测绝对没有错。

  对于南乡对自己的关怀,纯一打心眼里感谢,不过越这么想,他的心情就越沉重。

  纯一从未想过要改过自新。

  宇津木夫妇由于双亲被杀表现出的憎恨,拼命压抑下同样情感迎接来谢罪的纯一的佐村光男充满痛苦的面孔,这些纯一都亲眼所见了。他们表现出的情绪加深了纯一对犯罪的悔恨。他真心地想说声对不起。但是一想起两年前现场的情形,他除了杀死佐村恭介,难道还会有别的选择吗?作恶的不是自己,是被害者。

  电车驶进了大冈山站,纯一不知道要不要在这里下车。如果在这里换车的话,离友里所在的旗之台只有两站。

  虽然纯一对友里依然恋恋不舍,但他还是打消了念头。他明白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到,为了赎回对友里的罪,他应尽力做些自己能做到的事。现在他只能祝愿她平安无事地生活。

  纯一在离三上造型最近的车站下了电车。他走到街道工厂林立的街区,他发现自己等南乡回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想尽快回房总半岛。在那里可以忘记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拯救死刑犯生命的工作中。

  到达父亲的工厂后,纯一看见俊男正在看造型设计图。

  “噢,你来了。”父亲那张不走运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怎么样?律师事务所的工作?”

  “还在做着呢。”纯一面带笑容地回答。他知道父亲为自己这份工作感到骄傲。而且纯一把上月的100万报酬除去实际用去的10%费用,剩下的90%都拿回了家。

  “今晚住在家里吗?”

  “嗯。”

  “那么一起回大冢的家口巴。”

  纯一点点头说:“回家之前,有什么活,我干点。”

  “好啊。”俊男边说边环顾狭小的工场,突然他不好意思地看着纯一。

  纯一感到他的样子很奇怪,但他马上就找出了原因。这个工厂里的唯一的高技术装置——激光造型系统不见了。

  “看它没有什么用。卖掉了。”俊男解释说。

  纯一愣在那里,已经不能挽回了。每个月给家里100万是不够的。如果死刑犯的冤案不能平反,拿不到成功的报酬,自己家在经济上就会破产。

  南乡处理完松山的事务,回到了川崎。这两天他非常忙。他已把公务员宿舍里的家具送到了分居的妻子家中。今天早上一起床,他参加了作为狱官的最后一次点名。

  他想,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穿制服了,但是他没有一点留恋之意,相反心情却变得轻松了。单位的同事纷纷为他送行。南乡接过部下女狱官献上的鲜花,发表了告别辞。为自己28年的狱官生活打上了终止符。今后他首先要做的是全力投入为树原亮冤案平反的工作中。

  南乡来到哥哥家,把行李放下后,就去了东京的官厅街。他的目的地是一家大报社的新闻检索室。这是他预先安排好要做的事。他要寻找杀害宇津木夫妇的凶手是流窜犯作案的可能性。

  南乡先打电话,经过允许后进人了摆满计算机的小房间,接受了一位女职员的有关计算机使用方法的指导,然后开始检索。

  检索时间限定在宇津木夫妇被杀前后十年的时间内,他打人了“抢劫杀人”、“锛子”、“劈刀”等关键词,然后又打人了“千叶”、“琦玉”、“东京”、“神奈川”四个地名,就开始等待计算机的回答。几秒钟后,多得数不清的信息出现在显示屏上。

  南乡一边感叹这个世界变得太方便了,一边筛选检索出来的报道,并又追加了关键词“搜索”、 “凶器”、 “发现”等。他需要在千叶县的周边地区发生抢劫杀人案件中使用锛子和劈刀等刀器,并且警察最终在搜查中发现了凶器的案例。

  显示屏上显示的有关这方面的报道有12条,但是实际案子只有两个。报道的条数虽然很多,却都是持续报道同一事件。除去中凑君事件以外,还有一个案件。

  在《主妇被杀案》的标题下详细报道了琦玉县发生的抢劫杀人事件。

  案件发生的时间在宇津木耕平被害两个月前。深夜,罪犯闯入远离村落的民宅,用锛子砍死了主妇,抢走了金首饰。后来,搜查组在离案发现场200米的山中发现了案发时使用的凶器。

  可以说,罪犯的手段是一致的。获得了这些情报,南乡心情激动,在侦破宇津木耕平的案子中搜查组如此彻底地进行搜山,正是因为有前例。

  在报道中,南乡还发现了这样一段文字,“崎玉县警

  方考虑到这个案子与福岛、茨城两县发生的案件的类似性,把该案件认定为大区域重要候补指定31号案件”。南乡又返回检索画面,类似的案件曾在福岛和茨城发生过。南乡调出这些报道,得知在崎玉县和中凑郡发案的前两个月和前四个月曾发生过在同样情况下用同样凶器抢劫杀人的案件。被害人都是一人。罪犯所使用的凶器锛子也都是在现场附近的地里和杂木林中挖出来的。

  没错,南乡确信。这个案件的罪犯从福岛向茨城、崎玉以及房总半岛不断南下,连续犯罪。如果中凑君的案件中没有发现树原亮这个重要嫌疑人,毫无疑问,这个案件会被并人“31号案件”。

  是否能找出这个案件的真正罪犯,南乡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用“大区域重要候补指定31号”作为关键词进行检索,于是出现了“罪犯已被逮捕”的报道。

  罪犯已被逮捕了。南乡大吃一惊,南乡注视着屏幕上出现的罪犯面部照片。给人的第一印象,这张脸的表情就像正在赛马场里的人的脸一样。这是一张颧骨突出、面部凹凸不平像岩石一样的中年男子的脸。下面还标有“嫌疑犯小原”的文字说明。

  南乡把目光移到报道上。

  自崎玉事件半年后,在静冈市内的现场逮住了一名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的男子。警察是在接到深夜发现情况的被侵入住宅的主人报告后赶到的。

  这名叫小原岁三的男子46岁,没有固定住所,没有职业。由于在现场他手持锛子,警察认为与“31号事件”有关联,他也供认不讳。

  南乡仔细查看了这名叫小原的男子从被捕到起诉的报道。他供认福岛、茨城、崎玉三地的案子是他所为。虽然中凑郡的案子与他犯的案子有类似性,但是树原亮已经被逮捕,所以警察也没有继续追问。

  南乡的情绪焦躁起来,他又打人关键词“小原岁三”,追踪审判的过程,小原是在被逮捕四年后,在一审判决中被宣判死刑的,三年后于1998年在二审判决中被驳回上诉。

  糟糕了。南乡又急忙在屏幕上调出下一个报道,如果这个小原岁三已经被处决了的话,那么中凑郡事件的真犯人可能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南乡又看了剩下的所有报道,有关小原的消息最后一条报道是“上诉被驳回三日后,小原被告再申诉”的一条简短信息。 

  这就是说,最高法院还没有驳回小原岁三的上诉。他还不是已确定死刑的犯人。走后门想想办法,应该有可能跟他见上一面,谈次话。

  南乡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与他同一年被逮捕的树原亮却已经在等待死刑的到来了。而这位小原却还没确定。这说明日本的审判制度存在问题。在同样犯了死刑案件的情况下,即使是一人杀害了多人,只要审判延长,被告人就可以继续生存下去。

  尽管如此,南乡还是认为现在一刻也不能耽误了。小原是在三年前向最高法院上诉的,因此随时都会有被驳回上诉的可能。还是提早下手比较好。

  南乡起身离开电脑,叫来教他检索方法的女职员,询问打印的方法。在等待打印出关联报道时,他突然想搞个恶作剧,就打开了别的电脑。

  点击检索画面上的“地方版”,选择“千叶县”后,他把目光投向中凑郡事件发生地的第一大报刊的当日新闻。

  南乡看到了一条《警方辅导一对从东京离家出走的高中生情侣》的简短报道,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个日子可以说是纯朴的少年三上纯一和女友成为新闻事件的纪念日了。但是这个小报道中还写有南乡不知道的情况。

  “29日上午十点左右,在中凑郡的矶边田T,两位从东京离家出走的高中毕业生被警方辅导。少年A(17岁)手部负伤,他与少女B(17岁)一起去矶边町的开业医生处看病时,看病的医生认为这可能是刀伤,于是就向驻地派出所报告,两少年被派出所辅导。少年A和少女B的家人在这之前都已提出了寻人请求。”

  手伤?刀伤?有关伤口的来源报道中没有更多的细节。

  南乡的眼睛盯着这条短短的新闻,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觉得他心中的纯朴少年形象迫切需要修正。看完报道,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个极其野蛮的17岁少年的形象。大概当时纯一与当地的不良少年发生了冲突了吧?就像八年后杀死佐村恭介一样。

  南乡想起不知为什么事想不开时的纯一的表情。冲动型的暴戾性格的人,大多数都难以矫正。虽然他本人也认识到自己性格的缺陷,但是因为控制不住自己体内的攻击性冲动,因此也就丧失了改正的决心。

  南乡也注意到纯一有时表现出对改过自新缺少信心。也许让他回归社会比想象的要难得多。南乡一边看着报道一边思考着。

花菜 发表于 2007-4-20 20:29

3

  分别两天再见面时,纯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钻进了汽车。

  南乡一边把汽车从武藏小杉车站前的出租公司里开出来,一边问道:“你怎么了?”

  “家里情况不太妙。”

  “不妙?”

  “如果我们的工作不顺利的话,家里的经济可能会崩溃。”纯一把家里的经济状况做了一番说明。

  听完纯一的话,南乡也有点担心: “对佐村君的伤害赔偿难道不能请他们等一段时间吗?”

  “因为有协议,如果推后赔偿时间,就必须上法院。”

  南乡点点头。既然签定了和解和约。如果不履行和约的条款,一旦被对方提起诉讼,只有败诉一条路。如果法院判决强制执行,那么三上家就得彻底被赔光。南乡再次体会到,阻挡有前科的人改过自新的墙有多厚。

  “我以前听说过对犯罪人的处置,但……”闷闷不乐的纯一改变了话题,“如果杀了人不表示悔改的话,那这个人就会被判死刑。是吗?”

  南乡踩住了刹车,前方的信号灯变成红色了。在停下来的车中,南乡看着坐在助手席上的纯一,以前他没有注意到纯一左手腕的内侧有一道缝了五针左右的疤痕,大概就是被辅导的那个时候负的伤。

  “你是说你自己吗?”南乡率直地问。

  “不会吧。”纯一含糊其词地说。

  “不要太责备自己。”南乡心里想,现在可是关键时刻。“离刑期结束还有一个半月吧?应该好好想想。尽管家里有经济困难,但并没有到没有办法的地步。”

  “是的。”纯一无力地点点头,好像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喂,南乡君。”

  “什么事。”

  “我早就想说,谢谢你。谢谢你邀请我来参加这项工作。”

  “不用谢。”南乡不由得笑了,他感觉助手席上的那个纯朴青年好像又回来了。但是全身的力气都已没有了。

  “只要这项工作顺利进行下去,就能给父母带来快乐。这是有可能的吧。”

  “当然,大有希望。实际上我这里也有收获了。”南乡看见绿色信号灯亮起了,开动了汽车。他对纯一讲起了“31号案件”。被告人小原岁三正被关押在东京拘留所内,最近也许能见他一面。

  南乡已经和当狱官时的部下冈崎说过想与小原见面的事。

  “还是这个31号案件。”纯一说,“如果假定杀死宇津木夫妇是流窜犯作案的话,那不就与丢失监护人记录一事相矛盾了吗?”

  “我也这样认为。我们的观点一致。被监护对象又有新的犯罪记录的说法是十分有力的。所以现在我已经放弃了小原犯罪说,我们应该扔掉先人为主的观点,耐心地去发现线索。”

  “对。”纯一点头赞同,现在他给人的感觉是多少恢复了点朝气。

  “昨晚打电话拜托的事怎样了?”

  “已经做好了。”纯一拿起后座上的包,取出记录纸。

  南乡让他找公开审判树原亮时出庭为他辩护的情况证人的名单。这些人在树原亮被逮捕之前都与他关系很近。南乡和纯一打算验证第三种可能性——树原亮是被真正的罪犯陷害的。

  “情况证人只有两人。”纯一从诉讼记录中找出这两人的姓名和联络地址,“他们两人都住在中凑郡,一位是树原亮的雇主,一位是单位的同事。”

  “你与他们取得联系了吗?”

  “已联系好了。”

  中凑郡最高档的观光住宿设施“阳光饭店”,是座拥有大浴场和结婚会场的十层楼大饭店。白色的外观,孤零零地耸立在海边,给人一种它是支撑着当地观光产业的主要设施的印象。汽车驶进停车场,那里一半的场地已经停满了车,说明已进入了旅游观光的旺季。

  南乡和纯一一起下了车,感觉天气又热又闷。他们从正门的门厅进入饭店。

  向前台服务员说明来意后,饭店经理就从里面走了出来,把他们两人带到三楼。他们沿着铺着地毯的走廊走到尽头,经理敲了敲最里面那间房间的房门。

  “客人来了。”

  随着经理的话音,门从里面被打开了。树原亮的情况证人之一就是这个饭店的业主。

  “我叫安藤。”

  业主招呼他们进办公室,递给他们写有“安藤纪夫”的名片,头衔是“阳光股份公司董事长”。虽然他已过50岁,但是身体的肌肉还是紧绷绷的,从便服的袖口露出被晒得黑黑的健康色的手腕,让人感觉他是个爱好运动的人。他脸上开朗的笑容足以让人想像出与他的地位不相符的不加掩饰的人品。

  南乡对他颇有好感,南乡把自己和纯一介绍给他,并拿出自己的名片,而纯一只是礼貌性地问候了一句,就不再吭声了。因为他与律师事务所没有雇佣关系。业主却以惊讶的表情注视着纯一,不过他很快就又变成了笑脸,请他们坐到沙发上。

  “你们有什么事?”等女服务员送来三杯冰咖啡离开办公室后,安藤才说,“是为树原亮的事吧?”

  “是的。虽然只有一点点可能性,但是我们还是想把他的案子看成冤案。”

  “是吗?”安藤显出吃惊的样子,但是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在进入主题之前,有一个问题,您了解现场附近的地理情况吗?”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的。我与宇津木先生关系很好,我经常去他家。”

  “他家附近有没有带台阶的建筑物?”南乡扼要地把他们重视台阶的理由和搜索未有所获的情况讲了一遍。

  安藤绞尽脑汁思索后说:“不知道。”

  “这个问题就这样吧。”南乡又回到最初的目标上,“安藤君是作为辩护方的情况证人出庭的吧?”

  “对,当时我可是很诚实地作证的噢。”安藤一脸为难的神情,“我当时真是很为难。”

  “怎么讲?”

  “我与被害人和加害人的关系都很近。如果我袒护一方,那另一方的利益就要受到伤害。”

  “可安藤君还是为树原君出庭了。”

  “是啊。”安藤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南乡有了终于找到了同伙的安心感觉。他要亲自通过安藤之口确认在诉讼记录中看到的事实。

  “安藤君本来就与宇津木耕平关系很密切吗?”

  “是的。宇津木先生在我们这个地方是首屈一指的有学识的人,所以事业上的事我都和他商量。”

  “与树原亮相识也是宇津木先生介绍的吗?”

  “对。你们可能知道,宇津木先生担任监护人,他为犯了盗窃罪的树原亮寻找工作,因此到这来找我协商。”

  “你对树原亮的印象如何?”

  “说实话,我的感觉他这个人很内向。”安藤好像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抬起了眼睛,“但是考虑到他的成长经历。也是合理的。”

  南乡想起诉讼记录中记载的树原亮的成长经历,“安藤君雇佣他是因为同情他吗?”

  “是的。我的子公司中有家出租录像带的店,我决定让他做店员。”安藤说着,探出了身体,“本来只是让他干干试试,没想到树原亮十分卖力气,干得很努力。”

  “哦?”

  “深夜搞打折服务呀,他出了各种各样的主意,店里的营业额确实提升了。”

  这些话勾起了南乡对盗窃犯改过自新的兴趣,“他为什么这么努力呢?”

  “当时我认为是宇津木先生的力量。树原亮很敬佩他的监护人,所以他很努力地工作。”安藤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转阴天了,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根据当时的情形来看,树原亮杀害监护人这样的事根本无法想象,对吗?”

  “一点不错。即使现在,我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树原亮的交友关系怎样?会不会有人在抢劫杀人后,把罪名嫁祸于他头上?”

  “我想不出这样的人。”安藤思考了一会说, “他工作后,朋友好像不多。”

  “也就是说,他对人际关系很淡薄,与他来往的人很少。对吧?”

  “是的。无论是招人嫉恨的事,还是深入交往的人,好像都没有。”

  南乡点点头,又询问起别的可能性。“宇津木先生没有与你谈过其他人的工作之类事情吗?”

  “你指什么方面?”

  “除了树原亮以外,他没有其他的监护观察对象吗?”

  安藤自言自语似的嘟哝了一声“有”。

  “还有吗?”

  “也许。宇津木先生曾说过,他负责两个人,实在太忙之类的话。”

  “负责两个人,这就意味着他是负责两个人的监护观察人哕。”

  “只有这样解释。”

  坐在旁边的纯一望着南乡的脸,这已可以作为证明监护观察对象犯罪说的旁证了。

  “他没说过那个人是谁吗?”

  “没有。作为监护人有义务保守秘密。那个人与树原君的情况不同,他没有和我谈过,所以我不知道。”

  安藤边回答边用视线扫了一眼桌面。南乡察觉出他在注意桌上的钟,于是他决定结束谈话。“好吧,提最后一个问题。宇津木先生有没有什么事被人嫉恨?当然包括好心反招歹意之类的事。”

  “据我所知,没有。”安藤皱起眉毛,突然他笑了,“听说他跟儿媳妇的关系不好,如果这也算的话。”

  “儿媳是叫宇津木芳枝吗?”

  “对。这些是家庭常见的纠纷。”也许观光饭店的业主担心这场谈话变成妇女中常见的东家长李家短的饶舌,马上打住话头,“哪个家庭都会有矛盾。”

  出了业主的办公室,南乡和纯一一边整理谈话要点,一边向一楼走去。

  是监护对象犯罪的可能性增大了,纯一觉得很兴奋。“宇津木还监护着另一个有前科的人,可是我们还不知道他是谁。”

  “等回松山时我查一下,但这可能有点困难,因为管教区不同,我们必须查出十年前的监护对象名单。”南乡明白,查明这个人是眼前最重要的事。“现在,我们俩分头行动吧。你去见第二个证人,我去查这个有问题的前科者。”

  “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这件事比较困难,我还是准备先去问问中森检察官。”

  纯一点头表示赞同。

  “对他最后说的家庭矛盾你是如何看待的呢?”

  “怎么了?”纯一反问道。他的表情表明他并不重视这个问题。南乡想,这大概是由于年龄和人生经验不同吧,因此他没有再问。

  南乡一个人上了汽车,把纯一留在烈日下的停车场,自己开车走了。沿着国道南下,按顺时针方向转过房总半岛的南端,向馆山市前进。南乡手握方向盘,心里想,为了查这个人,得跑几公里的路程。

  中森所在的千叶地方检察院馆山分院和千叶地方法院同在一幢大楼里。南乡在这所机关大楼前停下车后,认为这么直接去找检察官不太好,于是看看腕上的手表,发现正好已过12点了。南下从钱夹内取出中森的名片,带着淡淡的希望,按下手提电话的号码。

  通了电话,中森就出来了。检察官的表情看不出有被打搅而不快的样子。他说,午休时间他可以出来会面,并定下了30分钟后见面的地点。

  地点是离中森工作地点开车5分钟距离的一家西式咖啡店。

  南乡在靠近门口的桌边坐下,刚要第二杯咖啡,他的手机就响了,他还以为是中森,电话那头传来杉浦律师的声音。

  “有麻烦了。”杉浦的声音像要哭出来,“不知怎么搞的,委托人起疑心了。”

  “委托人?他又怎么了?”

  “他问三上君是不是还和南乡一起工作。”

  南乡皱起眉头:“他怎么知道的?他看到过我们吗?”

  “这?”

  南乡突然想搞清楚委托人的真实身份:“这个委托人是当地人吗?”

  “我什么也不能说。”

  “他刚才给你打电话了?”

  “是的。”

  南乡想问“他的名字”,但还是止住了。无论他说什么,杉浦也不会回答的。“这个委托人是对树原亮了解很深的人吗?”

  “那当然。”

  “他还有出高额报酬的能力?”

  “是的。”

  “受到怀疑的杉浦先生您是怎么回答的呢?”

  “装不知道。”律师厚着脸皮说,“可是能一直隐瞒下去吗?”

  “如果工作顺利的话,他大概就不会有意见了吧。”南乡不高兴地说, “不过,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三上。拜托了。”

  “好吧。”杉浦叹着气挂断了电话。

  “让您久等了。”

  突然传来了一声招呼声,南乡吃惊地抬起头,身穿制服的青年检察官正站在桌旁。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您来了。”

  南乡慌忙站起身,中森笑着说:“不,我也正犹豫什么时候和你打招呼。’’

  说着,他脱去上衣,坐在南乡的面前。

  “特意把你叫出来,很抱歉。”

  “没关系。”

  南乡看到检察官满面笑容,多少放心了些。从检察官笑容可掬的样子看,他可能会尽力帮忙。

  他们两人向服务员要了午饭,略微闲谈了几句,就直奔主题。

  “我要问被害者负责的监护对象的情况。”

  听了南乡的话,中森眼睛朝天,好像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况。

  “也许当时搜查方没有注意这个问题。”

  “至少在犯罪嫌疑人范围内没有这样的人。树原亮是以现行罪被逮捕的。”中森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在记忆中搜索。

  “啊,这样的情况,可能有一个人。”

  “有一个人?’’南乡向前探出身体。看来安藤业主的话是正确的。

  “我想,在资料库中找,能找出来。不过,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这属于有前科的人的个人隐私,南乡作为狱官,应该知道为什么。”

  南乡无奈地笑了:“是啊。”

  检察官也回报他一个微笑。他突然又严肃起来,说道:“你把目光放在监护观察对象身上,是不是因为你认为那个抢劫事件是伪装的?”

  “是的。”

  “犯罪的动机是因为要被取消假释?”

  南乡为检察官头脑如此灵活,反映如此之快而咂舌,他说了句“是的”。

  中森微微点点头,陷入思考之中。

  南乡想,如果他亲自参与我们的调查就好了。南乡把目标转移到第二种可能性上。“那你知道31号案件吗?”

  中森不解地望着南乡,说:“知道。”

  “你是不是调查过宇津木夫妇案件与31号案件的关系?”

  “你确实抓住了最关键的问题。我当然调查过这件事。但是只有很短的一个时间段,从医院里抢救树原亮到在他所有的物品中找出被害者的钱夹为止这一段时间。”

  “以后呢?”

  “以后正相反,31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变成了树原亮。不过在福岛和茨城的犯罪时间内树原亮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四个月后,31号案件的真正犯罪嫌疑人就被逮捕了。”

  “是小原岁三吗?”

  “对。没有调查过小原不在现场的证明吗?在中凑郡案件中。”

  “没有。”

  对于南乡他们来讲,小原岁三是最大的嫌疑人。

  过了一会,他们的谈话离开了主题,他们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起来。

  南乡告诉检察官自己已辞去狱官的工作。中森严肃地问:“是为了这次的调查工作吗?”

  “可以说是吧。”

  检察官这时才第一次警觉地观察起周边情况来,然后压低声音问:“说实话,南乡您是怎么想的,树原亮真是被冤枉的吗?”  .

  南乡考虑到检察官内心的承受力,犹豫了。但他还是说出“我认为是冤案”这句话。

  “也就是说,处以死刑是错判。”

  南乡点点头。然后注视着比自己小十岁的检察官的眼睛说:“现在还来得及,只要树原亮还活着。”

  中森陷人沉默之中。南乡不清楚他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但是,毫无疑问,他已经品尝到了南乡的苦恼——参与执行死刑的同仁们所感到的那种连带意识。

  在吃完饭之前,检察官没有再提起树原亮的案件。当南乡手拿账单站起身时,中森主张均摊,不接受白吃。这是在检察官身上常能见到的洁身自好癖。他们时刻都非常谨慎,以免被人误解为渎职。

  南乡心想,他的正义感如果用到树原亮案件上就好了。他付了自己的饭费。

  在阳光饭店与南乡分别后,纯一在火辣辣的烈日下步行了大约十分钟,才到了矶边町。

  第二个证人姓凑,很少见。他是树原亮在录像带出租店的同事。

  树原亮曾经工作过的“阳光录像带出租店”位于繁华大街的正中路段。门口贴着好莱坞大片的宣传画,热闹非凡。纯一通过自动门进入店内,收银机后那位看上去像打工学生的女孩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欢迎光临。”

  “对不起,凑君在吗?”

  纯一一边擦汗一边问,女孩点点头,叫了声“店长”。

  店里一位正在摆放旧录像带的男子回过头来。

  “您是凑君吗?”

  纯一走进他,凑大介站起身说:“是的。”

  “我是昨晚给您打电话的三上。”

  “啊,是律师事务所的先生?”

  “哦,不过我是在那里帮忙的。”纯一为了避免诈称身份的指责,这样回答,“我为树原亮的事而来。”

  “哦?树原的事?”在深绿色镜片后面,凑瞪圆了眼睛。

  纯一惊讶他为什么那么震惊,就说:“在您工作时间打扰您,对不起,我回头再来行吗?”

  “不,如果只需十分钟的话,没关系。现在正好是上午,还没有客人。”

  纯一表示了感谢,开始向他提问。他此时有了一种自己成了刑事或者侦探的奇妙感觉。别太高兴了,纯一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一边问:“凑君,你是在店里认识树原亮的吧?”

  “是的。当时这家店还在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就在靠近海岸的地方。后来店里的业务多了,就搬到这里了。”

  纯一想起了安藤业主的话。“树原君好像工作很努力 D阿?”

  “是的。他到处散发宣传单,主动延长营业时间,干劲十足。”

  “刚才安藤君也这样讲。”

  “安藤?”

  “阳光饭店的董事长。”

  “哦?”凑君露出吃惊的表情,表现出佩服的样子。大概对子公司的一家录像带店的店长来说,安藤董事长就像生存在云雾中一样的人。

  “听他说树原君几乎没有朋友。”

  “是啊,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只有我。只有我和他还谈得来。我们经常谈论喜欢的电视节目等。’’说着,凑君又露出了张皇失措的表情,“因为他干了那种事,我的心情也变得很复杂。”

  也许由于树原的被逮捕,凑君感到友情变成了痛苦。纯一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朋友,自从自己被逮捕后就未曾见过面。他们一定是在回避现在的自己。

  “依凑君的看法,树原亮是个什么样的人?”

  “至少看不出他会干那样的事。他被逮捕后我才知道,他在这里工作以前就有盗窃行为。”

  “嗯。”

  “人真是不可貌相呀。”

  “如果我们现在假定,”纯一说出了开场白,他要涉及冤案的可能性,“你有没有想过,什么人有可能把罪名加到树原亮身上吗?”

  “这……”凑君说不出话来。

  纯一刚才就已经感觉到,这位录像带店的店长对所有的事情都习惯表现出强烈的反响。

  “与树原亮关系不好的人呀或者……”

  “请等等。”凑君伸出手,止住纯一,使劲地挠着后脑勺。

  “对呀,我想起来了。树原曾经说过很奇怪的话。”

  “奇怪?”

  “当时有一个‘大叔’常来店里,”

  “这个‘大叔’是?”

  “一个中年男子,专门来店里借成人录像带的客人。有一次树原说,你要警惕那个‘大叔’。”

  “警惕?”

  “据说那人以前杀过人。”

  “噢?”纯一情不自禁地叫出来,“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问树原君,他也没说。”

  “那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

  “40岁左右,工人模样。”

  “叫什么名字,知道吗?”

  “不清楚。”

  “最近这个客人还来吗?”

  “没见到。没准什么时候还会来吧。”凑君歪着头作思索状,但什么也没有想出来。

  纯一与回到中凑郡的南乡在咖啡馆会合了。他把录像带店的事情告诉南乡。南乡思考了一阵。“那个大叔是当时的监护对象吗?树原为什么这样说他呢?”

  “犯过罪的人遇到了同类人。”纯一自信地说。因为他也刚出狱不久,在保护观察所里见到了许多有前科的人。“树原亮和这个家伙应该是在监护观察人家里见过面。因此树原知道这个人有前科。”

  “不错。”南乡进一步确认说,“请等等,树原是因盗窃被逮捕。我们可不可以推测他们在看守所里见过面呢?”

  “我认为不会,如果是这样,杀人犯应该进拘留所,他不可能与判缓刑的树原亮见过面。”

  南乡觉得他的话有道理,点点头说: “他到录像带店借黄色录像带吧。”

  “总而言之,因盗窃被判缓刑的树原亮定期出入监护人宇津木先生的家。同时还有一个人,一个假释杀人犯也去那里。某一个机会,他们交谈了。”说到这里,纯一遗憾地说,“可是我们不知道这个家伙在哪里,是谁。”

  “不,等一下。我想起一件事。”南乡扬起细细的眉毛,脸上浮现出会心的笑容。“我们回到以前的推理思路上来看,监护观察对象杀了监护人,那他的动机是什么?”

  “假释被取消。”

  “如果是为了这个,假如他只是被判有期徒刑的,这样做的动机是不是太勉强了。”

  “是的。罪犯很可能是被判无期徒刑的假释杀人犯。”

  “如果是这样,字津木耕平被杀后,这个人应该继续受到监护观察。”

  纯一突然仰起脸:“也就是说,即使是在现在他也必须去监护人那里?”

  “是的。现在的问题是时间。在十年时间里,他是否已经被免除了徒刑。如果被免除了徒刑,监护观察也就取消了。”

  “南乡君怎么想?”

  经验丰富的狱官回答说:“我认为他还在继续受到监护观察。”

  “如果是那样的话,”纯一向前探出身体说,“只要我们找到现在的监护人家,那个人不就会出现了吗?”

  南乡点点头, “好了,咱们去图书馆吧,那里有当地监护人协会的出版物。”

  “是不是要调查现在的监护人?”

  两人就像约定好了一样,共同拿起冰镇咖啡杯,喝空杯中的咖啡,站起身来。这时,南乡的手机响了。

  “喂,喂!”南乡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他的表情看起来很紧张。“明天吗?不,没关系,我11点以前可以到。明白了。谢谢。”南乡挂断了电话,对纯一说,“又有了一条线索。”

  “又有一条线索?”

  “东京拘留所的同事打来电话,可以和31号案件的罪犯见面了。”

  《死刑执行议案书》只剩下最后两人签字批准就完成了。在刑事局、管教局、保护局分别经过三名干部检查的这个执行议案书再一次被送回了刑事局。又由局长亲自送到法务大臣的办公厅。

  位居法务官僚最顶层的事务次官一直在看摆在他桌子上的文件。办公厅的秘书科长和官房长两人批准后,该由事务次官审查。他只要按下印章,这个执行议案书很快就会被送到法务大臣的办公室,在那里,请第13个批准者,也就是最后一个批准者法务大臣作出决定。

  事务次官已经看了一遍计划书。仅仅是粗读一遍,是不会发现问题的。他拿起了办公桌上的官印,沾了朱红印泥后,在执行议案书上按下了印章。

  现在的问题只剩下次官什么时候把这份执行议案书送到大臣办公室了。

  次官直接服务的这个法务大臣,是因为无法改变的国政恶习和执政党派阀的依次传递的人事制度,才坐到法务大臣这把交椅上的。他对整个法务行政,既没有专业知识也没有见识。然而对于事务次官来说,最头疼的还是这个体格粗壮的大臣实际上是个谨小慎微的人。

  只要一涉及到死刑问题,大臣就会咆哮起来。他的态度就好像要打针的孩子一样不情愿。反映出他是个极其幼稚的人。但是又不能嘲笑他。事务次官一直存有畏惧之心,担心在现在的法务行政历史上留下污点,再次出现拒绝在《死刑执行命令书》上签名的事情。

  在历届法务大臣中,出现过以自己的宗教信仰为挡板拒绝签署死刑执行命令的大臣,也有几位大臣不说明理由,只是不在命令书上签名。他们的行为受到反对死刑制度的人士的欢迎,但这是明显的失职行为。签署执行死刑命令是法律规定的法务大臣的职责,如果不接受这一行为,就应拒绝就任大臣的职位。无视法律,自己不喜欢的事就不做,可又要占据权力的位置,对此法务省的职员们都不能理解。

  怎么说服这个傻瓜呢?事务次官十分烦恼。在职务上他是官僚的顶峰,但实际权力不过是第五名。他原先是检察厅的检察官,所以他的头上还骑着检察总长和东京高检

  的检察长等四名实力派人物。如果他对法务大臣的说服失败,不知道会有什么灾难降临。

  事务次官认为最强有力的说服手段大概就是迫在眉睫的内阁改造。退任之际签署命令书已成了惯例。特别是现在又收到死刑犯的第四次重审请求被驳回的报告。

  现在距人事变动还有两周,事务次官内心感到踏实些。应利用这个时机得到大臣的私下许诺。如果大臣不愿意的话,就在他退任的那天不容分说地把死刑执行命令书摆在他的面前,强迫他签名。到时候刑事局长和自己一起去,大臣大概就不能说不了吧。

  事务次官依旧满脸不高兴,把死刑执行议案书放进抽屉里。他有种自己在闹剧中饰演了配角的感觉。尽管是要做剥夺一个人性命的决定,由于一个愚蠢政治家的加入,一切都演变成一出轻喜剧。那样的家伙竟然被选民选上,真让人恶心。事务次官把愤怒抛向了国民。

  但是更为麻烦的是,如果进行内阁人事改造,那个大臣也许会留下命令书,走出大臣室。那样的话,这项让人忧虑的工作也就宣告结束了。

  事务次官又把目光投向放议案书的抽屉。他发现此时只有自己知道树原亮这个人的寿命。

  自己就好像是死神。

  事务次官被不快缠绕着,他不得不对自己说这是职务行为。

  还有三个星期树原亮就要上断头台了。

  这已经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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