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失踪的女人》--作者:胡玥
目录◎花街失踪的女人
◎避孕套
◎情人节玫瑰
◎性的游戏
◎狗日的烟尘
◎谁是变态杀手
◎八爷之死
◎貌似他杀
◎血滴玫瑰梦
◎罪恶是有劫数的
◎不在水里的鱼
◎始于妓女妖娆
◎阁楼上的灯光
◎蝴蝶鱼凶象
◎针孔
注:网络只连载到第7个故事为止! 花街失踪的女人
唐是在档案室翻找旧档案时发现了花街上消失的下落不明的女人的卷宗的。
那个卷宗沉埋在卷柜的最底层,经年的尘埃浮在上面,没有人的手指翻动过的痕迹。
唐轻轻一翻,那尘埃便像是受了惊的一群惊魂,散乱地飘飞、不落。它们横冲竖钻到唐的鼻腔里,唐鼻腔内的黏膜受到刺激,忍不住连着打喷嚏……有更多的尘埃的魂魄就这样钻到了肺的深处……
它们在唐的生命底里更乱地飘飞……
唐搬了把椅子让自己坐在尘埃的飞舞里仔细辨看那卷宗,唐弄明白了这样一些情况:花街不是烟花儿的花儿,是花树的花儿。
不明消失的女人叫邢影儿,原是国民党少校的一个姨太,国民党从大陆逃往台湾的时候,有一种说法是没来得及带她一同逃,还有一说就是她在花街有一个小时候的相好,她不肯离开花街……
唐知道那条花街。
花街是一条旧时的老街。两边的房子都是老房子,一色古旧的铅灰色,看上去陈旧、沉重。可是,偏这沉重和陈旧的两旁却生长着经年开着奇异花朵的花树。
花树上的花朵花期漫长。从春一直开到秋……秋天,秋风秋雨里,一街的花朵飘零,它们随风而落,扫街的唯花儿落满街的时候不扫街。那是花街的一场风景,花朵的一秋,就如人的一世,落是离世,像人生的最后一场谢幕……
然后,人、树、房屋都是暗灰暗灰地进入漫长而又冰冷的冬天。
这一片片的艳落便是冷冬前最后的记忆。
再开花时,那是花朵的另一秋了!
女人的黑白照片在卷宗里,看上去是长得极清丽的那种美人儿。齐耳的卷发,精心修饰过的刘海、眉、唇以及微笑,碎花的对襟小袄显出腰身的纤细。
卷宗里还记载,女人爱跳舞,女人就是在跳舞的时候认识那个国民党军官的……
卷宗里记载下来的东西很有限,卷宗的最后,写着一个根本就不是结论的结论:怀疑邢影儿是国民党逃往台湾时令其秘密潜伏下来的女特务,案件性质应该是携款投敌叛逃到台湾与她的在台湾的国民党少校军官会合去了……
唐知道那个年月里的许多人,因跟国民党沾点边的都曾被怀疑过是国民党令其秘密潜伏下来的特务,留待将来反攻大陆时好里应外合。这一点唐不觉得稀奇,令唐感到稀奇的是,何以说邢影儿是携款外逃呢?
唐看了一下结案报告的署名是当时的东方红大型机械厂保卫科科长王建国。
唐寻查东方红大型机械厂时才知,那个厂子早就更名且在七十年代初就搬往西南很偏远的一个地方了……
唐走进花街。
花街已是一条荒街了。
两旁房屋的铅灰色就好像早已被岁月的风雨给洗刷掉了,剩下残败和荒芜。花树到是奇异地开着,只是,那是太老的老树上开的枝枝朵朵的翠红翠粉的花儿,看上去,那树,那花儿,都有一些挣扎的凄美以及绝望垂挂在人的视线中。
破旧的老屋里很少有住家了。这儿是拆迁的重点,零星的残留着的几户人家,更显出整条街的破败……
离花街不远处,矗立着一片新的小区。花街的老住户大都乔迁住进了那个小区的新居。那迟迟不肯走的几户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房子早已经分了,只是不肯走,留恋着,恨不得就把那破屋当成一口棺材,在那个四面都漏风的破棺材里终老到死。
唐想找找在这条街上活了七八十年的老人家问问,对邢影儿都有哪些记忆。
唐从花街的这头走到那头,走走停停着,探头探脑着,他实际上是想判断一下哪一户人家可去。就在唐探头探脑的时候,有一个带着红袖箍的老太太就跟过来了。老太太并不走近唐,她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唐正要敲泄出些弱光线的那栋房屋的破门时,只听身后有一粗声粗气的老太太的声音传过来:你这是找谁啊?
唐回身,看见一身宽体胖的老大妈正用满眼疑惑和审查的目光看着他。唐说,哦,大妈,您是居委会的吧?我是想打听个人不知您知不知道,这条街上,有一个叫邢影儿的……
大妈怀疑地上下打量着唐问,那你是干什么的?
唐说,哦,对了,大妈,我是自己人。
唐说着就把工作证掏出来亮给大妈看。唐知道跟居委会的大妈,你解释一百句也不抵让她看工作证更管事儿。果然,大妈仔细看了看,然后又端详了一下唐,就算是验明正身了。唐即刻就看见大妈转一脸敌对和严肃为笑脸了。
大妈说,这真是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你问邢影儿可是问到人了,我当年就跟邢影儿住邻居,你想问有关邢影儿的什么事吧,凡我知道的…… 唐一听,心里感到格外的惊喜。
唐说,大妈,那我可真碰对人了,要不,咱借个地儿说话?
大妈说,你要不嫌弃,就到居委会坐坐?
唐说,好好好。
大妈一边走一边说,对了,这居委会呀,就是邢影儿遗下的房子,她叛逃一去不复返,又没有亲人承继,居委会正好没有办公用房,当时就把邢影儿的这一处收拾临时做了办公的地儿,这一临时就几十年过去了……
居委会在花街的中部,一个红漆斑驳的大门进去,一个影壁,影壁的后面是一个花池,花池往里走,很整齐的一个四合的院落,院子里长着一棵枣树,一棵香椿树,还有一棵古槐,因为年久失修,院子透着比花街还要破败的苍荒……
那个叫邢影儿的女人,当年,就在这个院落里生活。生活在这个院落里的女人,一定过着自满自足的生活。昔日的这个院落,究竟发生过什么?女人,如若最初都没有选择跟着国民党的少校逃离,又何以在多年以后,扔下这样的一个满是她生活和生命痕迹的院落而踏上一段前途未卜、难以预料吉凶祸福的险途呢?她的携款究竟携了多少款?她的这一处宅子就够值钱,她得携多少外款,才可动心舍弃这个大院呢?
唐站在这个院落里的一刹那,更坚定地怀疑叫邢影儿的女人是携款叛逃的结论!
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丢下一生的积累,慌慌张张生死未卜地叛逃?
唐不信。
大妈把唐让进屋里,唐看了看,屋子陈旧而暗黑,四处散发着土腥味。大妈掸灰,一边掸一边说,这屋子啊,被居委会临时占用了这么多年,这回可真是临时喽,要不了几天,这一片全推了!我们也不常来了,因为还有几户老街坊,怕有什么治安的乱子,所以每天捎带脚地就到花街这边巡看巡看,偶尔呢就进来落个脚……
唐说,我刚才要敲门的那户是……
大妈说,嗯,你这么一问算是个提醒儿,要不我还忘了,那就是邢影儿原来所在的那个厂的保卫科长……
唐一听,眼睛便放出光来。唐说,大妈,那个保卫科长他是不是叫王建国?他们那个厂子和厂子里的人不全迁到西南了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那个保卫科长原来不叫王建国,王建国是他进了那个厂子以后改的,他原来的大名儿叫王铁柱,小名叫狗剩,厂子和厂子里的人是都迁走了,独他要求留下来了,原因是他的媳妇那一年突然得了癔病,整天哭哭啼啼,老是说见鬼了见鬼了,看了多少医生抓了多少服药都不管用,他就申请留下了,留下以后他到了你们公安局门卫看大门……
唐说,他是不是把名字又改回去叫了王铁柱的那一个?
大妈说,是啊是啊,一直叫到现在。
唐说,您老要不跟我说这些,我到哪儿去找王建国啊!
大妈说,这也就是我们这帮老一茬儿的知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再往年轻里走的,是任谁也整不清楚,更别说你们这些小字辈了……
唐说,大妈,您知道邢影儿携款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大妈说,邢影儿算是有些文化的人儿,厂子的头儿是她的青梅竹马,当然了,后来邢影儿变了卦,喜欢了那个国民党的少校。可是,她的青梅竹马一直待她好,听说,劝邢影儿留下没跟着去台湾就是那青梅竹马给做的工作。邢影儿留下来,那青梅竹马就给她安排在厂子里当会计,她识数,算术好,别的人也不能说什么。每月全厂的工资都是她领。据说,她失踪的那天,就是刚刚领完工资……
那时候,一个厂子的工资有多少?唐问。
嗨,那时候工资低,全厂也不过万把块钱吧!
唐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她去银行取工资,就没有人跟着吗?
一直就她一个人来去,从没出过什么差错啊,而且,你看没有,过去那厂子在花街的那一头,银行就在花街的这一头,穿过一条花街,都是老街坊老邻居的,来来去去地打着招呼,哪儿会有什么事啊,反正那时候,社会治安真叫好,偷鸡摸狗的都少,所以嘛,除非是她自己携着钱跑了还能……
唐说,大妈,以您平日里对邢影儿的了解,您以为她会为了万把块钱就把这么大一处宅子扔下不要了?还有,她这一跑,待她有恩的她的青梅竹马难道就不受点牵连?
大妈说,要你这么一说吧,我还是真有点不信,因为她这么一跑,不说这房子,可是害惨了她那个青梅竹马。那男人一辈子好好的前程全葬送在邢影儿手里了,就是因为她的叛逃牵累得人家上吊自杀了!
唐听到这儿,不知再说什么好。想那个自杀的男人的一世,真是万分的悲凉啊!
唐说,大妈,您带着我去见见王建国……对了,现在是叫王铁柱对吧?
大妈说,他们家……他们家呀,我们也都不大敢去,因为他那个癔病的媳妇说犯病就犯病,多少年了,他们家也从不让人去串门的…… 唐说,大妈,那您要是不方便,我自己去看看吧。
大妈说,那多不好啊,还是我跟着吧,见是生人,他们家就更不许进去了。好赖我做这个治保会工作,从前,他们夫妇俩加上我跟邢影儿,我们四个总在一处玩牌,关系就算最不错的了,他们一直还算给我面子,这不,拆迁办的一直就是让我在做老王头的工作呢!
唐跟着大妈一边说一边就往王铁柱家走。
唐站到王铁柱家门口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真是巧啊,刚才自己要敲的这家,竟是他要寻的那个保卫科长,真有意思。
大妈在院门外面高声大嗓地一边拍门一边喊着叫王铁柱。
大妈说,你耐心等一会儿,他总是偷偷地站到门后边往外面看个究竟的,你往那边站一站,别让他看见你,看见一个生人,他兴许就不开门了!
唐听大妈的话将身子隐到大门里头窥视不到的一个死角里。天空刮过一阵扬尘的风,不远处推土机推倒房子那隆隆之声搅拌着那些风中的土沙,掠过唐。唐靠着墙想,这个王老头,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门是一扇死死紧闭着的破铁门,唐听见开铁门的稀里哗啦的声响,唐没动。等到听大妈说,我来看看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唐就侧转过身子。唐侧转过身子一伸头,正好跟一个瘦长的老头的一张枯皮脸碰上:那张脸令唐感到恐惧。一张核桃纹路的瘦脸,仿佛是被岁月给风干很久了似的,捏不出一滴水分来。
老人的眼睛却像是惊魂的兔子的眼睛,红红的,满布着血丝并充满着惊疑和不信任。唐不承想老人家怎么那么快就将自己的一张脸伸到了他的面前。一定是刚才他的思想在那一片扬尘的风中开了小差儿。他有些措手不及,赶紧冲老人家点头哈腰并口口声声地喊着,王大爷,我来看看您老人家……
大妈脑子灵光,赶紧接过唐的话茬说,他王爷爷呀,这位是拆迁办的,来看看你还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的!
大妈一边说,一边暗里给唐递着眼色。唐明白大妈的意思,顺着杆爬呗,所以唐说,啊,是啊,王大爷,我是新来的!
王建国眼睛不错珠地死盯着唐,良久,他才从牙齿的缝隙里挤出一句令唐浑身起冷的话:蒙我,你是警察,这骗不了我!
唐说,您怎么看得出来?
王建国说,从你的眼睛看出来的。警察的眼睛,贼的眼睛,老师的眼睛,银行天天点钱的职员的眼睛,还有拆迁办那些人的眼睛,他们看人的目光都是不一样的。我是说,眼睛里发出来的光不一样。颜色不一样,光射的角度和光的长短都不一样。还有我这个在公安局大门口当过把大门的人的目光,也全不一样……
唐说,嗯,王大爷,您说得有道理。
王建国说,那么,在我没说出这些道理之前,你为什么不报你的真实身份呢?
唐说,这,我……
老王头啊,我就看不上你这点,你老跟人家较什么真啊。年轻的时候,跳舞吧,你也较真,连人家邢影儿多走了半步你都计较。对了,你有所不知,老王年轻的时候,舞跳得好着呢,他跟邢影儿是最佳舞伴,那一年,比赛还得过一等奖呢,对不对?
大妈紧着忙着给打个圆场,想让这问题就像冰一样滑过去得了,那个较真的老人家就是不依不饶。
你别瞎打岔。说吧,为什么?
唐被王建国这个老头给问乐了。他觉得这个老头真是很奇怪的一个老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吗,凡事较真?
他的确没想隐瞒自己的身份来着。这不全是大妈好心要给他打个掩护嘛,得,这下让老头逮着了,他不依不饶,你底下想接着要进行什么都无法进行下去。
所以唐坦诚地说,大爷,对不起!小辈给您认错了,莫怪小辈无礼,因为一般人都不爱跟警察打交道,所以我也是怕您心里不舒服……
我有什么不舒服?我没有什么不舒服,你说不舒服是什么意思?你别忘了,我也是警察!
唐的话里的意思其实就是说,我怕报警察的身份令人反感。唐把王建国当作普通百姓的角度去体察。警察老是平白无故地光临谁家,周围还以为这家人里头有谁犯事了呢!可是,唐忘了老头年轻的时候干过保卫,后来虽是在公安局门卫那儿收收发发,可人家也的确算是个警察,警察凭什么反感警察呢?唐知道他又有话把儿被老头揪住了!
唐正要再解释一下,就见老头气哼哼地一扭身就把门狠狠地给关上了。
夜里,唐睡不着觉。
他躺在黑暗里,睁眼闭眼都看见邢影儿从那张黑白照片上走下来,从门的一条缝里一口呵气那般轻灵地消失并融进外面那深黑的夜里。
唐不想拦她,她的走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很缓慢地飘飞。
唐用自己的一双目光跟着她。
他看见了她的缓慢是有目的的,因为她一边飘飞,一边回身看唐。
唐就知道她是想引领着他去一个什么地方……
唐跟定她。 果然,邢影儿在一团黑里伫立不动了!
唐也看不见邢影儿了,眼前除了一团黑还是一团黑……
他盯住那黑看,渐渐的,黑色像一团一团的魔雾,它们幻化着,一层一层地渐散渐淡,薄雾之中现出一条朦朦胧胧的雾街……
那雾街分明就是一场梦幻。
唐看着街里的一切都是似曾相识的。
静默的老房子,花影和树色,一律都是灰黑。
唐能从灰黑里辨别出一些很灰黑的字:供销合作社,红星照相馆,邮政局,花街小学,储蓄所……
就像灰黑里也有一个天边,唐看见储蓄所之后,就好像那里已是尽头了……
唐不得不转身。唐转身一看,那个飘飞的邢影儿正朝他诡异地笑。然后,她沿着花街走,一树又一树的花朵和树叶子纷纷凋落和飘零,它们和邢影儿浑成一体在花街上飘飞。它们都是无声无息的,也没有颜色。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化入泥土了。剩下一条光秃秃的全无生气的旧街,唐似乎能听到朽和腐发出的衰声一点一点地蚀空着整条街……
一条街在唐的注视里消失不见了。唐是眼瞅着不见的。
从空灵里密密地游动着许许多多的白色蝴蝶。它们多的没有空间扇动翅膀,它们形成一种赤白的涌动,一个空无一色的完全彻底的白色世界简直可以叫人立即发疯……
就在这时,唐看见了一扇门的开合,一张怪异的脸,带着怪异的笑,令唐的寒毛倒竖!
唐从一身惊汗中爬起来,只身一个人再次来到花街。
他依那居委会大妈所说,步到街的一头,那是当年邢影儿携了钱即将失踪的一个始点。
邢影儿从这个始点出发,要穿过花街到另一头……这是邢影儿必须要走的一条道儿。
唐站在夜色迷离的花街一头,感觉这沉沉的夜色在花街的上空掠开了一道缝隙,有一些渐渐清晰和明朗的东西再一次掠过唐的大脑……
唐独步走在花街上,门、墙、屋瓦以及卧睡在树上和房子顶端的鸟儿和猫,它们都沉默着,沉默也构成一种见证:它们是看见过一个叫邢影儿的女人的失踪的。它们甚至知道邢影儿失踪的那个去处……
一个像邢影儿那样的女人,不属于政治的女人,何以要去选择叛逃?她也不是性情女子,倘若是,她可能早先就不顾一切地跟那个国民党少校走了,她选择不走,选择留下来,说明邢影儿是一个理智多于感情的女人,一个理智的女人是不可能干出一点脑子都不过的傻事来的!她是安于享受也是知足常乐的那种世俗而又普通的女子,业余的时间玩玩牌跳跳舞,跟旧情人延续一段不了情,不过如此,无他了!
唐走到居委会的那所院子前,也就是邢影儿生活的旧地,感觉四围的沉默是有声的。她从储蓄所出来沿着花街走,是必须要经过家门口的,她经过家门口不进来歇一歇停一停可能就不是邢影儿了,她进到过家里。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人再见到她的唯一理由。可是,她不可能是一个人在这个院子里自动消失的。有人帮助她消失了,那个人,应该是熟悉并了解邢影儿的一个人,把邢影儿给“藏”起来了!
她应该是没有走,没有离开花街,而是就地消失了!
唐是在突然的一个转身里冒出了这个念头的。
暗夜之中,有一道门的响……
很轻,但,唐的耳朵是清亮的!
花街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条空街。最后的几户,包括王建国一家,是被限时强令搬走的。
其实他没有什么不搬走的理由,他的新房子就在正对着自己旧房子的那幢楼。
唐每日都会来花街,他看见了旧的一切的被拆毁。
一桩遗案,一桩女人失踪的遗案是否也就随着花街的消失而消失呢?
唐在那日益变成废墟的花街上行走着,思索着,那天,他不经意就站在了他第一次来花街要敲的那个破铁门处,那是王建国家的大铁门。
他一直想进王建国家看看,可是,那个古怪的老头不让他进。
花街上已经没有住家了,这个院子和房屋要不了多久也就被拆没了,他要进去看一看。
唐去推那破铁门,铁门好像是被从里面插死了。
房子已是无人的空屋了,会有谁还从里面插死呢?唐转来转去,不得不从旁边那家的墙壑处拐进王建国家的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死榆树,长得低矮而瘦枯。
唐推门进到屋子里,发现王建国家睡的竟是农村盘的那种土炕。
这在城市实在是罕见的事儿。
唐在屋子里转着看着,无意间转身透过窗子朝外看了一眼,有一束光闪闪耀耀地从对面的楼上射过来,正好刺到了唐的眼。唐想,那新楼的那家可能迷信,故意在阳台上镶了镜子,民间俗称照妖镜,用来驱妖避邪。唐觉得有意思,便数着楼层,看是哪一层的楼屋里反射过来的光线……
唐从那院落里出来的时候,偶尔抬头又看了看对面的楼层,光点已不见了。唐觉得奇怪,若不是固定的光点,那么刚才难道是有人有意照这儿的?
唐百思不得其解便继续前走,这时,他看见推土机就要推到邢影儿的那个院落了,他便去找负责干活的工头,跟人家商量,将那个院子帮忙给深翻一下,因为是自己的个人行为,唐不想让人家白白搭工时,就悄悄塞给人家一点钱……
推土机和挖掘机推挖邢影儿的院落时,唐一直盯在那里。
有时累了,歇息的时候,唐会不由自主地往对面的楼上望一望,每次,在那个固定的楼层,都会有一个身影藏在帘纱的后边,向着这边张望…… 在邢影儿的院落里并没有找见什么。而其实,唐自己也不知他是要找什么,存于我们大脑里的,有时是一些液态的思想,它们是不成形的,它们潜存着的一些暗示有时更像黑暗里相看的黑暗,那是一种摸不清头脑的支配。
唐认为自己就是在一种自己都没弄清楚自己意图的时候请求人家帮他掘地三尺的,所以当他发现什么也没找到的时候,他也没大的失望……
然而,当他离开了花街,准备放手这桩纯属于自己多事的女人失踪案时,他突然就心慌意乱起来,不知道那花街有某种东西在神秘地牵扯着他,让他欲罢不能,他是不由自主地在另外的一天,再次踏进花街的……
花街已经夷为一片平地,那么多的花树,听说,被一棵一棵连根拔掉,拉到了一个新开辟的公园里……
唐不得而知,那些花树,离开了花街,还能不能活。
一棵花树的生和死,有时是人为造成的。
而一个人的生和死呢?
那个离开了花街的叫邢影儿的女人,就像他曾经看见过的那一棵棵花树,它们一直生长得好好的,除非人为,她怎么可能自动消失和转移自己呢?
他若有所思地往远处抬望,他又看见了那个站在窗玻璃后面的人影。
那人影瘦长而枯干。他回身看见了那棵低矮的早已枯死的老榆树。因为是一棵死树,没有再移种的价值,它竟被留在了空旷里。
那棵死榆树,却是一个标志,让唐毫不费力地认出他想要找到的地儿。
这是存乎唐大脑深处的最后一个疑虑。唐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他急着找到就要开走的那个挖掘机,让那几个工人依他所说再挖一下老榆树和老榆树不远的那一片……
因为唐越来越坚定地认为,邢影儿是就地消失了。
在那棵老榆树的树根底下,挖到了密封的一个坛子。里边是旧版的人民币……
而在唐曾经觉得奇怪的土炕底下,挖到了一堆白骨。
唐认为毫无疑问这是邢影儿的白骨。
但唐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他先将白骨拿去做DNA……然后才去对面的楼上去找王建国。
唐晚了一步,王建国在他挖出白骨的那一刻就上吊自杀了!
唐看见王建国的老婆异乎寻常地镇静。是她给唐开的门,她说,我们终于不用活受罪了!
王建国的老婆说,那一年,花街奇异的热。热得人头脑发蒙,他们唯一的儿子回乡下的奶奶家度暑假,乡下的孩子带儿子去了一片坟地,回来就得了一场怪病,去了好多医院看都不济事。看医生花了好多钱,欠了好多债,王建国就想着弄一笔钱,那时就想起邢影儿每月给厂子领的工资……
邢影儿跟王建国一直是舞伴,跟他们家是老熟人。邢影儿的对襟小袄也都是找她给做。
那天,邢影儿领了工资照例是要回家喝口水吃点点心。她回厂子是必过王建国家的门口,所以,她看见邢影儿进了自己的家,她就在自家的门口等,邢影儿出了家门,走到她跟前,她就招呼邢影儿说,又买了两块好料子,来看看做什么合适。她知道让邢影儿看好看的花布,邢影儿会把什么都扔下不管……
邢影儿进到他们家的屋里,刚一进门,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就被躲在门后的王建国死命用砖一拍,邢影儿就倒地了。
她没想王建国会突然就将邢影儿拍死了,她一下子就给吓傻了。
王建国让她帮忙她就不会动了,然后,王建国将邢影儿拉到了床底下事先早挖好的那个坑里,一层土一层石灰,将邢影儿埋在床下……
一切都料理完了,又将那一兜钱埋在榆树的根部。那里事先也放好了一个坛子……
他们的儿子没有几天就死了。
邢影儿在他们家的床下开始散发难以忍受的臭气……
他们不得不假意推说身体的病症而将床撤了,盘成了农村的土炕,这一盘就是几十年……
几十年里,他们没有一日不在恐惧中度过,那真是度日如年的一种度啊!
自将邢影儿埋在家里后,他们家拒绝任何人串门,连亲戚朋友一律都断绝了。
那钱,他们永没有勇气挖出来享受一下。
他们无数次地后悔过,为什么要出此下策。可是,那一年奇异的热,把人的脑子热坏了。
拆迁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他们想,只要他们活着一天,他们用身体把邢影儿压在身下,她的魂儿就飘不出来,这样直到他们死。
可是,他们老是不死。他们还要搬迁,虽然楼房就在对面,但,他们一直觉得一旦离开这间屋子,一切都会暴露于天下。
他们知道他们抗不过,最后他们还是一走。
但他们是最后一个离开花街的。
当唐出现在他们家的门口之后,他们再也没睡过一宿的安稳觉。他们觉得就要完了。无论是当初还是这许多年,没有一个警察来他家过问过什么。当年,他就是邢影儿失踪专案组的,邢影儿的定性并不是他诱导的,他们当时就是那么想那么定的。这成全了他这个杀人犯。
但是,一个人作了孽之后,再无一刻的安心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没有一天不为当时的那个夏天的冲动而追悔。
王建国搬离花街住对面的楼上之后,白天和黑夜,他都站在那个窗前,看着埋着邢影儿的这个老院子……他不敢去买望远镜,他就用镜子的那种反光照射这个院子……
当唐找人去挖邢影儿的那个院落时,王建国已经做好了自杀的准备。他说,他们终于开始采取行动了。
可是,令他们惊喜的是,那儿挖完了并没有继续挖他们家的。也是,谁能想到会是他干的呢?这让他们舒了一口气。因为接下来,花街就被夷为了平地。
可是,那棵死榆树却被孤独地留在了那儿,它是那么刺眼地刺激着他们,可是,他们心怀侥幸地想,一切就要过去了!
当一切就要过去了的时候,谁承想唐却一而再地不放过花街也不放过他们……
一桩旧案就这么了结了。
唐偶尔有闲,会去那个新辟的公园走一走看一看。有些花树已经死了,有些花树仍然在春天里开花,秋深里凋谢…… 避孕套
柳柳说,唐,咱们必须用避孕套!
唐一听柳柳喊出“避孕套”三个字,便失却了全部的“性”致!
唐松开怀抱里的柳柳,起身去喝已经放凉了的那杯茶。
柳柳不明白唐怎么突然就从火热跌至冰冷。
她被唐吻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火焰里的花朵,正在火烧火燎地兀自开放着,冷不丁被唐如此地晾在床上,她有些蒙然。
柳柳嗫嚅着说,唐,我不是那意思……我不是嫌你不“安全”……我是,我是怕自己怀孕……
唐说,柳柳,我知道你不是那意思……
柳柳更急了,柳柳说,那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那你为什么……
唐说,柳柳,你还是别问的好……
柳柳说,那不行,唐你一定得跟我说,要不我,我死也不……
柳柳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知为什么鼻子一酸就哭起来了。
唐说,我就怕你说这个“死”字!你知道吗,刚才你说“避孕套”的时候,让我一下子想起从前的一个案子……
柳柳瞪圆了眼睛问:什么案子?
一桩悬案!一桩至今也没破的死案……
唐难以自禁地陷到往事里……
唐说,那是我实习的第一天,师傅带着我出现场。那是一个美丽的死亡现场……
柳柳不解地问:死亡还有美丽的?
唐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死亡竟然还有那般的美丽。看上去冰清玉洁的一个女孩儿。倘若不是从脖颈处以下,全身布满了避孕套,谁都以为她只是睡熟了……
避孕套?你是说,全身上下都摆满了避孕套?
柳柳虽然不想打断唐的述说,可是还是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唐好像就没有听见柳柳在说什么,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那些避孕套,摆成花朵的样子。白色的,一团一团的,白玫瑰一样啊……
柳柳连连说,唐,我真的想不明白,这太不可思议了!连想像都想像不出……为什么要用避孕套布设死亡现场呢!
躺在死亡里的女孩只有18岁,名叫紫霏。她好像并没想休止自己的美丽。就像一朵花,它的全部的美丽和鲜艳在飘离生命的那个瞬间凝固成一种永恒。见过她的人都说,这孩子,生前是怎样的美,死后仍是怎样的美。甚至,因为死亡而使生前的美丽变得更加的空前绝后……
除了这些,现场还留有什么?
柳柳已经迫不及待想早点知道现场遗留的可供破案的证据和线索了。
唐说,在避孕套的上方,还留有一张字条,字条上面写着:人是我杀的!
“人是我杀的!”这应该是杀人者留下的呀!
柳柳已经被唐所描述的那个死亡现场深深地吸引了。好像如果生在当时,她恨不得代替唐他们去破那个案子呢。
唐说,当时的思路就是这样定的。谁留下的字条,谁就应该是杀人者。当然写字条的人有可能是杀人者,也有可能不是……但是找到字迹的出处至关重要。因为这是现场可供参考的唯一证据……所以师傅派给我的唯一任务就是查对笔迹……
你都怎么查的?
那时我年轻,而且刚刚走出校门,所以是师傅指一处我就去查一处。什么刻字行啦,各个宾馆旅舍啦,大街小巷无一处我没有转到过的。甚至到了后来,跟片警走门串户或是到火车站汽车站去熟悉流动场所的管理时,我见一个人就想让人家给我写一个“人是我杀的”的字条,当然,我不能让人家直接写这几个字,我把这几个字藏在好几句话里,最后,从好几句话里挑出这几个字拿回来加以比对……
后来,我实习期满,就从那个案子里撤出来了,师傅至退休也没破了那个案子。那个案子,最终也没有什么突破,所以就那么悬那儿了,一悬就是这么多年啊! 柳柳给唐加了件衣裳,两个人就坐在黑暗里开始讨论案子。柳柳说,唐,依我看呢,那个字迹根本算不上什么。比如我去外地出差或是旅行,在火车上或是路途上碰到的萍水相逢的一些人,我们以做游戏为由随便什么人都有可能写这样一个字条来玩……再有,也许哪个神经病,精神不太正常,也可能随手写了这样的字条,它们无意落到了杀人者的手中,杀人者恰好就在这样的一个杀人现场派上了用场……中国这么大,甚至可以说,世界这么大,也可能是哪一个热爱汉语的外国人凑热闹写的也未必,他老先生把字条留这儿了,而后拍拍屁股不远千里万里地回到了他的国度,你到哪儿去找出他来?所以,你们看上去如此至关重要的破案线索可能根本就毫无破案的价值!所以唐你也不用特往心里去!不过,我还是想问问,除了字条,女孩子身体证据方面难道就没有……
女孩子肯定不是处女了。而且,法医好像还说,这个女孩子有过生育史……但死亡前没有性行为所以也就没有精……
哦,这个咱俩就不讨论了。
你是想问有没有身孕吧?没有。
哦,不,不是要问这个。我是想,奇怪呀,唐,你说没有性行为,为什么要往女孩的身体上铺那么多的避孕套呢?他想说明什么?
是啊,就是这些避孕套,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呀!假设是深爱着女孩的男人杀的女孩。他为什么要杀女孩?是女孩子不愿意跟他继续在一起了?还是女孩子另有人爱或是爱人?杀人者出于妒忌或是报复?可是,当年,那么多人查,都没有查到女孩背后的那个男人!
你们没想那些避孕套?
那个年代,避孕套都是各单位搞计划生育的人管着,避孕套差不多全国统一版本,国家对计划生育抓得又空前的紧,那避孕套随领随有,不领还定期就给你手里发呢!所以,查避孕套更是毫无意义!柳柳啊,你看看你,晚出生十年,就少知道十年的事儿!
柳柳仿佛在深黑里看到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她看不清亮光折射给她的是什么,但是,她对唐当年曾经历过的这个死亡现场充满了兴趣。她对唐说,唐,能不能调出那个旧案?或者你打听一下现在卷宗在哪里,我想研究研究!
唐说,就凭你?
柳柳说,怎么着?你看我跟你当年一样年轻?你可别小瞧我!存于人类大脑中的智慧,可不在于早生十年或是晚生十年!
唐没有告诉柳柳,其实他当了刑警以后,一直希图将当年的那起悬案破了。他重新查阅了有关紫菲的全部卷宗。卷宗里没有什么对他重新破案特别有帮助的东西,几乎是在合上卷宗的时候,他忽然被一扫而过的病历单所吸引。那是几张订在一起的血液化验单,可能是搜集证据的侦查员从人家家里搜集而来的,没有派上什么用处就附在了卷宗里。
倪一平 O型,张玉英 A型,倪紫菲 B型。
唐觉得倪紫菲要么是O型,要么是A型,怎么会跑出一个B型来呢?
除非倪紫菲不是两个人的亲生女儿!
唐一下子就对这一层非亲生血脉产生了兴趣。
唐辗转着找到了当年给倪紫菲上户口的那个已退休的老所长。老所长说,这事儿我最有发言权,从前我们两家住邻居,倪家曾有个儿子,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游泳淹死了。后来,有一个雨天,倪一平从医院里下夜班回家,就看见自家门口的石墩上放着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里边是一个婴儿,小孩子像是睡熟了,一声都不哭,他叫醒张玉英,四处找了一圈儿,并没有什么人影,也不知是谁把孩子遗下……我老伴那一晚也被他们两口子给叫起来一块儿看孩子……
我那天是夜班,第二天回家,老伴跟我学说这事,我去看了那个孩子。倪一平说,这医院里丢弃婴的事儿倒是常有,把孩子丢到我们家门口来确是怪事,这孩子还是归派出所吧!
我说,归派出所怎么讲呢?找到了他家大人还好,找不到,总不能派出所的给养着吧?这一般扔小孩的,八成是孩子先天有什么毛病吧?你在医院里,要不,先给孩子检查检查有没有什么毛病。要是没毛病也可能就是私生的……
那时张玉英就很不高兴地说,私生的扔哪儿不好,干吗要扔俺们家门口呢!
我当时开玩笑说,那也兴许就是你们家倪一平的私生啊!弟妹你可得小心他谎说是在外面捡来的!反正不管是不是,你就当作是倪一平的养着不就行了嘛……
其实我说这话完全是无意的一句玩笑,可是,倪一平事后曾向我抱怨说,都是我多嘴多舌搞得他老婆从此神经兮兮的……
这是后话。孩子是个女婴,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就是在胸前的颈窝处长着一个粉色的六瓣肉花,非常奇特。
倪一平本不是个爱孩子的人,可是,他看着女婴可怜巴巴的小样子便有些不忍地说,我们先养着,今天就抱到医院给她做个全面的检查,你呢,也帮着这个孩子找着丢她的亲生父母……
我说,实在找不着,咱们就把孩子给育婴堂送去……或是给她找个人家……
我们这样说好了,他抱着孩子去医院做了全面体检,是个健康的女婴。那个肉花儿也不是什么病变,可能就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这样倪一平两口子便放心地代养着。
我负责找她的亲生父母。你说,我到哪儿能找到她的亲生父母呢?一拖两拖的,就是两个月过去了,我就给那孩子联系了一个收养院,准备将孩子送收养院算了,老让人家倪家养着不叫事儿,人家也没这个义务啊!
可是,去抱孩子那天吧,倪一平倒是无所谓,抱走就抱走。倪一平的爱人跟那个孩子真有了感情,临了她说,要不这样吧,这孩子我养了,你给这孩子上个户口吧! 我说,你可得想好了,上户口的事我管,可是,你不要后悔呀,这可不是一个小猫小狗你想养就养,不想养就算了,要养,你们可就得真做她的父母了!
倪一平也说,也好,老来有个送终的!
一家三口,不同的血液,也仅仅是解开了倪紫菲的身世的来历。但,却与唐破解的案件没什么关系。这也就是当年拿到了化验单的侦查员复将这些化验单打入“冷宫”的原因吧!
唐说,早年,在倪紫菲死亡的现场,我怎么没有看见那个女孩胸前颈窝处有一个肉花呢?
老警察的老伴接话说,你是说那个娘胎里带出来的肉花啊,我见过,像梅花一样,五个圆瓣,肉色的,后来也就跟肉长平了,你可能没注意!张玉英带孩子到澡堂子里去洗澡,我还看见过一回呢!那孩子越长越好看,像花儿一样,就是可惜呀,命硬,跟那两口子有点相克……
唐问,您说相克是什么意思?
老警察说,你别听她瞎,什么克不克的,那都是命……
唐从老警察和他的老伴那儿前一言后一语的断续所述里,大致拼出了这样一个故事:倪家两口子自从收养了弃婴紫菲后,家庭战争就一直没有断过。当然战争并不是在三个人中展开,而是张玉英和倪一平两个人之间。两个人都喜爱这个孩子,随着孩子一天天地长,一天天地出落得娇美而好看,两口子更是视若掌上明珠。张玉英偶尔会愣愣地盯住小紫菲问倪一平,我怎么看她的眼睛长得越来越像你呢?还有鼻子,嘴巴!
倪一平说,都说女儿像爸爸吗,对不对,紫菲?
紫菲就说,我喜欢像爸爸!父女俩就抱到一起疯闹!一旁的张玉英就受不了,扭身就进了里屋把门反锁上……
开始倪一平并没有理会,可是,张玉英要为这样的一句话跟他怄气好几天。
起初张玉英是背着紫菲跟倪一平吵。张玉英说,我就知道这个孩子不是什么好来的,你半夜三更编了一个谎话来骗我们,什么是在咱家的石墩上捡的?我看不定是你跟哪个野女人生的,人家不养,你不得不拿回家来养!你自己不也招了吗?
倪一平说,玉英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她真是我在咱家门外头捡的。我招什么了?我又有什么可招的呢?
我说她的眼睛越来越像你,你自己不是说“女儿像爸爸”吗?亲女儿才像亲爸爸,你又不是她亲爸,何来的像呢?你说!
倪一平说,那不就是随声的一种附和吗?再有,不是亲的怎么就不像了,你看夫妻两个生活在一起若干年,就有越长两口子越像的。人家不是说咱们俩也带着夫妻相吗?什么是夫妻相?夫妻相不就是两口子越长越接近嘛!要我说你呀,就是还忘不了咱儿子,要是紫菲是你亲生的,你也不这么着跟我闹了。想开点吧,儿子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想得开想不开咱都得活着。再说,这紫菲,落到咱们家,也算是上天给咱俩的一个补偿不是?将来让咱两个老来有所依托,有什么不好呢?你不要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对你不好对我不好对孩子也不好,而且,你不也挺喜欢这个孩子吗?你要是烦她也就罢了,喜欢她就好好待她,咱们快快乐乐地生活多好啊!
经倪一平这么一说,张玉英复变得很好地待倪一平和紫菲。可是,仿佛周期性的一种病变,她会时常不断地跟倪一平就紫菲是不是他的孩子而大闹一场!
倪一平实在经不住张玉英三天两头的折磨,就建议三个人一起去验个血,化验结果出来张玉英不说话了。倪一平以为风波就此结束,可是,每当他建议带着紫菲一起出去玩时,张玉英都不愿意出去,他只好自己带着紫菲去公园,去郊外。后来他才发现,每次,张玉英好像都尾随着他们……张玉英变得不像以前那样想发作一次就发作一次不满,想跟他吵一架就大吵一架。她变得诡秘而又沉默,她常常尾随和偷看他跟紫菲在一起玩耍,这让倪一平心里很不舒服……
紫菲一天一天地大了,张玉英跟倪一平的争吵也一天一天地在升级。
张玉英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对紫菲那么好!
倪一平说,你不要老这么无聊好不好!
张玉英说,我无聊?有一个无聊又无赖的人,你当我不知你对紫菲安的是什么心?
倪一平说,张玉英你把话说清楚,我对紫菲安什么心了?我是紫菲的爸爸,紫菲是我的女儿,我待女儿好有什么不对吗?我看你更年期,懒得理你!
或许就是这样的一句“更年期”触发了张玉英自失去儿子之后心里郁积着的全部的抑郁,她歇斯底里地顺手将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一边摔一边不停地喊,更年期怎么了?你这是在说我老了,不中你的心了,养个小的在家好……
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了!紫菲直着身子就跪在了那一片狼藉里!紫菲说,妈你干吗那样说爸爸,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惹得你们生气打架,我走了,你们就再也不会打架了!
紫菲冲出门的时候,倪一平试图拦住,可是,他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张玉英也傻在了那里!
紫菲是在半年多以后回来的,紫菲回来后没多久,倪一平就自杀了,然后就是紫菲死……
张玉英患老年痴呆症被送进了养老院!
而唐当年了解和掌握的这一切,柳柳很快就搞清楚了。
表面上看来,所有的线索都止于紫菲的死……倪一平自杀了,张玉英痴呆了,最了解紫菲的两个人无法向警方提供任何的线索,外人也很难了解潜在于一个家庭里的内幕。 如果说紫菲在出走以后去了哪里由于紫菲的死而将全部的秘密都带走了,那么倪一平为什么会自杀?在倪一平自杀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应该是可以查的,而当时办案子的人之所以没有查是因为倪一平的自杀跟紫菲的死相隔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一个在很久以前自杀的人跟这一个死亡现场能存着什么关系呢,所以略去不查了。
办案子的人,常常只围绕着现场或是与现场相关的一切去寻查直指犯罪的证据,而许多看似与案件无关的人事、人性的纠葛往往只是办案过程中的话料子,侦查员常常并不把那一切纳进重视的范畴之内。
而看似无关的一切,说不定恰是整个案件的一场因果,它们有时是无形的……
柳柳记得印度的哲学家奥修曾说:唯一真正的责任就是走向你自己的潜力,走向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觉知,然后按照这样来行动……唯有当你将觉知(悟性)带进任何经验里,才会有智慧的发生。所以智慧只属于个人,知识则可以属于大家。智慧是永恒的,因为它不拥有时空;知识是会变“老”的,因为它不脱离时空。
因为智慧是从内在里产生,所以,对智慧的追求,却是痛苦的。
柳柳感知自己正整个身心被包裹在痛苦里,但是她知道她必须自己破茧而出才能从她自身的这一场痛苦中解脱出来。
柳柳认准了倪一平的自杀有隐情,所以她抛开了紫菲的那个死亡现场而是转而调查倪一平为什么自杀。
她是从医院里倪一平的一张输血记录上找到突破口的。
因为接受输血的恰是紫菲,而且时间恰是紫菲离家出走后回来没几天的日子……
有一些证据和事实,它们一直就躺在那里,有许多人知道它们就在那儿,可是,没有人主动给你指出来。它们等着你的亲自发现,你发现了,自然就有人告诉你真相。
柳柳意外地了解到的一些真相是,多年来,倪一平和张玉英两个人打打闹闹的虽说都是因为紫菲,可是,紫菲一走,两个人一下子就陷进了空虚里……
他们息战了,然后一心一意地等着紫菲回来!
他们想,紫菲打小就跟着他们过,她哪儿也没去过,她能去哪儿呢?她到外面转转就会回来的。
一天,两天过去了,紫菲没有回来。他们急了,慌了。他们求助邻居老警察发动辖区里的民警和治保积极分子寻找,哪儿都找遍了,就是没有紫菲的影子……
张玉英近乎神志不清,但,她每天起床都向倪一平道歉说,对不起,我更年期,是我把紫菲给逼走了……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半年之后的一个雨夜,紫菲突然就回来了!倪一平和张玉英抱住紫菲只顾得哭,哭过之后,细细端详才发现紫菲是带着身孕回来的,从肚子隆起的程度看有近四个月了……
张玉英说不能让孩子生下来!
倪一平也说,不能,绝不能让孩子生下来!
四个月大,就得做引产了。可是,肯定不能到自己所在的医院里去做。倪一平和张玉英商量着让她找在另一家医院妇产科的同学算了。
张玉英说,我说不出口。倪一平说那我去找吧,总不能让孩子这么小就……咱丢不起这个人啊!
在妇产科工作的同学怕担责任婉拒了倪一平的要求。
又找了好几个在大大小小医院里的同学,人家说,你本身就在医院你都不敢,我们哪儿敢呢!
走投无路的倪一平只好求助他所在的医院!
那个年代,谁家出了这样的事儿都够让家长丢人的。而更让他们丢人的是,引产下来的婴儿已经有形,且是个小黑孩!
也就是说,紫菲是跟一个黑人怀的这个孩子!
引产的时候紫菲大出血,倪一平是O型,便主动要求给紫菲输血……
那个年代,未婚先孕已经够丢人的了,哪里开放到跟一个外国人发生两性关系,且是一小黑孩!虽然倪一平没有什么种族歧视,可是,他的女儿怀了一个黑人的孩子他实在是万难再在医院里抬得起头来……
倪一平唯有一死求以解脱?柳柳觉得这还并不应该是倪一平自杀的全部原因。
柳柳说,唐,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
唐说,案子太久了,有好多的东西雨里雾里的,关键还都是死头绪……
柳柳说,等等,唐,紫菲的养母不是还在吗?
唐说,在啊,老年痴呆!你想让她给你什么帮助吗?我看你也快痴呆了!
柳柳说,唐,她就是老年痴呆了,咱也应该见见她,老年痴呆怕什么,她只要活着,只要健在,她就是一历史的见证!证据就是证据,你不能因为证据的状态是老年痴呆就不加以利用…… 哎,柳柳,我觉得以前吧,案子之所以破不了,是因为现场有许多的误导,比如裸体的女孩身上覆盖了一身的避孕套……
还比如呢?
还比如,那张字条!那张“人是我杀的”的字条……
现在我们先不讨论避孕套,你看吧,这张“人是我杀的”字条,咱们来从字面上做个拆分:人——是——我——杀——的!
是——我——杀——的——人!
我——杀——的——人——是……
杀——的——人——是——我!
柳柳和唐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
唐,你的意思是:自杀?
柳柳,有什么不可能呢?完全有可能是自杀。你想想,她的养父倪一平是因为她而自杀的,她还有什么脸活下去呀……
等等,唐,紫菲是怎么死的?
吞鸦片!
吞鸦片?很古老很传统的一种死法,只有老辈子的人才会想得出……听说吞鸦片而死,那人的容貌不会因为死亡这件事而变得丑陋。也就是说美丽如生。唐,你不就说紫菲的死亡就像是一场美丽的死亡吗?
对呀,倪一平不过就是采取上吊自杀,那紫菲小小的年纪怎么会吞鸦片自杀呢?不会,不可能……
唐说,天呢,柳柳,快,跟我去见那个老年痴呆病人……
张玉英的头发剃得短短的,被护理她的人安排坐在阳光里晒太阳。
唐和柳柳站在不远处观察她。
柳柳说,唐,我有点不忍心,你看她,面无表情,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早在她心里终止和暂停在过去了。你看她,谁都不看,也不看花草。你看她旁边的那个老太太还抚摸毛毛草呢……
唐说,柳柳,你不觉得她的脸不是面无表情,而是很生硬,很男性化。你知道这是怎么造成的吗?这是因为她多年以来缺少温柔,她早已没有了温柔之心……一个没有了温柔之心的女人,就像是水一点一点地变冷,然后到了一定的温度变成了冰……她的心是冰冷的。一个有冰冷之心的女人,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而且,柳柳,我刚才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想起了那个躲进了精神病院装成精神病人的杀手……
柳柳被唐的话刺激得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唐你的意思是她杀了紫菲之后再装成老年痴呆……
不是她杀了紫菲,而是她逼迫着紫菲自杀,她是先装成老年痴呆然后再逼迫紫菲自杀的!
她是为什么?
这要问她。
她怎么可能开口告诉你一切?她若真是装成的老年痴呆,那她这么多年都装过来了,她会一直装下去,她凭什么要告诉你已经逝去的一切?
不试怎么能知道她会不会开口。或许多年以来,她就一直坐在那里等着有一个人来问她当年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一边说着,一边拉上柳柳走近了张玉英。
张玉英仍然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柳柳蹲下身想看一看她的眼睛对生人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都没有。她的眼睛好像是顺着睫毛的方向看着地,也或许是看阳光照在睫毛上的那些细微的光晕,还或许是在数尘埃。总之,柳柳和唐的到来,她连眼皮动都没朝他们动一下。
唐跟柳柳要了纸和笔,写上:人是我杀的!然后,他将那张纸放入张玉英的眼帘:张玉英浑身悚了一下。
唐发现了这一悚!
唐说,张阿姨,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我说对了,我希望你告诉我另一件事……
柳柳莫名地看着唐,不知唐所说的是什么。
唐说,紫菲是你抱回来了!您的儿子没了之后,您做梦都想再要个小孩。可是,据我所知,您在生完儿子以后检查出恶性的子宫肌瘤,您的子宫是被切除的,您不可能再怀孕……我这样说一个老人家的旧事有些残酷,对不起。我接着说您抱回来的这个孩子。您知道倪一平不喜欢孩子,也不会同意您再去抱养任何一个孩子,为了让这件事显得跟您毫无关系,您把这个孩子推到了倪一平的身上,就是在夜半,倪一平下夜班的时候,他是必会在门口的石墩上看见那个包裹的。您知道倪一平不可能见到那个孩子不管,他肯定会抱进来,只要抱进家门,于您来说一切都好办了。 倪一平虽然觉得怎么那么奇怪,一个小孩子扔哪儿不好,怎么偏偏就扔到你们家门口的石墩上了呢?派出所的所长就住你们家隔壁,扔隔壁家门口也行啊!其实谁都不会更细地去琢磨事情是一场设计,连隔壁的警察不也认为是偶然把一个孩子放你们家门口了吗?当然,老警察当时在无意间说的一句话日后在你的生命里起了很大的作用。您还记不记得老警察当时开玩笑地说:“孩子也兴许就是你们家倪一平的私生啊!”你为了不让倪一平看出你的故意设计,你便借用对倪一平的怀疑而三天两头地跟倪一平吵架,甚至还闹到假戏真唱地去验血……可是,后来的你,其实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了,你陷入到一种病态的谵妄里……你受不了倪一平对紫菲的一点一滴的好,你已经在长期的变态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的过程中辨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柳柳已经听得入了迷。唐从没有跟她说过这一层。她一直盯着唐看。可是唐突然就不说话了。
唐看着张玉英。
柳柳也看着张玉英。
张玉英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已经抬起头来了。
唐和柳柳都听见了一阵爆笑!
那是从张玉英的胸腔里发出来的。张玉英很久没笑过了,所以已经不会笑了。她的笑声听起来极其恐怖极其令人毛骨悚然。那笑的停止也是戛然而止,连一点回声都不曾留。
然后,他们看见了一张脸的扭曲。一张脸已经不会哭了,它全部的哭泣用扭曲所代替。
她夺过唐手里的那张“人是我杀的”的字条,看了良久良久,然后发出极浑浊的低低的粗声:你想知道那个条子是谁写的吗?那是一个杀人犯写的,他怕被判死刑,他怕死,可是他又吞了刀片,送到医院抢救,抢救过来人就神经了。抢救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抢救他的倪一平要了纸和笔写了“人是我杀的”的字条,塞到站在床边的倪一平的口袋里……
倪一平觉得好玩就把那张条子带回了家。倪一平给我讲那个杀人犯的事,我觉得那个条子挺有意思就把那个条子留下了……
你们知道吗?没有人杀人,是她自己杀了自己!
倪一平自杀以后,张玉英其实是从神浑一下子清醒了。就像一个女人闹更年期,多年过不去,却突然在一天早晨醒来安静并心态平和了。
她知道,只剩下她和紫菲从此以后可以相依为命了。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是,她不想让自己回到正常状态里来。一个人,躲在一种病态里,有时真的能安好地保护自己,不会有人太在意你,也不会有人把你放在眼里,而一切的人和事却都映照在你的眼里心里,她喜欢这样的状态。她更多的是观察紫菲的一举一动……
她在观察的这个过程中,却意外地发现紫菲的身上发生了许许多多的病变。腹泻是时常的,后来浑身出血点……再后来,紫菲的舌头上起了厚厚的一层白膜……
她是搞医的,那个年代,艾滋病的知识微乎其微,她本来也不会往这一方面想,可是,她知道这种病在国外,在非洲已经比洪水猛兽还令人恐惧和害怕……紫菲的孩子是个小黑孩,那个黑人会不会……她一想到那个黑人,心中一下子就惊悸起来。
在她的逼问下,她得知让紫菲怀了身孕的那个黑人因莫明的无法诊断的病症被送回国了……
虽然接下来,紫菲身上的所有症状都消失不见了。紫菲竟像那种回光返照的病人凸显出了异常的光艳。可是,她坚定地认为紫菲得的是艾滋病。也许她也被传染上了这种病。这是一种多么丢人的病啊,国内零星的报道只有一两个这样的病人,她不能任紫菲活到发病……
小的时候,她的老家就有吞鸦片而死的。她看见过那种死。她的母亲去世的时候,家里拆老房子,意外地从墙里发现了母亲藏在墙洞里的鸦片和“袁大头”。小的时候她牙痛,母亲常常就抠一块塞她嘴里含着止疼……她把一大坨子鸦片取出来逼着紫菲吞下去。她说,我这是成全你,我这是让你体面地死去……
他们家有许许多多的避孕套。她跟倪一平已经有好多年不用这东西了。她将家里的和单位里的避孕套全部集中起来,她的十指也都戴上这种避孕套,她倒不是怕警察查出她的指纹,她只是憎恨紫菲和她的艾滋病……她想,假如生紫菲的那个女人当年用了避孕套就不会生出紫菲来……假如紫菲使用避孕套就不会得艾滋病……
她要让紫菲知道避孕套的重要。
将没有人知道紫菲死于艾滋病。
她将所有的避孕套摆成花朵摆遍了紫菲的全身。最后,她突然想起了那张字条,她觉得她为什么要留下那张字条呢?那张字条就是用来布置这一场死亡的:人是我杀的!
她知道,她最好的去处在哪里。
就是这里,安全,不孤独,也不会有人怀疑她——一个老年痴呆病人!
唐说,柳柳,咱们必须用避孕套!
柳柳说不,我坚决不同意!
唐说,为什么不同意?
柳柳说,唐,你记不记得小报说麦姐是为什么要跟西恩?潘离婚的吗?
唐说,西恩?潘每次坚决要用避孕套,因为他怕麦姐有艾滋病……我不是怕你有艾滋病,我是怕你还没有准备好给我们生一个小孩…… 情人节玫瑰
2月14日情人节,秦伟良收到了一大束玫瑰花。
那是他即将离开办公室的最后一刻,他关好电脑,临出门前,他站在门口,看着他的办公桌,拍着脑门,仍不能确定那个装有温情浪漫信件的抽屉是否已锁好了,他不得不回到桌前,用手使劲拉一拉,确信是锁好了,才长舒一口气。这时电话铃声响了,他用手下意识地拽了一下领带,拿起了电话,“喂!你是哪一位?”电话里传过一个女子的娇滴滴的声音:“请问您是秦伟良秦社长吗?我是‘勿忘我’鲜花店,有位女士给您订了红玫瑰,我是给您送到家里呢,还是送到单位?”
“噢!那位顾客有没有留下姓名?或者你们会不会是记错了人?”
“不会的,您不就是都市出版社的秦副社长吗?”
电话的那头等着回话。秦伟良一手拿着电话,一手轻叩桌面,他在飞逝流转的时间的缝隙里掂量着他该怎么办,是谁给他送的花呢?当然,他在听到这个消息的刹那间,就想到了出版社的实习生丹妮,那个女孩子还有半年就大学毕业了,她曾向他婉转地表达过想留在出版社。他喜欢那个女孩子,她高高挑挑的身材,走起路来有一种袅袅娜娜的自然韵味,每次见他都很甜美很有意味地冲他嫣然一笑。他的心中荡漾着年轻时光里才有的激动和激情。他希望这种感觉像绵绵不绝的秋雨,虽说有些怅然,有些空落,但却别有一种味道在心头。
他想他不能让花店把花送到单位,他现在处在最关键时刻,出版社的一把手马上要退二线了,他和另一个副社长谭欢都暗暗较劲想当这个一把手。单位人多嘴杂,保不准谁看见了再拿这件事做什么文章。他是那种循规蹈矩的男人,内心虽然渴望和幻想着有一些浪漫的爱情故事发生,而他宁愿这些故事仅限于自娱的快乐中,绝不能轻示给人,绝不想被人发现。其实越花心的男人在公众面前表现得越正人君子。像他这种事业前程处在很微妙状态的男人,是绝不敢因感情的枝枝蔓蔓毁掉前程的。男人跟女人很大的不同就是,女人可以为了爱情放弃前程;而男人则可以为了前程不惜毁掉一桩哪怕最可心的爱情。
也不能把花送到家里。他和老婆叶南从认识之初就没产生过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他觉得老婆叶南是属于藏而不露很富于心计的那种女人,他至今也没有弄明白他是怎么被叶南俘获的。他在内心总是用淡而无味形容自己的这场婚姻。可是他却没有勇气逃离或抛弃这场婚姻。在中国,婚姻的失败可能直接影响前途和命运。它们之间虽然没有内在的必然联系,但人为的无形的破坏力是你采用了怎样坚硬的防护都无法抵御的。尤其是老婆叶南和他又在同一个单位,他更要隐忍了内心的不幸而在人前佯装是天底下最幸福美满的一对。
他在两难的紧急思量中忽然想出了一个绝好的办法。他对着电话说,“不用送了,我下班刚好路过那里,我去取吧!”
他让司机在送他回家的路上,绕道来到“勿忘我”鲜花店,本来他是想自己进去取的,可是临走到门口,他又觉不妥,急忙转身回到车里,对司机大力说,“你进去把我订的红玫瑰取一下,你只说是都市出版社的秦社长的红玫瑰就行了……”
大力只微微点点头就走下车,径自进了花店。不一会儿,他抱出一大簇红玫瑰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递给秦伟良。秦伟良接过红玫瑰,用心细数了一下,共22朵玫瑰,不会是巧合吧?他记得丹妮正好是22岁。他在那一大簇花束里寻找着什么。这时只听司机大力问:“秦社长,咱们是回家呢还是去别的什么地儿……”
“噢,当然是回家啦!”秦伟良语气里略带轻松,但目光却仍略带迟疑地看着那一大簇红玫瑰若有所思。
叶南已经做好饭菜在家里等着他呢。当他抱着那一大束玫瑰站在叶南面前时,他看见叶南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嗫嚅道:“明天是咱们俩的结婚纪念日,今晚是现在年轻人喜欢过的情人节,我们虽说是老夫老妻的了,也浪漫一次,提前一天过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吧!”
叶南用眼睛定定地看着秦伟良,目光之中有一种怪怪的悸动和迷离。她接过那一大簇红玫瑰,挺心疼地说:“22朵红玫瑰,得多少钱呢?”
秦伟良并没想到叶南要问的这个问题,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些玫瑰到底要多少钱,他想丹妮就不会这么俗这么市民,他厌恶叶南的也恰恰含着这一点。他有些不悦地说:“瞧你,多小家子气,享受一次浪漫吧,还要问我浪漫得多少钱……”
叶南却并没听秦伟良在说什么,她将玫瑰花嗅了又嗅,放在餐桌上,又用手在花丛间拨弄了一阵,然后说,这花也不能当饭吃是不是,咱们还是过老百姓通常过的日子吧!
他们这一餐饭,各想各的心事,吃得一点也不愉快。
第二天,秦伟良和叶南照常一个坐专车,一个坐班车,前后脚到了班上。在电梯口,秦伟良看见丹妮风风火火地从大门外赶进来,他虽然很想跟她微笑一下,可是同着这么多的下属,他必须装出严肃严谨的态度。丹妮并没有跟秦伟良挤一趟电梯上去,她站在电梯口,在电梯关合的瞬间,他用目光和丹妮对视了一下,他看得出她接收了他目光中的一份信息,因为她很会意地眨了眨眼,眼神中含着一个会心的笑意……就在这一天晚上9点钟,叶南从出版社14层楼顶摔下来,现场惨不忍睹……乔从现场勘查得出的结论是他杀……
事发的当天晚上唐和乔一同来到了秦伟良的家。唐按的门铃,好半天,才听见屋子里脚步的走动声,门开处,秦伟良一副睡眼惺忪态,他望着两位穿警装的男人,脸上露出惊疑之色,不安地问,“请问,二位是……”
“噢,我们是刑警队的,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您爱人叶南坠楼死了……”乔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秦伟良的表情。秦一脸的惊慌,他结结巴巴地说:“她干吗要自杀呢?她有什么事想不开非要自杀呢?……”
“不,她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我们想向您了解一下您今天一天都干啥了?今晚都在哪儿?”唐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屋子,他一眼就看见了餐桌上那一大簇玫瑰花。他愣愣地看着那些玫瑰花出了好半天神。秦伟良一脸沮丧地引领着唐和乔落座在沙发上,他说他这一天,上午批复了一大堆文件,下午又参加了出版界的两个会,回到家已是6点钟了,往常总是叶南先到家,屋里的灯总是温温暖暖地亮着。而今晚,屋子一片昏暗,他打开门,家里一点饭菜的香气都没有,他喊叶南的名字,连着喊了几声都没回应,他想或许叶南是去商场买东西去了,也可能是去修剪头发去了。总之,叶南晚回来不说一声是不对的。他把灯一盏一盏地打开,然后将疲惫的身子丢进沙发里,闭目静静地养神,等着叶南回家。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秦伟良睡觉的这个时间,正是叶南被推下楼的时间。而秦伟良所说的“在家睡觉”根本没有证明人,也就是说无法排除秦伟良杀妻的嫌疑。
唐一边听一边站起身在屋里踱着步,他停在餐桌前,望着那一大簇玫瑰花冷不丁地问:“这玫瑰花好漂亮呀!在哪个花店买的?” 秦迟疑着不肯说,可是他不回答唐显然又不行,只好说,“那是我昨天晚上下班路过花店时给我妻子叶南买的,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谁知她却……我不记得那个花店叫什么名儿了!”
唐眼睛死死盯着秦伟良说:“你能肯定地说这花确实是您给您的妻子买的吗?您要知道,谎可是越撒越大,越大越无法弥补!”
“不,我没必要向你们撒谎。”秦伟良故作坚决地说。
唐和乔交换了一下眼色,乔从衣袋的小本子里取出一张电脑打印的字条,字条上写道:
每一朵花都含有一个梦,您愿走进我的梦里吗?那里有我如花的青春和美丽。
你的D
乔将条子递给秦伟良,“你自己看看这张条子吧,这是我们从你妻子叶南手里抠出来的……”
唐看见秦伟良脑门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他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紧着问:“‘D’是谁?肯定是给你送花的那个女孩子吧?”
“可是,我检查过的,那花里没有任何字条。怎么会……我弄不懂。” 秦伟良瘫软地陷在沙发里,如陷到了五里雾中。他仔细回忆昨天取花时的每一个细节,他的脑子嗡的一下……
他想他最好实话实说,还是那个警察说的好,“谎是越撒越大,越大越无法弥补!”
“大约在一个多月以前,我忽然接到了一封信,那封信主要是说她有多么崇拜我,愿意一辈子默默守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感受我……”唐点了一支烟递给秦伟良,秦伟良平日里是不抽烟的,此刻,他毫不犹豫地接过烟大口大口地吸起来,“起初我觉得这是恶作剧,因为信尾的署名是‘D’,信全是用电脑打印的,连信封上的字也都是打出来的……后来的一天,我在我的电子信箱里发现了同一个署名为‘D’的人寄来的电子邮件,她说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在电脑上还说,‘难道你就不能猜到我是谁吗?那么,希望你能从一群人的微笑里留心找出我送给你的特别的微笑……’”
“那么你猜到那个人是谁了吗?她有没有让你回信或是回电子信箱?”唐一双睿智的目光露出些微的笑意。
秦伟良本来想把他对实习生丹妮的感觉说出来,“D”不就是“丹”的拼音第一个字母的大写字母吗?可是他怎么就能证明是那个实习生呢?他摇摇头表示即不知道也没有回复过什么信件。
唐和乔从秦伟良家出来,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勿忘我”花店。虽说花店在情人节那天生意火得没办法,但女老板对出版社秦社长那一大簇红玫瑰的事仍是记忆鲜艳,她说花是一位女士打电话预订的,钱是夹寄在信封里,邮差在前一天送过来的,还有一张字条,那位女士在电话里说把那张字条夹在花束里,给都市出版社的秦社长打电话时要在临下班前,因为秦社长白天开一天会,另外问秦社长是把花送到家里还是送到单位,你们照办就是了……我们照顾客说的办了!
“取花的人长的什么样?”唐问。
“噢,30来岁,个子瘦高,脸上有疙瘩……”
“取花的人进来时怎么问您的?”
女老板回忆了一下说,“他说‘D女士给我们秦社长订的花呢,我要取走!’别的话没再说什么。”
唐和乔出了花店,乔说,我总觉着这个案子在哪儿有点别扭!唐说,这个案子在哪儿绕着呢?秦伟良没把全部实情告诉咱们,但现在看来这件案子似另有原因,我们回去都再琢磨琢磨,明早一上班碰一下。
在调查叶南死亡案件的这段时间,出版社里出现了许多有关秦社长的传言。有人说,秦社长看上了实习生丹妮,他们两人有许多私密信件来往,这些信件不幸落到了叶南的手里,秦社长为了日后得到丹妮,丹妮为了日后能留在出版社,合谋将叶南骗到楼顶,趁叶南不防备将叶南推了下去,给人造成是叶南自杀的错觉……而就在这一时期,出版社采取竞争上岗和民意测验,选出了新的领导人,可想而知,出版社社长这一桂冠自然落到了秦伟良的竞争对手谭欢头上。谭欢军人出身,曾在汽车连和坦克营干过,后来因为能写会画调到师部搞创作,复员转业到作协,以后又脱产上了两年作家班,毕业后又转入出版行业抓图书出版。
唐和乔再次来到出版社大楼调查取证时,接待他们的已经是谭欢社长了。唐和乔敲门进去的时候,看见秦伟良的司机大力气哼哼地从屋里冲出来,差点和唐撞个满怀,幸亏唐躲闪得快,结果是大力跌绊着就出去了……唐看着大力的背影眉心悸跳了一下。
谭欢把唐和乔让进写字台对面的沙发,客气地说,“二位辛苦了,怎么样,案子有什么进展了吗?”谭欢一边问一边给两位警官沏茶倒水。唐说:“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不过我们想检查一下叶南的电脑,看看里边都有什么电子邮件……噢,对了,刚才出去的那位就是秦社长的司机吧?这个人怎么样?”
“他一直跟着老秦,我不大了解。噢,我带你们去叶南的办公室,听说叶南死时手里拿着人家送给老秦玫瑰花时的字条,这个老秦,平时挺一本正经的嘛!你们需要帮什么忙尽管说。”谭欢头前带路,唐在离开办公桌前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他看见了录用丹妮的一份合同书,丹妮那个女孩子在照片上正冲他笑呢。
叶南的电脑设置了密码,他们无法进入,问同办公室的人都说不知道,这时进来一个年岁大的编辑看了看说,问一下老秦的司机大力,我记得叶南电脑一出毛病就找大力,大力兴许知道。
谭欢说,唐你们在这儿等着,我派人给你们去找一下大力。
不一会儿,谭欢脚步急匆匆地跑过来说,真不凑巧,大力刚才出车祸了,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呢,我失陪了!说完,谭欢就又脚步匆匆地走了。唐冲乔使了一个眼色,两个人前后脚跟了出去……
唐和乔一直紧随着谭欢的那辆车来到医院,他问诊室值班的大夫,大夫一指抢救室。谭欢在抢救室门外站了片刻,大夫们出来进去的,不一会儿另一个急救室又招呼说人手不够,人哗地就又拥到那个屋,他看见大力浑身裹着绷带,氧气瓶子输液管子插了一身,屋子里静悄悄的,医生们都在另一间急救室抢救病人,他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到他,他轻手轻脚地迈进屋,将旁边的一个枕头举起来,死死地捂在病床上那个面目全非的人的脸上……当他快速起身欲逃走时,他抬头正看见秦伟良和大力怒目地瞪着他,唐和乔一前一后地夹住谭欢,唐将一副锃亮的手铐戴在了谭欢的腕儿上…… 其实,唐那天和乔分手后并没有回家,他一直琢磨花店女老板学说的,司机大力进门时问的那句话,他又回想了秦伟良叙述的那些细节,他觉得秦伟良还有话保留着没说,他怎么想心里怎么不踏实,他又开车返回秦伟良家,可是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应,他在汽车里想,秦伟良没在家?那他会去哪儿呢?
秦伟良在唐和乔走了之后,越想越觉得这件事荒唐和离奇,那张字条怎么会在叶南手里呢?署名为“D”的女人不就是给他的电子信箱上发了无数滚烫话语的那个女子吗?还有那些打印的信件,他私下里揣摸着“D”肯定是丹妮的第一个拼音大写字母,他按照那个“D”告诉的电子信箱也发过回应的电子邮件,这些事他忍了又忍没有告诉警察唐和乔。可是关键是叶南手里怎么会有那样一张字条,那张字条应该是夹在花束里送给他的,可能是大力受叶南暗中唆使替叶南私扣了那张字条,又迫于叶南的压力便背着他把条子交给了叶南。可是怎么解释叶南的死呢?据警乔说叶南死时手里是抓着这张字条的,那么是司机大力将叶南诱骗到楼上的?大力趁叶南看条子时把叶南推下楼的?司机大力这么做为什么?决不仅仅是叶南能左右他的!那么能够左右他的人又会是谁呢?他想着想着心一紧:是谭欢!谭欢为坐上一把手的交椅,一定是在司机大力那里下了大本钱或是许了大愿!他联想到他的电脑密码他曾告诉过大力,他办公室的钥匙大力手里也是有的,大力他会不会是趁他不在时偷偷打开过他的电脑……想到这儿,他浑身直打冷战。他披衣出来,他想,他必须要找到大力,当面质问个清楚明白。
夜风挟带着雨的湿气寒寒凉凉地吹着,他在冷风里经风一吹反而清醒了许多。他决意不找大力了,他准备第二天开始跟踪谭欢,谭欢才是所有事件的罪魁祸首呢……
秦伟良回到家门口时,唐迎面站在那里等着他,唐说你大晚上的一个人干什么去了,秦伟良说一个人待在家里心里烦。唐说不是吧,你是想去找大力。秦伟良吓得一激灵,他心说他怎么知道我心里想的呢。唐说反正你也睡不着觉我也睡不着觉,我陪你坐着说会儿话吧。
唐跟秦伟良聊的都是过去了的事情,唐问秦伟良当年是怎么认识叶南的,秦感叹地说:“其实当年我喜欢的是叶南同宿舍的那个女孩子刘芳,刘芳那个女孩子大大咧咧的,我写给她的信她就那么大模大样不管不顾地放在床铺或是书桌上,那些信叶南都看了,她们俩是很好的朋友,互相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有一次,我和刘芳因为一件小事吵起架来,刘芳赌气不理我,我有事想和她商量只好找叶南从中间传话。后来我考上大学走了,写信给刘芳,代为回信的却是叶南,叶南说刘芳不愿意回信也不愿意再有任何来往……后来一直是叶南给我写信,她在一年以后也考到我上的这所大学,成了我的师妹。在学校,我们是最熟悉的人,就这样,我们很自然地走到一起,甚至到结婚,两个人谁也没有向谁求过爱……”
唐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等等,你一直没有当面和刘芳谈一次,问问她真实的原因?”
“现在想来,那时太年轻也太爱面子,这一辈子都快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她,有时我也想,可能是叶南太工于心计了,她对我吧,其实是发自内心的爱,可是表面上吧,永远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让人琢磨不透……”
唐从秦伟良的这一席话中受到了莫大的启发。他并没有惊动出版社的领导,而是悄悄找人打开了叶南的电脑,虽然叶南的电脑有密码,但对于电脑专家来讲这是小事一桩,果然在叶南的电脑里发现了秦伟良致D女士的信。原来,秦伟良收到的所有信件,都是出自他老婆叶南之手。当她看见丹妮有一天无意和秦伟良微笑着打了声招呼,她心里就忐忑不安起来,她爱秦伟良,她几十年里最大的担心恐怕就是有一天失去秦伟良,她是怎么从女朋友刘芳手里撬走的秦伟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而她的情绪的总爆发缘于女性的更年期,进入更年期的她对秦伟良总是疑神疑鬼的,她怀疑秦伟良看上了丹妮,于是她就假借D名义给她的丈夫写情爱绵绵的信,然后,她看秦伟良对那些信件反应平平,她就又给他的电子信箱里发电子邮件,这一次,她的丈夫果然中计了,秦伟良终于按她给的信箱网址发来了回应的信件,那些信件读起来挺冠冕堂皇的,找不出什么把柄。她不死心,于是又在情人节假借D女士的名义为秦伟良订了22朵玫瑰花,“D”自然暗示丹妮,而“22”恰恰是丹妮的年龄,以此更进一步地加以暗示。她是要验证一下她爱了多年的秦伟良对她是不是真心,如果秦伟良把花拿回家敢如实告诉她,不知是哪一个人给他送了玫瑰花,那么说明秦伟良在外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事。现在的男人当面恩爱有加,背着老婆养二奶三奶的事比比皆是,她怎么能对自己的男人放得下心呢?!而如果秦伟良不敢把花拿回家,就真的说明秦伟良心中有鬼了。可是,出乎她的意料,秦伟良将花拿回家了。但秦伟良拿回家的说法是买了送给她的,她愣怔了好半天不知如何应对,她觉得秦伟良太高深了,如果那花不是她买的,她一定对丈夫会心存感动的。她真是觉得买花的钱花得太冤了,一朵10元,22朵就是220元呀!她在当时就发现那张字条没在花里,她暗叹秦伟良多么的滴水不漏……
她本来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可是没想到第二天临下班,一个男人给她打电话说她假借D女士给秦伟良送花时夹在花中的那张字条被人放在了楼顶,被一块红砖压着……
她不知道在这件如此隐秘的事情背后还有另一双眼盯着她,她想这回把事玩出格了,如果有人真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她可就把自己的丈夫给毁掉了!所以她等到大家都下班走了,等到天完全黑下来,等到不可能有人看见她,她爬上了楼顶,她拿着手电找到了那张字条,可是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个人影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电筒,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字条向后躲,一只大手一把就把她推下去了……
那个人就是谭欢!谭欢为了竞争一把手,有一次请大力喝酒,暗示大力如果能帮他点什么忙,他日后让大力当出版社的办公室主任。大力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当上办公室主任,他在酒意迷离间问谭欢怎么帮法,谭欢说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还用再点拨吗?
有一次,秦伟良开着一个紧急会,就让大力回办公室从电脑里打一份材料送到会上,大力无意间发现了秦伟良电脑里的秘密。他在私下里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谭欢。丹妮是谭欢老姨的小孩,他知道绝不是丹妮写的,那时他就明白那些信是出自谁的手了,因为他的老婆也进入更年期,每天想尽各种办法折磨和试探他。但他不露声色想再看看发展,可是上面有消息说,一把手的位子肯定是秦伟良的了,近日上边就会派人来社里考察,他今年已经45岁了,进正局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他正急得不知怎么办,大力给他拿来了那张条子……
秦伟良从和唐谈完话的那天起,一直暗中跟踪谭欢。唐也在跟踪。那天谭欢的车就停在了大力开的那辆车旁边,他走上台阶又假装有东西忘到车里了,返身回开车门取了东西又很自然地打开了大力的车门,鬼知道他什么时候配了大力的车钥匙,他是老汽车连的,他太懂汽车的性能了,他在手刹车上做了手脚,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楼,他一到办公室就给大力打电话,让大力到他办公室来一下,大力曾在叶南事件发生后指责他不该那样做,他说大力你是不是以为我干了伤天害理的事,你相信我那件事绝对是一件意外,是她自己的原因……他知道他说什么大力也不会信他,这件事他被大力捏着,即使他过个一年半载提大力当了办公室主任,在大力面前,他也永远不能心安理得,所以他只有再走一招险棋……
他让大力把叶南留在办公室的遗物送到秦伟良家中。大力说,我不去,秦社长肯定恨死我了。说完转头气哼哼地往外冲,正与进来的唐差点撞着……
唐和乔其实让候在楼下的便衣等着大力下来,当大力开开车门后,同着大力的面,将车里的故障排除。大力还有些不相信,便衣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到时一切你就会明白了。
便衣带他来到二院,这是唐和乔事先安排好了的,大力见到了他的上司秦伟良,秦伟良给他看了谭欢在大力车上做手脚的照片,并说,待会儿会有好戏上演,你一定要配合唐他们把最后一场戏演好………
唐其实早就知道了叶南电脑里有什么,他和乔去那里主要是给谭欢造造紧张空气,好引蛇出洞。他是在花店里听到女老板学说大力那句“‘D’女士给我们秦社长订的花呢,我要取走”的话后开始怀疑大力的,大力是事先就已知道花是谁订的了,因为秦伟良跟他说的只是“你进去把我订的红玫瑰取一下……”而幕后指使他的应该是既得利益者,而那个既得利益者是谭欢,谭欢有动机有目的,但没有死证他是决不会轻易就范的,所以,唐一直在寻找时机,来一个将计就计……
在案件性质未明之前,一切皆有可能,但真相只有一个。
——摘自唐的博客 性的游戏
唐站在桃花坞度假村北的莲镇边上,看法医不才一丝不茍地正拨拉那具已烧焦的尸体。“不才”是马法医年轻时最爱说的一句口头禅,马法医每次发言前都要说本法医不才,几点意见不过是抛砖,有玉的尽管砸过来……所以后来大家就亲热地称呼他“不才”。
唐说,不才老师,怎么样?
不才摇摇头说,条件太差了,死后焚尸是肯定的,致死原因应该是颈部这里遭外力作用致机械性窒息死亡……
唐说,杀人者是就地取材用这些棉花秆烧的?这儿真空旷,把人烧成这样了都没人发现啊。唐看了看周边,决定先发布一个寻人启事,看看有没有人口走失的。
寻找失踪人口的消息是通过电视发布的。很快,电视发布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人到莲镇派出所报失踪。报失踪的是一个叫吴云江的人,30岁年纪,自称是魏清夫妇的朋友,魏清夫妇在桃花坞度假村里开了一个单身俱乐部旅馆,他一直住在那里。
唐说,不错啊,你一直白住那儿啊。
吴云江说他们两个都离不开我啊!
唐说,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意味深长的?
吴云江略微沉吟了一下说,这事,我得从哪儿说起呢?不瞒你说,我吧,住这儿纯粹是因为这儿对我来说即安全又方便,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唐说,说说,你都带过多少女的住过那儿吧?
吴云江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事也跟你说?可圈可点的也就一百来个吧!
唐说,妈的你也不怕肾坏了?
吴云江嘻嘻一笑,一直有些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他说,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肾好!
唐说,那么,他们这个单身俱乐部实际上是掩护你们这样的人……
吴云江说,要说真正作掩护,那其实还是我给他们俩作掩护的时候多……
唐说,这话我有点没听懂,你说明白点,他们俩是夫妻还用得着你掩什么护啊?你是不是说你一个一个分别掩护……
吴云江说,当然当然,是分别给他们打掩护。
唐说,说得清楚一些。
吴云江说,按说,我该给他们一直保密下去,可是,人命关天的,我,我也只好实情相告。他们两口子,一直在玩一场性的游戏。
唐不动声色地听吴云江说下去。
魏清喜欢嫖娼,他比较怕尹红。噢,尹红就是魏清的老婆。他每次出去嫖娼就拉上我,他有一辆子弹头,他一把钥匙,给了我一把钥匙,每次出去他都跟尹红说,让我跟他一块儿出去办点事。尹红觉得有我跟着魏清就不会做出格的事。所以特愿意让我跟着。我也乐意,因为每次他找的时候就也给我发一个。有一次,我问魏清,尹红长得那么好,比你在外面找的那些个都好,你干吗呀?魏清说,天天让你吃海参你不也反胃吗!可是,后来,魏清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他们俱乐部来了一个女服务生,长得小妖一样,我们平时就叫她小妖。魏清不知怎么就陷进小妖的温柔乡里拔不出来了。他说,他就像是得了一种病,一刻都不愿意离开那小妖,他让我想法把尹红引开,好让他跟小妖在一起黏乎着。我就开着车带着尹红去城里购物。一次两次的还行,尹红挺高兴的。后来,尹红觉出了不对劲,有一天,尹红主动说要去城里买衣服,魏清就乐得合不拢嘴地掏钱让我带着尹红赶紧走……
走到半路,尹红突然把脸一沉让我掉转车头往回走。我不能不听尹红的,我也没有机会通知魏清,所以,就让尹红把魏清抓了个正着……
尹红当着魏清扇了小妖无数个嘴巴,并且跟小妖说,让她永远消失,别让我再看见她!
小妖肯定是待不下去了。可是,魏清又真离不开那小妖,就让我把小妖安排到另一家旅馆当服务员,他定期让我掩护着他去会小妖……
尹红就是在她抓到魏清和小妖之后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她开始报复魏清。她在他们自己的俱乐部开房间约会各种各样的男人。每天都换,近乎疯狂……
你怎么知道?唐在这时插了一句话。
吴云江笑着说,因为每次她要约男人的时候事先都跟我说一声。当然并不明说,只问我,你大哥今天不出去呀?我知道她什么意思就问,你希望我和我大哥几点出去啊?她就在我的脸上拧一把说,中午,中午拽上你大哥去泡脚……然后她会塞我一点钱,有时一百,有时三百……塞一百的时候我知道不过是尹红的一个普通的或是临时的玩伴,我不用绞尽脑汁缠着魏清在外面逗留很久。而如果是三百,那一定就是尹红的那个固定的性伙伴来了,一个流浪画家,他们会腻在一起久一些,我就得想法将魏清骗开时间长一些。
唐问,怎么个骗法?
吴云江说,魏清还有一好,就是钓鱼。他对钓鱼比对女人还有兴趣。所以我就故意同着魏清跟尹红假装说,我特想钓鱼去,能不能放我大哥一天假,我们钓上一天鱼…… 钓鱼这种事,每次都是我帮着磨尹红魏清才能够如愿钓一次。所以尹红一允,魏清生怕尹红变卦,拉上我开着车比兔子跑得还快……
唐说,是啊,那得是什么兔子才能跑过你们的子弹头啊!
吴云江说,我就这么一比呗!
唐说,我对你们这些性游戏不感兴趣,你就直奔正题吧!
吴云江说,我也觉得我的话说得长了。可是,我要是不跟你介绍清楚这些,你还真是难以理解这后面发生的事……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唐紧着问。
魏清本来一直不知道那个画家的存在,也不知尹红破成那样了。可是,有一天,他早晨起来,去尹红的房间,对了,还忘了告诉你,他们两口子,晚上是各睡各的房间。很少在早上互串门的。他那天是鬼使神差梦游一般就进了尹红的房间,那尹红吧,哪天都把门插得死死的,唯那天,她是给后半夜摸回来的画家留的门,那画家流浪惯了,没养成顺手把门关死的好习惯,那门半张着他就进到屋子里不管了……魏清好像知道有人给他留了门,他顺手一推就进去了,进去就看见了尹红身边的那个画家……
他没有像尹红那样大吵大闹或是揍那画家一顿也就气消怒散了。他不,他退出来了,退出来的魏清就到了我房间,他坐在我的床边,脸色死灰死灰的,我说你大清早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挺尸呢!
魏清说,差不多就算是挺尸了。
我听这话怪异,就赶紧问他到底怎么了。他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
我一听是这事,我就松了一口气,我说,嗐,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这事,地球人全知道。我还以为你也知道,是装作不知。你对嫂子不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吗?我当你们两个达成了默许了呢,各玩各的,也不错吗……
你他妈少说废话!魏清说完站起身就走了,这是大前天的事。前天,大概下午4点钟,他打电话让我去尹红的房间,听电话里的声音我觉出有点不祥。果然,我进去,两个人都是裸体躺在床上,我一看想扭身出去。他说,你别走,她可能不行了!我说,什么叫不行了?
魏清说,我昨天反省了一下自己,我觉得你嫂子变成这样,是我的责任,我长期不理她,她这是以这样的方式报复我,我想,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不能再这样胡闹下去了,所以我想跟她和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我们……办事的时候,谁对谁都提不起兴趣,后来,她说前两天在网上看到性生活时压迫颈部可增强性的快感……我就照她教我的做了,可能是用力过猛,谁知她怎么就没气了……
我一听就急了,我说,那你还不赶快送医院!
他说,不济事了。送也没用了!我说那你、你……你想怎么办?
他说,我想让你帮我把她弄上车,剩下的事你就甭管了……
唐听到这儿心里有某种悚然不禁猛地往嗓子眼儿提了一下。唐说,你帮他把尹红抬上车了?
吴云江点点头。
然后呢?
后边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只是,晚上9点多钟,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到收费站那边把车帮他开回来……我去了,车在,锁得好好的,他人不在。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了……
唐和搭档乔去了魏清夫妇开的那个单身俱乐部。俱乐部开在一片柳树林子里。冬天,柳树林子就像是素描里的那一笔笔的线条,无风无雪的时候,又像是倒挂在天地间的一片又一片剔净了鱼肉的骨刺儿,满眼的萧条和陌荒……
正是小年,灶王爷升天的日子。远处的村子里有一声没一声地放着鞭炮,一星半点的火花瞬时开在某一片灰蒙的天光里,然后又瞬时地消散了。
然后是空寂。
俱乐部更像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乡间小别墅。一幢二层小楼,十几间房子,每间也都是小小的,唐走在不长的甬道里,仿佛仍能听到嗅到那一间又一间昔时充满着变态而又肉欲拥塞的小小的空间里所散出的令人窒息的那种声色和气浪……
DNA已确定,死者就是尹红。
魏清不知去向。
唐和乔都在尹红的那个房间门口停住。唐说,乔,从表面上看,找到了魏清,这件案子就算结了是不是?可我怎么觉得这件案子有很多的异常呢?
乔说,你是不是觉得吴云江隐瞒了什么或是……
吴云江不仅仅是隐瞒了什么,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站在这里,以及接下来我们要查找魏清的下落,再接下来……这一步又一步不正是吴云江的话里和心理的某种暗示吗?你以为我是把吴云江的话当真才这么说?不,我从一开始就怀疑他。其实当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时,当他一开口跟我说话,我就没有信任过他,好像他跟咱们一样,即使跟咱们说着,他骨子里也没认为咱们会相信他,他并不理会咱们信不信他,他只履行他对咱们的一场说,咱们也只是履行了一场听。因为无论真假,咱们必须听。问题就在这里,咱们听了,听完了,他该告诉咱们的,他都告诉了,他不想告诉的,咱们却一无所知,而且他就是为了掩盖他不想告诉咱们的,他才说了那么多。一个唯一的报案人,一个唯一的知情人,我们找不到第二个人来印证他说的一切…… 那,唐你说,对吴云江怎么办?
放他,让他回到这儿,一直监视他。
直到找到魏清?乔问。
你认为还能找到活着的魏清吗?唐冷冷地说。
乔有些惊疑地问唐,唐,你的意思是……
乔,我没什么意思,只是直觉。直觉这东西有时什么都不是啊。但直觉让我觉得吴云江这个苍蝇恐怕是要让咱们吃定的了。现在,即使有现场证据,这种证据也要通过证据调查来确定,否则所谓的证据也不可靠啊。走,咱们去不才法医那儿听听他有什么高见。
唐和乔四处都看了看,下楼的时候看见子弹头就那么扔在院子里,子弹头显然是用水冲洗过了,唐把车门打开,在车里独自坐了一会儿。乔站在外面喊,唐,你想住里边啊,还不快出来。唐又过了一会儿才出来。乔说,把车开走吗?唐想了想说,不用,就先留这儿吧。让咱们的人看住就行了。
唐又布置好监视吴云江和这个院子的人就和乔一路去局里找不才法医去了。
不才看见唐和乔来就高兴地说,探索死亡秘密是我的兴趣所在。来来来,我就知道你们想急着看看我手里给你们备了什么砖吧?你们听我不才说,通过检验,事实上基本排除了其他可能,这个其他包括溺水、毒、重度哮喘等,那么只有颈部受较长时间外力作用了。这种外力来源于自己的可能有,但从颈部损伤来看,没有勒、缢的依据,自扼不可能,那么他人施加的暴力当然是排第一位的。
唐说,抛开死后焚尸不说,那么您说的这个施加暴力我的理解应是嫌疑人扼死死者的。那么这个动作是出于杀人的故意还是在追求性快感中的行为失控?
不才法医摇着头说,对于这具被焚的尸体,我认为定颈部受压不为过。但颈部受压不等于扼颈,所以正面我们不能确认扼颈行为,反过来,如果有人提问,扼颈能否产生我们检验中所查验到的那些症征象?那么回答是肯定的。支持机械性窒息的依据都在,死亡性质应是他杀。
另外补充一下,对于性窒息,作为一种特殊的窒息方式,一般都是在一个人的时候会发生,因为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保护措施,或者这样的措施往往失效,才会有意外。而在这个案例中有两个人,应该不会发生意外的,因为另外一个人始终是有能力解救的。所以,对这样的案子定位只能是窒息,而不是性窒息。
可是,不才老师,我过去看见过一个插图本的书,书上就是一对恋人亲吻,结果男的把女的颈部搂得太紧而造成窒息死亡……
哈哈,你这是太特殊的案例。没有让我到现场去做检验,我想那女子是因为自身的病变引起死亡。一般来说,窒息到死亡,需时约3~5分钟,当气道是间断性封闭时,这个过程将会延长。即使仅以3分钟为限,死者也会奋力挣扎,与女子在一起的男子处于何种状态而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没有发现死者的异常?如果唐你觉得“3”这个数字不够大,请自己看表,体验一下这个时间概念。顺便,请你把手压在颈部,再拿下,看这个动作需时多久。请注意,在这3分钟内,只要让手离开颈部,死者就不会死亡……
哈哈,跟不才老师在一起,永远有知识可学啊。而且还都是真知灼见呢!
唐表示歉意地说,不才老师请你原谅,我只是站在嫌疑人辩护律师的角度发问一下,因为我感觉又碰到了一个高手。他在诱使我陷进无路可走的探案死角。也就是最后让我破不了案,即使破了案也让我无法定性……
不才法医拍拍唐的肩说,作为法医,我们检验尸体并不是为了要达到什么预期目的,而是要客观地发现,科学地分析,公正地作出判断。如果我们为了证明事先有的设想而检验,那难免会有失误。当然, 在法医领域很少有根据某一现象得出某一特定结论的机会。多数结论是依据大量信息相互交叉得出的。 一起案件的成立,一般都是由所谓的证据链来固定的,我们法医检验只是证据链中的一环。不反对去关心别的环是否牢固,但在自己的一环尚未打造好之前,最好是先不要去关心别人的环做得怎么样,除非自己的环有很大的缺口,需要别的东西来补。这是多年来我做法医积累的经验,说给你听听也许对你的侦查有点小帮助……
唐感激地说,不才老师,用一句最俗旧的话说就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不才法医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你可不知道,我们这些做法医的,最怕碰上水深火热的案子了。可是,偏偏你怕什么,就还老来什么……没办法的事情啊!
唐说,不才老师啊,我现在才发现,你抛的全是玉,我和乔,我们充其量不过是一群老是不开窍的砖……
唐回家的时候,路上飘起了雪花。雪花原本是水,水选择了这样一种形式飘飞,它们无论怎么飘,最终落下时,无论落到哪儿,它们仍会还原为水。可是从雪花到水的过程,得绕天大的一个圈子。唐感觉目前的案子,正被某个人画了一个天大的圈子让他钻……最终走下来的结果呢?从始点回到始点。而唐要一个圈子的终点……
唐在雪里行走的时候,一直沉浸在不才法医的一句话里,一句话,有时就是开启一道门锁的最合适的钥匙。唐以为他已经抓到了这把钥匙,他只需选择一个合适的方式合适的时机去开那把锁……
唐回到家,柳柳正在练瑜珈。唐说,我看了看你练的这盘带子,我觉得就跟我小时候练的第八套广播体操差不多,什么踢腿运动、体侧运动、弯腰啊,只不过没人给我们教正确的呼与吸。
柳柳说,唐你又来了,这瑜珈怎么会是你练的第八套广播体操呢,你呀,跟着我练一个阶段你才能体会瑜珈带给你的好处!
能有什么好处带给我,我一不要年轻,二不要貌美,我想要智慧,它能即刻就给我吗?唐说着就在柳柳一心一意呼吸着的嘴巴上亲了一口。又低声说,柳柳啊,练瑜珈都是闲得没事干的人干的事,我有那么多案子哪有时间练呢!
柳柳说,唐你现在快老了,你不接受新事物。
唐说,柳柳你说错话了吧,瑜珈是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事物,就像太极拳。另外呀,你在屋子里练也不太合适,你看人家,都是在海边练,在海边呼吸吐纳……唐说到这里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他走到书架那儿,把一本地图册取下来,翻找起来,他在远郊县的一些个地方圈圈点点着…… 柳柳说,经不起你的折磨,好吧好吧,我不练了。哎,唐你不是说春节带我去海南度假吗?你说话可得算数。到时我不就可以在天涯海角去呼吸吐纳了吗?
天涯海角?对呀,他妈的对呀,天海鱼塘是最远最荒僻的一处……
柳柳说,唐,你带出一个脏字,罚晚饭一顿!
好,晚饭一顿。可你得先让我跟乔打个电话好不好?
你跟乔,不是一天都在一块儿吗,刚分手就又打电话!我要吃醋啦!
看看,说好了,不许干扰我们办案,破坏规矩者罚跟唐睡觉一次!
唐顺手就把柳柳给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柳柳大叫,唐,你违背妇女意志啦!
唐说,嘘,柳柳你不要大喊大叫,我先问问你有没有勇于献身的精神?
柳柳说,只要你不让俺献出宝贵的生命,俺考虑考虑吧!说吧!
还是算了吧,这游戏闹不好真要命的!
游戏啊?什么游戏?好玩不好玩?咱们一起玩吧?
哈哈,我说不出口!
柳柳说,这回也有唐这个人说不出口的话来啦!说嘛,别卖关子好不好唐!
你听没听说过,挤压颈部增加快感这一说?
柳柳一推唐说,好啊唐,你被什么人给教唆坏了吧?
唐说,好了好了,咱们不闹了。说正事,我又碰到了一个棘手的案子。
柳柳说,是那个焚尸案吧?别看我休假在家,你在外边办啥案子我可都门门清啊!
那你还知道啥?全说出来!
剩下的听你说吧!柳柳喜欢唐给她说案子。
唐说,你只照直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行了,你说,如果两口子玩性游戏,嗯,怎么说呢,那个女的吧,在网上看到性生活时压迫颈部可增强性的快感……她想跟她的老公尝试一下,这一试呢,就没气了……
这是谁告诉你的?她老公吗?
要是找到他老公这案不就结了吗!是他们的一个朋友也就是报案人吴云江……
两口子这么私密的事怎么会讲给一个外人呢?这男的也真是变态了!
柳柳,你先别义愤填膺的,你再说说,如果事实如此,你觉得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柳柳说,送医院啊,还用说!
唐问,假如,男人外面有别的女人,女人外面也有别的男人……
柳柳说,那我觉得也不至于杀人焚尸吧!
可是,那要是两口子恨到了极点呢?唐再问。
恨到极点,那他用性游戏把她已经杀了他没必要再焚尸。他要是有预谋这样做,那么他就懂得用这个方法致他的老婆于死地,法律顶多定他个过失,如果最终没有其他证据作支持,那么他即杀了人又逃得一死他何必又画蛇添足再去焚尸呢!这一焚尸,他可就说不清楚了,他所假托的性游戏的借口可就成为一个明着的破绽了……
柳柳说完看看唐说,唐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比从前更聪明了?你快表扬表扬我吧!
唐说,柳柳,不是我假装表扬你,你呀,真是比我想像得还要聪明!你的分析帮我确立了破这个案子的信心,我其实已经破了,只是,我还需要一些确证……
第二天,唐联系了打捞队的,由近向远,一个鱼塘一个鱼塘地打捞。
魏清是在第二天的午后从最远的天海鱼塘里打捞上来的。 不才法医和唐又在魏清的现场碰面了。
不才法医问唐,你怎么想到要来这儿打捞他的?
唐笑着说,您的一句话启发了我!
我的一句话启发了你?哪一句话?我还这么有本事,我老婆可是说我天天说的都是废话!
您老婆真是不知道您的话是一字值千金啊!您想想,要是没您那句话,这案子就破不了,破不了就得一直破,人力物力财力的要损耗多少金子不说,关键是咱还没面子啊!
哎呀,唐你快告诉我,我的哪一句话这么金贵啊!
不才老师您还记不记得那天您跟我说,法医最怕碰上“水深火热”的案子?
对啊对啊!可是,我那话一点也不是针对案子。我那是泛说,我只是诉我们这个职业的苦处,没有别的意思,更没有这份先见……
不才老师,导师的作用重在点拨和指引,导师他并不一定要亲自出来走路吗,这桩案子,您于我,就像导师引路啊!正是您的一句“水深”就把我引到这儿来啦!
可是,唐啊,我的检验结果可能会令你失望,死者不是死后入水,而是生前入水,如果是死后入水必是他杀无疑,可是若是生前入水,就是几种可能并在……你们的工作难度可就大了。
唐说,生前入水正是我所期待的结果。不才老师,咱这个案子就算破了!
你的意思是他杀了他的老婆然后焚尸,然后,又跳河自杀?
唐说,这是真正的凶手的意思!凶手希望我们如此结案。不才老师,这回我要放弃一次跟您现场学习的机会先行告退失陪了,我现在必须赶快去会会那个真正的凶手!
唐开车行走在路上的时候,给乔打了个电话,唐问乔,把人带到现场了吗?
乔说,我们在车里等你呢!
又开了一程,唐远远就看见了那辆银灰色子弹头停在收费站的边上。
夕阳垂在西天的天幕上,那一层霜冷霜冷的斜红在渐渐的淡出之前,透着灰死的宁静。
唐看见了站在灰死气息里的吴云江。
唐说,吴云江,乔他们没有告诉你吗,我是专程谢你来的,要不是你的鼎力帮助大力支持,我还真破不了案呢!
吴云江诧异地问,案子已经破了?唐警官真是神速啊!你们找到他了?
找到了,我是刚见完他,这不,就来见你!
你是说你跟魏清见了面?
唐说,你认为没有可能吗?如果没有见到魏清,我干吗来见你?
唐看见了吴云江嘴角边上的一丝很不以为然的笑。唐说,你笑什么?你确定这是一种不可能对不对?你是知道魏清的下落对不对?乔听出唐的声音里已全是厉色了。那厉色不容人作任何的一丝一毫的虚伪的辩解和抗争。唐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气愤,如此用声音的厉和严绝对地控制一个敌手了。
吴云江装作不在意地说,呵呵,还是警察厉害啊,无论活的死的谁也别想逃过警察的手心啊!
你怎么知道魏清死?说。吴云江的语失一下子就被唐抓住了。
谁也没想到吴云江会冒出这样的一句带着短把儿的话。吴云江自己也没想到。有时,一场精心的谋划看起来天衣无缝,可是,它们却败在不经意的一个微小的不能再微小的细节里。那是藏在一个人心里的心虚。一个人,把心虚掩藏得再好,也是无济的,因那心虚是长了脚的,它们随时都会跑出来,令藏有心虚的人防不胜防。吴云江太紧张了,虽然他一直极力装作漫不经心,可是,他还是无法控制心里的心虚和那份失控……
我,我并不知魏、魏清他死了,我只是随便这么一说,不特指谁呀!吴云江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那么,现在你只需回答我,魏清那天是将这辆车放在了收费站的这一边还是那一边?
吴云江看着唐,他有些揣摸不透唐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又看看收费站的两边,迟迟疑疑地说,是,那边吧!
那么依你报案的时候说,魏清是晚上9点给你打的电话让你取车,你取了车之后,回没回过收费站的那一边?
车子开回来我就再没动过啊……
那么我想让你看看收费站的过往记录。唐说着就拿出了一个打好的单子。 收费站的电子记录是9点钟之后,你和你这辆车子曾再一次的去和回,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又去干什么去了?
吴云江一下子就抱住了脑袋,他愤恨地骂道,他妈的电子眼,我忘了有电子眼!
可是,吴云江就像一个无赖似的转而面对唐说,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我过不过去和回不回来,那是我的自由,只要跟案子没有关系,你们便无权过问,我也没有义务跟你们汇报。
唐说,好,吴云江,我给了你机会让你如实说,你不说是吧?那么我来说。你的来和去跟案子太有关系了。表面上看,你的报案真是天衣无缝,一对玩性游戏的夫妇,玩得大发了,不慎一个把一个玩死了。焚之,焚后自己也不想活了,遂投鱼塘自尽……那鱼塘结着冰,幸亏有养鸭人凿开的那一片水……
知道我为什么在鱼塘里找到魏清的吗?你报案时已经给过我暗示,你说魏清有一好,喜好钓鱼胜过喜欢女人。你的如意算盘其实不错,魏清是过失杀了尹红,焚尸后远远地逃了,只要抓不到魏清这个案子就永远别想结,可是,你又觉得永远让一件案子悬着你过不踏实,所以你终于决定报案给我以暗示,暗示魏清畏罪自杀了!杀人然后自杀,一件案子就彻底地清了。你呢,并不像你自己表白的那样,仅是在这里混吃混住混着找百十号的女人打发日子,你入着股。你的合股人都走了,这个单身俱乐部日后就是你的了!
哼哼,我干吗要杀魏清!吴云江有些不屑地问。
杀魏清的人不是你是尹红,你充其量就是个帮忙的!
笑话,尹红已经被魏清给焚烧成那样了,她连鬼都变不成怎么杀魏清?
吴云江,你别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了,我告诉你,尹红和你杀魏清在前,你杀尹红并焚尸在后,你才是尹红真正的性游戏玩伴!
尹红,也并非是在什么房间的屋子里性窒息死亡,而是就在焚尸的现场附近,在车里,你先扼死了尹红,然后拖下去……
哈哈,精彩,太精彩了!唐警官我认为你应该去写侦探小说,你超凡的推理和想像力更适合当一名侦探小说家。你看,《达?芬奇密码》那个作家写的书多畅销啊,过不了几年,你也会名利双收!只是,唐警官,我还有个疑问,那就是证据呢?你有证据证明你所推理和演绎的这一切吗?
吴云江,你不要不服气,你一定要听我耐心地给你讲完。关于你跟魏清以及尹红之间的混乱的性游戏关系我在这里就不多涉及了。你在报案时所说的有真也有假,但你一直把你跟尹红之间的关系撇得很清,这就令我怀疑,因为你这种人,和尹红这种人才真是天生的一对,你们谁都不会放过谁!
现在我要说事发当天的晚9点,让你将车开回的电话并不是魏清打的,而是尹红,是尹红用魏清的手机打给你的……
吴云江彻底地崩溃了,他不知唐怎么知道了这一切。一切就是这样发生的……
他说,唐警官,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还是我说,你听我说好不好,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死尹红,你知道,那天发生的事情有些怪。小妖过年要回家,魏清想送小妖一程,尹红不知怎么知道的。她跟我说,明天,你们谁也不要动车,都在家给我老实待着!
魏清说好,都在家待着。可是小妖不依不饶地给魏清打电话,魏清想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让我看看尹红是不是还睡着。我去了,看尹红闭着眼,我回魏清说,睡着。魏清说走,送小妖去!
我说,看她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你还是忍了吧!
魏清说,他妈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们偷偷开了车就出去了!我们的车刚一开出去,尹红就打魏清的电话,魏清一看是尹红的号码,就任手机响着,他就是不接,我说,你还是听一下电话吧!他说,不能听,听了,咱们就更送不成小妖了!
魏清不接尹红的电话尹红就打我的。我不敢不接,接了,尹红就说,跟魏清说,他今天要是敢送那个小妖精,我就让小妖死着回去!我说,啊,我们没有去送小妖,你不让我大哥他也不敢,我们,我们是去钓鱼去啊,你睡着就没敢跟你说一声……
尹红问,你们去哪个鱼塘?
我随口往远里说是天海鱼塘。
挂了电话,我跟魏清说,我们干脆就真的去天海鱼塘吧,她要是真把小妖怎么了,你、她、小妖不是都不好吗?
魏清气哼哼地说,她今天有点想找死。妈的这个婊子,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她!
我们掉头去了天海鱼塘。傍黑的时候,我们都要走了,没想到尹红找来了。尹红说,你先到别处转转,我有话要跟他说。
尹红那日表现得很反常,就像真是被死催的,情绪激昂。人家两口子干仗,我是该躲远远的,可是天就快黑了,我也没有别的去处,我就到车里待着去了。车子离鱼塘还有段路,我上车以后没多会儿就睡着了,我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电话响,我一看是魏清的,我赶快接了,一听,是尹红在说话,尹红说,江子,你过来一趟……
我去了,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我说,我大哥呢?
她说,在那里。
我说天呢,怎么会到那里了?咱快把他捞上来吧,这不淹死也得冻死!
她说,我就是想让他死!他死了,剩下咱们不更好吗!
我说,是你把他推下去的?推下去有多久了?要不我打110兴许还……
她说,你敢,你要是报警,我也不会让你活!
那时候,天色很黑,可是,我仍能看见她眼里冒出的凶光。那凶光让我立时就胆战起来,说老实话,我发现女人要是凶狠起来,比男人更狠,更下得去手!
她说,你开车,我们回!
我开着车,我们一路无话。过了收费站,到了莲镇附近,我突然想起魏清的手机。我问她,大哥的手机呢,她四处摸了摸说,找不到了,可能走时掉地上了。我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回去找一下手机……
我回去了,也找到了手机,我就是在找到手机的那一刻,生了杀掉尹红的心……
因为她目光里的凶狠让我胆惧。她已经把魏清杀了,她有一天也一样可以把我杀了。我知道他把魏清推下水这件事,她早晚要杀人灭口,我不能等着她杀我,我应该先杀了她!
一切都是在瞬间里产生和生成。但我没想好怎么杀她,什么时候杀她。
我回到了她等我的那一片棉花田边上。我给她开了车门,她说,她现在特别想在车上让我要她!我一下想到这是我动手的最好的时机,我是看过一个外国的案例,一个变态的男人自己扼颈为增强快感却不承想窒息而死。我跟她说,我们玩一个新的花样,这会令你更加快感……我试着扼了,我成功了……
她躺在那里,我想我既不能把她扔这儿也不能把她埋了,最好就是把她烧没了,烧成灰……路上,我就看见了棉花秆一垛一垛地码着……我抱了很多的棉花秆烧她……
我现在最想表明的一点是,如果不是她说,如果你敢报警,我就不会让你活着这句话,我永远都不会杀人。就是在现在,我一想起她那句话还浑身发冷。而且,如果过上一天,我能冷静一下,我也不会选择杀她,我充其量就是知情不报或是包庇,我没有杀人我怕什么。可是,有时人的命天注定,那一天,仿佛一切的发生都像是死催着,想绕都绕不过去啊……所以唐警官,我还想纠正你的一个说法,你说我入着股没错。但我从没想独自占有这个单身俱乐部。如果他们不死,我还愿意跟着他们就这么混着过下去,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不是一个有什么生活野心和心机的人。所以,我并没有心怀过你所说的那个犯罪动机。
唐说,吴云江,现在你跟我说的才全是真话。你不是跟我要证据吗?不瞒你说,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找到这个的!我让人帮我检查了这辆车才发现有人往车里装了一个小监视器。你不知道吧,尹红为了监视魏清和小妖,当然还有你,就在出事的前一天,刚刚找人给她装的……当然你们谁也没有预料你们以无数场性的游戏开始,最后,却是以一场死亡游戏而谢幕告终。
吴云江被送进看守所的时候,转身又叫住唐说,唐警官,一百多个女人的事我也没骗你。到目前为止,我的肾没出过问题。所以,我死后吧,我想,把我的肾捐出来做研究用或是捐给某一个需要肾的人行不行?
唐说,真不知道谁能消受得了你这副肾啊……… 狗日的烟尘
金老汉蹬着自行车驮着女儿金菱儿在沟畔里赶路程。风将高坡上的黄土扬得弥天弥地的,从金老汉的眉眼间瞧出去,天地就是混混沌沌的模样。金老汉身上也是浑黄的颜色,只有金菱儿的那一角红头巾在风中一飘一飘的露出一点鲜亮。
金老汉和女儿金菱儿在正午的坡道上的这个情景就仿佛是一幅画,它对金老汉和女儿金菱儿的人生命运是一种定格。如果金老汉不停下来,如果金老汉那天没走这条道,也许发生在金菱儿身上的劫难就可以避掉了。
可是金老汉尿急。金老汉就停下来了。
金老汉说菱儿你背身站着等大(爸),大(爸)要撒尿哩!
金菱儿手儿抻着衣角,埋头站在黄土道的一面,旁边立着老式笨重的自行车。金老汉背对着金菱儿站在黄土道的另一面,尿浇到黄土里溅起一片烟泡泡,金老汉的眼睛眯着专心致志地撒尿,一辆大卡车扬尘飞跑过来,他都没顾得上转身,只听车上杂杂地喊着:嘿,看老汉耍流氓喽!老汉,流氓!
等他转头看时,汽车扬起的烟尘飞扬在他和女儿金菱儿之间,一片浑黄浮躁。金老汉被那一片喊声吓得懵懵懂懂,驮上女儿慌慌地疾跑。汽车那时已经开过去了,看见老汉跑更认为老汉不是好东西,金老汉眼瞅着那狗日的汽车又倒着开回来且就停在他的跟前。金老汉觉得今天这事儿稀罕,咋有这稀罕事呢?老汉想不明白就下了车子,嘴上说,你这狗日的汽车咋的啦?老汉饿(我)又莫(没)有招惹你嘛,狗日的!
汽车才不听老汉的骂呢,它在被它搞得晕头转向的烟尘里一下子就立定了。就见汽车上下来一伙儿后生,一看便知是一伙儿知青,知青们下车就把他围上了。其中一个长得蛮(好)的指着他说,老头,你青天白日的敢在大道上耍流氓,你胆大包天呀你!
金老汉被这架势吓得一下子蒙在那儿了。他本能地向后缩退着,忘了身后放着自行车,自行车本就破破烂烂的,老汉的屁股刚挨上它,它就就势倒那儿了,老汉冷不防身后还有那自行车,等他意识到身子已由不得他顺势后仰倒在了自行车上。
一群后生开怀大笑。起哄的人声和烟尘们混在一起,没见过世面的老汉头嗡地越发的大了!老汉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你们胡说哩,你们千万莫要胡说哩,饿、饿(我)没有,饿饿饿(我)是撒尿哩!”
老汉一边说一边用手抹了一把汗涔涔的瘦脸。老汉不知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黄土,黄土抹在汗脸上,就像是在脸上和了泥,阳光下,老汉的一张脸整个变成了一张花脸。知青们就像是看耍猴戏的,爆出此起彼伏的刺耳的怪笑。
又有一个知青从人群里拱出来抢白道:“撒尿不找个没人的地方,专门同着人家女子娃的面,不是耍流氓,也是老不正经。”
金老汉见后生这么说就更急了:“你胡说啥哩,她是饿(我)女儿,饿(我)是他大(爸)呀!”
知青似有不信,转而问金菱儿:“姑娘,你别害怕,照实说,有我们呢,他一个糟老头子不敢把你咋样,你告诉我们,他,是不是要对你那个……”
金菱儿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只会说:“噫西,你们胡说些啥呢嘛,他,他……”
“他可是你的亲大(爸)?”
金菱儿早急得眼泪直在眼圈里转,听见这么问她就忙点头道:“是哩,是哩,他是饿(我)大(爸)!饿(我)是他女儿呢!”
“是不是这老头教你这么说的?别怕,你看,他这么一个老头,你干吗跟着他呢,你要是说实话,你看我们这一大群呢,你随便挑一个,哪个也比这老头好啊!”
人群便你推我搡地又围住了金菱儿。
站在车上的一个人冲着围住金菱儿的一群人喊道:“算了,人家是她爸!让人走!”
人群里,有人似有动摇,动摇的一些人就开始将身子往车子跟前儿移动,金老汉惶恐地看着这一群人,就像看着瘟神似的盼着他们快快消失离散。可是就仿佛迷信说法里讲的,有什么迷住了这一群人,其中那个长得蛮的止住脚步迟疑地说:“他说是父女,谁能证明,他俩要是在一起鬼混的呢?这穷乡僻壤的,谁知他们两个是哪棵树上的孬枣啊?从年龄上看吧,父女倒是合情合理,可是,那也可能是他的儿子媳妇呢?他要是扒灰呢?”
“啥,啥叫扒灰啊?”一个小个子知青好奇地问。
小个子身后的一个文静的知青悄悄拽了一下他,小声说:“小子,你还小,扒灰都不懂,一看你就没读过《红楼梦》,回头找本躺被窝里偷着读读去吧!”
这一群人被扒灰这个词儿鼓舞着再次蠢蠢地掀起了浪潮。他们,就像没脑子的荒草,被这一句话一吹就都倒向了这一句话。有人应和着说,那就把他们弄上车带回去审清楚再说吧!
历史就从这里发生了错乱!
日后,他们中的所有人都后悔过,悔不该就在他们都要上车离开的瞬间,节外生出这个枝节来,也由此,每个人的命运都发生了逆转……
金老汉和金菱儿不知是怎么连人带车一块儿被弄上车的,他们被围在一群人中间,脑子蒙蒙的。其中紧贴着金菱儿的一个蓄小胡子的青年趁着拥挤用手捏了金菱儿的屁股几下,金菱儿就把身子缩紧了往旁边挪动。
老汉似乎缓过些许神来,他大声地嚷嚷道:“你们要把饿(我)们带到哪搭去吗?年轻娃儿们,你们莫胡骚情吧,你们莫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们要是做了,会遭雷劈的!” 老汉的话音刚落,万分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只听天空滚过一片雷声,阴云横空卷过来挡住了日头……
一车人全都静默无声地呆住了。
他们的心下有些怕了。这老汉发咒赌誓的,怎么就灵验了呢!
在金老汉身后的粗眉细眼的小伙子打破短暂的沉默嚷嚷着说:“奶奶的,老子来了三年了都没见过一根雨毛,八成要下雨,把他们放下去吧,咱他们的吃饱了撑的,管人家扒灰不扒灰呢!”
“就是,带着他们倒添累赘!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儿……让他们下去吧!”
一车人本也就是顺风倒的草,这时又一窝哄着都同意把人放下去。有人就使劲地拍驾驶舱上盖,司机不知是什么事儿,就刹车停下了!
他从车窗探出头问:“咋啦?出啥事儿?”
“放他们下去!”
司机有些恼火地说:“你们真他妈穷折腾,硬带人家上来,刚走他们这么一会儿又要把人家放下去,你们他妈的以后少干这没屁眼子的事!”
车上一个大个儿回说:“行啦,别他妈的说话喷粪!”
人群自动闪开一片空儿来,金菱儿先拙手拙脚地爬下去。然后金老汉把自行车递下去,待金菱儿稳稳地接住了,他才老胳膊老腿地胆战着从车上爬下去。
金老汉惊惧地扶住车子潜意识用手摸摸口袋,这一摸发现口袋里的10元钱和20斤粮票不见了。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个粗眉细眼的小伙子在大伙儿一起嚷嚷的时候,手在他的身上摸过,钱和粮票一定是那个小伙子趁乱摸走的。金老汉觉得受点欺侮没啥,可是钱和粮票没了咋吃饭呢,金老汉就跺着脚朝开出两公里的那辆大卡车跳着脚地大骂:“狗日的,我日你娘!你们给我回来,你们,还我的粮票还我的钱!”
金菱儿站在老汉的身后大哭……
唐就站在金老汉当年跳脚骂娘的这个地方。历史的烟尘本来早已落定,而不死的冤魂在长长的历史通道里不甘心不罢休地飘来飘去,当年的那一车知青里有7个人以反革命轮奸罪被判处死刑,另有一个判了无期徒刑,一个判了10年。死去的人魂不散,未死的人心不甘,这些年,死者的家属、亲人、朋友,从未停止过上访……
历史的又一个沉案,积案。
公安部派唐接手调查这个案子。
当年办案的人都在。他们像一堵堵冷漠的墙,令唐既不能进入也不能逾越,唐明白他们不可能承认他们当年办了冤假错案,即使当年办案有猫腻儿,谁又肯把自己内里的腌抖搂出来展示给人呢?他非但不能奢望得到他们的支持和合作,而且要事事处处小心他们暗设的障碍和陷阱。当年的知青走的走,散的散,像水滴一样融在茫茫人海中,千头万绪像阳光里的粉尘在眼前纷纷乱乱地飞旋着……
一个老者就坐在不远处的坡岗上,脸上的皱纹像黄土高坡上的沟壑,纵横交错。
唢呐声从高坡的背后传过来,更使唐从内心感到一种厚重的悲凉!
他在老人的身边站住脚,他说您就是杨大爷吧,老人似木桩一般不言不语。他极有耐心地仍恭敬地站在那里,他发现老人的目光一直深锁在当年那条黄土飞扬的土道上……
那是1969年,“文化大革命”武斗的旋风盘盘旋旋地刮进了宁夏这个人烟不稠的黄土窝窝里。
林十三和万斤红带着足足有一个班的人马坐在大卡车上从固原出发去通信县抢枪。
那天的情景和黄土一样浑浊,什么人提议的去抢枪,又是怎么召集了那么多人,谁也没曾回忆起来,只知道漫天黄沙像长脚了一般紧随着他们。通信县那个地方根本就没有枪,他们又吵吵嚷嚷大喊上当,吵嚷的声音比风沙还显得混乱。
风沙就像巫婆撒在他们身上的咒语,厄运就在金老汉撒尿的那一刻跳荡起来,许多年以后释放出来的老井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林十三在车上捂着右眼说,妈的,今天有什么倒霉的事,右眼跳得令人心烦!
案子是由金老汉身上的钱和粮票不见了引起来的,而推金老汉下车的是么喜,可是从么喜的身上并未搜到金老汉说的粮票和钱呀,中途么喜和面人下车撒过一泡尿……
他们互相猜忌是谁偷了那钱和粮票,而没有人清楚怎么就把他们定成了轮奸罪了。
集体轮奸?一个班的知青光天化日之下轮奸一个良家女子?
听到消息的那一时刻,他们的脑子就犹如受到强烈震荡,茫然无措。他们每个人都跟被雷击电劈了一般……
唐翻着厚厚的尘黄的卷宗,有一些冤屈的灵魂就在那卷宗里的字里行间向他哭诉着。
金老汉和女儿不见了钱和粮票就喊着骂着,那卷宗中显示,他们在跳脚骂人的地方曾见到过有父子两人打他们身边路过,金老汉大声地在尘土飞扬的道上喊:“他们偷了饿(我)的钱和粮票哩!饿(我)要到人保组织告他们去哩!”然后金老汉和金菱儿就和那父子俩风一样擦肩而过……
金老汉对人保组织说:“他们把咱们的钱和粮票都抢走咧。”
接待他们的狗栓说:“这么大的事儿得给乡里报告呀!”
乡里接电话的人就问:“有个老汉?还有个女子,光抢了?有没有强奸她?”
狗栓说:“也可能强奸了吧?但那女子没说!”
乡里就说:“事大哩,我要向上报告呀!”
上头接到的报告是:那老汉被抢,那女子被强奸了!
上头就派人来审这个案子。把那车知青全抓起来了,一帮知青都不承认抢钱也不承认强奸。 问金菱儿:“强奸你了吗?”
金菱儿说:“没!”
又问:“强奸你就强奸你了,说了不怕!”
金菱儿说:“真的莫!”
“莫?没咱那粮票和钱就回不来了!”
金菱儿就不吭气了,眼圈儿红红的。
问金老汉:“强奸你女儿了吗?”
金老汉:“莫!”
“是莫吗?莫,你还报告?”
“莫,莫看见!”
“没有看见?你要说实话哩,钱和粮票还想要呗?”
“想嘛!”
“想?狗日的光想有啥用哩,光想,那钱和粮票就长着脚回来了不成?”
“那,组织,你说,饿想啥办法才能让钱还有粮票回吗?”
“想想想就知道想,想个哩,你光想,不说,它就能回来?你真会开玩笑!”人保组织那人有些不耐烦了,他一边说一边坐下,把腿举到桌子上,一翘一翘的。
老汉转着自己的眼球,又问:“你说,我说说那钱和粮票就得回来?”
“你咋就这么不开窍呢,快说呀!”
“饿,饿说啥呢?”
“你说说,他们,强奸了你女儿了吗?你可得如实说啊!”人保组织仍然翘着桌子上的脚。
老汉痛苦万分地点点头说:“如实说,如实说,饿要是如实说了,钱和粮票就一定回得来?回得来饿就说吧,他们,他们……”
老汉看看金菱儿,金菱儿一个劲地冲他摇着头,他又看看人保组织,人保组织在看自己的鞋子,人保组织看不见自己的鞋底上沾着狗屎……可老汉看见了。老汉说:“组织 ,我想说,你,你的鞋底儿上有狗屎……”
人保组织一听就急了,他把腿放地上,站起身说:“老汉,你咋骂人哩!”
“饿不敢,饿阿达敢骂组织,饿还想不想要钱和粮票哩,饿是说你的鞋上真的有狗屎哩!”
“算了算了,今天不说了,想好了再来说吧,我看你是真的不想要钱和粮票喽!”
“组织,你说啥哩,没有钱和粮票,你让饿们咋得活吗?我说,我全跟组织说,他们,他们可能是强奸了……”
金菱儿急急地拽老汉的衣角,低声说:“大,莫有这回事儿嘛。”
“你懂个啥,只能这么说,你没听组织说,只能这么说,咱的钱和粮票才能回啊!”
“待会组织问你啥,你就顺着回答啥就行了,咱只管咱的钱和粮票,咱管不了其他……”
在金老汉新的心眼里,那一群人,就只当他们是组织鞋底上沾的那一块狗屎,他看见了,那是狗屎,组织没看见,组织不承认那是狗屎,还不全在组织?他现在遇到的这件事,大体上,也像一摊似是而非的狗屎,是不是,也全由组织了……
卷宗中最后形成文字的东西是:他们几个人把我给轮奸了,出血了好几天,肚子疼了好几天……
许多年过去了,金菱儿捂着脸说:“我当时不识字,记录的人说‘你在这儿摁个指印吧’。几天后,钱和粮票就回来了!”
林十三至死都不肯承认轮奸这回事,审案子的人把火点旺“烤”他,还说,这是让你低头思考(烤)!
万斤红有老婆,有孩子,临死前他给老婆的信中写了一句话:“你以后做人,一定要做个实事求是的人啊!“
唐是从么喜的交代材料里发现了问题,那是么喜实在受不住刑了,办案人让他写一个承认材料就放过他。么喜是老三届,肚里有墨水,么喜就在几页交代材料里打了埋伏,审案人只看到了么喜在错别字的地方画了个圈,而唐把画圈的地方联起来一看恰恰是:“我被他们屈打成招!我冤枉啊!“
唐把那些卷宗合上就决定去寻找那个在卷宗里只出现过一次的父子俩……
那父子俩就是当年那起冤案的唯一目击证人。
杨大爷说那钱和粮票是他跟儿子挖出来的。当时他们从家里出来就看见了那父女俩被弄上车,然后走了一段又停车把那父女放下车。他们路过那父女俩身边时听见父女俩嚷嚷钱和粮票被抢了,他们就骑过去,他们骑不多远就看见大卡车再次停下来,有两个人下来撒尿,其中一个人在地上猫腰好像埋了什么,他们就等那车走了,一挖就挖到了那钱那粮票!
杨家父子从家里出来看见那车,到把金老汉和金菱儿放下车,这段时间应视为所谓的轮奸时间。
唐觉得除了调查还得做侦查实验,这段用尺量不到2公里(1900米)的路程,2公里,汽车要2分钟,骑自行车要8分钟,把金菱儿拉出去拉回来也需2分钟,在四五分钟里,这些人不可能进行轮奸犯罪的……
唐就凭这个小小的侦查实验把冤案给翻了。临走的那天他去看了坐在烟尘中的杨老汉。杨老汉说许多年了,我就等着像你一样的人来找我哩!那些娃娃死得太冤哩!
金老汉和金菱儿虽然活着,但活的像飘浮的烟尘没有生气。
唐站在古道烟尘之中,在心里默默地想对无处安魂的人说:就是因为你的一时贪念,偷了那钱那粮票,那许多人,许多年轻的生命,本是不该和你一起变成烟尘的啊!
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可能,而那可能的一切恰恰正是一种不可能。我们只有抛开了一切可能,才能找到我们要找的那个不可能。它一直就埋藏在我们无法想到的时间和空间里……
——摘自唐的博客 谁是变态杀手
一天深夜,唐闲得没事,突然想如果在博客上征集一些不为人知的被深埋了许多年的悬而未破的旧案,自己琢磨着破一破也不失为一件功德之事啊。即使自己解决不了,而民间自有高人,引一二高人指点迷津对今后的办案也是一种思维的拓宽。唐越想越兴奋,索性爬起来打开电脑登录到自己的博客里,开始更新自己的公告栏。
唐的公告如下:各位醒公,我这里备有好烟,各种各样的雪茄、烤烟叶、烟丝,还有我从各地搜集来的各种烟斗,各位深夜里睡不着,不妨到我这儿坐一坐,抽锅烟,然后,咱们聊一些旧年旧月里的你经历的或是你听说过的悬而未决的旧案吧,人命关天,破解死亡之谜责任重于泰山。
唐将公告刚一刷新,就有一个叫相忘于江湖的家伙登堂入室来了!
相忘于江湖说,哈哈,我可是嗅到你的雪茄味撞进来的,公告的创意不错嘛!哎,人生有限,我们认识和知道的人及事也很有限。像千条大河归大海,每一条河都有每一条河的途径。人和人,更像是沙粒与沙粒的聚和散,大家都是经过了千条路万条河水的辗转碰上了。在人与人交汇或是擦肩而过的过程中,有一些人正常的消失、消亡;更有一些人,他们是非正常的被消灭,他们是怎么被消灭的?这就像迷雾一样笼罩着你,同样也笼罩着我啊……
唐留言说,你,跟我一样深夜里醒着不睡的家伙!
相忘于江湖说,当然当然,来了不能白闻你的雪茄,留一个现场给你,两个女子死亡的现场。当然,我跟你一样,知道阿文和小艾这两个女人名字的时候,她们已经死了。她们死在一幢楼屋的一层。现场住宅是那种最普通的二房一厅一厨一卫一阳台结构。住宅大门是一扇单掩外开的绿色铁门和一扇单掩内开的栗色木门。铁门和木门门锁都完好无损。进入屋内是厅,厅的南侧是阿文的卧室,北侧由东向西分别是客厅、厨房、厕所,南侧是阳台。
而阿文和小艾,一个裸体死在阿文卧房的床上,一个死在客厅……两个女人身上及房间的床上、地上均有大量血迹……
这时有一个叫臭屁文的闪出来问:死者有没有受到性侵犯?
相忘于江湖说,反正没有男人的精液!
臭屁文反驳:没有男人的精液可不能说明就没有性侵犯呀!
唐说,嗯,此话说得有理。
臭屁文得到鼓励说,二位,你们知道我看见这个现场的第一反应就是阿文和小艾会不会是一对同性恋的女子?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不想维持这种同性关系了,一个纠缠着不放?抑或是其中一个又有了新恋情,那新恋情或是爱上了某个男人,也或是再次爱上了某个女人,一个绝意地要离开,一个苦苦地相劝。在这个过程中,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打斗、掐、扼,如此反目为仇之后,一个杀了一个然后又自杀……
相忘于江湖说,这虽然也算是一种可能,可是,现场的尸体有被拖过的痕迹啊……
臭屁文说,那也没什么不可以,两个人都互相用刀子你捅我我捅你了,一个挨了致命的几刀,先没救了。另一个慢慢把那个已死的往她想拖的地方拖,结果她自己因失血过多没有力气了,或是,那根本就不是拖痕,而是自己往屋里爬的痕迹?
相忘于江湖说,拜托了,那拖痕和爬痕是有区别的,一看你就是热爱侦探推理的新手吧?
臭屁文说,嘿嘿,俺是新手俺怕谁!可是,新有新的好嘛。你看我心里没有顾忌,思维还算活跃吧。哎,就这么一会儿,我又想,就算我第一种猜测作废,会不会是,两个女人不会是做皮肉生意的妓女吧?因为你刚才说,那两道门都是完好无损的,那么,若是二人都死于他杀,那么,那个杀人者一定是和平进入的,与死者不是认识,就是老相熟,老相好,也或许就是她们的老客户?因与其中的一个结了仇怨,一块儿而来,或是尾随而来,也或是事前在那儿蹲等?当然骗开的可能也有……嗯,让我说,更合理的可能就是,那男的跟阿文或是小艾相好,房子是阿文的是吧?那么应该是阿文的相好,他是谋阿文的命而来,他杀阿文的时候,没想小艾来了。他想,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反正,不能留着活口出去。所以,他就把小艾放进来,趁小艾不备,把小艾也杀了……
这时相忘于江湖说,你们慢慢猜吧,我老婆揪我耳朵来了,我得跟她睡觉去了,回头再接着聊啊。
唐说,慢着,我有几个问题要了解,一是杀人的刀子有没有调查是现场就有还是凶手带来的?
相忘于江湖说,这问题无法得到查证所以一直不清楚。
那么,刀子在什么位置?
阿文的身边。
现场还有什么你觉得比较特别的东西没有?
没有什么了。噢,对了,床上还有一只胡萝卜……
胡萝卜?
对,不知怎么会有一只胡萝卜。反正跟案子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吧,好了,就这样了。
相忘于江湖睡觉去了。
臭屁文悄没声息地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走了。唐关掉了电脑,一切都于暗夜之中安寂了。
不知什么时候,屋瓦上传来细雨的脚步声。这是春天的第一场雨,每年春天的第一场雨都有点细声细气,它们从来不事张扬,而且它们总是在暗夜,在人们做美梦的时候润物细无声地来和去……
有梦的人会于不知中,在春雨一点一点无所不在的浸润和包围之中繁殖梦。无梦的人会有新梦的种子落在心间,在另外的一场细雨里滋生出芽子。
可是,这细雨,分明也是一场哀悼,哀悼那些曾经有梦,如今连生都被剥夺了、哪里还能再做梦的人……
唐闭上眼,不想让春雨浇心头的这些春愁。可是,唐刚一闭上眼,叫阿文和小艾的女子就从那死里复活,复原回到了死前……
阿文长得小小的,江南的那种水灵秀气的女子。阿文有一个男友,与她同居了许多年,许多年下来,阿文觉得跟同居的男友渐渐的没有了激情,她从前是极爱极爱着男友的,现在的不爱,是一种无端的情绪,是她自己都无法把握和控制的,她只是感觉自己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提得起爱来了,这种乏味就像一种菌,从她的心里一直就蔓延开来,延伸到她脸上,眼睛里,她看他,也不似从前的温情脉脉,而是一种冷漠不屑和鄙夷……他受不了的正是她的那一种眼神。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这么快就要失去她,他其实一直都担心有一天会失去她。所以,同居的这些年,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待她,就像看护着一个易碎的花瓶一般悉心地呵护着她。他越是那样地待她,她越是以为他唯唯诺诺的不像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
他努力地挽救着这危局。可是,阿文的感情就像正在逝去的水,任凭他做怎样的努力也是无以挽回的…… 他和她陷在僵持里。
陷多久了?久到他患了绝症:肺癌。
患了绝症的他不但得不到阿文的照顾和帮助,反而被阿文扫地出门……
跟他同居了那么多年的那个阿文,竟是如此的绝情啊!
他对阿文的恨随着病情的一天重似一天而逐步地在加深……
他就要不久于人世了,可是,他不能容忍那样的一个薄情寡义的女人在他的死后该怎么活着还怎么活着……
他那天找她是作最后的一次努力去的。他哀求了她,他甚至不惜放下自尊跪地求她跟他重归于好……
她一点也没有意识到那一天,如果她不情绪激昂,如果她不羞辱他,如果她能让自己冷静了再冷静,她还是有一线生机的。他不是非得夺了她的命不可,他没有杀过人,虽然他事先带着一把刀子去,如果阿文不那么激烈地骂他赶他走,他是没有胆量和勇气亮出刀子来的……
他的刀子是怎么拔出来的?是在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争吵中发生了肢体碰撞和扭打中,他觉得他的体力快不支了,而他的暴怒却不知是从哪里像火山喷发一般生发出来,他用刀捅她,是乱刀的捅。阿文死也想不到:一向唯唯诺诺的这个男人怎么会挥舞着刀子敢要她的命。
他的确是想要她的命。她本能地跟他拼,她去夺他手里的那把能要了她命的刀子,她夺走了,可是,他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是在窒息中慢慢地松掉了刀子。这时,小艾来了!
小艾是阿文打电话邀来的。女人,都有几个闺中密友。密友,也都是被赋予不同情感层面的。一同购物的女伴,可以说知心话的相知,小艾属于可以交心的铁杆女友。阿文因为心烦,也因为怕男友老缠着她,她便约了小艾来陪她,小艾哪里知道,这一陪,就把命也陪进去了呢?
她敲门。没人应。屋子里一片安静。
她再敲,并大声说,阿文啊,我是小艾!怎么还不开门!
男友是认识小艾的。男友们都知道,有时,他们并不是她们的唯一依赖。日常生活里,女人更愿意跟女人在一起琐琐碎碎地絮叨、购物、逛街、享美食、听音乐、看电影、健身、谈论闺房秘事……
他本来是不想给她开门的,他想让她在外面站一会儿一直站到没趣,她自动就会走了。可是,她不依不饶地敲门,一边敲一边大声喊,阿文,你没有事吧?你说话呀!
男友想,一不做二不休,放她进来,杀一个是杀,杀两个还是杀。杀人灭口省得后患。他顺手就把阿文松开的刀子拾起来走到了门口。
然后,他开了门,放她进来,她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和看就被他扼住了……
他怕小艾不死,就在小艾的颈上割了几刀子……
这时他听见屋里有动静。他急转身到屋里。阿文竟然又活过来了,阿文还有气,阿文有一丝蠕动……他依样又在阿文的脖子上抹了刀子……
再然后,阿文的男友将两个人的衣服都扒光了,好似一个强奸的现场。还不够,他又打开冰箱,看见了那根胡萝卜……
他是临时动意把那根胡萝卜拿出来放在床上的,他想,让警方误以为是一个性无能、性变态者干的吧!
唐在梦里听见门哐的一声响,梦里的所有影像全部消散。他的眼前,仍然是阿文和小艾一个死在卧室,一个死在客厅。梦里见到的那个所谓男友也不见了……
唐打开电脑进入自己的博客,他想问问相忘于江湖阿文是否有个男友,这时他就看见有一个网名叫暮蝉芳心的留言分析说,一般这样的现场吧,警方都会是围绕着住这个房子的阿文开展工作,我不以为然。难道就不会是小艾招惹的吗?
我的推断是,也许是小艾跟他的男友闹僵了,到阿文这里来躲男友的纠缠,男友找上门来,阿文给小艾的男友开了门,阿文躲到自己的卧室里,让他们两个人谈。小艾和男友在客厅里谈着谈着就动手打起来,怎么打,女人也不是男人的对手,所以等阿文闻声从卧室里冲出来,小艾已经被男人扼昏了……
女人在一片混乱里有时是最没脑子的,阿文一看小艾倒在那儿一下子就失控地尖声惊叫起来,还喊着要报警,那男人一不做二不休就追过去欲杀阿文,阿文往卧室里逃,想把男人关到卧室的门外再报警,她哪里敌得过男人的追杀呢!
就这样,两个女人一一被杀死了……
另有一个叫月里依稀的网友说,我并不认可这些可能。我认为阿文和小艾怎么可能就一定是被男人干掉的呢?一个变性人,一个男变女的变性人干的也是有可能的……
为什么一定是男变女而不是女变男呢?这是臭屁文的问话。
月里依稀说,因为女人一下子要杀掉两个女人还是有困难的,而男人,当然是一个变性的男人虽然做了变性,但,她还是有别于女人的体力状况的……
臭屁文说,你怎么那么懂这种变性的妖怪?
月里依稀说,你别这么妖怪妖怪的说。变性人怎么了,变性也是一个人的自由,只要不干违法的事情,他同样应该得到尊重……
唐坐定在那里,眼睛盯着那些文字看,而真正的他却已走进了阿文和小艾死亡的那个现场……
深夜无边。有一双窥视的眼睛一直就跟着阿文和小艾。因为死人的身体仍然是一种沉默的述说,那样两个女子,是被一双目光盯了很久了,他应该就在离阿文和小艾不远的地方,他熟知她们的一切,但她们对他一无所知。可是他又是有机会和条件让她们信任他,放他进到屋子里的,因为他例行的事儿使得她们跟他都谋过面……而且,他是一个性无能者……
而这样的一个人,因为跟阿文和小艾全无因果和瓜葛便永远也不会被警方列成嫌疑对象……
但是,他会一直关注那间房子。他的偷窥的欲望和本能使得他永不会放弃再偷窥。尤其是由他制造了血案的那间房子和房子里两个女人的不散的阴魂一直会牵着他扯住他……
唐相信,如果不采取一种诱,那个人将一直躲在我们看不到的暗处。重要的是要诱他出来,让他再次活动起来……
唐跟相忘于江湖再次取得了联系。然后唐带着柳柳去了相忘于江湖的那个城市休假。
柳柳住进了阿文和小艾死亡现场的那个房子。那个房子,自从阿文和小艾凶死到里边之后一直就再也没人敢住了。
柳柳从那间屋子的出来和进去引起了这个小区里许多人的注意……
柳柳不在乎这个小区里的人的异样的目光。
柳柳住进来没多长时间,就来了一个收卫生费的。他是小区的物业管理员,一个四十多岁的极其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他常常到小区的各个楼里转转,检查防盗防火等各种安全事项,见了老人孩子都问好,一个极其好人缘的人。
那个物业办公室与阿文的卧室的窗正对着…… 八爷之死
塬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几段风蚀的土墙断断续续地横亘在夕阳里。那些旧时住过土匪的窑洞还在,只是比旧时更加的残破不堪,乌鸦一只又一只地盘桓着,然后它们一只又一只地落在窑洞的顶上,落满了,黑压压的一片,这时天空也就黑下来了!
村口有一棵老槐树,又被称作百岁槐,村子里活到百岁的老人并不多,槐树就像一个令人有些敬畏的老人。然而,它的枝叶却像青春一样繁茂,皆因槐树的下边是一个大坑,村子里的人从祖上就不食鸡,鸡老了或是死了就埋在大坑里,那些鸡被雨水浸过,沤成肥,全滋养了这棵百岁槐,它在村口独一无二地立着,就仿佛主心骨一般,村人还在它的根上放置了许多的红线绳,祈福的一种标志。
唐走进八爷死亡的那个院落,院落荒芜,杂草丛生,门楣上生出绿苔,那些夏天乘凉的门板还铺陈在院子里,它们被风雨剥蚀露出枯朽残迹,唐开始清扫院子,然后住下来……
唐的住下立时就像新闻在塬上风传开来。
玉凤穿着蓝花的衫子从河滩上走来。
她每天都会去河的南岸,河的南岸住着她的外婆,一百多岁的一个老人,这塬上寿数最大的一个老人,六十多岁的时候眼有疾,慢慢的视力消失。可是,没有视力的老人家却能看见她看不见的许多事物,包括那些已发生过的和未发生的……
玉凤往塬上走。
她在落满乌鸦的那个窑洞的下方站住。暗夜里,没有人看见她的目光落在那一片断土墙处……
乌鸦看见她走过它们并不惊慌,因为它们总在这样的时候看见她。暗夜里,她像它们的一个同类,比它们还要孤独。
她继续往村子里走。
在八爷的院落外面,她停住脚步,目光被院子里微弱的灯光惊了一下,这院落好久没有光亮了,也没有人住,怎么会有灯光呢?
她犹豫是否进去看看。她看看整个村子都沉在了梦里,连狗都睡熟了,她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对这个院落里重新燃起的光亮的好奇。她下定决心抬手碰触那门。门是经年老朽了的柴木门,轻轻一碰就发出老破老破的吱吱嘎嘎声,那吱嘎声虽不大,但,在这乡村的暗夜里,它显得异常的刺耳。
她细听了听,院落里没有响声,她侧着身子挤进去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小的时候,她在这个院子里长大,夏天就睡在院子里的那块破门板上看星斗和月亮,她的大(爸)活着的时候,就坐在她睡着的门板边上给她赶蚊子扇扇子……
她立定在有灯光的那个小屋的窗前,附耳听里边的动静,屋子里什么声响都没有,倒是她身后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你一定就是玉凤吧!
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她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好在这暗夜中没人能看清她的惊恐。
你是谁?她问。
噢,我叫唐,来查一下八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八爷是上吊死的,这有什么好查的吗?
啊,上吊的死里也有好多种,我想查明的是八爷属于哪一种!
你说的哪一种是什么意思?
比如,是八爷自愿上吊自杀还是被迫,抑或是看似上吊自杀,实际上是他杀!
唐听见玉凤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冷笑,哼,俺们农村从老辈子到现在上吊死的不少,从没有听一个公家人告诉俺们上吊不是自杀的!说着,玉凤理也不再理会唐的问话就风一样旋即冲出了院落……
翌日清晨,鸟儿们在秃树上、在房顶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唐被吵醒了。唐睁着眼,想起夜里老鼠就在隔间里像娶亲一般,一夜未曾消停。那些老鼠,它们就像是这屋子里真正的主人,它们全然无视唐的存在,躺在暗处的唐简直觉得鼠辈们确是在办一场隆重而又豪华排场的婚礼,唐本来是想踱到那个小屋子里看一看老鼠们是怎么闹洞房的,但他怕那样就惊了那群鼠,坏了鼠辈们的一场又一场好戏。
好戏一般都在后头,看戏的人须要有耐心。
这一次,唐觉得自己并非是一个破解谜团的人,唐想做那个看戏的,看戏里那一折又一折里埋藏着的破绽……
唐奔了那个河岸,河岸上的水瘦飘飘的裸露出大片的河滩,从前,水大的时候是看不见河滩的, 然而看似瘦河,河宽数米,一个人也很难渡过去,撑船的老者弓着腰,像一只弯背虾米从河的那一岸漂至这一岸,再从这一岸漂过去……
唐上了船,问老人家,您是小九叔吧?
小九叔闭着眼不答唐的话。小九叔是八爷的弟弟,也是八爷这一辈子唯一健在的亲人。乡公安所的警察庆和跟唐说,当年八爷向土匪通报假情报的时候,就是被这个小九叔听见了……想当年,如果小九叔没有听见,如果小九叔没有因为分家时跟八爷闹生分气急了眼,他也是万不会把天大的一个秘密捅破了,真相或许永远不被村人知道,玉凤大的死便永远是一个谜,日后,也就更不会有玉凤和八爷的恩恩怨怨了…… 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八爷和玉凤大的那一场过节儿。要说这村上的人都是站在玉凤大这一头的,玉凤大年轻时人长得洒脱又帅气,为人也宽厚善良,玉凤的爷爷就有意将家中的生意和农事交由仅二十出头的玉凤大料理。玉凤的爷爷是农事的一把好手,方圆几十里地的乡里乡亲每年春种时都从玉凤爷爷家里借种子或是买种子下地……玉凤大接管了农事之后,并不非得要求各家春天下种子,秋收时必须还上,他说你们就根据实际的情况吧,有就还,没有就先欠着。八爷就是那个一而再再而三欠着的主儿。玉凤大话虽是这么着说了,但,每年秋后,他也总是要到各家各户走走转转,他走走转转都是自自然然乡里乡亲的,他不会让你看出有讨债之嫌,他只是一个晚辈后生拜望一下叔叔大爷婶子妗子来了,有主动提出还点的,他就顺带着放在毛驴的背上驮着。如果是晌午头上,他走到谁家,谁家都要留客吃饭的。那一天,玉凤大留客到了八爷家。
玉凤大知道八爷没有种子还他,他喜欢和八爷推酒,八爷酒喝到兴奋处就唱几口秦腔,八爷一扯开嗓子唱,必会有邻家的大姑娘小媳妇抱着娃子来听戏,玉凤大不会唱,但玉凤大喜欢听,他在心里跟着和,很陶醉的样子。
这一日八爷没有唱戏,八爷仍陪着玉凤大喝酒,但那酒喝得闷。
玉凤大看八爷那个样儿就有些不高兴,他说,嗨,八叔,是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你今儿个的样子好像是我欠你什么了,这酒钱我付。然后玉凤大就留下一块袁大头出门走了。
玉凤大从八爷家出来,回家是必过塬上的土坡的,因为酒喝得闷,这风一吹,他的脚跟儿就显得飘,他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在塬上行,便忘了刚才生八爷的气,想你八爷不唱戏给我听,我自己唱,他就一路走一路不成调地哼开去……
土匪是什么时候追上他的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更不清楚这土匪是因何追他而来,等到一片人声鼎沸时,他什么也没弄明白就撒开腿往塬上有挡体的旧窑一带跑……
玉凤大的跑完全是出于自卫的本能,如果他不跑,如果他立定在那儿等土匪们到了跟前问个清楚明白,也就不会被土匪们乱枪射死在旧窑前的破旧的残垣墙体处了……
玉凤大死得很惨,身上被土匪的乱枪射得像马蜂蜇的似的……
玉凤大死时,玉凤年仅三岁。
玉凤妈在第二年就改嫁走了,玉凤大作为族中的独苗也仅给赵家留下了玉凤这么一个独苗苗,所以赵家爷爷允玉凤妈改嫁,但不得带走玉凤……
玉凤从三岁起跟赵家爷爷长。虽说玉凤是个女子娃,但赵家爷爷却将玉凤当成是赵家的男子娃养,且无比地宠着赵家这唯一的独苗。
待玉凤无比好的除了赵家爷爷便是八爷了。自玉凤大死后,那八爷便从早到晚出现在玉凤的面前,玉凤跟别家的娃儿打架吃了亏,总会有八爷挺身而出替玉凤把那娃儿吓跑。大冬天里,玉凤想吃核桃,八爷便把身上唯一一件大皮袄儿脱下来给玉凤换核桃吃。外乡里唱戏,只要玉凤央求去听戏,八爷一准儿就将玉凤举到自己的脖子上,让玉凤把他像大马一样骑着看戏去了。每每看戏的时候,玉凤总是戏到一半人已梦到了外婆家,八爷是个戏迷,可是怕玉凤着凉,再好的戏他都搁下先把玉凤送回去……夏天里,玉凤要玩知了,八爷就到林子里给玉凤套知了;玉凤想吃果子,八爷就像一个大狗熊笨拙地爬到树上给玉凤摘最大最新鲜的果子吃……
村里人都说,八爷待玉凤,那真是比亲大还亲。每听见村人这么说,八爷总是扭头就走了。
玉凤也知道八爷待她的好,从小到大,没有一样不是这个八爷替她想替她做了,除了爷爷,玉凤把八爷就当作生命里最亲最亲的亲人了。
可是就在玉凤长到17岁的那一年,小九叔迷上了河南逃荒来的一个女人,那女人背地里教小九叔跟八爷分家,一间房哥俩住,这家怎么个分法呢?小九叔明知兄弟这份情,可是当时的小九叔被河南女人鬼迷了心窍,跟八爷闹得不可开交,玉凤听说了这件事,就央求爷爷让八爷住在赵家的空房来,赵家偌大的一个空院落,那么多的空房子,有了八爷会有一份热闹,八爷为了小九叔的幸福就暂住到了赵家的院子里来了……
河南女人其实看上的并非是小九叔,她看上了八爷,几次缠八爷八爷总是不理,那女人便借小九叔整治八爷,八爷心知是怎么回事但不能说破,他知道自己的兄弟有残缺,他也不忍道破。所以他乐意躲到赵家图个清静。而祸就是从他入住赵家没多久生出来的。小九叔不知八爷待他的心,八爷一走,女人待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小九叔发现只有在他说起八爷从前的事儿时女人脸上才放出好看的光来,他就搜肠刮肚给女人讲八爷的往昔,往昔也有讲没了的时候,讲没了,女人就又不高兴了。小九叔肚子里埋着一个秘密,这秘密他知是不该告诉外人的,他一直没说过,多少年了,可是,有一天,小九叔喝了女人酿的酒,喝到微醉,就将八爷怎么陷害了玉凤大那一场事儿告知了女人……
小九叔说,我家八哥,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对玉凤那么好吗?
女人说,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喜欢过玉凤的妈吧?
小九叔说,呸吧,他是为自己赎罪。
女人说,赎什么罪,他有什么罪可赎?
小九叔说,这事儿只我知道,你可不许告诉别人,人命关天的。你知道呗,那一年,玉凤大来我家收债的前一天夜里,我八哥跟土匪的弟弟耍钱耍急了眼就把这房子给押上了,那场赌其实是土匪让他弟弟设下的套儿,他们想在这村子里找一个给他们提供情报的人,因为疯传已经有秘密的力量进驻到这儿开始剿匪了,有些人就是本村本土的,他们是被秘密力量发展的一批人,土匪头儿想找出这些人中的一个来好杀一儆百,八哥若能提供出这样的一个人来,房子还是八哥的……
八哥一夜未睡,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叹息不已,第二日临近晌午来了玉凤大,两人喝了场闷酒,玉凤大不知那天八哥有心事,所以有些不欢而散,散时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那话刺到了八哥的痛处,八哥在玉凤大一走就让小九叔去把土匪的弟弟叫来,小九叔听见八哥对土匪的弟弟说,往塬上走的那个人就是要剿你哥他们的。刚才,他在我这儿喝酒,还收买我让我加入到剿匪的行列呢,这不,还给我放了一块大洋……
玉凤大就这样死在了一群土匪的手中,确切地说是死在了八爷的手里。
这消息在第二天,像一枚重磅炸弹在村人里炸开去……
村人都知,这消息的传播连八爷自己都知道了,只玉凤不知。
村人全都瞒着玉凤。
八爷是在那之后悄然地离开了赵家大院。玉凤不知八爷为何离去,但,年节前,院子里摆放着一堆又一堆玉凤爱吃的山珍野禽和各种坚果,玉凤知道那是八爷扛回来的,可是,八爷就是不肯露面……
小九叔的房子在年夜里被一场大火烧没了,河南女人被烧死在房中,小九叔那时已被河南女人赶出去,在河滩上的一间破棚子里住,自那之后,小九叔再也不说话了……
大风呼呼地吹过河面,唐觉得一阵寒噤。他掏出烟递与小九叔,小九叔接过,把帽子摘下来,将那烟拆了,跟他的耳朵上夹着的土烟混合到一起,又从怀里掏出一张草纸,用手蘸了舌尖上的唾液,一捻一捻的,捻成一个粗壮的卷儿,含在嘴上,唐点上火,他用帽子挡上风,风还是将火吹灭。这样的动作重复好多遍,终有点着的一次,着了,小九叔就一口一口地吧唧着……
唐看小九叔的眼睛,小九叔的眼睛像夹杂着经年泥沙那浑浊的河水,唐想澄清一些东西,但看着小九叔的老迈和昏花,唐有些不忍,唐说,小九叔啊,那场大火,你不知情是吧?但你知它是怎么发生的?
小九叔像没听见似的。唐说,你恨那个河南女人对吧?但你爱那个河南女人,所以你下不了手。
唐看见小九叔脸上的肌肉惊悸了一下。
其实八爷比你更恨那个河南女人对不对?唐试探地又深问了一句。 小九叔额上爆出了青筋,他狠狠地瞪了唐一眼,然后把烟扔到了河里……
唐并不期望小九叔开口说话。
也是乡公安所的警察春和告诉他,这村子里的人没有人喜欢那个河南女人,河南女人死了就死了,或许这村子里,不是一个人想杀了河南女人,谁都有这种可能,河南女人将这整个村子搅得鸡犬不宁,她偷这村子里的光棍汉,也偷有家室的男人们,所以,村子里的人更愿意她就这么化成灰。因为就是这个河南女人将小九叔告诉她的秘密散布给了所有人,玉凤的爷爷知道儿子死的究竟之后就患了重症,在临死的时候,玉凤爷爷将玉凤托付于河滩南岸的玉凤外婆家的老姨时,将八爷这一节说出来,然后嘱那老姨万万不可告诉玉凤,而这些话却全被玉凤在外间听清了……
玉凤转不过这个弯来:待她恩重如山的八爷原来竟是害死自己亲大的仇人?她从三岁就没有了父亲,母亲远嫁他乡离开了她,她其实就是一个没爹没妈的孤儿,她孤零零地长大,任何人给她的爱都是不能代替父爱和母爱的。八爷待她的好,在她的重新回忆中,是异常的扭曲和变了味的,八爷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活得心安一些,所以她要为她的冤死的父亲报仇!可是,当她要报仇的时候,八爷昔日里种种待她的好万分地折磨她这一颗复仇的心,让她常常在撕裂的痛苦里不能自拔,八爷待她的好,在这样的时候,就变得像一把更锋利的利刃,刺穿着她的心,而她是她的父亲的唯一的女儿,倘若她不替父亲报仇,她也无法安心活在这个世上,所以,她一纸状子将八爷告到了县上的法院……
如果八爷不主动回来,任何人都不知八爷去了哪里。当八爷知道了玉凤的选择后,八爷回来了,八爷找到玉凤说,由玉凤你来送我入狱我会心安一些,那时年轻,我为年轻时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深感内疚,这些年,我无数次地想自行了断这条命,可是,我欠你大一条命,我应该以赎罪之身替他照顾一下他留在这世上的女儿一程,当你不需要这照顾了,这条命就交由你来处理……
法院最终判了八爷有期徒刑十七年。
十七年里,八爷一直坚定地活着,令唐想不明白的是,一个在狱中坚定不移地活下来的八爷怎么会在出狱的第二天夜里就上吊自杀了呢?
这就是唐此来的疑点。
船泊在了南岸。唐走下河滩,往南河滩村走。玉凤的外婆住在村边子的那个土坯房里,玉凤白天来照顾她的外婆,晚上再渡船住到河的北岸去……玉凤选择了孤身一人生活。玉凤恨她的母亲,恨她母亲丢下年幼的她而奔自己的生活去了,她只去看过她母亲一次,她不喜欢她母亲那个新的家,也不喜欢那个大她母亲将近二十岁的男人,还有男人与前妻生的一群孩子以及她母亲又生下的几个儿女,她的母亲见她也不怎么亲,她从那次的见之后就断了再看那个让她感到有些嫌恶的母亲的念头。她有时想,幸亏父亲死得早,父亲若是不死,跟这样的一个女人过一辈子一定痛苦不堪。其实她对父亲完全没有印象,而血脉这种东西真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一种维系,它牢牢地将她套在对父亲的思念和爱里,甚至不惜用一生的时间替父亲报仇……
唐在玉凤外婆住的房子门前站住。他看见靠墙晒太阳的玉凤的外婆了。那个老太太,满面的笑容,慈祥得像一尊佛,她指指她的旁边,示意唐坐下。
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她的眼睛是瞎的,但是比不瞎的人还要能看清一切。
她用手摸到了唐的手,她握住唐的手悄悄说,人都有放不下的事儿,人都是因为放不下的事儿才一直活着……
唐问,您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老太太说,我什么都放下了,阎王爷他许是把我忘了,他不收我,我年年给他捎信让他来领我,年年,他都把我忘了,我现在放不下的就是阎王爷为什么会把我给丢掉了呢!
唐紧握了老太太的手再问,您说,我有什么放不下的?
老太太就笑了。老太太说,你放不下的都是别人的事儿,那些事你阻止不了,你越是阻止不了你越是放不下。你这个人吧,一辈子活在别人的事儿里,你没有你!
唐说,您说得太对了,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老太太说,看这些风,它们都是有颜色的,我能看得见而你看不见,我知道它们有多少层,而你一层都不知道,谁对谁都没有办法,我告诉了你你也看不见。人心就像你看不见的风中的颜色,孩子,但凡有颜色的东西它们一定会脱落的,你在它们脱落的地方就能看见它们……
唐的心里有一片震动,老太太在这时松开了唐的手。唐转头看见了玉凤。
玉凤示意唐跟着她走。
他们沿着河滩走,唐不便多问什么,他一直等着玉凤开口。小九叔的船就在河心里,他看着他们。
玉凤说,我不知你能不能帮我办一件事?
唐说,说吧,如果我能,我一定帮。
玉凤说,我知道你的来意,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永远都不能解决你想知道的问题,所以,我想跟你作个交换,你帮我一个忙,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唐说,在我不知道你要我帮的是什么忙之前,我不敢答应你,你知道一旦我答应了你,我就必须承诺,我要了解我是否有能力是否是我该帮的……
玉凤说,八爷有一个孩子,是一个弱智儿,十八岁了,我想如果我告诉了你实情,你能不能帮我给他找到一个能收留他的地方,我走了,他留在这世上没人管我会不放心……
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他停在了玉凤的身后不走了。有一刻,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玉凤即将说出的会是什么,可是,他刑警生涯里第一次不想探究一个案子留在心里的疑团和谜底了……
玉凤说,我只是试试你这人心地的好与不好,你不用回答我什么,你可能不知道,我让八爷死并不全是为了恨,还有爱……
你爱八爷?
我把八爷当成了我的父亲,是那种恋父般的爱,可是正是我爱着的这个八爷害死了我的亲生父亲……
那么你该有恨才对,为什么?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简单的爱或是简单的恨就好了,你知道八爷从小待我好,我的全部成长的记忆里都是八爷的影子,当我在真正恨他的时候,我才发现了我对八爷的爱,我在让八爷坐牢之前先用自己了结了对他的一份爱……
八爷是心甘情愿地走的,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活下来吗?他等着出来跟我的聚。可是,我在他蹲了大牢以后才发现我怀了八爷的孩子……
你不用拿这样的眼睛看我,对,就是那个弱智儿……
十八年来,我不得不日日面对这个孩子,面对我的爱和恨,面对躺在九泉之下不能瞑目的父亲对我的嘲笑。每一天,我都等着八爷的出来,我没有一天不想亲眼看着八爷在我的面前死去……
跟唐的猜测相吻合的是,八爷是在玉凤的“帮助”之下上吊而死,玉凤在他将脖子套在脖颈上的那一刻,还是决定把孩子的事告诉了八爷,八爷听说他还有一个孩子在这世上就不想死了。玉凤说,你去面对那孩子的时候比不面对还难于活着,你应该死去,这样我才能安心地死……
然后,她果断地抱住了已将脖颈套在了绳套里的八爷,使劲往下一拽,八爷就归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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