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歌时代(大院孩子和落魄吉他手)
本帖最后由 拔剑茫然 于 2016-11-30 11:27 编辑(封面图片太大,无法下载)
引子
维多利亚公主号豪华邮轮在加勒比海蔚蓝色的海面上航行,锋利的船头黎开平静的海面,巨大的船体在蓝缎般的海面上快速滑过,就像是一条无所畏惧的巨鲸。日近黄昏,夕阳在海天一色的水平面上徘徊,夕辉灿烂,水天一色,只有晚霞,把西方的天空烧得通红。
高一虎等待茶色的玻璃门在眼前自动打开,悠闲地向邮轮的后甲板踱去。猛地从邮轮大厅走出来,外面的色彩骤然改变,后甲板上笼罩的霞光辉煌起来了,使得身后金光闪闪的邮轮大厅变得黯然失色。高一虎眯起眼睛,欣赏着海面上的晚霞,那里,几条燃烧的云彩箭一样插入半空。甲板上红光一片,那些躺在帆布椅子上的游客都被笼罩在晚霞暖洋洋的氛围之中。
高一虎一眼就看到那个住在三等舱的法国小伙子。高一虎住头等舱,本来与住三等舱的乘客打交道的机会不多。是这个小伙子随身携带的那把西班牙吉它引起了他的注意。此时,金发小伙子仰在躺椅上观赏晚霞,散发着油光的吉它一动不动地躺在脚旁。高一虎踱到一个距离他不太远的地方,找到把躺椅坐下。不一会儿功夫,就听到了熟悉的吉它调弦声。在这个每年一度的豪华邮轮世界环游度假中,高一虎在地中海一个城市码头登上甲板后第一眼,就看到这位来自法国的陌生吉它手。
周围一片静谧,耳旁是船身滑过海面时发出的哗哗声,晚霞用暖洋洋的气氛包围着高一虎,他觉得,此刻自己就像是躺在一瓶温暖的红酒里面。
耳边,飘来吉它弹出的一个巴音。高一虎知道这是法国吉它手调好琴弦,又要开始每天一次的甲板演奏了。高一虎眯上眼睛,打算细细品味今晚的曲目。就在这时,忽然啪的一声,似乎琴弦崩断了。高一虎心里一惊,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出现当年飞向他的那块半截的砖头。他记得半块砖头象一只扑啦着翅膀的灰鸽子向他脑袋飞来。高一虎不去看砖头,而是紧盯着自己家的大院,此时,熟悉的大院里聚集着一伙危险的人群,砖头就是从他们中间飞出来的。
每次听到吉它琴弦断裂的声音,高一虎的脑海总会浮现出这个难忘的场景,思绪一下子就扯回到几十年前。
砖头飞来,不偏不倚,砸中高一虎的额头。
高一虎不能躲闪,在自己居住的大院,如果躲开这块砖头,大院的威望立即扫地,他以后还能在这条胡同里走路吗?高一虎硬生生地挨了这一砖头,脑袋上登时发懵,鲜血顺着腮帮子淌下来,几股分流还奔向眼框,象是奔腾的瀑布。
鲜血一下子就糊住了高一虎的眼睛,使他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彤红。十几个握紧刀子和木棍的家伙象是动画片里的妖魔鬼怪,在暗红的血雾中动作缓慢地移动。
傍晚的大院,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祥和。虽然夕阳在东楼楼顶赭红色的屋瓦上辉煌地燃烧,象点燃了一只火炬,大院象往常一样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在这样熟悉的环境里突遭打击,使得高一虎头脑发懵,但他很快从这种危机中醒悟过来。他惊讶地注视着老李头不顾一切的举动,根本没有意识到老李头这是在帮助他。此时,高一虎突然醒悟到他手中没有任何武器,面对一群手执棍棒的家伙,他必须找到一件合手的家伙儿。就在这时,他瞥到了垃圾车上躺着的几只木制垃圾箱。这种垃圾箱由厚木板钉成,有行李箱大小,中间横腰是两道杠子粗的把手。大院里的住户平时下楼把垃圾丢在这个箱子里,再由大院工友用车拉到胡同的垃圾站。高一虎想也没想就抓住一只垃圾箱的把手,象个举重运动员一样使出浑身的劲儿往起抡,这个平时需要两个人才抬得动的垃圾箱竟然被他一下子高举过顶。这种景象简直不可思议,整个部机关宿舍大院的面子和他高一虎的威望,全都凝结在他高高扬起的双臂上了。登时,满箱的散垃圾扑头盖脸倾泄而下,把高一虎的头顶和肩膀都覆盖了。菜帮菜叶挂在耳朵上,粉渣炉灰在眼前飞扬,头发被染成灰白色,远远望去,高一虎就象是一座挂满垃圾的大理石雕像。
一直聚在大院中央叫嚣的土炮一伙万万没有料到刚刚挨了一砖头的家伙会不顾死活往上冲,高一虎虽然满头鲜血,但他手中高举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垃圾箱,灰尘四泄,粉雾弥漫,象是烟尘飞舞中的勇士,令人格外恐怖。登时,所有人都惊呆了,捏刀子的手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立在他们面前的高一虎嘴里丝丝作响,气势威猛,但又象个滑稽怪诞的小丑,只是他狂怒的眼神和近乎疯颠的神态镇摄人心。迟疑半晌,土炮一伙里一个最愣的小子怪叫一声,奋不顾身地冲向前去。高一虎等他靠近,忽然胳膊用力,把整个垃圾箱向他扔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木制的垃圾箱裂成几段,溅碎的木屑飞起一人多高,把那个小子吓得后退了一步。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南楼门洞里吱里哇啦高声喊叫着冲出两个愣头愣脑的家伙,其中一个矮挫粗壮手握一只训练用的木枪,另一个瘦高精干抡着一根垒球棒。两个人猛冲过来,到高一虎身边才停下来,哼哈二将般伫立不动,蓄势待发。高一虎心头登时放宽了,这是欧阳北上和董乐农愣哥儿俩冲出来了。有这哥俩相助,就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有丝毫畏惧了。
。。。。。。
[ 本帖最后由 拔剑茫然 于 2007-6-8 14:55 编辑 ]
谢谢版主加精,继续
一火车头大灯的光柱刺破浓重的夜色,丝丝雾气在灯柱里浮动,北京西山的八达岭火车站地处深山,规模狭小,地面的铁轨在雪白强光的映射下,发出刀脊一般刺目的反光。高一虎跳下铁轨时,有一种双脚踩在刀刃上的感觉。
“孙子,看到老子了吧?”高一虎刚刚在铁轨上站稳,就猛转身,露出张牙舞爪的模样,张口恶狠狠冲车头狂叫。
在他身后跳下铁轨的汪海涛也学样儿冲车头挥舞拳头,象要跟火车司机干架。
“你们不是查票吗?不是想他妈的把老子烤死吗?告诉你们,没门儿!老子现在就在你们跟前!”高一虎口沫四溅,嘶声怒嚎,“有本事逮我啊!”
灯柱强烈,白光刺眼,高一虎和汪海涛眼前一片白哗哗的。
“哥们儿,撤?”汪海涛低声提醒。
“没胆子吧?就知道你们不敢,老子不侍候啦!”高一虎过瘾地再吼一声,示威地挥拳头,然后一扭头,扎进漆黑的夜色中。
刚才那一幕,也不知道车头里抽烟休息的司机看见没有。不过就算听到了,估计也就是咧嘴一笑,对这对儿阿Q般疯狂的傻小子忍俊不禁。
从北京来到陕西省延安地区偏远的大山沟里插队落户,整整八个月了,这是高一虎第一次探亲回家。说是探亲,其实没请好假。高一虎用一个过去的旧信封,塞进一封母病重,速回的伪造急信,找大队书记请假。从来没经历过知青管理的大队书记茫然无措,答应请示公社。但心急火撩的高一虎等不及了。第二天大早,决定偷跑的高一虎趁着鸡打鸣时的那点儿朦胧天光,用手按着颠屁股的背带式书包,一溜烟儿冲上村口的小路,转眼儿就消失在涌满山沟的晨雾之中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宝塔山下延河水畔的延安市区一下子冒出成百上千北京知识青年。平时冷清荒凉的县城街道上一下子乌殃乌殃挤满到处瞎逛的青年男女,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售票处前成了人潮汹涌的闹市。有排队的,有加塞儿的,有乱挤的,吵吵嚷嚷,诈诈呼呼,大声喊出的北京腔儿把没见过世面的县城居民唬得一愣一愣的。
售票处的路旁,聚着一伙子人,随口哼着一只自编自唱的小曲儿:
山高高不过宝塔山
宝塔山又屹立在延河边
宝塔山虽然是很好看
比不上北京的小月坛。
排队的人听到这痞里痞气的歌声就起哄,“哥们儿,有这延河就不错啦,延河水好歹还能洗澡吧。”
“洗甚咧,刚好够老乡洗逑用。”模仿的几句陕北话象模象样。
高一虎和柳窑沟的哥们儿汪海涛在队列里戳了俩钟头,好不容易挤到售票窗口递进钱去。由于没有大队证明,钱又被扔出来。高一虎听到队列里一帮子哥们儿的建议,决定走绥德过黄河,从山西乘火车回北京,那条线买票不用大队证明。
一路艰辛,穿山过岭,途经绥德,渡过黄河,高一虎与汪海涛终于乘上了山西境内挤满乘客的慢行火车。
慢车车厢里永远是一种味道,脚臭,烟臭,加上不知什么人喷出的口臭混杂在一起。如果不是几天来一直与这种气味相伴,高一虎肯定会呕吐成一团。
但现在,气味,拥挤,无法休息都成了次要的问题。
高一虎当初走得匆忙,没等到家里寄来的路费。他们选择乘慢行火车也是为了省几个车票钱。但即使这样,刚刚走到山西境内,高一虎的钱包就见底儿了。他现在是无票蹭车,硬着头皮往前闯。
火车在一片漆黑陌生的原野上疾速行驶,窗外不时有灯火一闪而过。更多的时候,窗外灯火稀少,漆黑一团。但突然,一声长呼打破窗外的寂静,迎面对驶的火车如同急迫的猛兽在窗外呼啸而去,狂闪的车窗就像出现故障的电影胶片,连短暂的影子都没留够就飞掠过去。火车车厢由于人们开始睡觉而变得更加拥挤。
一声响亮的呼噜把昏昏欲睡的高一虎惊醒。他睁眼,看到邻座一个乡下人正咧着大嘴睡得正沉,一滴浑浊的口水挂在唇边,欲垂未垂。高一虎睡不着了,他起身伸腰扭腿,原地活动。就在这时,他瞥到远处露出一张女孩子清亮的脸孔。在满车厢丑陋睡眠的人群里面,清甜的女孩格外醒目。可惜,女孩坐在车厢另一头,头扎两条小辫儿,身穿洗得发白的黄色旧军装,正巧起身向这边望了一眼。高一虎心头一悸,把睡得东倒西歪的汪海涛推醒。
“哥们儿,快看,车厢那头有一个妞儿,倍儿漂亮嘿。”
汪海涛不愿意被骚扰,但高一虎的话却让他登时清醒。
“哪儿那,哪儿那?”
“别激动,是我先看见的,肯定是咱北京的知青,可惜,现在没你的份儿喽。”
但汪海涛的表情根本不是见到美女的那种色迷迷的激昂样。他甚至更象还没睡醒的痴呆。
“一虎,他妈的遭啦,查票的!”
高一虎脑门一凉,“操,怎么半夜查上票了?”
车厢那头,就在漂亮的北京妞儿附近,列车长带着一个列车员正在挨个查票。半睡不醒的乘客嘴里嘟囔着掏出车票,让列车员在票上打空。身材肥壮得如同扑克牌的列车长虎视眈眈立在一旁,监督检票。
“操,往厕所躲已经来不及了。”高一虎懊丧地回头,发现身后不远的车厢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位面孔严肃的乘警,所有路过的乘客如果不能掏出车票,就会被他拦住,赶回车厢接受检票。
看这架式,半夜检票,突然袭击,整体包围,列车长是铁了心要把无票乘车的家伙一网打尽。高一虎成了笼中之鸟,瓮中捉鳖,无路可逃。
汪海涛手里有一张可以到达下一站的车票,但高一虎的车票早就过好几站了。
汪海涛无助地耷拉下脑袋,一幅无计可施的宿命象。高一虎也感到走投无路。操,被这么壮的列车长逮住,不得把屁股揍成八半儿!
高一虎忽然抓起桌子上的铁茶缸站起来。汪海涛想抓住他,但高一虎已经用手拨开一个挡道儿的老乡,嘴巴里还大声地喊。
“让开点儿,让开点儿,留神别烫着。”
汪海涛摇头叹气,明明是个掉瓷儿的破茶杯,别说热水,连凉白开水都没有一滴。他这是唬谁呢?成心引起车厢那头检票的列车长注意不是?
此时的火车车厢就象沙丁鱼罐头一样塞满了人。座位上,座位间,过道里,人挤人人挨人塞得满满当当。有座位号的偏着身子缩在座位上,忍受着硬挤进来的半个屁股。没座位号的就把过道当做地盘,横七竖八牢牢霸占。过道里的人坐着,蹲着,有些索性躺在地板上,任凭大包小包的行李在身子下面揉来滚去。此时在人缝中穿行,真比钻原始森林还要艰难。
端茶缸子的高一虎明白形势紧迫,面临危机。但他不能坐在位子上等死,他牢记带过兵的父亲教导的话:要在运动中消灭敌人,要在转移中寻找战机。
高一虎穿过整个车厢,他的前面,就在靠近车厢门口那个尿臊呛人的位置上,列车长块大膘肥,制服威武。隔着晃动的脑袋和肩膀,高一虎甚至看清她胸前的白牌,听见列车员手中喀嚓喀嚓的剪票声了。
“操,这么壮的一个女列车长,”高一虎听到汪海涛的嘟囔声,扭头一看,这小子不知何时居然跟上来了,“跟他妈的摔跤手似的。”
“查票,查票啦,请把车票拿出来。”伴随在车长身旁的一个女列车员象自由市场的小贩一样吆喝,轰轰隆隆的车厢噪音似乎被她的喊声撕开一道口子。
“一虎,咱别往前走了,碰钉子上啦。”汪海涛心急火燎。
“你手里反正有票,慌什么!”高一虎心里虽然紧张,但害怕有什么用?他低声怒吼,汪海涛一下子住了嘴。
高一虎用肩膀顶开前面蹲坐着赤着膀子的老乡,继续前行。但通道雍塞的人群岿然不动。眼看列车长迅速逼近,人们掏票的同时,憋足一口长气儿,收腹挪肩,让他们勉强挤过去。
列车长和列车员很快挤到高一虎面前。她们一下子站住,象溯流而上的鲫鱼冲到了一块礁石。
“票。”列车长头也不抬,把手伸到高一虎胸前。如果不是态度生冷,倒象是向高一虎乞讨。
高一虎纹丝不动,眼睛冷冷地瞟着列车长。
“票,你的车票。”列车员帮腔,一脸不耐烦。
“什么票?”高一虎冷冷地反问。
“车票,火车票啊。”列车员的声音更加烦燥。
高一虎扭头,冲着身后不远的地方努努嘴,“座位上呢。”
“你去哪儿?”列车长问。
“茅房啊,那边的门锁上了。”
“等会儿再上,查票期间,厕所一律锁门。”
高一虎嘴巴一瘪,对这个消息不置可否,“我还得打杯开水,餐车上卖的菜太咸了。”
“退回去,退回去。”列车员不想跟他罗嗦,向高一虎挥手,象轰一只苍蝇。
高一虎讥笑地打量她,用嘴巴努努身后的人群,同时,把手中的茶缸举了一举。“要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这缸子水永远也别想喝上,您就行个方便吧。”
列车长看看他身后象沙丁鱼罐头一般的人群,许多胳膊互相交叉,还有斜插的大腿。姑娘家顾不上羞涩,乳房躲闪着随车摇晃的胳膊。
“好,你先过去吧,”列车长妥协了,“打完水马上回来。后面是尾车,我们检完这节车厢,回头就来查你。”
“查呗。”高一虎满不在乎地回答,好象他口袋里真揣着一张火车票似的。接着侧身,与列车长交换位置,向前挤去。
汪海涛跟在后面,也想如法泡制,列车长一伸胳膊拦住他,“你们俩只能过去一个。”
“车长,那人儿是谁啊?我跟他不认识。”汪海涛急急火火掏兜,取车票。
“有票也不能过,早看出你们是一伙的。”
“我也喝水。”汪海涛真的急了。如果他过去,两个人一张车票还有个回旋余地。但现在,高一虎就象网里的鱼,被兜在车厢那头。今晚上车时太大意,居然选中了最后一节车厢。过一会儿列车长转身往回兜,一虎还能往哪里逃!”
“别耍花样了,连茶杯都没带,拿什么打开水?”列车长一眼就看透汪海涛的把戏,往回轰他。粗壮的车长象推土机,把车厢中间几乎凝固的人群挤开,汪海涛象随波逐流的落叶被拥推着返回座位。这节车厢检完票了,列车长招呼上乘警,几个人一块儿回身往尾车碾。
“完了,一虎这回可被堵死了,水罐里抓王八,瓮中捉鳖,彻底没戏了。”汪海涛心里叫苦不迭,“火车行驶到下一站,至少要半个钟头。刚才一虎还跟人家穷横,被这么壮的列车长逮着,能轻饶他吗?除非这小子吃了豹子胆,敢从飞驰的火车上跳下去,他敢吗?” 二
高一虎那一眼没有看错,坐在车厢另一头的小妞确实是北京插队知青。宋璐璐在山西省晋西北一个不算偏远的农村插队,前天刚刚接到家里来信,请好假,今天就搭上火车急急火火往家里赶。
宋璐璐顶烦这个被人喊了十六年的名字了。
爸爸明明是个军人,一个威武彪壮的汉子,却给自己的小女儿取了个娇滴滴的名字。开始闹红卫兵那阵儿,学校里兴给自己改名儿。借着这个风头,她也想把自己的名字给换换,换一个绝对革命的,威猛的,气吞山河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新名字。但坐下来一想,就发现没那么容易了。
问题出在自己的姓上。
姓什么不好,偏要姓宋,宋的发音是送。无论选择哪个当时最时新,最流行,最响当当的好名词儿,套上这个姓就算是彻底玩儿完。革命?宋革命!红军?宋红军!革命得好好的,偏要往出送。红军到达根据地了,愣要往出赶?这名字没法改了。刚好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出了件大事,胡同里挖出一家子埋藏很深的很邪恶的反革命份子,这家伙就是从起名字上露出的马脚。这个潜入革命队伍十几年的家伙,愣是被街道上一个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给识破伪装豁然察觉的。
这家反动夫妇二人生了仨孩子,一水儿光头愣小子,老大叫马爱国,老二叫马爱民,老三叫马爱党。单个儿听起来名字起得都不错,先进,革命,敲起来叮当响。但那位大字不识的街道妇女有一天边纳鞋底儿边叨咕起这一家子的名字,这一叨咕不要紧,老太太火烧屁股似的蹦起来,边跳边喊:“不得了喽,出事喽,咱院出反革命啦。”三颠两颠跑到街道居民革命委员会,跟大夥儿这一学舌,可了不得了,所有人都傻了眼儿:那家仨孩子,叫什么?爱国,爱民,爱党,合起来不是爱国民党吗!得,群情激荡,怒不可遏,当场抓获,就地批斗,最后,全家五口子一律扭送公安局。
这个事件,使得宋璐璐彻底打消了改名字的念头。在这个伟大的年代,革命群众警惕性极高,神经紧张。敏感好斗,对于诸如书名,人名乃至大街的名字都挑剔得要命,简直是从鸡蛋里挑骨头。宋璐璐到了儿也找不到一个和她的姓氏密切配合又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好名字。算啦,还是老实点儿吧,还是继续忍受这个弱不禁风的娇小姐的名字吧。
宋璐璐插队的那家村支书当过兵,见过世面,对璐璐这种军队首长的子女有着发自内心的深厚感情。所以,璐璐刚一请假,立刻得到批准,头天晚上收到路费,第二天一早,已经乘上回家的火车。
宋璐璐进站早,占了一个靠近车厢门口的好座位。在这里,虽然人来人往空气恶臭,但是,离厕所近,解手方便,而且,热水的茶炉就在近旁的车厢衔接处,起身便至。走南闯北经常出差经验丰富的爸爸在送璐璐上火车的时候就郑重提醒道,长途火车旅行最容易上火,所以,上车第一件事,一定是占据距离茶炉和厕所最近的有利地形。
查票的列车长一伙诈诈唬唬返回尾车好一阵子了,经过身旁时,听到她们嚷嚷说非要逮住刚才那个蹭车的北京崽子狠狠臭揍一顿不可。但是,嚷嚷归嚷嚷,半个时辰过去,竟然没有半点儿动静。这么久悄无声息,难道蹭车的家伙在列车长的眼皮子底下插上翅膀飞啦?
虽然没在意此人是男是女,模样俊丑,但北京知青同呼吸共命运的感情始终骚动着宋璐璐的心。有好几次,她探头探脑侧耳倾听四处张望,希望得到一点儿在劫难逃的知青的下落。但尾车车厢安静祥和,平静如常。不要说听不到审问时的咆哮,或者有人跳车引起的惊呼,就连晃动的人影也是安静平和水波不兴。列车长和乘警嘀嘀咕咕心痒难熬一心想抓获的家伙到底躲到哪里去啦?
又过了半个小时,所有悬念都被过度平静消耗得滋味全无,宋璐璐悬在半空的心也落到地面。她想,也许,这个蹭车的家伙手里根本就捏着一张车票,此刻正在隔壁车厢舒舒服服品尝热茶呢,也许,这个家伙武功高强,使用了什么隐身术,逃之夭夭遁地无形。
宋璐璐不再关心这件事情,她拎起自己的搪瓷茶缸,起身去茶炉打开水。
寒冬腊月,车厢连接处撒气漏风,冷得人浑身一机灵。但茶炉跟前却是炉火熊熊,温暖如春。宋璐璐搬动热水龙头,冒着蒸汽的开水扑地喷出,斜射在茶缸外,吓了她一大跳。就在这时,她耳朵里传来一个极低的呼唤声。
“劳驾,同学。”
宋璐璐扭头,车厢连接处空无一人。
“劳驾。”声音再度响起,语音虚弱,有气无力。
宋璐璐好奇心顿起,是谁如此文雅地求助啊?这个求助的声音,使她猛地想起几年前经历过的一件事。
那时她不到十岁,哥哥每到夏季总带她到玉渊潭湖水里游泳。有一次,湖心也传来一声相似的呼唤,“劳驾”。璐璐抬头,看到水中有人正勉强踩水。那个家伙脑袋从水中冒出来,低呼一声“劳驾”,又沉入水底。过不久,又挣扎着把脑袋伸出来,刚唤一声“劳驾”,就又没顶了。哥哥首先意识到此人溺水,立码招呼几个人游过去,把他拉到岸边。此人脸色苍白,奄奄一息,过了好久才缓过劲儿来。当人们询问他为什么溺水了还不呼救时,他只说了一句:我呼救了啊,每次露出头,我都呼救一声。
死要面子活受罪。回家的路上,哥哥对璐璐评论说。
“劳驾。”声音再度响起来,这次,宋璐璐抬头向凹进去的茶炉里间看,果然发现声音是从热腾腾的茶炉后面传出来的。但她眼睛搜来找去,却没发现人踪。
“谁呀?”宋璐璐问,抬头向茶炉顶上搜寻,这时,眼前出现了半张淌满汗水的脸膛。
这是一张颜色惨白的脸,汗珠子连成串挂满脸腮,象是一块沾满水珠的玉石。
“你好,北京的吧?”吃力地挤在茶炉后面,被蒸汽嘘得汗流浃背的高一虎在茶炉顶上只露出半张脸,好奇地盯住蒸汽后面那张漂亮的脸蛋。
宋璐璐警惕地向隔壁尾车瞟,然后道,“我还琢磨着,你躲哪儿去了呢,真有你的。”
“帮个忙行吗?”
“什么事?说。”
“茶炉后面太窄,我把棉袄扔煤堆上了,麻烦你帮着收一下?”
“就这事?”
“嗨,一直怕被人顺手牵羊给顺了,又不敢声张,多谢你啦。”说完这句话,高一虎的脸孔突然涨得通红。
宋璐璐没有吭声,拎起高一虎的棉袄,左手端着一杯滚烫的开水小心翼翼返回车厢。一路上她心里这乐,刚才那张脸,虽然涨得通红,满头大汗,特像一只刚烤熟冒着气儿的白薯,但仍能看出这是个眉目清秀的家伙。
此时,趴在锅炉顶上的高一虎脑袋上冒着蒸汽,心里可乐开了花。他眼睁睁看着这位女同学端着滚烫的水杯离开,腋下夹着自己的棉袄。身影苗条,腰肢摆动,纤细的脖颈象天鹅一样弯曲。高一虎不由得意起来。“这叫什么?患难见真情。就凭这份儿艳遇,绝对能把汪海涛馋个半死!”他心里欢天喜地,怀抱里的锅炉就象宠物一样温柔可爱。
列车终於到达八达岭车站,广播里报出了站名。高一虎狼狈不堪地从茶炉后面钻出来,蹭到宋璐璐的座位跟前。宋璐璐乜眼儿瞧他穿棉袄,忍不住问一句,“这么狼狈?连路费都没有?”
“谢啦,” 高一虎煽动敞着钮扣的棉袄大襟,让空气刮过仍未退热的脸膛,“急着回家,没等到路费。”
“你这就下车?”
“八达岭离北京没多远了,现在不下车,到了西直门车站就甭想混出去了。”
宋璐璐本想说,我帮你吧。但张了张嘴,话没说出口。
列车渐停,高一虎挥手,远远招呼汪海涛,让他从另一个车门下车。然后,回头瞥仍坐在座位上的宋璐璐,用最彬彬有礼的口吻说道,“谢谢你了!我叫高一虎,西四XX部宿舍大院的,能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列车煞车太猛,高一虎陡地一个趔介,骂到,“操,会他妈开车吗?”
他这么一喊,宋璐璐的回答就没有听到,但是,他好歹捕捉住一个尾音儿,空军大院这个名字他是太熟悉了。
***************************************************************************************
新浪第四届原创大赛·都市言情奖 终评榜单http://book.sina.com.cn 2007年06月30日 09:48新浪读书
优秀奖 :
《黄花黄》 作 者:何不干
《和白领试婚的岁月》 作 者:胡烟乱雨
《花样年华》 作 者:张小得
《空屋子》 作 者:娇无那
《荒诞岁月》 作 者:拔剑茫然
《B座0328室》 作 者: yan_han2006
《青春未亡人》 作 者:愿意
《十月成都九月天》 作 者:非常刀
《远·记忆》 作 者:之子清扬
《在高潮处跌落》 作 者:陈树彬
[ 本帖最后由 拔剑茫然 于 2007-7-1 23:31 编辑 ] 书籍已出版 出版书名【青春如血】
三 搁我也得剁了丫那根贱手指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在外面冻了一宿的高一虎和汪海涛哆哆嗦嗦返回简陋的八达岭火车站。
八达岭火车站处於群山环绕之中,黑黝黝的大山在黎明时分显得格外高大巍峨,拥挤在一起,似乎要把这个灯光昏暗的站台挤扁。据说,当年留洋学生詹天佑设计八达岭铁路的时候,遇到两个难题。一是山道险竣,火车动力不足,无法爬越如此陡峭的山岭,二是火车车厢链接起来很麻烦,不利於山区运行。聪明绝顶的詹天佑设计出一条人字形的铁路线,避免了险峻的陡坡,加上整个列车采用两头火车头,挂在两头,一个拉,一个推。动力大大增加了,克服了爬坡动力不足的弱点。另外一个发明是火车挂钩,詹天佑采取活钩的方法,使得火车连接非常便利了。三十年后,在欧洲生活的高一虎曾经考察过瑞士的旧铁路,发现这种之字形设计早已被瑞士人采用。至於火车挂钩,全世界的火车都是这种挂钩,似乎并非詹天佑发明。但无论如何,詹天佑设计的八达岭铁路克服重重困难,终於顺利通车。这是中国第一条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铁路,为此,车站附近还专门矗立了一座詹天佑铜像。这个殊荣,确实非詹天佑莫属。
汪海涛嘴里嘀嘀咕咕还在抱怨高一虎昨晚非要占点儿嘴上的便宜,害得俩人溜得远远的挨一宿冻不说,今天进站还象做贼一样。
“去去去,你有完没完,”高一虎低声吼,“老子白被锅炉烤那一气儿啦?跟他妈的北京烤鸭似的。顶烦你这么胆小怕事的。”
“得,你反倒得理了。”汪海涛不敢大声吵架,“你甭以为这还是68年顽主横行的日子?我可告诉你,听说北京近来特平静,那些没有去插队的顽主们不是被逮住送新疆劳改农场,就是逃出北京不见踪影了。”
“还是咱哥们儿聪明,溜到农村插队,算是躲过一劫,对吧?”
“这倒没错,象咱们这样躲过一劫的顽主,还真不老少。”
高一虎得意起来,那个时候的干部子弟特别讲究虚荣。即使家里成黑帮了,心里再怎么痛苦,表面也要装出满不在乎。靠山倒了,自己可不能倒架子,否则还有什么指望啊。他点燃一只烟,悠然吸了一口,把烟雾吐向高高的站台顶,“甭以为爷们儿到了农村就天下太平,这不,爷们儿又回来了。”
汪海涛嘻嘻笑了,“早就听哥们儿来信说,现在北京有一说法。”
“什么说法?”高一虎注意起来,“我还没回家,说法就传出去了?保密工作没做好。”
“去你的吧,甭以为什么都跟你有关,你在村子里呆得脑袋都木了,北京早不知道你是谁了。”
高一虎嘿嘿地笑了,“别呀,咱不惦记北京,北京也不能忘记咱呀。快说说,人家怎么说咱?”
“咱们插队知青虽然散布得全国各地哪里都是,但主要的还都集中在内蒙,山西和陕北。”
“对呀,我们大院欧阳北上和庄伟民他们都去了山西,还有几个哥们儿在内蒙。”
“最近到了知青回家探亲的日子了,现在北京,新顽主开始在街面儿上混,刀子板儿带,砖头满天飞。北京人根据知青折腾的程度,给分了下类,叫做:山西土,内蒙洋,陕北回来一群狼。”
“好啊,一群狼,今天,咱陕北真正的狼要到家了。”
“算啦,你迟到啦,人家说的那可不是你。”
“缺了我怎么行?哈哈,我的新绰号就是陕北一只狼。”
高一虎的笑声在车站站台回荡,寒冷的空气在周围弥漫,喷出的烟雾夹杂着浓重的煤烟味道。临近候车室,汪海涛再一次提醒高一虎,“哥们儿,进售票室,你可规矩点儿,没你事,就少吭声。”
“别介,我还要亲自去买票呢,看看这帮丫挺的能不能认出我来。”
“得得,就你牛,回不了北京看你急不急。”
售票处设在候车室里,这是一间简陋破旧的大屋子,中央竖着一只又粗又高的金属火炉,火炉两侧摆着几排长条椅。门窗关闭不严,飕飕的寒气不停钻进室内。高一虎用手拍拍金属火炉的侧壁,还真烫手,只是火炉的热度分散到撒气漏风的房间里,整个房间依然冷如冰窖,比外面天寒地冻也好不了多少。
高一虎使劲跺脚,“这叫什么候车室啊,能直接生产冰棍。”
“哥们儿,凑合吧,半个小时车就来了。”
候车室的长条椅上横七竖八地横躺着几个裹着厚大衣的人,这么严寒的屋子,他们居然能睡着。其中一个被高一虎高声大气的说话声吵醒了,他翻个身,嘀咕一句,“大清早的,谁他妈的瞎吵吵呢。”
“ 操,你丫骂谁呢?”高一虎一听这话就上火,还没到北京呢,就有人敢挤兑他,这还了得?他想过去踢那家伙,被汪海涛拦住。
裹大衣的人坐起来,也挑衅地瞪高一虎。忽然,他一蹦而起,冲高一虎冲过来,掉在地上的大衣差点儿把他绊一跤。汪海涛警惕地弯腰,从炉子旁边拣起一块砖头,高一虎反而大笑着迎过去,两个人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一虎!”
“北上!”
高一虎回头给汪海涛介绍,“海涛,这是我们一个大院的哥们儿,欧阳北上。”
汪海涛把砖头丢了,骂一声,“操,再晚招呼一秒钟,哥们儿这一板砖就把老兄脑袋开瓢了。
“我跟一虎一个学校的。”汪海涛边说边跟欧阳北上握手,高一虎亲热地抱住欧阳北上的肩膀问,“哥们儿,咱们有多久没见了?”
“我到山西晋西北这个破地方插队九个月啦,现如今,穷得只剩下一身虱子了,你呢?”
“跟你差不多,不过,我这一身可是狼虱子。”
三个人开心大笑,高一虎掏出烟,三个人点上,屋子里登时烟气弥漫。这时,长椅上又一个人揭开大衣坐起来,叫道:
“这天儿一冻嘿,尿就倍儿多,北上,跟谁聊呢?”嘴里喊着,却懒得睁眼看,嘀咕一句,“我先闷根儿烟儿。”
“庄伟民,操,你丫还活着那!”高一虎兴奋地大叫,冲过去跟他拥抱,两个人就象狗熊掰棒子。
一下子见到两个同一大院的哥们儿,高一虎有点儿做梦的感觉。
“你们哥俩怎么碰一块儿了?也都是回家?”高一虎问。
“操,不回家,咱在这儿挨他妈的哪门子冻啊。”人高马大的庄伟民回答,“我跟北上中学是一个学校,现在是一个公社,这不,一块儿搭伙回家。”
“都是蹭车?”
“不蹭,你给我们出车票钱?”
“听说山西插队知青回家,都在八达岭溜下车,然后买短途票回家?”
“如果不这样,咱们哪儿有机会他乡遇故知?”欧阳北上乱用典故,但说得理直气壮。
“还他乡呢,都到家门口了。”
几个人哈哈大笑。这时,售票室的小窗户砰地一声打开了,睡眼惺忪的售票员喊一声,“有买票的没有?”
高一虎忙回答,“报告,俺们几个要买北京的车票,能卖给俺们不?”他满嘴陕北话学得唯妙唯肖,闭上眼睛,还真无法分辨他到底是哪里人。但售票员见多识广,她嘴角一撇,“要几张票?”
“咱钱不多,能给便宜些不?”
“买不买,不买我关窗户了。”
欧阳北上连忙用手扒住窗户,“同志,您别计较他,他婆子刚把他蹬了,正苦恼呢,您卖我票吧。”
高一虎一把抓起北上的帽子,使劲儿扔到候车室另一角,“让你丫胡说,你婆子才把你蹬了呢。”
欧阳北上跑过去拣帽子,高一虎已经把自己的票买好了。欧阳北上扑上去想继续跟他打斗,高一虎忙说,“哥们儿,快买票,火车快到啦。”
几个人打打闹闹买好票,去冷清的站台上等火车,候车室的木门就随便大敞着。庄伟民站在站台边往铁轨上撒尿,欧阳北上逗他,“你快点儿尿,万一火车过来,一家伙把你那玩意儿碾瘪。”
庄伟民说,“那可没准,说不定我这泡尿足,能把火车给滋着退回山上去。”说得大夥儿哈哈大笑。
火车快进站了,车站响起清脆的铃声。
候车室里最远处的长条椅上一个棉衣团蠕动了几下,欧阳北上忽然一拍脑袋,“操,瞧我这记性儿,咱们哥们儿见面,这一高兴,把吉他乖给忘了!”
“忘了也没事儿,我自己能醒。”一个男低音在破烂的棉衣下闷闷发出来,虽然痞里痞气一听就是流氓腔,但是蛮宏亮的。接着,人们看到一顶肮脏透顶的旧毡帽摇晃着伸出来,毡帽底下,一个睡眼惺忪面色苍白的脸孔无精打彩地扬起来。高一虎印象,就象是一只蜗牛软软地钻出了盘踞的硬壳。
这小子头上那顶毡帽在当时的北京胡同顽主主里算是时髦。圆通通一个毡筒子,一头封口一头敞开,直接往头上一套,毡筒子上部靠近眼睛部位开一个月牙儿形的口子,露出一双眼睛,这样,在北方天寒地冻的时候,简单一套,就可以把鼻子嘴巴包裹好。这种毡帽,其实与现代社会抢银行的或者警方特战部队的面罩一模一样。只是北京天气不那么寒冷,平时顽主们都把圆筒卷起来,戴在头顶,说是保暖,其实只是体现一种顽主的范儿。
“小乖子,快起来吧,火车该进站了。”欧阳北上又跑回候车室,一把掀起棉大衣,抓着这人的肩膀向高一虎直着嗓子喊,“这是小乖子,吉他弹得一级棒,号称吉他乖,跟我一个生产队的。”
高一虎和汪海涛只一眼就看出这不是自己同类的人,他们透过候车室敞开的棉门帘斜眼打量这个装束拉遢样子痞里痞气绝对顽主的家伙,一脸的不屑,不开口,也不打招呼。这小子流氓也就算了,还整个一杨白劳再版,高一虎心里暗忖,欧阳北上平日挺清高的啊,他怎么能跟这种一看就是胡同串子的傻B搭伙?
高一虎心中干部子弟和平民子弟的区别始终界限分明。1968年插队前,红卫兵从踢翻地富反坏到蔑视出身低下的工农子弟,加上机关宿舍大院与周围胡同里的平民子弟没少碴架。社会等级的差异,出身阶级的高下,是文革的重要产物。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平民儿笨蛋,革命干部的子女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是国家未来的主人。而平民子女则难成大器,永远是平庸低俗的小市民。这个区别,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混淆。
吉他乖对两个人的白眼习以为常,自顾自打了一个哈欠,喷出大团的雾气。“兄弟,我得先闷口烟儿。”
欧阳北上看出高一虎明显的轻蔑眼神儿,大声喊了一句,“你别小看他,这爷们儿可是个人物儿呢。”
“你什么时候跟胡同串子搅一块儿了?”等欧阳北上走到跟儿前,高一虎低声问。
“操,一个锅里搅勺子,吃了九个月大锅饭,这才看出点儿人家的优点来。”
说着话,火车进站了,巨大的蒸汽团把远处险峻的山坡笼罩了。高一虎和欧阳北上捏着车票上车,欧阳北上回头大老远地催促磨磨蹭蹭买票的吉他乖,高一虎狠狠推了北上一把,“你啥时候学会照顾人了。”
登上火车车厢,高一虎才发现跟在最后的吉他乖竟然拖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吉他。这只吉他显然被当作宝贝儿一样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欧阳北上看出高一虎满眼的轻蔑,不由微微一笑,“嘿,不让你开开眼,你真的没法服气。小乖子,给我哥们儿露一手。”
吉他乖一靠上座位就蜷起身体打算睡觉,懒洋洋地说,“不行,我得先眯会儿。”
“得得,那我们就耐心等你,不过,别怪我先揭你的恶心啊。”
吉他乖摆摆手,意思是无所谓,然后用棉大衣领子裹住腮帮子,倒头便睡。欧阳北上用脚使劲蹬他一下,吉他乖翻身一滚,坐起来,无奈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得,咱说好,就来一段。”
高一虎懒散地看着吉他乖从包里取出一把擦得诤亮的吉他。这是一把旧吉他,但良好的保养使得琴面象涂了一层油,鲜亮的木纹清晰可见,弧形的音箱部位弹击有声。吉他乖随手拨弄一下琴弦,登时,车厢传遍清脆的共鸣。
“好琴啊。”高一虎虽然嫌弃吉他乖,但面对如此精致的吉他,仍然忍不住称赞了一句。吉他乖点头致谢,摆出一副很随意的姿态。他用手拨弦,清澈的琴音奏响起来,音箱的共鸣使得高一虎仿佛进入了一座音乐的殿堂。随着流水般的琴声,吉他乖身子躬得象是一只大虾,他很快进入沉迷的情绪,随着琴声烘托的前奏曲,他唱起一首抒情的歌。
多幸福,和你在一起
你的吻,象烈火燃烧着我的心
福
我要把这欢乐牢牢地记在心里。。。。。。
一阵潮热的泪花涌向高一虎的眼帘,他坐直,强忍住发自内心的震撼。欧阳北上虽然已多次倾听这首歌了,但仍然沉浸在歌曲营造的热烈气氛之中,就连手中的烟卷快烧到指头了,也毫无察觉。甚至连他们座位周围的其他顾客,本来都小心谨慎尽量躲开这群顽主,现在也都停下手头的事情,专心倾听动人的吉他弹奏和感染力极强的演唱气氛中了。
“拉美歌曲,”吉他乖对於这种感动早就习以为常,歌声一停,就顺口介绍一句。他的右手依然在琴弦上抚摸,只是不再发出声音,“这首歌,你可以在<<外国民歌二百首>>上找到。”
高一虎依然沉浸在刚才那首曲子的氛围之中,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女孩子的可爱形像。清甜可人的瓜子脸,一双秀气的眼睛略微上翘,两只齐肩的小刷子辫,上身是穿旧了的人字纹旧军装,嘴角笑矜矜的。
“咦,怎么一听到爱情歌曲就想起她了?难道,我喜欢上她了?”
高一虎解嘲地笑,试图摆脱火车上邂逅的可爱女孩的形像。当时,他没有听清她的名字,只听到住在空军大院。从住址看,她肯定是个军队干部子弟。操,当时慌什么,完全有时间问一下她的名字啊。高一虎从来没在女孩面前慌过,这次失神落魄,看来真的一见钟情了。就这样想着心事,觉查出自己的微笑里带着一股子甘甜味儿,馨人心脾。
也许仅仅是音乐太美妙了,万没想到眼前的吉他手,虽然流里流气,虽然破烂呆傻,但歌喉一展,竟是嗓音浑厚清亮,加上抑扬顿挫,把歌曲中的感情演绎到位,表面是随意的扯出歌词,却偏偏产生一种动人心魄的演唱魅力。半年多了,两耳不闻丝竹声,哪里去欣赏如此妙曼动人的旋律啊!何况被吉他乖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高超技巧演绎出来的音乐,是如此地令人心旌摇动,震撼感动。只一瞬间,高一虎对吉他乖已另眼相看。他的眼睛无意落在吉他乖按弦的左手上,发现左手只剩下四个指头,他的小指齐跟断掉了。
刚才,吉他乖令人眼花缭乱地在琴弦上飞舞的手指,竟然比凡人少一根手指,而残留的三根手指,竟然仍能弹奏出令人沉迷的曲调,这太令人惊奇了。
“你就用这三个手指按弦?”高一虎实在忍不住好奇,声音里充满惊讶地问。
吉他乖伸出左手,仔细端详,轻描淡写说道,“红卫兵抄家的时候,砸了我的琴,问我还弹不弹奏资产阶级流氓歌曲了。我说,只要活着,还弹,他们当场用刀把我的手指跺下来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表态,高一虎和欧阳北上等都是大院子弟,都是当年的红卫兵。吉他乖好像对此毫不在意,那意思即使是哥们儿几个当年下手割了他的手指,他现在也会如此轻松议论一般。
在这只惊心动魄的残指面前,吉他乖的语气显得轻松,但每个人心都在强烈震撼。
“亏得这些红卫兵外行,他们切断的,是我左手的半截小指,”吉他乖端详着自己的残手,面无表情地说,“他们不知道,拇指才是吉他手的命根子。当时,如果切断我的拇指,我就算是彻底完蛋了。没有拇指,左手就没法抓住吉他琴杆,没法按弦,还弹什么吉他?要是不能弹奏吉他,我还真就不乐意在这世界上喘气儿了?”
吉他乖平静的语言,无疑在平静的车厢里扔出了一个炸弹。60年代末,离红卫兵挥舞皮鞭横行在北京街头的日子没过多久,年轻人的脑袋里还充满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思维模式之中,被红卫兵割断手指的人,绝对没有一个好东西,不是资产阶级的吸血鬼,就是肮脏罪恶的狗崽子。吉他乖竟然不顾身边都是干部子弟的老红卫兵,毫不在意地描述红卫兵的残暴,简直是在找死。但奇怪的是,高一虎和身边的几个人似乎都没有当年那种阶级斗争的冲动,好像吉他乖讲述的并不是能够点燃导火索的敏感话题,而是在讲述一个遥远而迷离与众人无关的故事一样。
就连高一虎一时之间都觉得无言以对,想当初,在红卫兵队伍里,他可是个狠角色。为了革命的利益和共和国的前途,为了老一辈革命家用鲜血和生命打下的红色江山,他们曾经心狠手辣地摧残一切,毁灭一切,痛下杀手,毫不留情。高一虎迅速设想了一下,在那个奉旨造反的岁月里,如果吉他乖犯到他的手上,他会不会毫不犹豫地用刀跺掉那只资产阶级肮脏的手指?
会的,他肯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即使,那时他聆听了如此感人肺腑的吉他弹奏,聆听吉他乖动情而深沉的演唱。但是,在疯狂的年代里,人的心智是扭曲的,超常的。对於红卫兵时期的疯狂,高一虎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任何一个身历其境的红卫兵都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但高一虎相信,他肯定也会象折磨吉他乖的红卫兵一样,残忍地割断他的小指。因为,他根本不懂拇指对於吉它手的重要性。再说,他也根本不能理解切断一根手指怎么会断送一个青年吉他手的生命?
“你很早就学弹吉他了?”现在的高一虎已经在农村磨炼了八个月,这八个月在中国最广大农村生活的历程,似乎真的改变了他。在农村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他没有任何感觉,现在,接近北京,接近已经漂远的熟悉的日子之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变得平静了,淡漠了,对过去热衷的一切都不那么所谓了。高一虎点燃一根香烟,也顺手扔给吉他乖一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吉他乖的回答,只是错开眼睛,竭力不去看那只断指,信口转换了话题。
“ 小时候,先是我姨妈教会我手风琴和音乐基础,初中一年级,我的街坊,一个大哥从劳改农场回来了,教会我弹吉他,还教会了我好多配合吉他曲演唱的拉美歌曲。”
吉他乖平静的回答,又触及了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一下子噎得高一虎哑口无言。
文革运动,扫除一切资产阶级的污泥浊水,他从来觉得只有无产阶级才是最高尚最纯洁最伟大的。但是,就在他的面前,刚才亲耳聆听了象征着资产阶级的美妙音乐,他被音乐中的美好感觉所触动,就象他从留声机里听到的美妙音乐一样。但是,这个天籁般的歌声,却是由一个被红卫兵虐待过的土流氓嘴里演唱出来。看着面前歪坐着土得掉渣的吉他乖,以及这顶肮脏土气的破毡帽和毡帽下桀傲不驯流里流气的脸孔,高一虎无论如何也难以面对这个残酷而矛盾的现实。
“奇怪,”想到这里高一虎肚子里嘀咕一句,很奇怪自己原来满肚子的革命原则都遛到哪里去了。“也许,音乐是音乐,我只是喜欢吉他演奏。要不然,再怎么落难,我也不会理睬这号土流氓吧?” 四 丫雷锋的胯包里揶着把菜刀吧?
火车进入北京西直门火车站,快要进站的铃铛声已经响起来,车厢里的人们也都站起身来,整理自己的行李。只有高一虎一伙人还是躺靠在座椅上没有动弹,此时,吉他乖刚刚演奏完第六只曲子,大伙儿还沉浸在音乐营造的气氛中,没有回过味儿来。
“不行,不行,还没听过瘾呢,”高一虎大声感叹,“这年头,哪里能找到这么动听的歌曲。”
喊出这句话的时候,高一虎已经忘记刚才肚子里反复嘀咕的立场问题了
“加上一流的吉他演奏。”欧阳北上补充一句。
“没错,”高一虎居高临下地表示赞同,“吉他乖,小乖子,咱就算认识啦。”
吉他乖点头,神态不卑不亢。
高一虎忍不住第一次在心里称赞一句,“好,有性格。”他发现,仅仅相处了一个多钟头,吉他乖在他眼前的形像变得可以接受点儿了。也许,吉他乖刚才到厕所洗了一下脸,人显得整齐精干了一些。但更可能,吉他乖的歌声太优美了,吉他太动听了。音乐给吉他乖罩上了一层光环,加上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把周围笼罩在一片暖融融的氛围之中。
欧阳北上捅捅吉他乖,格外兴奋地说,“小乖子,你小子不知道,高一虎可是我们大院的群龙之首。他能给你句好话,说明你真的不错,该知足啦。”
晨光中的吉他乖缅腆地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高一虎接着说,“你先回家看看,歇过劲儿了,我可要邀请你到我们大院演奏,你看行不?”
吉他乖说,“行吧,我随叫随到。”
欧阳北上说,“一虎,请小乖子来,你得请客。”
高一虎说,“那还用说,我找最好的馆子,由你欧阳北上掏钱。”
两个人接着就打成一团。
一到北京,高一虎感到亲切感扑面而来。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公共汽车象是大头的鲤鱼,在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中溜边穿插,疾驶而过。骑自行车的人中高手众多,在拥挤的车流中穿插转折,车技高超,各逞其能。街道上,充满了低沉的喇叭声,尖锐的自行车车铃声和人们有高有低的说话声。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一伙人晃着肩膀行走在阔别八个月的北京大街上,感到就象刚刚从一场不着边际的梦中醒过来,周围的一切与分别前毫无差别。
虽然对吉他乖产生了一些好感,但高一虎还是不愿意跟痞里痞气的吉他乖在北京的大街上并肩同行。他冲欧阳北上使个眼色,欧阳北上虽然不太情愿,但不得不给他了一个台阶,大声说,“一虎,咱俩坐105无轨吧,到西四我还有事呢。”
几个人在西直门火车站分手。汪海涛家在位於东城的红霞公寓,庄伟民先不回大院,他要去海淀姑姑家,吉他乖乘七路公共汽车奔白塔寺,高一虎和欧阳北上离开他们,去乘105路无轨电车。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高一虎问欧阳北上,“北上,你从哪里捡到吉他乖这个宝贝儿?”
“我们被分配到同一个生产大队,起初的时候,我也看他特不顺眼,真想煽他俩嘴巴的那种感觉。但是,时间长了,才看出这个人是个吉他迷,除了吉他,他什么也不关心,象个梦游者。”
“这小子人怎么样?有点儿义气吗?”
“人家可不象咱们,从来不打架斗殴。他只是沉迷音乐,一只吉他就够他忙活儿的啦。”
“不过我看他,怎么一身流气?”
“哥们儿,你想想他生活的环境。吉他乖家庭出身是国民党军中将,刚出生老爹就被政府镇压了。他有两个老娘,不知道哪个是亲的哪个是姨的,你一进他家就看到炕上坐着两个老太太在唠嗑。由於没有家庭收入,两个老太太给人家缝缝补补浆浆洗洗过日子,家里吃的青菜,都是他每天放学回家从垃圾堆里捡的菜帮菜叶。想想看,这样的出身,从小居住在简陋的小胡同里,街坊邻居不是胡同小混混就是街面上玩的大哥,他不随大流,怎么适应那个生活环境。”
“我看他眼神里透着一股子不安分劲儿,他没你说的那么简单。”
“就这个呀,”欧阳北上轻松地笑起来,“甭说,你小子感觉敏锐,经验老到,不愧是街面上混过的顽主。吉他乖性格特拧,忒沉闷,还有点儿行为怪异。”
“真是这么回事吧。”高一虎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过去从来没接触这个阶层,第一次跟胡同串子打交道,非知己知彼不可。”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欧阳北上笑着拍高一虎的肩膀,“小乖子没别的危险,只是让他离女孩子远点儿。这小子有点儿色情狂,长期见不到女人憋的。”
“至於吗?”高一虎不信。
“小乖子内心渴望女性,但性格怯弱,自惭形秽,不敢跟女生搭讪。好容易喜欢上一个邻居女孩,人家也有那么点儿意思,没想到那妞刚到蒙古插队,就嫁给一个特威猛的蒙古牧民。小乖子惨遭心灵打击,见到女生就胆怯,连话都不敢说,但又特想着女人的那个。结果,长期压抑,严重失常,造成性格扭曲,畸形发展。告诉你一句实话,这小子还有露阴癖呢,你懂什么叫露阴癖吗?”
“操,不就是满大街耍流氓吗!”
“这爷们儿曾经在寒冬腊月光屁股裹一件棉大衣,在胡同口见到女孩就掀开大衣让人家看他的裸体。结果,当场被人家抓了现行。在大街上臭揍一顿不说,还把他扭送公安局,现在派出所还留着丫的案底呢。就因为这毛病,他在哪里都特孤立。”
“操,该用板砖花了丫的。”
“得,就知道不该告诉你,”北上深深吸一口烟,然后把烟喷向空中,“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小乖子也挺可怜的。从小家里就穷,加上老爹是被镇压的反革命,永远没有翻身的希望。你想想,人家好女孩子谁看上他呀。时间久了,长期性压抑,心理不变态才怪。”
“他那德行跟美妙的音乐怎么他妈的结合到一块儿去了呢。”
“我也一直琢磨不透,不过,这说明这小子内心还是很有些美好的感觉的。”
“得,管他呢。”高一虎觉得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无法解答这么严肃的问题,“他只要别侵犯咱们认识的女孩儿就行。”
“他没那胆儿,”欧阳北上说,“他最怵咱们这些干部子弟。”
“为什么?”
“当初割断他一只手指的红卫兵,就是西城纠察队的干部子弟。”
高一虎一时语塞,三年前,他也是一名戴着红袖章,成天蹬着自行车,威风凛凛地满大街巡逻的红卫兵西城纠察队成员。他没有听说过割断人手指的故事,那时候,这样的故事根本稀松平常,没人在意。
“我看到他左手食指上戴着一只戒指,挺俗气的那种,不影响弹奏吉他吗?”高一虎问。
“不影响,吉他乖在农村干活,或是在路上不安全时戴戒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手指,”欧阳北上解释说,“尤其干农活最伤手指,他宁可身上掉块肉,也不能伤到手指。尤其弹吉他时最重要的食指和拇指,他把手指当成自己的命,特珍惜。”
“蒙事儿呢不是?这跟拇指有什么关系?”
“操,没有拇指,左手怎么抓琴杆啊?”
“哦,这倒是。”
无轨电车远远地开过来了,车站上人多,在车门前挤成人疙瘩。高一虎和欧阳北上经验老到,刚才聊天时,早已占据了有利的地形。电车靠近时,他们根据司机煞车的速度和进站的角度,早估量出汽车停稳的位置,抢先站好。无轨电车果然在两个人的面前停稳打开车门,两人窜上车,各自占了个好座位。
“操,白占地儿了。”高一虎屁股刚坐稳就狠狠骂了一句。
一位老大爷好容易挤上车,在他座位前站住,用手牢牢抓住座椅扶手。
“得,大爷,您坐这儿吧。”
“谢谢你啦。”老大爷坐下。
欧阳北上开心地大笑,“你这顽主当的,怎么跟雷锋似的?”
“嘿,你还甭说,没见过英雄当流氓吧?丫雷锋的军用胯包里说不定掖着菜刀呢。”
“哈哈哈,”北上开心透了,他扭头对刚刚坐下的老大爷说,“大爷,您瞧见没有,雷锋叔叔当顽主了。”
老人没听明白,瞪着疑惑的眼睛看他,这使得欧阳北上格外开心,“得,你学雷锋,我他妈的学马蜂,那位大婶,您坐我这儿得了。”
两个人伸手抓住车顶的吊环,来回摇晃着继续聊天。
“哎,对了,你弟弟现在怎么样?中学早毕业了吧?”
“操,别提他,提起他我就一脑门儿气。”
“怎么啦?东进一个人留北京,能坚持生存下去就不易了,对他要求别太高。”
“你不知道,这小子忒坏,给老太太使绊儿给瘸子挖坑儿,三天两头进局子。这不,我赶着回来,就是把他送到嫩江生产建设兵团去,他再不走,非让人家给判了不可。”
“有这么严重?”
“操,东进他们跟咱可不一样,咱还知道上车给老人家让座呢。他们懂得什么?雷锋?从来没听说过,好人好事?他认为那是傻逼呵呵。他刚刚懂事的时候,正赶上造反夺权天下大乱的时代,再大一点,又成天看咱们玩刀子扔砖头。从小以为进局子是好汉,给人家脑袋开瓢是英雄。这下好了,咱那儿的管片民警小徐给我来信,告诉我东进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报名上嫩江生产建设兵团,要不然抓起来判了,直接送劳改农场。”
“你就为这个回来的?”
“可不是,急如星火。身无分文,一路蹭车。”
高一虎感慨万千,车窗外是熟悉的街景。八个月以前,他还跟大院的哥儿们一起骑着锰钢自行车呼啸过市。如果后座架上带着一个脑袋上裹着渗出鲜血的绷带,连闯几个红绿灯,警察呆在岗亭里愣是不敢出来,那才叫一个爽呢。现在倒好,欧阳东进才初中没毕业,不是去嫩江生产建设兵团就是去劳改,看来这街面上管得够严的。
“北上,咱们不能再打架了。”高一虎说,“都是咱们这帮当哥哥的,把东进这拨儿小的给害了。”
“说起来也怪咱们。”欧阳北上赞同。
“去年咱们成天寻事打架,那是闲出的毛病。”高一虎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感慨地说,“本来是高级干部的孩子,天之娇子。谁想到老爹一夜之间就成了黑帮反革命,咱也从人上人一下子变成狗崽子。从此,没有前途,没有希望,从威风八面的红卫兵,降格为满街找喳儿打架的顽主,咱这心里反差也忒大了点儿。”
“最后给送到农村修地球,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欧阳北上愤愤地说。
“所以,现在咱们成熟了,长大了。以我说,不能再打架了,该思考点儿问题,学习一点儿本事。”
欧阳北上想了一下,马上赞同高一虎的观点,“没错,咱混来混去,屁本事没有。到了农村我才发现,咱的生存能力,还不如能弹奏一手好吉他的小乖子呢,他在老乡里人缘特好。”
“平心而论,我们过去的骄傲,根本就没有道理。唯一的资本,就是老爹是高级干部。老爹一倒,我们一无所能,除了一身骄傲的臭脾气,就是一双手心朝上的手,连他妈的乞丐都不如。”高一虎摇头叹气地说。
欧阳北上不吭气了。高一虎说的话题,他深有感触,只是从来没有认真总结过。
不知不觉之间,无轨电车已经到达西四。两个人下车,四处顾盼。
“这几个月看来没什么变化。”欧阳北上说。
“我一路就留神着呢,没有我爹和你爹的大字报,但愿进胡同也别有。”
“我说不至於了,咱俩的老爹都去干校了,批斗阶段早该过去了吧。”
“得,现在后顾之忧确实少多了,只是这心怎么也放不下来。”欧阳北上眼睛盯着马路对面,“一虎,你瞧马路东边那小子,怎么有点儿眼熟啊。”
“嘿,那不是董乐农吗?他怎么穿这么一身行头。”
高一虎把包往欧阳的肩膀上一挂,高声叫喊着冲过马路。马路对面那个戴个鸭舌帽,身穿斜格呢子上衣的家伙听见喊声一愣,接着就跳起来,与高一虎拥抱在一起。
“乐农,你怎么这个打扮?跟国民党特务似的,都他妈的叫人认不出来了。”
“什么他妈的国民党特务,哥们儿最低也是日本间谍啊。”董乐农笑眯眯地回答。
“那他妈的还不如国民党呢。”高一虎亲切地叫骂,狠狠捶了对方一拳。
“切,你回来怎么不招呼一声,让哥们儿去接你。”董乐农也跟着使劲拍高一虎的肩膀,两个人亲热地互相打量。
“你小子不是回日本了吗?怎么他妈的又溜回来啦。”
“操,在那边申请学校,需要一大堆手续。这不,逮着这个喳儿,我能不往回溜!”
“还是想着国内的哥们儿吧,还是惦记着大院的哥们儿吧?”
“人家已经是外国哥们儿啦。”欧阳北上拎着两个包从马路对面遛达过来,不冷不热地说。
“北上,咱俩也他妈的算是哥们儿吧?好几个月不见,刚见面你就臊我!”
“人家这是想你,”高一虎笑着说,“是怕你哪天真的变成小鬼子,六亲不认,烧杀抢掠什么的。”
“我操,说谁那!”董乐农乐了,“我他妈的基本算是中国人了,欧阳北上可不一定够当八路军的格呢。”
“挤兑谁那,挤兑谁呢!你小子刚从日本回来,我他妈的得好好考察一番。”欧阳北上扁着嘴巴说。
“谁变了谁是孙子。”
三个人说说笑笑往家走,进入胡同,高一虎抽抽鼻子,“嘿,这胡同东口的公共厕所怎么跟他妈的走时一个味道儿。”
董乐农知道他是借公共厕所讽刺自己,马上绕着弯儿反击一句,“你以为胡同串子们因为你离开了就改吃卫生球啦?”
“得,你丫还是董乐农,不是那个犬养什么玩意儿的。” 八 人家阿波罗号都玩儿到月球上了
高一虎与董乐农勾肩搭背进入熟悉的部机关宿舍大院,两个人都感到无比亲切。是人亲?还是自小生活了多年的大院亲?高一虎用鼻子嗅嗅大院的空气,仍是那股子熟悉的饭菜香味儿。他用脚踢踢大院宽敞的铁结构大门,一眼看到门旁传达室窄小的窗口。窗台上依然摆着一只又旧又脏的黑色电话机,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传达室工友老李头那张千古不变的黧黑精瘦的脸孔。
“操,回来啦。”高一虎感慨万端地说。
“操,你总算回来啦。”董乐农心情异样,但强烈的亲切感令他感动。
“先到我家去吧。”高一虎说。
“好啊,先去你家,然后,咱哥儿仨中午出去喝啤酒。”
“馋我不是?还让不让我进家门儿了。”高一虎吼道,“我都八个月不闻肉味儿啦。”
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住同一个楼门儿,北上家在二楼,高一虎在四楼。走进楼道,高一虎发现楼道里肮脏破烂。窗户上的玻璃差不多都被打碎了,冷风从窗口直接吹进来,整个楼道冷如冰窖。墙面上白灰斑驳脱落,裸露出大块洋灰。楼道顶部黑迹斑斑,那是他们当年玩一种叫点天灯的无聊游戏留下的痕迹。所谓点天灯,是用吐沫把墙面表层的白灰弄湿,用火柴棍的尾端刮下来当作浆糊,然后用手把火柴头按在火柴擦火的表面,边擦火边使劲儿向上抛,火柴点燃,但火柴棍的尾端黏在房顶。火柴燃烧后,在房顶留下熏黑的痕迹。高一虎感慨万千,农村的窑洞破旧简陋,回到北京,从小住惯了的楼房怎么也如此破旧不堪。
高一虎家空空荡荡,三间宽敞的屋子里,散乱地摆放着几只木箱子,地面到处都是扔掉的废纸。高一虎心里一阵苍凉,这哪里是家,简直是刚刚溃逃的敌军指挥部。
老爹老娘关在五七干校。说是干部下放劳动,实际是失去自由,跟劳改没啥区别!如果不是这三间空房子,高一虎在北京的根就没有了。他有一个发小的哥们儿陈建国,到内蒙插队后,父母下放去了湘西,连铺盖卷都搬走了。得,建国无家可归,探亲只好去湘西。他给高一虎来信讲,还什么他妈的北京人,进北京城就跟外地佬一样受人家的白眼儿。
欧阳北上家的境况跟高一虎家差不多,唯一区别就是墙角支着一张行军床,显出一丝人气。欧阳北上的弟弟欧阳东进没在家,询问邻居才知道,这小子都一个星期没在大院露面了。
“得,别收拾了。咱先奔西四,同和居饭庄,我请客。”董乐农扯着两个人出楼门,欧阳北上用脚揣上房门,满腔怒火。
西四同和居饭庄表面排场,匾额厚重,内部却极为简陋。一个宽大的餐厅,毫无装饰,地面摆放着几张大圆桌。餐椅散放着,客人吃过饭的杯盘也不收拾。一进门,高一虎就高叫,“掌柜的同志,先来三升啤酒!”
同和居的服务员跟董乐农挺熟,并不以高一虎的话为忤,笑眯眯地端过来满满三大升的啤酒。
“兄弟们,经过广阔天地的风雨洗礼,咱北京不忘各位天涯浪子,特地委托我给你们二位接风洗尘啦。”董乐农嘻嘻哈哈地说祝酒辞。
高一虎举起啤酒升,发现欧阳北上正在愣神儿,“孙子,你丫发什么愣呢?”
欧阳北上没理他,却朝饭馆最里面的角落大吼,“欧阳东进,你个小王八蛋,快他妈的给我滚过来!”
高一虎和董乐农扭头一看,都乐了。墙角那一桌三个屁大点儿的小孩正在用大升喝啤酒,其中一个瘦高的小子正口无遮拦地吹牛。不用说,是欧阳东进这小猴儿崽子。
欧阳这一对儿兄弟俩年龄相差好几岁,但弟弟瘦高,象麻杆儿,哥哥矮胖,象冬瓜。哥儿俩虽然模样可笑,但都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儿。欧阳北上插队前,还能对弟弟有几分约束。哥哥离开八个月了,欧阳东进的嘴唇上毛茸茸的一片,显出少年老成的成熟。
欧阳东进耷拉着脑袋凑过来,一脸的扫兴,“哥,你回来啦。”
“怎么不在家等我?我不是早就写信告诉你了吗!”
“我,我没太注意大院的信栏。”
高一虎不想被这哥俩儿扫兴,用脚揣过一把椅子,“东进,你坐这儿,一块儿喝吧。”
欧阳东进脸上多云转晴,“一虎哥,你跟我哥一块儿回来的?”
“路上碰巧遇上了。”
“你和我哥回大院没有?”
“我们都回过家了,看到你把家里祸害得不轻啊。”高一虎一脸嘲笑。
“我不是说这个,”欧阳东进喃喃说,“你们得留神老李头,我看丫老小子最近有点儿抽疯。”
“真的?”董乐农兴致浓厚,“老李头挺和善的啊,刚才进大院,他还冲我点头呢。”
“废话,你丫有钱,还他妈的是国际友人,那孙子惹你干嘛。”欧阳东进忿忿地说,“老丫挺的最近刚刚当选街道革委会副主任,把丫给牛的,看人他妈的全都用白眼儿。”
“不会吧,他可是十几辈子的老贫农,不会忘本儿吧。”高一虎被啤酒呛了一下,使劲咳嗽起来。
“你那是老黄历了,这孙子现在鸟枪换炮。”
冷菜热菜一块儿端上来了,几双筷子同时伸进菜盘儿,很快就把摆放整齐的冷菜热菜搅和得乱七八糟。
“东进一提老李头,我倒想起咱前几年整治他的故事,”高一虎几口酒几筷子热菜下肚,话匣子打开了,“那次我把东楼孙局长家窗玻璃打碎了,老李头到我老爹那里告状,让我白挨了一顿好揍。当时正赶上过春节,为了报仇,欧阳北上和我一块儿,把单个儿的小爆竹捻子上接一跟棉线放在老李头传达室的窗台上。等到棉线快燃到头儿了,我们俩就往传达室窗户上扔小石子,老李头拉开窗户刚骂了一句,谁家的小兔崽子。。。砰的一声爆竹就在他眼跟前儿爆响了,把老丫挺的吓得三魂出窍,哎哟一声就坐到椅子上了。那个年三十儿,过得真他妈的爽呀。”
几个人听了开心地笑,欧阳东进嘟囔着,“操,原来那是你们干的坏事,老李头第一个居然怀疑我,告诉老爹差点儿揍我一顿。”
几个人更加开心地大笑。
“老李头从此以后老实了小半年,直到文革开始,他愣没敢向我父母报告咱的罪行。”高一虎得意地说。
“不过,他现在开始向警察告密了。”欧阳东进插一句。
“告密有什么用。咱不犯法,他警察凭什么抓我?”高一虎故作惊讶。
“也是,就你那点子破事,人家值得抓你吗,”董乐农举起酒杯,“你丫整个就一良民。”
“操,你踩乎谁,踩乎谁呢。”高一虎从来都对自己的作为挺自豪的,没想到董乐农居然看不起他,“68年咱折腾得不善啦,打了多少场架,拍过多少板砖。”
“打架算什么,现在年代变了,早不讲究玩插子了。”
“咱不打架,还能干什么?”欧阳东进问。
“能干什么?该他妈的好好享受生活啦。”董乐农抿着唇边的啤酒沫,幸福地说,“我回到东京,特想把咱北京的威风带过去,到家的第二天,哥们儿就颠儿颠儿的跑到东京火车站货场去扛麻包。”
“你行啊,没给咱北京人丢脸。”老对头欧阳北上居然情不自禁地赞他一句。
“好是好,第二天<<朝日新闻>>给哥们儿登了个头版,外带特写照片,标题是。。。”
“傻逼呵呵日本崽,扛着麻包拍婆子。”欧阳北上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北上,我跟你丫的没完。”
高一虎赶快拦住快要动手的哥俩儿,“上面写了什么?”
“红色资本家把文化革命之火烧到了日本。”
“操,你丫够火的,”欧阳北上听出兴趣来了,“丫鬼子的报纸真这么写?”
“你他妈的才鬼子呢,<<朝日新闻>>可是东京最大的一份报纸,观点特亲华。”
“后来怎么样了?”高一虎心急地问,他对事情的进展极其关切。
“什么怎么样?”董乐农懒懒地答到,“没有你们,没有咱大院的哥们儿们,我一个人闷头干,多没劲儿啊。第二天腰酸腿疼的,哥们儿立码歇菜了。”
“操,真不争气。”欧阳北上喝一口啤酒哼哼地说。
“不是不想坚持,也是因为我碰到了一件事,使得我突然明白了生活的真谛。”
“你遇到什么事儿了?”高一虎和欧阳北上几乎是异口同声,连欧阳东进都停下了正使劲儿啃的鸡瓜子,等着董乐农的下文。
“记得吧,三年前,我曾经在东京插班上了半年学。”
“记得,你还给我来过几封信,让我从此有了海外关系,差点儿被审查。”
“我插班的那个班里有一个小子,当时跟我特聊得来,他的名字叫宫本。”
“对,我记得你回来时还给我看过他的照片呢。”高一虎说。
董乐农停了一下,点燃了一只香烟。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也分别点上了烟卷,欧阳东进本能地掏兜,取出一盒精装硬盒十只装红牡丹,敲出一根叼在嘴上。他哥哥欧阳北上狠狠盯着烟盒看,一把将整盒烟抓起来,揣在自己的口袋里。(这种十只装硬盒红牡丹只在市面上短暂出现过,很快就在商店柜台上消失了。)
“宫本跟我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他那股子兴奋劲儿就别提了,”董乐农瞥眼看着欧阳北上没收弟弟的高档香烟,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微笑。“我们当时就站在马路边上,暴侃阔别这三年里的各种遭遇,宫本没有继续上大学,早早就继承父亲的事业,在闹市区开了一家小酒馆。”
“他怎么没去插队?”欧阳东进低声问。
“你懂得什么,别插嘴。”哥哥厉声阻止兄弟,欧阳东进翻翻白眼儿,低头喝酒。
“当时,宫本就生拉活拽把我扯进他的酒馆。”董乐农不管东进的捣乱,专心讲述他的故事。
“他的酒馆怎么样?有这个同和居大吗?”
“宫本的酒馆位於新宿的中心地带,地点特好,装修得也倍儿精致。宫本太太亲自出来给我斟酒,他的太太小巧玲珑,容貌清秀,彬彬有礼,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型的日本少妇。”
“哇,操!”在哥哥的瞪视下,欧阳东进仍然情不自禁发出赞叹声。
“当晚,我和宫本开怀痛饮,畅言往事,一醉方休,甭提多痛快了。”
“喝一晚上酒这样的破故事也值得跟我们侃?”欧阳北上顿感太不过瘾。
“别打岔。”高一虎制止道。
“第二天一早,我忍着前晚宿醉的头痛,准时到祖父的公司上班。”董乐农继续往下讲,“刚进办公楼,就在接待大厅里见到低声下气的宫本,他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等你今晚请他喝酒吧?”欧阳东进低声嘀咕一句,但没人理睬他。
“宫本神情倦怠,脸皮焦黄,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一看就是通宵未眠。”董乐农抿一口啤酒,把酒升轻轻放下,“我把他引进自己的办公室,刚一进门,他就大声感叹室内的豪华。直到秘书端来咖啡离开办公室,我问他,为什么大早就来拜访我?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吗?宫本低头咬牙,迟疑了半晌才开口说:犬养兄,你,你能不能把我介绍给你的祖父,让我到犬养集团来上班?”
“他那个酒馆呢?”欧阳北上气急败坏地问。
“是啊,我当时也这样问。”董乐农说,“只是,我使用的是您的酒馆呢这样礼貌的字眼儿。”
欧阳北上第一次不跟他争,瞪着眼睛准备听下文。
“宫本先生,我无法向祖父推荐啊,”董乐农继续说,“我自己尚且是新人。再说,你拥有那么好的酒馆,那是一个多么让人羡慕的酒馆啊。”
“不要再提酒馆的事情了,宫本先生声泪俱下。昨晚你离开后,我越想越感慨人生的巨大差异。我那间可怜的小酒馆,怎么能与规模如此庞大的犬养集团相比?他说着,用手绕着我的办公室大大地挥舞了一圈,好像这间办公室能够代表整栋大厦一般。”董乐农模仿着宫本的样子,用手挥舞了一个大大的圈子,“三年前,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同学,我们的身份何其相等。但是今天呢,你在天上,而我竟然在肮脏的地下。我越想越懊丧,越想越绝望。人不能比较,一比较你就发觉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失败,自己的耻辱。愤怒使我咬牙切齿,丧心病狂。我把酒馆砸得稀巴烂,老婆试图劝阻,我把她也暴打了一顿。犬养先生,我没有退路了,请接受我到犬养集团来上班,让我有一个新的开始吧。只要这样,才能让我产生成为人上人的希望。犬养兄,我请求您务必接受我。”
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内心揣度着宫本的心事。
“我不能把他介绍给祖父,如果我开了这个头,我们全班50多名同学就都会找过来,这样的局面我是无法应付的。”
“你拒绝他了?”欧阳北上满怀同情地问。
“对,我只能拒绝。”董乐农回答。
“那,那这个宫本后来怎么样了?”高一虎问道。
“第二天,我不放心,到宫本的小酒馆去打探。我看到小酒馆刚刚更换了桌椅,脸上青紫未退的老板娘殷勤地招呼往来的顾客,宫本先生坐在一个酒台上喝闷酒。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拉我一块儿坐下喝酒。酒至半酣,宫本感慨万千。他拉着我的手说,犬养兄,昨晚再一次彻夜未眠,我终于想明白了。正象人们所说的,每个人生下来就不可能平等。中国人有一句诗文,说道人的生命如同花瓣,但其命运却如同花瓣的飘落,中国古人形容为坠姻印履。那个意思就是说,春意盎然之际,有谁注意到花瓣纷纷飘落呢,有的坠在小姐华贵的衣袖上,飘香染秀。而有些则坠入路边道旁,被沾满泥水的脏脚随意践踏,又有谁去怜悯同情?我算是甘心了,我的命就在这个没有出息的小酒馆里,坠姻也罢,印履也罢,命该如此,夫复何求!”
“咱们上山下乡也算是印履吧?”欧阳东进忿忿地说。
“去,别捣乱。”哥哥怒喝。
但董乐农却接过欧阳东进的话喳,“咱们大院哥们儿的家庭都是高级干部,命运却跟大家开了个大玩笑,把你们这些娇滴滴的宝贝儿扔到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坠姻印履?你们他妈的连花瓣都不是。不过大伙儿别灰心,依我看,这一切终会过去,哥儿几个总有一天会时来运转,拔尘而出。”
“你真这么看?”高一虎似乎被人说中了心事,急切地问。
“真的。”董乐农肯定地点头。
欧阳北上摇头晃脑地说道,“现在都什么时代了?美国佬都飞上月球了,那个宇航员叫什么来着?阿姆什么?对了,阿姆斯,斯特朗,就是那个第一个登上月球表面的美国宇航员。脚一踏上月球表面,那感觉真爽,这哥们儿立刻想出一句倍儿牛逼的话,他说,对於我个人,这只是一小步,但对於人类,却是大大的一步。”
“你从哪儿听来的?咱的广播电台没说这些啊。”欧阳东进问哥哥。
“我不是把咱爹那台7管短波半导体收音机带农村去了吗,每天干完活,哥们儿几个蹲在碾盘上吃饭,边吃边收听短波广播呗。”
“哥,你胆子忒大了,偷听敌台哇。”
“扯淡,反正老乡也不懂什么敌台我台的,还端着碗跟我们凑一块儿听广播呢,听了半天根本不知道人家说的是什么。”
高一虎说,“东进别打岔,其实刚才北上说的没错,人家老美都飞到月球上去了,咱们还他妈的见天跟黄土疙瘩打交道,人家在天上看到咱们,不知道是个啥模样呢。。”
高一虎这句话,大家一点儿反映都没有。
“我也快了,”只有欧阳东进垂头丧气地插科打诨道,“修呀修呀修他妈的小地球。”
欧阳东进的俏皮话没有把大家逗笑,因为大家都没有那个心情。
高一虎接着说,“说天上的没用,还是说说咱们地面上的事情吧。唉,除非咱们老爹老妈能很快解放,否则,哥们儿几个还得在农村囚着,跟老乡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别说登月了,连赏月的心情都没有,只能把汗臭的光板儿脊梁冲着天上的月球挣那几个一文不值的烂工分,真不知道还要熬到哪个猴年马月呢。”
“你相信这是对咱们青年人的锻炼改造吗?”欧阳东进不想听那么遥远那么严肃的大道理,他忽然幼稚地问道。
“改造谁啊,人的思想是能够改造的吗?”高一虎一改刚才远见卓识的神态,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他象是在独自思索,也象是在向大家发问,“报纸上宣传有两种说法,一是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另外一种说法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表面说得冠冕堂皇,操,谁想吃闲饭了?城市里不是也有让咱们干的事情吗?如果不去农村,可以当兵,可以进工厂,可以进机关。但是,我想当兵,让吗?我想进工厂,进机关,让吗?”
“哎,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为什么在城里就是吃闲饭?在农村就不是吃闲饭?城里有工厂,有学校和机关,农村有不干活的懒汉和闲汉。哪里不需要改造思想啊,哪里不可以改造思想啊?哪里不需要人啊?”
“没错,想把咱们送农村去就直说,爷们儿拍拍屁股就走,少他妈的拿这些假话填吧我。”欧阳东进忿忿地说。
“去去去,你怎么总是反着说话!”欧阳北上不耐烦了。
“这些事,也不是我们能够改变的。”高一虎突然觉得这样发牢骚一点意义都没有,他把话题一转,说,“回北京前,我正读一本书,<<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俄国的普列汉诺夫写的。越读,越觉得有道理。”
“操,让我也看看吧。”欧阳北上露出眼馋的神色。
“北上,你未必感兴趣,建议你读读军事历史方面的书籍。”高一虎说,“在农村的时候,我还读了另外几本书,印象最深的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我在想,从今往后,我们应该做些正事了。美国人飞上月球探险,既过瘾刺激又对人类有巨大贡献。咱们哥儿几个干什么了?修理地球!这是对咱们聪明才智的最大浪费!我就想,难道咱们真的甘心继续在荒山野岭里抡一辈子大锄?”
看到大家似乎没有听懂,高一虎继续说,“作为社会基本单元的家庭结构是私有制的根本因素,而社会结构的形成,象蜘蛛网一样,把不同形式的家庭组合为社会形态。个人意愿无法改变一个时期的社会结构,不管你的用心有多好,决心有多大。同样道理,我们试图改造自己的思想价值观,这可能吗?这根本就他妈的是痴人说梦。”
“操,你丫小点儿声。”平时大大咧咧的欧阳北上忽然谨慎起来了。“我们公社有一哥们儿说了一句意思差不多的话,结果给抓起来关了仨月。”
“你这套理论太玄太深奥了,何况,你自己的命运并不一定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董乐农没注意欧阳北上紧张的神情,不解地说。
“对,其实,刚才北上的谨慎可以很容易用别的语言来化解。比如,我们可以说,主观改造社会不如有意识地积累自己,这样在社会需要的时候我们才能够挺身而出。”高一虎解释说。
“怎么这样深奥?”欧阳东进摸着脑勺犯糊涂。
“其实,你这话说得太玄,完全可以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解释,”欧阳北上象是给弟弟解释,也象是对高一虎做进一步说明,他说,“这个观点倒让我想起西单那边一个圈子,丫出身高级知识份子,但从小受过的教育一点儿都没耽误脱裤子,丫就是没怎么改造思想,所以就连卖身都倍儿特立独行。据说,跟人睡一晚上觉以后,丫不但不要钱,临走还专门送给嫖客一副油画,叫什么<<九级浪>>。你们说说,丫这是不是抽资产阶级的风呢!”
“你别扯淡了,那是一蒙古插队的哥们儿写的小说里的人物,我读过这个手抄本。”董乐农说。
“这不也是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一种形态吗?”欧阳北上坚持道。
“普列汉诺夫在书中写道,个人的作用,平时并不显现,只能在历史演化过程中才能体现出来。比如,当人类历史和战争中需要一个拿破仑的时候,世界上其实存在着1000个具有拿破仑同样才能和领袖魅力的人物。具体哪个候选人能够成为历史上伟大的拿破仑,则只能靠一些偶然的机遇来选择,选择之前,毫无预兆。”
“你讲了半天,我怎么还一脑袋浆糊啊。”欧阳北上笑着说。
“跟你说多了也没用,也甭琢磨什么改造思想的扯淡观点。你们只记住一点就行了。哥们儿几个,就少说几句废话,更不要再用打架斗殴来充实自己。我们应该彻底武装自己,武装自己的思想和学识。”高一虎用手指敲敲自己的脑壳,“总有一天,当历史需要一个高一虎站出来的时候,高一虎已经充分准备完毕,绝不容许其他人冒名顶替!”
“操,原来丫你早给自己铺好后路了。”欧阳北上似懂非懂地喊道。只有董乐农肚子里明白,赞叹地点头,情不自禁说,“一虎,想得真够远的,我真服你了。”
九 前脚进家门儿,后脚雷子就跟来了
吉他乖的家早已从北京城消失了。
大妈和姨妈搬走时,只随身携带着两个简单的包袱,而家里的衣柜书桌,镜子条案,乃至笔墨纸砚锅碗瓢勺等早就被红卫兵抄家抄得一溜净光,所剩无几了。作为那个时代的黑五类子女,吉他乖应该算是非常幸运的,因为,北京城毕竟没让吉他乖净身出户,两个妈妈被强制赶走了,但吉他乖算是响应号召,自愿上山下乡的,所以,院子厕所旁边那个过去一直用来存放破烂的一间小屋,在他下乡后还是留给了他。而那座当年他与大妈和姨妈一块儿生活居住了多年的北房正屋,现在则名正言顺地被一家文革新贵占据了。
吉他乖心里想着今晚上的计划,好像正房的白菜已经被他炖在锅里了一样。
推开从不上锁的屋门,一股潮腥的气味扑面而来。吉他乖拉墙边的灯绳,一只五瓦的灯泡闪亮的同时,半腐烂的灯绳也跟着断了。吉他乖晦气地打量手中的半截灯绳,嘟囔着骂了一句。灯光昏暗,潮湿阴冷,小屋没有窗户,除了靠墙的一张床,屋内空无一物。吉他乖扭头看看门外,一只生铁炉子日晒雨淋,几乎成了一堆废铁。吉他乖心疼地用手推推,似乎还能凑合用。当初离开北京时,怎么忘记把炉子搬屋里了?寒冬腊月,没有了取暖炉,他可怎么生存呢。仔细观察,他终於发现了堆在墙根的几块蜂窝煤,蜂窝煤能留到今天,是因为有人把这几块煤当作垫木板的脚砖,木板上堆着一些废品。吉他乖估量着,这些废品都是可以燃烧的破木板什么的,那几块蜂窝煤,如果省着用,也许还能坚持几天,以后的一两个月时间,看来就只能打邻居家蜂窝煤跺的主意了。
吉他乖进屋,屋内地面比外面低一大截,要不然怎么会这样潮湿!
房子里面锅冷灶空,炒菜和取暖的蜂窝煤炉子在屋外生锈,屋角撒的白石灰早变成了灰黑色的粉末。吉他乖瑟缩着打开床上的铺盖,一股子潮气扑面而来。时值寒冬,连个晾晒的地方都没有。面对残破的一切,吉他乖并不忧愁,他的眼睛四处搜寻,终于又在屋角发现一堆破报纸和烂窗框。吉他乖把炉子挪进房子重新组装好,放在屋子中央位置,把潮湿的旧报纸揉成一团塞进炉膛,费了半天劲儿才划着火柴。登时,大团浓烟把破陋的小屋笼罩起来,从窗外看,会以为屋子里发生火灾了。
吉他乖咳嗽着推开快散架子的屋门,万没想到被门外站着一个全身警服一脸严肃的警察吓了一跳。警察的突然出现让吉他乖心里打了一个突,虽然警察登门是迟早的事,但谁能料到他人刚刚到家,火还没生饭还没烧,警察已经堵在家门口了,这警察来得也太早了点儿吧。
定睛看,才发现门外站着的是街道派出所的片警小徐。
去年的夜晚在大街上的吉他乖差点儿被围观的群众打残,幸亏小徐及时出现,才救了吉他乖一条小命。吉他乖当时心里真恨小徐啊,那天晚上他是豁出去了,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来。夜里听着小轴子跟蒙古大汉的动静,也许人家根本没出声,是吉他乖心里响动连天。吉他乖心里伤感,愤怒,哀伤,绝望,他连死的心都有了,这才放肆地到大街上耍流氓,一心想让人打死算了。但事后,吉他乖还是感谢片警小徐。一时的想不开,把生命当成殉葬品,但事过境迁,想一想,也幸亏片警小徐,保住了自己一条小命。虽然命不值钱,但生活还在继续,说不定哪天大妈和姨妈会回来,一家人又可以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块儿了。老爹当年风升水起,娶了两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又让两个老婆年纪轻轻守了活寡。这个前辈人的报应也许就落到自己头上了。老大不小了,却强压着喷发的性欲,忍耐着冲动的煎熬,不知道把多少子孙儿女直接甩在墙上,想想就寒心。但不管怎么样,生命还在延续,希望依然模糊。只要有生命在就存在希望,就象现在,肚子里开始咕咕叫的时候,片警小徐就上门了。小徐手里是什么?吉他乖本能地看到了,那是报纸包着的几个馒头。小徐的脸上不算凝结冰霜,甚至还有几分笑意。
片警小徐刚刚听到吉他乖回来了,他就立刻跑到街上买了几个馒头过来看望。
小徐刚刚当上警察两年,去年在大街上看到吉他乖那幅流氓无赖的样子,也曾产生过让群众揍死这个不要脸的小王八蛋算了的念头。但回想起自己片警的职责,小徐还是保护了吉他乖。第二天把吉他乖送上火车,小徐曾经大大松了一口气,心说,这个胡同的大隐患总算是人间蒸发了,从此天下太平。没想到几个月还没过,小乖子就窜回来了。虽然不能追究他到底是私逃还是请假回家,小徐还不喜欢那么叫针儿,但防患于未然,很多小流氓小佛爷犯事儿都是穷闹出来的,小徐拎几个馒头,先解吉他乖的燃眉之急,至於以后怎么办,小徐还要请示领导再想对策。
吉他乖当着小徐的面就露出狼的本性,他的牙齿在农村锻炼得格外尖利,咬得馒头嘎吱嘎吱响,颌骨关节也发出吭吭的声响。
“小乖子,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小徐拣最关心的话题先问。
“小徐叔叔,你等我再吃几口,从昨天离开村子还没吃过饭呢。”
“你甭管我叫叔叔,我没那么老。我今天来,是问你一件事,你到山西晋西北贫困的小山村里,去了没几天,那么贫穷的地方,你还没挣到几个钱吧?”
吉他乖不知道小徐话里的意思,就胡乱点了下头。无论如何,小徐说得没错,吉他乖插队的那个村子,好多老乡还没见过汽车是什么样子呢。知青点旁边一家老太太,还指着墙上挂着的广播匣子,一口咬定匣子里躲着个人,成天在那里说话唱歌呢。
“既然没钱,那我问你,你回来的火车票拿什么买的?”小徐表情突然一肃,冷冷提出这个疑问,把吉他乖吓了一跳。
“我是搭县城里一辆运煤卡车回来的,那车没进北京,下车以后我还走了大半夜才到家的呢。”好在吉他乖反应快,瞬息之间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竟然把瞎话编得严丝合缝,让人挑不出大的毛病来。反正他知道小徐不会轻易相信这句漏洞百出的假话,问题是,证明这是编假话不难,但更难证明的是,万一这是真话呢。
好在小徐今天来找他的本意只是警告一下,不要让他以为派出所已经忘记他了就行,刚才随口问一句,也根本没打着能审问出什么结果来。小徐好像根本没听见吉他乖的瞎话,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脸孔,“小乖子,回来了,住两天就去乡下看看你大妈和姨妈吧,她们那个村子的地址你也有了吧?寒冬腊月的,你自己在家住着也没什么意思。”
没意思?小乖子肚子里琢磨,没意思我回来干嘛?这里是我的家,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当然,心里嘀咕着,这些话是绝对不能对着小徐说出来的。小徐要是知道他回北京只是为了消遣,为了解闷儿,为了农村太苦,溜回家可以少在村里受几天活罪儿,不得立码让他卷上铺盖卷滚回插队的乡下去!
“我是打算去大妈和姨妈的村里去看看,”小乖子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我也挺想大妈和姨妈的,等过几天歇过来了,我就去河北乡下。”
小徐满意地点头,想想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小徐了解这类小顽主,跟他们说话,说得浅了根本没用,说得深了,他们又听不懂。职责所在,该说的说了,该关心的也出格地关心了。小徐从小就听惯了雷锋叔叔的故事,所以,他自觉自愿学雷锋,帮助这个没着没落的小流氓,无论正面还是反面,小徐也算是尽到了一个片警的心意了。
“小乖子,北京前一阵子严厉打击流氓小偷,公安局记录在案的都要抓走,抓住了就送新疆劳改农场去。那一阵你没在家,现在看算你运气好,躲过一劫。你这次回来,可不许再干犯法的事儿了。不许耍流氓,聚众弹吉他和小偷小摸的勾当也不要干了。真的遇到什么困难了就直接找我,找街道也行,我们尽可能帮助你。对了,千万不要再跟胡同里的佛爷顽主们一块儿混了,听见没有?”
吉他乖往嘴巴里塞馒头,顾不过来就胡乱点头,应付着小徐折磨人的教诲。
小徐走了,虽然他没说出什么来,但小徐的到来,确实出乎吉他乖的意料。吉他乖自小就怕警察,出现在他面前的警察,大多都横眉立目怒发冲冠,拎起他就象拎起一只可怜的小鸡子,有时会劈头盖脸给他一顿臭揍,这才是人民警察应该具备的态度。这年头不讲究学雷锋了,也不讲究关心落后群众了,只有眼前这个小徐,有人味儿。看来,这世界上还真有好人。
冷风从小徐走后敞开的房门使劲儿往屋里灌,吉他乖浑身一哆嗦,赶快跳起来关门,炉子里刚刚升起的火又奄奄一息了,但吉他乖的肚子吃饱了,有几个馒头下肚的日子,他心满意足。 四 丫雷锋的胯包里揶着把菜刀吧?
火车进入北京西直门火车站,快要进站的铃铛声已经响起来,车厢里的人们也都站起身来,整理自己的行李。只有高一虎一伙人还是躺靠在座椅上没有动弹,此时,吉他乖刚刚演奏完第六只曲子,大伙儿还沉浸在音乐营造的气氛中,没有回过味儿来。
“不行,不行,还没听过瘾呢,”高一虎大声感叹,“这年头,哪里能找到这么动听的歌曲。”
喊出这句话的时候,高一虎已经忘记刚才肚子里反复嘀咕的立场问题了
“加上一流的吉他演奏。”欧阳北上补充一句。
“没错,”高一虎居高临下地表示赞同,“吉他乖,小乖子,咱就算认识啦。”
吉他乖点头,神态不卑不亢。
高一虎忍不住第一次在心里称赞一句,“好,有性格。”他发现,仅仅相处了一个多钟头,吉他乖在他眼前的形像变得可以接受点儿了。也许,吉他乖刚才到厕所洗了一下脸,人显得整齐精干了一些。但更可能,吉他乖的歌声太优美了,吉他太动听了。音乐给吉他乖罩上了一层光环,加上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把周围笼罩在一片暖融融的氛围之中。
欧阳北上捅捅吉他乖,格外兴奋地说,“小乖子,你小子不知道,高一虎可是我们大院的群龙之首。他能给你句好话,说明你真的不错,该知足啦。”
晨光中的吉他乖缅腆地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高一虎接着说,“你先回家看看,歇过劲儿了,我可要邀请你到我们大院演奏,你看行不?”
吉他乖说,“行吧,我随叫随到。”
欧阳北上说,“一虎,请小乖子来,你得请客。”
高一虎说,“那还用说,我找最好的馆子,由你欧阳北上掏钱。”
两个人接着就打成一团。
一到北京,高一虎感到亲切感扑面而来。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公共汽车象是大头的鲤鱼,在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中溜边穿插,疾驶而过。骑自行车的人中高手众多,在拥挤的车流中穿插转折,车技高超,各逞其能。街道上,充满了低沉的喇叭声,尖锐的自行车车铃声和人们有高有低的说话声。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一伙人晃着肩膀行走在阔别八个月的北京大街上,感到就象刚刚从一场不着边际的梦中醒过来,周围的一切与分别前毫无差别。
虽然对吉他乖产生了一些好感,但高一虎还是不愿意跟痞里痞气的吉他乖在北京的大街上并肩同行。他冲欧阳北上使个眼色,欧阳北上虽然不太情愿,但不得不给他了一个台阶,大声说,“一虎,咱俩坐105无轨吧,到西四我还有事呢。”
几个人在西直门火车站分手。汪海涛家在位於东城的红霞公寓,庄伟民先不回大院,他要去海淀姑姑家,吉他乖乘七路公共汽车奔白塔寺,高一虎和欧阳北上离开他们,去乘105路无轨电车。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高一虎问欧阳北上,“北上,你从哪里捡到吉他乖这个宝贝儿?”
“我们被分配到同一个生产大队,起初的时候,我也看他特不顺眼,真想煽他俩嘴巴的那种感觉。但是,时间长了,才看出这个人是个吉他迷,除了吉他,他什么也不关心,象个梦游者。”
“这小子人怎么样?有点儿义气吗?”
“人家可不象咱们,从来不打架斗殴。他只是沉迷音乐,一只吉他就够他忙活儿的啦。”
“不过我看他,怎么一身流气?”
“哥们儿,你想想他生活的环境。吉他乖家庭出身是国民党军中将,刚出生老爹就被政府镇压了。他有两个老娘,不知道哪个是亲的哪个是姨的,你一进他家就看到炕上坐着两个老太太在唠嗑。由於没有家庭收入,两个老太太给人家缝缝补补浆浆洗洗过日子,家里吃的青菜,都是他每天放学回家从垃圾堆里捡的菜帮菜叶。想想看,这样的出身,从小居住在简陋的小胡同里,街坊邻居不是胡同小混混就是街面上玩的大哥,他不随大流,怎么适应那个生活环境。”
“我看他眼神里透着一股子不安分劲儿,他没你说的那么简单。”
“就这个呀,”欧阳北上轻松地笑起来,“甭说,你小子感觉敏锐,经验老到,不愧是街面上混过的顽主。吉他乖性格特拧,忒沉闷,还有点儿行为怪异。”
“真是这么回事吧。”高一虎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过去从来没接触这个阶层,第一次跟胡同串子打交道,非知己知彼不可。”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欧阳北上笑着拍高一虎的肩膀,“小乖子没别的危险,只是让他离女孩子远点儿。这小子有点儿色情狂,长期见不到女人憋的。”
“至於吗?”高一虎不信。
“小乖子内心渴望女性,但性格怯弱,自惭形秽,不敢跟女生搭讪。好容易喜欢上一个邻居女孩,人家也有那么点儿意思,没想到那妞刚到蒙古插队,就嫁给一个特威猛的蒙古牧民。小乖子惨遭心灵打击,见到女生就胆怯,连话都不敢说,但又特想着女人的那个。结果,长期压抑,严重失常,造成性格扭曲,畸形发展。告诉你一句实话,这小子还有露阴癖呢,你懂什么叫露阴癖吗?”
“操,不就是满大街耍流氓吗!”
“这爷们儿曾经在寒冬腊月光屁股裹一件棉大衣,在胡同口见到女孩就掀开大衣让人家看他的裸体。结果,当场被人家抓了现行。在大街上臭揍一顿不说,还把他扭送公安局,现在派出所还留着丫的案底呢。就因为这毛病,他在哪里都特孤立。”
“操,该用板砖花了丫的。”
“得,就知道不该告诉你,”北上深深吸一口烟,然后把烟喷向空中,“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小乖子也挺可怜的。从小家里就穷,加上老爹是被镇压的反革命,永远没有翻身的希望。你想想,人家好女孩子谁看上他呀。时间久了,长期性压抑,心理不变态才怪。”
“他那德行跟美妙的音乐怎么他妈的结合到一块儿去了呢。”
“我也一直琢磨不透,不过,这说明这小子内心还是很有些美好的感觉的。”
“得,管他呢。”高一虎觉得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无法解答这么严肃的问题,“他只要别侵犯咱们认识的女孩儿就行。”
“他没那胆儿,”欧阳北上说,“他最怵咱们这些干部子弟。”
“为什么?”
“当初割断他一只手指的红卫兵,就是西城纠察队的干部子弟。”
高一虎一时语塞,三年前,他也是一名戴着红袖章,成天蹬着自行车,威风凛凛地满大街巡逻的红卫兵西城纠察队成员。他没有听说过割断人手指的故事,那时候,这样的故事根本稀松平常,没人在意。
“我看到他左手食指上戴着一只戒指,挺俗气的那种,不影响弹奏吉他吗?”高一虎问。
“不影响,吉他乖在农村干活,或是在路上不安全时戴戒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手指,”欧阳北上解释说,“尤其干农活最伤手指,他宁可身上掉块肉,也不能伤到手指。尤其弹吉他时最重要的食指和拇指,他把手指当成自己的命,特珍惜。”
“蒙事儿呢不是?这跟拇指有什么关系?”
“操,没有拇指,左手怎么抓琴杆啊?”
“哦,这倒是。”
无轨电车远远地开过来了,车站上人多,在车门前挤成人疙瘩。高一虎和欧阳北上经验老到,刚才聊天时,早已占据了有利的地形。电车靠近时,他们根据司机煞车的速度和进站的角度,早估量出汽车停稳的位置,抢先站好。无轨电车果然在两个人的面前停稳打开车门,两人窜上车,各自占了个好座位。
“操,白占地儿了。”高一虎屁股刚坐稳就狠狠骂了一句。
一位老大爷好容易挤上车,在他座位前站住,用手牢牢抓住座椅扶手。
“得,大爷,您坐这儿吧。”
“谢谢你啦。”老大爷坐下。
欧阳北上开心地大笑,“你这顽主当的,怎么跟雷锋似的?”
“嘿,你还甭说,没见过英雄当流氓吧?丫雷锋的军用胯包里说不定掖着菜刀呢。”
“哈哈哈,”北上开心透了,他扭头对刚刚坐下的老大爷说,“大爷,您瞧见没有,雷锋叔叔当顽主了。”
老人没听明白,瞪着疑惑的眼睛看他,这使得欧阳北上格外开心,“得,你学雷锋,我他妈的学马蜂,那位大婶,您坐我这儿得了。”
两个人伸手抓住车顶的吊环,来回摇晃着继续聊天。
“哎,对了,你弟弟现在怎么样?中学早毕业了吧?”
“操,别提他,提起他我就一脑门儿气。”
“怎么啦?东进一个人留北京,能坚持生存下去就不易了,对他要求别太高。”
“你不知道,这小子忒坏,给老太太使绊儿给瘸子挖坑儿,三天两头进局子。这不,我赶着回来,就是把他送到嫩江生产建设兵团去,他再不走,非让人家给判了不可。”
“有这么严重?”
“操,东进他们跟咱可不一样,咱还知道上车给老人家让座呢。他们懂得什么?雷锋?从来没听说过,好人好事?他认为那是傻逼呵呵。他刚刚懂事的时候,正赶上造反夺权天下大乱的时代,再大一点,又成天看咱们玩刀子扔砖头。从小以为进局子是好汉,给人家脑袋开瓢是英雄。这下好了,咱那儿的管片民警小徐给我来信,告诉我东进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报名上嫩江生产建设兵团,要不然抓起来判了,直接送劳改农场。”
“你就为这个回来的?”
“可不是,急如星火。身无分文,一路蹭车。”
高一虎感慨万千,车窗外是熟悉的街景。八个月以前,他还跟大院的哥儿们一起骑着锰钢自行车呼啸过市。如果后座架上带着一个脑袋上裹着渗出鲜血的绷带,连闯几个红绿灯,警察呆在岗亭里愣是不敢出来,那才叫一个爽呢。现在倒好,欧阳东进才初中没毕业,不是去嫩江生产建设兵团就是去劳改,看来这街面上管得够严的。
“北上,咱们不能再打架了。”高一虎说,“都是咱们这帮当哥哥的,把东进这拨儿小的给害了。”
“说起来也怪咱们。”欧阳北上赞同。
“去年咱们成天寻事打架,那是闲出的毛病。”高一虎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感慨地说,“本来是高级干部的孩子,天之娇子。谁想到老爹一夜之间就成了黑帮反革命,咱也从人上人一下子变成狗崽子。从此,没有前途,没有希望,从威风八面的红卫兵,降格为满街找喳儿打架的顽主,咱这心里反差也忒大了点儿。”
“最后给送到农村修地球,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欧阳北上愤愤地说。
“所以,现在咱们成熟了,长大了。以我说,不能再打架了,该思考点儿问题,学习一点儿本事。”
欧阳北上想了一下,马上赞同高一虎的观点,“没错,咱混来混去,屁本事没有。到了农村我才发现,咱的生存能力,还不如能弹奏一手好吉他的小乖子呢,他在老乡里人缘特好。”
“平心而论,我们过去的骄傲,根本就没有道理。唯一的资本,就是老爹是高级干部。老爹一倒,我们一无所能,除了一身骄傲的臭脾气,就是一双手心朝上的手,连他妈的乞丐都不如。”高一虎摇头叹气地说。
欧阳北上不吭气了。高一虎说的话题,他深有感触,只是从来没有认真总结过。
不知不觉之间,无轨电车已经到达西四。两个人下车,四处顾盼。
“这几个月看来没什么变化。”欧阳北上说。
“我一路就留神着呢,没有我爹和你爹的大字报,但愿进胡同也别有。”
“我说不至於了,咱俩的老爹都去干校了,批斗阶段早该过去了吧。”
“得,现在后顾之忧确实少多了,只是这心怎么也放不下来。”欧阳北上眼睛盯着马路对面,“一虎,你瞧马路东边那小子,怎么有点儿眼熟啊。”
“嘿,那不是董乐农吗?他怎么穿这么一身行头。”
高一虎把包往欧阳的肩膀上一挂,高声叫喊着冲过马路。马路对面那个戴个鸭舌帽,身穿斜格呢子上衣的家伙听见喊声一愣,接着就跳起来,与高一虎拥抱在一起。
“乐农,你怎么这个打扮?跟国民党特务似的,都他妈的叫人认不出来了。”
“什么他妈的国民党特务,哥们儿最低也是日本间谍啊。”董乐农笑眯眯地回答。
“那他妈的还不如国民党呢。”高一虎亲切地叫骂,狠狠捶了对方一拳。
“切,你回来怎么不招呼一声,让哥们儿去接你。”董乐农也跟着使劲拍高一虎的肩膀,两个人亲热地互相打量。
“你小子不是回日本了吗?怎么他妈的又溜回来啦。”
“操,在那边申请学校,需要一大堆手续。这不,逮着这个喳儿,我能不往回溜!”
“还是想着国内的哥们儿吧,还是惦记着大院的哥们儿吧?”
“人家已经是外国哥们儿啦。”欧阳北上拎着两个包从马路对面遛达过来,不冷不热地说。
“北上,咱俩也他妈的算是哥们儿吧?好几个月不见,刚见面你就臊我!”
“人家这是想你,”高一虎笑着说,“是怕你哪天真的变成小鬼子,六亲不认,烧杀抢掠什么的。”
“我操,说谁那!”董乐农乐了,“我他妈的基本算是中国人了,欧阳北上可不一定够当八路军的格呢。”
“挤兑谁那,挤兑谁呢!你小子刚从日本回来,我他妈的得好好考察一番。”欧阳北上扁着嘴巴说。
“谁变了谁是孙子。”
三个人说说笑笑往家走,进入胡同,高一虎抽抽鼻子,“嘿,这胡同东口的公共厕所怎么跟他妈的走时一个味道儿。”
董乐农知道他是借公共厕所讽刺自己,马上绕着弯儿反击一句,“你以为胡同串子们因为你离开了就改吃卫生球啦?”
“得,你丫还是董乐农,不是那个犬养什么玩意儿的。” 五 寒舍那份儿寒心
分手的时候高一虎和欧阳北上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七路公共汽车站上等车的吉他乖正在站牌下远远地偷瞧他们。
跟高一虎他们刚一进北京城那种迷茫完全不同,吉他乖面色阴郁,心事重重,没有一丝久别回家的欢愉。也许,这是他也有意躲开本来应该同路回家的高一虎和欧阳北上的缘故。
七路公共汽车陈旧简陋,冷风从关闭不严的窗口飕飕往车里灌。这么多年,七路汽车穿行在狭窄的赵登宇路上,路段狭窄,道路曲折。由于路段不好,一直使用单节车厢的老式汽车。沿途街巷迂回,汽车开得来回摇晃。吉他乖闭上眼睛,好像随着车身摇晃打瞌睡。其实,他内心充满了感慨。
吉他乖还在琢磨着第一次见面的高一虎。
吉他乖对干部子弟有着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戒备。根本的原因,是破四旧时割断他手指的红卫兵都是干部子弟的缘故。如果不是下乡插队,吉他乖认识了欧阳北上,并和欧阳北上成了好朋友,他这辈子恐怕根本不可能与干部子弟打交道。但路遇的高一虎是欧阳北上的发小,一个大院的哥们儿,并且,由于欧阳北上的引荐,高一虎听到了他的吉他演奏,并且,一下子就被吉他吸引住了。吉他乖感觉到,高一虎对音乐有着很高的品味,而且,因为音乐,他竟然收敛起身上干部子弟的傲气,主动对自己表示热情。高一虎的表现,使吉他乖内心思绪纷乱,矛盾起伏。
北京的干部子弟大体分为两类,一类人傲慢,狂妄,目空一切。另一类内心清高,外表却常常做出亲切平易的样子。乍一见,高一虎属于后者。甚至比后者还要亲切。几个月的插队生活使得高一虎衣着破旧满面灰尘,加上他生性活泼喜欢与人交往。但他的内心深处依然保留着干部子弟见到工农子弟时的那种特别扎眼的疏远和傲慢。吉他乖看到高一虎第一眼,就感受到他眼神的冰冷。更何况,高一虎对欧阳北上的那几句责备声声入耳。吉他乖对这种冷遇早已习惯,他内心平静,不动声色地跟着大伙登上火车。但是,吉他乖明显地察觉到,自从吉他声响起,刚刚听到第一首吉他歌曲,高一虎的神态就改变了。从傲慢冷淡,到兴趣高涨,从高高在上,到主动攀谈。显然,高一虎是个真诚的音乐爱好者,是音乐暂时消弭了阶级界限,身份差别。
下了火车,高一虎竭力表示亲近,但他最终还是无法忍受与痞里痞气的吉他乖共同乘车回家。这一切,吉他乖都看在眼里心里有数。吉他乖对高一虎的赏识心存感激,但也有意回避,以免造成高一虎的别扭和尴尬。
过了白塔寺,吉他乖快到家了。白塔寺尼泊尔风格宝塔的故事,从小就给吉他乖带来过无限的遐思。老北京认为白塔寺白色宝塔的下面是一个海口,如果没有白塔镇着,海水就会从地下汹涌冒出来。有一回,白塔忽然裂开了一道大缝子,具体怎么裂的,是地震还是什么?吉他乖没有弄清楚,传说上也没有说清楚。反正周围的居民害怕了,他们怕汹涌的海水会从白塔下的海口喷涌而出,洪水滔天,四处泛滥。周围百姓议论纷纷,惊恐万分。官府张榜寻找能人异士,修补白塔,堵塞海口。但几天下来,裂口越来越大,却无人揭榜。北京城的百姓人人心焦,但又束手无策。一天中午疲倦的人们都睡熟了,有一个锔锅匠大声吆喝着从这里经过,“锔锅喽,锔锅喽。。。。”单调的吆喝声在人们沉闷的睡眠中回响。等人们一觉醒来,忽然发现白塔的裂缝被补上了,一个补锅用的巨型铁锔子,牢牢地钉在白塔裂开的缝子上。北京的百姓喜出望外,个个奔走相告。有一个钜锅的老师傅看着这个被巨大的锔子固定好的白塔,嘴巴里喃喃地嘀咕着:这是鲁班师傅显灵,是鲁班师傅救了咱一城的老百姓。这个故事,吉他乖听姨妈讲了好多遍,每次听到都心旷神怡。他真想拜这个锔锅匠为师,拜鲁班师傅为师,学习一身的本事,做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再过一站地,吉他乖下了车,走进自己家的胡同。
数九的寒风在胡同里穿梭,在每个墙角都要呜咽几声。北京的胡同古旧苍老,走进胡同就如同走进一段历史。现在,墙上贴满的大字报经不住寒风的摧残,已经被撕得支离破碎,但仍顽强地在墙面上摆动,象无数只手在绝望地呼唤。
吉他乖背着大吉他走进自己家的小胡同,马上产生一种强烈的沧桑感。本来,他以为会近乡情怯,甚至会勾起潮水般回忆。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样,他并不情怯,并不激情四射,而是陌生,内心深处发出强烈的陌生感。周围的一切都熟悉而生疏,贴近但不亲切。吉他乖仿佛回到的不是自己的家,自己从小长大的胡同,自己简陋的街巷,自己熟悉但又陌生的家门。他觉得自己是在接近一个惨淡的记忆,一个不愿回首的痛苦的记忆。吉他乖默默地接近自己家的小院,周围没有人,邻居们似乎都消失了,只有风伴随着孤独的他,推开离别了整整八个月的家门。
推开家门前,吉他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隔壁的街门。那个街门紧闭,似乎在防范他这个危险的浪子。风在门缝里激荡,发出哨声并使得陈旧的木门咣当咣当地响动。吉他乖闭上眼睛,推开自家的街门。进门前,他习惯地回头朝空旷的胡同里看一眼。
胡同静悄悄的,电线杆子和树的根部残留着积雪,偶尔有人打开街门,看到门外伫立的吉他乖,立刻一声不吭地退回去,把街门关上,就象躲避叫花子一样。看到这些,吉他乖垂下头。虽然觉得无所谓,他早已习惯了邻居们这种冷脸冷面的对待。如果不是邻居们这种敌意十足的表现,吉它乖肯定认为自己推错家门了。自从吉它乖疯狂地爱上了吉他这种吵人的乐器,街道居委会的老太太们就象患上了集体麻风的病症,整天象狗一样用敌意的眼睛紧盯着他。那个时候,吉他乖的大妈和姨妈早已回到那个从未听说过名字的父亲乡下老家的村子,偌大的北京城里,吉他乖真正举目无亲了。但吉他乖得到的不是自由和脱离管束,而是街道上无时不在的无数双警惕的眼睛。
胡同里古旧的砖房户户相连,薄薄的墙壁遮风挡雨还凑合,但绝对不隔音。自从吉他乖学会弹吉他,尤其是吉他声和他初学时那杀猪般沙哑的嚎叫式的唱法,却很快把胡同里的孩子聚拢在一起,整条胡同的家长们从此一致把吉他乖当作眼中钉肉中刺。而以前,大家无非不过把吉他乖看作是危险程度较高但并不太讨厌的资产阶级反动狗崽子。但现在不同了,胡同老太太们看吉他乖的眼色,摆明了就象是打量一只怪兽,一只龇牙咧嘴的野猫,一个危险的流氓地痞,一个反革命教唆犯。如果阻止不了自己家的孩子,她们会在家里摔锅砸碗指桑骂槐骂骂咧咧。但胡同老槐树下给胡同孩子弹奏吉他的吉他乖这时往往沉浸在吉他美妙的乐曲中,对于身边的一切根本就漠不关心。
现在,八个月过去了,这条胡同的灾星吉他乖又回来了,老太太们的耳朵和神经,又要经受痛苦的折磨了。难怪偶然瞥到吉他乖身背吉他的背影,邻居们会把街门摔得乒乓响?
但吉他乖对身后发出的声响毫无察觉,他的听觉,此时都集中在隔壁简陋的院落里。那里,一棵骨骼狰狞疙里疙瘩的老枣树把干枯的枝条伸向铅色的天空,一只残留的树叶正在风中挣扎。隔着残破的矮墙,可以探视隔壁的院落,吉他乖看到院子里空旷荒凉,没有人声。他摇摇头,一步跨进自己家的院门儿。
六 那孙子真日本鬼子
犬养三郎的日本人身份被暴露倒没什么,但他那个奇怪的日本名字却在部机关宿舍大院里饱受了孩子们的集体嘲弄。
从小到大都是中国孩子,加入少先队,参加共青团,犬养三郎的名字始终是董乐农。这个干部家庭出身,相貌端正,性格温和,学习成绩优秀的高中学生,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日本后裔。
犬养三郎居住的部机关干部宿舍大院位於北京西城区一个普通的丁字街路口,引人注目的是胡同口一侧端立的那座不知什么朝代遗留下来的砖塔,这条胡同就是以砖结构的古塔来命名的。古旧的砖塔位於一座封闭的院落内,犬养从外部隔着房子绕砖塔观察无数遍,愣是找不到可以接近塔基的路径。部机关干部宿舍是由四座赭红色的砖楼围绕起来的院落,前院宽敞,足以让全院的小朋友们踢足球,或者分成两拨玩胡子逮匪。后院狭窄悠长,是玩捉迷藏或晚上抓夜猫的游乐圣地。大院的铁门白天敞开,夜晚关闭,传达室的工作人员是一位姓李的保定府乡下来的老农。由於年龄偏大样子老气,黧黑的脸孔精瘦得似乎只剩下骨头。大院里的各级干部经常教导自己的子女们要尊重劳动人民,所以,孩子们见了面,都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李大爷。
李大爷甫一离开农村,就进入部机关宿舍大院这样高尚敏感的场所,每天看到进进出出的官儿们,个个都比县太爷高上好多级,不由心生敬意。别看这个大院上百住户,随便推开哪一家房门,都能碰上位中央机关的处长局长一级人物。院里最大的官,是相当于古代在军机处行走的副部长级!那个时候电话尚不普及,除了副部长家,局长处长家里来电话都是打到传达室,由传达室工友跑到各楼门口通知下来接电话。李大爷小心翼翼地把接电话的人分为几类:处长级别的站在楼门下高声喊两三遍就行了,司局长级别的要亲自登楼,站在家门口敲门通知。大院里科级以下的干部为数极少,来了电话是否通知,就要看此人和李大爷的关系如何了。
李大爷是大院里最早知道犬养是日本人遗孤的秘密。原因很简单,三年前经常接到从日本打来的说着叽哩咕噜日语的国际长途电话,使得李大爷知悉详情。至於对这个小日本按照什么级别对待,李大爷权衡了很久,直到犬养从日本回来后送了几次高级烟丝,后来又专门买了一只古色古香的烟斗之后,他才确定了每次来电话就亲自跑到犬养家三楼的家门口去敲门通知的方式。不过,李大爷纪律观念极强,犬养的日本人身份,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时间久了,李大爷还知晓了犬养被东北一家老乡抚养,后来又过继给一位没有生养能力的干部家庭收养的历史。现在,这位干部已经是部里的司长了。自从日本方面寻找遗孤的线索延伸到这个家庭,司长家很开通,立刻证实了三郎的身份,并且表示,三郎随时可以认祖归宗,甚至返回日本。
也许是领养了孩子的作用,原本不能生养的司长夫妇几年后,居然生育了一个女孩,取名董乐燕。董乐农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妹妹的名字好土,类似于大院里那些刚刚从乡村进城的干部子女的称呼。但时间一长听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不过,董乐农身材修长,样子帅气,文静礼貌,在全机关宿舍大院几十个同龄孩子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他那个上小学五年级的的妹妹董乐燕,更是长得眉眼清秀,楚楚动人,从小就是个美人儿胎子。兄妹俩人才出众,出手阔绰,在大院里特有人缘儿。文革一开始,隐瞒了三年的董乐农是日本后裔的秘密终於在全院孩子们面前大爆光了。这时大家才知道,抗日战争时期,董乐农的父母是日本在中国东北钢铁厂的工程师,在等待遣返回日本期间,双双死亡。董乐农被一户老乡收养,得以幸存。后来,老乡把他送给没有生育能力的干部家庭,从此,董乐农开始接受全面的教育,生活条件也优越起来。孩子们对董乐农的日本人身份倒没什么歧视和偏见,毕竟是一块儿摸爬滚打的小哥们儿。只是他的日本名字,一夜之间成了大院孩子们忍不住要逗乐儿的笑柄。
犬养,犬不就是狗吗?让犬来养,丫自己是什么,这不是自己招骂么!
犬养三郎,啥动物生养不好?偏偏让狗来当爹。
大院的孩子有集体起哄的习惯,毫无缘由地找到一个公众人物,编上几句琅琅上口的顺口溜,晚上聚会时,集体一块儿齐声朗诵。
比如过去,大院孩子最爱取笑的人物是周平妮的大哥周炳康。傍晚来临,大群孩子聚在大院中央,边笑边齐声高喊:“周炳康,吊儿郎当,破鞋破袜子破军装,拿破杆儿,当破枪,到了战场就缴枪。”
自打犬养三郎的真名大暴露,孩子们在天一擦黑儿就改喊新的顺口溜:“傻三郎,吊儿郎当,一脚跨过太平洋,文明棍,当破枪,八格呀路就投降。”
犬养三郎气急败坏,抄起爹的拐杖就要下楼拼命,被他爸爸拦腰抱住。其实院里的孩子谁都知道,这些顺口溜不包含侮辱成分,纯粹是孩子们寻开心的一种方式。这天中午,三郎和妹妹董乐燕坐在自家三楼的阳台上,身旁放着两大箱子彩色小皮球。三郎朝楼下聚成一堆的孩子们喊:“你们里头谁跟我是好朋友?”
“我是,我是!”几个机灵的孩子争着喊。
几只漂亮的小皮球从阳台扔下去。
“还有谁,还有谁是我们的好朋友?”三郎问。
楼下的孩子们一块儿跟着起哄。
“谁是好朋友,我就给谁扔小皮球。”三郎大声喊道。
楼下的孩子激动起来,一开始还七嘴八舌,过一会儿,就开始挤挤拥拥闹闹烘烘说说笑笑吵吵嚷嚷,谁也分不清在吵吵什么。这时候,阳台上开始连续往下抛小皮球,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在赭红色的大楼中间,雨点儿般的彩色皮球象是展开了一个童话世界。全院的半大小孩一拥而上前赴后继,过节一样欢乐争抢。这天下来,大院的孩子似乎全部被三郎收买,当晚开始,再也听不到关于犬养三郎的顺口溜了。
董乐农------犬养三郎要求参加学校红卫兵组织的申请没有被批准。虽然按照他的说法,他老爹是部机关的司级干部,属革命干部家庭出身。但是,他毕竟是日本后裔,也认祖归宗了,让一个日本人戴红袖章,兹事体大,没有人敢做主。何况,红卫兵组织很快了解到,犬养三郎的祖父,是日本商界的一个重量级的人物,是个什么大型株式会社的董事长,典型的大资本家。犬养三郎三年前还专门回日本住了半年多,算是认亲。虽然他不愿意待在日本,很快返回中国。但是,与资本主义社会直接接触,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算是历史不清。何况董乐农正在办理恢复日本国籍的手续,随时准备告别中国,这种情况下,董乐农加入红卫兵的梦想变得遥不可及。董乐农索性破罐子破摔,自己缝了一个红袖章,有事没事套在胳膊上,虽然不敢戴出大院,但在大院范围内,他装模作样,在孩子们面前眩耀一番。
等到高一虎他们一夥子老红卫兵的老爹们一夜之间变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子女们一觉睡醒也都变成狗仔子的时候,这伙子人中最不安分的几个开始争强斗狠,打架群殴,没多久就给部机关宿舍大院混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头。这时闲得快要发疯的董乐农身上那种不顾一切的兽性终於得到彻底的发泄。
高一虎与董乐农不但同住一个大院,而且从小学到中学,还是同校,同班,同桌。用高一虎的话来说,如果这小子不是日本鬼子,俩人肯定会是成为一对儿义气相投肝胆相照誓同生死的铁哥们儿。
初一的时候,董乐农瘦小干枯,胳膊细得象麻杆儿一般,是高一虎替他教训了班里的霸王,从此董乐农感恩在心。正巧几次考试高一虎危难难解,董乐农暗传纸条,令高一虎蒙混过关。从此,一虎对董乐农也多了一份感激。初二以后董乐农曾经回日本认亲,半年后返回中国,直接转到国际学校去了,两个人的友情却保持了下来。加上仍然同住在机关宿舍大院,晚上跟院里孩子一块儿玩胡子逮匪,两个人经常同伙合作,令对手无处藏身。
文革开始,高一虎加入红卫兵,停课闹革命,造反抄家大串联,成天辩论争执,上街巡察,以天下为己任,扫除一切害人虫,狠狠蹦达了一大阵子。直到有一天老爹成了黑帮,家庭被抄,父母被关,自己一夜之间变成黑帮子弟臭狗崽子不可救药的害人虫。眼花缭乱的政治运动,走马灯似的革命轮回,令高一虎一伙子老红卫兵如同进入桑拿浴室,一忽儿酷热高温,一忽儿冰雪严寒,个个头脑糊涂,眼前漆黑。高干子弟的心性又让他们心里窝火,态度顽固。带有几分孩子气的抗争方式便是公开聚众,开会抗议。屡次争取无效后,干脆放弃政治诉求,破罐子破摔,放下身价当流氓。一伙子人身穿军装,脚踏自行车,经常挥舞皮带,呼啸过市,聚众打架,砖头群欧,变成一伙子远近闻名的霸王闹将。
时间过得好快,等到高一虎他们打起行囊被发配到农村去插队落户了,百无聊赖的董乐农只好回到日本。他的祖父,一位著名的企业界泰斗决定让他开始学习日本文化,参预公司事务,以便早日接手自己庞大的企业。犬养三郎在东京,先是做出一番惊世骇俗的革命壮举,把东京的舆论界掀动的风诡浪谲。折腾过后,东京依然是东京,每天早晨,行人匆匆赶去上班,傍晚加班后,又匆匆钻到饭店酒馆消遣。董乐农的革命创举在东京如同微风吹拂,微风过去,东京依然风平浪静。犬养三郎觉得东京太无聊了,这个平静的世界不但远离令人惊心动魄的台风中心,甚至隔海相望的中国发生的伟大革命,在这里竟然不会产生一丝涟漪!
七 偷丫的不算偷
吉他乖立在这个冷清小院的中央,感到既熟悉但又陌生。
正房北屋石阶高台,窗明几净,贴着革命窗花的大玻璃窗里面温暖如春,炉火正旺。这间正房与他现在居住的那间东倒西歪的小偏屋简直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但吉他乖对正屋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手指。因为,那扇温暖的大玻璃窗后面,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正屋的新主人,一位经常闹头疼的中年妇女一撩门帘走了出来,正好看到立在院子里发愣的吉他乖。妇女的右眼由于常年神经疼而使劲儿眨动,就像电机失灵的车库铁门一样机械地一张一闭。
“是小乖子回来了?”妇女假装热情,但态度敷衍地招呼。接着,一点儿没耽搁,把手里的洗脸盆一扬,满盆子洗手水散成扇面泼了半个院子。
吉他乖本想善意提醒她,满院子泼水会结冰,踩上会跌跟头。但想想又闭上了嘴巴。这个女人是造反派家属,占据了小院的大北房不算,还时常协助居委会工作,负责掌握小乖子这样胡同里著名流氓们的动态。
吉他乖冲她勉强点点头,低头耷脑继续向自己的小屋走去。还没到那个由四堵发霉墙壁组成的小屋子,就听到正房里女人大声提醒孩子们的声音。
“打今儿个起,你们进门出门可都得小心着点儿啦,把小耳朵也都给我堵上。这资产阶级最会腐蚀年轻人,尤其是那种好几根弦儿的二胡,一拨拉,就会拖革命青年下水,听多了当反革命,都得送农村劳动改造去。”女人的口音,天津味儿倍儿重,如果不是满含恶意,反倒象是在说一个很有趣味的单口相声。
吉他乖对女人的警告不但不反感,反而特赞同。
只是,正屋女人不该警惕什么资产阶级,他吉他乖也没有把资产阶级毒素向她的家庭灌输的念头。相反,女人倒是应该警惕她家的白菜垛。刚才一脚跨入自己家小院时,吉他乖已开始认真考虑下一步如何生活的细节。他敏锐的第一眼,已经瞄上了正屋屋檐下那跺整齐码放的新鲜大白菜跺。北京人有冬储大白菜的习惯,正屋女人也是北方人,也储存了整整一大跺大白菜。今晚,吉他乖会实施他迈进家门后生存计划的的第一步,他将不露声色地从北房屋檐下白菜垛底下里偷偷抽出几颗大白菜。需要注意的是,偷走白菜后,还要从跺里面把空缺堵上,再用切下的白菜根虚堵在表面留下的窟窿上,消除作案痕迹。
“不从你们无产阶级菜跺里多偷几颗大白菜,老子口袋里挣下的这一年资本主义工分钱就混不过冬天了。”吉他乖心里得意地想。
其实,就在今天回家途中的7路公共汽车上,已经掌握初步盗窃知识的小佛爷吉他乖曾不由自主瞄了好几个乘客的上衣口袋。从专业角度讲,北京街头的佛爷都是这样观察公共汽车上乘客们的衣服口袋的。车上傻乎乎的北京乘客,个个都没什么警惕性,他们塞满钞票和粮票布票的钱包,有的放在天窗,有的扣在平台,还有的人干脆把鼓囊囊的钱包放在侉包中,偷出来简直易如反掌。遗憾的是,此时的吉他乖也只是用眼睛瞄瞄而已,他不是不动心,不是不手痒。只是,他只能看,只能想,但绝对不能动手。
刚到农村没几天,已经穷得当当响的吉他乖手头早就没钱花了,不仅没钱,就连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跟他分配在同一个生产小队的,恰好是几个又馋又懒的北京小佛爷。佛爷是北京顽主对街头小偷的称呼。佛爷在公共汽车上偷钱包做案,是个风险行业,所以,他们往往被名分大的顽主罩着,形成顽主佛爷的流氓团伙。同村的几个佛爷看到吉他乖穷酸透顶又不会掏包偷钱,都觉得好笑。所以,没过几天,佛爷们已经说服并教会一文不名的吉他乖偷窃钱包的基本技巧。吉他乖会弹吉它,手指比一般人要灵活得多,所以,他不需要象其他佛爷们那样一入门就必须苦练基本功,在烧开的滚水里用食指和中指迅速夹起水底一块儿切成薄片的肥皂,只需教授几句要领,吉他乖已经掌握了怎么用食指伸进屁股裤兜里面,轻轻挑起来,然后再加上中指,绷住了一使劲儿,屁兜的钮扣就会在人家毫无察觉时啪地一声解开。张开口子的裤兜里的钱包往出提时,一定要尽量离开身体那一面,这样才不会被顾客发现。钱包被轻松掏出,落入佛爷手掌中,这就是佛爷们称为手指如剪刀的全部技巧。相对而言,在乡村集市上,偷老乡的傻包简直就象白给的一样,在北京千锤百炼的佛爷们,掏老乡的包就象掏自己的裤兜一样轻而易举。
很快掌握了基本技巧,急于弄几个钱花的吉他乖心痒难熬,一心就等着在乡村逢五小集或逢十大集上一试身手。
如果不是欧阳北上,吉他乖很快就会沦落为活跃在乡村大小集市里初学乍练的小佛爷了。
吉他乖第一次练手那天,正好是秋天里一个逢十大集。
乡村的集市往往逢五小集,逢十大集,小集的时候清淡一些,大集的时候却热闹非凡。这一天,远近方圆百里的乡亲们能走动的差不多都会赶来。由於秋天刚刚分了粮食,仓廪装满。虽然正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容许粮食私下买卖。但自留地里的蔬菜,家养母鸡下的蛋,还是可以拿到集市上换几个灯油钱的。当时有一句形像的比喻,鸡屁眼儿是银行。但政策虽然如此,老乡却缺少共产主义觉悟,收下的粮食,虽然禁止买卖,但私下交易始终无法禁绝。逢到集日,四里八乡的老乡们会肩挑车载,把新鲜蔬菜,鸡蛋和装在口袋里的粮食推到集市上交易买卖。老乡吃盐点灯需要现金,但手里只有粮食,所以,虽然非法,也不得不私下里偷偷倒卖些粮食。背着粮食的老乡偷偷溜到集市后面的街角屋后私下进行交易,完成交易卖了钱的老乡就返回集市中心,在集市街道中间的几家国营商店里采购生活必须品。
乡村大集不仅是老乡们交易的日子,也是乡亲们一年辛苦之中难得的重大社交活动。成年累月在田间地里辛苦刨食的农民们只要稍有条件,赶集的日子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要换上最花哨的新衣裳,就连男人们,也要脱掉干活的汗布衫儿,换上四个兜的干部服。无论衣服多么破旧,无论衣服上落满多少灰土,但干部服穿在身上,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生活富裕的证明。尤其是那些刚刚私下卖了粮食,兜里揣着几张皱巴人民币的人,扣上钮扣的衣兜在身上露出鼓囊囊痕迹,这装束,给人自信,给人力量,使得整个人显得光鲜精神多了。
这种蓝色四兜干部服被称做中山装,但佛爷们另有一讲,他们管上面两个衣兜称做天窗,下面两个衣兜叫做平台,如果偏偏把钱塞在裤子的屁兜里,对佛爷们来说简直就是专门前来上供的,佛爷们乐呵呵地管这叫做傻逼兜。
吉他乖初次练手,他跟村里佛爷赶逢十大集一块儿逛到集市中心,在街边一家国营商店里,吉他乖看到一个老乡正趴在商店柜台上聚精会神跟售货员问价儿。乡村的国营商店简陋陈旧,厅堂里光线特别暗淡,泥土地面上,直接放置着长溜的粗木柜台,货物摆放在柜台后面很远的货架上,如果想挑选货物好赖或看看价钱,就只能使劲儿趴在柜台上往前探身子,才能勉强看清货柜上的货物和标签儿。这天,一个老乡就是这样傻乎乎趴在柜台上,恨不得把脖子拉成乌龟脖儿,好看清货柜上的价格。他撅起的屁股上,屁兜紧紧绷出来,裤兜里鼓鼓囊囊的一个大包,一看就知道,在这个显露出形状的兜里,一叠层层包裹在布包里的人民币都快要爆出来了。
这可是一条大鱼。那年头老乡不可能这么有钱。
吉他乖先下手为强,他假装也趴在柜台上看商品,与老乡并排,脑袋也使劲儿向里探,但一只胳膊藏在身后,手指正好顺在老乡的屁股后面。吉他乖调整好姿势,手指开始灵巧动作。他先用中指将裤兜缝着钮扣眼儿的一面向轻轻上提,只有这样,解钮扣的时候,老乡不会有任何察觉。然后,吉他乖另外两个指头灵巧运动,双指夹住,只一扭,叭一声轻响,钮扣解开了。初次尝试盗窃技巧的吉他乖心头一惊,接着就是一喜,他没想到偷一个傻逼兜真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事情就简单了,傻瓜都能把老乡裤兜里的一包钱掏出来。
吉他乖的手指向里一探,隔着布包摸到了钱。厚厚一摞人民币折叠成一摞,用皮筋勒住又用布包了好几层。这时只要两个手指一夹,往出一提就大功告成了。吉他乖心跳加速,心头狂喜。毕竟是第一次盗窃,整个感觉就象拨动琴弦,刺激得吉他乖心里痒痒的。但突然,吉他乖的肩膀被什么人重重拍了一下,吉他乖一个趔介差点儿跌倒。幸亏手指动作快,没被牵动,惊着老乡。吉他乖扭过头,刚想开口骂,却看到同村但不是同一个小队的那个又矮又壮的干部子弟欧阳北上那张粗糙野蛮的方脸。欧阳北上的脸上似笑非笑,眼睛似怒非怒,冷冷盯着吉他乖,盯得吉他乖心里直发毛。
吉他乖早听说过欧阳北上,也经常在村里的路上碰到,只是没说过话。听说这小子模样虽粗,却是个高级干部的孩子,而且,出名的心黑手狠,打架不要命。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非撞到他手里,吉他乖知道惹不起,赶紧点头,算是招呼,眼神哀怨,垦求欧阳北上放他一马。按照行规,想分钱也不用这么着急啊,好歹等把这个傻逼兜里的钱掏出来再说啊。
作为顽主,欧阳北上出现在盗窃现场,捉吉他乖一个现行。但他抓贼交给派出所的可能性倒是不大。如果是抓贼,欧阳北上应该抓住他的手,而不是像遇到熟人似的拍他肩膀,抓住捏着钱包的手,可以让吉他乖无法抵赖,这叫做抓贼抓脏。
不抓脏,更大的可能就是洗佛爷。
北京顽主成天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的钱都来自佛爷上贡,有些佛爷被顽主罩着,每次出货要把大头先孝敬给顽主。但有些顽主也会现场抓一些偷盗成功但没有顽主儿罩着的小佛爷,直接把偷来的钱包抢走归为己有,行里管这叫做洗佛爷。
吉他乖心里这叫屈,第一次偷盗,还没成功呢,却先碰上洗佛爷的顽主。
但不对啊,如果是洗佛爷,欧阳北上应该等着吉他乖先把钱掏出来,然后才拿刀子把佛爷逼到墙角去洗劫。顽主再怎么蠢,总不能在盗窃现场,在钱还没到手的时候惊盘子吧?
吉他乖怎么想也不明白,这干部子弟顽主到底是什么毛病?他到底要干什么?还没等他回过神儿,就看到欧阳北上牛眼一瞪,粗糙的嘴巴嘴角一撇,这是让他把刚刚解开的裤兜口袋再扣回去。吉他乖不情愿了,就是洗佛爷也得让把包掏出来吧!怎么能放回去?他不明白,又不敢不服从欧阳北上,欧阳北上这小子来者不善,没按好心。好在他并不炸活儿,这种时候根本不用动拳头,只要把被偷的老乡惊着,吉他乖今天就别想好活了。
吉他乖在欧阳北上目光的逼视下,老老实实扣上老乡的裤兜钮扣,耷拉着脑袋跟欧阳北上走出商店。刚才欧阳北上的举动已经惊了跟吉他乖一块儿的几个小佛爷,打算今天跟吉他乖一块儿练活的小佛爷们都溜得远远的,站在对面街角几个货摊后面,看着欧阳北上到底要要干什么。大家都知道欧阳北上,远近的顽主没人敢惹他。
吉他乖和欧阳北上刚一离开商店,欧阳北上俩豆儿眼就狠狠一瞪,伸手冲离开不远的几个佛爷一挥,那些佛爷都假装没看见,只有俩同村的佛爷知道逃不掉,心想欧阳北上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就乖乖返回来。大家心里都琢磨,这孙子今天来搅局,是不是从此要吃定咱们了。还有几个想,现在正好没顽主罩着,以后跟这个干部子弟顽主也不错,听说欧阳北上为人挺仗义的。
“你他妈都给我听着,”欧阳北上一脸蛮横,一只粗糙的大手插在腰上,象是检阅千军万马的将军,“知道刚才你们偷的那个老乡是谁吗?他是咱们邻村的大队会计,今天早上刚在集市上卖了自家的存粮和一只老母鸡,他是来给老婆抓药的。另外,他身上还带着给生产队买点灯用煤油的买油钱。人家身上的钱有自己的,也有生产大队的公款,所以才显得挺特多,在你们面前露了白。你们他妈的要是真的偷他的钱,让人家赔不起生产队的公款,又有嘴说不清怎么回事儿。他老婆还得了绝症,正在医院躺着急需这笔钱救命呢。你们偷这种人的钱,这不是要人家性命吗?,图财害命,你们他妈的缺不缺德啊,嗯!”
几个佛爷都眨巴眼,听不明白欧阳北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佛爷认识的只是人家兜里的叶子(钞票),谁管被偷的人是不是急需钱用?这年头谁不需要钱啊!吉他乖站在几个人中间,心里也不忿,但他绝对不敢招惹欧阳北上,所以没吭声。吉他乖怕欧阳北上,一方面,人家是干部子弟,高人一等,自己惹不起。另一方面,他还知道欧阳北上技高胆大,他练过擒拿,三招两式就能把人摔倒。欧阳北上为人也很正直,今天自己盗窃被他发现,本来理亏,动手又不是对手,只好乖乖垂着头,听候欧阳北上发落。
欧阳北上刚说出的情况,吉他乖并不知道,他从小在苦水里泡大,也不晓得应该怎么对待别人的苦难。过去只听说过佛爷偷包得手后吃喝玩乐,还没听说过要去关心被偷的人怎么经受折磨,怎么受委屈的。
“你们他妈的光听说旧社会穷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就不知道就是在现在这个新社会里,如果你们偷了人家赖以活命的钱,也照样可以让人家投河跳井的吧?”欧阳北上恶狠狠地挨个盯几个佛爷看。
几个小佛爷识相地点头哈腰,满口称是,其中一个最机灵的还接着欧阳北上的话往深里发展,“也是,万一人家说不出理由,被公家当成贪污犯给法办了,那可不是真就家破人亡了。”
吉他乖不知道这小子是否真的认识深刻,他可从来没往这上面想过,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中,只有受穷,只有卑微,只有被人家看不起,没人关心,没人照顾,他可从来没机会顾及他人的感受呢。
脸上刹那间变换过几个表情,恐惧,激怒,尴尬,不忿,讨好。
吉他乖心里怎么想也不明白,心里不服气,嘴巴嚅嗫,低声嘀咕,“咱村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就知青挣的几个工分,饭都吃不上了,不偷,怎么活啊。”
其实这情况就是吉他乖不说,欧阳北上心里也应该清楚,他们是一个村的,除非欧阳北上爹妈给他寄钱接济了,还说得过去。但听说他老爹已经被打倒了,到现在还关在牛棚不让回家呢。
欧阳北上翻一下白眼,没有反驳吉他乖,只是继续说,“话说回来,真活不下去非偷不可的时候也不是绝对不能偷,象咱们知青,锅底都朝天了不偷也没法活。但偷,也有偷的分寸,也有偷的原则,第一不能偷穷人,第二不能偷公款。告诉你小子,盗亦有道,做人得凭良心,偷人的时候都得先掂量掂量,什么时候干事都不能忒缺德。”
吉他乖一听反倒糊涂了,既然能偷,刚才为什么又破坏自己的好事?他真搞不清楚欧阳北上到底是来制止他的还是来鼓励他的,也许,仅仅是为了教训他一顿过过嘴瘾。这他妈的算是从哪儿来的歪理儿啊?人饿极了,需要管什么原则道德吗?只是吉他乖不傻,既然惹不起这个凶霸霸的顽主,他就只能勉强干笑着点头应承,对欧阳北上唯唯称是。
欧阳北上挺胸直立,象军队的教官一样把吉他乖狠狠教训了一顿,嘴巴里讲出的道理七扭八歪,土洋结合。“想当年我爹从家里逃出来参加革命,就是因为原则,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原因是他路见不平,是扶弱救贫。那时候我爹村里有一家财主想霸占同村穷人家的闺女儿,情节特象芭蕾舞剧里的白毛女,我爹一怒之下揣上一把刀子,把那个老财主给宰了,现场恐怖,血流遍地,村里呆不下去了,这才走投无路投奔了革命。”
吉他乖脑袋还没转过弯来,旁边一小佛爷心眼儿转得快,马上接岔儿讨好,“要不然你爹能当大官,手够黑的。”
“操,这你就外了。”欧阳北上反感地叫道,“这叫正义,这叫人间公道,懂吗?”
“对地主老财像冬天般寒冷,对穷人闺女像夏天般火热。“
欧阳北上提起老爹的光荣历史就心生骄傲感,居然没听出小佛爷的调侃。
吉他乖身边那几个小佛爷表面恭恭敬敬点头哈腰,其实心不在焉,一双眼睛仍在瞥商店门口出出进进的老乡,只有吉他乖真的把欧阳北上的话听进耳朵里了。刚才那几个没过来的小佛爷没离开多远,这时看到吉他乖没挨打就不远不近地凑过来,想听听这个远近闻名打架不要命的顽主说些什么。但欧阳北上一下子忽然没情绪了,他知道有这些小痞子在,跟吉他乖说多少都没用了,他挥挥手轰吉他乖,同时也是轰那些小佛爷,大声吼道,“你们都他妈的都给我滚远点儿,不过听清楚了,以后你们偷什么东西我管不着,但别找我们队的人,也不许找邻近生产队的老乡。这次我放过你们,以后别他妈的让我看见,就你们这帮小佛爷,揍你们我都嫌寒碜,以后偷东西再让我看见,我看见一次打一次,非花了你们不可。”
别的生产队知青小佛爷们一哄而散,吉他乖跟欧阳北上是一个生产队,他没法跟着跑,再跑也逃不出欧阳北上的手掌心。
吉他乖低头耷脑等着听欧阳北上继续训斥,但欧阳北上没继续骂下去的情绪了,反而问了一句,“刚听你们小队的哥们儿说,你会玩儿吉他,真的假的?现在回去,给我弹几个曲子听听?”
吉他乖心里头一松,知道欧阳北上饶过他了。
吉他乖跟欧阳北上在一个村子里住,只是分别在不同的生产小队,所谓不同小队,其实也都同住在这个百户人家的大村子里,两个人的住房甚至相距不远。当天晌午,吉他乖就跟在欧阳北上屁股后面回了村,到自己住的窑洞里给欧阳北上弹吉他。由於有一手漂亮的吉他曲弹奏,吉他乖得到欧阳北上的欣赏,从此,欧阳北上开始有意无意罩着他,有了欧阳北上的势力,其他知青还真没人敢欺负吉他乖,那些小佛爷也没敢再沾他。所以,无论后来生活多么艰难,再苦再穷,吉他乖也再也没把手伸向别人的口袋过。
欧阳北上跟吉他乖差不多一样穷,身上除了虱子什么余钱都没有。不仅他俩,生产队其他知青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就这样,吉他乖跟着欧阳北上虽然不受欺负,但也没少挨饿,加上欧阳北上虽然正义,但也不好好干活,两人工分挣得少,生活更加落饥荒。
想到偷的问题,吉他乖心里乐了。
偷是不能偷,活可一定要活。穷人咱不去偷,富人总能让咱自在一下了吧?何况,文革造反派经常为富不仁!捞到不少不义之财,该给他们减减肥了。顽主生涯有原则也有灵活性,说是公家的财务不能动,但这次回家,欧阳北上不是也带着吉他乖不花钱蹭公家的火车回的北京吗?特殊时期,偷的定义就不同。偷与偷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不能偷穷人,不能偷好人,不能留痕迹。吉他乖心里得意地想,只要做得周密,不露破绽,等到正房女人哭天喊地破口大骂冬储大白菜少了多少颗的时候,吉他乖早已在北京吃饱玩足,重返广阔天地的晋西北小山村了。 九 前脚进家门儿,后脚雷子就跟来了
吉他乖的家早已从北京城消失了。
大妈和姨妈搬走时,只随身携带着两个简单的包袱,而家里的衣柜书桌,镜子条案,乃至笔墨纸砚锅碗瓢勺等早就被红卫兵抄家抄得一溜净光,所剩无几了。作为那个时代的黑五类子女,吉他乖应该算是非常幸运的,因为,北京城毕竟没让吉他乖净身出户,两个妈妈被强制赶走了,但吉他乖算是响应号召,自愿上山下乡的,所以,院子厕所旁边那个过去一直用来存放破烂的一间小屋,在他下乡后还是留给了他。而那座当年他与大妈和姨妈一块儿生活居住了多年的北房正屋,现在则名正言顺地被一家文革新贵占据了。
吉他乖心里想着今晚上的计划,好像正房的白菜已经被他炖在锅里了一样。
推开从不上锁的屋门,一股潮腥的气味扑面而来。吉他乖拉墙边的灯绳,一只五瓦的灯泡闪亮的同时,半腐烂的灯绳也跟着断了。吉他乖晦气地打量手中的半截灯绳,嘟囔着骂了一句。灯光昏暗,潮湿阴冷,小屋没有窗户,除了靠墙的一张床,屋内空无一物。吉他乖扭头看看门外,一只生铁炉子日晒雨淋,几乎成了一堆废铁。吉他乖心疼地用手推推,似乎还能凑合用。当初离开北京时,怎么忘记把炉子搬屋里了?寒冬腊月,没有了取暖炉,他可怎么生存呢。仔细观察,他终於发现了堆在墙根的几块蜂窝煤,蜂窝煤能留到今天,是因为有人把这几块煤当作垫木板的脚砖,木板上堆着一些废品。吉他乖估量着,这些废品都是可以燃烧的破木板什么的,那几块蜂窝煤,如果省着用,也许还能坚持几天,以后的一两个月时间,看来就只能打邻居家蜂窝煤跺的主意了。
吉他乖进屋,屋内地面比外面低一大截,要不然怎么会这样潮湿!
房子里面锅冷灶空,炒菜和取暖的蜂窝煤炉子在屋外生锈,屋角撒的白石灰早变成了灰黑色的粉末。吉他乖瑟缩着打开床上的铺盖,一股子潮气扑面而来。时值寒冬,连个晾晒的地方都没有。面对残破的一切,吉他乖并不忧愁,他的眼睛四处搜寻,终于又在屋角发现一堆破报纸和烂窗框。吉他乖把炉子挪进房子重新组装好,放在屋子中央位置,把潮湿的旧报纸揉成一团塞进炉膛,费了半天劲儿才划着火柴。登时,大团浓烟把破陋的小屋笼罩起来,从窗外看,会以为屋子里发生火灾了。
吉他乖咳嗽着推开快散架子的屋门,万没想到被门外站着一个全身警服一脸严肃的警察吓了一跳。警察的突然出现让吉他乖心里打了一个突,虽然警察登门是迟早的事,但谁能料到他人刚刚到家,火还没生饭还没烧,警察已经堵在家门口了,这警察来得也太早了点儿吧。
定睛看,才发现门外站着的是街道派出所的片警小徐。
去年的夜晚在大街上的吉他乖差点儿被围观的群众打残,幸亏小徐及时出现,才救了吉他乖一条小命。吉他乖当时心里真恨小徐啊,那天晚上他是豁出去了,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来。夜里听着小轴子跟蒙古大汉的动静,也许人家根本没出声,是吉他乖心里响动连天。吉他乖心里伤感,愤怒,哀伤,绝望,他连死的心都有了,这才放肆地到大街上耍流氓,一心想让人打死算了。但事后,吉他乖还是感谢片警小徐。一时的想不开,把生命当成殉葬品,但事过境迁,想一想,也幸亏片警小徐,保住了自己一条小命。虽然命不值钱,但生活还在继续,说不定哪天大妈和姨妈会回来,一家人又可以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块儿了。老爹当年风升水起,娶了两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又让两个老婆年纪轻轻守了活寡。这个前辈人的报应也许就落到自己头上了。老大不小了,却强压着喷发的性欲,忍耐着冲动的煎熬,不知道把多少子孙儿女直接甩在墙上,想想就寒心。但不管怎么样,生命还在延续,希望依然模糊。只要有生命在就存在希望,就象现在,肚子里开始咕咕叫的时候,片警小徐就上门了。小徐手里是什么?吉他乖本能地看到了,那是报纸包着的几个馒头。小徐的脸上不算凝结冰霜,甚至还有几分笑意。
片警小徐刚刚听到吉他乖回来了,他就立刻跑到街上买了几个馒头过来看望。
小徐刚刚当上警察两年,去年在大街上看到吉他乖那幅流氓无赖的样子,也曾产生过让群众揍死这个不要脸的小王八蛋算了的念头。但回想起自己片警的职责,小徐还是保护了吉他乖。第二天把吉他乖送上火车,小徐曾经大大松了一口气,心说,这个胡同的大隐患总算是人间蒸发了,从此天下太平。没想到几个月还没过,小乖子就窜回来了。虽然不能追究他到底是私逃还是请假回家,小徐还不喜欢那么叫针儿,但防患于未然,很多小流氓小佛爷犯事儿都是穷闹出来的,小徐拎几个馒头,先解吉他乖的燃眉之急,至於以后怎么办,小徐还要请示领导再想对策。
吉他乖当着小徐的面就露出狼的本性,他的牙齿在农村锻炼得格外尖利,咬得馒头嘎吱嘎吱响,颌骨关节也发出吭吭的声响。
“小乖子,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小徐拣最关心的话题先问。
“小徐叔叔,你等我再吃几口,从昨天离开村子还没吃过饭呢。”
“你甭管我叫叔叔,我没那么老。我今天来,是问你一件事,你到山西晋西北贫困的小山村里,去了没几天,那么贫穷的地方,你还没挣到几个钱吧?”
吉他乖不知道小徐话里的意思,就胡乱点了下头。无论如何,小徐说得没错,吉他乖插队的那个村子,好多老乡还没见过汽车是什么样子呢。知青点旁边一家老太太,还指着墙上挂着的广播匣子,一口咬定匣子里躲着个人,成天在那里说话唱歌呢。
“既然没钱,那我问你,你回来的火车票拿什么买的?”小徐表情突然一肃,冷冷提出这个疑问,把吉他乖吓了一跳。
“我是搭县城里一辆运煤卡车回来的,那车没进北京,下车以后我还走了大半夜才到家的呢。”好在吉他乖反应快,瞬息之间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竟然把瞎话编得严丝合缝,让人挑不出大的毛病来。反正他知道小徐不会轻易相信这句漏洞百出的假话,问题是,证明这是编假话不难,但更难证明的是,万一这是真话呢。
好在小徐今天来找他的本意只是警告一下,不要让他以为派出所已经忘记他了就行,刚才随口问一句,也根本没打着能审问出什么结果来。小徐好像根本没听见吉他乖的瞎话,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脸孔,“小乖子,回来了,住两天就去乡下看看你大妈和姨妈吧,她们那个村子的地址你也有了吧?寒冬腊月的,你自己在家住着也没什么意思。”
没意思?小乖子肚子里琢磨,没意思我回来干嘛?这里是我的家,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当然,心里嘀咕着,这些话是绝对不能对着小徐说出来的。小徐要是知道他回北京只是为了消遣,为了解闷儿,为了农村太苦,溜回家可以少在村里受几天活罪儿,不得立码让他卷上铺盖卷滚回插队的乡下去!
“我是打算去大妈和姨妈的村里去看看,”小乖子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我也挺想大妈和姨妈的,等过几天歇过来了,我就去河北乡下。”
小徐满意地点头,想想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小徐了解这类小顽主,跟他们说话,说得浅了根本没用,说得深了,他们又听不懂。职责所在,该说的说了,该关心的也出格地关心了。小徐从小就听惯了雷锋叔叔的故事,所以,他自觉自愿学雷锋,帮助这个没着没落的小流氓,无论正面还是反面,小徐也算是尽到了一个片警的心意了。
“小乖子,北京前一阵子严厉打击流氓小偷,公安局记录在案的都要抓走,抓住了就送新疆劳改农场去。那一阵你没在家,现在看算你运气好,躲过一劫。你这次回来,可不许再干犯法的事儿了。不许耍流氓,聚众弹吉他和小偷小摸的勾当也不要干了。真的遇到什么困难了就直接找我,找街道也行,我们尽可能帮助你。对了,千万不要再跟胡同里的佛爷顽主们一块儿混了,听见没有?”
吉他乖往嘴巴里塞馒头,顾不过来就胡乱点头,应付着小徐折磨人的教诲。
小徐走了,虽然他没说出什么来,但小徐的到来,确实出乎吉他乖的意料。吉他乖自小就怕警察,出现在他面前的警察,大多都横眉立目怒发冲冠,拎起他就象拎起一只可怜的小鸡子,有时会劈头盖脸给他一顿臭揍,这才是人民警察应该具备的态度。这年头不讲究学雷锋了,也不讲究关心落后群众了,只有眼前这个小徐,有人味儿。看来,这世界上还真有好人。
冷风从小徐走后敞开的房门使劲儿往屋里灌,吉他乖浑身一哆嗦,赶快跳起来关门,炉子里刚刚升起的火又奄奄一息了,但吉他乖的肚子吃饱了,有几个馒头下肚的日子,他心满意足。
十 这饺子怎么一股子屁味儿
吃饭的时候,欧阳北上才知道欧阳东进已经主动报名去东北嫩江生产建设兵团了。嫩江生产建设兵团是半军事编制,知青去那里穿军装但不戴领章帽徽,大家一块儿过集体生活,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样的地方,倒是比农村强一些。欧阳东进将要集体搭乘后天早晨的火车,一车几千人一块儿动身离京。这种形式,与自己九个月前一样,这一走,就是连户口一块儿转往东北,在冰天雪地的嫩江永远落户,再也不会返回北京了。这几天来,欧阳东进跟几个小兄弟一起冒险在新街口大街洗了几个陌生的佛爷,弄到几块钱。今天请几个哥们儿吃饭,算是饯行。几个月不见,没有哥哥庇护的欧阳东进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原本瘦高的身材更窜高了几公分,嘴唇上毛茸茸地挤出细密的绒毛。与矮壮如同窝瓜的哥哥相比,东进更象是一跟瘦长的黄瓜。高一虎在一旁对比着这兄弟俩,心里真奇怪他们的爹妈是怎么生下如此矛盾的一对儿宝贝儿。
欧阳的父亲过去一直在军队,是老二野的师级干部。五十年代中期才转业到地方,进入部机关当司长。按说从小参加八路军,从没脱离过革命队伍,历史应该清白无瑕。偏偏他老婆的哥哥是国民党高官,解放后还跑到台湾,这也许是他最后离开军队的重要原因。到地方工作后,尤其是文革一来,自己的社会关系也被剥丝抽茧般深入发掘,居然发现了一重个大问题。1941年日本鬼子对根据地大扫荡,他孤身一人被日本鬼子包围在一个小村子里,虽然冒充老乡混在人堆中,最终还是被敌伪军短暂逮捕。后来,是乡亲们冒着生命危险把他解救下来。但是,曾经被鬼子单独关押了小半天,这小半天时间他到底经受了怎样的审问,真实身份是否被日伪军察觉了?是否背叛了革命?成了一段怎么也说不清的历史疑点。由於没有证人,被捕期间,是否意志薄弱过?是否变节叛变?是否投降敌人?都成为历史的悬案。历次运动来了,都要被审查一气儿,文革开始不久,更引起造反派极大重视,隔离审查,检查交代,夫妻俩双双被关进牛棚,一关就是一年多。后来实在审不出什么名堂,又没有查出由於他的被捕而给革命队伍造成什么损害,事情不了了之。夫妻俩直接从牛棚转到五七干校,表面待遇与其他干部相似,但仍然扣发工资,不许回家。这就是所谓的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平素严厉的老爹被关进牛棚,老妈也不许回家,欧阳哥儿俩获得了从所未遇的最大自由。虽然自由的代价是生活费用的匮乏窘迫。但哥儿俩并没为此特别难过。
最初几天,欧阳北上成天混到高一虎家吃饭。那时,高一虎的父母也失去了自由,也是历史问题,也是历史疑点说不清。但状况没有欧阳北上父母那么惨,属於参加革命前犯过错误的干部。虽然挨批挨斗,基本属於陪斗,到了五七干校后,还能正常领取工资。经济上依然富足的高一虎,最大的困难是不会做饭。家里过去有保姆,父母失去自由后,保姆也回江苏老家了。高一虎用家里剩下的白面烙了两天糊成焦黑的面饼,就着凉水混日子,虽然滋味不爽,但好歹不怕饿肚子。有一天晚上,高一虎和欧阳北上凑一块儿,俩人一个食不甘味一个食不果腹,俩人决定象父辈在战争间歇期那样,好好解解馋,打打牙祭。高一虎提议自己包饺子,并且和欧阳北上一块儿自己动手亲手包。两个人七手八脚把猪肉剁成馅,把萝卜擦成丝,搅和在一快儿,咸淡稀干倒还象模象样地调得差不多了。高一虎赶皮儿欧阳北上动手包,俩人根据记忆照猫画虎看着还真象是那么回事儿。欧阳北上得意忘形,说今晚如果不能香得把舌头吞下去,他就不姓欧。高一虎臭骂他,“操,你丫本来就不是这个姓。”
饺子出锅了,北上顾不上烫嘴,抢着吃第一个。谁知,刚刚尝到饺子馅,一口全吐出来,“啊呸,好好的饺子馅怎么一股子萝卜屁味儿。”
“欧阳北上,你丫不想吃就一边儿呆着去,别他妈的恶心人。”高一虎推开他,也尝一个,结果,立刻吐了出来。
“我家保姆每次都是这么拌饺子馅的,我亲眼看见过,咱照瓢画葫芦,没弄错啊!”北上模着后脑勺,百思不得其不解。
“是不是萝卜品种不一样?”高一虎叼出一根烟,使劲儿吸了几口,去去萝卜屁味儿,跟着瞎猜,“我妈包萝卜馅饺子也是这个方法。”
“操,真他妈的怪了。保姆去菜市场总带上我,我亲眼看见她挑萝卜,还有切丝剁馅拌肉末,咱都是有样学样不会弄错啊。”欧阳北上一边说,一边从他兜里把最后一只烟抢到手里。
“操,你家保姆带你上菜市场的时候,你还穿开档裤呢。”
“踩乎谁呢,踩乎谁呢。”
两个人对坐着喷烟吐雾,苦思冥想,怎么也搞不懂这萝卜屁味从哪里来?
“操,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咱他妈的需要女人了!”高一虎大声下结论。
饺子事件让大院里的哥们儿们开心了好长时间。
高一虎和欧阳北上曾经拍过好几个婆子,但从来没遇到一个漂亮的,有几个看年龄比他俩还大一些。高一虎用这件事拿欧阳北上寻足了开心。
“北上,你今天拍的那个老妞,年龄快赶上你家保姆了,”高一虎的心情比拍上漂亮姑娘还高兴,“早知如此,你家保姆就别回江苏老家了,直接给你当婆子不就得了。”
欧阳北上垂头丧气,懒得答理他。
高一虎心里清楚,欧阳北上为人很仗义,打架也敢玩儿命。唯一的缺点,就是在女孩子面前特别羞涩,与他的孔武有力极不相称。
现在插队几个月了,两个人在烹调方面大有进步,但爱情方面依然是空白。高一虎在农村没有浪费时间,他已经明白了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致力于读书写作,安静地等候爱情的来临。
十一 老李头这仇儿算是结下了
当晚,高一虎在空旷的屋子里简单搭了一张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一晚上好几次梦到宋璐璐。奇怪的是,宋璐璐总对他爱搭不理,高一虎抓耳挠腮百般解释,但宋璐璐扭头就走,只给他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第二天一大早,还没完全清醒,就听到楼下老李头高声喊他的名字。高一虎咕通一下翻身坐起来,揉了半天眼睛才意识到这不是在农村生产队长吹哨子叫大家上山,身上登时发懒,肚子里骂道,“操,谁他妈的这么大早来电话?让不让睡觉了!”
半晌,他才遢啦着拖鞋推开窗户朝楼下喊,“李大爷,我的电话?”
“快下来吧,就是喊你呢。”李大爷的声音闷声闷气。
高一虎心里嘀咕着穿上衣服,他想,可能是老爹老娘从干校来的电话,要不然,谁能这么早?急忙跑下楼,进了传达室,却见到电话听筒安安稳稳地撂在电话机上。
老李头坐在传达室办公桌前,不冷不热盯着他看,说,“今天没你的电话,你爸爸妈妈在干校继续审查呢,不会给你打电话。”
“哎,李大爷,没电话您大早把我喊起来干嘛?”
“嗯,有个活儿,你和欧阳北上去部里一趟。”
“别呀,李大爷,不会刚回来就抓我差吧,我还没睡够呢。”
“甭再睡啦,这可是正经事儿。你和欧阳北上蹬这辆平板车,到部机关礼堂把一些桌椅拉回来。街道开批判会要借用一下。”
“人家借给我们吗?”
“少废话,我都打电话说好了。”
传达室前,一辆破旧的平板车早准备好了,远远看到欧阳北上也睡眼惺忪叼着根烟往传达室跑。高一虎一下子明白了这是老李头给他们哥儿俩下的药儿。八九个月前,老李头好容易盼到大院的几个闹将下了乡,远远被赶出北京城。当时就跟大院的人念叨,这下子可以睡安稳觉了。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他们下乡后,老李头顺心如意,过得特别舒坦。尤其最近刚刚升官,荣升街道革委会副主任。此时的老李头可不比从前,鸟枪换炮,再不是那个只会敲门告状的传达室老农民了。老李头春风得意,志得意满,忽然看到大院两个最可恶的闹将双双归来,怎么能不想方设法来个下马威?
“李大爷,那个董乐农也回来了,您让他也一块儿干这活儿吧。
“那不可能,人家现在是国际友人了,跟你们可不一样。”老李头不阴不阳地回答。
“那孙子还国际友人呢,丫整个就一日本小特务。”欧阳北上刚跨进传达室门口,正好听到这个名字,就冒出来一句。
“北上,甭发牢骚,咱什么人?板儿爷。”
“凭什么呀,董乐农可以睡大觉,让我们大早去干活?不去,不去。”欧阳北上大早被吵醒正憋着一脑门儿气,他扯高一虎,“咱回去接着睡,管他什么批判会不批判会的。”
“欧阳北上,你对街道批判会是什么态度!”老李头一拍桌子站起来。“你父母的历史问题还没有搞清楚呢,你到底是什么立场?谁给你的资格抵制革命工作?”
老李头对高一虎和欧阳北上的态度区别很大,经渭分明,高一虎一听心里就明白了,这是由於两个人老爹目前的政治状况决定的。
高一虎恼火地瞪李大爷一眼,没插队之前,这样瞪眼对老李头多少还有些震摄作用。但今天,却迎上老李头那一双闪烁着农民狡诘智慧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正深邃地打量着他和欧阳北上。高一虎心里一机灵,心想情况不妙,老李头的态度来头不小,此事得从长计议,不能因小失大,当即大声吆喝起来,“得来,北上,还磨蹭什么,这大院里再没第二个当垫背的主儿啦。去把三轮车蹬起来吧,走啦,您呐。”
两个人蹬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欧阳北上双手离把,状况危险万分。高一虎坐在后面大喊大叫,“让开啦,让开啦,这哥们儿今天第一次骑板车,撞着了不管赔嘿。”
虽然是上班时间,但一路上车辆不多,行人纷纷让道儿。眼看着两个人把车蹬得飞快,板车剧烈颠簸,快散架子了。
回来路上轮到高一虎蹬车,他让车轮紧贴着马路牙,惊险万分地往前冲。欧阳北上兴奋地吼,“兄弟,够玩命的嘿,想当神风敢死队呀。”高一虎大声喊,“你没发现,蹬他妈的这种板儿车实在过瘾,这会儿,谁敢沾惹咱们!”
“操,要不然北京板儿爷特他妈的穷横呢,不蹬排子车,真体会不到这种威风!”
疯狂够了,两个人忽然不想回家了。高一虎把车往马路边一横,停下来,两人每人叼上一只烟,边吸边聊。
“爷们儿,今天这事有点儿邪门,咱哥俩是不是忒冤了?”
“操,这你还看不出来,老李头这是专门整治咱俩,给咱哥儿俩下套儿玩阴招儿呢。我琢磨着,老丫挺的背后有街道革委会,人家是想逼急了咱们,等咱们蹦起来了,人家再下手抓现行。”
“操,这老王八蛋跟咱过不去,他到底想干嘛?”
“能干嘛?赶紧把你轰回农村去,只有这样,他耳根子才能清静。”
听到这个分析,欧阳北上眼里冒出火来,“老子在农村受了那么多苦,刚回家睡一晚上觉,丫老李头就不舒服啦?还他妈的让不让人活了!”
“还不是因为这老小子升官了,要制造一个安定团结的好局面,所以,才容不下咱们。”
“凭什么拿咱们哥儿俩开刀?凭什么不找董乐农的麻烦?那孙子更不是善喳儿。”欧阳北上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老李头他凭什么啊!这些年,老爹虽然倒了,但就是在农村,咱爷们儿也还没受过这么大的气呢!”
“别嫉妒人家董乐农啊,人家好歹也是咱一个大院的哥们儿呀。”高一虎笑眯眯地说,“祸根还是老李头,这孙子是在挑拨咱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呢。老李头文革以前咱们老爹在台面上的时候就是势力眼儿,现在一点儿都没变,你不是从小就知道吗?”
“操,也是,老李头没变,变的是咱们,是咱们的老爹。”
“现在,让咱们进家门儿就算是他妈的宽大政策了。”高一虎不阴不阳地说,欧阳北上从他脸上的态度上,看不出他到底是服输了还是对爆脾气的欧阳北上玩激将法。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这口气我是死活咽不下去,不想法儿报复老李头,我他妈的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欧阳北上恶狠狠地说。
“人家还不打算让你在北京多呆一天呢。”高一虎敲边鼓。
“操,我。。。。”欧阳北上气得噎住了,一口烟全掐在嗓子眼里,他咳嗽得鼻涕眼泪都流出来。
高一虎用拳头敲了两下他的后背,欧阳北上使劲儿甩胳膊制止他。
“你有啥想法?”高一虎问,腔调里居然带点儿陕北味儿。
“操,跟丫拼了,从小到大,这老丫挺的没有一天不给咱们玩儿坏。”
“你还是打算象小时候那样给老丫挺的下绊儿吗?”高一虎冷冷问,欧阳北上心里一凛,这才觉得高一虎的顾虑不是没道理。
“也是,咱们确实得小心点儿,现在还不是惹这老丫挺的时候。你刚才没注意他那双诡诘的眼神儿吗?人家现在是街道革委会副主任,身价涨了,正是当红的人物呢。”欧阳北上把烟头狠狠按灭,心有不甘地吼道,“这事儿不会就这么算了,挤我走,老子偏不走,看他能让雷子来把咱押送回乡下。老李头,你丫等着,哥们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扯蛋,今天老丫挺的只是一个开始,这么下去,别说等他妈的十年,再一个星期哥们儿就非吐血而亡不可。”
“不等,就这么熬着?你有什么高招儿没?”欧阳北上猴急地问。“咱们总不能直接往传达室砸板砖吧!那样不是让人家逮现行吗?”
“我得好好琢磨琢磨,”高一虎不紧不慢地说,“不过放心,山人自有妙计。我看这事儿,非让董乐农这孙子出手不可。”
“让他出面?他干吗?趁咱们不在家,这孙子跟老李头的关系密着呢。”欧阳北上从来对董乐农不屑,现在更不把自己的老对手当回事儿。
高一虎露出高深的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咱北京人有句老话儿怎么说来着?正月初八开饭局。”
“怎么着?”欧阳北上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么句北京话。
“照样是吃饺子。”高一虎哈哈大笑。
“操,有他妈的这句北京歇后语吗?”
“这叫做为了中国革命的伟大事业,高一虎创造性地发展了北京话。”高一虎顺口套用了当时时髦的一句话的式样,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其实,高一虎自己本来以为阔别八个月了,说惯了土得掉渣儿的陕北话,但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说出的北京音儿仍然地道,嘎巴儿脆。
“操,别跟我拽北京话了。”欧阳北上懒得跟高一虎耍贫嘴,“哥们儿可真等不及了,咱就快点儿跟董乐农商量吧。”
十二 悲天悯地的情歌 六 那孙子真日本鬼子
犬养三郎的日本人身份被暴露倒没什么,但他那个奇怪的日本名字却在部机关宿舍大院里饱受了孩子们的集体嘲弄。
从小到大都是中国孩子,加入少先队,参加共青团,犬养三郎的名字始终是董乐农。这个干部家庭出身,相貌端正,性格温和,学习成绩优秀的高中学生,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日本后裔。
犬养三郎居住的部机关干部宿舍大院位於北京西城区一个普通的丁字街路口,引人注目的是胡同口一侧端立的那座不知什么朝代遗留下来的砖塔,这条胡同就是以砖结构的古塔来命名的。古旧的砖塔位於一座封闭的院落内,犬养从外部隔着房子绕砖塔观察无数遍,愣是找不到可以接近塔基的路径。部机关干部宿舍是由四座赭红色的砖楼围绕起来的院落,前院宽敞,足以让全院的小朋友们踢足球,或者分成两拨玩胡子逮匪。后院狭窄悠长,是玩捉迷藏或晚上抓夜猫的游乐圣地。大院的铁门白天敞开,夜晚关闭,传达室的工作人员是一位姓李的保定府乡下来的老农。由於年龄偏大样子老气,黧黑的脸孔精瘦得似乎只剩下骨头。大院里的各级干部经常教导自己的子女们要尊重劳动人民,所以,孩子们见了面,都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李大爷。
李大爷甫一离开农村,就进入部机关宿舍大院这样高尚敏感的场所,每天看到进进出出的官儿们,个个都比县太爷高上好多级,不由心生敬意。别看这个大院上百住户,随便推开哪一家房门,都能碰上位中央机关的处长局长一级人物。院里最大的官,是相当于古代在军机处行走的副部长级!那个时候电话尚不普及,除了副部长家,局长处长家里来电话都是打到传达室,由传达室工友跑到各楼门口通知下来接电话。李大爷小心翼翼地把接电话的人分为几类:处长级别的站在楼门下高声喊两三遍就行了,司局长级别的要亲自登楼,站在家门口敲门通知。大院里科级以下的干部为数极少,来了电话是否通知,就要看此人和李大爷的关系如何了。
李大爷是大院里最早知道犬养是日本人遗孤的秘密。原因很简单,三年前经常接到从日本打来的说着叽哩咕噜日语的国际长途电话,使得李大爷知悉详情。至於对这个小日本按照什么级别对待,李大爷权衡了很久,直到犬养从日本回来后送了几次高级烟丝,后来又专门买了一只古色古香的烟斗之后,他才确定了每次来电话就亲自跑到犬养家三楼的家门口去敲门通知的方式。不过,李大爷纪律观念极强,犬养的日本人身份,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时间久了,李大爷还知晓了犬养被东北一家老乡抚养,后来又过继给一位没有生养能力的干部家庭收养的历史。现在,这位干部已经是部里的司长了。自从日本方面寻找遗孤的线索延伸到这个家庭,司长家很开通,立刻证实了三郎的身份,并且表示,三郎随时可以认祖归宗,甚至返回日本。
也许是领养了孩子的作用,原本不能生养的司长夫妇几年后,居然生育了一个女孩,取名董乐燕。董乐农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妹妹的名字好土,类似于大院里那些刚刚从乡村进城的干部子女的称呼。但时间一长听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不过,董乐农身材修长,样子帅气,文静礼貌,在全机关宿舍大院几十个同龄孩子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他那个上小学五年级的的妹妹董乐燕,更是长得眉眼清秀,楚楚动人,从小就是个美人儿胎子。兄妹俩人才出众,出手阔绰,在大院里特有人缘儿。文革一开始,隐瞒了三年的董乐农是日本后裔的秘密终於在全院孩子们面前大爆光了。这时大家才知道,抗日战争时期,董乐农的父母是日本在中国东北钢铁厂的工程师,在等待遣返回日本期间,双双死亡。董乐农被一户老乡收养,得以幸存。后来,老乡把他送给没有生育能力的干部家庭,从此,董乐农开始接受全面的教育,生活条件也优越起来。孩子们对董乐农的日本人身份倒没什么歧视和偏见,毕竟是一块儿摸爬滚打的小哥们儿。只是他的日本名字,一夜之间成了大院孩子们忍不住要逗乐儿的笑柄。
犬养,犬不就是狗吗?让犬来养,丫自己是什么,这不是自己招骂么!
犬养三郎,啥动物生养不好?偏偏让狗来当爹。
大院的孩子有集体起哄的习惯,毫无缘由地找到一个公众人物,编上几句琅琅上口的顺口溜,晚上聚会时,集体一块儿齐声朗诵。
比如过去,大院孩子最爱取笑的人物是周平妮的大哥周炳康。傍晚来临,大群孩子聚在大院中央,边笑边齐声高喊:“周炳康,吊儿郎当,破鞋破袜子破军装,拿破杆儿,当破枪,到了战场就缴枪。”
自打犬养三郎的真名大暴露,孩子们在天一擦黑儿就改喊新的顺口溜:“傻三郎,吊儿郎当,一脚跨过太平洋,文明棍,当破枪,八格呀路就投降。”
犬养三郎气急败坏,抄起爹的拐杖就要下楼拼命,被他爸爸拦腰抱住。其实院里的孩子谁都知道,这些顺口溜不包含侮辱成分,纯粹是孩子们寻开心的一种方式。这天中午,三郎和妹妹董乐燕坐在自家三楼的阳台上,身旁放着两大箱子彩色小皮球。三郎朝楼下聚成一堆的孩子们喊:“你们里头谁跟我是好朋友?”
“我是,我是!”几个机灵的孩子争着喊。
几只漂亮的小皮球从阳台扔下去。
“还有谁,还有谁是我们的好朋友?”三郎问。
楼下的孩子们一块儿跟着起哄。
“谁是好朋友,我就给谁扔小皮球。”三郎大声喊道。
楼下的孩子激动起来,一开始还七嘴八舌,过一会儿,就开始挤挤拥拥闹闹烘烘说说笑笑吵吵嚷嚷,谁也分不清在吵吵什么。这时候,阳台上开始连续往下抛小皮球,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在赭红色的大楼中间,雨点儿般的彩色皮球象是展开了一个童话世界。全院的半大小孩一拥而上前赴后继,过节一样欢乐争抢。这天下来,大院的孩子似乎全部被三郎收买,当晚开始,再也听不到关于犬养三郎的顺口溜了。
董乐农------犬养三郎要求参加学校红卫兵组织的申请没有被批准。虽然按照他的说法,他老爹是部机关的司级干部,属革命干部家庭出身。但是,他毕竟是日本后裔,也认祖归宗了,让一个日本人戴红袖章,兹事体大,没有人敢做主。何况,红卫兵组织很快了解到,犬养三郎的祖父,是日本商界的一个重量级的人物,是个什么大型株式会社的董事长,典型的大资本家。犬养三郎三年前还专门回日本住了半年多,算是认亲。虽然他不愿意待在日本,很快返回中国。但是,与资本主义社会直接接触,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算是历史不清。何况董乐农正在办理恢复日本国籍的手续,随时准备告别中国,这种情况下,董乐农加入红卫兵的梦想变得遥不可及。董乐农索性破罐子破摔,自己缝了一个红袖章,有事没事套在胳膊上,虽然不敢戴出大院,但在大院范围内,他装模作样,在孩子们面前眩耀一番。
等到高一虎他们一夥子老红卫兵的老爹们一夜之间变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子女们一觉睡醒也都变成狗仔子的时候,这伙子人中最不安分的几个开始争强斗狠,打架群殴,没多久就给部机关宿舍大院混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头。这时闲得快要发疯的董乐农身上那种不顾一切的兽性终於得到彻底的发泄。
高一虎与董乐农不但同住一个大院,而且从小学到中学,还是同校,同班,同桌。用高一虎的话来说,如果这小子不是日本鬼子,俩人肯定会是成为一对儿义气相投肝胆相照誓同生死的铁哥们儿。
初一的时候,董乐农瘦小干枯,胳膊细得象麻杆儿一般,是高一虎替他教训了班里的霸王,从此董乐农感恩在心。正巧几次考试高一虎危难难解,董乐农暗传纸条,令高一虎蒙混过关。从此,一虎对董乐农也多了一份感激。初二以后董乐农曾经回日本认亲,半年后返回中国,直接转到国际学校去了,两个人的友情却保持了下来。加上仍然同住在机关宿舍大院,晚上跟院里孩子一块儿玩胡子逮匪,两个人经常同伙合作,令对手无处藏身。
文革开始,高一虎加入红卫兵,停课闹革命,造反抄家大串联,成天辩论争执,上街巡察,以天下为己任,扫除一切害人虫,狠狠蹦达了一大阵子。直到有一天老爹成了黑帮,家庭被抄,父母被关,自己一夜之间变成黑帮子弟臭狗崽子不可救药的害人虫。眼花缭乱的政治运动,走马灯似的革命轮回,令高一虎一伙子老红卫兵如同进入桑拿浴室,一忽儿酷热高温,一忽儿冰雪严寒,个个头脑糊涂,眼前漆黑。高干子弟的心性又让他们心里窝火,态度顽固。带有几分孩子气的抗争方式便是公开聚众,开会抗议。屡次争取无效后,干脆放弃政治诉求,破罐子破摔,放下身价当流氓。一伙子人身穿军装,脚踏自行车,经常挥舞皮带,呼啸过市,聚众打架,砖头群欧,变成一伙子远近闻名的霸王闹将。
时间过得好快,等到高一虎他们打起行囊被发配到农村去插队落户了,百无聊赖的董乐农只好回到日本。他的祖父,一位著名的企业界泰斗决定让他开始学习日本文化,参预公司事务,以便早日接手自己庞大的企业。犬养三郎在东京,先是做出一番惊世骇俗的革命壮举,把东京的舆论界掀动的风诡浪谲。折腾过后,东京依然是东京,每天早晨,行人匆匆赶去上班,傍晚加班后,又匆匆钻到饭店酒馆消遣。董乐农的革命创举在东京如同微风吹拂,微风过去,东京依然风平浪静。犬养三郎觉得东京太无聊了,这个平静的世界不但远离令人惊心动魄的台风中心,甚至隔海相望的中国发生的伟大革命,在这里竟然不会产生一丝涟漪!
真不好意思,好几年没更新了。本人太懒,好容易打起点精神发了新小说,但读者寥寥。热线文学实在冷清 七 偷丫的不算偷
吉他乖立在这个冷清小院的中央,感到既熟悉但又陌生。
正房北屋石阶高台,窗明几净,贴着革命窗花的大玻璃窗里面温暖如春,炉火正旺。这间正房与他现在居住的那间东倒西歪的小偏屋简直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但吉他乖对正屋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手指。因为,那扇温暖的大玻璃窗后面,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正屋的新主人,一位经常闹头疼的中年妇女一撩门帘走了出来,正好看到立在院子里发愣的吉他乖。妇女的右眼由于常年神经疼而使劲儿眨动,就像电机失灵的车库铁门一样机械地一张一闭。
“是小乖子回来了?”妇女假装热情,但态度敷衍地招呼。接着,一点儿没耽搁,把手里的洗脸盆一扬,满盆子洗手水散成扇面泼了半个院子。
吉他乖本想善意提醒她,满院子泼水会结冰,踩上会跌跟头。但想想又闭上了嘴巴。这个女人是造反派家属,占据了小院的大北房不算,还时常协助居委会工作,负责掌握小乖子这样胡同里著名流氓们的动态。
吉他乖冲她勉强点点头,低头耷脑继续向自己的小屋走去。还没到那个由四堵发霉墙壁组成的小屋子,就听到正房里女人大声提醒孩子们的声音。
“打今儿个起,你们进门出门可都得小心着点儿啦,把小耳朵也都给我堵上。这资产阶级最会腐蚀年轻人,尤其是那种好几根弦儿的二胡,一拨拉,就会拖革命青年下水,听多了当反革命,都得送农村劳动改造去。”女人的口音,天津味儿倍儿重,如果不是满含恶意,反倒象是在说一个很有趣味的单口相声。
吉他乖对女人的警告不但不反感,反而特赞同。
只是,正屋女人不该警惕什么资产阶级,他吉他乖也没有把资产阶级毒素向她的家庭灌输的念头。相反,女人倒是应该警惕她家的白菜垛。刚才一脚跨入自己家小院时,吉他乖已开始认真考虑下一步如何生活的细节。他敏锐的第一眼,已经瞄上了正屋屋檐下那跺整齐码放的新鲜大白菜跺。北京人有冬储大白菜的习惯,正屋女人也是北方人,也储存了整整一大跺大白菜。今晚,吉他乖会实施他迈进家门后生存计划的的第一步,他将不露声色地从北房屋檐下白菜垛底下里偷偷抽出几颗大白菜。需要注意的是,偷走白菜后,还要从跺里面把空缺堵上,再用切下的白菜根虚堵在表面留下的窟窿上,消除作案痕迹。
“不从你们无产阶级菜跺里多偷几颗大白菜,老子口袋里挣下的这一年资本主义工分钱就混不过冬天了。”吉他乖心里得意地想。
其实,就在今天回家途中的7路公共汽车上,已经掌握初步盗窃知识的小佛爷吉他乖曾不由自主瞄了好几个乘客的上衣口袋。从专业角度讲,北京街头的佛爷都是这样观察公共汽车上乘客们的衣服口袋的。车上傻乎乎的北京乘客,个个都没什么警惕性,他们塞满钞票和粮票布票的钱包,有的放在天窗,有的扣在平台,还有的人干脆把鼓囊囊的钱包放在侉包中,偷出来简直易如反掌。遗憾的是,此时的吉他乖也只是用眼睛瞄瞄而已,他不是不动心,不是不手痒。只是,他只能看,只能想,但绝对不能动手。
刚到农村没几天,已经穷得当当响的吉他乖手头早就没钱花了,不仅没钱,就连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跟他分配在同一个生产小队的,恰好是几个又馋又懒的北京小佛爷。佛爷是北京顽主对街头小偷的称呼。佛爷在公共汽车上偷钱包做案,是个风险行业,所以,他们往往被名分大的顽主罩着,形成顽主佛爷的流氓团伙。同村的几个佛爷看到吉他乖穷酸透顶又不会掏包偷钱,都觉得好笑。所以,没过几天,佛爷们已经说服并教会一文不名的吉他乖偷窃钱包的基本技巧。吉他乖会弹吉它,手指比一般人要灵活得多,所以,他不需要象其他佛爷们那样一入门就必须苦练基本功,在烧开的滚水里用食指和中指迅速夹起水底一块儿切成薄片的肥皂,只需教授几句要领,吉他乖已经掌握了怎么用食指伸进屁股裤兜里面,轻轻挑起来,然后再加上中指,绷住了一使劲儿,屁兜的钮扣就会在人家毫无察觉时啪地一声解开。张开口子的裤兜里的钱包往出提时,一定要尽量离开身体那一面,这样才不会被顾客发现。钱包被轻松掏出,落入佛爷手掌中,这就是佛爷们称为手指如剪刀的全部技巧。相对而言,在乡村集市上,偷老乡的傻包简直就象白给的一样,在北京千锤百炼的佛爷们,掏老乡的包就象掏自己的裤兜一样轻而易举。
很快掌握了基本技巧,急于弄几个钱花的吉他乖心痒难熬,一心就等着在乡村逢五小集或逢十大集上一试身手。
如果不是欧阳北上,吉他乖很快就会沦落为活跃在乡村大小集市里初学乍练的小佛爷了。
吉他乖第一次练手那天,正好是秋天里一个逢十大集。
乡村的集市往往逢五小集,逢十大集,小集的时候清淡一些,大集的时候却热闹非凡。这一天,远近方圆百里的乡亲们能走动的差不多都会赶来。由於秋天刚刚分了粮食,仓廪装满。虽然正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容许粮食私下买卖。但自留地里的蔬菜,家养母鸡下的蛋,还是可以拿到集市上换几个灯油钱的。当时有一句形像的比喻,鸡屁眼儿是银行。但政策虽然如此,老乡却缺少共产主义觉悟,收下的粮食,虽然禁止买卖,但私下交易始终无法禁绝。逢到集日,四里八乡的老乡们会肩挑车载,把新鲜蔬菜,鸡蛋和装在口袋里的粮食推到集市上交易买卖。老乡吃盐点灯需要现金,但手里只有粮食,所以,虽然非法,也不得不私下里偷偷倒卖些粮食。背着粮食的老乡偷偷溜到集市后面的街角屋后私下进行交易,完成交易卖了钱的老乡就返回集市中心,在集市街道中间的几家国营商店里采购生活必须品。
乡村大集不仅是老乡们交易的日子,也是乡亲们一年辛苦之中难得的重大社交活动。成年累月在田间地里辛苦刨食的农民们只要稍有条件,赶集的日子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要换上最花哨的新衣裳,就连男人们,也要脱掉干活的汗布衫儿,换上四个兜的干部服。无论衣服多么破旧,无论衣服上落满多少灰土,但干部服穿在身上,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生活富裕的证明。尤其是那些刚刚私下卖了粮食,兜里揣着几张皱巴人民币的人,扣上钮扣的衣兜在身上露出鼓囊囊痕迹,这装束,给人自信,给人力量,使得整个人显得光鲜精神多了。
这种蓝色四兜干部服被称做中山装,但佛爷们另有一讲,他们管上面两个衣兜称做天窗,下面两个衣兜叫做平台,如果偏偏把钱塞在裤子的屁兜里,对佛爷们来说简直就是专门前来上供的,佛爷们乐呵呵地管这叫做傻逼兜。
吉他乖初次练手,他跟村里佛爷赶逢十大集一块儿逛到集市中心,在街边一家国营商店里,吉他乖看到一个老乡正趴在商店柜台上聚精会神跟售货员问价儿。乡村的国营商店简陋陈旧,厅堂里光线特别暗淡,泥土地面上,直接放置着长溜的粗木柜台,货物摆放在柜台后面很远的货架上,如果想挑选货物好赖或看看价钱,就只能使劲儿趴在柜台上往前探身子,才能勉强看清货柜上的货物和标签儿。这天,一个老乡就是这样傻乎乎趴在柜台上,恨不得把脖子拉成乌龟脖儿,好看清货柜上的价格。他撅起的屁股上,屁兜紧紧绷出来,裤兜里鼓鼓囊囊的一个大包,一看就知道,在这个显露出形状的兜里,一叠层层包裹在布包里的人民币都快要爆出来了。
这可是一条大鱼。那年头老乡不可能这么有钱。
吉他乖先下手为强,他假装也趴在柜台上看商品,与老乡并排,脑袋也使劲儿向里探,但一只胳膊藏在身后,手指正好顺在老乡的屁股后面。吉他乖调整好姿势,手指开始灵巧动作。他先用中指将裤兜缝着钮扣眼儿的一面向轻轻上提,只有这样,解钮扣的时候,老乡不会有任何察觉。然后,吉他乖另外两个指头灵巧运动,双指夹住,只一扭,叭一声轻响,钮扣解开了。初次尝试盗窃技巧的吉他乖心头一惊,接着就是一喜,他没想到偷一个傻逼兜真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事情就简单了,傻瓜都能把老乡裤兜里的一包钱掏出来。
吉他乖的手指向里一探,隔着布包摸到了钱。厚厚一摞人民币折叠成一摞,用皮筋勒住又用布包了好几层。这时只要两个手指一夹,往出一提就大功告成了。吉他乖心跳加速,心头狂喜。毕竟是第一次盗窃,整个感觉就象拨动琴弦,刺激得吉他乖心里痒痒的。但突然,吉他乖的肩膀被什么人重重拍了一下,吉他乖一个趔介差点儿跌倒。幸亏手指动作快,没被牵动,惊着老乡。吉他乖扭过头,刚想开口骂,却看到同村但不是同一个小队的那个又矮又壮的干部子弟欧阳北上那张粗糙野蛮的方脸。欧阳北上的脸上似笑非笑,眼睛似怒非怒,冷冷盯着吉他乖,盯得吉他乖心里直发毛。
吉他乖早听说过欧阳北上,也经常在村里的路上碰到,只是没说过话。听说这小子模样虽粗,却是个高级干部的孩子,而且,出名的心黑手狠,打架不要命。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非撞到他手里,吉他乖知道惹不起,赶紧点头,算是招呼,眼神哀怨,垦求欧阳北上放他一马。按照行规,想分钱也不用这么着急啊,好歹等把这个傻逼兜里的钱掏出来再说啊。
作为顽主,欧阳北上出现在盗窃现场,捉吉他乖一个现行。但他抓贼交给派出所的可能性倒是不大。如果是抓贼,欧阳北上应该抓住他的手,而不是像遇到熟人似的拍他肩膀,抓住捏着钱包的手,可以让吉他乖无法抵赖,这叫做抓贼抓脏。
不抓脏,更大的可能就是洗佛爷。
北京顽主成天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的钱都来自佛爷上贡,有些佛爷被顽主罩着,每次出货要把大头先孝敬给顽主。但有些顽主也会现场抓一些偷盗成功但没有顽主儿罩着的小佛爷,直接把偷来的钱包抢走归为己有,行里管这叫做洗佛爷。
吉他乖心里这叫屈,第一次偷盗,还没成功呢,却先碰上洗佛爷的顽主。
但不对啊,如果是洗佛爷,欧阳北上应该等着吉他乖先把钱掏出来,然后才拿刀子把佛爷逼到墙角去洗劫。顽主再怎么蠢,总不能在盗窃现场,在钱还没到手的时候惊盘子吧?
吉他乖怎么想也不明白,这干部子弟顽主到底是什么毛病?他到底要干什么?还没等他回过神儿,就看到欧阳北上牛眼一瞪,粗糙的嘴巴嘴角一撇,这是让他把刚刚解开的裤兜口袋再扣回去。吉他乖不情愿了,就是洗佛爷也得让把包掏出来吧!怎么能放回去?他不明白,又不敢不服从欧阳北上,欧阳北上这小子来者不善,没按好心。好在他并不炸活儿,这种时候根本不用动拳头,只要把被偷的老乡惊着,吉他乖今天就别想好活了。
吉他乖在欧阳北上目光的逼视下,老老实实扣上老乡的裤兜钮扣,耷拉着脑袋跟欧阳北上走出商店。刚才欧阳北上的举动已经惊了跟吉他乖一块儿的几个小佛爷,打算今天跟吉他乖一块儿练活的小佛爷们都溜得远远的,站在对面街角几个货摊后面,看着欧阳北上到底要要干什么。大家都知道欧阳北上,远近的顽主没人敢惹他。
吉他乖和欧阳北上刚一离开商店,欧阳北上俩豆儿眼就狠狠一瞪,伸手冲离开不远的几个佛爷一挥,那些佛爷都假装没看见,只有俩同村的佛爷知道逃不掉,心想欧阳北上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就乖乖返回来。大家心里都琢磨,这孙子今天来搅局,是不是从此要吃定咱们了。还有几个想,现在正好没顽主罩着,以后跟这个干部子弟顽主也不错,听说欧阳北上为人挺仗义的。
“你他妈都给我听着,”欧阳北上一脸蛮横,一只粗糙的大手插在腰上,象是检阅千军万马的将军,“知道刚才你们偷的那个老乡是谁吗?他是咱们邻村的大队会计,今天早上刚在集市上卖了自家的存粮和一只老母鸡,他是来给老婆抓药的。另外,他身上还带着给生产队买点灯用煤油的买油钱。人家身上的钱有自己的,也有生产大队的公款,所以才显得挺特多,在你们面前露了白。你们他妈的要是真的偷他的钱,让人家赔不起生产队的公款,又有嘴说不清怎么回事儿。他老婆还得了绝症,正在医院躺着急需这笔钱救命呢。你们偷这种人的钱,这不是要人家性命吗?,图财害命,你们他妈的缺不缺德啊,嗯!”
几个佛爷都眨巴眼,听不明白欧阳北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佛爷认识的只是人家兜里的叶子(钞票),谁管被偷的人是不是急需钱用?这年头谁不需要钱啊!吉他乖站在几个人中间,心里也不忿,但他绝对不敢招惹欧阳北上,所以没吭声。吉他乖怕欧阳北上,一方面,人家是干部子弟,高人一等,自己惹不起。另一方面,他还知道欧阳北上技高胆大,他练过擒拿,三招两式就能把人摔倒。欧阳北上为人也很正直,今天自己盗窃被他发现,本来理亏,动手又不是对手,只好乖乖垂着头,听候欧阳北上发落。
欧阳北上刚说出的情况,吉他乖并不知道,他从小在苦水里泡大,也不晓得应该怎么对待别人的苦难。过去只听说过佛爷偷包得手后吃喝玩乐,还没听说过要去关心被偷的人怎么经受折磨,怎么受委屈的。
“你们他妈的光听说旧社会穷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就不知道就是在现在这个新社会里,如果你们偷了人家赖以活命的钱,也照样可以让人家投河跳井的吧?”欧阳北上恶狠狠地挨个盯几个佛爷看。
几个小佛爷识相地点头哈腰,满口称是,其中一个最机灵的还接着欧阳北上的话往深里发展,“也是,万一人家说不出理由,被公家当成贪污犯给法办了,那可不是真就家破人亡了。”
吉他乖不知道这小子是否真的认识深刻,他可从来没往这上面想过,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中,只有受穷,只有卑微,只有被人家看不起,没人关心,没人照顾,他可从来没机会顾及他人的感受呢。
脸上刹那间变换过几个表情,恐惧,激怒,尴尬,不忿,讨好。
吉他乖心里怎么想也不明白,心里不服气,嘴巴嚅嗫,低声嘀咕,“咱村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就知青挣的几个工分,饭都吃不上了,不偷,怎么活啊。”
其实这情况就是吉他乖不说,欧阳北上心里也应该清楚,他们是一个村的,除非欧阳北上爹妈给他寄钱接济了,还说得过去。但听说他老爹已经被打倒了,到现在还关在牛棚不让回家呢。
欧阳北上翻一下白眼,没有反驳吉他乖,只是继续说,“话说回来,真活不下去非偷不可的时候也不是绝对不能偷,象咱们知青,锅底都朝天了不偷也没法活。但偷,也有偷的分寸,也有偷的原则,第一不能偷穷人,第二不能偷公款。告诉你小子,盗亦有道,做人得凭良心,偷人的时候都得先掂量掂量,什么时候干事都不能忒缺德。”
吉他乖一听反倒糊涂了,既然能偷,刚才为什么又破坏自己的好事?他真搞不清楚欧阳北上到底是来制止他的还是来鼓励他的,也许,仅仅是为了教训他一顿过过嘴瘾。这他妈的算是从哪儿来的歪理儿啊?人饿极了,需要管什么原则道德吗?只是吉他乖不傻,既然惹不起这个凶霸霸的顽主,他就只能勉强干笑着点头应承,对欧阳北上唯唯称是。
欧阳北上挺胸直立,象军队的教官一样把吉他乖狠狠教训了一顿,嘴巴里讲出的道理七扭八歪,土洋结合。“想当年我爹从家里逃出来参加革命,就是因为原则,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原因是他路见不平,是扶弱救贫。那时候我爹村里有一家财主想霸占同村穷人家的闺女儿,情节特象芭蕾舞剧里的白毛女,我爹一怒之下揣上一把刀子,把那个老财主给宰了,现场恐怖,血流遍地,村里呆不下去了,这才走投无路投奔了革命。”
吉他乖脑袋还没转过弯来,旁边一小佛爷心眼儿转得快,马上接岔儿讨好,“要不然你爹能当大官,手够黑的。”
“操,这你就外了。”欧阳北上反感地叫道,“这叫正义,这叫人间公道,懂吗?”
“对地主老财像冬天般寒冷,对穷人闺女像夏天般火热。“
欧阳北上提起老爹的光荣历史就心生骄傲感,居然没听出小佛爷的调侃。
吉他乖身边那几个小佛爷表面恭恭敬敬点头哈腰,其实心不在焉,一双眼睛仍在瞥商店门口出出进进的老乡,只有吉他乖真的把欧阳北上的话听进耳朵里了。刚才那几个没过来的小佛爷没离开多远,这时看到吉他乖没挨打就不远不近地凑过来,想听听这个远近闻名打架不要命的顽主说些什么。但欧阳北上一下子忽然没情绪了,他知道有这些小痞子在,跟吉他乖说多少都没用了,他挥挥手轰吉他乖,同时也是轰那些小佛爷,大声吼道,“你们都他妈的都给我滚远点儿,不过听清楚了,以后你们偷什么东西我管不着,但别找我们队的人,也不许找邻近生产队的老乡。这次我放过你们,以后别他妈的让我看见,就你们这帮小佛爷,揍你们我都嫌寒碜,以后偷东西再让我看见,我看见一次打一次,非花了你们不可。”
别的生产队知青小佛爷们一哄而散,吉他乖跟欧阳北上是一个生产队,他没法跟着跑,再跑也逃不出欧阳北上的手掌心。
吉他乖低头耷脑等着听欧阳北上继续训斥,但欧阳北上没继续骂下去的情绪了,反而问了一句,“刚听你们小队的哥们儿说,你会玩儿吉他,真的假的?现在回去,给我弹几个曲子听听?”
吉他乖心里头一松,知道欧阳北上饶过他了。
吉他乖跟欧阳北上在一个村子里住,只是分别在不同的生产小队,所谓不同小队,其实也都同住在这个百户人家的大村子里,两个人的住房甚至相距不远。当天晌午,吉他乖就跟在欧阳北上屁股后面回了村,到自己住的窑洞里给欧阳北上弹吉他。由於有一手漂亮的吉他曲弹奏,吉他乖得到欧阳北上的欣赏,从此,欧阳北上开始有意无意罩着他,有了欧阳北上的势力,其他知青还真没人敢欺负吉他乖,那些小佛爷也没敢再沾他。所以,无论后来生活多么艰难,再苦再穷,吉他乖也再也没把手伸向别人的口袋过。
欧阳北上跟吉他乖差不多一样穷,身上除了虱子什么余钱都没有。不仅他俩,生产队其他知青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就这样,吉他乖跟着欧阳北上虽然不受欺负,但也没少挨饿,加上欧阳北上虽然正义,但也不好好干活,两人工分挣得少,生活更加落饥荒。
想到偷的问题,吉他乖心里乐了。
偷是不能偷,活可一定要活。穷人咱不去偷,富人总能让咱自在一下了吧?何况,文革造反派经常为富不仁!捞到不少不义之财,该给他们减减肥了。顽主生涯有原则也有灵活性,说是公家的财务不能动,但这次回家,欧阳北上不是也带着吉他乖不花钱蹭公家的火车回的北京吗?特殊时期,偷的定义就不同。偷与偷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不能偷穷人,不能偷好人,不能留痕迹。吉他乖心里得意地想,只要做得周密,不露破绽,等到正房女人哭天喊地破口大骂冬储大白菜少了多少颗的时候,吉他乖早已在北京吃饱玩足,重返广阔天地的晋西北小山村了。
八 人家阿波罗号都玩儿到月球上了
高一虎与董乐农勾肩搭背进入熟悉的部机关宿舍大院,两个人都感到无比亲切。是人亲?还是自小生活了多年的大院亲?高一虎用鼻子嗅嗅大院的空气,仍是那股子熟悉的饭菜香味儿。他用脚踢踢大院宽敞的铁结构大门,一眼看到门旁传达室窄小的窗口。窗台上依然摆着一只又旧又脏的黑色电话机,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传达室工友老李头那张千古不变的黧黑精瘦的脸孔。
“操,回来啦。”高一虎感慨万端地说。
“操,你总算回来啦。”董乐农心情异样,但强烈的亲切感令他感动。
“先到我家去吧。”高一虎说。
“好啊,先去你家,然后,咱哥儿仨中午出去喝啤酒。”
“馋我不是?还让不让我进家门儿了。”高一虎吼道,“我都八个月不闻肉味儿啦。”
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住同一个楼门儿,北上家在二楼,高一虎在四楼。走进楼道,高一虎发现楼道里肮脏破烂。窗户上的玻璃差不多都被打碎了,冷风从窗口直接吹进来,整个楼道冷如冰窖。墙面上白灰斑驳脱落,裸露出大块洋灰。楼道顶部黑迹斑斑,那是他们当年玩一种叫点天灯的无聊游戏留下的痕迹。所谓点天灯,是用吐沫把墙面表层的白灰弄湿,用火柴棍的尾端刮下来当作浆糊,然后用手把火柴头按在火柴擦火的表面,边擦火边使劲儿向上抛,火柴点燃,但火柴棍的尾端黏在房顶。火柴燃烧后,在房顶留下熏黑的痕迹。高一虎感慨万千,农村的窑洞破旧简陋,回到北京,从小住惯了的楼房怎么也如此破旧不堪。
高一虎家空空荡荡,三间宽敞的屋子里,散乱地摆放着几只木箱子,地面到处都是扔掉的废纸。高一虎心里一阵苍凉,这哪里是家,简直是刚刚溃逃的敌军指挥部。
老爹老娘关在五七干校。说是干部下放劳动,实际是失去自由,跟劳改没啥区别!如果不是这三间空房子,高一虎在北京的根就没有了。他有一个发小的哥们儿陈建国,到内蒙插队后,父母下放去了湘西,连铺盖卷都搬走了。得,建国无家可归,探亲只好去湘西。他给高一虎来信讲,还什么他妈的北京人,进北京城就跟外地佬一样受人家的白眼儿。
欧阳北上家的境况跟高一虎家差不多,唯一区别就是墙角支着一张行军床,显出一丝人气。欧阳北上的弟弟欧阳东进没在家,询问邻居才知道,这小子都一个星期没在大院露面了。
“得,别收拾了。咱先奔西四,同和居饭庄,我请客。”董乐农扯着两个人出楼门,欧阳北上用脚揣上房门,满腔怒火。
西四同和居饭庄表面排场,匾额厚重,内部却极为简陋。一个宽大的餐厅,毫无装饰,地面摆放着几张大圆桌。餐椅散放着,客人吃过饭的杯盘也不收拾。一进门,高一虎就高叫,“掌柜的同志,先来三升啤酒!”
同和居的服务员跟董乐农挺熟,并不以高一虎的话为忤,笑眯眯地端过来满满三大升的啤酒。
“兄弟们,经过广阔天地的风雨洗礼,咱北京不忘各位天涯浪子,特地委托我给你们二位接风洗尘啦。”董乐农嘻嘻哈哈地说祝酒辞。
高一虎举起啤酒升,发现欧阳北上正在愣神儿,“孙子,你丫发什么愣呢?”
欧阳北上没理他,却朝饭馆最里面的角落大吼,“欧阳东进,你个小王八蛋,快他妈的给我滚过来!”
高一虎和董乐农扭头一看,都乐了。墙角那一桌三个屁大点儿的小孩正在用大升喝啤酒,其中一个瘦高的小子正口无遮拦地吹牛。不用说,是欧阳东进这小猴儿崽子。
欧阳这一对儿兄弟俩年龄相差好几岁,但弟弟瘦高,象麻杆儿,哥哥矮胖,象冬瓜。哥儿俩虽然模样可笑,但都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儿。欧阳北上插队前,还能对弟弟有几分约束。哥哥离开八个月了,欧阳东进的嘴唇上毛茸茸的一片,显出少年老成的成熟。
欧阳东进耷拉着脑袋凑过来,一脸的扫兴,“哥,你回来啦。”
“怎么不在家等我?我不是早就写信告诉你了吗!”
“我,我没太注意大院的信栏。”
高一虎不想被这哥俩儿扫兴,用脚揣过一把椅子,“东进,你坐这儿,一块儿喝吧。”
欧阳东进脸上多云转晴,“一虎哥,你跟我哥一块儿回来的?”
“路上碰巧遇上了。”
“你和我哥回大院没有?”
“我们都回过家了,看到你把家里祸害得不轻啊。”高一虎一脸嘲笑。
“我不是说这个,”欧阳东进喃喃说,“你们得留神老李头,我看丫老小子最近有点儿抽疯。”
“真的?”董乐农兴致浓厚,“老李头挺和善的啊,刚才进大院,他还冲我点头呢。”
“废话,你丫有钱,还他妈的是国际友人,那孙子惹你干嘛。”欧阳东进忿忿地说,“老丫挺的最近刚刚当选街道革委会副主任,把丫给牛的,看人他妈的全都用白眼儿。”
“不会吧,他可是十几辈子的老贫农,不会忘本儿吧。”高一虎被啤酒呛了一下,使劲咳嗽起来。
“你那是老黄历了,这孙子现在鸟枪换炮。”
冷菜热菜一块儿端上来了,几双筷子同时伸进菜盘儿,很快就把摆放整齐的冷菜热菜搅和得乱七八糟。
“东进一提老李头,我倒想起咱前几年整治他的故事,”高一虎几口酒几筷子热菜下肚,话匣子打开了,“那次我把东楼孙局长家窗玻璃打碎了,老李头到我老爹那里告状,让我白挨了一顿好揍。当时正赶上过春节,为了报仇,欧阳北上和我一块儿,把单个儿的小爆竹捻子上接一跟棉线放在老李头传达室的窗台上。等到棉线快燃到头儿了,我们俩就往传达室窗户上扔小石子,老李头拉开窗户刚骂了一句,谁家的小兔崽子。。。砰的一声爆竹就在他眼跟前儿爆响了,把老丫挺的吓得三魂出窍,哎哟一声就坐到椅子上了。那个年三十儿,过得真他妈的爽呀。”
几个人听了开心地笑,欧阳东进嘟囔着,“操,原来那是你们干的坏事,老李头第一个居然怀疑我,告诉老爹差点儿揍我一顿。”
几个人更加开心地大笑。
“老李头从此以后老实了小半年,直到文革开始,他愣没敢向我父母报告咱的罪行。”高一虎得意地说。
“不过,他现在开始向警察告密了。”欧阳东进插一句。
“告密有什么用。咱不犯法,他警察凭什么抓我?”高一虎故作惊讶。
“也是,就你那点子破事,人家值得抓你吗,”董乐农举起酒杯,“你丫整个就一良民。”
“操,你踩乎谁,踩乎谁呢。”高一虎从来都对自己的作为挺自豪的,没想到董乐农居然看不起他,“68年咱折腾得不善啦,打了多少场架,拍过多少板砖。”
“打架算什么,现在年代变了,早不讲究玩插子了。”
“咱不打架,还能干什么?”欧阳东进问。
“能干什么?该他妈的好好享受生活啦。”董乐农抿着唇边的啤酒沫,幸福地说,“我回到东京,特想把咱北京的威风带过去,到家的第二天,哥们儿就颠儿颠儿的跑到东京火车站货场去扛麻包。”
“你行啊,没给咱北京人丢脸。”老对头欧阳北上居然情不自禁地赞他一句。
“好是好,第二天<<朝日新闻>>给哥们儿登了个头版,外带特写照片,标题是。。。”
“傻逼呵呵日本崽,扛着麻包拍婆子。”欧阳北上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北上,我跟你丫的没完。”
高一虎赶快拦住快要动手的哥俩儿,“上面写了什么?”
“红色资本家把文化革命之火烧到了日本。”
“操,你丫够火的,”欧阳北上听出兴趣来了,“丫鬼子的报纸真这么写?”
“你他妈的才鬼子呢,<<朝日新闻>>可是东京最大的一份报纸,观点特亲华。”
“后来怎么样了?”高一虎心急地问,他对事情的进展极其关切。
“什么怎么样?”董乐农懒懒地答到,“没有你们,没有咱大院的哥们儿们,我一个人闷头干,多没劲儿啊。第二天腰酸腿疼的,哥们儿立码歇菜了。”
“操,真不争气。”欧阳北上喝一口啤酒哼哼地说。
“不是不想坚持,也是因为我碰到了一件事,使得我突然明白了生活的真谛。”
“你遇到什么事儿了?”高一虎和欧阳北上几乎是异口同声,连欧阳东进都停下了正使劲儿啃的鸡瓜子,等着董乐农的下文。
“记得吧,三年前,我曾经在东京插班上了半年学。”
“记得,你还给我来过几封信,让我从此有了海外关系,差点儿被审查。”
“我插班的那个班里有一个小子,当时跟我特聊得来,他的名字叫宫本。”
“对,我记得你回来时还给我看过他的照片呢。”高一虎说。
董乐农停了一下,点燃了一只香烟。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也分别点上了烟卷,欧阳东进本能地掏兜,取出一盒精装硬盒十只装红牡丹,敲出一根叼在嘴上。他哥哥欧阳北上狠狠盯着烟盒看,一把将整盒烟抓起来,揣在自己的口袋里。(这种十只装硬盒红牡丹只在市面上短暂出现过,很快就在商店柜台上消失了。)
“宫本跟我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他那股子兴奋劲儿就别提了,”董乐农瞥眼看着欧阳北上没收弟弟的高档香烟,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微笑。“我们当时就站在马路边上,暴侃阔别这三年里的各种遭遇,宫本没有继续上大学,早早就继承父亲的事业,在闹市区开了一家小酒馆。”
“他怎么没去插队?”欧阳东进低声问。
“你懂得什么,别插嘴。”哥哥厉声阻止兄弟,欧阳东进翻翻白眼儿,低头喝酒。
“当时,宫本就生拉活拽把我扯进他的酒馆。”董乐农不管东进的捣乱,专心讲述他的故事。
“他的酒馆怎么样?有这个同和居大吗?”
“宫本的酒馆位於新宿的中心地带,地点特好,装修得也倍儿精致。宫本太太亲自出来给我斟酒,他的太太小巧玲珑,容貌清秀,彬彬有礼,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型的日本少妇。”
“哇,操!”在哥哥的瞪视下,欧阳东进仍然情不自禁发出赞叹声。
“当晚,我和宫本开怀痛饮,畅言往事,一醉方休,甭提多痛快了。”
“喝一晚上酒这样的破故事也值得跟我们侃?”欧阳北上顿感太不过瘾。
“别打岔。”高一虎制止道。
“第二天一早,我忍着前晚宿醉的头痛,准时到祖父的公司上班。”董乐农继续往下讲,“刚进办公楼,就在接待大厅里见到低声下气的宫本,他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等你今晚请他喝酒吧?”欧阳东进低声嘀咕一句,但没人理睬他。
“宫本神情倦怠,脸皮焦黄,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一看就是通宵未眠。”董乐农抿一口啤酒,把酒升轻轻放下,“我把他引进自己的办公室,刚一进门,他就大声感叹室内的豪华。直到秘书端来咖啡离开办公室,我问他,为什么大早就来拜访我?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吗?宫本低头咬牙,迟疑了半晌才开口说:犬养兄,你,你能不能把我介绍给你的祖父,让我到犬养集团来上班?”
“他那个酒馆呢?”欧阳北上气急败坏地问。
“是啊,我当时也这样问。”董乐农说,“只是,我使用的是您的酒馆呢这样礼貌的字眼儿。”
欧阳北上第一次不跟他争,瞪着眼睛准备听下文。
“宫本先生,我无法向祖父推荐啊,”董乐农继续说,“我自己尚且是新人。再说,你拥有那么好的酒馆,那是一个多么让人羡慕的酒馆啊。”
“不要再提酒馆的事情了,宫本先生声泪俱下。昨晚你离开后,我越想越感慨人生的巨大差异。我那间可怜的小酒馆,怎么能与规模如此庞大的犬养集团相比?他说着,用手绕着我的办公室大大地挥舞了一圈,好像这间办公室能够代表整栋大厦一般。”董乐农模仿着宫本的样子,用手挥舞了一个大大的圈子,“三年前,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同学,我们的身份何其相等。但是今天呢,你在天上,而我竟然在肮脏的地下。我越想越懊丧,越想越绝望。人不能比较,一比较你就发觉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失败,自己的耻辱。愤怒使我咬牙切齿,丧心病狂。我把酒馆砸得稀巴烂,老婆试图劝阻,我把她也暴打了一顿。犬养先生,我没有退路了,请接受我到犬养集团来上班,让我有一个新的开始吧。只要这样,才能让我产生成为人上人的希望。犬养兄,我请求您务必接受我。”
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内心揣度着宫本的心事。
“我不能把他介绍给祖父,如果我开了这个头,我们全班50多名同学就都会找过来,这样的局面我是无法应付的。”
“你拒绝他了?”欧阳北上满怀同情地问。
“对,我只能拒绝。”董乐农回答。
“那,那这个宫本后来怎么样了?”高一虎问道。
“第二天,我不放心,到宫本的小酒馆去打探。我看到小酒馆刚刚更换了桌椅,脸上青紫未退的老板娘殷勤地招呼往来的顾客,宫本先生坐在一个酒台上喝闷酒。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拉我一块儿坐下喝酒。酒至半酣,宫本感慨万千。他拉着我的手说,犬养兄,昨晚再一次彻夜未眠,我终于想明白了。正象人们所说的,每个人生下来就不可能平等。中国人有一句诗文,说道人的生命如同花瓣,但其命运却如同花瓣的飘落,中国古人形容为坠姻印履。那个意思就是说,春意盎然之际,有谁注意到花瓣纷纷飘落呢,有的坠在小姐华贵的衣袖上,飘香染秀。而有些则坠入路边道旁,被沾满泥水的脏脚随意践踏,又有谁去怜悯同情?我算是甘心了,我的命就在这个没有出息的小酒馆里,坠姻也罢,印履也罢,命该如此,夫复何求!”
“咱们上山下乡也算是印履吧?”欧阳东进忿忿地说。
“去,别捣乱。”哥哥怒喝。
但董乐农却接过欧阳东进的话喳,“咱们大院哥们儿的家庭都是高级干部,命运却跟大家开了个大玩笑,把你们这些娇滴滴的宝贝儿扔到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坠姻印履?你们他妈的连花瓣都不是。不过大伙儿别灰心,依我看,这一切终会过去,哥儿几个总有一天会时来运转,拔尘而出。”
“你真这么看?”高一虎似乎被人说中了心事,急切地问。
“真的。”董乐农肯定地点头。
欧阳北上摇头晃脑地说道,“现在都什么时代了?美国佬都飞上月球了,那个宇航员叫什么来着?阿姆什么?对了,阿姆斯,斯特朗,就是那个第一个登上月球表面的美国宇航员。脚一踏上月球表面,那感觉真爽,这哥们儿立刻想出一句倍儿牛逼的话,他说,对於我个人,这只是一小步,但对於人类,却是大大的一步。”
“你从哪儿听来的?咱的广播电台没说这些啊。”欧阳东进问哥哥。
“我不是把咱爹那台7管短波半导体收音机带农村去了吗,每天干完活,哥们儿几个蹲在碾盘上吃饭,边吃边收听短波广播呗。”
“哥,你胆子忒大了,偷听敌台哇。”
“扯淡,反正老乡也不懂什么敌台我台的,还端着碗跟我们凑一块儿听广播呢,听了半天根本不知道人家说的是什么。”
高一虎说,“东进别打岔,其实刚才北上说的没错,人家老美都飞到月球上去了,咱们还他妈的见天跟黄土疙瘩打交道,人家在天上看到咱们,不知道是个啥模样呢。。”
高一虎这句话,大家一点儿反映都没有。
“我也快了,”只有欧阳东进垂头丧气地插科打诨道,“修呀修呀修他妈的小地球。”
欧阳东进的俏皮话没有把大家逗笑,因为大家都没有那个心情。
高一虎接着说,“说天上的没用,还是说说咱们地面上的事情吧。唉,除非咱们老爹老妈能很快解放,否则,哥们儿几个还得在农村囚着,跟老乡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别说登月了,连赏月的心情都没有,只能把汗臭的光板儿脊梁冲着天上的月球挣那几个一文不值的烂工分,真不知道还要熬到哪个猴年马月呢。”
“你相信这是对咱们青年人的锻炼改造吗?”欧阳东进不想听那么遥远那么严肃的大道理,他忽然幼稚地问道。
“改造谁啊,人的思想是能够改造的吗?”高一虎一改刚才远见卓识的神态,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他象是在独自思索,也象是在向大家发问,“报纸上宣传有两种说法,一是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另外一种说法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表面说得冠冕堂皇,操,谁想吃闲饭了?城市里不是也有让咱们干的事情吗?如果不去农村,可以当兵,可以进工厂,可以进机关。但是,我想当兵,让吗?我想进工厂,进机关,让吗?”
“哎,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为什么在城里就是吃闲饭?在农村就不是吃闲饭?城里有工厂,有学校和机关,农村有不干活的懒汉和闲汉。哪里不需要改造思想啊,哪里不可以改造思想啊?哪里不需要人啊?”
“没错,想把咱们送农村去就直说,爷们儿拍拍屁股就走,少他妈的拿这些假话填吧我。”欧阳东进忿忿地说。
“去去去,你怎么总是反着说话!”欧阳北上不耐烦了。
“这些事,也不是我们能够改变的。”高一虎突然觉得这样发牢骚一点意义都没有,他把话题一转,说,“回北京前,我正读一本书,<<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俄国的普列汉诺夫写的。越读,越觉得有道理。”
“操,让我也看看吧。”欧阳北上露出眼馋的神色。
“北上,你未必感兴趣,建议你读读军事历史方面的书籍。”高一虎说,“在农村的时候,我还读了另外几本书,印象最深的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我在想,从今往后,我们应该做些正事了。美国人飞上月球探险,既过瘾刺激又对人类有巨大贡献。咱们哥儿几个干什么了?修理地球!这是对咱们聪明才智的最大浪费!我就想,难道咱们真的甘心继续在荒山野岭里抡一辈子大锄?”
看到大家似乎没有听懂,高一虎继续说,“作为社会基本单元的家庭结构是私有制的根本因素,而社会结构的形成,象蜘蛛网一样,把不同形式的家庭组合为社会形态。个人意愿无法改变一个时期的社会结构,不管你的用心有多好,决心有多大。同样道理,我们试图改造自己的思想价值观,这可能吗?这根本就他妈的是痴人说梦。”
“操,你丫小点儿声。”平时大大咧咧的欧阳北上忽然谨慎起来了。“我们公社有一哥们儿说了一句意思差不多的话,结果给抓起来关了仨月。”
“你这套理论太玄太深奥了,何况,你自己的命运并不一定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董乐农没注意欧阳北上紧张的神情,不解地说。
“对,其实,刚才北上的谨慎可以很容易用别的语言来化解。比如,我们可以说,主观改造社会不如有意识地积累自己,这样在社会需要的时候我们才能够挺身而出。”高一虎解释说。
“怎么这样深奥?”欧阳东进摸着脑勺犯糊涂。
“其实,你这话说得太玄,完全可以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解释,”欧阳北上象是给弟弟解释,也象是对高一虎做进一步说明,他说,“这个观点倒让我想起西单那边一个圈子,丫出身高级知识份子,但从小受过的教育一点儿都没耽误脱裤子,丫就是没怎么改造思想,所以就连卖身都倍儿特立独行。据说,跟人睡一晚上觉以后,丫不但不要钱,临走还专门送给嫖客一副油画,叫什么<<九级浪>>。你们说说,丫这是不是抽资产阶级的风呢!”
“你别扯淡了,那是一蒙古插队的哥们儿写的小说里的人物,我读过这个手抄本。”董乐农说。
“这不也是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一种形态吗?”欧阳北上坚持道。
“普列汉诺夫在书中写道,个人的作用,平时并不显现,只能在历史演化过程中才能体现出来。比如,当人类历史和战争中需要一个拿破仑的时候,世界上其实存在着1000个具有拿破仑同样才能和领袖魅力的人物。具体哪个候选人能够成为历史上伟大的拿破仑,则只能靠一些偶然的机遇来选择,选择之前,毫无预兆。”
“你讲了半天,我怎么还一脑袋浆糊啊。”欧阳北上笑着说。
“跟你说多了也没用,也甭琢磨什么改造思想的扯淡观点。你们只记住一点就行了。哥们儿几个,就少说几句废话,更不要再用打架斗殴来充实自己。我们应该彻底武装自己,武装自己的思想和学识。”高一虎用手指敲敲自己的脑壳,“总有一天,当历史需要一个高一虎站出来的时候,高一虎已经充分准备完毕,绝不容许其他人冒名顶替!”
“操,原来丫你早给自己铺好后路了。”欧阳北上似懂非懂地喊道。只有董乐农肚子里明白,赞叹地点头,情不自禁说,“一虎,想得真够远的,我真服你了。”
十六 这吉他弹的,盖啦!
看到董乐农对吉他乖古怪的性取向并没有口诛笔伐的反感和愤怒,高一虎觉得说服董乐农等几个哥们儿,接受邀请胡同串子吉他乖到大院里来玩应该没什么阻力,而且也算不上丢脸。让吉他乖演奏几曲好听的歌曲让哥们儿几个开开眼。本来以为,接受一个胡同串子加出身反动的家伙来大院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胆举动,加上这次不仅大院的哥们儿都要到齐,汪海涛也从海淀赶过来了,空军大院的宋磊磊带着一伙子人,加上妹妹宋璐璐和冯佳两个女孩子都会一块儿轰轰烈烈地赶来。第二天下午,聚会开始了,年轻的俊男美女二十几口子人满满当当在董乐农家坐了一屋子,个个西装崭新或将校呢子大衣闪闪发亮。这个场景,很像是中央机关召开大会时高级干部聚集一堂的感觉,更有点儿军队聚会将星云集的宏大场面。虽然,这些所谓高级干部是一群身穿老爹的笔挺西装,一张张脸上幼稚张狂,那些将校呢大衣包裹的身体稚嫩瘦弱,但都夸张地挺胸仰头,模仿老爹参加高级军事会议时的神态,只是说出话来,除了粗鲁得跟当兵的老爹有些神似外,内容可就干瘪无力得太多了。
本来高一虎想让大伙儿聚在自己家,前几天从机关管理处借回来几把椅子和单人床,宽敞的屋子显得充实一些了。但是,临到大家要来了,他还是决定到董乐农家里聚,因为,他自己的屋子脏得太厉害,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收拾不出来。董乐农家干净整洁,客厅也特别宽敞,今天来人多,宋璐璐他们又是头一回拜访,总得体面一些才行。现在,这么多人挤挤拥拥地围坐在一起,只有吉他乖有些孤独地坐在屋角与大家保持着距离。不是他不想跟这些人交流,他跟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是一个等级,在这些身份家庭和神态都天生高傲的人面前,他自惭形秽,觉得矮人一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是一些出身高贵的干部子弟,他不能不自卑,腰杆子怎么也伸不直。何况,跟欧阳北上特过不去的那个董乐农脸上总是一副懒得答理人的冷傲象,让人感觉距离遥远。还有新来的空军大院一伙子人个个傲气十足,一看就是从来没有跌过跟头,一帆风顺所以特狂的军队子弟。小乖子本能地与这些人保持距离,他感到不自在,甚至有几分恐惧。
只有宋璐璐,让所有的人眼前一亮,也让吉它乖有点儿仰视的亲切感。
她身穿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榨蚕丝军装,外套一件剪裁合身的呢子军大衣,脚下是雪白的回力牌运动鞋。她的锰钢26女式自行车是天蓝色的,与黄褐色的呢子大衣和雪白的回力鞋构成一副美丽的图画。宋璐璐梳着两条时新的小辫子,白净的脸庞脱却了乡村烈日镀上去的黝黑色。她大方地与大院的人打招呼,直接坐在高一虎身旁的椅子上,只是面对孤独痞气的吉他乖时,她犹豫了一下,没有与吉他乖主动说话。高一虎心慌心跳,但强做镇静跟宋璐璐握手,倒水让座。宋璐璐大方磊落的态度,等於向大家宣布与高一虎非同一般的关系。无意中瞥到董乐农流露出眼馋的表情,高一虎登时得意万分。虽然在大院的朋友面前尽量掩饰自己的狂喜,省得把大夥儿的眼睛气绿了,但高一虎今天无疑风头最劲。
哥哥宋磊磊一伙人没有和高一虎坐在一堆儿,他们自己聚着坐在一块儿,始终交头接耳。高一虎知道他们对吉他乖的扮相心存恶感,但高一虎不在乎,他也经历过这个阶段,他相信,音乐能够征服一切。
吉他乖自从进入这间屋子就闭目养神。其实,他的内心早已涌出浪潮,思绪在浪峰上起伏颠簸。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种高不可攀的世界。部机关宿舍大院,对於他们这些贫民阶层的子弟,永远是充满神秘感的地方。象征着权势,象征着威严,象征着不可启及。他用闭目养神的姿态掩饰内心的激动与不安,现在,他终於能与这些大院子弟坐在一起。他明白,能够把自己和这些人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不是交情,不是亲情,更不是平等。只有音乐,只有这种神圣而超然的因素,才能使自己跨越龙门,所以,今天他要格外起劲儿地弹奏歌唱,给大家留下好印象。
“小乖子,今天弹奏什么歌曲?”高一虎轻声问道。
小乖子睁开眼睛,他知道高一虎对他的尊重是发自内心。就客气地说,“今天咱们换个样儿,先给你们演奏一首纯粹的吉他曲子吧。我先不说出曲子的名称,你们听完后,猜一下,看能不能猜得到,好吗?”
“太好了,考考咱们的音乐细胞。”欧阳北上兴奋地说。
这伙人里,只有宋磊磊露出不屑的神情,妹妹宋璐璐尴尬地扭头,假装和冯佳说话。
吉他乖抱着吉他,凝神不动,良久,才用一只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动一根琴弦。
这是一个纯净的巴音,纯净得不带一丝凝滞,接着,又是一声。
劈劈啪啪的雨点儿落下,屋檐上,烟筒上,石板的街道上,小溪的水面上。到处奏起欢乐的鼓点。
云层低垂,雨丝飘摇,轻风吹拂,雨滴叮咚,天上地面,清脆悦耳。
一个小女孩儿光脚穿一件红肚兜跑进雨水里,她欢快地跳着,跑着。小伙伴也不躲雨了,跑到雨地里来。一群孩子跑过田埂,跑上小桥,看着雨中的河水。雨水小了,雨点变成嘀嘀哒哒。水牛从桥下钻出来,愕然地望着雨中的孩子。彩虹出现了,彩虹无声地跨越在两座湿漉漉的青山之间,象是一座天上的桥。雨终於停了,雨滴止歇,只在牛角上凝结成最后的水滴,跌落到安静的水面上。
叮咚。
高一虎和欧阳立刻被音乐声打动,屏息静听。宋磊磊一伙人也惊愕地半张开嘴,沉浸在乐曲之中。渐渐地,音乐声沉寂了,飘摇的雨丝不见了,叮咚的雨滴杳然了,雨中迷朦的画面也消失了。众人逐渐清醒,然后,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
“好像始终跟下雨有关。”宋磊磊第一个说出答案。
“还得具体点儿。”已经听过这段曲子的欧阳北上摆出权威的架势。
“是<<雨季>>吗?”冯佳小声说。
欧阳北上夸张地表现出遗憾,“再猜一下,很接近了,再猜一下。”他鼓励漂亮的冯佳。
“我觉得,”高一虎沉思着,用手指敲着桌面,“雨中有着许多的内容,首先是雨中的环境,浓云,山水,清泉等。再说,雨有大雨,小雨,雷雨,暴雨,春雨,秋雨等等。所以,这段曲子,应该表现了雨中的某一个具体的细节。”
宋璐璐格外注意倾听高一虎的评价,她发现,高一虎是个内涵丰富的男人。
“根据琴声的具体表现以及小乖子的精彩表演,我准确地感受到了这个曲子表现的内容,这就是。。。”
“哔啪声,滴答声,尤其是最后那一响,应该是雨滴儿。” 宋璐璐在内心说,这是她期待的答案。
“雨滴,这是描写雨滴的旋律,”高一虎肯定地说。“雨滴细小而圆润,光滑而娇脆,带着天籁的奥秘,带着滋养的重任。古人用润物细无声来形容雨滴,因为她从高天而来,却细腻而温柔地落在花瓣上面。”
宋璐璐心里一阵狂喜,这诗一样的语言,不但与她内心的感受不谋而合,而且,高一虎描述的画面,比她的感觉更加细腻,更加感性。
“这首曲子的曲名确实叫<<雨滴>>,高一虎形容得非常准确。”吉他乖低声说。
宋磊磊点燃一只烟,递给吉他乖,“哥们儿,不错,真的出乎我的意料。”
高一虎得意洋洋地说,“专门把你们请过来,如果没有把你们打动的把握,我敢吗!”
“吉他乖,再给他们来上几段吉他歌曲。”欧阳北上乐呵呵地说,“唱那个好邻居的歌吧。”
吉他乖叼着烟,点头说,“印尼歌曲浪漫多情,带有热带特殊的韵味。”
吉他弦拨响,吉他乖叼着烟卷唱歌,有点儿嗲声嗲气,但歌声悠扬而浪漫。
路上走着的少女
你向哪里去
身上穿着纱衣
显得更年轻
肩上披着开丝米
显得多美丽
路上走着的少女
请问你向哪里去。。。。
吉他乖的声音沙哑而圆润,悠长而起伏,把一首歌曲演绎得妙曼深沉,格外悦耳。高一虎忍不住偷眼向宋璐璐看去,只见她眼光迷离,神情恍惚,完全沉浸在吉他歌曲的美妙旋律之中。
“好歌,真好听。”几个人七嘴八舌议论。吉他乖在众人的议论中拨弦,弹奏着一个长长的间奏。欧阳北上权威地用手制止大家,示意后面还有内容。议论声停止了,大家屏息静听。
路上走着的少女
是我的好邻居
请你不要害羞
快快来到我这里
为你铺好的长椅
舒适又安逸
为你轻声地歌唱
使你心里多欢喜。。。。
歌声停止了,大家仍然沉浸在美好的感觉中。听众里,只有宋磊磊傻乎乎地嘀咕一句,“为什么是长椅?应该铺床才对啊。”
欧阳北上嘎嘎笑起来,“这你就不懂了,在印尼,人们都是在长椅上休息,人家不在床上睡觉。”
“谁说的,印尼也使用床铺,刘少奇访问印尼时,睡的就是床。”
“哥们儿,国事访问都是在旅馆住宿,能让你睡老百姓家里去吗?”
“操,也可以睡在首相官邸啊。”
“你们抬什么杠,还想不想听音乐啦。”高一虎打断争论的双方。
吉他乖继续演唱,他的演奏让所有人过足了瘾,最后,宋磊磊大叫,“换换口味,换换口味。这么出色的演奏,有年头没听到了。”
“你有什么建议,说来大家听听。”高一虎友好地说。
“吉他乖把我唱歌的瘾头勾起来了,我建议,咱们所有的听众共同来一个大合唱,由吉他乖来伴奏,你们同意吗?”
“好主意,我同意,唱段儿什么歌?”欧阳北上兴致也很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你们都会吧?”
“会唱,我们都会唱。”高一虎格外高兴,俄罗斯歌曲是他的强项。
吉他乖点头,“我不怎么唱俄罗斯歌曲,这首歌只是听过几次。不过,旋律我还记得,伴奏没问题。我拨前奏曲,然后,你们大家唱,我伴奏好不好?”
“就这样,不过,为了唱得整齐,还是你先弹奏第一段。等大家都准备好了,从第二段开始,所有人再加入合唱,你伴奏就行了。”
吉他的琴声清爽如绕石的水流,前奏曲弹奏得美妙极了。紧接着,几个大老爷们儿张开沙哑的嗓子齐声唱起了这首优美的俄罗斯抒情歌曲:
深夜花园里
四处静悄悄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
多么幽静的晚上。。。。
高一虎刚开口就停住了,听到这里他终於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不跟着唱,捣什么乱,捣什么乱那!”庄伟民吼道。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人家吉他乖的前奏就象是透明的水流潺潺流淌,河水清澈,波光粼粼。哪知道,不知从哪个肮脏的阴沟里忽然涌出一股浊流,烂菜帮子菜叶子在水面上漂着,浊浪翻滚,臭气熏天,把美妙的吉他声淹没。操,这他妈的就是你们这伙人的合唱效果。”
大家伙一琢磨,他的形容还真不算过分,不由得都怪笑起来。
“还是人家小乖子独奏独唱好,咱们只配老老实实坐着,当听众。”宋磊磊用手胡撸着后脑勺,一副谦虚的模样。
高一虎忽然发现宋磊磊是个朴实的人。刚才还看不起吉他乖,一副清高不屑的样子。吉他曲一下子就征服了他,使他改变了对吉他乖的看法,变得谦虚礼貌了。这时,坐在哥哥身后的宋璐璐神情放松,和喜爱唱歌的冯佳一块儿专注地等待下一首歌曲。
十七 这情调儿的,倍儿臭
其实,在吉他乖弹奏的整个过程中,高一虎的心思都集中在宋璐璐的身上。对於吉他乖弹奏的曲子<<雨滴>>,他也只是解释给宋璐璐一个人听的。高一虎的心思,在场只有两个人心里明镜似的,超越了所有在场的人。一个是宋璐璐,她一直在偷偷关注着高一虎的一举一动,也在欣赏这个男人雅俗兼备的品味。另外一个注意他的是好朋友董乐农。董乐农眼睛一眨一眨的,冷眼旁观高一虎与宋璐璐偷偷的短暂对视,心里早就乐颠了。
自从在火车上听到高一虎那句“劳驾”,宋璐璐就对这个表面上大大咧咧,却内心羞涩的大男孩式的高一虎格外留意。直到火车站上送别好友去兵团时的邂逅,今天音乐演奏时产生的共鸣,对男孩儿从来心高气傲的宋璐璐对高一虎早已动心。音乐会结束了,趁着欧阳北上和宋磊磊围着吉他乖问长问短胡吹乱侃的机会,高一虎凑到宋璐璐跟前,悄悄问她,“吉他乖弹奏的这几个曲子,喜欢吗?”
宋璐璐笑着点头。
“过去听过这些歌吗?“
“好几首都是第一次听,太美了。”
“是拉美歌曲,世界名曲。”
“真好听,让人一听就着迷,”宋璐璐说,“我们家倒是都有唱盘,只是没有听过真人演唱这么美丽的拉美歌曲。何况,用吉它伴奏现场演唱,感觉真的不一样。”
“你家有唱盘?都有哪些歌?”高一虎惊讶得嘴巴都合不上。
宋璐璐轻松地回答,“俄罗斯歌曲为主,也有世界各国的歌曲,还有交响乐歌剧什么的,其实不奇怪呀,我妈妈是海政文工团的,她曾经当过歌唱演员。”
“呵,”高一虎赶忙问,“你家还有交响乐的唱盘吗?比如。。。比如。。。?”
“柴科夫斯基,贝多芬,是吗?”
“这么说,都有啊!太好啦。”不知为什么,高一虎竟有些手舞足蹈起来。
宋璐璐抿嘴微笑,高一虎不是象其他男生那样掩饰,而是毫无顾忌地放大和表达自己的感受,这与宋璐璐的父亲非常相象。宋璐璐曾经听妈妈讲过,当年父亲是部队首长,但童心未泯。有一次看演出正好听到妈妈唱歌,首长听出她是自己的广西老乡,刹那间就擦出爱情的火花。电闪雷鸣之时,首长灵感一动,决心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演唱刚刚结束,首长站起来,要求增加一个新节目,对歌。台上台下登时欢腾起来,文工团团长带头鼓掌。首长与女演员用家乡话对起了山歌,赢得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演出结束,对歌的两个人相爱了。结婚以后,即使哥哥和璐璐出生以后,父亲仍然是个活泼开朗的人,家庭里歌声不断,音乐声缭绕,兄妹俩也成了天生的音乐爱好者。
“其实在火车上我就认出来了,你在山西插队,对吧?”高一虎转移话题。
宋璐璐笑着点头,说,“可是那天在火车上,我以为你是修理锅炉的呢。”
高一虎把手伸出来,掌心有几块被锅炉烫伤的皮还没有剥落干净。“你还甭说,也多亏了你,我害怕棉袄被人顺走,好几次慌得抓到蒸汽管子上了。”
宋璐璐扑哧一笑,“早知道这样,我第一个把你的棉袄顺走。”
“别呀,象你这样乖巧的女生,才不会干那种缺德事儿呢。”高一虎嘻皮笑脸地说。
“谁说不会?”宋璐璐说,“我又不是你的好邻居。”
高一虎讪笑一下,“挺美好的事儿,用语言表达就不如用音乐来得惬意。如果咱是邻居,我就用不着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了。”
高一虎一下子把大白话说出来,宋璐璐又是高兴又是羞涩。她扭头,假装没听见。高一虎也发觉谈恋爱自己真够外行的,这么说话太唐突,弄不好反而引起反感,就赶忙岔话题。
“坐在那边的是董乐农,是我发小的哥们儿,但他是一个日本鬼子。”
宋璐璐一愣,“鬼子不是早被咱打出去了,怎么。。。?”
董乐农正好听到这句话,他狠狠瞪高一虎一眼,扭回头去继续跟吉他乖说话。
宋璐璐吐吐舌头,高一虎看她乖巧的样子,欣喜若狂,“你别怕他,他真的是日本后裔。不过,他也是我手下败将。”
“真的?”
董乐农强忍着没有回头,心里恶骂,“臭小子,我算是给足你面子了,真是个重色轻友的大混蛋。”
高一虎说,“我们大院藏龙卧虎,能人特多。”
宋璐璐好奇地问,“都有些什么能人啊?”
这个话题使得高一虎找到了感觉,他兴高采烈地介绍,“比如欧阳北上吧,这小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能一口气说出中国自解放战争以来,各大野战军司令员,政委以及大部分师级领导的姓名,籍贯以及简历。解放以后的各大军区,中央军委各部委领导人的名单,他也了如指掌。”
宋璐璐露出即佩服又好笑的表情,“他是不是想指挥百万大军解放台湾呀?”
“嘿,你还别说,这小子已经在我们面前演讲过好几次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略问题了。他们家乱得象狗窝似的,就是墙上挂着的那幅世界地图,他宝贝着呢,简直一尘不染。”
“我哥也喜欢军事,他们俩肯定聊得来。”
“还有欧阳北上的弟弟欧阳东进,就是我们前些天去火车站送走的那个小子。我们插队的八九个月,这小子牢记哥哥临别前的叮嘱,愣是把一本<<新华字典>>背诵下来。你如果哪个汉字弄不清楚,不用查字典了,问他就行,保证一丝不差地把整个条目给你背诵下来。”
“这可真是个本事。”宋璐璐钦佩地说。
“还有那个董乐农,”高一虎悄悄指指董乐农的后背,“别看是个日本鬼子,干事儿倒是有股子狠劲儿。有一次他老爹买了一只手风琴,乐农从早到晚疯狂学琴,连上厕所都带着琴进去。结果,才三个月多点儿,他就能给我们伴奏,演唱好多首俄罗斯歌曲了。”
董乐农回头,“一虎,你自己的本事呢?还不趁机吹吹?”
宋璐璐看着高一虎,露出期待的神情。
高一虎憨憨一笑,“我有什么本事啊,我什么本事也没有。”
董乐农说,“这小子可是1965年北京市围棋大赛少年组第五名。”
高一虎谦虚地说,“那也算不了什么,只是比我们大院几个臭棋篓子强一些而已。”
宋璐璐马上佩服起来,“全北京市啊,那可太厉害了。”
高一虎嘴上依旧谦虚,心里却得意得要命,“我在观园围棋队学过几天,瞎玩,瞎玩。”
“你们家在哪栋楼?”宋璐璐问。
“南楼,就是对面那栋。”高一虎回答,他耽心宋璐璐会提出大家去他家玩。现在,他家仍然象猪圈一样乱。好在宋璐璐没有把这个话题发展下去,反而说,“哪天你们到我家去吧,我哥哥是个兵器图册的收集狂。”
“真的!”一直跟吉他乖聊天的欧阳北上转过身来,“都是哪种兵器?有外国的没有?”
宋璐璐笑眯眯地回答,“我哥就在你身边,干嘛不直接去问他?”
“我刚刚找到一本<<美国兵器图册>>,特棒,什么轻型枪械都有,带彩色图片的。”那边聊天的宋磊磊听到了妹妹的话,马上扭头炫耀。
欧阳北上立刻兴趣大增,接过话喳,跟宋磊磊热烈地暴侃起来。
高一虎趁他们说话的时机,从侧面欣赏宋璐璐的脸蛋。穿透窗户的阳光,渲染出宋璐璐腮畔细腻的汗毛,熹光之下,轮廓细茸茸的,曲线优美的脸膛上,秀气的眼睑上睫毛很长,微微张开的嘴唇湿润诱人,高一虎产生一种想去亲吻的冲动。宋璐璐扭回头,高一虎急忙用微笑掩饰自己的窘迫。
宋璐璐感受到一虎的目光,她知道这是欣赏的目光,不由得有些得意。
“这次回来,你打算怎么办?”宋璐璐端坐不动,问道。
“什么怎么办?”高一虎没有弄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今后啊,”宋璐璐说,“总不能再返回陕北那个穷乡僻壤吧。”
“我?我没想过。”高一虎吞吞吐吐地回答。对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而是想也没用,想也白搭。现在老爹还被关在五七干校,连自由都没有,家都不能回。没有老子的帮助,他高一虎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把自己留在北京。
宋璐璐不解地盯着高一虎,把高一虎盯得发毛,他有些尴尬地笑着说,“这么说,你找到门路,不用再返回山西农村了?”
“是啊,保定38军的军长是我爸的老战友。前两天刚说好,让我和哥哥都去他那里当兵。”
“祝贺你们啦,能当兵是摆脱农村的最佳捷径。”
“谢谢你。”宋璐璐答道。
看到宋璐璐快乐的神情,高一虎也受到感染,说,“还不如,哪天咱们一块儿去你家,我还想听听你收集的唱片呢。”
“好呀,好呀,欢迎你们。”
宋璐璐说完,又有些担心地瞥一眼哥哥,心里吃不准哥哥对吉他乖到底怎么看。
高一虎猜中了她的心思,贴着耳朵对她说,“别担心,去你家那天,就我们大院的几个人,不带吉他乖就是了。”
宋璐璐迟疑地说,“他不是你们的朋友?”
高一虎说,“他怎么能跟我们一路?他只是个胡同里的孩子,我们主要是看他吉他弹得不错,跟他可算不上什么哥们儿。”
“原来是这样。”宋璐璐松了口气,悄声说,“我还怕院里的人看见,该笑话我们了。”
“别耽心,别耽心,反正不带他去你们大院就得了。”高一虎爽快地说。
宋磊磊兄妹俩和空军大院的一伙子人没吃午饭就走了。当屋子里只剩下大院的几个人时,高一虎拆开一包烟,散给大家。董乐农神态诡秘地说,“你小子交桃花运啊,要不然这么大方。”
“操,挺高尚的事情,到你嘴里怎么变得这么下流啊。”
欧阳北上足足吸几口烟,“还是咱男的凑一块儿舒服,屋子里一有女的,抽烟都不能理直气壮。”
“去去去,有个漂亮妞增添多大乐趣呀。你小子不食人间烟火,整个一秃和尚。”董乐农说。
“再踩乎我,我跟你丫急!”欧阳北上一副急火上升。
高一虎懒得给他们劝架,漠不关心地说,“你们俩要是真掐,最好到外面去,我们还有正事儿呢。”
董乐农想起来了,“没错,北上,你安静一会儿,一虎委托过我,今天咱们得商量给吉他乖拍婆子的事儿。”
吉他乖一下子楞住了,他张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刚才那个冯佳怎么样?”欧阳北上反映快,立刻凑上一句。
“你奶奶,”高一虎生气地打断他,“有点儿正经没有?”
吉他乖脸上泛红,他没想到这帮子刚认识的干部子弟会关心自己的生活问题。“哥们儿几个,我的事,怎么好麻烦你们?”
他的话立刻被高一虎打断了,“别不好意思,我们不象欧阳北上那么坏,光知道拿你开涮。”
欧阳北上气急败坏,“我他妈的怎么坏了。”
“你提起冯佳就没点儿正经。”高一虎气哼哼地说,“人家冯佳对爱情绝对忠贞,在北京站送别情人时,人家多深情啊。你有半点儿良心,就不能破坏人家美满的爱情!”
欧阳北上一只手摸着脑袋,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就憨笑着说,“呵,我把这喳儿忘了。”
高一虎知道他说的喳儿其实是另外的意思,只不过当年给吉它乖点面子,他也不把话点破,不理欧阳北上,继续说,“小乖子,我们这位日本哥们儿可是个情场高手,拍婆子冠军。只要董乐农决心替你出手,就是王母娘娘也能给拍回来。”
董乐农好像忽发善心了,他一脸讪笑,拍拍吉他乖的肩膀,“小乖子,哪天哥们儿带你上街,保证让你称心如意。”
吉他乖怀抱吉他,呆愣愣地看着董乐农,不知道董乐农到底是善意还是拿他寻开心,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十八 一个爹俩妈
吉他乖的弹奏竟然被新认识的大院朋友赏识,热烈程度出乎意料。要知道,在文革临近以及刚刚开始的时候,居住在大院的干部子弟首先把矛头对准的,不是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不是地富反坏右,不是历史或现行反革命,而是居住在他们身边,多年来矛盾早已累积的如山仇深似海的胡同孩子。平时总是惹是生非的胡同串子是大院子弟对胡同孩子最普通的称呼。这个称呼充满蔑视,侮辱甚至仇恨。
如果不是碰巧跟欧阳北上分在同一个村子,如果不是欧阳北上突发善心接受了吉他乖,如果不是欧阳北上太喜欢音乐了,从此迷上了他的吉他,如果不是这些大院的孩子以及刚刚加入进来的空军大院的孩子们都喜欢吉他喜欢外国歌曲,吉他乖毫无疑问不会有任何机会进入大院进入这些干部子弟的家,象模象样地登堂入室,坐在这里给大家弹奏吉他。
想明白这个关系,演出过程中的吉他乖始终一声不吭低头弹奏认真唱歌,但此时他的内心早已汹涌澎湃了。这种干部子弟聚集的大院,听众的文化修养高,欣赏水平也很不一般,得到他们的夸奖和赞赏,说明吉他的演奏确实已经出神入化了,当年姨妈妈在他身上下的苦功,加上自己对音乐的如醉如痴,终於结出丰硕的果实。
想到这里,吉他乖心里就无法平静。
吉他乖的家,在两个妈妈没有被赶到乡下去以前,家里的炕上总是坐着两个老太太,她们都是吉他乖的亲妈。虽然生活清贫,但吉他乖的两个妈妈和睦相处,亲昵友爱,对待吉他乖亲切关爱。但这种特殊家庭就象社会中的怪胎,她们无数次遭到胡同里大人和孩子们毫不留情的窃语和耻笑。但是,吉他乖却感到很幸福,这是他悲惨童年生活中唯一的一道暖色阳光。
他从来不知道两个妈妈里哪个是他的亲妈。
但这没有关系,因为,两个妈妈都待他如同己生。吉他乖觉得幸福,因为,有谁能象他一样同时得到两个妈妈的关爱呢?
从未谋面的爹好像把吉他乖的艳福早早剥夺了,因为他生前娶了两房太太,一个大太太和一个姨太太。两个女人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共同抚养这唯一的孩子。生活的艰辛,使两个本来就情同姐妹的女人更加亲近,她们与小乖子一起相依为命,如胶似漆。两个女人对吉他乖投入了相等的爱,他从小就分辨不出哪个是姨母哪个是哺乳他的亲生母亲。虽然,在学校填表时,他只能在母亲一栏填上大太太的名字。但这不说明什么,大太太象亲生母亲,姨妈妈对他也投入了同等的爱意与呵护,他与两个妈妈都亲如母子。
大太太出身豪门,从小娇惯,但写着一手好字。姨太太的家庭虽然普通,但也是书香门第,小家碧玉。姨妈妈在自己的家庭里,从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其弹得一手好钢琴,在街坊邻居中颇有名气。身为中将的丈夫在上海租界举办的一场音乐会上听到了精彩的钢琴曲弹奏,立刻情不自禁对弹琴女子疯狂追求。虽然家里已经有了大太太,但当时的军阀三妻四妾非常平常,所以,中将最后把钢琴女子娶回家,以姨太太身份共同生活。
大太太虽然出身名门,但为人贤惠谦让,与弹钢琴的姨太太相处融洽。
两个女人在丈夫去世后,一改过去阔小姐洋太太的习惯,粗衣简食,齐心协力,共同抚育丈夫的遗孤。亏得两人都有一手说得过去的女红手艺,缝补拆洗,维持生计。更幸运的是,这个在贫困中长大的孩子,从小对音乐情有独踵,而且很有灵感。两个女人节衣缩食,积攒几年时光,给他买了一台当时非常时髦的手风琴,姨太太亲自充当启蒙老师。少年吉他乖无论长相还是学习都不出众,但就是对手风琴爱不释手。姨太太教得尽心尽力,吉他乖学得如醉如痴,几年下来,吉他乖的手风琴弹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渐渐在远近闯出一些名气。上初中时,邻居一个大哥从新疆劳改回来了,他身上携带着一只吉他。在胡同里,小乖子第一次听到吉他这种神奇的乐器,一下子就象中了魔障一样对吉他着了迷。从此,小乖子跟屁虫一样成天跟在大哥身后,无限崇拜地纠缠着人家。最后,大哥被他感动,不但没嫌弃他,反而开始教授他弹奏吉他。吉他乖有深厚的音乐功底,加上对吉他着魔,加上还有一个天生沙哑的歌喉,正好适合吟唱吉他歌曲,他学习吉他刻苦用功,进步神速。直到有一天,大哥对他说,我的本事没法再教你了,算你出师了吧。当天晚上,大哥召集了一伙玩吉他的朋友,专门让小乖子弹奏几曲。弹奏完毕,赢得一片掌声。如果不是警察闻讯赶来,驱散了这群非法聚集的狐朋狗友,现场的气氛,简直就象几十年后出现的摇滚音乐会。吉他乖一曲成名,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两个穷困的女人看着吉他乖的成绩欣喜若狂,这是她们暗淡生活中突然出现的耀眼光辉。两个女人从此更加节衣缩食积攒钱财,几个月后,竟然给吉他乖买了一只崭新的吉他,算是那年吉他乖生日的一个出人意外的惊喜礼物。由於吉他弹奏出神入化,小乖子远近闻名,胡同里的孩子们索性把他的小名发展了一下,称呼他为吉他乖。他的真名,反倒被人忘记得干干净净。
吉他乖得到两个女人的真心呵护,就象是泡在蜜罐子一样。即使生活异常艰辛,即使吃不上穿不上生活如同叫花子他也心满意足。从上小学开始,每天放学吉他乖都要提一只破网兜,在路过的垃圾箱里捡拾菜帮菜叶。回家后,大妈和姨妈会把捡来的菜叶用水洗净,清炒出来作为全家的菜肴。吉他乖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全国陷入长达三年的饥馑,垃圾箱里连菜帮菜叶都拣不到了。但那几年,没有这些垃圾食品的补贴,两个女人每天依然能够做出饭菜来,吉他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几晚吉他乖听到隔壁两个妈妈的屋里传出来干草的沙沙声,吉他乖才模模糊糊想到他家里可能埋藏着什么宝贝。干草的沙沙声出自两个妈妈睡觉的厚床垫。那个年代没有弹簧床,两个太太只能在棕床上铺上厚厚的干草垫。半夜干草声,是由於两位太太用手在干草的垫子里摸索什么。几年以后,文革开始,两个妈妈被强制遣送到父亲籍贯的河北乡下。临分别时,吉他乖才从姨妈嘴里听到了真相。原来,父亲去世前,两个太太将少量金首饰埋藏在地下,后来又转移到塞满干草的床垫里,在困难时期取出卖掉,换回钱来帮衬困难的日子。也多亏了这些幸存的零星金首饰,吉他乖一家才安然度过三年饥馑的艰难岁月。
特殊的生存环境,日子的艰辛,求生的本能,造就了吉他乖特殊的性格。他既热情又冷漠,既孤傲又自卑,既高贵又低贱。
由於从小没有父亲,生活在一个怪异的存在两个母亲的家庭里,吉他乖过早成熟了。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就暗恋上了邻居的小女生,就是住在隔壁的小轴子。每天夜里,他都躺在床上想象与小轴子相爱的过程,想得具体细致,如同真实发生。从那时开始直到插队离开,他在梦中与小轴子从拉手到亲吻,从亲吻到做爱,随着年龄的增长按阶段发展。升到六年级时,他已经朦朦懂懂想到将来跟小轴子牵手人生,心目中把小轴子当作自己的老婆。虽然硬实的木板床疙得他的屁股生疼,但想到小轴子他就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上初中那年,小乖子忽然开窍了,原因是他偶然翻阅的一本青少年健康手册,手册象启蒙一样让他知道了男女之间那点儿事。就在当天晚上,身体里忽然有一股灼热的液体奔泻而出,无法自制,小乖子惊慌失措,但又觉得享受无比。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小册子里对这种现象早有交代,那是身体成熟的标志,也是爱情资格的体现。小乖子很快学会把遗精转为手淫,用手淫来充实想象中与小轴子做爱的全部过程。
落魄知青
欧阳北上当然比高一虎更了解吉他乖。
这个了解,不止是吉他乖的痞象,也不止是吉他乖能够弹奏出精彩的吉他曲,欧阳北上还知道吉他乖性格上的弱点和怪癖。欧阳北上想向高一虎介绍这些背景,但高一虎根本不感兴趣。
“哥们儿,我知道吉他乖的人品不坏,跟胡同串子有区别,”高一虎不耐烦地说,“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你丫哪儿来的那么多故事?”欧阳北上不屑地哼哼,但耳朵倒是竖起来。从小大院的孩子就知道高一虎善於讲故事,夏天的夜晚,孩子们喜欢聚在大院一侧的水泥乒乓球台边,听高一虎开讲。如果高一虎迟到了,孩子们会象乖学生一样挤坐在水泥乒乓球台上耐心等待他的到来。高一虎夏夜讲座的话题涉猎广泛,但什么东西经过他的嘴巴一加工,立刻生动活泼,比学校老师的讲课好听多了。
“我们是2月份从北京动身的,一路上大雪纷飞,大地银白,”高一虎的讲述刚一开始,欧阳北上就想起自己比高一虎动身才早两个多星期,到达山西晋西北的小山村时,大雪正好纷纷而落,高一虎接着说,“火车开了两天一夜,在第三天傍晚,我们到达了陕西省的铜川。铜川是著名的煤矿产地,也是通往陕北的铁路的尽头,火车轨道到这里截止,前面就只有盘山公路了。铜川,离我们的目的地延安还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吧,说起来一百公里不远,尤其是乘坐汽车。但是,陕北高原高山耸立,无边无垠,沿途,一大半都是盘山公路。所以,一百多公里路程汽车需要行走一整天。我们乘坐的是军队的帆布棚卡车,一色绿色解放卡车排成一个长长的车队。那天清晨一大早,我们同一火车的几万名知青就分乘几十辆解放牌卡车顶风冒雪向延安进发。一路上雪下得这个大呀,眼前一片模糊,山啊,沟啊,岭啊,全都被风雪弥漫,世界的一切都被大雪遮挡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军车的车顶上有那种很厚的帆布蓬子,天气虽然寒冷,但帆布蓬子能遮风避雪。当时我们几个是坐在军车后部,军车后面是敞口的,倒卷回来的大雪扑了我们一头一肩,整个人都成白色的了。前往大山深处的延安地区,沿途大部分是高山深谷,盘山路覆盖了厚厚的积雪,经汽车碾压,本来就狭窄的道路滑极了,卡车轮胎上都安装了防滑链,虽然沉稳,但仍然险象环生。狭窄的盘山公路上,一辆车行走已经令人提心吊胆,如果迎面来车,双车相错时,那场面真的惊心动魄,叫人胆战心惊。我亲眼看到同一车队的一辆军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三个轱辘留在路面上,一个轱辘已经高悬在深谷上空了,一群战士正想办法把车弄回道路上来。幸亏那是一辆运行李的卡车,如果上面坐着人,非得吓个半死不可。”
“操,你们还有这么玄乎的旅程那。”欧阳北上听得心惊胆战。
“一路上荒芜得要命,卡车行走好长时间也见不到一个稍微像样点儿的村庄。偶尔路边露出一两孔几乎荒废的窑洞,似乎还能露出一点点儿人气儿。记得那天,车开好久了,终於进入了一个乡间的大镇子。这个大镇子的中心只有一条街道,我们的卡车就是沿着这条道路穿镇而过,镇子路边倒是有成排的房屋,有店铺和也有饭馆,只是大白天的整个市镇空寂无人,店铺和饭馆都挂着门板不开门营业,整个市镇就象鬼子刚刚扫荡过一样,冷冷清清,一片荒芜。空旷的静谧之中,只有我们几十辆军用卡车轰隆隆开过去的声音,车尾扬起纷份扬扬的雪屑在空旷的街道上盘旋。”
“真他妈的有点渗人。”欧阳北上夸张地扬了下眉毛。
“没那么夸张,毕竟军车上坐着我们好几万口子知青呢。”高一虎满不在乎地继续讲,“转过最后一个街角,到达市镇边缘了,这时,前面荒芜的路口突然出现了两个叫花子,雪花纷飞之中,两个人身裹破棉袄,腰上扎条草绳,头上戴着顶油吃麻花儿的羊剪绒棉帽,一副落魄的样子。说实话,这两个穷酸透顶的叫花子跟我们这群乘坐军用大卡车雄赳赳气昂昂朝气蓬勃奔赴延安的成千上万知青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当时能注意到这两个叫花子,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市镇人烟稀少这两个摇晃的影子比较惹人注意,另一方面,这两个人与众不同,他们每人手中都惹眼地撑着一根粗得有些夸张的打狗棍,这种打狗棍不象是用来打狗的,打狗用得着这么粗得吓人的棍子吗,以我看来,这种棍子,用来打群架还真差不多。”
“陕北要饭的够牛啊,连打狗棍都这么奢。”欧阳北上竟然露出眼馋的表情。
“奢个屁啊,后来我们才知道,身披烂棉袄腰扎破草绳,头戴肮脏的羊剪绒棉帽,抓一根又粗又重的打狗棍,这付行头,正是在陕北延安地区穷苦农村里插队落户的北京知青们的典型打扮,过不了俩月,我们自己也都改变成这副德行了。唯一不同的,是我们始终没堕落到四处流浪的地步,我们也从来没在手里抓一根又粗又大的打狗棍。”
“这么说,市镇上遇到的那两个不是农村叫花子,而是咱北京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啊,是在你们之前到达陕北的吧?”欧阳北上急于知道结果,赶紧补充。
“对啊,其实,我们是第二批,第一批比我们早出发半个多月,”高一虎感慨地摇头,“才半个多月时间啊,这些第一批到达的知青,就混成这副模样了,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陕北穷乡僻壤里典型的穷鬼二流子。”
这次欧阳北上没有插嘴。
“看到我们浩浩荡荡的车队,这两个知青停下脚步,直戳戳立在路边,冷冷打量着军车一辆一辆从眼前驶过,目光冰冷,一言不发。直到我们乘坐的最后一辆军车开到眼前,两个人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不知道我们这辆军车触到这两个家伙的哪跟筋儿了,两个人醒了一样激动万分,冲我们挥舞胳膊,狠吐吐沫,然后用纯正的北京话冲我们大声怒吼道:要饭去吧!喊罢,其中一个家伙抡起手中沉重的打狗棍,使劲儿朝我们的卡车扔过来。”
“操,有病啊!”
“可不,棍子扔过来,幸亏军车速度快,没砸到我们身上。但是,这两个人,两个象叫花子一样的北京知青,却给我们拉开了陕北之旅沉重的帏幕。我们都默默地注视着这两个突然发疯的知青,人影渐渐模糊,渐渐消失,我们大家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更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内心深处的震撼和感触。”
“这种事情,这种感觉,我们是到了村子后,看到老乡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状况后才产生的。”欧阳北上低声叨咕一句。
“我们还没到农村,就已经受到了残酷的洗礼,”高一虎伤感地说,“到农村以后,老乡的贫苦和山区的闭塞,反而没产生如此强烈的刺激。人啊,只有看到同类,看到咱北京人自己,看到这些只比我们早到农村半个月的北京知青的状况,才会发生感慨。我们大家的心,好像一刹那就沧桑起来了。物伤其类,感同身受啊”高一虎大声叹道。
“跟父辈那种战争中的血与火的考验相比,我们并不比他们当年逊色。但问题是,我们的故事发生在现代这个时代,发生在我们这些大城市的孩子身上,这到底是否值得?这到底是否必要?”欧阳北上强撑,寻找一种慷慨激昂同仇敌忾的情绪,但看到高一虎无动于衷的样子,立刻闭上了嘴巴。
其实,高一虎并不是无动于衷,他只是深深陷入自我的思索之中。
“到了农村,看到活生生的贫困,我们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一下子成熟起来了。其实,世界根本就不是平等的,人类是按群划分的,归纳到哪个群体,就决定了你一辈子的命运,谁也改变不了这个命运。到了农村我们才知道,中国的农村,绝对不存在清明上河图那种富贵和繁华可爱的景象。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们才能回过头来,审视我们过去从来不留意的大城市里的阴暗角落,看看角落里蜷缩着的吉他乖一类人物,现在,我觉得我们已经可以与吉他乖那样的不幸者共处了,我们可以宽容他们,可以接纳他们,甚至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与他们并肩站立,患难与共了。”
直到现在,欧阳北上才听出高一虎讲这个故事的真实想法,“" 操,你早说啊,其实,我在村里早就跟吉他乖同吃同住了,这跟与农村的贫下中农相结合没什么区别。”
“ 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呢。”高一虎自言自语,“严格地讲,即使不下乡,即使不进入穷苦农村看到几百几千年来从未改变的真实情景,只要把眼光投入城市的角落,我们照样能找到中国贫困的影子,只是,我们过去从来不去注意,或者不屑去注意罢了。”
“那你的意思,我们根本不必要上山下乡,现在也不必排斥象吉他乖这样的城市胡同串子。即使现在听他的音乐,也要时刻划清界限,既不沆瀣一气,也不能过分排斥,对吗?”欧阳北上感觉头脑有些混乱,有些迟疑地说。
“不,这样说就太卑鄙了,”高一虎说,“我们在某种情况下,应当找到跟吉他乖共同点,比如,都是北京人,都是北京知青,再比如,我们大家都热爱音乐。”
“还有,吉他乖还没有婆子呢,咱们应该给他拍个婆子。”这句话,欧阳北上好像是开玩笑,也好像是似乎一直憋着,现在终於可以脱口而出了。
二十 小轴子成了吉他乖永远的痛
高一虎,董乐农甚至多少算是好友的欧阳北上都无法理解吉他乖的心情,吉他乖说不上懂得爱情,因为,他从小就缺乏这个土壤。但是,吉他乖的姨妈,也就是军官爸爸的姨太太当年却是为了追求爱情而心甘情愿地到军官家作小,好在大太太温柔善良,两人相处融洽,共度时艰,一辈子和谐相处。所以,吉他乖身上既有大太太旧观念的本分过日子的现实爱情观,有有姨妈妈放荡不羁的理想化的新式爱情观。两者融合在一起,吉他乖对于爱情与性欲的关系,灵与肉的差别总是莫衷一是,一片浑屯。尤其从小孤独的少年生活,根本不存在爱情希望的对小轴子的痛苦思念,最后也是小轴子彻底击碎了吉他乖对爱情比较纯正的朦胧理解,他的心碎了,不是因为失恋,因为他和小轴还子根本没有开始呢,连手都没拉过一下,更谈不上恋爱不恋爱的。想起当年自己的父亲荒淫无耻地一人霸占了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最后竟为已经离开人世的他而守寡终身,而作为儿子的吉他乖竟然一个女人也摊不上,如果抱怨不公,吉他乖不知道应该向上天喊冤还是应该向死去的父亲抱怨。
吉他乖对其他女孩没有产生过感觉,无论是纯洁的感情寄托,还是纯粹肉体的需求,对其他女孩,哪怕被几十年后人们津津乐道的所谓意淫吉他乖都没有产生过。吉他乖觉得自己就像农村里满街巷流窜的野狗一样,有时需要感情的抚慰,有时又需要一种纯粹生理需求的简单宣泄,但这个宣泄的渠道,吉他乖始终没有找到。
村子里女人喜欢开玩笑,山区农民的玩笑粗野而直接。邻村有个傻呼呼的汉子,神态半痴半愚,说话疯疯颠颠,年过三十了还找不到女人。村子里的人老远见到他就信口开玩笑。乡村狸语口音厚重,吉他乖一开始根本听不懂,后来好歹明白一些了,意思却不甚明了。直到有一天,村里一个要好的后生贴在耳朵上偷偷给他解释了几句,他才弄明白。这些俏皮话原来很简单,什么前晌跟队里的母牛感觉爽不?什么张庄那头母驴是不是舒服得直劲儿嚎。吉他乖明白了,这个不谙人事的傻子,村上哪家姑娘都不可能看上他,所以,到了性成熟的年龄,傻子无处宣泄,真的跟村里牲口那个过。
这个原始肮脏的事实被吉他乖听到心里去了,他甚至设想过自己有一天实在受不了了会不会也这么荒唐?这时,他身上姨妈妈教育的印记开始发挥作用,吉他乖不是像傻子或牲口一样不加选择地去宣泄,人与人之间的性,应该是美好的,象音乐一样美好,可以引起人们无穷无尽的想象,可以引起世上最美丽的感觉。
吉他乖在这种只能想象无法实现的状况下生活,他没设想过未来,他认为自己根本就没有未来。
二十一 既然看他可怜,干脆给丫拍个婆子吧
把拍婆子的决定告诉吉他乖时,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激动和感激,面部表情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
吉他乖深深铭记小轴子那张可爱的脸蛋儿。虽然小轴子黄鹤杳然一去不返。但吉他乖仍然刻骨铭心,意乱情迷。他执拗地思念小轴子,在梦里跟她相拥抚慰甚至做爱。虽然一觉醒来,一切成空。吉他乖从来没想过怎样跟别的女人相识相爱过日子。不过,高一虎说的也有道理,小轴子已然远去,永不回头。人生有许多岔路口,眼前的现实是,小轴子只是个逝去的梦,吉它乖该醒了。
高一虎采取攻心为上之谋略,七鼓弄八鼓弄把董乐农说动了。其实,董乐农也有心成全吉它乖,方案在七嘴八舌之间敲定。
第二天一大早,董乐农高一虎和庄伟民就带着仍有几分胆怯的吉他乖骑车出了门。吉他乖临时跟大院孩子借了辆自行车,他笨拙地蹬车,背上那把片刻不离身的吉他来回摇晃。到大院门口,董乐农捏闸,一脚支地叫道,“你又不是去演出,带吉它干嘛?”
吉他乖不情愿地把吉它解下来,交给借他自行车的孩子。没有吉他的吉他乖再次骑在车上倒是不摇晃了,但他浑身难受,就象一只抓耳挠腮的猴子。
本来,董乐农不愿意让高一虎跟着一块儿去,他说,这拍婆子人不能多,我带吉他乖一个人去就得了。否则,一大伙子排成队,跟打狼的似的,还没靠近呢就把人家吓跑了。
但高一虎不放心,“乐农,谁知道你小子会憋什么坏?给吉他乖找个婆子不许找圈子还是我逼着你呢,没有我们督战,没准你小子会偷懒耍猾。”
“操,你就瞎猜吧。”
高一虎一伙人不管吉他乖骑得快慢,自顾自聊着天骑车沿马路牙朝西单方向行去。
“乐,乐农,咱今天别去西单了。”吉他乖紧蹬几下赶上董乐农,“就在西四转转算了。”
“是我拍婆子还是你拍?如果你有这本事,得,自己来吧。”
小乖子连忙解释,“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西单,西单那里。。。”
“那里怎么了?”
“那边的顽主特。。。特凶。”
“操,我当什么事呢。”董乐农满不在乎地蹬着车,“咱这么多人呢,你发什么怵,就这崧胆儿还想拍到婆子?”
吉他乖拗不过他,只好垂头丧气跟在大家后面。
从西四到西单,公共汽车只有两三站地,骑车也只需一会儿功夫。吉他乖慢慢腾腾地蹬着车,看着沿途陈旧的房屋和墙面上被风撕得破烂的大字报和口号标语。沿途商店寥寥,不时出现的小胡同把不甚整齐的平房分隔开来。小胡同歪歪扭扭,里面都是些低矮的平房。间或出现的楼房象冬天严寒中的堡垒,在灰蒙蒙的天幕下严阵以待。还不到西单,远远看到西单商场那几扇宽大的玻璃橱窗,以及橱窗前平坦的广场。西单商场前两年发生过武斗,一个造反派组织占领了商场,并在商场房顶上组织了一伙枪手。那天吉他乖也去看热闹了。离得近了才知道枪手们不断开火的,只是毫无威力的汽枪。观众们挤在大街上,看上一会儿,很多人扫兴地散了。当时全国到处在真刀真枪打仗,这场用汽枪进行的武斗连点儿销烟味儿都没有,太无聊了。
一伙人骑车路过西单商场,看到大街上还没什么行人,就是路过的公共汽车也空琅琅的,在商场门前他们没有停车。继续往前蹬车,很快就到了西单十字路口。离得老远,董乐农眼尖,发现了一个妞,骑近一看,他咧嘴就乐了。
牌儿真他妈的亮,开斯米拉毛大红围脖,脚下是白边懒汉鞋,立在马路牙子上左顾右盼。
“喂,这不是西单小凤吗?怎么今儿个耍单儿呀。”董乐农认识她,以前曾为她扔过砖头。
看到董乐农一伙人,小凤嘴巴乐得歪到一边,更显得妩媚风流,“哟,你不是部大院的董乐农吗?今儿个怎么跑到西单来玩儿啦?”
“带我们一个新哥们儿出来透透风,谁承想出门儿就遇到西单一枝花,真他妈有福气。小凤,这是我新认识的哥们儿小乖子。”
“我听说过,不就是弹吉他那个小乖子吗?”
吉他乖不认识小凤,他只是听人说起过西单小凤的大名。听到小凤的话,吉他乖胡乱点头,小凤长得漂亮,吉他乖的胆子先怯了,心慌得象只小兔子在蹦。
高一虎几个人不过来聊,远远地用脚支车,抽烟看他们聊。
“得,你听说过小乖子就太好了,”董乐农吹一声口哨,“省得我介绍了。”
小凤媚眼儿乱挑,娇声娇气道,“好久没喝董大哥的啤酒了,今天这么多人,一块儿喝几杯怎么样?”
“喝酒还不容易,不过,别选今天。”董乐农用眼睛瞥着吉他乖,“今天是特意为我这哥们儿到西单来的,小乖子太缅腆,不善於表达自己的感情。今天就让他代我陪你喝几杯,怎么样?”
小凤爽朗地拍董乐农肩膀一下,“你什么意思呀?是不是要把小乖子介绍给我啊?”
董乐农笑着点头。
吉他乖看着眼前花朵一样漂亮的小凤,心早飞到云端上了。小凤大方地走到吉他乖身边,笑眯眯地问,“乖子哥,早听说你的吉他弹得特棒,能教我弹吗?”
“能,当然能。”吉他乖语无伦次地答应,马上伸手从背上取吉他。这时,才发现吉他没带在身上,登时神儿更慌了。
“得,还是你们俩音乐爱好者侃侃共同爱好吧。我们还有事儿,哥儿几个等着我呢。今天中午,就让小乖子代表我请客,你们俩现在就直奔餐馆。”
“你,你干嘛去啊?”小乖子求救地问。
“哥们儿,附近哪个馆子好,你就哪儿请客,别心疼钱。”董乐农说着,偷偷把一张二元钱的钞票揣进吉他乖的上衣口袋。同时把嘴巴贴在吉他乖的耳边,低声嘱咐,“这小凤是个情种,待会儿吃完饭,一块儿去她家,她会引你好好痛快。”
西单小凤等在旁边听他们说话,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直到大伙儿哄着走了,才冲正往自行车上跨的董乐农喊一句,“哪天你自己请客,别忘了招呼我一声。”
董乐农骑上车,头也没回,只伸出一只胳膊挥动,算是答应了。
董乐农招呼几个哥们儿一块儿离开了,小乖子登时形单影只,自信顿失,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下一步该说些什么。
倒是小凤大方,“小乖子,既然董大哥让你请客,咱就奔南大街,那边的素食锦不错。”
“好,好。”小乖子老老实实地答应。
两个人转身向南走,刚拐过西单十字街口,迎面走过来一伙子顽主。
领头的一个又胖又高的家伙见到小凤就停下脚步,“小凤子,这是奔哪儿啊?见到肥子哥连个招呼都不打?”
小凤笑嘻嘻地说,“今儿小乖子请客,我不正没事儿嘛,干嘛不去啊?肥子哥你们这是哪儿去?”
“还能去哪儿,找你呗。”
"找我干嘛啊?"小凤假做扭捏明知故问。
"你哥哥我可有日子没泄火了,浑身憋得难受啊,你可得给哥哥帮个忙。"
俩人一人一句打情骂俏,好像身边就没有吉他乖这个人似的。而吉他乖面对顽主,也已经呆若木鸡,站在那里,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弹。这时,西单肥子身后转出几个小佛爷,其中一个眼珠就象抹了油儿的玻璃球,在吉他乖身上脸上滴溜溜乱转,好像在搜寻什么破绽。
“呵呵,这是哪儿来的货色,真他妈纯嘿,还挺臊得慌呢。”
“我,我不是。。。”吉他乖不知道自己这时脸色是吓得苍白还是臊得通红,更加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上衣兜里鼓鼓囊囊的揣着什么啊?不会是避孕套吧。”小佛爷嘴巴说着话,手却抬起来,顺手一掏,刚才董乐农塞给吉他乖的两元钱就夹在他的两指之间了,其他小佛爷就跟着起哄,嘿,这钳工活儿够利索啊。
“这钱,这钱是我哥们儿的,要请客的,你别。。。”
“这事儿容易啊,”小佛爷语调一提,眉毛一扬,很有点儿西单剧场经常演话剧的人艺老演员的范儿,戏剧感特强,吉他乖的心里甚至一阵疑惑,老一辈儿北京人说话可能都是这个腔调儿,“今儿个省事儿啦,我们这些人在,还能让你受累?干脆,请客吃饭这种烦人的事儿,就让我们和肥子哥帮你代劳了吧,还省得你来回跑路添麻烦不是?”
小佛爷真有演戏的天才,表情,动作,活灵活现,把一群人逗得前仰后合。
这群人嘻笑着拿吉他乖寻开涮。吉他乖面红耳赤,觉得自己应该作些什么,被人家奚落不算,还被当面掏了钱,再不表示愤怒,就太不爷们儿了。
但是,吉他乖可了解这帮子顽主,别看他们现在嘻嘻哈哈的,但他们可不是高一虎那伙玩儿高雅的音乐爱好者,佛爷们鼓囊囊的腰间都揣着锋利的匕首呢,不怀好意的眼神里,掩盖着一股子杀气。吉他乖胆怯了,甚至不敢抬眼看他们。这号人,只要一言不合,立刻拔刀相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绝不留情。在这些顽主面前,西单肥子的注意力还集中在媚眼飞飞的小凤那里呢,如果惹恼了他,今天还想活着离开吗?吉他乖眼睁睁地看着小凤风情万种,挽起西单肥子的胳膊,嗲声嗲气撒娇,扭着小屁股去得远了,佛爷们看到顽主走了,也跟在后面东倒西歪地打闹着离去,只把吉他乖一个人孤零零甩在大马路上。等这伙人走远了,心惊胆战的吉他乖手心全是汗。他好歹扶正自行车把,哆哆嗦嗦蹬上自行车,向西四方向飞也似地逃了回去。
二十二 差点儿把女朋友当婆子拍了
董乐农他们刚刚回大院,失魂落魄归来的吉他乖紧跟脚儿就回来了。哥儿几个就站在大院里听他讲述刚才的经过,听说几个小佛爷抢了吉他乖的婆子和钱,大家的肺都气炸了。
“走,找西单肥子算帐去!”欧阳北上推上车就走。
高一虎挡住他,“算啦,咱们不是说好不打架了嘛。就是可惜了那两块钱,真不如咱哥儿几个撮一顿。”
董乐农说,“我他妈的还没心疼呢,你倒打上主意了。”
欧阳北上气哼哼地说,“你们就甘心白吃这个亏?不就是因为咱们插队走了这帮子无名小辈才蹭蹭地往起拔份吗!想当初,咱们在大街上玩儿的时候,这帮小痞子还不知道在哪个裤裆里打秋千呢。”
吉他乖哭丧着脸儿,嘴里喃喃自语,“刚才不是我胆小,是西单肥子那帮子顽主太凶了,动不动就玩儿刀子。我们胡同的孩子都听说过他,谁也不敢招惹他。”
“操,他再狂也经不住爷们儿一板砖。”欧阳北上义愤填膺,“要不是大院老李头成天监视咱们,我他妈的真想。。。”
“得啦,得啦,西单肥子的帐先记下来,总有跟他算的那天。”高一虎说,“还是先说说吉他乖吧,咱可是说好给他拍个称心如意的婆子呢,别半道打退堂鼓啊。”
“拍就拍呗,有什么大不了的。”欧阳北上心里转不过弯,记死了西单肥子的仇,琢磨着哪天非报复回来不可。所以,虽然他听了高一虎的劝,暂时咽下这口气,但这个结肯定是解不开了。他说话声音气哼哼的,反过头来抱怨吉他乖,“操,话说回来,你小乖子也太他妈的胆小了。现在你是什么身份?你已经是我们大院孩子的哥们儿了。你犯崧,我们大院也跟着丢份儿。”
吉他乖知道欧阳北上的脾气,低头闷坐一声不敢吭,高一虎有些看不过眼。虽然他认可欧阳北上刚才的话,但小乖子胆怯,也算不上丢大院孩子的脸。再说了,西单肥子算老几?那天抽空儿,哥儿几个到西单马路牙子上一戳,他西单肥子不得尿裤子!
董乐农看出高一虎的心思,故意笑眯眯地说,“咱们有日子没掐架了,哥儿几个手都痒痒了吧。怎么样,就拿西单肥子开刀,也能让兄弟们也练炼兵?”
欧阳北上一听要打架立刻就来情绪了,“怎么样?咱现在抄家伙走?”
“去去去,有传达室老李头坐那儿看着,咱一出门,派出所的电话铃就响了。我敢肯定,你往西单路口一戳,西单肥子还没来呢,雷子早候在那儿等着你们了。”
“那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忍了啊?”欧阳北上气哼哼的捏着拳头,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高招儿。
“我看,今天把小乖子一个人扔在西单街面上,咱这也是考虑不周,”高一虎忖道,“要不然这样吧,既然咱说好帮助吉他乖,就不能失信,干脆,明天咱再帮他一次,这次不去西单了。咱就在西四大街丁字路口,在咱自己的地盘,咱的眼皮子底下拍个婆子,看谁还敢欺负小乖子?”
大伙儿一想,也只能如此了。於是,暂时把这件事儿放在一边,又张罗着一天的活动。听歌,爆侃,到下午方散。小乖子整天恍恍惚惚,心神不定。
第二天一早,高一虎一伙子骑上自行车,带吉他乖上了西四丁字路口的街面上。
在自己的地盘给吉他乖拍婆子,哥儿几个衣装光鲜,穿戴整齐。高一虎和董乐农相视一笑,哥儿几个今天这是怎么了,不会一蹦子都进入了青春萌动期,全都跃跃欲试了吧?
六十年代末的干部子弟和军队子弟顽主,穿戴已不那么张扬了。
就在一年以前,他们还喜欢披金黄耀眼笔挺掐腰的将校呢军大氅,足登三接头或半高腰的将校靴,锰钢自行车擦得峥亮不说,还专门把不锈钢的后座架拆掉,车锁也换成钢丝锁。头顶上更不用说,肯定是那种专门配给将军们佩戴的油光闪亮的水獭皮帽,这种帽子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做将军帽,戴在头上,不但漂亮,而且还透着身份的高贵。每当弟兄们结伙儿出门,浑身上下一片金黄,远远看去,犹如一条金碧辉煌的黄龙。那时,高一虎每次出动前,都要感慨万千,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句话说得多了,就成了他的口头禅。今天,经过插队磨炼的他们,已收敛起干部子弟外露的嚣张。虽然仍穿将校呢军服,但呢子外面刻意罩上一件水洗得发白的蓝制服或旧军装,裤子专选空军的那种蓝布裤,足蹬雪白色的回力牌篮球鞋或白边布面懒汉鞋。他们的自行车偏要选择最破旧的那种,最好有点儿掉漆生锈,人骑上去,除了铃铛不响浑身乱响。但他们衣袖里的刀子专业了,军用胯包不大不小,刚好装下一把锋利的菜刀。有的时候,还用报纸包一块整砖,象书本一样挂在自行车把手上。国产的墨镜已经开始出现了,虽然外型简单,仍然非常罕见,这种形像,已经是识别北京城顽主的重要标致之一了。
一伙子人来到西四路口,大家都注意到,虽然大院孩子的服装变得纯朴了,但与大家相比,吉他乖仍然显得土气颓废,从服装到面相,颓唐萎靡,没一点儿喜气。其实,夹杂在这伙干部子弟中间,吉他乖的衣装外型与其他孩子差不多,虽然旧毡帽在回北京后清洗过一两次,身上的服装也稍微整齐了一些,但与光鲜气派的大院子弟站在一起,他仍然显现出萎靡不振肮脏龌龊。看得出来,关键问题根本不是服装的差异,而是精神面貌,是气质。跟这些趾高气昂自信满满的大院孩子一比,高下立辨,吉他乖简直是美丽孔雀中间的一只黑乌鸦。
吉他乖萎靡不振,心虚胆颤,顾虑重重,絮絮叨叨。
欧阳北上有点儿火了,“小乖子,别不知好歹。哥儿几个这是瞧得起你,大冬天吃风喝雪给你上街,忒给你面子了。你再哼哼唧唧,我们他妈的真不管了。”
这群孩子里,属欧阳北上跟吉他乖最熟悉,对他说话也最不客气,听得吉他乖缩缩脖儿,不敢吭气儿了。
看到欧阳北上这么训斥吉他乖,高一虎有意要出出北上的丑。大家刚刚往西四大马路马路牙子边一站,高一虎立刻宣布,今天的行动,由欧阳北上领头。一听这话,欧阳北上忽然打起退堂鼓来了,“哥们儿,别呀,哥们儿从来都是酷爱男风,不近女色。”
高一虎听了肚子里这乐,这句酷爱男风不近女色,还是昨天在家里暴侃时,他给欧阳北上讲<<红楼梦>>时,说到花花公子薛潘强抢民女,那个冤大头小秀才被曹雪芹写成酷爱男风不爱女色,翻译过来,其实就是古代的同性恋。万没想到欧阳北上今天张冠李戴用到这里了。
“你他妈的酷爱男风啦?那可是同性恋的意思。”
但路边的一帮子大孩子都眨着眼儿,不太懂同性恋是什么意思。高一虎也懒得给他们解释了,现在关键是揪住欧阳北上,岂能容得他临阵退缩?高一虎立刻威胁道,“吉他乖可是你们一个村的,你小子要是不管,我们哥儿几个立码撒鸭子。”
欧阳北上试图顽抗,扭头冲大伙儿说,“咱哥们儿几个专业不同,必须互相配合,尤其分工要明确。高一虎平时最色,拍婆子经验老道,今天这事儿他当仁不让。”
高一虎上去掐住欧阳北上的脖子,“孙子,你?踩乎谁那。在爱情问题上,我基本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就你?”欧阳北上一边挣扎一边喊,“瞎掰吧你,就你那两只大贼眼珠子儿,平时就咕噜咕噜乱转,马路上看到漂亮姑娘就跟探照灯似的,贼亮。”
高一虎挥拳打欧阳北上,北上边躲边叫唤,“算啦,算我没说还不行?其实你也别得意,拍婆子我承认不如你,但你的道行比董乐农又也差着一大截呢。”
站在旁边的董乐农不恼火,反而矜矜微笑着自我谦虚,“过奖,过奖,你别把我当成淫棍就行。”
高一虎马上接喳儿,“听到没有?乐农,欧阳北上这是在揭发你。在这方面,你基本算是一条色狼,不知道残害过多少无知少女。”
“别光耍贫嘴,”董乐农此刻对欧阳北上拍婆子的事兴趣正浓,不想被打乱,就正正经经地说,“在男女的问题上,你们要跟得上时代,要学会新事物。这样吧,北上,今天拍婆子这事儿,让我私下教你们几招儿怎么样?”
“不必,”欧阳北上岂能受这种侮辱,他一脸骄傲地回答,“现如今讲究自学,我拍我的婆子,你还真少操心。”
“董乐农,你单独教我得了,我这方面还没开窍儿呢。”庄伟民死皮赖脸凑过来。
“去,”欧阳北上踹他一脚,“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几个人站在大街上有一褡没一褡地瞎聊,等机会。一会儿功夫,远远看到一个胖妞儿迎风蹬着自行车,吃力地往这个方向骑过来。高一虎捅捅欧阳北上,“哥们儿,有鱼咬钩了,上。”
欧阳北上翻着白眼儿,“操,高一虎,你丫真不帮忙哈?”
“没门儿,再磨唧人家就过去了。”
吉他乖有些可怜地扯高一虎,想提醒他这是一个正经妞儿,但这个时候高一虎正跟大伙儿一块儿热情高昂,情绪激动,谁也不愿意理睬他,高一虎也假装毫无查觉。
欧阳北上无奈,对高一虎耳朵喊,“得,这个我去拍。不过,咱把丑话说前头,万一这个胖妞不成功,你高一虎就必须当仁不让拍下一个。”
高一虎推他一把,“哪来的这么多废话,快点儿上吧。”
胖女孩蹬车接近了,高一虎和董乐农一伙人仍然跨在自行车上,一脚支地,在马路牙子边上等着瞧热闹。欧阳北上扯扯裹在呢子西服外面的旧制服,蹬车迎过去。
庄伟民嘻嘻笑着讽刺欧阳北上,“看这小子,还整理服装呢,丫以为这是接待外国元首那。”
几个人就偷偷窃笑。
胖女孩早就看到这伙人了,但她傲慢地仰头骑车,根本不在乎这群一看就是干部子弟的流氓。骑到近前,欧阳北上凑过去,用自行车别住她的去路。胖女孩下车,双手扶把,瞪视着欧阳北上。
“你好,”欧阳北上不在乎她的敌意,神态彬彬有礼,“认识认识好吗?”
“你谁呀,我凭什么跟你认识。”胖女孩是见过市面的人,一开口就火药味儿十足。
“别呀别呀,我这不是好意吗。”欧阳北上不屈不挠,“不就是认识认识嘛,也没别的意思。”
“好意干嘛挡我的道儿?”胖女孩说,“再说了,我知道你是谁啊?凭什么跟你认识!”
欧阳北上没想到刚出手就碰了个灰头土面。
“同学,别不识好人心,跟你说话是看得起你。”欧阳北上口气转硬,但仍旧喃喃的。
“让开,让我过去。”胖女孩更凶了,“好人还挡人的道儿”。
“呵,脾气挺大,”欧阳北上的牛脾气上来了,“知道我是哪儿的吗?”
“我管你是哪儿的,再挡着我,我可喊了。”
那边看热闹的一伙子看到欧阳北上瘪了,一块儿开心起哄。欧阳北上万万料想不到胖女孩这么横,他不想招惹警察和路边群众,只好挪动车把让开道儿。胖女孩从他身旁滑几步,利索地骑上自行车迅速离去。马路边的一伙子见状轰地笑起来,庄伟民领头喊,“现啦,现啦,欧阳北上一大老爷们儿丢的这是哪门子份儿嘿。”
欧阳北上倒是不恼,憨笑着解释,“拍婆子失败有啥丢脸的?咱风度好啊。和善可亲,彬彬有礼,那胖丫头表面无情,但今晚准想我想得失眠。”
庄伟民大笑着说,“北上风度真好嘿,那胖妞儿长得本来象个香瓜,但跟北上对话几句,那张脸怎么涨成茄子啦。”
高一虎说,“嘿,人家胖妞挺俊的,北上说是给吉他乖帮忙,其实自己一见钟情了。大家快准备安眠药,今晚给他备着。”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风衣颜色火红的小妞骑自行车猛地从街角拐过来。欧阳北上手疾眼快,猛推高一虎一把,“一虎,这个可轮到你了,快上。”
高一虎想推辞,但自行车已风驰电掣驶到近前,高一虎只好嘻皮笑脸迎上去,“同学,认识一下嘿。。。”刚说完这句拍婆子的开场白,就一下子傻眼儿了。小妞的自行车恰好停在他的跟前儿,宋璐璐脸上的笑容瞬时僵硬无比。
“高一虎,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高一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求助地望着路边自己大院的哥们儿,希望他们谁出来打个圆场。但大院的哥儿几个眼看闯祸了,个个呆若木鸡。只有庄伟民机灵,他大叫一声,“哥儿几个,时间不早了,咱们也别陪着高一虎在这儿现眼啦,撤呀。”说完,蹬上自行车迅速开溜。其他人本来跟宋璐璐就不熟,这时更觉得尴尬,看到有人带头开溜了,个个都恨不得让爹妈多生几条腿儿,立码跟在庄伟民身后逃窜。一边溜一边还起哄地按自行车铃,自行车转铃响成一串向胡同里逃窜。高一虎恨得牙根直痒痒,庄伟民真他妈的不仗义,关键时候出我的洋相。
马路边上,只有吉他乖呆立未动。
宋璐璐满面通红,她知道高一虎这是在拍婆子,一时打不定主意应该对高一虎表示生气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但高一虎心乱如麻,这么些天,刚刚计划怎么跟宋璐璐表白爱意,现在就让人家抓个现行。这下子麻烦惹大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求助地望着吉他乖,但又没法开口,神情尴尬,不知怎么开口。
这时,木讷的吉他乖反倒主动说话了,“宋璐璐同学,高一虎是在拍婆子,不过,是为我。”
宋璐璐和高一虎同时松口气。
宋璐璐瞥高一虎一眼,“既然光明正大,其他人干嘛起哄?”
高一虎讪笑,“那帮孙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越添乱就越兴奋。”
宋璐璐摇头,随即感慨地说,“还是吉他乖好,人家不冤你,实事求是。”
高一虎赶快说,“可不是,要不然我冤死了。”
宋璐璐内心释然,神情跟着放松下来了,只是觉得自己作为女孩子,站在这里有些 不尴不尬的,于是,她扶着自行车把,眼里含笑问,“你们在这儿继续拍,还是。。。?”
高一虎如释重负,立码知晓宋璐璐的暗示,毫不犹豫回答,“你来了,小乖子的事改日再说。行吗,小乖子?”
吉他乖笑着说,“本来就不想这么乱找,我都说好几次了,但欧阳北上偏偏不听。”
高一虎知道吉他乖跟欧阳北上最熟悉,所以把所有罪行都推到北上身上,正好还能在宋璐璐面前给自己开脱,不由感激地看了吉他乖一眼。
宋璐璐说,“就是就是,在马路上乱拍,能找得到什么好人?你们为什么不给吉他乖找一个熟悉的姑娘?”
高一虎一时语塞,他没法当着吉他乖的面向宋璐璐解释。大院孩子熟悉的女孩基本都是干部子弟,至少也是知识份子家的孩子。这些姑娘根本不用商量,哪儿能看上吉他乖,介绍也是白搭,说不定还要挨人家臭骂。
好在宋璐璐自己意识到了,不由脸上发涩。高一虎赶快说,“吉他乖,你的事儿咱赶明儿再说吧,先回大院。”
吉他乖说,“你们回吧,我该回家了。”
高一虎说,“你别走,咱一块儿去董乐农家,璐璐说得没错,这事儿咱得重新核计一下。”
高一虎其实也是想着让宋璐璐听吉他乖唱歌,他带着宋璐璐与吉他乖一块儿敲董乐农家的门,大院一帮子孩子果然都聚在这里。
董乐农一边忙着给宋璐璐腾地方一边解释,“我们大家这是好意,都是真心实意想帮吉他乖一个忙儿。成天听人家的音乐,总想回报人家点儿什么。”
高一虎睨眼看董乐农,半天才哼哼道,“你还知道解释啊?刚才干什么去了?这话,应该在马路上遇到璐璐时说。”
“人家刚才不是慌了吗。”董乐农乐而不答,高一虎知道他是跟自己逗闷子,也没打算让他回答。没想到欧阳北上反而感到不好意思了,他笑得不尴不尬,回答得有些结巴,“再说了,你还真别说,远远看去,璐璐还真飒,就象是一团火焰飘过来。”
“你小子嘴巴什么时候利索起来了?”董乐农做出一付嫉妒的样子。
几个人就偷眼打量宋璐璐,发现她大拉毛围脖颜色鲜红,黄军装下的毛衣也红得耀眼,甚至回力球鞋里的袜子也露出鲜红的边边。这身打扮,还有她那辆天蓝色的凤凰牌轻便26女式自行车,在那个年代颜色单调的北京街头,可真是光明耀眼。
宋璐璐大方地说,“在你们这群顽主眼里,我算是个坏丫头吧?”
“哪儿啊,哪儿啊,”董乐农说,“要不是高一虎有眼无珠狗胆包天,就是不认识,我们在马路上遇到你肯定也肃然起敬。”
高一虎愤怒地骂,“董乐农,你他妈的就损吧。”
其他孩子看到高一虎的生气样子都给逗乐了。
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聊了一阵,又请吉他乖好好弹奏了几只曲子,这才慢慢散去,连吉他乖都告辞走了,董乐农家的屋子里只剩下高一虎和宋璐璐。
董乐农正打算送高一虎和宋璐璐出门,宋璐璐突然沉下脸,严肃地说,“现在别人都走了,你们俩该告诉我一句实话了。”
高一虎急忙回答,“璐璐,我们没瞒你什么的啊。”
宋璐璐说,“你们几个是不是憋着什么坏,要给吉它乖拍一个圈子?”
高一虎哑巴了,董乐农想打圆场,想想又憋住了。
“你们可真够损的,”宋璐璐生气了,“既然喜欢人家的音乐,既然把人家当朋友,就不该给人家瞎凑合,更别害人家。这么乱来,人家吉它乖会怎么想啊。”
宋璐璐提出的问题象是一枚炸弹,点中的又是他们心里多少有些歪的馊主意,这样直言不讳提出来,董乐农和高一虎还真蒙了。
过了好一会儿,高一虎看看仍然默不作声的董乐农,有点儿气急败坏了,“璐璐你不知道,不是我们不尽心,不是我们对小乖子不负责任。但我们认识的姑娘里,真的没有能看得上他的。吉他乖虽然本质上善良,懦弱,人品不赖,但从另外一个方面讲,吉他乖是什么人?反动军官的后代,胡同串子,小痞子,说得俗一点儿,丫整个一个街头小流氓。”
宋璐璐摇头,“你们如果存这个心思,干嘛还要跟人家打交道,干嘛还要听人家的音乐?”
高一虎求助地望着董乐农,嘴里还在坚持,“不是我们没诚意,我们真的不是不拿他当事儿,但实际情况摆在这里,确实是吉他乖条件太低,我们没办法打正经主意。”
董乐农无动于衷洗耳恭听,他知道军队干部子女说话直率,口无遮拦,其实未必就那么认真。是高一虎太把宋璐璐当回事了。心里就琢磨开了,这么娇滴滴一个小丫头,还没开始谈恋爱呢,就这么冲的性格,今后可够高一虎喝一壶的。但高一虎并不知道董乐农的心思,他其实挺欣赏宋璐璐的率直的,这一点,跟妈妈的性格有点儿象。想当初,老爹之所以放下师长的架子追妈妈追到井台上,也是被妈妈率直的性格强烈吸引的缘故。
看高一虎和董乐农都不吭声,宋璐璐忽然醒悟到自己说话是不是太咄咄逼人了,这才缓上一口气,尽量婉转地说,“高一虎,董乐农,你们既然给人家吉他乖帮忙,就该好好找一个本分的姑娘。干嘛那么损,大街上见谁拍谁,也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
高一虎看到宋璐璐态度转变了,松下一口气,赶快接碴说,“璐璐你说的也是,虽然我们今天也是好心。但刚才在马路上,我倒真是看出吉他乖有点儿特别不情愿的样子。”
董乐农不愿意扯这个话题,含含糊糊地说,“对啊,对啊。”
高一虎回头,恶狠狠地瞪董乐农一眼,董乐农笑眯眯地扭头,就是不理睬他。
宋璐璐认真地问,“高一虎,你不是在电话里告诉过我,吉他乖其实挺重感情吗?他那个邻居小姑娘嫁给蒙古牧民了,他还痛哭流涕了一整夜呢。”
高一虎说,“我也想到这个因素了,虽然没跟吉他乖深入交谈过,但我觉得,如果把他从那场悲剧中解脱出来。就应该开始一段新的恋爱,所以,今天大伙儿脑门儿一热,也没多想,就诈诈呼呼张罗开拍婆子了。”
半天不开口的董乐农这时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手里夹着一只烟卷,挥动着说,“璐璐说得其实都在理儿,我们也不是不想把他当成自己哥们儿来对待。只是,跟吉他乖的这种关系,实质上是一种共同爱好上的关系,跟咱们那种发小啊,革命出身啊,革命战友啊之类的关系太不相同,还真没法定位。只是,现在想起来,既然吉他乖怎么说都得算是一个朋友,给人家随便凑合也确实有点儿说不过去。”
高一虎一想,到大街上给吉他乖拍婆子是董乐农这小子出的馊主意,他现在变得倒是快,就愤怒地吼,“你小子别光说便宜话,当初你是怎么说的?”
董乐农根本不尴尬,反而理直气壮,“我当初也没想到吉他乖这么崧。西单丢我的脸,还丢我的钱,我才真的明白了。他的问题不仅是性压抑,他也真的需要那么一点儿真实的感情。”
高一虎说,“所以你出主意今天在西四拍,对吧?”
“没错,其实,我也知道没戏,只是想再试一次。”
“操,早知道你这个想法,我今天就不去了。”高一虎产生一种被董乐农耍了的感觉。
董乐农猜到高一虎的心思,知道他在宋璐璐面前不便发作,感到特别开心,“一虎,什么事儿都有个过程,光靠热心可不成。”
“你不热心?你比谁都热心。”高一虎反驳他。
宋璐璐对董乐农的看法倒起了好奇心,她懒得听高一虎乱搅和,认真地问,“乐农,这感情的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就吉他乖这种状况,你说到底应该怎么办?”
董乐农冲高一虎眨巴眼儿,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把高一虎气得七窍生烟。
“按照这两次上街吉他乖的表现,充分说明他性格中懦弱的一面,他根本不可能克服自己的懦弱。所以,在大街上乱找真的没戏。我认为应该给这小子找个规矩点儿的姑娘,能让他以正常人的身份接近的姑娘。只是,无论如何不能是咱们圈里熟悉的妞儿。”
高一虎不屑地笑了,“ 这道理他妈的还用你说,这不是瞎掰嘛,不在咱们朋友圈里找,你到哪儿给他找既单纯牌儿又亮而且能接受吉他乖这号人品长相出身社会地位的心上人?”
宋璐璐眨巴着眼睛看着董乐农,好像董乐农有个百宝囊,真能找出一个锦囊妙计一般。
高一虎就故意刁难地问,“也别往远了说,光吉他乖的家庭出身,加上在农村插队落户回不了北京这两条,哪个姑娘瞎了眼,愿意跟这种没前途没地位没保障还没长相的胡同串子交往?别说认真相爱,就是瞎玩一次恐怕也一点儿戏都没有。”
董乐农好像根本没注意到高一虎的消极态度,他不咸不淡地说,“这事儿啊,说难也难,说不难,也容易。我早就想好了,就等你们今天拍不着合适的,我再发表意见。”
高一虎一听这话,大感意外,他不仅没生气,反而兴奋起来,“嘿,你小子早打好主意了?我就知道你小子爱情专家,一号情种,咱砖塔胡同大院的贾宝玉,你相中的是谁啊?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宋璐璐也眨着眼睛,满心好奇,兴致勃勃地盯着董乐农。
董乐农晒笑,说,“其实,这个女孩我早盯上了,你高一虎也认识。只不过,咱这虽然也算是拍婆子,但不是马路上随便乱拍,而是有目标的拍。先让吉他乖相中,然后再去拍。”
“怎么这么乱啊?到底是谁?我怎么认识?”高一虎肚子里充满了好奇,“是不是你小子自己早就瞄上谁了?憋着一肚子的黏儿坏?”
董乐农笑,“还是你高一虎明白。这丫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啊?谁啊?”
“咱们胡同中间那栋简易楼你知道吧?里面有个小姑娘,咱们上中学那些年,成天看到她在大街边上,坐在小板凳上用耳机听一个特便宜的半导体收音机,帮她妈妈卖冰棍。”
“是她?”高一虎模模糊糊有点儿印象,“你说的是土炮的妹妹?我当然知道,从小就在她那儿买冰棍吃。不过,那妞儿还是个小丫头啊,小学毕业了吗?”
宋璐璐一听,也扫兴了。
董乐农愤愤地说,“一虎,你翻的是什么老黄历啊!自从你上中学,不在咱这边街上买冰棍吃,这都多少年啦,人家一辈子就长不大了?告诉你,这个在马路边上卖冰棍的姑娘叫顾积秀,今年八成都十六七岁了。”
“这么大了?真的假的?”高一虎几乎没法相信,但转念一想,也不是不可能,上小学那会儿,他和董乐农和土炮是同班同学。那时候,他和董乐农经常欺负土炮,土炮的妹妹那时候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毛孩儿,经常放学后在大街上帮助妈妈卖冰棍。文革开始后,偶尔仍能看到小丫头坐在小马扎上帮助母亲在大街上卖冰棍的影子。后来文革忙乱,再加上离开北京到陕北插队八个月没见,这么多年头了,人家小丫头可不是会长大。想通了,赶紧问,“还不知道长大以后什么样儿呢。牌儿亮吗?对得起吉他乖吗?”
董乐农摇头,“不是人家对不起吉他乖,是吉他乖太对不起人家了。”
“这么说,挺漂亮。”
董乐农点头,“虽然贫民小户,但小家碧玉,清秀可人。”
宋璐璐一听登时没信心了,她的情绪一落千丈,迟疑地问,“这,合适吗?就吉他乖那长相,那出身,那身份,可真对不起咱这社会,那姑娘能看得上他?”
董乐农说,“这种事儿,要看缘分,人家真的看不上眼儿,咱也没辄。不过,话说回来,当初吉他乖进咱们大院,谁第一眼看得起他了?不都斜着眼儿瞥他吗?还不是听了人家吉他弹得好,入迷了,才产生好感,甚至整天不想让人家离开。”
“咱们对吉它着迷,那是咱有文化,”高一虎仍有些担心地说,“就那个卖冰棍的小丫头,她能欣赏音乐吗?她能欣赏吉他吗?她能欣赏吉他乖演唱的拉美歌曲吗?”
宋璐璐说,“你别小看人,音乐有共性。胡同里的孩子怎么了?国际上好多优秀的音乐家都是穷苦孩子出身呢。”
刚才高一虎还深表担忧,现在却马上转变立场,顺宋璐璐的杆往上爬,“没错,没错,璐璐说得也特别有道理,说不定顾积秀对音乐有灵感呢。”
董乐农在旁边看着乐,等高一虎说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顾积秀那个小妞我观察好久了,过去,她帮母亲卖冰棍的时候,身边不是总放个袖珍半导体收音机吗?我当时就留意了,她听的,主要是音乐节目。”
“嗨,你观察得真仔细,是不是当年就居心叵测来着?”
董乐农叹气,摇头,“这不是都匀给吉他乖了吗,即使有什么历史问题,现在,我也不能再吃回头草了。这么着吧,哪天啊,我邀请她到咱们大院来玩。据我观察,这个妞儿好奇心特别强,对咱们大院充满向往。”
“哈,你行啊,哪个姑娘掉你手里准无处可逃。”高一虎羡慕地说。
“别他妈的一副馋象,宋璐璐可在这坐着呢。”
“我怎么啦?我才不管你们的破事呢。”宋璐璐笑着接口说。
“看到没有,世界上就你们小鬼子最坏,色,还专门跟哥们儿为难。”高一虎笑嘻嘻地扑上去掐董乐农的脖子,董乐农连忙反抗。宋璐璐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闹,随手点燃一只香烟。
等两个人闹累了,董乐农说,“一虎,这事就这么办了。等明天吉他乖过来,你先跟他谈谈,如果他只是想玩圈子,咱就给他在外面找地儿。如果他喜欢顾积秀这样的小妞儿,咱就跟他叮嘱好,第一,他必须冒充咱们大院的孩子,第二,他必须装得斯文点儿,别给咱大院的孩子丢份。”
“ 真蒙人家卖冰棍的小姑娘,让人家以为吉他乖是咱大院的干部子弟?”
“ 没错,如果连这点儿条件都不具备,天上的七仙女也打死都不下凡了。”
“ 这戏可够难演的,” 高一虎为难,“ 整个一个大骗局。”
“ 严格地说,还真是一个骗局。” 董乐农满不在乎地说,“ 好多感人的爱情,都是从欺骗开始的。”
“操,那还有,咱得给他在大院里找一间房子,让他约会人家。”
“找什么找,就你家了。反正伯父伯母都在干校,你家最合适。”
“得,把我先给牺牲了,”高一虎嘀咕一句,想想也是,目前,也就他那个窝还算合适。
“乐农,拍顾积秀可不象大街上拍婆子,你得另想高招。”
“这个你放心,我早就注意到了。顾积秀对咱大院特着迷,她们这些贫民子女成天梦想着登上高枝变凤凰,再加上她又喜欢音乐,吉他乖正好能凑足这个火候。所以,出手成功的可能性极大。只要吉他乖装得象,只要这丫头对音乐真的迷成那样,咱这场戏就能表演成功,就不怕顾积秀不上钩!”
“就按你这个损招儿办吧,但愿顾积秀是那种虚荣心特强的女孩儿。”
“唉唉,宋璐璐今天在,咱俩可得说清楚。过去收拾老李头你们不嫌我的招儿损,帮吉他乖还遂了你小子的心愿呢,你这就嫌上我啦。”
“我只是觉得这么蒙人家一个小姑娘,真有点儿他妈的。。。”
“我看董乐农这招儿不错,虽然骗人损了点儿,但这年头,哪儿来那么多真格的。”宋璐璐掐灭手头的香烟,随口说了一句。
高一虎心里格磴一下,这丫头怎么这样想得开?但仔细想想也确实没什么了不得的。这年头什么损事儿没发生啊?整个社会道德败坏,人心险恶,满街贴的大字报上,差不多全是诬蔑不实之词。国家尚且如此,小小百姓玩儿点子坏招儿,也算是紧跟时代潮流吧。
这时,高一虎忽然想起什么事儿来,他皱着眉头,说,“咱可还忘了一点儿啊。这个丫头,就是顾积秀,她可是土炮的亲妹妹,好像土炮还挺关心这个妹妹的,你记得上小学六年级那会儿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女孩到学校来找他,后来咱才知道他妹妹在街上卖冰棍,为这个,咱还狂损了土炮一阵子呢。不过,咱们不在乎土炮这个破顽主,吉他乖行吗?乐农,土炮跟咱俩还是小学同学呢。上学那会儿土炮特崧儿,总受你欺负,你段历史你还记得吧?”
董乐农说,“她是她,土炮是土炮,就土炮那种小顽主,捏他就象捏死跳蚤一样,管他呢。”
高一虎不安地摇头,向宋璐璐解释说,“这个小顽主土炮上小学的时候跟我们同班,那时候,每到冬天课间,同学们爱围着教室火炉子聊天。董乐农就坐在同学堆儿里数落土炮。土炮嘴头子不利索,说不过董乐农又总想辩白,也不想想这个恶魔董乐农是谁啊?王母娘娘来了都说不过他。结果,每次土炮想比试比试,都是窝囊废一样被董乐农损得眼泪珠子劈啪劈啪往下掉。可以说,土炮同学的自尊心,都是被董乐农同学给彻底伤害的。”
董乐农说,“你还别说,历来最爱面子的人,都是从小饱受虐待的孩子。”
宋璐璐开玩笑地说,“你就这么锤炼自己同班同学啊?”
董乐农说,“谁让他死爱面子,谁让他爱记仇,谁让他想出风头又笨嘴笨舌呢。”
高一虎说,“你还别说,上小学时的土炮特想横,胡同里有他哥哥洋炮罩着呢。可惜的是,那个时候的土炮也最倒霉,谁让他碰到自己的灾星董乐农呢。”
高一虎说完这句话就开心大笑,董乐农靠在椅子上做自豪状。
高一虎接着说,“不过乐农,咱可得小心点儿这个洋炮,这孙子现在他妈的真有点儿牛了。”
董乐农开心地乐,“洋炮怎么了?不就一个轴承厂的破工人吗。跟咱住在一条胡同,几时见到咱们敢抬起过眼皮儿?”
“现在洋炮可是工厂的纠察队队长,成天戴个破红箍,号称维护社会治安,满大街抓人。”
董乐农轻蔑地冷笑,“他有本事到大院来抓人试试?看我不磕死他!”
“得,你他妈的是日本鬼子,牵扯到国家的外交政策。我们就不同了,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可以不在乎,我可得防着他点儿儿。”
“哪天非跟他磕一场不可。”董乐农忿忿地说。
董乐农其实也知道,高一虎对洋炮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人家现在名正言顺,权力在握,真想找岔儿,确实没法对付。这时,高一虎瞪他一眼,“在咱大院磕,谁怕谁啊。就怕他领着公安局的尚方宝剑,成天绿头苍蝇似的盯在咱屁股后面,那咱麻烦就大了去喽。”
宋璐璐看他们俩没完没了地说洋炮,就瞥了高一虎一眼,高一虎猛地醒悟,立马转回话题,说,“有件事咱们还得特小心。吉他乖胆小怕事,见到顽主就象耗子见到猫,让他知道了顾积秀是顽主的妹妹,给他仨胆儿也不敢应承这件事。”
宋璐璐插上一句,“一虎,你的顾虑虽然没错。但凭吉他乖的条件,不找顽主的妹妹他找谁去?如果是正经人家的孩子,谁搭理他呀。不信,你给他找一个大院的干部子弟试试?”
高一虎哈哈大笑,“没错啊,顽主的妹妹,咱拍过来还不算勾引良家妇女呢。”
董乐农咧着嘴说,“你他妈的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哪里来的那么多穷讲究。”
但高一虎的耽心,董乐农心知肚明,他赶快补充一句,“咱们可以按照一虎说的办,谁也不许告诉吉他乖顾积秀是顽主土炮的妹妹。反正吉他乖跟顾积秀顶多在大院里约会,在咱们眼皮儿底下,别让他们出咱院大门不就得了?”
高一虎放心了,“只要在咱大院,土炮就算知道了也不敢炸刺儿,在咱们的一亩三分地儿里,土炮他只有干瞪眼儿的份儿。”
“这事儿不仅不能让顾积秀的哥哥知道,”宋璐璐说,“你们对吉他乖的保密时间也得长着点儿,我看他胆儿肯定特小,即使好上以后知道真相,估计也得吓破胆儿。”
“虽然如此,爱情的力量毕竟是伟大的,等到吉他乖和顾积秀两个人对上眼儿了,难舍难分如胶似漆了,咱再来个谜底大公开,我倒是要看看,这个小顽主土炮还他妈的有什么辄?”
二十六 就是良家妇女咱也得拍
拍顾积秀的行动经过董乐农精心策划,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董乐农先跟大院的孩子们打好招呼,所有人必须嘴巴严实,保守秘密。第一,不能让顾积秀知道吉他乖的真实身份,所有人一口咬定吉他乖是大院的孩子。第二,也要对吉他乖保密,不能让他知道顾积秀的两个哥哥一个是个顽主一个是工人纠察队队长这件事。谁要是把真象泄露给吉他乖,谁就负责到大街上再拍一个妞,给他补上。
董乐农接着带吉他乖到大街上偷看顾积秀。只一眼,吉他乖就一改平时黏不吭气的窝囊象儿,手舞足蹈地叫,“这个妞好,太象小轴子了,那眉眼儿,那神态,哪哪都象。只是,她比小轴子的牌儿亮多了,身条也飒多了。”
高一虎兴奋地说,“得,乐农,这后边的事就全看你的了。”
董乐农狠狠地瞥高一虎一眼,“你小子倒会偷懒,那天我他妈的真不该多嘴。”
高一虎一幅嘻皮笑脸象,“好容易见你做件善事,多不容易啊,你就别摆谱了。只不过,万一拍不上这个妞,大院的哥们儿可都看着你怎么收场呢。”
“怎么收场?哼,根本就不存在失败的可能!这次你小子学着点儿,别让我以后再给你补课。”
“走吧你就,”高一虎推他,“今儿哥们儿可懒得学,就在家恭候佳音吧。”
“咦,拍婆子这样的好事,你怎么不参加?”
“我得把屋子拾摞拾摞,吉他乖也跟我去。万一你小子拍成了,我家跟狗窝似的,还敢让人家进门儿?”
董乐农一想也对,再说,带着吉他乖拍顾积秀恐怕效果也欠佳。就临时叮嘱吉他乖几句,“小乖子,你可要记牢了,在顾积秀面前,你可别犯呆,你要一口咬定自己是咱大院的孩子,哪怕说你爸爸是部里的普通干部都行,就是烧锅炉的都能凑合,就是千万别说走嘴,把真话给露出来。”
吉他乖使劲儿点头,“放心吧,我知道顾积秀肯定看不上我那个破家,哥儿几个对我这么好,我无论如何不会吐露底细,永远都不会。”
“别啊,”庄伟民说,“将来真心爱上了,成家立业,俊媳妇见丑公婆。。。。”
“去你奶奶的吧。”欧阳北上使劲儿推庄伟民一把,他知道吉他乖父亲早死了,两个母亲如今都在乡下,见什么公婆啊。
几个人诈诈唬唬出门,高一虎跟吉他乖使劲儿打扫房间。吉他乖心神不属,高一虎安慰他说,董乐农是绝顶高手,哪个女孩子落他手里,就跟绵羊落入虎口一般,肯定都没跑儿。
董乐农带欧阳北上和几个大院的孩子聚在西四丁字路口一家商店的大门口,董乐农嘱咐大家谁也不准插话,顶多陪个儿象春天般温暖的笑脸儿。欧阳北上几个人确实想跟董乐农学两手,就都老老实实点头,象是一群乖孩子。
没等多久,顾积秀果然在胡同口出现了。欧阳北上奸笑着盯董乐农,心里不断嘀咕着,这孙子平时观察真细,连人家的活动规律都摸得一清二楚,真他妈的神了。顾积秀独自一人,穿件补丁衣服,手里捧着一摞迭好的纸盒子,脚步匆匆低头走路。董乐农笑眯眯迎了上去,拦住顾积秀。
“唉,同学,同学,”董乐农操着极重的东北口音,象是对顾积秀讲话又象是对自己嘀咕,“你说这是咋整的涅。”
“怎么了?”顾积秀停下来,一双大眼睛不解地盯着他。
“这北京城咋就这大,我一出门就转向。这不,我东整西整,咋整也整不明白回旅社儿的道儿了。”
顾积秀明白了,她不回答,只是抿住嘴唇笑着看董乐农。
“我昨晚住在哪疙瘩的旅社来着,”董乐农也乐了,“瞧我这猪脑子,找不回家了,幸亏碰到你这么好的同学。”
“不客气,我该去办事了。”顾积秀低头,打算绕过去,但董乐农笑着阻拦她。
“同学,我咋见你这眼熟涅,哼不是咱在哪里见过面?”
“见天儿见面,”顾积秀说,“别逗了,你不就是胡同里部机关宿舍大院里的吗。”
“你咋知道的?你过去见到过我?”董乐农喜上眉梢,顾积秀没有一口回绝他,或者骂一句臭流氓,这事儿八成有戏。他嘻皮笑脸往前凑凑,“咱们这就算是认识了,比过去成天见面那个认识更进了一步。”
顾积秀仍然笑而不语。
“同学,还没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别问,问也不告诉你。”
“那就问问你在哪个学校吧?”
“也不告诉你。”
“至少问一下你住哪儿?”
顾积秀摇头,“你们大院的孩子,问我们这些平民小户干嘛?”
“其实,我早知道你叫顾积秀,你家就住在那栋简易楼,对吧?”
“知道还问?”
“呵呵,只是想听你说话的声音。说实话,特悦耳。”
顾积秀低头,“悦耳?又不是自行车铃铛。”
“我们大院的孩子都知道你,也特想跟你认识。”
顾积秀的脸微微红了,脸红的顾积秀不象卖冰棍的小女孩儿那样冷若冰霜,这是一个已经识得风韵的少女了。
深黯风情的董乐农本来成竹在胸,看到顾积秀的表情,更知道成功在望,立刻接着讨好,“我过去见你只是个小姑娘,才这么高。”他用手在自己的腰间笔划一下。
“那是因为人家整天坐在小板凳上,当然看着矮了。”顾积秀说。
“我们大院欧阳东进还跟你同班呢,兵马司小学,是不是?”
“他总是欺负我。”顾积秀担心地瞥一眼站在远处聊天的欧阳北上。
董乐农窥测到她的心思,幸灾乐祸地说,“欧阳东进那小子,他去嫩江生产建设兵团了。听说,他在兵团那边淘着呢。”
顾积秀说,“幸亏我没去兵团。”
董乐农揪住这个新的话题,立刻接碴儿,“你没去兵团,是被招工了?”
这句话正好说中顾积秀的满腹心事,“我妈坚决不让我去生产建设兵团,工人宣传队到我家里动员好几次了,还吓唬我说不去兵团就要被送去参加学习班,但我妈不让我听他们的,我家也是贫下中农出身,才不怕工人宣传队呢,他们每次都被我妈赶出去。所以,我就留下没插队,现在就在家闲呆着,等机会找工作。”
“我也没去插队,跟你情况差不多。”董乐农想跟她找点儿共同语言,信口胡诌。
“净骗人,”顾积秀瘪嘴,“谁不知道你是日本人,谁会让你去插队?”
“哟,这个你也知道啊。”董乐农谎言被揭穿,不但不尴尬,反而特兴奋,“是谁告诉你的?不会是欧阳东进那个坏小子吧?”
顾积秀抿着嘴笑,摇头。
“不可能是这小子,再说,他也去嫩江生产建设兵团了。”董乐农故意自言自语,“对了,你去欧阳东进家玩过没有?”
“没有,我才不去他家呢。”顾积秀傲然答道。
“没错,谁去他那破家啊。”董乐农说,“他老爹是政治流氓,他是街头流氓。”
顾积秀上当了,“没那么严重吧,我不是不愿意去他家玩,只是他特傲,从来没邀请过我们班上的同学。”
“其实,”董乐农笑得更浓了,“我们倒是特想邀请你到大院去玩,绝对善意,但又怕你误解我们的意思,说我们是心怀鬼胎,所以一直没敢开口。”
顾积秀露出根本不信的神情。“我跟你又不认识,凭什么去你家玩儿啊。”
“都在一个胡同住着,见天儿见面,还用认识吗?”董乐农说,“再说了,过去吃你的冰棍,好几次牙都吃倒了,只是从来找不着机会跟你说句话就是了。”
顾积秀皱起眉头,“净胡说,冰棍还能吃倒牙?”
“向毛主席保证我说的是真话,谁骗你谁孙子。”
“我才不想进你们大院呢,”顾积秀不吃董乐农那一套,她神态一变,摆出一副卖冰棍时那种冷若冰霜的脸孔,“胡同里的孩子都说了,你们大院的孩子最凶。”
“千万别信他们的,”董乐农不为顾积秀的新态度所动,此时笑得更加慈祥,“大院的孩子都跟我一样,特友好。咱们这是互相不了解才产生的隔阂。”
顾积秀释然,这才憋不住,又笑了出来,“也是,进大院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又不会吃人。”
“可不是嘛,我们其实都是特优秀的好学生。”
“还好学生呢,好学生出门还揣把刀子?”顾积秀的眼睛盯着董乐农的腰间,那里突出一块,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东西。
董乐农憨憨地笑,“现在街面上还不太平不是?对了,听说你特喜欢音乐,是不是真的?”
“你听谁说的?我又没跟人提起过。”
董乐农心里暗笑,这小丫头虚荣,上当了。
“吉他,你特喜欢吉他对吧?”董乐农一味往下说,好像他早就了解顾积秀的爱好似的,“我们大院刚搬来一个哥们儿,他的吉他弹奏得一流棒,据说,中央交响乐团都打算破格录取他呢。”
顾积秀半信半疑地盯着董乐农,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董乐农根本顾不上吹牛吹得是否会露馅,照着这个思路往下侃,“那个最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李双江,你听说过吧?李双江就特喜欢他的吉他曲,听说,还要跟他合作一曲呢。”
顾积秀动心了,天真地问,“你说的那个弹吉他的,就住你们大院?”
“当然啦,小乖子刚搬来不久,就跟我成了铁哥们儿。他就住大院南楼,不信,我马上带你去跟他认识。”
“我又不懂吉他,认识他干嘛。”
“不干什么呀,只要听到他弹吉他唱歌,没人不喜欢的。这么着吧,你把手里的东西放家里去,咱们现在就到大院去找吉他乖,让他给你表演一场。”
“人家那么厉害的人物,能为我表演,你就吹牛吧。”顾积秀对董乐农的说法心怀疑虑,但又忍不住跃跃欲试,“这样的人物,一般都牛着呢。”
“戚,甭怕他,有我呢,”董乐农做出打抱不平,非争一口气的架势,“只要我开口,吉他乖肯定给面子,给他仨胆子,也不敢不为你演奏啊?不信你就跟我去一趟。”
“我才不去你们家呢。”
“不是去家里,是在大院给你演奏,你不知道我们每天都是在院子里水泥乒乓球台那儿聚吗?”
顾积秀最后一点儿顾虑被打消了,她想了想,说:“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先把东西放回家去。”
“这事先别跟你妈说,一说听唱歌,你妈就不让你去了。”
“我妈才不管我这些事呢,你等会儿,我马上下来。”
董乐农笑眯眯地点头,一副特耐心的模样。
吉他乖发愁地看着仍然乱糟糟的房间,高一虎说,“操,总是懒得收拾,现在积重难返,为了你小子未来的幸福,咱俩再勤快勤快,重新打扫一遍?”
吉他乖感激地点头,帮着继续收拾屋子。两个人七手八脚一通紧忙活,总算把房子弄出点儿样子。高一虎叼着烟,一边打量一边唠叨,“这还差不离儿,说不定哪天宋璐璐要来看看,也能抵挡一气啦。”
吉他乖求助地扯高一虎,“待会儿你得陪着我,我一个人,会慌得说不出话来。”
“嘿,这还不容易,你少说话,装得特莫测高深,现在小姑娘都吃这一套。再说了,你忙着弹琴唱歌,哪儿顾得上聊天,几首情歌唱下来,人家早晕菜了,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情人眼里出帅哥儿。”
俩人歇口气儿,心里惦记着董乐农到底行不行?刚抽完一根烟,就听到有人敲门。门外董乐农高声喊叫吉他乖的名字,两个人对视一眼,感到出乎意外,不是说好先去大院乒乓球台子跟前碰头然后再瞅机会往家里带吗?董乐农怎么直接到人带到家里来了?
高一虎说,“操,小乖子,勇敢点儿,别给我们这帮子哥们儿丢份儿。”兴致勃勃地跑去开门,吉他乖抱着吉他磕磕绊绊慌慌张张地跟在身后,忽然又觉得不对劲儿,连忙回屋,慌慌张张把吉他靠墙放好。
高一虎把门打开,看到董乐农和大院一群孩子笑嘻嘻地站在门前,在他们前面,是大大方方的顾积秀。高一虎假装大吃一惊,“咦,这位是谁啊?”
董乐农赶快介绍,“一虎,你还不认识,这是咱胡同的邻居顾积秀,她就住在胡同中间。”
一群孩子簇拥着顾积秀进屋,刚到屋里,大家就差点儿哄笑出来。他们看到吉他乖背冲着他们,摆出一副专心读书的姿势在窗户前那张临时凑来的书桌前正襟危坐。众人都进屋了,他才扭头,但一眼就看到顾积秀,四目相对,他立刻变得扭捏起来。
面前的顾积秀,娇小,美丽,一张有些憋红了的小脸,似笑似怒,杏眼微挑,似怨似愁。
高一虎看到两个人的样子憋不住想笑,但使劲儿忍住了。这种时候,只有董乐农没事人儿似的,一本正经地介绍,“这位是我们大院的高一虎,这位就是我给你介绍过的吉他手,吉他乖,他姓郎,不过,你就叫他小乖子吧,这样亲切些。”
顾积秀大方地向高一虎和吉他乖点头招呼,高一虎假装正在作客,帮忙搬椅子,倒水。吉他乖慌乱而热情地问候,“你好,你好。”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诸如很高兴认识你一类,但抓耳挠腮觉得不合适。刚才高一虎教他的寒喧语此时早忘得一干二净。好在顾积秀这时已经从刚进门的紧张状况中缓过来了,虽然身后还簇拥着一大帮子大院孩子,虽然她不知道对这个不尴不尬的主人应该怎么表态,但她外表装出神态自然的样子,对着吉他乖抿着嘴笑。吉他乖也尽量让自己自然起来,却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弄了个大红脸。董乐农经验老到,急忙帮着打圆场,“小乖子是音乐家,不善於客套。等会儿听他唱歌,你就知道他是真人不露象了。吉他乖,顾积秀可是我请来的贵客,专门听你唱歌来的,你得拿出真本事来,省得人家觉得我是吹牛。”
吉他乖看顾积秀,顾积秀一副天真女孩儿的样子,认真打量吉他乖。从小帮助妈妈卖冰棍的经历,使得顾积秀不那么认生。她看到眼前的吉他手十七八岁年纪,比自己年长,脸色有些粗黑,头发喳很硬,浓眉厚唇,但人显得很老实。
吉他乖被顾积秀打量得有些紧张,虽然董乐农帮他打圆场,但他的吉他靠墙放着,一下子顾不上拿吉他,他兴奋地问,“你想听什么歌曲,我都能弹给你听。”
“真的?”顾积秀的样子卡通可爱,吉他乖登时看呆了。
“小乖子,你发什么愣,快把吉他取出来啊。”
小乖子这才发现吉他还在套子里呢。他一边拉开琴套,一边在肚子里想,刚才忘记问董乐农或高一虎了,今天该唱什么歌啊?他从套子里取出吉他,有吉他在手,小乖子找到了些许自信,“顾,顾积秀同学,你想听什么歌曲?”
“你先来一个巴拿马歌儿吧。”董乐农抢着说,唯恐吉他乖把顾积秀难住。
吉他乖点头,先把心静一下,好在有吉他在手,他立刻就能让心情平静下来,进入一种音乐状态。众目睽睽之下,吉他乖停了一瞬,低头沉思,然后,手指忽然一动,拨动起琴弦,熟练地弹出一串动人的前奏,沙哑着嗓子跟着唱起来:
我来自阿拉巴马带着心爱的五弦琴
要赶到露易斯安娜为了寻找我爱人
傍晚启程大雨下不停但是天气还干燥
烈日当空照我心冰冷苏珊娜别哭泣
啊,苏珊娜你别为我哭泣
我来自阿拉巴马带着心爱的五弦琴
。。。。。
顾积秀用手支着下颐,只一刻就完全沉浸在音乐里了,脸上流露出入迷的神情。
顾积秀从小就喜欢音乐,这与母亲是个天主教徒有关。
胡同口的砖塔旁边,有一个庄重的建筑。文革依始,这个建筑的大门就紧紧关闭,像是一座废墟。但是,顾积秀小时候曾被妈妈带进过这个大门,这是一座天主教的祈祷堂。顾积秀的母亲打小就随河北乡下的父母信奉了天主教,嫁到北京后,只要周末有空闲,她总会到天主堂坐一会儿。
静静坐在妈妈身旁的顾积秀第一次听到管风琴弹奏就惊呆了。她瞪圆一双眼睛寻找发出声音的地方,双手紧紧抓住母亲。妈妈,这是什么歌曲,怎么这样好听啊?母亲低头,在她耳边悄声说,“孩子,这是上帝发出的声音,是音乐的声音。”
顾积秀盯视着祭坛上的木雕,她终於知晓了一个秘密:头顶上那座痛苦的木雕就是上帝的儿子,而耳边这个美妙的声音,是天上发出的声音。
那以后很久很久,缸瓦市天主堂被迫关闭了,顾积秀再也没有听到过天上的声音。只是,天赖般美妙的音乐从此深深铭刻在她的心中,如同一个与生俱来的胎记。
以后的年代,无论无线电广播还是学校里的广播,都是一些革命气息浓厚,曲调雄浑,立场坚定的歌曲。还有所谓革命样板戏,都是一些叮叮咚咚,铿铿锵锵的调子。所以,今天猛地听到吉他乖用吉他弹奏出奇异而火热的爱情歌曲,顾积秀立刻产生久违了的感觉。这个曲调,虽然还不是缸瓦市天主堂里的那种特别圣洁特别优雅的曲调,但吉他乖的歌声太迷人了,音乐美妙,歌词简约,情深意切,摄人心魄。这使得顾积秀听得心旷神怡,如饮佳酿一般。
在顾积秀并不算长的生涯中,她从来没有进入过音乐会堂,除了缸瓦市的基督堂和她随身携带的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里传出的音乐,她从来没有亲耳听到过乐器演奏,更没听到过如此悦耳如此热烈的爱情歌曲,更不要说由真人弹奏演唱的了。身历其境,顾积秀的心神立刻被摄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这个近在咫尺的大院里竟然藏龙卧虎,隐藏着这样一位了不起的音乐家。顾积秀回忆起幼时听到的音乐,厚重的管风琴,贴切的旋律,真诚的唱诗班,童稚的演唱。虽然这次的旋律,不是教堂里与上帝相关的音乐,而仅仅是生活中一个普通凡人的弹奏,但震撼的效果,丝毫也不亚于基督堂的宏伟与辉煌。这个发现,令顾积秀激动,惶惑,一时不知所措。吉他乖一曲唱完,顾积秀按捺不住热烈鼓起掌来,脸上流露出无限向往的天真神情。
吉他乖惊呆了,他没有想到一首曲子就能够产生这样震撼的效果。何况,受到震撼的,还是一个他一见钟情的漂亮姑娘,一个充满诚意的清秀女孩子。他呆呆地抱着吉他,刹那间心里充满了幸福感。“喜欢听吗?如果喜欢,我再给你唱。”
顾积秀使劲点头,兴奋得象一个馋嘴的孩子。
这一天,吉他乖给顾积秀弹奏了十几首歌曲,顾积秀久久不舍离去,吉他乖也意犹未尽,搜肠刮肚一首接一首地把平时熟悉的南美歌曲唱了一遍又一遍。
纯粹为了帮助吉他乖找到自信,董乐农在一旁陪伴。但是,很快他就觉得今天没白耽误功夫。在可爱的女孩子面前,吉他乖格外卖力。唱出的歌曲就象是插着翅膀飞翔的春燕,充满了激情和眷恋。
直到天色晚了,吉他乖的嗓子也有些唱哑了,顾积秀才不得不告辞。她恋恋不舍地对吉他乖说,“你的吉他曲太好听了,过去还想学吉他呢,今天才知道,我真的没法学会,吉他原来可以弹奏得这么精彩,你弹奏的这些歌曲曲调太好听太神奇了。”
吉他乖放下吉他又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顾积秀的话给他带来鼓舞,他说,“只要你喜欢,我教你弹奏吉他,只要努力,我一定能教会你的。”
“真的?”顾积秀简直不敢相信。
“当然真的,”董乐农肯定地替吉他乖回答,“只要你随时来,小乖子就随时教,保证耐心认真,让你很快学会。”
吉他乖在一旁使劲点头。董乐农忽然发现,吉他乖脸上灰败的颜色消失了,代之以一种充满生命色彩的鲜红。头顶上洗得发白的毡帽不再颓唐,反倒使他焕发出一种朴实无华的从容风度。
董乐农抬眼看高一虎,发现他也惊讶地注视吉他乖的改变。
吉他乖与顾积秀依依惜别,虽然吉他乖嘴巴仍有些木讷,神情稍显迟钝,但脸上洋溢的热情使他发生了改变,人身上的痞气。原来很容易转换为一种风度,只要有爱情的催发,只要有心灵的感动,一个人的改变,可以瞬间就彻底完成。
吉他乖约好第二天下午顾积秀再来听演唱后,顾积秀才在吉他乖和一伙人的注视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等顾积秀下楼走出很远了,董乐农捶了沉浸在梦幻之中的吉他乖一拳,“操,还以为你丫窝囊透顶呢,没想到还真留着一手,有你的,出手不凡啊。”
“乐农,你真会开玩笑,”吉他乖一脸掩饰不住的开心,但又多少有些担心,“因为这个,他说话的声音都不那么利索了,“这么好的小妞,你真舍得介绍给我?”
“操,那还有假。”董乐农倒是挺开心的,“不过,我平时做的善行倒是真不大足够,院里还有几个哥们儿至今还在耍单儿呢。如果这个小妞你不喜欢,没关系,我看欧阳北上好像挺垂涎的。”
“别,别,我喜欢顾积秀,我真的喜欢。” 还没等欧阳北上跟董乐农急,吉他乖已经急不可待地慌了。
看到吉他乖那副心慌恐惧的样子,高一虎和董乐农都开心地笑了。
下 部
二十七 这根弦终于松不下来
给吉他乖拍婆子的艰巨任务居然轻而易举完成了,大院孩子们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更有几个琢磨偷窥吉他乖怎么闷得儿蜜。他们跟高一虎要家门钥匙,被一虎狠狠骂了几句。高一虎自己的爱情也开出了鲜艳的花朵,军队干部子弟宋璐璐对爱情大胆坦白,使高一虎心旷神怡,成天笑嘻嘻的。用董乐农的话来说,大院最近出了俩神经病,一个象喇叭花似的,咧着个大嘴笑不够,另一个象夜来香,每次躲到犄角旮旯都忍不住偷笑一下。高一虎想想,形容得还真准确,实际情况也是那么回事儿。本来都是开心的事儿,但就在这时,得到一个消息,欧阳北上被派出所警察抓走了。
欧阳北上撞在警察手上的原因,是洗佛爷。
北上的父母直到现在也没恢复自由,长期关押交代问题不说,工资更停发三年多了。
其他干部的孩子,父母即使被关押,每月照样领取十五元生活费。钱数虽不多,但维持三两个孩子的家庭开销也足够了。一旦父母解放,过去扣发的工资一次性补发,往往是一笔巨款。当然,补发工资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只有欧阳北上的父母双双被关押后,一分钱生活补助也不发,更不管家庭成员的死活。显然他父母两个人的问题过於严重,严重到早已转化为敌我矛盾的尖锐程度。
三年不发工资和生活补贴,欧阳兄弟俩彻底断了生活来源。他们先是变卖家里值钱的东西,从瓷器用具文物书籍,到锅碗瓢盆菜刀剪子。这时他们才发现,父母这些年当官当得真是清廉透顶,家里别说浮财,就是值几个小钱的玩意儿也没有。除了书柜里的书和床上的被褥,房间里的家具和其他一些用具几乎都是公家的。大床小床,办公桌,衣柜,每一件家具上面都有一个金属的铭牌,上面刻着家具的编号。这个标记说明,家具属於公家,饿死也不能拿出去售卖。
兄弟俩卖完家里那些根本就不值钱的东西,然后就东蹭西蹭,跟大院的哥们儿和外面刚刚认识的哥们儿家混饭吃,然后就成为大院里第一个掌握洗佛爷技巧的顽主。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68年底,欧阳北上到山西农村插队落户。表面上,他个人的吃饭问题解决了,只留下弟弟欧阳东进在北京的家里自生自灭。
在农村插队的时候,欧阳北上靠挣工分,吃公粮,住在知青的房子里,钱的问题还没过多烦扰他。回北京时蹭火车,也没花几个钱。为了回家,村里几个知青穷急了,偷偷搞了一次资本主义,把灶上省下来的粮食弄到集市上卖,每人分到几块钱。但这些钱拿到北京就大大缩水了,没几天功夫花得精光。再加上弟弟欧阳东进去东北农场,做为哥哥的欧阳北上把身上所有钱都掏出来,缝在弟弟内衣口袋里。这样一来,欧阳北上在大院就算赤贫一个了。没钱吃饭,欧阳北上还不愿意给大院的哥们儿添堵,一到吃饭点就主动跟大伙告辞。没钱没粮他怎么活?这些日子来,他每天早上揣刀子出门,在离家不远的缸瓦市一带洗佛爷。北上没什么奢求,无论佛爷肥瘦,钱多钱少,一律不嫌,够吃够喝有当天的饭折就得了,犯不上跟小佛爷呕气,所以,一段时间以来,倒也没出过什么事。
本来是独行侠,大院孩子没一个知情的。欧阳北上从西四乘22路公共汽车,一上车,就见到个浑身垃蹋的小佛爷。欧阳北上见状心里就乐了,心说,今天午饭晚饭的饭折,就着落到这小子身上了。小佛爷行动利索,一上车就得手,只坐一站地,在缸瓦市下车了。欧阳北上贴在他身后跟着下车,刚拐进一条小胡同,欧阳北上的刮刀就顶在小佛爷的后腰上。
“爷们儿,这是怎么喳儿啊?”小佛爷口气还挺横。
欧阳北上扑哧乐了,“嘿,现如今这佛爷也知道犯横了。”
“你是哪儿玩的,知道我大哥是谁吗?”小佛爷使劲吸一下鼻涕,别扭地躲闪腰。但是,欧阳北上的手上已经暗暗用劲儿,刀尖扎透棉袄,扎进小佛爷的肉里面。
“我他妈的管你大哥是谁,老子洗佛爷是为了找饭折。”
“你哪儿的?”小佛爷嘴上不敢太硬,但白眼一翻,依然不服气。
“呵呵,问老子是哪儿的。告诉你也无妨,西四,欧阳北上听说过没有?”
“欧阳北上?部机关宿舍大院的?”
“操,知道啊?”
“得,大哥,我是西单的,我大哥是西单肥子。”小佛爷口气有点儿软,说出肥子的名字时也不那么横了。这个佛爷还没见过一上来就把刀子顶在后腰刺到肉里的顽主呢,此时说出自己的后台,语气中丝毫没有威胁的意思。
“我他妈的认识你西单东单的?立码把钱交出来吧。”
“大哥,我是西单肥子手下的二傻,咱认识认识?”
“谁他妈的跟你认识?快掏钱,老子烟瘾犯了,没功夫跟你臭贫。”
二傻不情愿地把刚到手的钱包递给欧阳北上,转身刚想走。但发现顶在后腰眼儿的刀子不但没挪窝儿,反而更狠了,刀尖扎到肉里钻心地疼。
“大哥,钱都给你了,你还要干嘛?”
“告诉你,”欧阳北上冷笑着盯他的脸,“从今往后,每隔三天,你到这儿来给我送一趟钱。”
“大哥,西单肥子。。。”
“别他妈的跟我扯什么肥子瘦子的,本来今天洗完就完了,谁让你提什么肥子瘦子的!打今儿起,你就只有我这么一个老大了,其它的什么吊人,都给我一边凉快去。”
当天晚上二傻把在缸瓦市遇到欧阳北上,以及欧阳北上让他今后每隔三天上一次贡的事由儿跟肥子哥学说一番。伤口刚刚结疤的肥子一听就火冒三丈,这他妈的还有江湖规矩没有了?见过傻的见过楞的还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主儿呢。西单肥子一冲动就想到西四部机关宿舍大院找欧阳北上算帐,但二傻等几个知道西四大院名气的小佛爷连说带劝,把他拦住了。第二天开始,肥子不干别的,大早起来就带上自己的一伙人,揣上一把刀子在西四和缸瓦市一带转悠,七八个人东张西望四处寻找,想亲手逮住欧阳北上,在大街上跟他说道说道,再让他把抢走的钱给吐出来。洗佛爷虽不算什么,但是,在这么靠近自己的地盘,这么明目张胆地洗他手下的佛爷。如果不找回这个场子,他西单肥子以后还想在西单街面上混吗?
再怎么牛,他们还不敢到部机关宿舍大院去找欧阳北上算账,对机关宿舍大院,他们心底还有点儿怵,高高在上的部机关,不知比自己生活的地位高多少个挡次。虽然文革了,打倒一切,走资派落花流水。但从小形成的社会地位观念,对于上层社会的恐惧,使得他们对部机关宿舍大院这种地方的恐惧感尚未消失。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这种地方,他们还是宁可避而远之。
还是等大院子弟欧阳北上落单的时候动手吧,他不是让二傻每三天上一次贡吗?
二傻一伙佛爷有肥子戳着,胆气早壮起来了,有点儿气焰熏天的意思,七八条汉子围在肥子周围,个个目光炯炯,趾高气昂,附近胡同里的小混混一时弄不清情况,纷纷退避三舍。一伙人就这样转悠了三天,二傻给欧阳北上上贡的日子终于到了。这天一大早儿,这伙子人刚到缸瓦市路口,就见到欧阳北上远远晃荡过来。肥子一摆手,几个佛爷呼啦一下散开,呈扇形把欧阳北上围在便道中央。欧阳北上抬眼看到指手划脚的二傻,心里明白了。他嘴角儿上嘿嘿冷笑着,满不在乎地打量西单肥子,右手同时伸到后腰。那里,插着一把足有八寸长的三棱刮刀。
肥子抬手,让大夥儿稍迟动手,本来一帮子人,用那阵势早该唬住欧阳北上了。但看到这个小子一点儿不触,西单肥子反倒一时拿不准主意是否真的非跟部机关宿舍大院的干部子弟结仇不可了。
“你叫欧阳北上?”
“就是你大爷,你是西单肥子吧?”
“知道这几个佛爷是谁罩着的吗?”
“过去的不清楚,三天前开始,这小子归我了。”欧阳北上脸色阴沉,指指二傻。
“我操你妈的。”欧阳北上这句话也太目中无人了。这句话深深刺激了西单肥子,他不愿意多想了,拔出刀子,爆喝一声冲了上去。
欧阳北上说完话,已经摆出一付擒拿的标准姿势,只是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的肥子根本不懂这个姿势的意思。加上气冲心头,没顾上多想。西单肥子还没有凑到欧阳北上跟前,欧阳北上已经一个漂亮的擒拿手动作,把肥子的右手猛扭到背后,同时,一把锋利的刮刀刺在他的肩膀上。
欧阳北上一招得手,只一个动作就制住了西单肥子,其他佛爷根本没看清欧阳北上的动作,好几个号称心明眼亮的佛爷甚至还没回过神儿来呢,当下就没人敢动弹了。
欧阳北上抬起刮刀,用刮刀尖指指二傻,“你给我过来,不然我一刀给肥子穿个透亮儿窟窿。”
“大哥,别啊。”二傻对欧阳北上说话,眼睛却望着肥子,此时,肥子的脸已经憋成酱猪肝了。
欧阳北上心里得意,刚才那一手,是他跟在南京军区当侦察兵的堂兄那学的。
“肥子我告诉你,老子就是你们要找的欧阳北上。我不仗势欺人,更不倚仗人多。如果你还不服气,随时可以找我单练。今天老子还没吃饭,没功夫跟你们浪费工夫。记住,二傻以后得按时给我上贡,不然,老子他妈的直接捣了你的老窝,找你去要帐。”
自从走上街头,西单肥子还从来没象这几天这么倒运,连着吃两次大亏。
欧阳北上说完话,满不在乎地松开他,接碴当着大夥儿的面,把二傻身上搜刮一空,叼着刚刚抢来的烟卷,扬长而去。
“大哥,咱哥儿几个人一拥而上,非把他捅成蜂窝媒不可。”欧阳北上离开远了,才有几个佛爷跃跃欲试,撺唆西单肥子。
肥子摇头,揉着右手腕子恶狠狠地说,“这小子学过擒拿,咱几个不是他的对手。”
“那怎么办?不能干吃亏啊。”
肥子阴险地笑,“吃亏?对付这号人,拼实力不行,咱干吃亏,得想个办法跟丫玩儿阴的,不用咱出手,也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大哥有什么高招儿?”
肥子招手,让二傻到跟前来。二傻战战兢兢地凑过去,担心老大刚刚吃了亏,随时会把火气往他头上撒。
肥子贴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吩咐了几句,二傻咧着嘴巴傻笑着听。
“大哥,这事儿行吗?咱太吃亏了吧。不过,大哥吩咐了,我马上去办。”
几年前,欧阳北上趁假期到南京游玩,他叔叔是南京军区副司令员。没几天功夫,欧阳北上就和当侦察兵的堂兄成了莫逆之交。不但让堂兄带他到处乱逛,还死缠活赖要堂兄教他擒拿。堂兄被纠缠得无奈,只好教他擒拿术的要领和几个简单的招法。堂兄说,擒拿讲究的是稳准狠,动手前,静如处子,甚至露出胆怯神态,以麻痹对方。一出手,就要疾如闪电,一招之间就要致敌于死地。
刚才见到肥子,欧阳北上本来想假装害怕,麻痹对方。但他实在拉不下这个脸儿来,没想到肥子毫无警觉,被他一招就得手了。欧阳北上心中得意,丢下肥子一伙儿,大大方方请大院众哥们儿足吃海喝去了。
欧阳北上没有想到的是,这场街头遭遇战虽然短促,隐秘,速战速决,但还是被大院的人看到了。
如果被别人看到,还不会引起什么响动,偏偏这个人是老李头的老婆----老李婆。
老李头干瘦枯黑,象是一尊木乃伊,老李婆却长得白净肥胖,头小脚小肚皮大,整个外形就象一枚枣核。这天老李婆上街买菜,转到缸瓦市,这里路边有一个小蔬菜门市儿,里面青菜新鲜便宜。她买好菜,心满意足地拎个小菜篮刚掀开冬天保温的棉布门帘儿,就看到欧阳北上智取西单肥子那一幕。老李婆看得惊心动魄直吐舌头,回到大院,边做午饭边跟老李头叙叨,老李头一听就急了,赶紧拨通街道派出所的电话。中午,欧阳北上跟几个酒足饭饱的哥们儿慢悠悠逛回大院,派出所片警小徐已经坐在传达室等候他多时了。
二十八 爱的源泉
欧阳北上那边蹲派出所,吉他乖根本不知道,就是知道也顾不上了,他沉迷于这段开天辟地的爱情缠绵之中。
吉它乖对顾积秀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只见了这一次面就产生了难舍难分的强烈留恋。吉他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就是一见钟情吗?而且是两个人同时一见钟情,这怎么可能?也许,他跟顾积秀天生就有夫妻相?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到过大妈和姨妈闲聊时说到过的所谓的夫妻相的道理。
那个时候,大妈年龄大,经验丰富,一肚子民国演义。姨妈学问好,修养高,看问题细致入微。两位妈妈坐在一起谈论夫妻相的道理,令吉他乖大开眼界。按照大妈的理论,男人找妻子的时候,有意无意总是在自己中意的女孩子身上发现自己亲人的影子。相貌特征,行为举止,待人接物,尤其如果相貌上有一分半分具备母亲的特征,男人就会产生强烈的亲近感。姨妈对这个理论特别赞同,按照她的分析,每个男人对外界都有着先天的恐惧感。想一想要打理行装与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共同度过一生,实在是风险巨大极其令人心惊胆战。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女方身上某些特点包括行为举止与母亲或姐妹有几分相似,男人眼中看到的是几分熟悉的影子,戒心就容易放松,产生先天的亲近感。一般男孩的长相总是象母亲多一些,所以,女方有几分象母亲,实际也就是有几分象男方。所谓夫妻相,就是这样形成的。姨妈很赞同这种说法,她进一步分析说,夫妻俩长期生活在一起,经常共同面对相同的问题,得出一致的结论。所以,两个人难免心有灵犀,想法相通,甚至脸部表情都会趋于一致,久而久之,两个人的神态动作甚至长相会越来越相像,这就是所谓的夫妻相了。当然,按照大妈的理论,男人找女人总是按照母亲和姐妹的相似之处才能感到踏实,按照姨妈的说法,是男人终有一天会与自己的妻子相貌趋于一致。
吉他乖的大妈长相朴实,大手大脚,而姨妈长得比较细腻,不但皮肤白皙,而且,眉目传神。
顾积秀属于清秀的姑娘,她的脸上,倒真的很有几分姨妈的风韵。
顾积秀纤细,清秀,求知欲强。更重要的是,顾积秀天真,单纯,有亲和力。这些品质也象足了姨妈,这使得吉他乖似曾相识,天生亲近。
相对而言,吉他乖的长相特别像大妈,粗眉大眼,比例失调,皮肤粗躁,纹理生硬。但是,吉他乖的内心很像姨妈,他感觉细腻,容易感伤,对外界陌生,却喜爱美妙的一切。
跟顾积秀相处,吉他乖的内心特别亲切,深感两个人的共鸣之处,并为此欣喜莫名。但同时,他也第一次为自己长相不佳感到尴尬。他皮肤粗黑,鼻大眼细,加上先天营养不良,身材纤瘦,个子偏矮。加上平时不拾缀,衣服穿得拉拉蹋蹋,头顶的毡帽更增添一股子痞气。总之,他的长像更象大妈多一些,生活习惯拉里拉蹋,待人接物漫不经心,也多了几分大妈的特征。只是,先天的灵感,对音乐的痴迷,心思驰骋在云天之外的不羁却又象足了姨妈。他为什么在长相上不多像姨妈一些呢?吉他乖第一次深感懊恼。
吉他乖不知道大妈和姨妈到底哪个是他的亲生母亲。
大妈和姨妈和谐地生活在一起,没有争吵,没有矛盾,就象一对双胞胎亲姐妹。虽然,两个人身份不同,长相不同,教养不同。但能够相敬如宾,相处和谐,共同把心思用在吉他乖身上。从小吉他乖就分不清哪个是他的亲妈,他也不想弄清楚,虽然没有父亲,但他有两个妈妈,两个都是好妈妈亲妈妈,这就足够了。
与顾积秀在一起,他觉得姨妈又回来了。顾积秀很有些姨妈思绪驰骋天外的痴迷,那是在吉他乖弹奏吉他时。眉头微皱嘴唇微启,那个神情,太象姨妈了。第一次见到顾积秀这种神情,吉他乖惊呆了,刹那间,他的心情舒畅无比,竟然产生了想在顾积秀怀抱里躺一躺撒撒娇的强烈欲望。
顾积秀对吉他乖的一见钟情发端于音乐,吉他乖神奇的弹奏和沙哑的歌唱,都使得顾积秀回忆起在缸瓦市礼拜堂里那种崇敬的感觉。在顾积秀的眼睛里,吉他乖的痞气和邋遢都演化为一种世外高人的潇洒。也许,是董乐农给吉他乖瞎编的身份起了一定作用,也许,根本不必董乐农的夸张,那几声吉他拨弦,就已经令顾积秀的心里象小鹿一样乱撞。
在高一虎的屋子里,吉他乖说是教吉它其实是开始与顾积秀的约会。
顾积秀来,没有个准时候。
每当给妈妈帮忙糊纸盒,或二哥土炮在家,顾积秀都不能出门。好在,时值冬季,不用上街帮妈妈卖冰棍,可以支配的时间很多。每当有机会,顾积秀总能找个借口跑出家门,用不了一分钟,已经敲响吉他乖,不,高一虎的家门。
有一两次吉他乖没来大院,高一虎找各种借口搪塞顾积秀。什么吉他乖出去买东西了,或者到朋友家玩去了,最多的时候,是声称他出去演出了。好在高一虎家总是高朋满座,顾积秀倒从来没怀疑家里为什么总是坐着这么一大帮子朋友。大家都爱听吉他乖演奏,经常聚会更能突显吉他乖在大院孩子心目中的份量,这个份量更加重了他在顾积秀心中的份量。当然,吉他乖专心坐在家里静等顾积秀的时候毕竟更多,只要顾积秀一敲门,高一虎一伙子就立码告辞,留下两个人独处的空间。
吉他乖与顾积秀聊天的时候不多,一方面由於顾积秀太想听他演奏吉他了,另一方面,顾积秀每次都来得匆促,听两首歌,学几下吉他指法,又匆匆告辞,跑回家去。
吉他乖并不急于和顾积秀交谈,其实,他对任何交谈可能涉及的话题都深感胆怯。在与顾积秀相处的日子里,他周围的环境是虚拟的,美化的,冒充的。吉他乖从一开始就发现这个谎言给他带来的压力和恐慌。虽然,他同时又知道,如果不是这些谎言,如果不是这个虚假的环境,他与顾积秀的梦很可能镜花水月永无变成现实的可能。为此,他宁愿维持心惊胆战的谎言。在顾积秀面前,吉他乖尽量少说话,少倾诉,多弹琴,多唱歌。音乐可以掩饰他的尴尬和苦闷,也可以营造一个温馨幸福的环境。吉他乖经常幻想自己又回到童年,坐在姨妈怀里,让姨妈手把手教他弹琴,给他讲解音乐理论,他太怀念这个感觉了。
不久,他发现,自己实在离不开顾积秀了。
吉他乖的性格开始变化,这个变化缓慢地出现,令人不易察觉地发展,最后令人惊异地突现,让大院的孩子大吃一惊。像是雨夜初霁,吉他乖变得开朗愉快活泼,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欢乐。
顾积秀并不知道他身上发生的变化,反而认为他生来都这么自信,这么达观乐天,这么一天到晚喜气洋洋呢。
二十九 总算轮到老李头了,得跟丫玩儿心眼儿
几天以后,大院孩子终於见到欧阳北上时,他已经在拘留所里啃过好几天小窝头了。
“妈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欧阳北上恶狠狠地对高一虎说。
高一虎按住他,“你小子报个屁仇啊,谁让你吃饱了撑的在家门口洗佛爷的?”
欧阳北上不服气,“我没饭折了,等着他妈的饿死呀?”
高一虎来气了,“操,这里不是还有我们哥儿几个吗?会让你挨饿?”
“哥们儿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闲饭。”欧阳北上顺口一说,竟然说出了当前动员城市青年上山下乡最时髦的口号,“说起来,都是王八蛋的老李头,过去从来没见丫跟警察告密。当上革委会付主任,老王八蛋牛逼了,狗眼看人低。”
“甭说,老李头坏了咱大院的规矩。”庄伟民不冷不热加了一句。
大伙一想,可不是!过去大院事情,从来内外有别。老李头虽向家长告状,但从来不闹到派出所去。看来,老丫挺的确实破坏了大院一向的规矩,由着他性子这样告下去,哥儿几个岂不挨个儿栽进局子里去?
“北上,这话说得倒是没错,咱不能让老李头由着性子玩儿咱们。过去不是就打着主意要整治这老丫挺的吗,现在看来,还非得赶快想个办法收拾丫不可了。”
“怎么干?你们出个主意,我他妈的领头干。”欧阳北上的神情恶狠狠。
“别急,这事儿得慢慢商量。”高一虎说,“咱们的招儿不能忒损,老李头年岁大了,别伤着他,但又不能太轻了,得让老丫挺的牢牢记住教训。这种把握分寸的损事儿,除了董乐农,咱谁都不在行儿。”
“你们背后嚼咕我什么那?”门口传来董乐农的声音,只要高一虎在家,就总是大门敞开,来人可以自由出入。“一虎,你他妈的背后嚼吧我准没好事儿。”
“得,乐农,大家伙儿在这儿就等你了。”高一虎把欧阳北上的事跟董乐农一学舌,董乐农也急了,“操,老小子胳膊肘朝外拐,这不他妈的成警察眼线了?”
哥们儿几个都不开口,想听董乐农的主意。董乐农略一思索,说道,“报复老李头,你们都不行,你们本身嫌疑就 太大,哥儿几个还什么都没干呢,已经担上嫌疑了。这事儿, 得由我做。不能太轻,轻了老李头不在乎,还跟咱结仇。也不能太重,太重了老丫挺的六十多了,有个三长两短咱也担不起这个干系。”
“得往死了整老丫挺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整死丫活该。”欧阳北上始终恶狠狠地。
“你丫别光想着 公报私仇,“ 董乐农没理睬他,点燃一根香烟,慢条斯理说,“报复老李头好办。问题是,你们哥儿几个必须先解脱嫌疑。要不然,第一个就怀疑到你们,这么阴着干,还不如明火执杖把传达室砸了呢。”
高一虎说,“你说得倒是没错,只是我们怎样才能避嫌?从今天开始,哥儿几个不进传达室的门?”
董乐农说,“躲个屁啊,就是不进传达室,丫俩贼眼儿照样盯着你不说, 遇事儿还首先得怀疑你们几个。”
“那怎么办?出去刷夜?”欧阳北上不解地问。
“就你一个还差不离儿,让哥儿几个一块儿人间蒸发,可能吗?”
“这么说,一点儿辄都没了?”欧阳北上怒气冲冲。
“真的没辄。”董乐农说,“谁让咱都住这大院里呢。”
高一虎几个人想想真的没有高招,登时耷拉下脑袋。
欧阳北上嘴巴里嘟囔着,“操,每次路过传达室,看到丫老李头那张木乃伊脸,心里这堵,跟他妈的塞满猪毛儿似的。”
高一虎叹道,“明着整他,确实有点儿犯傻。这孙子背后就是街道派出所,有人撑腰打气,不谨慎点儿,气还没消呢,倒把警察招来了,不值!不值!”
“操,就让老丫挺的登鼻子上脸吧,哥们儿忍啦。”欧阳北上气急败坏地絮叨,但眼睛贼溜溜地盯着董乐农。
董乐农岂能视而不见?他鼻子嗤着说,“北上,你丫别瞪吧我,不是不整治他,孙子兵法读过没有?兵者,诡道也。将欲取之必先与之,麻雀战,地道战,声东击西, 围魏救赵。”
“操,都是我们当年对付鬼子的招儿。”欧阳北上哼唧一声。董乐农瞪他一眼,但没跟他吵。
高一虎说,“没错,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是这么个理儿。”
董乐农继续道,“现在正是老李头春风得意之时,先麻痹他,让丫找不到北,放松警惕。就是出事儿了,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下耗子药儿?”欧阳北上没头没脑地抬杠。
“滚一边去,”董乐农冲欧阳北上一瞪眼儿,懒得理他,“敬而远之不行,他会觉得,哥儿几个贼忒兮兮没安好心。咱们反其道而行,向丫靠拢,跟丫套热乎,攀高枝,戴高帽,咱热脸蛋儿偏向丫冷屁股上贴,让丫以为自己当官了,哥儿几个怂了,怕他了。让丫牛逼着,等火候到了,哥们儿再动手。”
欧阳北上不理解,气哼哼地以为董乐农不敢惹老李头呢。只有高一虎豁然开朗,眉开眼笑。
“这招儿高,”高一虎蹦起来,“跟丫亲近,跟丫热乎,让丫找不到北,以为街道革委会副主任牛逼,没人敢惹。这一麻痹,咱好下手不说,出事了还怀疑不到咱们,把他卖了还让丫帮咱数钢蹦儿。”
“不琢磨咱们,他怀疑谁?”欧阳北上心有疑虑。
“造反派啊,”高一虎说,“他们造反派不是分着好几拨儿吗?都不齐心,争权夺利,互相玩儿阴玩儿坏,个个互相盯着,成天阶级斗争,眼睛瞪得跟乌眼儿鸡似的。”
董乐农看到高一虎这么快就明白了,不由心生佩服,一拍巴掌,“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让他们狗咬狗,咱们渔翁得利。”
欧阳北上说,“操,要不然过去总说,小鬼子特坏,还真他妈的是这么回事。”
“我操你妈,欧阳北上,你丫跟我玩孙子是不是!”
高一虎拉扯开经常拌嘴吵架的哥们俩,“北上,董乐农现在是咱中国人,就算将来回到鬼子怀抱,也是咱的地下工作者。”
“有我在,日本跟中国永远不会再闹别扭。就是发生侵略战争,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侵略日本,这你他妈的满意了吧。”董乐农气哼哼地说。
“这还差不离儿。”欧阳北上的话里仍然充满讽刺味道儿。
“说不准哪天,哥们儿当选日本首相,全日本都得听我的。那时候,我就跟中国结成联盟,兄弟携手,横行世界,战无不胜。”董乐农认真地说。
“哥儿几个,乐农说得有几分道理。总有一天,咱得让日本也革命一把,董乐农就是咱们的内线。”
屋子里的几个哥们儿谁也不认真听,笑得稀里哈啦的。董乐农有点儿火。
“我的建议你们到底听不听?从现在开始,哥儿几个得下功夫哄老李头高兴,让丫麻痹,把丫哄上天,把这出戏唱得跟真的似的。”
高一虎说,“ 别的事儿不敢说, 哄人这事儿,就咱最在行。’’
欧阳北上兴奋了, 他抽风似地从沙发上蹦起来,用唱戏的腔调吼,“众将官听令,打明儿起,众人必须听候本帅号令调遣,早晨九点整,一律到大院传达室报到!”
“得令!”庄伟民笑嘻嘻答道,“晌午时分,由高一虎打点酒水,犒劳三军。”
“三更造饭,五更起行,咱梁山泊好汉一百单八将,定把那老李头闹得鸡飞狗跳,心乱如麻,四脚朝天,屁滚尿流。”高一虎和欧阳北上摆出一个造反有理的舞蹈造型,把屋子里的人逗得笑翻了。
第二天,正好天气严寒,冷风在楼角墙根处疯狂乱窜,发出尖锐的啸声。这种天气谁都懒得出门,平时闲人们喜欢到传达室聚,坐在工友休息的木板床上,烤着炉火,胡吹海聊消磨时光。这天一早,闲人们还没来,高一虎和欧阳北上早早溜达进传达室,跟老李头热情招呼,一屁股坐在老李头值班休息的木板床上开始聊天。一会儿董乐农和几个半大小子也晃了进来。
“操,我说怎么找不到你们哥儿俩,原来都凑这儿来了。”
老李头坐得笔直,神态冰冷,“你们几个没事别在我这儿混,我嫌乱。”
“李大爷,别啊。”欧阳北上亲热地掏火儿,帮老李头点燃烟袋,“大冷天儿的,您让我们到哪里去啊。再说了,从小我们不懂事儿,淘气,净惹您生气。现在我们不是长大了吗。尤其上山下乡以后,看到了贫下中农的优秀品质,我都佩服得傻了。呀,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勤劳善良的人民啊,如果不是到乡下插队落户,我们哪里知道生活的艰辛!哪知道贫下中农的可爱!所以,李大爷你放一百个心,现在咱成熟了,我们再也不会惹您嫌了。”
“我和北上前些天还帮您干活呢不是?我们真的是好孩子了。”高一虎赶快加上一句。
“那可不是帮我干活,跟部里借桌椅,那是为了街道开批判会用的。”
“那也是您李大爷吩咐我们做的不是吗。”高一虎讨好地说。
“可不是,换了别人,打死我们也不干。”欧阳北上态度坚决地帮腔。
老李头疑惑地打量他们,这两个闹将今天到底卖的什么迷魂药?正好几个平时的闲人推门进来,看到屋里是这伙子闹将,立马跟老李头告辞,扭头都走了。
欧阳北上趁老李注意门外的机会,悄悄捅董乐农,“你怎么不吭声?”
董乐农急忙使眼色,制止他的莽撞。
“这么跟您说吧,李大爷,”等闲人离远了,高一虎用尽可能庄重的语调说,“我们昨天才听说您结合进咱街道革命委员会了,心情特激动,也特高兴。”
欧阳北上马上加一句,“您现在是领导了,我们得靠拢组织。”
“没错,”高一虎对这句话加以肯定,“过去我们忒不听话,净捣乱,还打架斗殴,那是缺少管教的缘故。您当选革委会副主任,今后我们就有人管理了,还别说,特别产生了一种找到家的感觉。”
老李头半信半疑,“你们这群孩子,都是我从小亲眼看你们长大的,别想骗我,你们这说的不象是真心话。”
“都是真心的,”欧阳北上使劲儿眨巴眼儿,“这您该相信我们,过去我们小,不懂事,对传达室工友也有不尊重的时候,这都是我们的错。现在,你是领导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们特赞成,特拥护,有你当领导,关心我们,爱护我们,我们的知足不是,我们得知道好歹不是。”
欧阳北上这几句话简直是赤裸裸的谀词,无耻之极,高一虎和董乐农心里耻笑不止也佩服不止,都心说,这粗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巴结领导了?
“还得跟您表白一句:您,作为领导干部,对我们这些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还有很多不够了解的地方。甚至对我们的家长,您也需要进一步了解。”高一虎说。
“ 这不可能,“ 老李头说,“对你们,对你们的家长,部里革委会领导和我们街道的领导都是关心的,也是充分了解的。”
听到老李头一本正经打官腔,几个人都觉得好笑,但他们绷住劲儿,尽量露出一脸严肃的表情。
“您和部里的领导还有了解不够深入的地方。这才是我们靠拢组织,今后多向您汇报的原因。”高一虎坚持补充一句。
老李头认真思考一下,没立刻认可高一虎的观点。但他还是打算听一下这些捣乱份子的解释,“那你们说说看,哪点儿委屈你们了?”
“先说我老爹吧,”欧阳北上抢先开口,“造反派开会批判他,第一条就说他沉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还有什么日常生活腐化堕落,劲不住资产阶级香风毒气的侵蚀。什么热衷跳舞,男女关系混乱,穿着花里呼哨,什么什么的。”
“你爹平时挺风流的,远看象阔少爷,近看象资本家,没有一点儿革命老干部的味道儿?说实话,我们早看不顺眼了。”高一虎故意唱反调儿,他的话在老李头脸上马上得到正面肯定。
“瞧,这就是你们不了解我老爹的缘故,”欧阳北上冲高一虎一撇嘴,“我爹出身贫寒,打小参加革命,在革命队伍里摸爬滚打,从来没堕落过。”
“那是解放前,你爸爸光英勇战斗了,还顾不上向资产阶级靠拢。”
“瞎掰吧你,”欧阳北上冲高一虎瞪眼,“不管在军队还是地方,我老爹都保持了无产阶级本色,那就是浑身土得掉渣,那些狗屁资产阶级的玩意儿,他好歹也得 懂 啊 !给你们举个例子吧,刚解放那阵子,组织上给我爹分配了一栋三层楼的别墅,好像那是什么资本家的大宅子。一开始,我老爹还挺高兴,说咱辛苦革命那么多年,现在胜利了,也该看看被打倒的资产阶级是咋回事儿了吧。他一边指挥战士摆设家具,一边寻个能洗脸的地方。找了好一阵儿,老爹才从厕所出来,浑身上下水淋淋的。他一边用毛巾擦身子一边感慨:操,资本家就是讲究,洗个脸还他妈的这么多道道。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能 通水的地方,怎么弄也不出水,结果使劲一按,哗啦啦,涌出那么大股子水,跟他妈的山洪爆发似的。”
“你爹把水龙头扭断了?”几个人关切 地问。
“什么呀,我老爹那是把坐式马桶当成洗脸盆了。”
“哈哈哈。”满传达室的孩子都笑得前仰后合,高一虎在床上直打滚,连老李那张木乃伊脸都绽出笑纹儿。
“您说,就我爹那个土样儿,他认识资产阶级是啥玩意儿啊。”
“没错,你爸是属於那种土得掉渣儿的资产阶级。”高一虎打趣地说。
“你丫再说,我他妈的跟你急!”欧阳北上有点儿不劲逗了,他 额头上青筋直暴,上去就按住高一虎,高一虎嘻嘻哈哈蹦起来,两个人半真半假打成一团。
老李头看到几个孩子闹得快出圈了,出声制止他们。欧阳北上说,
“李大爷,您看出来了吧,我老爹真的是无产阶级。”
老李板着脸说,“别光说你爸,你自己一直不学好,这可怨不得你爸。”
“是他爸教育方法有问题,”高一虎幸灾乐祸地说,“人家父母都教育孩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爸倒好,总从消极方面教育子女。”
“什么消极方面?”老李好奇心被勾起来,认真问。
“我上次亲耳听见他老爹教育北上和东进俩孩子:儿啊,吃什么别吃亏,爱什么要爱钱。世界上的事情,归里包堆儿一句话,就是吃饱了不饿,宁可满身破衣烂衫,也要长一副好下水。”
“好下水?什么好下水?”老李头眨巴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没听明白。
“过去村里宰猪,最香最有味道的部位,那是啥东西?”
“猪下水呗。”庄伟民高声喊道。
“你们这帮小兔仔子,又是瞎编的吧。”
“李大爷,我向毛主席保证,他爸真是这么说的。参加革命前,北上他爸就是村里宰猪的。”
孩子们又大笑,北上扑上去跟高一虎打架,董乐农忙着给老李头点上刚刚熄灭的烟袋。
欧阳北上受冤屈地大喊,“李大爷,您别听高一虎的,他爸在村里是吹唢呐的。”
孩子们又跟着起哄。
好一会儿,大家开心过了,高一虎才一本正经地说,“李大爷,到了农村才发现咱大院的生活真甜。您说说,我们要是早些懂事儿该多好。”
老李头磕磕烟灰点了点头,他没说什么,但肚子里在琢磨高一虎的话。
“我给您算算吧,”高一虎掰着手指说道,“ 说起我们这一拨人,也是够惨的了,短短几年,我们哥们儿几个都经历了人生五个大发。”
“大发还不好?”欧阳北上不明白,“发展,发达,发愤图强什么的。”
“还有发财!”
“得,你自己去发达吧,你们仔细听好了。”高一虎故意拿腔拿调儿地说,“我们这些人,1966年大破四旧大立四新,革命造反,打砸抢,那是头脑发烧。67年咱老爹被批斗老娘被隔离,从人间天堂一下子跌进人间地狱,生活无着,挨饿受气,咱整个人都发懵。68年咱索性破罐子破摔,打架斗殴,头破血流,咱那是心里发狠。现在69年了,咱上山下乡,吃糠咽菜,有家归不得,咱身体发虚。再过俩月就进入70年代了,还不知道有什么发在等着咱们呢。”
“操,还真是,咱哥们儿还能有什么发呀?发展,跟咱没缘儿。发达?除非多洗几个佛爷。发愤?就冲老爹老娘还被关在牛棚这一条,革命事 业 就容不下咱哥们儿了。我看,咱只剩下一条道儿了,那就是发疯了。”
“不要这样绝望嘛,”老李头终於开口了,他扬起骷颅头,满嘴河北乡下的土话,“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党和人民没有抛弃你们,你们自己也不要自报自弃。”
老李头说这话时,双眼发亮,鼻头放光,烟袋喷烟,侃侃而谈。把高一虎一伙子当作演讲的对象,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毫无疑问,他找到作为领导的感觉了。
高一虎一伙子摆出诚心受教的谦虚相,肚子里早乐开了花。好在老李头不善言表 ,讲几句就没词了。他稍一停顿,孩子们就象钻出笼子的老鼠,把话题又扯得乱七八糟,天高地远。
“李大爷说的没错,”欧阳北上赶快填补空档,“咱得识得好歹不是?识好歹就是自己不能放弃自己。俗 话 说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万里长征刚刚迈出第一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唉 , 说复杂了你们 听不懂,简单说 吧 ,讲得通俗一点就是说,这思想改造就象街头打群架一样,你必须穷追猛打 ,千万别停手 ,你稍微停下来想歇口气儿吧 ,这板砖就飞过来砸脑门儿上了。”
“你举的是什么例子啊,思想改造还上街打群架,这他妈的是拒绝改造,甘当流氓。”高一虎猛烈攻击欧阳北上。
欧阳北上马上激烈辩驳,“这你就不懂了,战争有正义战争和非正义战争之分。打群架也有正义群架和非正义群架之分。”
“那你说,哪些群架是正义的,哪些是非正义的?”
“比如,哥儿几个走在大街上,看到一群流氓调戏妇女。你说说,你该偷偷溜走,让臭流氓阴谋得逞呢?还是维护正义,大打出手,用革命的群架制止反革命的流氓呢?”
“操,这么说,我们过去打过的群架,大部分还算是正义的啦。”
“那当然了,我们算是大街上的正义力量。”
“该给你佩戴大红花,立功授奖?”高一虎嘲讽道。
老李头看欧阳北上说话太过头,忍不住批评他,“小子,打群架怎么说都不对,都是流氓行为。何况,你小子出门就掖把刀子,一句话不对付就抄家伙,你算是什么正义群架?”
欧阳北上被打断,立刻无限委屈地耷拉脑袋,嘴里嘟囔着,“街上那么乱,不带刀子白吃亏呀?”
“北上,你这态度就不对了。就算我们出於阶级觉悟打了一场正义的群架,你没事儿揣把刀子,就让我们的正义行为变味儿了。怎么说来着?就是一只老鼠坏一锅汤。”
高一虎的话,引起一帮孩子的哄笑。
“一虎,别他妈的光挤兑我,你书包里还揣着把菜刀呢。”
“我那是上街挑西瓜用的。”
“操,数九寒天的,你上哪儿买西瓜去?”
“买不到西瓜就不能练练手艺啊?等到夏天西瓜摘下来,那时再练就晚了。”
听着大院里这帮子最不服管的孩子在传达室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吵吵嚷 嚷 打打闹闹的,老李头表面无动于衷,但心里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看来,过去自己出身贫贱,大院的孩子难免看不起他,也疏远他,现在,革委会副主任这个头衔,还真给他带来了荣誉和权力,尤其是带来了大院里这群最调皮捣蛋的孩子们脱胎换骨的折服。
老李头没有想到的是,嘻皮笑脸之间,高一虎他们的目的差不多达到了。
页: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