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事?一班甚么人?出在那朝那代?列公压静,听说书的慢慢道来。
这部书近不说残唐五代,远不讲汉魏六朝,就是我朝大清康熙末年、雍正初年的一桩公
案。我们清朝的制度不比前代,龙飞东海,建都燕京,万水朝宗,一统天下。就这座京城地
面,聚会着天下无数的人才。真个是冠盖飞扬,车马辐辏。与国同休的先数近支远派的宗室
觉罗,再就是随龙进关的满洲、蒙古、汉军八旗,内务府三旗,连上那十七省的文武大小汉
官,何止千门万户!说不尽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都不在话下。
如今单讲那正黄旗汉军有一家人家,这家姓安,是个汉军世族旧家。这位安老爷本是弟
兄两个,大哥早年去世,止剩他一人,双名学海,表字水心,人都称他安二老爷。论他的祖
上,也曾跟着太汗老佛爷征过高丽,平过察哈尔,仗着汗马功劳上头挣了一个世职,进关以
后,累代相传,京官、外任都作过。到了这安二老爷身上,世职袭次完结,便靠着读书上进
。所喜他天性高明,又肯留心学业,因此上见识广有,学问超群,二十岁上就进学中举。怎
奈他“文齐福不至”,会试了几次,任赁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会不上一名进士,到了四
十岁开外,还依然是个老孝廉。儒人佟氏,也是汉军世家的一位闺秀,性情贤慧,相貌端庄
,针黹女工不用讲,就那操持家务,支应门庭,真算得起安老爷的一位贤内助。只是他家人
丁不旺,安老爷夫妻二位子息又迟,儒人以前生过几胎,都不曾存下,直到三十以后,才得
了一位公子。
这公子生得天庭饱满,地格方圆,伶俐聪明,粉妆玉琢,安老爷、佟儒人十分疼爱。因
他生得白净,乳名儿就叫作玉格,单名一个骥字,表字千里,别号龙媒,也不过望他将来如
“天马云龙,高飞远到”的意思。小的时候,关煞、花苗都过,交了五岁,安老爷就教他认
字号儿,写顺朱儿。十三岁上就把《四书》、《五经》念完,开笔作文章、作诗,都粗粗的
通顺。安老爷自是欢喜。过了两年,正逢科考,就给他送了名字。接着院考,竟中了个本旗
批首。安老爷、安太太的喜欢自不必说,连日忙着叫他去拜老师,会同案,夸官拜客。诸事
已毕,就埋头作起举业的工夫来。
那时候公子的身量也渐渐的长成,出落得目秀眉清,温文儒雅。只因养活得尊贵,还是
乳母丫鬟围随着服侍。慢说外头的戏馆、饭庄、东西两庙不肯教他混跑,就连自己的大门,
也从不曾无故的出去站站望望。偶然到亲戚一家儿走走,也是里头嬷嬷妈、外头嬷嬷爹的跟
着。因此上把个小爷养活得十分腼腆:听见人说句外话,他都不懂;再见人举动野调些,言
谈粗鲁些,他便有气,说是下流没出息;就连见个外来的生眼些的妇女,也就会臊的小脸通
红,竟比个女孩儿还来得尊重。
那安老爷家的日子,虽比不得在先老辈手里的宽裕,也还有祖遗的几处房庄,几户家人
。虽然安老爷不善经理家计,仗着这位太太的操持,也还可以勉强安稳度日。他家的旧宅子
本在后门东不压桥的地方,原是祖上蒙恩赏的赐第,内外也有百十间房子。自从安老爷的老
太爷手里,因晚年好静,更兼家里人口稀少,住不了许多房间,又不肯轻弃祖业,倒把房子
让给远房几家族人来住,留了两户家人随同看守,为的是房子既不空落,那些穷苦本家人等
也得省些房租,他自家却搬到坟园上去居住。他家这坟园又与别家不同,就在靠近西山一带
,这地方叫作双凤村。相传说,从前有人见两只彩凤落在这地方山头上,百鸟围随,因此上
得了这个村名。这地原是安家的老圈地,到了安老爷的老太爷手里,就在这地里踹了一块吉
地,作了坟园,盖了阴阳两宅。又在东南上盖了一座小小庄子,虽然算不得大园庭,那亭台
楼阁树木山石,却也点缀结构得幽雅不俗。附近又有几座名山大刹,围着庄子都是自己的田
园,佃户承种交租。
那安老爷的老太爷临终遗言,曾嘱咐安老爷说:“我平生在此养静,一片心神都在这个
地方,将来我百年以后,不但坟园立在这里,连祠堂也要立在这里。一则,我们的宗祠里本
来没有地方了;二则,这园子北面、土山以后、界墙以前,正有一块空地,你就在这地方正
中给我盖起三间小小祠堂,立主供奉。你们既可以就近照应,便是将来的子孙,有命作官固
好,不然守着这点地方,也还可以耕种读书,不至冻饿。”
后来安老爷便谨遵父命,一一的照办。此是前话不提。
传到安老爷手里,这位老爷天性本就恬淡,更兼功名蹭蹬,未免有些意懒心灰,就守定
了这座庄园,课子读书,自己也理理旧业。又有几家亲友子弟,因他的学问高深,都送文章
请他批评改正,一天却也没些空闲。偶然闲来,不过饮酒看花,消遣岁月,等闲不肯进城。
安太太又是个勤俭当家的人,每日带了仆妇侍婢料理针线,调停米盐。公子更是早晚用功,
指望一举成名,不干外事。外头自有几个老成家人支应门户。又有公子的一个嬷嬷爹,这人
姓华名忠,年纪五十岁光景,一生耿直,赤胆忠心,不但在公子身上十分尽心,就连安老爷
的一应大小家事,但是交给他的,他无不尽心竭力,一草一木都不肯糟塌,真算得“奶公子
里的一个圣人”。
因此,老爷、太太待他格外加恩,不肯当一个寻常奶公子看待。这安老爷家,通共算起
来,内外上下也有三二十口人,虽然算不得簪缨门第、钟鼎人家,却倒过得亲亲热热,安安
静静,与人无患,与世无争,也算得个人生乐境了。
这年正适会试大比之年。新年下,安老爷、安太太把家中年事一过,便带了公子进城。
拜过宗祠,到至亲本家几处拜望了拜望,仍旧回家。匆匆的过了灯节,那太太便将安老爷下
场的考蓝、号帘、装吃食的口袋盒子、衣帽等物打点出来。
安老爷一见,便问说:“太太,你此时忙着打点这些东西作甚么?”
太太说:“这离三月里也快了,拿出来看看,该洗的缝的添的置的,早些收拾停当了,
省得临时忙乱。”
那安老爷拈着几根小胡子儿含笑说:“太太,你难道还指望我去会试不成?你算,我自
二十岁上中举,如今将及五十岁,考也考了三十年了,头发都考白了,‘功名有福,文字无
缘’,也可以不必再作此痴想。况你我如今有了玉格这个孩子,看去还可以望他成人,倒不
如留我这点精神心血,用在他身上,把他成就起来,倒是正理。太太,你道如何?”
太太还没及答话,公子正在那里检点那些考具的东西,听见老爷的话,便过来规规矩矩
、漫条斯理的说道:“这话还得请父亲斟酌。要论父亲的品行学业,慢道中一个进士,就便
进那座翰林院,坐那间内阁大堂,也不是甚么难事。但是功名迟早,自有一定。天生应吃的
苦,也要吃的。就算父亲无意功名,也要把这进士中了,才算得作完了读书的一件大事。”
安老爷听了,笑了一笑,说道:“孩子话!”那太太便在旁说道:“老爷,玉格这话很
是,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些话我心里也有,就是不能像他说的这么文诌诌的。老爷竟是依他
的话,打起高兴来。管他呢,中了,好极了;就算是不中,再白辛苦这一荡也不要紧,也是
尝过的滋味儿罢咧!”
列公,这科甲功名的一途,与异路功名却是大不相同。这是件合天下人较学问见经济的
勾当,从古至今,也不知牢笼了多少英雄,埋没了多少才学。所以这些人宁可考到老,不得
这个“中”字,此心不死。安老爷用了半生的心血,难道果真就肯半途而废不成?原是见了
这些考具,一时的牢骚话。
及至听见公子小小年纪说了这一番大道理,心中暗暗欢喜,又恐怕小人儿高兴,只得笑
着说是“小孩子话”。及至太太又加上一番相劝,不觉得就鼓起高兴来,说道:“既如此,
就依你们娘儿们的话,左右是家里白坐着,再走这一荡就是了。”
说着,看看到了三月初间,太太把老爷的衣帽、铺盖、吃食等件打点清楚,公子也忙着
拣笔墨,洗砚台,包草稿纸。诸事停当,这安老爷便坐车进城,也不租小寓,就在自己家里
住下。这房子虽说有几家本家住着,正所儿没占,原备安老爷、太太、公子有事进城住的,
平日自有留下的家人看守。这家人们知道老爷回家,前几天就收拾铺设,扫地焚香的预备停
妥。
到了三月初六日,太太打发公子带了随使家丁,跟随老爷进城。进场出场,又按着日子
打发家人接送,预备酒饭,打点吃食。公子也来请安问候,都不必细说。
三场已毕,这老爷出了场也不回家,从场门口坐上车,便一直的回庄园来。太太、公子
接着,问好请安,预备酒饭,问了一番场里光景。一时饭罢,公子收捡笔砚,便在卷袋里找
那三场的文章草稿。寻了半日,只寻不着,便来问安老爷说:“文章稿子放在那里了?等我
把头场的诗文抄出来,好预备着亲友们要看。”安老爷说:“我三场都没存稿子,这些事情
也实在作腻了。便有人要看,也不过加上几个密圈,写上几句通套批语,赞扬一番说:‘这
次必要高中了!’究竟到了出榜,还是个依然故我,也无味的很,所以我今年没存稿子。不
但不必抄给人看,连你也不必看。这一出场,我就算中了。”说毕,拈须而笑。公子听了无
法,只得罢了。
日月迅速,转眼就是四月。到了放榜的头一天晚上,这太太弄了几样果子酒菜,预备老
爷候榜,好听那高中的喜信。
安老爷坐下,就笑着说道:“这大概是等榜的意思了。听我告诉你们:外头只知道是明
日出榜,其实场里今日早半天就拆弥封,填起榜来了。规矩是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就
有那班会想钱的人,从门缝儿里传出信来,外头报喜的接着分头去报。如今到了这时候不见
动静,大约早报完了,不必再等。你们既弄了这些吃的,我乐得吃个河落海干睡觉。”说完
,吃了几杯闷酒,又说了会闲话,真个就倒头酣呼大睡。
那太太同公子并内外家人不肯就睡,还在那里左盼右盼,看看等到亮钟[亮钟:意指天
将亮的时分。古时天将亮时打五更钟。]以后无信,大家也觉得是无望了,又乏又困,兴致
索然,只得打点要睡。上房将然关了房门,忽听得大门打得山响,一片人声,报说:“头二
三报,报安老爷中了第三名进士!”
列公,你道安老爷既中得这样高,为甚么直到此时才报?
原来填榜的规矩,从第六名填起,前五名叫作“五魁”,直等把榜填完,就是半夜的光
景了,然后倒填五魁。到了填五魁的时候,那场里办场的委员,以至书吏、衙役、厨子、火
夫,都许买几斤蜡烛,用钉子钉的大木盘插着,托在手里,轮流围绕,照耀如同白昼,叫作
“闹五魁”。那点过的蜡烛,拿出来送人,还算一件取吉利的人情礼物。因此上填到安老爷
的名字,已是四更天的光景。那报喜的谁不想这个五魁的头报,一得了信,便随着起早下圆
明园的车马,从西直门连夜飞奔而来,所以到这里天还没亮。
闲话休提。这太太因等不见喜信,正在卸妆要睡,听得外面喧嚷,忙叫人开了房门,出
去打听。那门上的家人早把报条接了进来,给老爷、太太、公子叩喜。这一番吵吵,安老爷
也醒了,连忙披衣起来,公子呈上报条看了,满心欢喜。
一时想起来,自己半生辛苦,黄卷青灯,直到须发苍然,才了得这桩心愿,不觉喜极生
悲,倒落了几点泪。太太也觉心中颇有所感,忍泪含笑劝解说:“老爷,这正该喜欢,怎么
倒伤起心来呢?”定了一会,大家才喜逐颜开,满脸堆下笑来。
公子便去打点写手本、拜帖职名,以及拜见老师的贽见、门包、封套。家人们在外边开
发喜钱。紧接着就有内城各家亲友看了榜先遣人来道喜,把位安太太忙得头脸也不曾好生梳
洗得。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乏也忘了,困也没了,忙忙的带着丫鬟仆妇,一面打点帽
子衣服,又去平兑银两,找红毡,拿拜匣。所喜都是自己平日勤谨的好处,一件一件的预先
弄妥,还不费事。安老爷看着太太忙得连袋烟也没工夫吃,便说道:“太太不必忙,今日没
事,有一天的工夫呢。我后半天进城不迟,歇歇再收拾罢!”说着,自己梳洗已毕,忙穿好
了衣服,先设了香案,在天地前上香磕头,又到佛堂、祠堂行过了礼,然后内外家人都来叩
喜。这些情节,都不必细讲。
安老爷一面料理了些自己随手用的东西,便催着早些吃饭。吃饭中间,公子便说:“父
亲虽然多辛苦了几次,如今却高高的中了个第三,可谓‘上天不负苦心,文章自有定论’,
将来殿试,那一甲一名也不敢必,也中个第三就好了!”安老爷笑说:“这又是孩子话了,
那一甲三名的状元、榜眼、探花,咱们旗人是没分的。也不是旗人必不配点那状元、榜眼、
探花。本朝的定例,觉得旗人可以吃钱粮,可以考翻译,可以挑侍卫,宦途比汉人宽些,所
以把这一甲三名留给天下的读书人,大家巴结去。这是本朝珍重名器、培直人材的意思。况
且‘探花’两个字,你可知道他怎么讲?那状元,自然要选一个才貌品学四项兼备的,不用
讲了;就是探花,也须得个美少年去配他,为的是琼林宴的这一天,叫他去折取杏花,大家
簪在头上,作一段琼林佳话。这是唐代的故事。你看我虽然下至于老迈不堪,也是望五的人
了,世上那有这样白头蹀躞的探花?岂不被杏花笑人!果然那样,那不叫作‘探花’,倒叫
作‘笑话儿’了!”
公子道:“便不得探花,翰林也是稳的。”老爷说:“那又不然。在常情论,那名心重
的,自然想点个翰林院的庶常;利心重的,自然想作个榜下知县;有才气的,自然想用分部
主事;到了中书,就不大有人想了;归班更不必讲。我的见识却与人不同:我第一怕的是知
县,不拿出天良来作,我心里过不去;拿出天良来作,世路上行不去——那一条路儿可断断
走不得!至于那入金马、登玉堂,是少年朋友的事业,我过了景了。就便用个部属,作呢还
作得来,但是这个年纪,还靴桶儿里掖着一把子稿,满道四处去找堂官,也就露着无趣。我
倒想用个冰冷的中书,三年分内外用——难道我还就外用不成?——那时一纸呈儿,挂冠林
下,倒是一桩乐事。不然,索性归了班,十年后才选得着。且不问这十年后如何,就这十年
里,我便课子读书,成就出一个儿子来,也算不虚度此生了!”公子自是不敢答言。安太太
听了,说道:“老爷也忒虑得远。我只说万事都是尽人事,听天命,自有个一定。”老爷说
:“太太这话却倒不错。”
说话间,一时吃罢了饭,便有几家拜从看文章的门生学生赶来道喜。人来人往,应酬了
一番,那天就不早了,安老爷才得进城。到了住宅,早有部里长班送信,告知老爷中在第几
房,并房师的官衔、姓名、科分、住处。从次日起,便去拜房师,拜座师,认前辈,会同年
,会同门,公请老师,赴老师请,刻齿录,刻朱卷。那房师、座师见了都说:“一见你这本
卷子,便知为老手宿儒,晚成大器,如今果然。可见文有定评。”说着,十分叹赞。
这安老爷一连忙了数日,不曾得闲,直等谢恩领宴诸事完毕,才得略略安静。五十岁的
老头儿,也得伏案埋头作起楷来。
转眼覆试朝考已过,紧接着殿试。那老爷的策文虽比不得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却颇
颇的有些经济议论,与那抄策料填对句的不同。那些同年见了,都道:“定入高选。”怎奈
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凡那些送字样子、送诗篇儿这些门路,都不晓得去作。自己又年届五
旬,那殿试卷子作的虽然议论恢宏,写的却不能精神饱满,因此上点了一个三甲。及至引见
,到了老爷这排,奏完履历,圣人往下一看,见他正是服官政的年纪,脸上一团正气,胸中
自然是一片至诚。这要作一个地方官,断无不爱惜民命的理,就在排单里“安学海”三个字
头上,点了一个朱点,用了榜下知县。
少时引见一散,传下这旨意来。安老爷一听,心里说道:“完了!正是我怕走的一条路
,恰恰的走到这条路上来!”登时倒抽了一口气,凉了半截。心里的那番懊恼,不但后悔此
番不该会试,一直悔到当年不该读书,在人群儿里险些儿不曾哭了出来。便有一班少年新进
凑来携手作贺。有的说:“班生此去,何异登仙!”又有的说:“当年是‘拥书权拜小诸侯
’,而今真个‘百里侯’矣!”又有一班外行朋友说是:“这榜下即用是‘老虎班’,一到
就补好缺的。”又有的说:“‘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这就得了!”一面就答讪着荐幕
友,荐长随。落后还是几位老师认真关切,走来问道:“外用了?不必介意。文章、政事都
是报国,况这宦途如海,那有一定的?且回去歇歇再谈罢。”这老爷也只得一一的应酬一番
。又有那些拜从看文章的门生,跟着送引见,见老爷走了这途,转觉得依依不舍。安老爷从
上头下来,应酬了大家几句,回到下处,吃了点东西,向应到的几处勉强转了一转,便回庄
园上来。
那时早有报子报知,家人们听见老爷得了外任,个个喜出望外。只有太太合公子见老爷
进门来愁盾不展,面带忧容,便知是因为外用的原故。一时且不好安慰,倒提着精神谈了些
没要紧的闲话。老爷也强为欢笑,说:“闹了这许多天了,实在也乏了,且让我歇一歇儿,
慢慢的再计议罢。”
谁想有了年纪的人,外面受了这一向的辛苦劳碌,心里又加上这一番的烦恼忧思,次日
便觉得有些鼻塞声重,胸闷头晕,恹恹的就成了一个外感内伤的病。安太太急急的请医调治
,好容易出了汗,寒热往来,又转了疟疾;疟疾才止,又得了秋后痢疾。无法,只得在吏部
递了呈子,告假养病。每日价医不离门,药不离口,把个安太太急得烧子时香,吃白斋,求
签许愿,闹得寝食不安。连公子的学业功课,也因侍奉汤药渐渐的荒废下来。直到秋尽冬初
,安老爷才得病退身安,起居如旧。依安老爷的心里,早就打了个再不出山的主意了,怎奈
那些关切一边的师友亲戚骨肉,都以天恩祖德报国勤民的大义劝勉,老爷又是位循规蹈矩听
天任命不肯苟且的人,只得呈报销假投供。可巧,正遇着南河高家堰一带黄河决口,俗语说
:“倒了高家堰,淮扬不见面。”这一个水灾,也不知伤了多少民田民命!地方大吏飞章入
奏请帑,并请拣发知县十二员到工差遣委用。这一下子,又把这老爷打在候补候选的里头挑
上了。
列公,安老爷这样一个有经济有学问的人,难道连一个知县作不来?何至于就愁病交加
到这步田地!有个原故。只因这老爷的天性恬淡,见识高明,广读诗书,阅尽世态。见世上
那些州县官儿,不知感化民风,不知爱惜民命,讲得是走动声气,好弄银钱,巴结上司,好
谋升转。甚么叫钱谷刑名,一概委之幕友、官亲、家丁、书吏,不去过问,且图一个旗锣扇
伞的豪华,酒肉牌摊的乐事。就使有等稍知自爱的,又苦于众人皆醉,不容一人独醒,得了
百姓的心,又不能合上司的式,动辄不是给他加上个“难膺民社”,就是给他加上个“不甚
相宜”,轻轻的就端掉了,依然有始无终,求荣反辱。
因此上自己一中进士,就把这知县看作了一个畏途。如今索性挑了个河工,这河工更是
个有名的虚报工段、侵冒钱粮、逢迎奔走、吃喝搅扰的地方,比地方官尤其难作。自己一想
,可见宦海无定,食路有方,天命早已安排在那里了,倒不如听命由天的闯着作去,或者就
这条路上立起一番事业,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也不见得。老爷存了这个念头,倒打起
精神,次第的过堂引见,拜客辞行,一切琐屑事情都已完毕,才回到庄园。
略歇息了歇息,便有那些家人回说:钦限紧急,请示商量怎的起行。那些家人也有说该
坐长船的,也有说该走旱路的,也有说行李另走的,也有说家眷同行的。安老爷说:“你们
大家且不必议论纷纷,我早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主见在此。”这正是:
得意人迷失意事,一番欢喜一番愁。
要知那安老爷此番起行赴官怎的个主见,下回书交代。
(第一回完) 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风尘 一封书义仆托幼主
上回书交代的是安老爷因本管的河工两次决口,那河道总督平日又合他不对,便借此参
了一本,“革职拿问,带罪赔修”,将安老爷下在山阳县县监。虽说是安顿在土地祠不至受
苦,那庙里通共两间小房子,安老爷住了里间,外间白日见客,晚间家人们打铺,旁边的一
间小灰棚,只可以作作饭菜,顿顿茶水。安太太租了几间饭店,暂且安身。幸而是个另院,
还分得出个内外。只是那赔修的官项,计须五千余金,后任工员催逼得又紧,老爷两袖清风
,一时那里交得上?没奈何,只得写了家信,打发梁材进京将房地田园折变。且喜平日看文
章的这些学生里头,颇有几个起来的,也只得分头写信,托他们张罗,好拼凑着交这赔项。
一面就在家信里谕知公子:无论中与不中,不必出京,且等看此地官项交完,或是开复原官
,或是如何,再作道理。梁材候老爷的信写完封妥,收拾了当,即便起身。那老爷、太太自
有一番的嘱咐不表。
列公,你看,拿着安老爷这样一个厚道长者,辛苦半生,好容易中得一个进士,转弄到
这个地步,难道果真是“皇天不佑好心人”不成?断无此理!大抵那运气循环,自有个消长
盈虚的定数。就是天,也是给气运使唤着,定数所关,天也无从为力。照这样讲起来,岂不
是好人也不得好报,恶人也不得好报,天下人都不必苦苦的作好人了?这又不然。在那等伤
天害理的,一纳头的作了去,便叫作“自作孽,不可活”,那是一定无可救药的了;果然有
些善根,再知悔过,这人力定可以回天,便教作:“天作孽,犹可违”。何况安老爷这位忠
厚长者呢?看不得他飞的不高,跌的不重,须知他苦的不尽,甜的不来,这是一。再说,安
老爷若榜下不用知县,不得到河工;不到河工,不至于获罪;不至获罪,安公子不得上路;
安公子不上路,华苍头不必随行;华苍头不随行,不至途中患病;华苍头不患病,安公子不
得落难;安公子不落难,好端端家里坐着,可就成不了这番“英雄儿女”的情节,“天理人
情”的说部。列公,却莫怪说书的饶舌。
闲话休提。却说那河台一面委员摘去安老爷的印信,一面拜发折子,由马上飞递而来,
不过五六天就得见面。当朝圣人爱民如子,一见河水冲决,民田受害,龙颜大怒,便照折一
道旨意,将安学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这个旨意从内阁抄了出来,几天儿工夫就上了
京报,那报房里便挨门送看起来。
安公子虽是闭门读书,不问外事,早有那些关切些的亲友得了信,遣人前来探听。也有
说白来看看的,也有说打听任上一向有无家信的,却都不肯明说。这日,有向来拜从安老爷
看文章的一位梅公子,也是个世家,前来看望。见了安公子,便问:“老师这一向有信么?
”安公子说:“便是许久没接着老人家的谕帖了。”梅公子又问说:“也没听见甚么别的事
呀?”安公子见他问的奇怪,连忙答说:“无所闻。这话从何问起?”梅公子道:“昨日听
见个朋友讲起,说老师在河工上有个小小的罣误,却也不知其详。要是吏部认得人,何不托
人打听打听,见了原奏,就可知道详细了。”安公子听说,惊疑不定,要着人到乌宅打听,
偏偏的乌大爷新近得了阁学钦差,往浙江查办事件去了,别处只怕打听得不确,转致误事。
当下那程师爷在坐,便说道:“吏部有我个同乡,正在功司,等我去找他问问,就便托
他抄个原奏的底子来看看,就放心了。”说着,连忙起身,进城去打听。随后梅公子也就告
辞。安公子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直到次日晌午,那程师爷才赶回来
。一见公子,便说:“事体却不小,幸喜还不碍。”说着,从怀里把那抄来的原奏掏出来,
递给公子阅看。只见上面的出语写的是:“请旨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俟该参员果否能于限
内照数赔缴,如式修齐,再行奏闻请旨。”公子看先,那程师爷又说道:“据部里说,只要
银子赔完,工程报竣,还可以送部引见。照这案情,大约没有个不开复的,只不晓得老翁任
所打算得出许多银子来不能?”公子道:“老人家带的盘缠本就无多,自己又是一文不要的
,纵然有几两养廉,这几个月的日用,两三番的调任,大约也用完了,任上一时那里弄得出
五六千银子来?家中又别无存项,偏乌克斋又上了浙江,如果他在京,大约弄个两三千金还
容易。这便如何是好?”说着,便急得泪流不止。程师爷连忙说:“世兄,你且不要烦恼,
等咱们大家慢慢计议出个道理来。”公子说:“我的方寸已乱,断无道理可计议了!”
那时安老爷留在家中照料家务的,还有个老家人,姓张,名叫进宝,原是累代陈人,年
纪有七十余岁。他见公子十分的着急,便同华忠从旁说道:“我的小爷,你别着急,倘然你
要急出个好共歹来,我们作奴才的可就吃不住了!如今有个商量。”因向程师爷说道:“我
们小爷本就没主意,再经了这事,别为难他了!倒是程师老爷替想想,行得行不得。这如今
老爷是有了银子就保住官儿了,没有银子,保不住官,还有不是。老爷任上没银子,家里又
没银子,求亲靠友去呢,就让人家肯罢,谁家也不能存许多现的。”程师爷便道:“不必定
要如数,难道老爷在外头不作一点打算不成?如今弄多少是多少,也只好是集腋成裘了。”
那张老头儿听了,说道:“好哇!正是这话了。”因又向公子道:“这话也不用远说,
只这眼前就有一个地方可以打算,华忠他也知道。咱们这西山里不是有座宝珠洞吗?那庙里
当家的不空和尚,他手里却有几两银子,向来知道他常放个三头五百的帐,老爷常到他庙里
下棋闲谈,合他认得,奴才们也常见,如今就找他去。那和尚可是个贪利的,大约合地空口
说白话也不得行。我们围着庄子的这几块地,年终不是有二百多银的租子吗?就把这个兑给
他,合他说明白了,按月计利,不论年分,银到归赎。合他借多少是多少,下余的再想法子
。必得这样,那银子才打算得快。我们小爷是不懂这些事情的,程师老爷,你老白替想想怎
么样?”那师老爷说道:“岂但白替想想,我承老爷的相待,我们又从幼就在一处,同亲弟
兄一样,如今托我在家照料,我虽不能为力,难道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不成?慢讲照这样办法
没有差错,就便有些差错,老爷日后要怪,就算你我一同商量的都使得。那银子有处寄去,
很好,倘然没有妥便,就是我走一荡也使得。”那张老头儿说道:“怎么惊动起师老爷来了
?你老人家别看我这七十来岁的老头子,托我们老爷的福,也还巴结着跑的动,何况是报答
主儿呢!”
华忠听了,便插嘴道:“老大爷,你老人家算了罢,那可不是话!你要去,在你老人家
可算得忠心报主咧。不是我说句怎吗儿的话,这个年纪,倘然经不得辛苦,有点儿头疼脑热
,可不误了大事了吗?你老人家弄妥当了,还是我跑罢。”
那张进宝道:“你更离不得了,你去了,这位小爷出来进去的交给谁呀?”两个撅老头
子,你一言我一语抬个不了,却都为主人的事。
公子怔了半天,说道:“你们先不必吵吵,先打算银子去要紧。有了银子,我自己去,
我已经想了半天了。你们想,老爷这番光景,太太不知急的怎么个样儿,再加惦记着我,二
位老人家心里更不知怎么难过。不如我去见见,倒得放心。如果有了银子,就是嬷嬷爹跟我
去,至多再带上一个人,咱们明日就起身。”程师爷笑道:“世兄,你可是不知世路之难了。
那银子借得成否还不得知,就便可成,还有许多应商的事,如何就定得明日起身呢!况
且老翁把你留京,深望你这番乡试一举成名。如今场期将近,丢下出京,倘然到那里,老人
家的公事已有头绪了,恐怕倒大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公子说道:“不见得我这一进场就中
;满算着中了,老人家弄到如此光景,我还要这举人何用?”程师爷道:“这是你的孝思不
匮,原该如此。但此刻正是沿途大水,车断走不得,你难道还能骑长行牲口去不成?此事还
得斟酌。”那张进宝、华忠二人也是苦苦的相拦。
怎奈公子主意已定,说:“你们大家都不用说了,再说我就真急了!”华奶公见公子发
急,只得哄他说道:“且等借了银子来,咱们慢慢再讲去的话。”因向程师爷说:“师老爷
不知道,我们这位小爷只管像个女孩儿似的,马上可巴图鲁[满语,英雄、勇士],从小儿
就爱马,老爷也常教他骑,就是劣蹶些儿的马也骑得住。真要去,那长行牲口倒不必愁。”
说着又道:“今日回回师傅,索兴别作那文章了罢,咱们回来带着小幺儿们在这园子周围散
诞散诞。”程师爷道:“正是,不要过于那个,畅一畅罢。”公子口里答应着,只是发怔。
说话间,外边拿进两个职名来,一个上写着“管曰枌”,一个上写着“何之润”。原来
那管曰枌号叫子金,是个举人;何之润号叫麦舟,由拔贡用了小京官,已经得了主事——都
是安老爷造就出来的学生。也因晓得了安老爷的信息,齐来安慰公子。公子看了职名,即刻
叫请。二人进来,安慰了一番,公子也把方才的话一一的告诉二人。那管子金便先说道:“
不想到老师如此的不顺。我们已写了知单,去知会各同窗的朋友,多少大家集个成数出来。
但恐太仓一粟,无济于事。这里另备了百金,是兄弟的老人家同何老伯的。”何之润接着也
说道:“偏是这个当儿乌克斋不在家,昨日老人家已经恳切写了一封信,由提塘给他发了去
了。他在外面登高而呼,只怕还容易些。况且浙江离淮安甚近,寄去也甚便。老师这事情大
概也就可挽回了。龙媒,你不必过于惦记,把身子养得好好儿的,好去见老人家。”公子一
一的答应致谢。少刻,又有那些亲友们来看,人来人往,乱了半天。也有说是必该亲去的,
也有说还得斟酌的,公子此时意乱如麻,只有答应的分儿,也不及合那些人置辩。众人谈了
几句,不能久坐,一一的告辞。
公子才送了出去,又见门上的人跑进来回道:“舅太太来了。”原来这舅太太就是佟孺
人娘家的嫂子,早年孀居,无儿无女。佟孺人起身时,曾托过他常来家里照应照应,今日也
是听见这个信息前来看望。一进门,见了公子就说道:“你瞧,这是怎么说呢!”说着,便
掏小手巾儿擦眼泪。一路进来,又慢慢的细问了一番。自有家中留下的两个女人并华嬷嬷支
应,装烟倒茶。
正说话间,那张进宝从庙里回来,进门先给舅太太请了安。公子便赶着问道:“怎么样
?”张进宝回道:“奴才到了那里,那不空和尚先前有些推托,后来听见老爷这事,他说:
‘既然如此,老爷是我庙里的护法,再没不出力的,都照你说的,怎么好怎么好。但是多了
没有,我这里只有二千银子,就全拿了去,可得大少爷写个字据。’依奴才看,他倒不是怕
奴才这个人靠不住,他是靠不住奴才这岁数了。大概再多几两他也还拿得出来。如今他只借
给二千银子,他是扣着利钱说话呢!”公子更不问别的长短,便问:“银子呢?”张进宝说
道:“那得明日兑了地,立了字儿,就可以拿来。”说着,便又将方才在外如何商量并公子
怎样要去的话,回了舅太太一遍。
舅太太听了,连忙说道:“嗳哟!好孩子,那可使不得,二三千里地呢!这么大远的,
你可不许胡闹!”公子本来生怕舅母拦他,听了这话,早急得满面通红,两眼含泪的说道:
“好舅母,别拦我了!我听见这信,心里已经急的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淮安,见着面才好!再
要拦着我不教去,我必憋出一场大病来,那时死了……”这句话没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
把个舅太太慌的,拉着他的手说道:“好孩子,好外外[外外:即外甥。后文“外外姐
姐”,指外甥媳妇。],你别着急,别委屈!咱们去!咱们去!有舅母呢!”这公子才不言
语了。
列公,这安公子是那女孩儿一般百依百顺的人,怎么忽然的这等执性起来?从来说“父
子至性”,有了安老爷这样一个慈父,自然就养出安公子这样一个孝子。他这一段是从至性
中来的,正所谓儿女中的英雄,一时便有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意
思。旁人只说是慢慢的劝着就劝转来了,那知他早打了个九牛拉不转的主意,一言抄百总,
任是谁说,算是去定了。
话休絮烦。次日,张进宝便把外间的事情分拨已定,请公子在那借约上画了押,把银子
兑回来。内里多亏舅太太住下,带了华嬷嬷并两三个仆妇,给他打点那路上应穿的衣服,随
手所用的什物。一时商定华忠跟去,又派了一个粗使小子,名叫刘住儿的跟着,好帮着路上
照应。雇了四头长行骡子,他主仆三个人骑了三头,一头驮载行李银两。连诸亲友帮的盘费
,也凑了有二千四五百金。那公子也不及各处辞行,也不等选择吉日,忙忙的把行李弄妥,
他主仆三人便从庄园上起身。两个骡夫跟着,顺着西南大路奔长新店而来。到了长新店,那
天已是日落时分,华忠、刘住儿服侍公子吃了饭,收拾已毕,大家睡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起来,正待起身,只见家里的一个打杂的更夫叫鲍老的闯了进来,向着刘住儿说道
:“你快家去罢,你们老奶奶子不济事儿咧!”那刘住儿一怔,还没及答言,华忠便开口问
道:“这是那里的话?我走的时候,他妈还来托付我说,‘道儿上管着他些儿,别惹大爷生
气。’怎么就会不济事儿了呢?”
鲍老说:“谁知道哇!他摔了一个筋斗,就没了气儿了么!”华忠又问说:“谁教你来
告诉的?”鲍老说道:“他家亲戚儿。我来的时候,棺材还没有呢。”华忠说:“你难道没
见张爷就来了么?”鲍老说:“我本是前儿合张爷告下假来,要回三河去,因为买了点东西
儿,晚了,夜里个才走,他家亲戚儿就教我顺便捎这个信来。来的时候,张爷进城给舅太太
道乏去了。没见着。”
两个人这里说话,刘住儿已经爬在地下,哭着给安公子磕头,求着先放他回去发送他妈
。华忠就撅着胡子说道:“你先别为难大爷。你听我告诉你:咱们这个当奴才的,主于就是
一层天,除了主子家的事,全得靠后。你妈是已经完了,你就飞回去也见不着了。依我说,
你倒不如一心的伺候大爷去,到了淮安,不愁老爷、太太不施恩。你白想想,我这话是不是
?”那刘住儿倒也不敢多说。
公子听了,连忙说道:“嬷嬷爹,不是这样。他这一件事,我看着听着,心里就不忍。
再说,我原为老爷的事出来,他也是个给人家作儿子的,岂有他妈死了不教他去发送的理?
断乎使不得!倒是给他几两银子,放他回去,把赶露儿换了来罢。”原来这赶露儿也是个家
生子儿,他本姓白,又是赶白露这天养的,原叫白露儿,后来安老爷嫌他这名字白呀白呀的
,不好叫,就叫他赶露儿,人也还勤谨老实。华忠听公子这话,想了一想,因说道:“大爷
这话倒也是。”便对刘住儿说:“你还不给大爷磕头吗?”那刘住儿连忙磕了一个头,起来
,又给华忠磕头。华忠拿了五两银子,回明公子,赏了他,嘱咐说:“你这一回去,先见见
张爷,告诉明白张爷,就说大爷的话:把赶露儿打发了来,教他跟了去。可告诉明白了他,
我跟着大爷今日只走半站。在尖站上等他,教他连夜走,快些赶来。你赶紧把你的行李拿上
,也就走罢。”那刘住儿一面哭,一面收拾,一面答应,忙忙的起身去了。随后华忠又打发
了鲍老,便一人跟着公子起行上路。
到了尖站,安公子从这晚上起,就盼望赶露儿来,左盼右盼,总不见到。华忠说:“今
日赶不到的,他连夜走,也得明日早上来。大家睡罢。”谁想到了次日早上,等到日出,也
不见赶露儿来。华忠抱怨道:“这些小行子们,再靠不住!这又不知在那里顽儿住了。”因
说:“咱们别耽误了路,给店家留下话,等他来了,教他后赶儿罢。”说着,便告诉店里:
我们那里尖,那里住,我们后头走着个姓白的伙计,来了告诉他。店主人说:“你老万安罢
,这是走路的常事,等他来说给他就完了,误不了事。”华忠便同了公子按程前进。不想一
连走了两站,那赶露儿也没赶来。把个公子急的不住的问:“嬷嬷爹,他不来可怎么好呢?
”华忠说道:“他娘的!这点道儿赶不上,也出来当奴才!大爷不用着急,靠我一个人儿,
挺着这把老骨头,也送你到淮安了。”
列公,你道那刘住儿回去也不过一天的路程,那赶露儿连夜赶来,总该赶上安公子了,
怎么他始终不曾赶上呢?有个原故。原来那刘住儿的妈在宅外头住着,刘住儿回家就奔着哭
他妈去了,接连着买棺盛殓、送信、接三,昏的把叫赶露儿这件事忘的踪影全无。直等到三
天以后,他才忽然想起,告知了张进宝,被张进宝着实的骂了一顿,才连忙打发了赶露儿起
身。所以一路上左赶右赶,再赶不上公子。直等公子到了淮安,他才赶上,真成了个“白赶
路儿”的了。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那华忠一人服侍公子南来,格外的加倍小心,调停那公子的饥饱寒暖,又不时的催
着两个骡夫早走早住。世上最难缠的无过“车船店脚牙”。这两个骡夫再不说他闲下一头骡
子,他还是不住的左支脚钱,右讨酒钱,把个老头子怄的,嚷一阵,闹一阵,一路不曾有一
天的清净。
一日,正走到在平的上站。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着实的乏了,打开铺盖要早些睡,怎
奈那店里的臭虫咬的再睡不着。只见华忠才得躺下,忽又起来开门出去。公子便问:“嬷嬷
爹,你那里去?”华忠说:“走走就来。”一会儿才得回来,复又出去。公子又问:“你怎
么了?”华忠说:“不怎么着,想是喝多了水了,有些水泻。”说着,一连就是十来次。先
前还出院子去,到后来就在外间屋里走动,哼啊哼的,哼成一处;嗳哟啊嗳哟的,嗳哟成一
团。公子连忙问:“你肚子疼呀?”那华忠应了一声进来,只见他脸上发青,摸了摸,手足
冰冷,连说话都没些气力,一会价便手脚乱动,直着脖子喊叫起来。公子吓得浑身乱抖,两
泪直流,搓着手,只叫:“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这一阵闹,那走更的听见了,快去告诉店主人,说:“店里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点
了个灯笼,隔窗户叫公子开了门,进来一看,说:“不好!这是勾脚痧,转腿肚子!快些给
他刮出来打出来才好呢!”赶紧取了一个青铜钱,一把子麻秸,连刮带打,直弄的周身紫烂
浑青,打出一身的黑紫包来,他的手脚才渐渐的热了过来。店主人说:“不相干儿了,可还
靠不住,这痧子还怕回来。要得放心,得用针扎。”因向公子说:“这话可得问客人你老了
。”公子说:“只要他好,只是这时候可那里去找会扎针的代服去呢?”店主人说:“你老
要作得主,我就会给他扎。”公子是急了,答应不上来。还是华忠拿手比着,叫他扎罢。他
才到柜房里拿了针来,在“风门”、“肝俞”、“肾俞”、“三里”四个穴道扎了四针。只
见华忠头上微微出了一点儿汗,才说出话来。公子连连给那店主人道谢,就要给他银子。店
主人说:“客人,你别!咱一来是为行好,二来也怕脏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赘多了
。”说着,提着那灯笼照着去了,还说是:“客人,你可想着关门。”公子关了门,倒招呼
了半夜的嬷嬷爹,这才沉沉睡去。一宿无话。
次日,只见那华忠睡了半夜,缓过来了,只是动弹不得,连那脸上也不成人样了。公子
又慰问了他一番。跑堂儿的提着开水壶来,又给了他些汤水喝。公子才胡掳忙乱的吃了一顿
饭。那店主人不放心,惦着又来看。华忠便在炕上给他道谢。那店主人说:“那里的话,好
了就是天月二德!”公子就问:“你看着,明日上得路了罢?”店主人说:“好轻松话!别
说上路,等过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的!”华忠说:“小爷,你只别着急,等我歇歇儿告诉
你。”
店主人走后,他便向公子说:“大爷呀!真应了俗语说的:‘一人有福,托带满屋。’
一家子本都仗着老爷,如今老爷走这步背运,带累的大爷你受这样苦恼,偏又遇着刘住儿死
妈。
只可恨赶露儿这个东西,到今日也没赶来。——原说满破着不用他们,我一个人也服侍
你去了,谁想又害了这场大病,昨儿险些死了。在咱们主仆,作儿女,作奴才,都是该的。
只是我假如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这么一千个,也不过臭一块地。只是大爷你前进不能,后
退不能,那可怎么好!如今活过来了,这就是老天的慈悲。”
那华老头儿说到这里,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语不得。
他又说道:“我的好小爷,你且莫伤心!让我说话要紧。”便接着说道:“只是我虽活
过来,要照那店主人说的二十天后不能起炕的话,也是瞎话;大约也得个十天八天才扎挣得
起来。倘然要把老爷的这项银子耽搁了,慢说我,就挫骨扬灰也抵不了这罪过。我的爷,你
可是出来作甚么来了?我如今有个主意:这里过了茌平,从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里外有个
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红柳树,那里有我一个妹夫子。这人姓褚,人称他是褚一官。他是一个
保镖的,他在那地方邓家庄跟着他师父住。我这妹妹比我小十来多岁,我爹妈没了,是我们
两口子把他养大了聘的,所以他们待我最好。如今他跟着他师父弄得家成业就,上年他还捎
了书子来,教我们两口子带了随缘儿告假出去,脱了这个奴才坯子,他们养我的老。我想着
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这么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还想发生吗?我可就回复了他们
了,说:‘等求着你们的时候,再求你们去。’这书子我不还求大爷你念给我听来着么!如
今我求他去。大爷,你就照我这话并现在的原故,结结实实的替我给他写一封书子,就说我
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爷自然不亏负他的。你可不要转文儿,那字儿要深了,怕他不
懂。你把这信写好了带上,等我托店家找一个妥当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茌平
那座悦来老店,落程住下,再给骡夫几百钱,叫他把这书子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叫褚老一
找到悦来店来。他长的是个大身量,黄净子脸儿,两撇小胡子儿,左手是个六枝子。倘然他
不在家,你这书子里写上,就叫我妹子到店里来。该当叫甚么人送了你去,这点事他也分拨
的开。我这妹子右耳朵眼儿豁了一个。大爷,你可千千万万见了这两个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话
,不然,就在那店里耽搁一半天倒使得。要紧!要紧!我只要扎挣的住了,随后就赶了来。
路上赶是赶不上了,算是辜负了老爷、太太的恩典,苦了大爷你了。只好等到任上,把这两
条腿交给老爷罢!”说着,也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公子擦着眼泪低头想了一想,说:“有那样的,就从这里打发人去约他来,再见见你,
不更妥当吗?”华忠说:“我也想到这里了,一则,隔着一百多地,骡夫未必肯去;二则,
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他也不好跑出这样远来;三则,一去一来又得耽误工夫,你明
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我的爷,你依我这话是万无一失的。”公子虽是不愿意,无如自己要
见父母的心急,除了这样也再无别法,就照着华忠的话,一边问着,替他给那褚一官写了一
封信。写完又念给他听,这才封好。面上写了“褚宅家信”,又写上“内信送至二十八棵红
柳树邓九太爷宝庄问交舍亲褚一爷查收”,写明年月,用了图书,收好。华忠便将店主人请
来,合他说找人送公子到茌平的话。
那店主人说:“巧了,才来了一起子从张家口贩皮货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也打这路走
,那都是有本钱的,同他们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华忠说:“你还是给我们找
个人好,为的是把这位送到了,我好得个回信儿。”店主人说:“有了,有了。那不值甚么
,回来给他几个酒钱就完了。”公子见嬷嬷爹一一的布置的停当,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
了五十两一封银子出来,给嬷嬷爹盘费养病。华忠道:“用不了这些,我留二十两就够使的
了。还有一句话嘱咐你,这项银子可关乎着老爷的大事。大爷的话,路上就有护送你的人,
可也得加倍小心。这一路是贼盗出没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系,走着须要小心
。大道正路不妨,十里一墩,五里一堡,还有来往的行人,背道须要小心。白日里不妨,就
让有歹人,他也没有大清白昼下手的,黑夜须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记不可胡行乱走,
这银子不可露出来。等闲的人也不必叫他进屋门,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办作讨吃的花子
,串店的妓女,乔妆打扮的来给强盗作眼线看道儿,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语,你‘逢人只说
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切记!切记!”公子听了,一一的紧记在心。一时彼此都觉得
心里有多少话要说、要问,只是说不出,主仆二人好生的依依不舍。
话休絮烦,一宿无话。到了五更,华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伙来,又张罗公子洗脸吃些
东西,又嘱咐了两个骡夫一番,便催着公子会着那一起客人同走。可怜那公子娇生惯养,家
里父母万般珍爱,乳母丫鬟多少人围随,如今落得跟着两个骡夫,戴月披星、冲风冒雨的上
路去了。这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茌平,怎生叫人去寻褚一官,那褚一官到底来也不来,都在下回书交
代。
(第三回完) 第五回 小侠女重义更原情 怯书生避难翻遭祸 这回书紧接上回,讲得是安公子一人落在茌平旅店,遇见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花容月
貌,荆钗布裙,本领惊人,行踪难辨,一时错把他认作了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加上一备防范
。偏偏那女子又是有意而来,彼此阴错阳差,你越防他,他越近你,防着防着,索兴防到自
己屋里来了。及至到了屋里,安公子是让那女子出来,自己好进去。那女子是让安公子进去
,他可不出来。安公子女孩儿一般的人,那里经得起这等的磨法?不想这一磨,正应了俗语
说:“铁打房梁磨绣针”,竟磨出个见识来了。
你道他有了个甚么见识?说来好笑,却也可怜。只见他一进屋子,便忍着羞,向那女子
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算是道个致谢。那女子也深深的还了个万福。二人见礼已罢,安公
子便向那鞘马子里拿出两吊钱来,放在那女子跟前,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女子忙问说
:“这是甚么意思?”公子说:“我方才有言在先,拿进这石头来,有两串谢仪。”那女子
笑了一笑,说:“岂有此理,笑话儿了!”因把那跑堂儿的叫来,说:“这是这位客人赏你
们的,三个人拿去分了罢。”那两个更夫正在那里平垫方才起出来的土,听见两吊钱,也跑
了过来。那跑堂儿的先说:“这,我们怎么倒稳吃三注呢?”那女子说:“别累赘,拿了去
。我还干正经的呢!”三个人谢了一谢,两个更夫就合他在窗外的分起来。那跑堂儿的只叫
得苦。他原想着这是点外财儿,这头儿要了两吊,那头儿说了四百,一吊六百文是稳稳的下
腰了。不料给当面抖搂亮了,也只得三一三十一,合那两个每人“六百六十六”的平分。分
完了,他算多剩了一个大钱,掖在耳朵眼儿里,合两个更夫拿着镢头绳杠去了不提。
公子见那女子这光景,自己也知道这两吊钱又弄疑相了,才待讪讪儿的躲开。那女子让
道:“尊客请坐,我有话请教。请问尊客上姓?仙乡那里?你此来自然是从上路来,到下路
去,是往那方去?从何处来?看你既不是官员赴任,又不是买卖经商,更不是觅衣求食,究
竟有甚么要紧的勾当?怎生的伴当也不带一个出来,就这等孤身上路呢?请教!”
公子听了头一句,就想起嬷嬷爹嘱咐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话来了
,想了想:“我这‘安’字说三分,可怎么样的分法儿呢?难道我说我姓‘宝头儿’,还是
说我姓‘女’不成?况且祖宗传流的姓,如何假得?”便直捷了当的说:“我姓安。”说了
这句,自己可不会问人家的姓。紧接着就把那家住北京改了个方向儿,前往南河掉了个过儿
,说:“我是保定府人。我从家乡来,到河南去,打算谋个馆地作幕。我本有个伙伴在后面
走着,大约早晚也就到。”那女子笑了笑,说:“原来如此。只是我还要请教,这块石头又
要他何用?”
公子听了这句,口中不言,心里暗想说:“这可没的说的了。怎么好说我怕你是个给强
盗看道儿的,要顶上这门,不准你进来呢!”只得说是:“我见这店里串店的闲杂人过多,
不耐这烦扰,要把这门顶上,便是夜里也严谨些。”自己说完了,觉着这话说了个周全,遮
了个严密,这大概算得“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了。只见那女子未曾说话,先
冷笑了一声,说:“你这人怎生的这等枉读诗书,不明世事?你我萍水相逢,况且男女有别
,你与我无干,我管你不着。如今我无端的多这番闲事,问这些闲话,自然有个原故。我既
这等苦苦相问,你自然就该侃侃而谈,怎么问了半日,你一味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把
我作何等人看待?”
列公,若论安公子长了这么大,大约除了受父母的教训,还没受过这等大马金刀儿的排
揎呢!
无奈人家的词严义正,自己胆怯心虚,只得陪着笑脸儿说:“说那里话!我安某从不会
说谎,更不敢轻慢人。这个……还请原谅。”那女子道:“这轻慢不轻慢,倒也不在我心上
。我是天生这等一个多事的人:我不愿作的,你哀求会子也是枉然;我一定要作的,你轻慢
些儿也不要紧。这且休提。你若说你不是谎话,等我一桩桩的点破了给你听。你道你是保定
府人,听你说话,分明是京都口吻,而且满面的诗礼家风,一身的簪缨势派,怎的说得到是
保定府人?你道你是往河南去,如果往河南去,从上路就该岔道,如今走的正是山东大路,
奔江南江北的一条路程。若说你往南河淮安一带,还说得去,怎的说到是往河南去?你又道
你是到河南作幕,你自己自然觉得你斯文一派,像个幕宾的样子,只是你不曾自己想想,世
间可有个行囊里装着两三千银子,去找馆地当师爷的么?”
公子听到这里,已经打了个寒噤,坐立不安。那女子又复一笑,说:“只有你说的还有
个伙伴在后的这句话,倒是句实话。只是可惜你那个老伙伴的病,又未必得早晚就好,来得
恁快。你想,难道你这些话都是肺腑里掏出来的真话不成?”
一席话,把个安公子吓得闭口无言,暗想道:“好生作怪!怎么我的行藏他知道得这等
详细?据这样看起来,这人不止是甚么给强盗作眼线的,莫不竟是个大盗,从京里就跟了下
来?果然如此,不但嬷嬷爹在跟前不中用,就褚一官来也未必中用!这便如何是好呢?”
不言公子自己肚里猜度,又听那女子说:“再讲到你这块石头的情节,不但可笑可怜,
尤其令人可恼!你道是为怕店里闲杂人搅扰,你今日既下了这座店,占了这间房,这块地方
今日就是你的产业了。这些串店的固是讨厌,从来说‘无君子不养小人’。这等人,喜欢的
时节,付之行云流水也使得;烦恼的时节,狗一般的可以吆喝出去。你要这块石头何用?再
要讲道夜间严谨门户,不怕你腰缠万贯,落了店,都是店家的干系,用不着客人自己费心。
况且在大路上大店里,大约也没有这样的笨贼来做这等的笨事。纵说有铜墙铁壁,挡的是不
来之贼;如果来了,岂是这块小小的石头挡得住的?如今现身说法,就拿我讲,两个指头就
轻轻儿的给你提进来了,我白日既提得了来,夜间又有甚么提不开去的?你又要这块石头何
用?你分明是误认了我的来意,妄动了一个疑团,不知把我认作一个何等人!故此我才略略
的使些神通,作个榜样,先打破你这疑团,再说我的来意。怎么你益发在左遮右掩、瞻前顾
后起来?尊客,你不但负了我的一片热肠,只怕你还要前程自误!”
列公,大凡一个人,无论他怎样的理直气壮,足智多谋,只怕道着心病。如今安公子正
在个疑鬼疑神的时候,遇见了这等一个神出鬼没的脚色,一番话说得言言逆耳,字字诛心,
叫那安公子怎样的开口?只急得他满头是汗,万虑如麻,紫涨了面皮,倒抽口凉气,“乜”
的一声,撇了酥儿了。那女子见了,不觉呵呵大笑起来,说:“这更奇了。‘钟不打不响,
话不说不明’。有话到底说呀,怎么哭起来了呢?再说,你也是大高的个汉子咧,方才若是
小……就是小,有眼泪也不该向我们女孩儿流哇!”这句话一愧,这位小爷索兴呜呜咽咽的
痛哭起来。那女子道:“既这样,让你哭。哭完了,我到底要问,你到底得说。”
公子一想:“我原为保护这几两银子,怕误了老人家的大事,所以才苦苦的防范支吾。
如今他把我的行藏说的来如亲眼见的一般,就连这银子的数目他都晓得,我还瞒些甚么来?
况且看他这本领心胸,慢说取我这几两银子,就要我的性命,大约也不费甚么事。或者他问
我果真有个道理,也未可知。”
左思右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他便把他父亲怎的半生攻苦,才得了个榜下知县
;才得了知县,怎的被那上司因不托人情、不送寿礼、忌才贪贿,便寻了个错缝子参了,革
职拿问,下在监里,带罪赔修。自己怎的丢下功名,变了田产,去救父亲这场大难;怎的上
了路,几个家人回去的回去,没来的没来,卧病的卧病,只剩了自己一人。那华奶公此时怎
的不知生死,打发骡夫去找褚一官夫妇,怎的又不知来也不来。一五一十、从头至尾、本本
源源、滔滔滚滚的对那女子哭诉了一遍。
那女子不听犹可,听了这话,只见他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腮边烘两朵红云,面上现一
团煞气,口角儿一动,鼻翅儿一搧,那副热泪就在眼眶儿里滴溜溜的乱转,只是不好意思哭
出来。他便搭讪着理了理两鬓,用袖子把眼泪沾干,向安公子道:“你原来是位公子。公子
,你这些话我却知道了,也都明白了。你如今是穷途末路,举目无依。便是你请的那褚家夫
妇,我也晓得些消息,大约也绝不得来,你不必妄等。我既出来多了这件事,便在我身上还
你个人财无恙,父子团圆。我眼前还有些未了的小事,须得亲自走一荡,回来你我短话长说
着。此时才不过午错时分,我早则三更,迟则五更必到,倘然不到,便等到明日也不为迟,
你须要步步留神。第一拿定主意,你那两个骡夫回来,无论他说褚家怎样的个回话,你总等
见了我的面,再讲动身。要紧!要紧!”说着,叫了店家拉过那驴儿骑上,说了声:“公子
保重,请了!”一阵电卷星飞,霎时不见踪影。半日,公子还站在那里呆望,怅怅如有所失。
却说那女子搬那石头的时节,众人便都有些诧异,及至合公子攀谈了这番话,窗外便有
许多人走来走去的窃听。一时传到店主人耳中。那店主人本是个老经纪,他见那女子行迹有
些古怪,公子又年轻不知庶务,生恐弄出些甚么事来,店中受累,便走到公子房中,要问个
端的。
那公子正想着方才那女子的话,在那里纳闷,见店主人走进来,只得起身让坐。那店主
人说了两句闲话,便问公子道:“客官,方才走的那个娘儿们,是一路来的么?”公子答说
:”不是。”店主人又问:“这样,一定是向来认识,在这里遇着了?”公子道:“我连他
的姓字名谁、家乡住处都不知道,从那里认得起?”店主人说:“既如此,我可有句老实话
说给你。客官,你要知我们开了这座店,将本图利,也不是容易。一天开开店门,凡是落我
这店的,无论腰里有个一千八百,以至一吊两吊,都是店家的干系。保得无事,彼此都愿意
;万一有个失闪,我店家推不上干净儿来。事情小,还不过费些精神唇舌;到了事情大了,
跟着经官动府,听审随衙,也说不了。这咱们可讲得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己个儿招些邪魔
外祟来,弄的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据我看,方才这个娘儿们太不对眼,还沾着有点子
邪道。慢说客官你,就连我们开店的,只管甚么人都经见过,直断不透这个人来。我们也得
小心。客官,你自己也得小心!”
公子着急说:“难道我不怕吗?他找了我来的,又不是我找了他来的。你叫我怎么个小
心法儿呢?”那店主人道:“我到有个主意,客官,你可别想左了。讲我们这些开店的,仗
的是天下仕宦行台,那怕你进店来喝壶茶、吃张饼,都是我的财神爷,再没说拿着财神爷往
外推的。依我说,难道客官你真个的还等他三更半夜的回来不成?知道弄出个甚么事来?莫
如趁天气还早,躲了他。等他晚上果然来的时候,我们店里就好合他打饥荒了。你老白想想
,我这话是为我、是为你?”
公子说:“你叫我一个人躲到那里去呢?”那店主人往外一指,说:“那不是他们脚上
的伙计们回来了?”
公子往外一看,只见自己的两个骡夫回来了。公子连忙问说:“怎么样?见着他没有?
”白脸儿狼说:“好容易才找着了那个褚爷,给你老捎了个好儿来。他说家里的事情摘不开
,不得来,请你老亲自去,今儿就在他家住,他在家老等。”公子听了犹疑。那店主人便说
:“这事情巧了。客官,你就借此避开了,岂不是好?”那两个骡夫都问:“怎么回事?”
店家便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骡夫一听,正中下怀,便一力的撺掇公子快走。公子固是十分
不愿,一则自己本有些害怕;二则当不得店家、骡夫两下里七言八语;三则想着相离也不过
二十多里地,且到那里见着褚一官,也有个依傍;四则也是他命中注定,合该有这场大难。
心中一时忙乱,便把华奶公嘱咐的走不得小路,合那女子说的务必等他回来见了面再走的这
些话,全忘在九霄云外。便忙忙的收拾行李,背上牲口,带了两个骡夫,竟自去了。
列公,说书的说了半日,这女子到底是个何等样人?他到此究竟为着些甚么事?他因何
苦苦的追问安公子的详细原委?又怎的知道安公子一路行藏?他既合安公子素昧平生,为甚
么挺身出来要揽这桩闲事?及至交代了一番话,又匆匆的那里去了?若不一一交代明白,听
书的听着岂不气闷?如今且慢提他的姓名籍贯。原来这人天生的英雄气壮,儿女情深,是个
脂粉队里的豪杰,侠烈场中的领袖。他自己心中又有一腔的弥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
虽然是个女孩儿,激成了个抑强扶弱的性情,好作些杀人挥金的事业:
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沥胆订交。见个败类,纵然势焰熏天,他看
着也同泥猪瓦狗;遇见正人,任是贫寒求乞,他爱的也同威凤祥麟。分明是变化不测的神龙
,好比那慈悲度人的菩萨!
那两个骡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见的那个骑驴儿的,便是这个人。他从山下经过,耳
轮中正听得白脸儿狼说:“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
情呢”的这句话,心中一动,说:“这不是一桩倚势图财的勾当么?”他便把驴儿一带,绕
到山后,下了驴儿,从山后上去,隐在乱石丛树里,窃听多时,把白脸儿狼、傻狗二人商量
的伤天害理的这段阴谋,听了个详细。登时义愤填胸,便依着那两个骡夫说的路数儿,顺了
大道一路寻来,要访着安公子,看看他怎生一个人,怎样一个来历。及至到那悦来老店访着
了,见安公子那一番的举动,早知他是不通世路艰难人情利害的一个公子哥儿,看着不由得
心中又是可笑,又是可怜;想着这番情由,又不觉得着恼。因此借那块石头,作了一个见面
答话的由头。谁想安公子面嫩心虚,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实话。他便点破了疑团,一席话
,激出公子的实话来,才晓得安公子是个孝子。又恰恰的碰上了他那一腔酸心恨事,动了同
病相怜的心,想救他这场大难。方才又明听得两个骡夫商量,不给褚一官送那封信去,便是
安公子不受骡夫的赚,不肯动身,又叫他一人怎样的登程?因此自己便轻轻儿的把这桩不相
干没头脑的事儿,一肩担了起来。想着先走这荡,把这事弄个澈底周全,也不值得间这两个
骡夫,自己自然有个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稳到淮安的本领。故此临行谆谆的嘱咐公子,无论
骡夫怎样个说法,务必等他回来,见面再行。至于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了骡夫的
一番阴谋,那女子如何算计得到?这又叫作无巧不成书。如今说书的把这话交代清楚,不再
絮烦。
言归正传。却说那两个骡夫引着安公子出了店门,顺着大路转了那条小路,一直的奔了
岔道口的那座大土山来。书里交代过的,从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红柳树的路;往
北岔道,便是上黑风岗的路。他两个不往南走,引了安公子往北而行。行了一程,安公子见
那路渐渐的崎岖不平,乱石荒草,没些村落人烟,心中有些怕将起来,便说:“怎的走到这
等荒僻地方来了?”白脸儿狼答说:“这是小道儿,那比得官塘大道呢。你老看,远远的不
是有座大山岗子吗?过了那山岗子,不远儿就瞧见那二十八棵红柳树咧。”公子只得催着牲
口趱向前去。行了一程,来到黑风岗的山脚下,只见白脸儿狼向傻狗使了个眼色,说:“你
可紧跟着些儿走,还得照应着行李合那个空骡子。我先上岗子去,看有对头来的牲口,好招
呼他一声儿;不然,这等窄道儿挤到一块子,可就不好开咧!”公子心下说:“不想这两个
骡夫能如此尽心,到去倒得赏他一赏。”
那白脸儿狼说着,把骡子加上一鞭子,那骡子便凿着脑袋使着劲奔上坡去,晃的脖子底
下那个铃铛稀啷哗啷山响。不想上了不过一箭多远,那骡子忽然窝里发炮的一闪,把那白脸
儿狼从骡子上掀将下来。你道这是甚么原故?这个书虽是小说评话,却没有那些说鬼说神没
对证的话。原来那白脸儿狼正走之间,路旁有棵多年的回乾老树,那老树上半截剩了一个杈
儿活着,下半截都空了,里头住了一窝老枭。这老枭,大江以南叫作猫头鸱,大江以北叫作
夜猫子,深山里面随处都有。这山里等闲无人行走,那夜猫子白日里又不出窝,忽然听得人
声,只道有人掏他的崽儿来了,便横冲了出来,一翅膀正搧在那骡子的眼睛上。那骡子护疼
,把脑袋一拨甩,就把骑着的人掀了下来,连那脖子底下拴的铃铛也甩掉了,落在地下。那
骡子见那铃铛满地乱滚,又一眼岔,他便一踅头,顺着黑风岗的山根儿跑了下去。那驮骡又
是恋群的,一个一跑,那三个也跟了下来。
那白脸儿狼摔的草帽子也丢了,幸而不曾摔重。他见四头骡子都跑下去,一咕碌身爬起
来,顾不得帽子,撒开腿就赶。这赶脚的营生,本来两条腿跟着四条腿跑还赶不上,如今要
一个人跟着四头骡子跑,那里赶得上呢?一路紧赶紧走,慢赶慢行,一直的赶至一座大庙跟
前。那庙门前有个饮马槽,那骡子奔了水去,这才一个站住都站住了。傻狗先下了牲口,拢
住那个骡子骂道:“不填还人的东西,等着今儿晚上宰了你吃肉!”
安公子在牲口上定了定神,下来,口里叹道:“怎么又岔出这件事来!”抬头一看,只
见那庙好一座大庙,只是破败的不成个模样。山门上是“能仁古刹”四个大字,还依稀仿佛
看得出来。正中山门外面用乱砖砌着,左右两个角门,尽西头有个车门,也都关着。那东边
角门墙上却挂着一个木牌,上写“本庙安寓过往行客”。隔墙一望,里面塔影冲霄,松声满
耳,香烟冷落,殿宇荒凉。庙外有合抱不交的几株大树,挨门一棵树下放着一张桌子,一条
板凳。桌上晾着几碗茶,一个钱笸箩。树上挂着一口钟,一个老和尚在那里坐着卖茶化缘。
公子便问那老和尚道:“这里到二十八棵红柳树还有多远?”那老和尚说:“你们上二
十八棵红柳树,怎的走起这条路来?你们想是从大路来的呀?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自然
该从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公子一听:“这不又绕了远儿了吗?”说着,只见那白脸儿狼
满头大汗的赶了来,公子问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搁了这半天工夫,得甚么时候才到呢?”
白脸儿狼气喘吁吁的说:“不值甚么,咱们再绕上岗上去,一下岗子就快到了。”公子
向西一望,见那太阳已经衔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着说道:“你看,这还赶的过这岗子
去吗?”
两个骡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说:“你们这时候还要过岗子,可是不要命喝粥了?我
告诉你们,这山上俩月头里出了一个山猫儿,几天儿的工夫伤了两三个人了。这往前去也没
饭店人家。依我说,你们今晚且在庙里住下,明日早起再过岗子去罢。”说着,拿起钟锤子
来,“当当当”的便把那钟敲了三下。只见左边的那座角门哗拉一响,早走出两个和尚来:
一个是个高身量,生得浑身精瘦,约有三十来岁;一个是个秃子,将就材料当了和尚,也有
二十多岁。一齐向公子说:“施主寻宿儿呀?庙里现成的茶饭,干净房子,住一夜,随心布
施,不争你的店钱。”公子才点了点头,还没说出话来,那白脸儿狼忙着抢过来说:“你别
搅局,我们还赶道儿呢!”那两个和尚发话道:“人家本主儿都答应了,你不答应!就是我
们僧家剩个几百钱香钱,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没化你的。”
不由分说,就先把那驮行李的骡子拉进门去。傻狗忙拦他说:“你也不打听打听,‘谁
买的胡琴儿——你就拉起来’咧!”白脸儿狼一见,生怕嘈嘈起来倒误了事,想了想,天也
真不早了,就赶到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着自己也跑乏了,索性今晚在庙里住下,
等明日早走,依就如法泡制,也不怕他飞上天去。便拦傻狗说:“不咱们就住下罢。”他倒
先轰着骡子赶进门来。
公子进门一看,原来里面是三间正殿,东西六间配殿,东北角上一个随墙门,里边一个
拐角墙挡住,看不见院落。西南上一个栅栏门,里面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门窗脱落,满地
鸽翎蝠粪,败叶枯枝。只有三间西殿还糊着窗纸,可以住人。那和尚便引了公子奔西配殿来
。公子站在台阶上,看着卸行李。两个和尚也帮着搭那驮子,搭下来往地下一放,觉得斤两
沉重,那瘦的和尚向着那秃子丢了个眼色,道:“你告诉当家的一声儿,出来招呼客呀!”
那秃子会意,应了一声。
去不多时,只见从那边随墙门儿里走出一个胖大和尚来。那和尚生得浓眉大眼,赤红脸
,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触触的胡子楂儿,脖子上带着两三道血口子,看那样子像是抓伤的一
般。他假作斯文一派,走到跟前,打着问讯,说道:“施主辛苦了!这里不洁净,一位罢咧
,请到禅堂里歇罢。那里诸事方便,也严紧些。”公子一面答礼,回头看了看,那配殿里原
来是三间通连,南北顺山两条大炕,却也实在难住,便同了那和尚往东院而来。
一进门,见是极宽展的一个平正院落,正北三间出廊正房,东首院墙另有个月光门儿,
望着里面像是个厨房样子。进了正房,东间有槽隔断,堂屋、西间一通连,西间靠窗南炕通
天排插。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两个杌子,左右靠壁子两张春凳。东里间靠西壁子一张木床,
挨床靠窗两个杌子。靠东墙正中一张条桌。左右南北摆着一对小平顶柜。北面却又隔断一层
,一个小门,似乎是个堆零星的地方,屋里也放着脸盆架等物。那当家的和尚让公子堂屋正
面东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这阵闹,那天就是上灯的时候儿了。
那天正是八月初旬天气,一轮皓月渐渐东升,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昼。接着那两个和尚把
行李等件送了进来,堆在西间炕上。当家的和尚吩咐说:“那脚上的两个伙计,你们招呼罢
。”两个和尚笑嘻嘻的答应着去了。只听那胖和尚高声叫了一声:“三儿,点灯来!”便有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点了两个蜡灯来,又去给公子倒茶打脸水。门外化缘的那个老和尚也
来帮着穿梭也价服侍公子。公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一时茶罢,紧接着端上菜来,四碟两碗,无非豆腐面筋青菜之流。那油盘里又有两个盅
子,一把酒壶。那老和尚随后又拿了一壶酒来,壶梁儿上拴着一根红头绳儿,说:“当家的
,这壶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儿上。那和尚陪着笑向安公子道:“施主,僧人这里是个苦地
方,没甚么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们庙里自己淋的。”说着,站起来,拿公子那把
壶,满满的斟了一盅送过去。公子也连忙站起来,说:“大师傅,不敢当。”和尚随后把自
己的酒也斟上,端着盅儿让公子,说:“施主,请!”公子端起盅子来,虚举了一举,就放
下了。
让了两遍,公子总不肯沾唇。那和尚说:“酒凉了,换一换罢。”说着,站起来把那盅
倒在壶里,又斟上一盅,说道:“喝一盅!
僧人五荤都戒,就只喝口素酒。这个东西冬天挡寒,夏天煞水,像走长道儿,还可以解
乏。喝了这一盅,我再不让了。”
那和尚一面送酒,公子一面用手谦让,说:“别斟了,我是天性不饮,抵死不敢从命。
”一时匆忙,手里不曾接住,一失手,连盅子带酒掉在地下,把盅子砸了个粉碎,泼了一地
酒。不料这酒泼在地下,忽然间唿的一声,冒上一股火来。那和尚登时翻转面皮,说道:“
呸!我将酒敬人,并无恶意。怎么,你把我的酒也泼了,盅子也摔了!你这个人好不懂交情!”
说着,伸过手来把公子的手腕子拿住,往后拧。公子“嗳哟”了一声,不由的就转过脸
去,口里说道:“大师傅,我是失手,不要动怒!”
那和尚更不答话,把他推推搡搡推到廊下,只把这只胳膊往厅柱上一搭,又把那只胳膊
也拉过来,交代在一只手里攥住,腾出自己那只手来,在僧衣里抽出一根麻绳来,十字八道
把公子的手捆上。只吓得那公子魂不附体,战兢兢的哀求说:“大师傅,不要动怒!你看菩
萨分上,怜我无知,放下我来,我喝酒就是了!”那和尚尽他哀告,总不理他,怒轰轰的走
进房去,把外面大衣甩了,又拿了一根大绳出来,往公子的胸前一搭,向后抄手绕了三四道
,打了一个死扣儿,然后拧成双股,往腿下一道道的盘起来,系紧了绳头。他便叫:“三儿
,拿家伙来!”只见那三儿连连的答应说:“来了!来了!”
手里端着一个红铜旋子[铜旋子:指铜盆],盛着半旋子凉水,旋子边上搁着一把一尺
来长泼风也似价的牛耳尖刀。公子一见,吓的一身鸡皮疙瘩,顶门上轰的一声,只有两眼流
泪气喘声嘶的分儿,也不知要怎样哀求才好,没口子只叫:“大师傅,可怜你杀我一个,便
是杀我三个!”
那和尚睁了两只圆彪彪的眼睛,指着公子道:“呸!,小小子儿,别说闲话。你听着,
我也不是你的甚么大师傅,老爷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名的赤面虎黑风大王的便是!因
为看破红尘,削了头发。因见这座能仁古刹正对着黑风岗的中蜂,有些风水,故此在这里出
家,作这桩慈悲勾当。像你这个样儿的,我也不知宰过多少了。今日是你的天月二德。老爷
家里有一点摘不开的家务,故此不曾出去。你要哑默悄静的过去,我也不耐烦去请你来了。
如今是你肥猪拱门,我看你肥猪拱门的这片孝心,怪可怜见儿的,给你留个囫囵尸首,给你
口药酒儿喝,叫你糊里糊涂的死了,就完了事了。怎么露着你的鼻子儿尖、眼睛儿亮,瞧出
来了,抵死不喝。我如今也不用你喝了,你先抵回死我瞧瞧!我要看看你这心有几个窟窿儿
!你瞧,那厨房院子里有一眼没底儿的干井,那就是你的地方儿!这也不值的吓的这个嘴脸
,二十年又是这么高的汉子。明年今日是你抓周儿的日子,咱爷儿俩有缘,我还吃你一碗羊
肉打卤过水面呢!再见罢!”
说着,两只手一层层的把住公子的衣衿,喀喳一声,只一扯扯开,把大衿向后又掖了一
掖,露出那个白嫩嫩的胸脯儿来。他便向铜旋子里拿起那把尖刀,右手四指拢定了刀靶,大
拇指按住了刀子的掩心,先把右胳膊往后一掣,竖起左手大指来,按了按公子的心窝儿。可
怜公子此时早已魄散魂飞,双眼紧闭!那凶僧瞄准了地方儿,从胳膊肘儿上往前一冒劲,对
着公子的心窝儿刺来,只听噗,“嗳呀!”咕咚,当啷啷,三个人里头先倒了一个。这正是
:
雀捕螳螂人捕雀,暗送无常死不知。
要知那安公子的性命何如,下回书交代。
(第五回完) 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宪冤陷县监牢
这回书紧接前回,讲的是那安老爷拣发了河工知县,把外面的公私应酬料理已毕,便在
家打点起上路的事来。
这日饭罢无事,想要先把家务交代一番,因传进了家中几个中用些的家人,内中也有机
伶些的,也有糊涂些的,谁不想献个殷勤,讨老爷喜欢,好图一个门印的重用?那知老爷早
打了个“雇来回车”的主意,便开口先望着太太说道:“太太,如今咱们要作外任了。我想
我此番到外任去,慢讲补缺的话,就是候补知县,也不知天准我作不准我作,还不知我准我
作不准我作。”说到这里,大家就先怔了一怔,太太只得答应了一声。
只听老爷往下说道:“我的怕作外官,太太是知道的,此番偏偏的走了这条路。在官场
上讲,实在是天恩,我有个不感激报效的吗?但是,我的素性是个拘泥人,不喜繁华,不善
应酬,到了经手钱粮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头去作官,自然非家居可比,也得学些圆通。
但那圆通得来的地方好说,到了圆通不来,我还只得是笨作。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
了。所以我的主意,打算暂且不带家眷,我一个人带上几个家人,轻骑减从的先去看看路数
。如果处得下去,到了明秋,我再打发人来接家眷不迟。家里的事,向来我就不大管,都是
太太操心,不用我嘱咐。我的盘缠,现有的尽可敷衍,也不用打算。我所虑者,家里虽有两
个可靠的家人,实在懂事的少。玉格又年轻,万一有个紧要些的事儿,以至寄家信、带东西
这些事情,我都托了乌明阿乌老大了。他虽合咱们满洲汉军隔旗,却是我第一个得意门生,
他待我也实在亲热。那个人将来不可限量,太太看着,几天儿就上去了。我起身后他必常来
,来时太太总见见他,玉格也可以合他时常亲近,那是个正经人。此外,第一件心事,明年
八月乡试,玉格务必教他去观观场。”因向公子说:“你的文章,我已经托莫友士先生合吴
侍郎给你批阅,可按期取了题目来作了,分头送去。”公子一一答应。
说到这里,太太才要说话,只见老爷又说道:“哦,还有件事。前日我在上头遇见咱们
旗的卜德成卜三爷,赶着给玉格提亲。”太太听见有人给公子提亲,连忙问道:“说得是谁
家?”老爷道:“太太不必忙着问,这门亲不好作,大约太太也未必愿意。他说的是隆府上
的姑娘。你算,我家虽不是查不出号儿来的人家,现在通共就是我这样一个七品大员,无端
的去合这等阔人家儿去作亲家,已经不必;况且我打听得姑娘脾气骄纵,相貌也很平常。我
走后,倘然他再托人来说,就回复说我没留下话就是了。至于玉格,今年才十七岁,这事也
还不忙。我的意思,总等他进一步功名成就,才给他提亲呢。”太太说:“这家子听了去,
敢是不大合式。拿着我们这么一个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没那富室豪门找上门来,只怕
两三家子赶着提来还定不得呢!”
老爷说:“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正、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
,那怕他是南山里、北村里都使得。”太太说:“教老爷说的,真个的,我们孩子怎么了,
就娶个南山里北村里的?这时候且说不到这些事,倒是老爷才说的一个人儿先去的话,还是
商量商量。老爷虽说是能吃苦,也五十岁的人了,况且又是一场大病才好,平日这几个丫头
们服侍,老婆子们伺候,我还怕他们不能周到,都得我自己调停,如今就靠这几个小子们,
如何使得呢?再说,万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门,老爷难道天天在家不成?别的慢讲,
这颗印是个要紧的,衙门里要不分出个内外来断乎使不得!老爷想想。”老爷说:“何尝不
是呢!我也不是没想到这里。但是玉格此番乡试是断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
太太照管他。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么法呢!”
那公子在一旁,正因父亲无法不起身赴官,自己无法不留京乡试,父子的一番离别,心
里十分难过。就以父亲的身子、年纪讲,沿路的风霜,异乡的水土,没个着己的人照料,也
真不放心。如今又听父母的这番为难是因自己起见,他便说道:“我有一句糊涂话不敢说,
只怕父母不准。据我的糊涂见识,请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里。”老爷、太太还没等说
完,齐说道:“那如何使得!”公子说:“请听我回明白了。要讲应酬世路,料理当家,我
自然不中用。但我向来的胆儿小,不出头,受父母的教导不敢胡行乱走的,这层还可以自信
。至于外边的事,现在已经安顿妥当了。家里再留下两个中用些的家人支应门户,我不过查
查问问,便一意的用起功来。等乡试之后,中与不中,就赶紧起身,后赶了去,也不过半年
多的光景。一举三得,可不知使得使不得?”
太太听了,只是摇头,老爷也似乎不以为可。但是左归右归,总归不出个道理来。还是
老爷明决,料着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大家又彼此都不放心,听了公子的这番话,想
了一想,便向太太道:“玉格这番话,虽说的是孩子话,却也有些儿见识。我一个人去,你
们娘儿两个都不放心;太太既同去,太太便没有甚么不放心的了;有了太太同去,玉格又没
甚么不放心的了;可又添上了个玉格在家,我同太太的不放心——这本是桩天生不能两全的
事。譬如咱们早在外任,如今从外任打发他进京乡试,难道我合太太还能跟着他不成?
况且他也这么样大了,历练历练也好。他既有这志向,只好就照他这话说定了罢。太太
想着怎样?”那太太听了,自然是左右为难,但事到其间,实在无法,便向老爷说道:“老
爷见的自然不错,就这样定规了罢。但是老爷前日不是说带了华忠去么?如今既是这样说定
了,把华忠给玉格留下。那个老头子也勤谨,也嘴碎,跟着他,里里外外的,又放一点儿心。”
老爷连说:“有理,我要带了华忠去,原为他张罗张罗我的洗洗汕汕这些零星事情,看
个屋子。如今把他留下,就该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里的事,有宋官儿一个人也照料过来
了。”
当日计议已定,便连日的派定家人,收拾行李。安老爷一面又把自己从前拜从过一位业
师跟前的世弟兄程师爷请来,留在家中照料公子温习举业,帮着支应外客。那程师爷单名一
个式字。他也有个儿子,名叫程代弼,虽不能文,却写得一笔好字,便求安老爷带去,不计
修金,帮着写写来往书信。外边去的,是门上家人晋升,签押家人叶通,料理家务家人梁材
,还有戴勤并华忠的儿子随缘儿,大小跟班的三四个人,外荐长随两三个人,以至厨子、火
夫人等;内里带的是晋升家的、梁材家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这随缘儿媳妇便是戴
勤的女孩儿,并其余的婆子丫鬟,共有二十余人。老爷一辆太平车,太太一辆河南棚车,其
余家人都是半装半坐的大车。诸事安排已毕,这老爷、太太辞过亲友,拜别祠堂,便择了个
长行吉日,带领里外一行人等,起身南下。
这日,公子送到普济堂,老爷便不教往下再送。当下爷儿娘儿们依依不舍,公子只是垂
泪,太太也是千叮万嘱沾眼抹泪的说个不了。老爷便忍着泪说道:“几天的离别,转眼便得
聚会,何必如此!”说着又吩咐了公子几句安静度日、奋勉读书的话,竟自合太太各各上车
去了。
公子送了老爷、太太动身,眼望着那车去得远了,还在那里呆呆的呆望。那老爷、太太
在车上也不由得几次的回头远望,只是恋恋不舍。这正是古人说的:“世上伤心无限事,最
难死别与生离。”这公子一直等一行车辆人马都已走了,又让那些送行的亲友先行,然后才
带华忠并一应家人回到庄园。真个的,他就一纳头的杜门不出,每日攻书,按期作文起来。
这且不表。
且说那安老爷同了家眷自普济堂长行,当日住了常新店。
沿路无非是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不则一日,到了王家营子。
渡过黄河,便到南河河道总督驻扎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长班预先给找下公
馆,沿河接见。上下一行人便搬运行李,暂在公馆住下。安老爷草草的安顿已毕,便去拜过
首县山阳县各厅同寅,见过府道,然后才上院投递手本,禀到禀见。那河台本是个从河工佐
杂微员出身,靠那逢迎钻于的上头,弄了几个钱,却又把皇上家的有用钱粮,作了他致送当
道的进身献纳,不上几年,就巴结到河工道员。又加他在工多年,讲到那些裹头挑坝、下埽
加堤的工程,怎样购料,怎样作工,怎样省事,怎样赚钱,那一件也瞒他不过。因此上历署
两河事务,就得了南河河道总督。待人傲慢骄奢,居心忌刻阴险。
那时同安老爷一班儿拣发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门路,要了书信,先赶到河工
,为的是好抢着钻营个差委。
及至安老爷到来,投递了手本,河台看了,便觉他怠慢来迟。
又见京中不曾有一个当道大老写信前来托照应他,便疑心安老爷仗着是个世家旗人,有
心傲上。随吩咐说:“教他等见官的日子随众参见。”安老爷是个坦白正路人,那里留心这
些事?
一般也随众打点些京里的土仪,给河台送去。及至送到院上,巡捕传了进去,交给门上
。那门上家人看了看礼单,见上面写着不过是些京靴、缙绅、杏仁、冬菜等件,便向巡捕官
发话道:“这个官儿来得古怪呀!你在这院上当巡捕也不是一年咧,大凡到工的官儿们送礼
,谁不是缂绣呢羽、绸缎皮张,还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怎么这位爷送起这个来了?他
还是河员送礼,还是‘看坟的打抽丰’[歇后语有“看坟打抽丰——吃鬼”。此指十分吝啬
。]来了?这不是搅吗!没法儿,也得给他回上去。”说着,回了进去,又从中说了些懈怠
话。那河台心里更觉得是安老爷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当时吩咐出来,说:“大
人向不收礼,这样的费心费事,教安太爷留着送人罢!”。
次日,正是见官日子,安老爷也随众投了手本。少时传见,那河台先算定了安老爷是个
不通世路、没有材干的人,及至见面,递上履历,才知这老爷是由进士出身。又见他举止安
详,言词慷慨,心里说:“这人既是如此通达谙练,岂有连个送礼的轻重过节儿他也不明白
的理?这分明看我是个佐杂出身,他自己又是两榜,轻慢我的意思。倒得先拿他一拿!”
因又动了个忌才之意,淡淡的问了几句话,就起身让走,送出来了。那安老爷也只道新
官见面之常,不过如此,也不在意。从此就在淮安地方候补听差,除了三八上院,朔望行香
,倒也落得安闲无事。安老爷本是个雅量,遇着那些同寅宴会,却也去走走,但是一有了歌
儿舞女,再遇见打牌摇摊,可就弄不来了。久之,那些同寅也觉得他一人向隅,满座不欢,
渐渐的就有些声气不通起来。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河台一日接得邳州禀报,禀称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这缺本是个工段最简的冷静
地方,又恰巧轮到安老爷署事到班,便下札悬牌,委了安老爷前往署事。安老爷接了委牌,
禀辞出来,又到府里禀辞。准安府见面先谈了几句官话,便问:“吾兄,你请定了幕中的朋
友了没有?”安老爷说:“卑职到此不久,人地生疏,正要合大人讨人呢。”知府说:“很
好。那前任请的朋友钱公就很妥当,你就请他蝉联下去罢。”
说着,从靴掖儿里掏出一个名条。安老爷连忙的接过来,见上面写着“钱如甫”三个字
,当下收了。
这天便是山阳县请吃晚饭,饮酒中间,安老爷也请教了一番到工如何办事的话。那首县
便说:“办工首在得人,兄弟这里却有一个千妥万当的人,他从前就在邳州衙门,如今在兄
弟这里。只是兄弟这里人浮于事,实在用不开。二哥,你带了他去,大可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便叫了那人来叩见。
安老爷一看,见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颧骨,一双鼠目,几根黄须,看去就不像个安分之
徒。因是首县荐的,便先问了问他的名姓。那人回称姓霍,名叫士端。那首县便道:“明日
就到安太老爷公馆伺候去罢。”那人谢了一谢,便退下去。一时酒散。安老爷次日便拜客辞
行,带了家眷奔邳州而来。
于路无话。到了那里,自有一班的书吏衙役迎接,并那到任堂规以至同城官员如何接风
宴会,都不必烦琐。安老爷到任后,所喜工轻政简,公事无多,老夫妻二人就照平日在家一
般的过起勤俭日子来,心中只是记挂着公子。所喜接得几封家信,知道家中安静,公子照常
读书,也就无可惦念了。
一日,安老爷接着邳州直河巡检的禀报,报称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冲刷,土岸蛰陷,
禀请兴修。安老爷接了案帖,亲自带了工书人等到工查看,不过有十来丈工程,偶因木桩脱
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却都不曾冲去,尽可捞用。那土工也蛰陷得无多,自己虽不懂,看
了去大约也不过百十金的事。回来便吩咐该房书役办稿,就在岁修银两项下动支赶办。
次日,房里送进稿来,先送师爷点定,签押呈上老爷标画。见那稿倒还办得明白,只那
工段的尺丈,购料的堆垛,钱粮的多少,却空着没填,旁边粘着一个小小红签儿,上写着“
请内批”三个字。那该办的师爷也不曾填写。老爷当下叫签押,说:“你去问问师爷,这数
目怎么没填写?想是漏了。”少停签押回称说:“问过师爷,师爷说候老爷把钱粮数目批定
,再核料物尺丈,向来是这等办的。”老爷说:“这怎么讲?难道我自己会销算不成?你大
约没听清楚,等我自己问去罢。”
说着,便起身来到书房。
那师爷听得东家过来了,连忙换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脚底下可还是两只鞋。送茶让坐
已毕,老爷就问起这句话来。只见那师爷咬文嚼字的说道:“规矩是这等的,要东家批定了
报多少钱粮,晚生才好照着那钱粮的数目核算工料的。”老爷说:“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
有了丈尺,自然是核着丈尺算工料,核着工料算钱粮,怎么倒先定钱粮数目呢?况且叫我批
定,又怎样个约略核计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现勘的丈尺,据先生你看应用多少钱粮?”那
师爷说:“要照现勘的丈尺,多也不过百十金罢了。”老爷说:“可又来!就照着这数目据
实报出去就是了。”那师爷连连摇头说:“这是作不来的!”老爷便问:“这又怎么讲呢?
”那师爷道:“承东家不弃,请晚生在这衙门帮办公事,可不敢不倾心吐胆的奉告:我们这
些河工衙门,这‘据实’两个字是用不着、行不去的哪。即如东家从北京到此,盘费日用,
府上衙门,内外上下那一处不是用钱的?况且京中各当道大老,合本省的层层上司,以至同
寅相好,都要应酬的到,尤其不容易。这也在东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说。但是,就我
们这衙门讲,晚生是有也可,没有也可,倒也不计较。只这内而门印、跟班,以至厨子、火
夫,外而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那一个不是指望着开个口子,弄些工程吃饭的?此犹其小
焉者也。再加一个工程出来,府里要费,道里要费,到了院费,更是个大宗。这之后,委员
勘工要费,收工要费,以至将来的科费、部费,层层面面,那里不要若干的钱?东家是位高
明不过的,请想想,可是‘据实’两个字行得去的?”
老爷听了这话,心下一想:“要是这样的顽法,这岂不是拿着国家有用的帑项钱粮,来
供大家的养家肥己、胡作非为么?这我可就有点子弄不来了。”因向那师爷说道:“据先生
你讲起来,这外费是没法的了。至于我的家人,断乎不必,我的这层更不消提起。”那师爷
见不是路,固然不愿意,但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也无法,只得含含糊糊的核了二三
百金的钱粮,报了出去。从此衙门内外人人抱怨,不说老爷清廉,倒道老爷呆气,都盼老爷
高升,说:“再要作下去,大家可就都扎上口袋嘴儿了!”
且不说众人的七言八语。却说一日忽然院上发下了一角公文,老爷拆开一看,原来是自
己调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爷看毕,正在心里纳闷,说:“我到这里不久,又调署了高堰,
这是何意?”早见那长随霍士端兴匆匆的走上来道喜,说:“这实在是件想不到的事!这缺
要算一个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调署了老爷,这是上头看承得老爷重,再不然
,就是老爷京里的有甚么硬人情儿到了。这番调动,老爷可必得像模像样答上头的情,才使
得呢!”
老爷便说:”我也不过是尽心竭力,事事从实,慎重皇上家的钱粮,爱惜小民的性命,
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难道还有个甚么别的法子不成?”霍士端说:“这个全不在此。只这
眼前便有一个机会,小的正要回老爷:这下月便是河台的正寿,可不知老爷打算怎么样个行
法?”老爷道:“那早已办妥当了。我上次在淮安,首县就说过,每个备银五十两,公办寿
屏寿礼,我已经交给首县了。”霍士端笑道:“难道老爷打算这样就完了不成?”老爷说:
“依你还要怎样呢?”霍士端回说:“小的可敢说‘怎么样’呢,不过是老爷待小的恩重,
见不到就罢了;既见到了,要不拿出血心来提补老爷,那小的就丧尽天良了。就小的知道的
说:那淮徐道是绸缎纱罗;淮扬道办的秀气,是四方砚台,外面看着是一色的紫檀匣子盛着
端石砚台,里面却用赤金铸成,再用漆罩上一层,这分礼可就不菲;淮海道是一串珍珠手串
,八两辽参;河库道办的更巧,是专人到大人原籍置一顷地,把庄头佃户兑给本宅的少爷,
却把契纸装了一个小匣儿,带到院上当面送的;就是那二十四厅,也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
的巧妙。老爷如今就这五十两公分,如何下得去?何况老爷现在调署这样一个美缺呢!”
老爷说:“这可就罢了我了!慢说我没有这样家当,便有,我也不肯这样作法。”霍士
端说:“这事老爷有甚么不肯的?这是有去有来的买卖,不过是拿国家库里钱捣库里的眼,
弄得好,巧了还是个对合子的利儿呢!不然的时候,可惜这样个好缺,只怕咱们站不稳。”
老爷听到这里,便说:“你不必往下讲了,去罢,去罢!”那霍士端看这光景,料是说不进
去,便讪讪的退了下来,另作他自己的打算去了。
话休絮烦。安老爷自从接了调署的札文,便一面打发家眷到高堰通判衙门任所,自己一
面打点上院谢委,就便拜河台的大寿。不日到了淮安,正遇河台寿期将近,预先摆酒唱戏,
公请那些个河员。众人的礼物都是你赌我赛,不亚如那临潼斗宝一般。独安老爷除了五十两
公分之外,就是磕了三个头,吃了一碗面,便匆匆的谢委禀辞,上任而去。
不则一日,到了新任,只见那里人烟辐辏,地道繁华,便是衙门的气概,吏役的整齐,
也与那冷清清的邳州小衙门不同。更兼工段绵长,钱粮浩大,公事纷繁,一连几日接交代,
点垛料,核库册,又加上安顿家眷,把个安老爷忙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定,这才料理清楚。
列公,你道那河台既是合安老爷那等不合式,安老爷又是个古板的人,在他跟前没有一
毫的趋奉,此外又不曾有个致意托情的,他忽然把安老爷调了这样一个美缺,到底是个甚么
意思?列公有所不知,这从中有个原故。那高堰外河地方,正是高家堰的下游,受水的地方
。这前任的通判官儿又是个精明鬼儿,他见上次高家堰开了口子之后,虽然赶紧的合了龙,
这下游一带的工程,都是偷工减料作的,断靠不住。
他好容易耗过了三月桃汛,吃是吃饱了,掳是掳够了,算没他的事了,想着趁这个当儿
躲一躲,另找个把稳道儿走走。因此谋了一个留省销算的差使,倒让出缺来给别人署事。那
河台本是河工上的一个虫儿,他有甚么不懂的?只是收了人家的厚礼,不能不应,看了看这
个立刻出乱子的地方,若另委别人,谁也都给过个三千二千、一千八百的,怎好意思呢?没
法儿,可就想起安老爷来了。偏看了看收礼的帐,轻重不等,大家都格外有些尽心,独安老
爷只有寿屏上一个空名字,他已是十分的着恼;又见这安老爷的才情见识远出自己之上,可
就用着他当日说的那个“拿他一拿”的主意了。想着如此把他一调,既压一压外边的口舌,
他果然经历伏汛,保得无事,倒好保他一保,不怕他不格外尽心;倘然他办不来,索性把他
参了,他也没的可说。因此上才有这番调署。
那安老爷睡里梦里也算不到此!不想“皇天不佑好心人”,偏是安老爷到任之后,正是
春尽夏初长水的时候。那洪泽湖连日连夜长水,高家堰口子又冲开一百余丈,那水直奔了高
家堰外河下游而来。不但两岸冲刷,连那民间的田园房舍都冲得东倒西塌,七零八落。那安
插难民,自有一班儿地方官料理。这段大工,正是安老爷的责成。一面集夫购料,一面通禀
动帑兴修。那院上批将下来,批得是:“高堰下游工段,经前任河员修理完固,历经桃汛无
虞。该署员到任,正应先事预防,设法保护。乃偶遇水势稍长,即至漫决冲刷,实属办理不
善。着先行摘去顶戴,限一月修复,无得草率偷减,大干末便。”
安老爷接着看了,便笑了一笑,向太太说道:“这是外官必有之事。况这穷通荣辱的关
头,我还看得清楚,太太也不必介意。倒是这国帑民命是要紧的。”说着,传出话去,即日
上工。就驻在工上,会同营员督率那些吏役、兵丁、工夫,认真的修作起来。大家见老爷事
事与人同甘同苦,众情跃踊,也仗着夫齐料足,果然在一月限内便修筑得完工。虽说不能处
处工归实用,比起那前任并各厅的工程,也就算加倍的工坚料实,大不相同了。一面完工,
一面通报上去,禀请派员查收。
你道巧不巧,正应了俗语说的:“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行又遇打头风。”偏偏从工完这
日下雨起,一连倾盆价的下了半个月的大雨。又加着四川、湖北一带江水异涨,那水势建瓴
而下,沿河陡长七八九尺、丈余水势不等。那查收的委员又是合安老爷不大联络的,约估着
那查费也未必出手,便不肯刻日到工查收。这个当儿,越耗雨越不住,雨越不住水越加长,
又从别人的上段工上开了个小口子,那水直串到本工的土泊岸里,刷成了浪窝子,把个不曾
奉宪查收的新工,排山也似价坍了下来。安老爷急得目瞪口呆,只得连夜禀报。
那河台一见大怒,便批道是:“甫作新工,尚未验收,遽致倒塌,其为草率偷减可知。
仰即候参!”一面委员摘印接署,一面委员提安老爷到淮安候审。那委员取出文书给安老爷
看,见那奏稿上参的是“革职拿问,带罪赔修”。安老爷的顶子本是摘了去的了,国家的王
法不敢不领,立刻就是两个官役看了起来。幸而安老爷是个读书明理阅历通达的人,毫无一
点怨天尤人光景。但说:“邻省水涨,洪泽湖倒灌,上段口岸冲决,我可有甚么法子呢!断
不敢说冤枉。总是我安学海无学无能,不通庶务,读书一场,落得这步田地,辜负天恩祖德
,再无可说了。”只是安太太那里经过这些事情,只吓得他体似筛糠,泪流满面。老爷说:
“太太,事已至此,怕也无益,哭也无用。我走后,你急急的也到淮安,找几间房子住下,
再慢慢的商量个道理。”
话休絮烦。那安老爷同了委员起程,太太也在那衙门住不住了,便连夜的归着行李,拖
泥带水的也奔淮安而来。安老爷到淮投到,本没有甚么可问的情节,便交在山阳县衙门收管
,追取赔修银两。还亏那山阳县因他是个清官,又是官犯,不曾下在监里,就安顿在监门里
一个土地祠居住。
那太太到了淮安,还那里找甚么公馆去!暂且在东关饭店安身。那时幕友是走了,长随
是散了,便有几个孤身跟班的,养活不开,也荐出去了,只剩下程代弼程相公,并晋升、梁
材、戴勤、随缘儿几个家人,并几个仆妇丫鬟无处可去。
可怜安老爷从上年冬里出任外官,算到如今,不过半年光景,便作了一场黄粱大梦!这
正是:
世事茫茫如大海,人生何处不风波?!
要知那安老爷夫妻此后怎的个归着,下回书交代。
(第二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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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伤天害理预泄机谋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上回书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下在监中,追缴赔项,他把
家中的地亩折变,带上银子,同着他的奶公华忠南来。偏生的华忠又途中患病,还幸喜得就
近百里之外住着他一个妹丈褚一官,只得写信求那褚一官设法伴送公子,就请公子先到茌平
相候。
这日公子别了华忠上路,那时正是将近仲秋天气,金风飒飒,玉露泠泠,一天晓月残星
,满耳蛩声雁阵。公子只随了一个店伙、两个骡夫,合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不凄惨!他也
无心看那沿途的景致,走了一程,那天约莫有巳牌时分,就到了茌平。果然好一座大镇市!
只见两旁烧锅当铺、客店栈房,不计其数。直走到那镇市中间,路北便是那座悦来老店。
那店一连也有十几间门面,正中店门大开,左是柜房,右是厨灶,门前搭着一路罩棚,
棚下摆着走桌条凳,棚口边安着饮水马槽。那条凳上坐着许多作买作卖单身客人,在那里打
尖吃饭。旁边又歇着倒站驴子,二把手车子[指手推的独轮小车],以及肩挑的担子,背负
的背子,乱乱烘烘,十分热闹。
到了临近,那骡夫便问道:“少爷,咱们就在这里歇了?”
公子点了点头,骡夫把骡子带了一把,街心里早有那招呼那买卖的店家迎头用手一拦,
那长行骡子是走惯了的,便一抹头一个跟一个的走进店来。
进了店,公子一看,只见店门以内,左右两边都是马棚、更房,正北一带腰厅,中间也
是一个穿堂大门,门里一座照壁,对着照壁,正中一带正房,东西两路配房。看了看,只有
尽南头东西对面的两间是个单间,他便在东边这间歇下。那跟的店伙问说:“行李卸不卸呀
?”公子说:“你先给我卸下来罢。”那店伙忙着松绳解扣,就要扛那被套。骡夫说:“一
个人儿不行,你瞧不得那件头小,分量够一百多斤呢!”说着,两个骡夫帮着搭进房来,放
在炕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装钱的鞘马子、吃食篓子、碗包等件拿进来。两个骡夫便拉了
骡子出去。那跟来的店伙惦着他店里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门口要了两张饼吃了就要
回去。公子给了他一串钱,又给嬷嬷爹写了一个字条儿,说已经到了茌平的话。打发店伙去
后,早有跑堂儿的拿了一个洗脸的木盆,装着热水,又是一大碗凉水,一壶茶,一根香火进
来。随着就问了一声:“客人吃饭哪,还等人啊?”公子说:“不等人,就吃罢。”
却说那公子虽然走了几程路,一路的梳洗吃喝拉撒睡,都是嬷嬷爹经心用意服侍:不是
煮块火腿,便是炒些果子酱带着;一到店,必是另外煮些饭,熬些粥;以至起早睡晚,无不
调停的周到。所以公子除一般的受些风霜之外,从不曾理会得途中的渴饮饥餐那些苦楚。便
是店里的洗脸木盆,也从不曾到过跟前。如今后了看那木盆,实在腌臜,自己又不耐烦再去
拿那脸盆饭碗的这些东西。怔着瞅了半天,直等把那盆水晾得凉了,也不曾洗。接着饭来了
,就用那店里的碗筷子,泖茶胡乱吃了半碗,就搁下了。一时间那两个骡夫也吃完了饭,走
了进来。
原来那两个骡夫,一个姓苟,生得傻头傻脑,只要给他几个钱,不论甚么事他都肯去作
,因此人都叫他作“傻狗”;一个姓郎,是个极匪滑贼,长了一脸的白癜疯,因此人都叫他
“白脸儿狼”。当下他两个进来,便问公子说:“少爷,昨日不说有封信要送吗?送到那里
呀?”公子说:“你们两个谁去?”傻狗说:“我去。”公子便取出那封信来,又拿了一吊
钱,向他道:“你去很好。这东南大道上岔下去,有条小道儿,顺着道儿走,二十里外有个
地方叫二十八棵红柳树,你知道不知道?”傻狗说:“知道哇,我到那邓家庄上赶过买卖。
”公子说:“那更好了。那庄上有个褚家。”说着,又把那褚一官夫妇的长相儿告诉了他一
遍。又说:“你把这信当面交给那姓褚的,请他务必快来。如果他不在家,你见见他的娘子
,只说他们亲戚姓华的说的,请他的娘子来。”傻狗说:“叫他娘子到这店里来,人家是个
娘儿们,那不行罢?”公子说:“你只告诉明白了他,他就来了。这是一封信,一吊钱是给
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罢。”
那白脸儿狼看见,说:“我合他一块儿去,少爷,你老也支给我两吊,我买双鞋,瞧这
鞋,不跟脚了。”公子说:“你们两个都走了,我怎么着?”白脸儿狼说:“你老可要我作
甚么呀?有跑堂儿的呢,店里还怕短人使吗?”公子扭他不过,只得拿了两吊钱给他,又嘱
咐了一番。说:“你们要不认得,宁可再到店里柜上问问,千万不要误事!”白脸儿狼说:
“你老万安!这点事儿了不了,不用说了。”说着,二人一同出了店门,顺着大路就奔了那
岔道的小路而来。
正走之间,见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约有二十来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搀的,长着些高高矮
矮的丛杂树木,却倒是极宽展的一个大山怀儿。原来这个地方叫作岔道口,有两条道:从山
前小道儿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红柳树,还归山东的大道;从山后小道儿穿过去,也绕得到河
南。他两个走到那里,那白脸儿狼便对傻狗说道:“好个凉快地方儿,咱们歇歇儿再走!”
傻狗说:“才走了几步儿你就乏了,这还有二十多里呢,走罢!”
白脸儿狼道:“坐下,听我告诉你个巧的儿。”傻狗只得站住,二人就摘下草帽子来,
垫着打地摊儿。白脸儿狼道:“傻狗哇,你真个的把这书子给他送去吗?”傻狗说:“好话
哩,接了人家两三吊钱,给人搁下,人家依吗?”白脸儿狼说:“这两三吊钱你就打了饱咯
儿了?你瞧,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
正说到这句话,只见一个人骑着一头黑驴儿从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过去。白脸儿狼一
眼看见,便低声向傻狗说:“嚄!你瞧,好一个小黑驴儿!墨锭儿似的东西,可是个白耳掖
儿[即白耳圈]、白眼圈儿、白胸脯儿、白肚囊儿、白尾巴梢儿!你瞧,外带着还是四个银
蹄儿,脑袋上还有个玉顶儿,长了个全,可怪不怪!这东西要搁在市上,碰见爱主儿,二百
吊钱管保买不下来!”傻狗说:“你管人家呢!你爱呀,还算得你的吗?”
说着,只见驴上那人把扯手往怀里一带,就转过山坡儿过山后去了不提。
那傻狗接着问白脸儿狼:“你才说告诉我个甚么巧的儿?”
白脸儿狼说:“这话可‘法不传六耳’。也不是我坏良心来兜揽你,因为咱们俩是‘一
条线儿拴俩蚂蚱——飞不了我,迸不了你’的。讲到咱们这行啊,全仗的是磨搅讹绷,涎皮
赖脸,长支短欠,摸点儿赚点儿,才剩的下钱呢!到了这荡买卖,算你我倒了运了。那雇骡
子的本主儿倒不怎么样,你瞧跟他的那个姓华的老头子,真来的讨人嫌。甚么事儿他全通精
儿,还带着挺撅挺横,想沾他一个官板儿[指铜钱]的便宜也不行。如今他是病在店里了,
这时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甚么褚一官,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甚么好惹的了。要
照这么磨一道儿,到了淮安,不用说,骡子也干了,咱们俩也赔了!”傻狗说:“依你这话
,怎么样呢?”
白脸儿狼说:“依我,这不是那个老头子不在跟前吗?可就是你我的时运来了。咱们这
时候拿上这三吊钱,先找个地方儿潦倒上半天儿,回来到店里,就说见着姓褚的了,他没空
儿来,在家里等咱们。把那个文诌诌的雏儿诳上了道儿,咱们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红柳树,
往北奔黑风岗。那黑风岗是条背道,赶到那里,大约天也就是时候了。等走到岗上头,把那
小幺儿诳下牲口来,往那没底儿的山涧里一推,这银子行李可就属了你我哩。你说这个主意
高不高?”傻狗说:“好可是好,就是咱们驮着往回里这一走,碰见个不对眼的瞧出来呢,
那不是活饥荒吗?”白脸儿狼说:“说你是傻狗,你真是个傻狗。咱们有了这注银子,还往
回里走吗?顺着这条道儿,到那里快活不了这下半辈子呀!”那傻狗本是个见钱如命的糊涂
东西,听了这话,便说:“有了,咱就是这么办咧!”当下二人商定,便站起身来摇头晃脑
的走了。
他两个自己觉着这事商量了一个停妥严密,再不想“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
神目如电”。又道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那安公子打发两个骡夫去后,正是店里早饭才摆上,热闹儿的时候。只听得这屋里
浅斟低唱,那屋里呼幺喝六,满院子卖零星吃食的,卖杂货的,卖山东料的、山东布的,各
店房出来进去的乱串。公子看了,说道:“我不懂,这些人走这样的长道儿,乏也乏不过来
,怎么会有这等的高兴?”说着,一时间闷上心来,又惦着嬷嬷爹此时不知死活;两个骡夫
去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找的着找不着那褚一官;那褚一官也不知究竟能来不能来。自己又不
敢离开这屋子,只急得他转磨儿的一般在屋里乱转。转了一会,想了想:“这等不是道理,
等我静一静儿罢。”随把个马褥子铺在炕沿上,盘腿坐好,闭上眼睛,把自己平日念过的文
章,一篇篇的背诵起来。背到那得意的地方,只听他高声朗诵的念道是:“罔极之深恩未报
,而又徒留不肖肢体,遗父母以半生莫殚之愁。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有限之精神,更
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
正闭着眼睛背到这里,只觉得一个冰凉挺硬的东西在嘴唇上哧溜了一下子,吓了一跳。
连忙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人站在当地,太阳上贴着两块青缎子膏药,打着一撒手儿大松的辫
子,身上穿着件月白棉绸小夹袄儿,上头罩着件蓝布琵琶襟的单紧身儿,紧身儿外面系着条
河南褡包,下边穿着条香色洋布夹裤,套着双青缎子套裤,磕膝盖那里都麻了花儿了,露着
桃红布里儿,右大腿旁拖露着一大堆纯泥的白绉绸汗巾儿,脚下包脚面的鱼白布袜子,一双
大掖巴鱼鳞繖鞋,可是靸拉着。左手拿着擦的镜亮二尺多长的一根水烟袋,右手拿着一个火
纸捻儿。只见他“噗”的一声吹着了火纸,就把那烟袋往嘴里给楞入。公子说:“我不吃水
烟。”那小子说:“你老吃潮烟哪?”说着,就伸手在套裤里掏出一根紫竹潮烟袋来。公子
一看,原来是把那竹根子上钻了一个窟窿,就算了烟袋锅儿,这一头儿不安嘴儿,那紫竹的
竹皮儿都被众人的牙磨白了。公子连忙说:“我也不吃潮烟,我就不会吃烟,我也没叫你装
烟,想是你听错了。”那卖水烟的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爷是个怯公子哥儿,便低了头出去
了。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檐底下站着唿噜唿噜的吸了好几烟袋,把那烟从
嘴里吸进去,却从鼻子里喷出来。卖水烟的把那水烟袋吹的忒儿喽喽的山响。那人一时吃完
,也不知腰里掏了几个钱给他。这公子才知道这原来也是个生财大道,暗暗的称奇。
不多一会,只听得外面嚷将起来。他嚷的是:“听书罢?听段儿罢?《罗成卖绒线儿》
、《大破寿州城》、《宁武关》、《胡迪骂阎王》、《婆子骂鸡》、《小大姐儿骂他姥姥》
。”公子说:“这怎么个讲法?”跟着便听得弦子声儿噔楞噔楞的弹着,走进院子来。看了
看,原来是一溜串儿瞎子,前面一个拿着一担柴木弦子,中间儿那个拿着个破八角鼓儿,后
头的那个身上背着一个洋琴,手里打着一付扎板儿,噔咚扎咶的就奔了东配房一带来。公子
也不理他,由他在窗根儿底下闹去。好容易听他往北弹了去了,早有人在那接着叫住。
这个当儿,恰好那跑堂儿的提了开水壶来沏茶,公子便自己起来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
晾着。只倒茶的这个工夫儿,又进来了两个人。公子回头一看,竟认不透是两个甚么人:看
去一个有二十来岁,一个有十来岁。前头那一个打着个大长的辫子,穿着件旧青绉绸宽袖子
夹袄,可是桃红袖子;那一个梳着一个大歪抓髻,穿着件半截子的月白洋布衫儿,还套着件
油脂模糊破破烂烂的天青缎子绣三蓝花儿的紧身儿。底下都是四寸多长的一对金莲儿,脸上
抹着一脸的和了泥的铅粉,嘴上周围一个黄嘴圈儿,——胭脂是早吃了去了。前头那个抱着
面琵琶。原来是两个大丫头。
公子一见,连忙说:“你们快出去!”那两个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说的就坐下弹唱起来
。公子一躲躲在墙角落里,只听他唱的是甚么“青柳儿青,清晨早起丢了一枚针”。公子发
急道:“我不听这个。”那穿青的道:“你不听这个,咱唱个好的。
我唱个《小两口儿争被窝》你听。”公子说:“我都不听。”只见他捂着琵琶直着脖子
问道:“一个曲儿你听了大半拉咧,不听咧?”公子说:“不听了!”那丫头说:“不听,
不听给钱哪!”
公子此时只望他快些出去,连忙拿出一吊钱,掳了几十给他。
他便嘻皮笑脸的把那一半也抢了去。那一个就说:“你把那一撇子给了我罢。”公子怕
他上手,赶紧把那一百拿了下来,又给了那个。他两个把钱数一数,分作两分儿掖在裤腰里
。那个大些的走到桌子跟前,就把方才晾的那碗凉茶端起来,咕嘟咕嘟的喝了。那小的也抱
起茶壶来,嘴对嘴儿的灌了一起子,才撅着屁股扭搭扭搭的走了。
且住!说书的,这话有些言过其实。安公子虽然生得尊贵,不曾见过外面这些下流事情
,难道上路走了许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个原故。他虽说走了几站,那华奶公
都是跟着他,破正站走,赶尖站住,尖站没有个不冷清的,再说每到下店必是找个独门独院
,即或在大面儿上,有那个撅老头子,这些闲杂人也到不了跟前。如今短了这等一个人,安
公子自然益发受累起来。这也算得“闻鼓鼙而思将士”了。
闲话休提。却说安公子经了这番的糟扰,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又是害臊,又是伤心,
只有盼望两个骡夫早些找了褚一官来,自己好有个倚靠,有个商量。正在盼望,只听得外面
踏踏踏踏的一阵牲口蹄儿响,心里说是:“好了,骡夫回来了!”他可也没算计算计,此地
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有多远?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骡夫究竟是步行去的、骑了牲口去的?
一概没管。只听得个牲口蹄儿响,便算定是骡夫回来了。忙忙的出了房门儿,站在台阶儿底
下等着。
只听得那牲口蹄儿的声儿越走越近,一直的骑进穿堂门来,看了看,才知不是骡夫。只
见一个人骑着匹乌云盖雪的小黑驴儿,走到当院里,把扯手一拢,那牲口站住,他就弃镫离
鞍下来。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东,恰恰的合安公子打了一个照面,公子重新留神一看,
原来是一个绝色的轻年女子。只见他生得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
鼻如悬胆,唇似丹朱;莲脸生波,桃腮带靥;耳边厢带着两个硬红坠子,越显得红白分明。
正是不笑不说话,一笑两酒窝儿。说甚么出水洛神,还疑作散花天女。只是他那艳如桃李之
中,却又凛如霜雪。对了光儿,好一似照着了那秦宫宝镜一般,恍得人胆气生寒,眼光不定
。公子连忙退了两步,扭转身子要进房去,不觉得又回头一看,见他头上罩着一幅元青绉纱
包头,两个角儿搭在耳边,两个角儿一直的盖在脑后燕尾儿上;身穿一件搭脚面长的佛青粗
布衫儿,一封书儿的袖子不卷,盖着两只手;脚下穿一双二蓝尖头绣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
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
公子心里想道:“我从来怕见生眼的妇女,一见就不觉得脸红。但是亲友本家家里我也
见过许多的少年闺秀,从不曾见这等一个天人相貌!作怪的是,他怎么这样一副姿容弄成恁
般一个打扮?不尴不尬,是个甚么原故呢?”一面想着,就转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放
下那半截蓝布帘儿来,巴着帘缝儿望外又看。
只见那女子下了驴儿,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头儿上,把手里的鞭子望鞍桥洞儿里一插
。这个当儿,那跑堂儿的从外头跑进来。就往西配房尽南头正对着自己住的这间店房里让。
又听跑堂儿的接了牲口,随即问了一声说:“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罢?”那女子说:“
不用,你就给我拴在这窗根儿底下。”
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脸水、茶壶、香火来,放在桌儿上。那女子说
:“把茶留下,别的一概不用,要饭要水,听我的信。我还等一个人。我不叫你,你不必来
。”那跑堂儿的听一句应一句的,回身向外边去了。
跑堂儿的走后,那女子进房去,先将门上的布帘儿高高的吊起来,然后把那张柳木圈椅
挪到当门,就在椅儿上坐定。
他也不茶不烟,一言不发,呆呆的只向对面安公子这间客房瞅着。安公子在帘缝儿边被
他看不过,自己倒躲开,在那把掌大的地下来回的走。走了一会,又到帘儿边望望,见那女
子还在那里目不转睛的向这边呆望。一连偷瞧了几次,都是如此。安公子当下便有些狐疑起
来,心里敁敠道:“这女子好生作怪!独自一人,没个男伴,没些行李,进了店,又不是打
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单向了我这间屋子望着,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说:“
是了,这一定就是我嬷嬷爹说的那个给强盗作眼线看道路的甚么婊子罢?他倘然要到我这屋
里看起道儿来,那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心里就像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又想了想说
:“等我把门关上,难道他还叫开门进来不成?”说着,趷跶的一声把那扇单扇门关上。
谁知那门的插关儿掉了,门又走扇,才关好了,吱喽喽又开了;再去关时,从帘缝儿里
见那女子对着这边不住的冷笑。
公子说:“不好,他准是笑我呢。不要理他!只是这门关不住,如何是好?”左思右想
,一眼看见那穿堂门的里边东首,靠南墙放着碾粮食一个大石头碌碡,心里说:“把这东西
弄进来,顶住这门,就牢靠了。万一褚一官今日不来,连夜间都可以放心。”一面想,一面
要叫跑堂儿的。无奈自己说话向来是低声静气慢条斯理的惯了,从不会直着脖子喊人。这里
叫他,外边断听不见。为了半晌难,仗着胆子,低了头,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穿
堂门往外找那跑堂儿的。可巧,见他叼着一根小烟袋儿,交叉着手靠着窗台儿在那里歇腿儿
呢。
公子见了,闹了个“点手换罗成”,朝他点了一点手儿。
那跑堂儿的瞧见,连忙的把烟袋杆望巴掌上一拍,磕去烟火,把烟袋掖在油裙里,走来
问公子道:“要开壶啊,你老?”公子说:“不是,我要另烦你一件事。”跑堂儿的陪笑说
道:“这是那儿的话,怎么‘烦’起来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啵。”
公子才要开口,未曾说话脸又红了。跑堂儿的见这个样子,说:“你老不用说了,我明
白了。想来是将才串店的这几个姑娘儿,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两个。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说
,别管是谁,咱们都弯转的了来。你老要没熟人,我数你老听:咱们这儿头把交椅,数东关
里住的晚香玉,那是个尖儿。要讲唱的好,叫小良人儿,你老白听听那个嗓子,真是掉在地
下摔三截儿!还有个旗下金,北京城里下来的,开过大眼,讲桌面儿上,那得让他咧!还有
个烟袋疙瘩儿,还是个雏儿呢。你老说,叫那一个罢?”
一套话,公子一字儿也不懂,听去大约不是甚么正经话,便羞得他要不的,连忙皱着眉
、垂着头、摇着手说道:“你这话都不在筋节上。”跑堂儿的道:“我猜的不是,那么着,
你老说啵。”公子这才斯斯文文的指着墙根底下那个石头碌碡说道:“我烦你把这件东西给
我拿到屋里去。”那跑堂儿的听了一怔,把脑袋一歪,说道:“我的太爷,你老这可是搅我
咧!跑堂儿的是说是勤行,讲的是提茶壶、端油盘、抹桌子、扳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连
的东西,我可不敢动!再说,那东西少也有三百来斤,地下还埋着半截子,我就这么轻轻快
快的给你老拿到屋里去了?我要拿得动那个,我也端头号石头考武举去了,我还在这儿跑堂
儿吗?你老这是怎么说呢!”
正说话间,只见那女子叫了声:“店里的,拿开水来。”那跑堂儿的答应了一声,踅身
就往外取壶去了,把个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里。直等他从屋里兑了开水出来,公子又叫
他,说:“你别走,我同你商量。”那跑堂儿的说:“又是甚么?”
公子道:“你们店里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么?烦你叫他们给我拿进来,我给他几个酒钱
。”那跑堂儿的听见钱了,提着壶站住,说道:“到不在钱不钱的,你老瞧,那家伙真有三
百斤开外,怕未必弄得行啊!这么着啵,你老破多少钱啵?”公子说:“要几百就给他几百
。”跑堂的摇头说:“几百不行,那得‘月干楮’。”说着,又伸了两个指头。
这句话公子可断断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听书的也未必得明白,连我说
书的也不得明白。说书的当日听人演说《儿女英雄传》这桩故事的时候,就考查过扬子《方
言》那部书,那部书竟没有载这句方言。后来遇见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请教,他才注疏出来
,道是:“‘月’之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着二字也。‘干’之为言千,千之为之吊也。干
者千之替语也,吊者千之通称也。‘楮’之为言纸也。纸,钱也,即古之所为寓钱也;以寓
钱喻制钱,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合而言之‘月干楮’者,两吊钱也。不仅惟是,如‘流干
楮’‘玉干楮’,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自从听了这番妙解,说书的才得明白,
如今公诸同好。
闲言少叙。那安公子问了半天,跑堂儿的才说明是要两吊钱。公子说:“就是两吊,你
叫他们快给我拿进来罢。”跑堂儿的搁下壶,叫了两个更夫来。那俩更夫一个生的顶高细长
,叫作“杉槁尖子张三”;一个生得壮大黑粗,叫作“压油墩子李四”。跑堂儿的告诉他二
人说:“来,把这家伙给这位客人挪进屋里去。”又悄说道:“喂,有四百钱的酒钱呢!”
这李四本是个浑虫,听了这话,先走到石头边说:“这得先问他问。”上去向那石头楞子上
当的就是一脚,那石头风丝儿也没动。李四“嗳哟”了一声,先把腿蹲了。张三说:“你搁
着啵!那非离了拿镢头把根子搜出来,行得吗?”说着,便去取镢头。
李四说:“喂,你把咱们的绳杠也带来,这得俩人抬呀!”
少时,绳杠镢头来了。这一阵嚷嚷,院子里住店的、串店的,已经围了一大圈子人了。
安公子在一旁看着那两个更夫脱衣裳,绾辫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镢头。只见对门的那个
女子抬身迈步,款款的走到跟前,问着两个更夫说:“你们这是作甚么呀?”跑堂儿的接口
说道:“这位客人要使唤这块石头,给他弄进去。你老躲远着瞧,小心碰着!”那女子又说
道:“弄这块石头何至于闹的这等马仰人翻的呀?”张三手里拿着镢头,看了一眼,接口说
:“怎么‘马仰人翻’呢?瞧这家伙,不这么弄,问得动他吗?打谅顽儿呢!”那女子走到
跟前,把那块石头端相了端相,见有二尺多高,径圆也不过一尺来往,约莫也有个二百四五
十斤重,原是一个碾粮食的碌碡。上面靠边却有个凿通了的关眼儿,想是为拴拴牲口,再不
插根杆儿,晾晾衣裳用的。他端相了一番,便向两个更夫说道:“你们两个闪开。”李四说
:“闪开怎么着?让你老先坐下歇歇儿?”那女子更不答言,他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青粗
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缅,两只小脚儿往两下里一分,拿着桩儿,挺着腰板儿,身北面南,
用两只手靠定了那石头,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后拢了一拢,只见那石头脚根上周围
的土儿就拱起来了;重新转过身子去,身西面东,又一撼,就势儿用右手轻轻的一撂,把那
块石头就撂倒了。看的众人齐打夯儿的喝彩,就中也有“嚄”的一声的,也有“唶”的一声
的,都悄悄的说道:“这才是劲头儿呢!”当下把个张三、李四吓得目瞪口呆,不由的叫了
一声:“我的佛爷桌子!”他才觉得他方才那阵讨人嫌,闹的不够味儿。那跑堂儿的一旁看
了,也吓得舌头伸了出来,半日收不回去。
独有安公子看着,心里反倒加上一层为难了。甚么原故呢?他心里的意思,本是怕那女
子进这屋里来,才要关门;怕门关不牢,才要用石头顶;及至搬这块石头,倒把他招了来了
。这个当儿,要说我不用这块石头了,断无此理;若说不用你给我搬,大约更不能行。况且
这等一块大石头,两个笨汉尚且弄他不转,他轻轻松松的就把他拨弄躺下了,这个人的本领
也就可想而知。这不是我自己引水入墙、开门揖盗么!
只急得他悔焰中烧,说不出口,在满院子里干转。这且不言。
且说那女子把那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
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向着张三、李四说
道:“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把这石头上的土给我拂落净了。”
两个人屁滚尿流答应了一声,连忙用手拂落了一阵,说:“得了。”那女子才回过头来
,满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这石头放在那里?”那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
鼻观心的答应了一声,说:“有劳!就放在屋里罢。”那女子听了,便一手提着石头,款动
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
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众人伸头探脑的向屋里看了,无不诧异。
不言看热闹的这些人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的猜疑讲究。却说安公子见那女子进了屋
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门上的布帘儿挂起,自己倒闪在一旁,想着好让他出来。谁想那女子放
下石头,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儿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安公
子一见,心里说:“这可怎么好?怕他进来,他进来了;盼他出来,他索性坐下了!”
心里正在为难,只听得那女子反客为主,让着说道:“尊客,请屋里坐。”这公子欲待
不进去,行李、银子都在屋里,实在不放心;欲待进去,合他说些甚么?又怎生的打发他出
去?俄延了半晌,忽然灵机一动,心中悟将过来:“这是我粗心大意!我若不进去,他怎得
出来?我如今进去,只要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他难道还有甚么不走的道理不成?”这正是
:
也知兰蕙非凡草,怎奈当门碍着人。
要知安公子怎生开发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到底怎生掇赚安公子,那安
公子信也不信,从也不从,都在下回书交代。
(第四回完) 第六回 雷轰电掣弹毙凶僧 冷月昏灯刀歼余寇
这回书紧接上回,不消多余交代。上回书表得是那凶僧把安公子绑在厅柱上,剥开衣服
,手执牛耳尖刀,分心就刺。
只听得噗的一声,咕咚倒了一个。这话听书的列公再没有听不出来的,只怕有等不管书
里节目妄替古人担忧的,听到这里,先哭眼抹泪起来,说书的罪过可也不小!请放心,倒的
不是安公子。怎见得不是安公子呢?他在厅柱上绑着,请想,怎的会咕咚一声倒了呢?然则
这倒的是谁?是和尚。和尚倒了,就直捷痛快的说和尚倒了,就完了事了,何必闹这许多累
赘呢?这可就是说书的一点儿鼓噪。
闲话休提。却说那凶僧手执尖刀,望定了安公子的心窝儿才要下手,只见斜刺里一道白
光儿,闪烁烁从半空里扑了来,他一见,就知道有了暗器了。且住,一道白光儿怎晓得就是
有了暗器?书里交代过的,这和尚原是个滚了马的大强盗,大凡作个强盗,也得有强盗的本
领。强盗的本领,讲得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慢讲白昼对面相持,那怕夜间脑后有人暗算
,不必等听出脚步儿来,未从那兵器来到跟前,早觉得出个兆头来,转身就要招架个着。何
况这和尚动手的时节,正是月色东升,照的如同白昼。这白光儿正迎着月光而来,有甚么照
顾不到的?
他一见,连忙的就把刀子往回来一掣。待要躲闪,怎奈右手里便是窗户,左手里又站着
一个三儿,端着一旋子凉水在那里等着接公子的心肝五脏,再没说反倒往前迎上去的理。
往后,料想一时倒退不及。他便起了个贼智,把身子往下一蹲,心里想着且躲开了颈嗓
咽喉,让那白光儿从头顶上扑空了过去,然后腾出身子来再作道理。谁想他的身子蹲得快,
那白光儿来得更快,噗的一声,一个铁弹子正着在左眼上。那东西进了眼睛,敢是不住要站
,一直的奔了后脑杓子的脑瓜骨,咯噔的一声,这才站住了。那凶僧虽然凶横,他也是个肉
人。这肉人的眼珠子上要着上这等一件东西,大概比揉进一个沙子去利害,只疼得他“哎哟
”一声,咕咚往后便倒。当啷啷,手里的刀子也扔了。
那时三儿在旁边正呆呆的望着公子的胸脯子,要看这回刀尖出彩,只听咕咚一声,他师
傅跌倒了,吓了一跳,说:“你老人家怎么了?这准是使猛了劲,岔了气了。等我腾出手来
扶起你老人家来啵。”才一转身,毛着腰要把那铜旋子放在地下,好去搀他师傅。这个当儿
,又是照前噗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他左耳朵眼儿里打进去,打了个过膛儿,从右耳朵眼儿里
钻出来,一直打到东边那个厅柱上,吧哒的一声,打了一寸来深进去,嵌在木头里边。那三
儿只叫得一声:“我的妈呀!”镗,把个铜旋子扔了;咕咭,也窝在那里了。那铜旋子里的
水泼了一台阶子,那旋子唏啷哗啷一阵乱响,便滚下台阶去了。
却说那安公子此时已是魂飞魄散,背了过去,昏不知人,只剩得悠悠的一丝气儿在喉间
流连。那大小两个和尚怎的一时就双双的肉体成圣,他全不得知。及至听得铜旋子掉在石头
上,镗的一声响亮,倒惊得苏醒过来。你道这铜旋子怎的就能治昏迷不省呢?果然这样,那
点苏合丸、闻通关散、熏草纸、打醋炭这些方法都用不着,倘然遇着个背了气的人,只敲打
一阵铜旋子就好了。
列公,不是这等讲。人生在世,不过仗着“气”“血”两个字。五脏各有所司,心生血
,肝藏血,脾统血。大凡人受了惊恐,胆先受伤;肝胆相连,胆一不安,肝叶子就张开了,
便藏不住血;血不归经,一定的奔了心去;心是件空灵的东西,见了浑血,岂有不模糊的理
?心一模糊,气血都滞住了,可就背过去了。安公子此时就是这个道理。及至猛然间听得那
铜旋子锵啷啷的一声响亮,心中吃那一吓,心系儿一定是往上一提,心一离血,血依然随气
归经,心里自然就清楚了。这是个至理,不是说书的造谣言。
如今却说安公子苏醒过来,一睁眼,见自己依然绑在柱上,两个和尚反倒横躺竖卧血流
满面的倒在地下,丧了残生。
他口里连称:“怪事!”说:“我安骥此刻还是活着呢,还是死了?这地方还是阳世啊
,还是阴司?我这眼前见的光景,还是人境啊,还是……”他口里“还是鬼境”的这句话还
不曾说完,只见半空里一片红光,唰,好似一朵彩霞一般,噗,一直的飞到面前。公子口里
说声:“不好!”重又定睛一看,那里是甚么彩霞,原来是一个人!只见那人头上罩一方大
红绉绸包头,从脑后燕窝边兜向前来,拧成双股儿,在额上扎一个蝴蝶扣儿。上身穿一件大
红绉绸箭袖小袄,腰间系一条大红绉绸重穗子汗巾;下面穿一件大红绉绸甩裆中衣,脚下的
裤腿儿看不清楚,原故是登着一双大红香羊皮挖云实纳的平底小靴子。左肩上挂着一张弹弓
,背上斜背着一个黄布包袱,一头搭在右肩上,那一头儿却向左胁下掏过来,系在胸前。那
包袱里面是甚么东西,却看不出来。只见他芙蓉面上挂一层威凛凛的严霜,杨柳腰间带一团
冷森森的杀气。雄赳赳气昂昂的,一言不发,闯进房去,先打了一照,回身出来,就抬腿吧
的一脚,把那小和尚的尸首踢在那拐角墙边,然后用一只手捉住那大和尚的领门儿,一只手
揪住腰胯,提起来只一扔,合那小和尚扔在一处。他把脚下分拨得清楚,便蹲身下去,把那
把刀子抢在手里,直奔了安公子来。
安公子此时吓得眼花缭乱,不敢出声,忽见他手执尖刀奔向前来,说:“我安骥这番性
命休矣!”说话间,那女子已走到面前,一伸手,先用四指搭住安公子胸前横绑的那一股儿
大绳,向自己怀里一带,安公子“哼”了一声,他也不睬,便用手中尖刀穿到绳套儿里,哧
溜的只一挑,那绳子就齐齐的断了。这一股儿一断,那上身绑的绳子便一段一段的松了下来
。安公子这才明白:“他敢是救我来了。但是,我在店里碰见了一女子,害得我到这步田地
,怎的此地又遇见一个女子?好不作怪!”
却说那女子看了看公子那下半截的绳子,却是拧成双股挽了结子,一层层绕在腿上的。
他觉得不便去解,他把那尖刀背儿朝上,刃儿朝下,按定了分中,一刀到底的只一割,那绳
子早一根变作两根,两根变作四根,四根变作八根,纷纷的落在脚下,堆了一地。他顺手便
把刀子喀嚓一声插在窗边金柱上,这才向安公子答话。这句话只得一个字,说道是:“走!”
安公子此时松了绑,浑身麻木过了,才觉出酸疼来。疼的他只是攒眉闭目,摇头不语。
那女子挺胸扬眉的又高声说了一句道:“快走!”安公子这才睁眼望着他,说:“你,你,
你,你这人叫我走到那里去?”那女子指着屋门说:“走到屋里去!”安公子说:“哪,哪
,我的手还捆在这里,怎的个走法?”不错,前回书原交代的,捆手另是一条绳子,这话要
不亏安公子提补,不但这位姑娘不得知道,连说书的还漏一个大缝子呢!
闲话休提。却说那女子听了安公子这话,转在柱子后面一看,果然有条小绳子捆了手,
系着一个猪蹄扣儿。他便寻着绳头解开,向公子道:“这可走罢!”公子松开两手,慢慢的
拳将过来,放在嘴边“咈咈”的吹着,说道:“痛煞我也!”
说着,顺着柱子把身子往下一溜,便坐在地下。那女子焦躁道:“叫你走,怎的倒坐下
来了呢?”安公子望着他,泪流满面的道:“我是一步也走不动了!”那女子听了,才要伸
手去搀,一想“男女授受不亲”,到底不便,他就把左肩的那张弹弓褪了下来,弓背向地,
弓弦朝天,一手托住弓靶,一手按住弓梢,向公子道:“你两手攀住这弓,就起来了。”公
子说:“我这样大的一个人,这小小弓儿如何擎得住?”那女子说:“你不要管,且试试看
。”公子果然用手攀住了那弓面子,只见那女子左手把弓靶一托,右手将弓梢一按,钓鱼儿
的一般轻轻的就把个安公子钓了起来。从旁看着,倒像树枝儿上站着个才出窝的小山喜鹊儿
,前仰后合的站不住;又像明杖儿拉着个瞎子,两只脚就地儿靸拉。
却说那公子立起身来,站稳了,便把两只手倒转来,扶定那弓面子,跟了女子一步步的
踱进房来。进门行了两步,那女子意思要把他扶到靠排插的这张春凳上歇下。还不曾到那里
,他便双膝跪倒,向着那女子道:“不敢动问:你可是过往神灵?不然,你定是这庙里的菩
萨,来解我这场大难,救了残生,望你说个明白。我安骥果然不死,父子相见,那时一定重
修庙宇,再塑金身!”那女子听了这话,笑了一声,道:“你这人,越发难说话了!你方才
同我在悦来店对面谈了那半天,又不隔了十年八年,千里万里,怎的此时会不认得了,闹到
甚么神灵,菩萨起来!”安公子听了这话,再留神一看,可不是店里遇见的那人么!他便跪
在尘埃,说道:“原来就是店中相遇的那位姑娘!姑娘,不是我不相认,一则是灯前月下;
二则姑娘你这番装束与店里见的时节大不相同;三则我也是吓昏了;四则断不料姑娘你就肯
这等远路深更赶来救我这条性命。你真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养……”说到这里咽住,一想
:“不像话!人家才不过二十以内的个女孩儿,自己也是十七八岁的人了,怎生的说他是我
父母爹娘,还要叫他重生再养?”一时生怕惹恼了那位女子,又急得紫涨了画皮,说不出一
字来。
谁想那女子不但不在这些闲话上留心,就连公子在那里磕头礼拜,他也不曾在意。只见
他忙忙的把那张弹弓挂在北墙一个钉儿上,便回手解下那黄布包袱来,两手从脖子后头绕着
往前一转,一手提了往炕上一掷,只听噗通一声,那声音觉得像是沉重。又见他转过脸去,
两只手往短袄底下一抄,公子只道他是要整理衣裳,忽听得喀吧一声,就从衣襟底下忒楞楞
跳出一把背儿厚、刃儿薄、尖儿长、靶儿短、削铁无声、吹毛过刃、杀人不沾血的缠钢折铁
雁翎倭卫来。那刀跳将出来,映着那月色灯光,明闪闪、颤巍巍,冷气逼人,神光绕眼。公
子一见,又“阿嗳”了一声,那女子道:“你这人怎生的这等糊涂?我如果要杀你,方才趁
你绑在柱子上,现成的那把牛耳尖刀,杀着岂不省事些?”公子连连答说:“是,是。只是
如今和尚已死,姑娘你还拿出这刀来何用呢?”那女子道:“此时不是你我闲谈的时候。”
因指定了炕上那黄布包袱,向他说道:“我这包袱万分的要紧,如今交给你,你扎挣起来上
炕去,给我紧紧的守着他。少刻这院子里定有一场的大闹。你要爱看热闹儿,窗户上通个小
窟窿,巴着瞧瞧使得,可不许出声儿!万一你出了声儿,招出事来,弄的我两头儿照顾不来
,你可没有两条命!小心!”说道,噗的一口先把灯吹灭了,随手便把房门掩上。公子一见
,又急了,说:“这是作甚么呀?”那女子说:“不许说话,上炕看着那包袱要紧!”
公子只得一步步的蹭上炕去,也想要把那包袱提起来,提了提,没提动,便两只手拉到
炕里边,一屁股坐在上头,谨遵台命,一声儿不哼、稳风儿不动的听他怎生个作用。
却说那女子吹灭了灯,掩上了门,他却倚在门旁,不则一声的听那外边的动静。约莫也
有半盏茶时,只听得远远的两个人说说笑笑、唱唱咧咧的从墙外走来。唱道是:
八月十五月儿照楼,两个鸦虎子去走筹。一根灯草嫌不亮,两根灯草又嫌费油。有心买
上一枝羊油蜡,倒没我这脑袋光溜溜!
一个笑着说道:“你是甚么头口,有这么打自得儿的没有?”一个答道:“这就叫‘秃
子当和尚——将就材料儿’,又叫‘和尚跟着月亮走——也借他点光儿’。”那女子听了,
心里说道:“这一定是两个不成材料的和尚!”他便吮破窗棂,望窗外一看,果见两个和尚
嘻嘻哈哈醉眼模糊的走进院门。只见一个是个瘦子,一个是个秃子。他两个才拐过那座拐角
墙,就说道:“咦!师傅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吹了灯儿睡了?”那瘦子说:“想是了了事了罢
咧!”那秃子说:“了了事,再没不知会咱们扛架桩的。不要是那事儿说合了盖儿了,老头
子顾不得这个了罢?”那瘦子道:“不能,就算说合了盖儿了,难道连寻宿儿的那一个也盖
在里头不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只顾口里说话,不防脚底下镗的一声,踢在一件东西上,倒吓了一
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铜旋子。那秃子便说道:“谁把这东西扔在这儿咧?这准是三儿干
的,咱们给他带到厨房里去。”说着,毛下腰去拣那旋子。
起来一抬头,月光之下,只见拐角墙后躺着一个人,秃子说:“你瞧,那不是架桩?可
不了了事了吗!”那瘦子走到跟前一看,道:“怎么俩呀!”弯腰再一看,他就嚷将起来,
说:“敢则是师傅!你瞧,三儿也干了!这是怎么说?”秃子连忙扔下旋子,赶过去看了,
也诧异道:“这可是邪的,难道那小子有这么大神煞不成?但是他又那儿去了呢?”秃子说
:“别管那些,咱们踹开门进去瞧瞧。”
说着,才要向前走,只听房门响处,嗖,早蹿出一个人来,站在当院子里。二人冷不防
吓了一跳,一看,见是个女子,便不在意。那瘦子先说道:“怪咧!怎么他又出来了?这不
又像说合了盖儿了吗!既合了盖儿,怎么师傅倒干了呢?”
秃子说:“你别闹!你细瞧,这不是那一个。这倒得盘他一盘。”
因向前问道:“你是谁?”那女子答道:“我是我。”秃子道:“是你,就问你咧,我
们这屋里那个人呢?”女子道:“这屋里那个人,你交给我了吗?”那瘦子道:“先别讲那
个,我师傅这是怎么了?”女子道:“你师傅这大概算死了罢。”瘦子道:“知道是死了,
谁弄死他的?”女子道:“我呀!”瘦子道:“你讲甚么情理弄死他?”女子道:“准他弄
死人,就准我弄死他,就是这么个情理。”
瘦子听了这话说的野,伸手就奔了那女子去。只见那女子不慌不忙,把右手从下往上一
翻,用了个“叶底藏花”的架式,吧,只一个反巴掌,早打在他腕子上,拨了开去。那瘦子
一见,说:“怎么着,手里有活?这打了我的叫儿了!你等等儿,咱们爷儿俩较量较量!你
大概也不知道你小大师傅的少林拳有多么霸道!可别跑!”女子说:“有跑的不来了,等着
请教。”那瘦子说着,甩了外面的僧衣,交给秃子,说:“你闪开!看我打他个败火的红姑
娘儿模样儿!”那女子也不合他斗口,便站在台阶前看他怎生个下脚法。只见那瘦子紧了紧
腰,转向南边,向着那女子吐了个门户,把左手拢住右拳头,往上一拱,说了声:“请!”
且住!难道两个人打起来了,还闹许多仪注不成?
列公,打拳的这家武艺,却与厮杀械斗不同,有个家数,有个规矩,有个架式。讲家数
,为头数武当拳、少林拳两家。
武当拳是明太祖洪武爷留下的,叫作内家;少林拳是姚广孝姚少师留下的,叫作外家。
大凡和尚学的都是少林拳。讲那打拳的规矩:各自站了地步,必是彼此把手一拱,先道一个
“请”字,招呼一声。那拱手的时节,左手拢着右手,是让人先打进来;右手拢着左手,是
自己要先打出去。那架式,拳打脚踢,拿法破法,各有不同。若论这瘦和尚的少林拳,却颇
颇的有些拿手,三五十人等闲近不得他。只因他不守僧规,各庙里存身不住,才跟了这个胖
大强盗和尚,在此作些不公不法的事。如今他见这女子方才的一个反巴掌有些家数,不觉得
技痒起来;又欺他是个女子,故此把左手拢着右拳,让他先打进来,自己再破出去。
那女子见他一拱手,也丢个门户,一个进步,便到了那和尚跟前。举起双拳,先在他面
门前一晃,这叫作“开门见山”,却是个花着儿。破这个架式,是用右胳膊横着一搪,封住
面门,顺着用右手往下一抹,拿住他的手腕子,一拧,将他身子拧转过来,却用右手从他脖
子右边反插将去,把下巴一掐,叫作“黄莺搦膆”。那瘦和尚见那女子的双拳到来,就照式
样一搪,不想他把拳头虚幌了一幌,踅回身去就走。那瘦子哈哈大笑,说:“原来是个顽女
筋斗的,不怎么样!”说着,一个进步跟下去,举拳向那女子的后心就要下手,这一着叫作
“黑虎偷心”。他拳头已经打出去了,一眼看见那女子背上明晃晃直矗矗的掖着把刀,他就
把拳头往上偏左一提,照左哈扐巴打去,明看着是着上了。只见那女子左肩膀往前一扭,早
打了个空。他自觉身子往前一扑,赶紧的拿了拿桩站住。只这拿桩的这个当儿,那女子就把
身子一扭,甩开左脚,一回身,嘡的一声,正踢在那和尚右肋上。和尚“哼”了一声,才待
还手,那女子收回左脚,把脚跟向地下一碾,轮起右腿甩了一个“旋风脚”,吧,那和尚左
太阳上早着了一脚,站脚不住,咕咚向后便倒。这一着叫作“连环进步鸳鸯拐”,是这姑娘
的一桩看家的本领,真实的艺业!
却说那秃子看见,骂了声:“小撒粪的,这不反了吗!”一气跑到厨房,拿出一把三尺
来长铁火剪来,轮得风车儿般向那女子头上打来。那女子也不去搪他,连忙把身子闪在一旁
,拔出刀来,单臂抡开,从上往下只一盖,听得噌的一声,把那火剪齐齐的从中腰里砍作两
段。那秃和尚手里只剩得一尺来长两根大镊头钉子似的东西,怎的个斗法?他说声“不好”
,丢下回头就跑。那女子赶上一步,喝道:“狗男女,那里走!”在背后举起刀来,照他的
右肩膀一刀,喀嚓,从左助里砍将过来,把个和尚弄成了“黄瓜腌葱”——剩了个斜岔儿了
。他回手又把那瘦和尚头枭将下来,用刀指着两个尸首道:“贼秃驴!谅你这两个东西,也
不值得劳你姑娘的手段,只是你两个满口唚的是些甚么!”
正说着,只见一个老和尚用大袖子捂着脖子,从厨房里跑出来,溜了出去。那女子也不
追赶,向他道:“不必跑,饶你的残生!谅你也不过是出去送信,再叫两个人来。索性让我
一不作二不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杀个爽快!”
说着,把那两个尸首踢开,先清楚了脚下。只听得外面果然闹闹吵吵的一轰进来一群四
五个七长八短的和尚,手拿锹镢棍棒,拥将上来。女子见这般人浑头浑脑,都是些力巴[力
把:意为外行],心里想道:“这倒不好和他交手,且打倒两个再说!”他就把刀尖虚按一
按,托地一跳,跳上房去,揭了两片瓦,朝下打来。
一瓦正打中拿枣木杠子的一个大汉的额角,噗的一声倒了,把杠子撂在一边。那女子一
见,重新跳将下来,将那杠子抢到手里,掖上倭刀,一手抡开杠子,指东打西,指南打北,
打了个落花流水,东倒西歪,一个个都打倒在东墙角跟前,翻着白眼拨气儿。那女子冷笑道
:“这等不禁插打,也值的来送死!我且问你:你们庙里照这等没用的东西还有多少?”
言还未了,只听脑背后暴雷也似价一声道:“不多,还有一个!”那声音像是从半空里
飞将下来。紧接着就见一条纯钢龙尾禅杖撒花盖顶的从脑后直奔顶门。那女子眼明手快,连
忙丢下杠子,拿出那把刀来,往上一架,棍沉刀软,将将的抵一个住。他单臂一攒劲,用力
挑开了那棍,回转身来,只见一个虎面行者,前发齐眉,后发盖颈,头上束一条日月渗金箍
,浑身上穿一件元青缎排扣子滚身短袄,下穿一条元青缎兜裆鸡腿裤,腰系双股鸾带,足登
薄底快靴,好一似蒲东寺不抹脸的憨惠明,还疑是五台山没吃醉的花和尚!那女子见他来势
凶恶,先就单刀直入取那和尚,那和尚也举棍相迎。
他两个:
一个使雁翎宝刀,一个使龙尾禅杖。一个棍起处似泰山压顶,打下来举手无情;一个刀
摆处如大海扬波,触着他抬头便死。刀光棍势,撒开万点寒星;棍竖刀横,聚作一团杀气。
一个莽和尚,一个俏佳人;一个穿红,一个穿黑;彼此在那冷月昏灯之下,来来往往,吆吆
喝喝。
这场恶斗,斗得来十分好看!
那女子斗到难解难分之处,心中犯想,说:“这个和尚倒来得恁的了得!若合他这等油
斗,斗到几时?”说着,虚晃一刀,故意的让出一个空子来。那和尚一见,举棍便向他顶门
打来。女子把身子只一闪,闪在一旁,那棍早打了个空。和尚见上路打他不着,掣回棍,便
从下路扫着他踝子骨打来。棍到处,只见那女子两只小脚儿拳回去,踢跶一跳,便跳过那棍
去。那和尚见两棍打他不着,大吼一声,双手攒劲,轮开了棍,便取他中路,向左肋打来。
那女子这番不闪了,他把柳腰一摆,平身向右一折,那棍便擦着左肋奔了胁下去;他却扬起
左胳膊,从那棍的上面向外一绰,往里一裹,早把棍绰在手里。和尚见他的兵器被人吃住了
,咬着牙,撒着腰,往后一拽。那女子便把棍略松了一松,和尚险些儿不曾坐个倒蹲儿,连
忙的插住两脚,挺起腰来往前一挣。那女子趁势儿把棍往怀里只一带,那和尚便跟过来。女
子举刀向他面前一闪,和尚只顾躲那刀,不妨那女子抬起右腿,用脚跟向胸脯上一登,嘡,
他立脚不稳,不由的撒了那纯钢禅杖,仰面朝天倒了。那女子笑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和尚在地下还待扎挣,只听那女子说道:“不敢起动,我就把你这蒜锤子砸你这头蒜!”
说着,掖起那把刀来,手起一棍,打得他脑浆迸裂,霎时间青的、红的、白的、黑的都流了
出来,呜呼哀哉,敢是死了。
那女子回过头来,见东墙边那五个死了三个,两个扎挣起来,在那里把头碰的山响,口
中不住讨饶。那女子道:“委屈你们几个,算填了馅了;只得饶你不得!”随手一棍一个,
也结果了性命。那女子片刻之间,弹打了一个当家的和尚,一个三儿;刀劈了一个瘦和尚,
一个秃和尚;打倒了五个作工的僧人;结果了一个虎面行者:一共整十个人。他这才抬头望
着那一轮冷森森的月儿,长啸了一声,说:“这才杀得爽快!
只不知屋里这位小爷吓得是死是话?”说着,提了那禅杖走到窗前,只见那窗根儿上果
然的通了一个小窟窿。他把着往里一望,原来安公子还方寸不离坐在那个地方,两个大拇指
堵住了耳门,那八个指头捂着眼睛,在那里藏猫儿呢!
那女子叫道:“公子,如今庙里的这般强盗都被我断送了。你可好生的看着那包袱,等
我把这门户给你关好,向各处打一照再来。”公子说:“姑娘,你别走!”那女子也不答言
,走到房门跟前,看了看,那门上并无锁钥屈戌,只钉着两个大铁环子。他便把手里那纯钢
禅杖用手弯了转来,弯成两股,把两头插在铁环子里,只一拧,拧了个麻花儿,把那门关好
。重新拔出刀来,先到了厨房。只见三间正房,两间作厨房,屋里西北另有个小门,靠禅堂
一间堆些柴炭。那厨房里墙上挂着一盏油灯,案上鸡鸭鱼肉以至米面俱全。他也无心细看,
踅身就穿过那月光门,出了院门,奔了大殿而来。只见那大殿并没些香灯供养,连佛像也是
暴土尘灰。顺路到了西配殿,一望,寂静无人。再往南便是那座马圈的栅栏门。进门一看,
原来是正北三间正房,正西一带灰棚,正南三间马棚。那马棚里卸着一辆糙席篷子大车。一
头黄牛,一匹葱白叫驴,都在空槽边拴着。院子里四个骡子守着个草帘子在那里啃。一带灰
棚里不见些灯火,大约是那些做工的和尚住的。南头一间,堆着一地喂牲口的草,草堆里卧
着两个人。从窗户映着月光一看,只见那俩人身上止剩得两条裤子,上身剥得精光,胸前都
是血迹模糊碗大的一个窟窿,心肝五脏都掏去了。细认了认,却是在岔道口看见的那两个骡
夫。
那女子看了,点头道:“这还有些天理!”说着,踅身奔了正房。那正房里面灯烛点得
正亮,两扇房门虚掩。推门进去,只见方才溜了的那个老和尚,守着一堆炭火,旁边放着一
把酒壶、一盅酒,正在那里烧两个骡失的“狼心”“狗肺”吃呢。他一见女子进来,吓的才
待要嚷,那女子连忙用手把他的头往下一按说:“不准高声!我有话问你,说的明白,饶你
性命。”不想这一按,手重了些,按错了筍子,把个脖子按进腔子里去,“哼”的一声,也
交代了。那女子笑了一声,说:“怎的这等不禁按!”他随把桌子上的灯拿起来,里外屋里
一照,只见不过是些破箱破笼衣服铺盖之流。又见那炕上堆着两个骡夫的衣裳行李,行李堆
上放着一封信,拿起那信来一看,上写着“褚宅家信”。那女子自语道:“原来这封信在这
里。”回手揣在怀里。迈步出门,嗖的一声,纵上房去,又一纵,便上了那座大殿。站在殿
脊上四边一望,只见前是高山,后是旷野,左无村落,右无乡邻,止那天上一轮冷月,眼前
一派寒烟。这地方好不冷静!又向庙里一望,四边寂静,万籁无声,再也望不见个人影儿。
“端的是都被我杀尽了!”看毕,顺着大殿房脊,回到那禅堂东院,从房上跳将下来。
才待上台阶儿,觉得心里一动,耳边一热,脸上一红,不由得一阵四肢无力,连忙用那
把刀拄在地上,说:“不好,我大错了!我千不合万不合,方才不合结果了那老和尚才是。
如今正是深更半夜,况又在这古庙荒山,我这一进屋子,见了他,正有万语千言,旁边要没
个证明的人,幼女孤男,未免觉得……”想到这里,浑身益发摇摇无主起来。呆了半晌,他
忽然把眉儿一扬,胸脯儿一挺,拿那把刀上下一指,说道:“痴丫头!你看,这上面是甚么
?下面是甚么?便是明里无人,岂得暗中无神?纵说暗中无神,难道他不是人不成?我不是
人不成?何妨!”说着,他就先到厨房,向灶边寻了一根秫秸,在灯盏里蘸了些油,点着出
来。到了那禅堂门首,一只手扭开那锁门的禅杖,进房先点上了灯。
那公子见他回来,说道:“姑娘,你可回来了!方才你走后,险些儿不曾把我吓死!”
那女子忙问道:“难道又有甚么响动不成?”公子说:“岂止响动,直进屋里来了。”女子
说:“不信门关得这样牢靠,他会进来?”公子道:“他何尝用从门里走?从窗户里就进来
了。”女子忙问:“进来便怎么样?”公子指天画地的说道:“进来他就跳上桌子,把那桌
子上的菜舔了个干净。我这里拍着窗户吆喝了两声,他才夹着尾巴跑了。”
女子道:“这倒底是个甚么东西?”公子道:“是个挺大的大狸花猫。”女子含怒道:
“你这人怎的这等没要紧!如今大事已完,我有万言相告,此时才该你我闲谈的时候了。”
只见他靠了桌儿坐下,一只手按了那把倭刀,言无数句,话不一夕,才待开口还未开口,侧
耳一听,只听得一片哭声,哭道是:“皇天菩萨!救命呀!”那哭声哭得来十分悲惨!正是
:
好似钱塘潮汐水,一波才退一波来。
要知那哭声是怎的个原由,那女子听了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六回完)
回复 #6544 叶儿 的帖子
第六回 雷轰电掣弹毙凶僧 冷月昏灯刀歼余寇这回书紧接上回,不消多余交代。上回书表得是那凶僧把安公子绑在厅柱上,剥开衣服
,手执牛耳尖刀,分心就刺。
只听得噗的一声,咕咚倒了一个。这话听书的列公再没有听不出来的,只怕有等不管书
里节目妄替古人担忧的,听到这里,先哭眼抹泪起来,说书的罪过可也不小!请放心,倒的
不是安公子。怎见得不是安公子呢?他在厅柱上绑着,请想,怎的会咕咚一声倒了呢?然则
这倒的是谁?是和尚。和尚倒了,就直捷痛快的说和尚倒了,就完了事了,何必闹这许多累
赘呢?这可就是说书的一点儿鼓噪。
闲话休提。却说那凶僧手执尖刀,望定了安公子的心窝儿才要下手,只见斜刺里一道白
光儿,闪烁烁从半空里扑了来,他一见,就知道有了暗器了。且住,一道白光儿怎晓得就是
有了暗器?书里交代过的,这和尚原是个滚了马的大强盗,大凡作个强盗,也得有强盗的本
领。强盗的本领,讲得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慢讲白昼对面相持,那怕夜间脑后有人暗算
,不必等听出脚步儿来,未从那兵器来到跟前,早觉得出个兆头来,转身就要招架个着。何
况这和尚动手的时节,正是月色东升,照的如同白昼。这白光儿正迎着月光而来,有甚么照
顾不到的?
他一见,连忙的就把刀子往回来一掣。待要躲闪,怎奈右手里便是窗户,左手里又站着
一个三儿,端着一旋子凉水在那里等着接公子的心肝五脏,再没说反倒往前迎上去的理。
往后,料想一时倒退不及。他便起了个贼智,把身子往下一蹲,心里想着且躲开了颈嗓
咽喉,让那白光儿从头顶上扑空了过去,然后腾出身子来再作道理。谁想他的身子蹲得快,
那白光儿来得更快,噗的一声,一个铁弹子正着在左眼上。那东西进了眼睛,敢是不住要站
,一直的奔了后脑杓子的脑瓜骨,咯噔的一声,这才站住了。那凶僧虽然凶横,他也是个肉
人。这肉人的眼珠子上要着上这等一件东西,大概比揉进一个沙子去利害,只疼得他“哎哟
”一声,咕咚往后便倒。当啷啷,手里的刀子也扔了。
那时三儿在旁边正呆呆的望着公子的胸脯子,要看这回刀尖出彩,只听咕咚一声,他师
傅跌倒了,吓了一跳,说:“你老人家怎么了?这准是使猛了劲,岔了气了。等我腾出手来
扶起你老人家来啵。”才一转身,毛着腰要把那铜旋子放在地下,好去搀他师傅。这个当儿
,又是照前噗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他左耳朵眼儿里打进去,打了个过膛儿,从右耳朵眼儿里
钻出来,一直打到东边那个厅柱上,吧哒的一声,打了一寸来深进去,嵌在木头里边。那三
儿只叫得一声:“我的妈呀!”镗,把个铜旋子扔了;咕咭,也窝在那里了。那铜旋子里的
水泼了一台阶子,那旋子唏啷哗啷一阵乱响,便滚下台阶去了。
却说那安公子此时已是魂飞魄散,背了过去,昏不知人,只剩得悠悠的一丝气儿在喉间
流连。那大小两个和尚怎的一时就双双的肉体成圣,他全不得知。及至听得铜旋子掉在石头
上,镗的一声响亮,倒惊得苏醒过来。你道这铜旋子怎的就能治昏迷不省呢?果然这样,那
点苏合丸、闻通关散、熏草纸、打醋炭这些方法都用不着,倘然遇着个背了气的人,只敲打
一阵铜旋子就好了。
列公,不是这等讲。人生在世,不过仗着“气”“血”两个字。五脏各有所司,心生血
,肝藏血,脾统血。大凡人受了惊恐,胆先受伤;肝胆相连,胆一不安,肝叶子就张开了,
便藏不住血;血不归经,一定的奔了心去;心是件空灵的东西,见了浑血,岂有不模糊的理
?心一模糊,气血都滞住了,可就背过去了。安公子此时就是这个道理。及至猛然间听得那
铜旋子锵啷啷的一声响亮,心中吃那一吓,心系儿一定是往上一提,心一离血,血依然随气
归经,心里自然就清楚了。这是个至理,不是说书的造谣言。
如今却说安公子苏醒过来,一睁眼,见自己依然绑在柱上,两个和尚反倒横躺竖卧血流
满面的倒在地下,丧了残生。
他口里连称:“怪事!”说:“我安骥此刻还是活着呢,还是死了?这地方还是阳世啊
,还是阴司?我这眼前见的光景,还是人境啊,还是……”他口里“还是鬼境”的这句话还
不曾说完,只见半空里一片红光,唰,好似一朵彩霞一般,噗,一直的飞到面前。公子口里
说声:“不好!”重又定睛一看,那里是甚么彩霞,原来是一个人!只见那人头上罩一方大
红绉绸包头,从脑后燕窝边兜向前来,拧成双股儿,在额上扎一个蝴蝶扣儿。上身穿一件大
红绉绸箭袖小袄,腰间系一条大红绉绸重穗子汗巾;下面穿一件大红绉绸甩裆中衣,脚下的
裤腿儿看不清楚,原故是登着一双大红香羊皮挖云实纳的平底小靴子。左肩上挂着一张弹弓
,背上斜背着一个黄布包袱,一头搭在右肩上,那一头儿却向左胁下掏过来,系在胸前。那
包袱里面是甚么东西,却看不出来。只见他芙蓉面上挂一层威凛凛的严霜,杨柳腰间带一团
冷森森的杀气。雄赳赳气昂昂的,一言不发,闯进房去,先打了一照,回身出来,就抬腿吧
的一脚,把那小和尚的尸首踢在那拐角墙边,然后用一只手捉住那大和尚的领门儿,一只手
揪住腰胯,提起来只一扔,合那小和尚扔在一处。他把脚下分拨得清楚,便蹲身下去,把那
把刀子抢在手里,直奔了安公子来。
安公子此时吓得眼花缭乱,不敢出声,忽见他手执尖刀奔向前来,说:“我安骥这番性
命休矣!”说话间,那女子已走到面前,一伸手,先用四指搭住安公子胸前横绑的那一股儿
大绳,向自己怀里一带,安公子“哼”了一声,他也不睬,便用手中尖刀穿到绳套儿里,哧
溜的只一挑,那绳子就齐齐的断了。这一股儿一断,那上身绑的绳子便一段一段的松了下来
。安公子这才明白:“他敢是救我来了。但是,我在店里碰见了一女子,害得我到这步田地
,怎的此地又遇见一个女子?好不作怪!”
却说那女子看了看公子那下半截的绳子,却是拧成双股挽了结子,一层层绕在腿上的。
他觉得不便去解,他把那尖刀背儿朝上,刃儿朝下,按定了分中,一刀到底的只一割,那绳
子早一根变作两根,两根变作四根,四根变作八根,纷纷的落在脚下,堆了一地。他顺手便
把刀子喀嚓一声插在窗边金柱上,这才向安公子答话。这句话只得一个字,说道是:“走!”
安公子此时松了绑,浑身麻木过了,才觉出酸疼来。疼的他只是攒眉闭目,摇头不语。
那女子挺胸扬眉的又高声说了一句道:“快走!”安公子这才睁眼望着他,说:“你,你,
你,你这人叫我走到那里去?”那女子指着屋门说:“走到屋里去!”安公子说:“哪,哪
,我的手还捆在这里,怎的个走法?”不错,前回书原交代的,捆手另是一条绳子,这话要
不亏安公子提补,不但这位姑娘不得知道,连说书的还漏一个大缝子呢!
闲话休提。却说那女子听了安公子这话,转在柱子后面一看,果然有条小绳子捆了手,
系着一个猪蹄扣儿。他便寻着绳头解开,向公子道:“这可走罢!”公子松开两手,慢慢的
拳将过来,放在嘴边“咈咈”的吹着,说道:“痛煞我也!”
说着,顺着柱子把身子往下一溜,便坐在地下。那女子焦躁道:“叫你走,怎的倒坐下
来了呢?”安公子望着他,泪流满面的道:“我是一步也走不动了!”那女子听了,才要伸
手去搀,一想“男女授受不亲”,到底不便,他就把左肩的那张弹弓褪了下来,弓背向地,
弓弦朝天,一手托住弓靶,一手按住弓梢,向公子道:“你两手攀住这弓,就起来了。”公
子说:“我这样大的一个人,这小小弓儿如何擎得住?”那女子说:“你不要管,且试试看
。”公子果然用手攀住了那弓面子,只见那女子左手把弓靶一托,右手将弓梢一按,钓鱼儿
的一般轻轻的就把个安公子钓了起来。从旁看着,倒像树枝儿上站着个才出窝的小山喜鹊儿
,前仰后合的站不住;又像明杖儿拉着个瞎子,两只脚就地儿靸拉。
却说那公子立起身来,站稳了,便把两只手倒转来,扶定那弓面子,跟了女子一步步的
踱进房来。进门行了两步,那女子意思要把他扶到靠排插的这张春凳上歇下。还不曾到那里
,他便双膝跪倒,向着那女子道:“不敢动问:你可是过往神灵?不然,你定是这庙里的菩
萨,来解我这场大难,救了残生,望你说个明白。我安骥果然不死,父子相见,那时一定重
修庙宇,再塑金身!”那女子听了这话,笑了一声,道:“你这人,越发难说话了!你方才
同我在悦来店对面谈了那半天,又不隔了十年八年,千里万里,怎的此时会不认得了,闹到
甚么神灵,菩萨起来!”安公子听了这话,再留神一看,可不是店里遇见的那人么!他便跪
在尘埃,说道:“原来就是店中相遇的那位姑娘!姑娘,不是我不相认,一则是灯前月下;
二则姑娘你这番装束与店里见的时节大不相同;三则我也是吓昏了;四则断不料姑娘你就肯
这等远路深更赶来救我这条性命。你真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养……”说到这里咽住,一想
:“不像话!人家才不过二十以内的个女孩儿,自己也是十七八岁的人了,怎生的说他是我
父母爹娘,还要叫他重生再养?”一时生怕惹恼了那位女子,又急得紫涨了画皮,说不出一
字来。
谁想那女子不但不在这些闲话上留心,就连公子在那里磕头礼拜,他也不曾在意。只见
他忙忙的把那张弹弓挂在北墙一个钉儿上,便回手解下那黄布包袱来,两手从脖子后头绕着
往前一转,一手提了往炕上一掷,只听噗通一声,那声音觉得像是沉重。又见他转过脸去,
两只手往短袄底下一抄,公子只道他是要整理衣裳,忽听得喀吧一声,就从衣襟底下忒楞楞
跳出一把背儿厚、刃儿薄、尖儿长、靶儿短、削铁无声、吹毛过刃、杀人不沾血的缠钢折铁
雁翎倭卫来。那刀跳将出来,映着那月色灯光,明闪闪、颤巍巍,冷气逼人,神光绕眼。公
子一见,又“阿嗳”了一声,那女子道:“你这人怎生的这等糊涂?我如果要杀你,方才趁
你绑在柱子上,现成的那把牛耳尖刀,杀着岂不省事些?”公子连连答说:“是,是。只是
如今和尚已死,姑娘你还拿出这刀来何用呢?”那女子道:“此时不是你我闲谈的时候。”
因指定了炕上那黄布包袱,向他说道:“我这包袱万分的要紧,如今交给你,你扎挣起来上
炕去,给我紧紧的守着他。少刻这院子里定有一场的大闹。你要爱看热闹儿,窗户上通个小
窟窿,巴着瞧瞧使得,可不许出声儿!万一你出了声儿,招出事来,弄的我两头儿照顾不来
,你可没有两条命!小心!”说道,噗的一口先把灯吹灭了,随手便把房门掩上。公子一见
,又急了,说:“这是作甚么呀?”那女子说:“不许说话,上炕看着那包袱要紧!”
公子只得一步步的蹭上炕去,也想要把那包袱提起来,提了提,没提动,便两只手拉到
炕里边,一屁股坐在上头,谨遵台命,一声儿不哼、稳风儿不动的听他怎生个作用。
却说那女子吹灭了灯,掩上了门,他却倚在门旁,不则一声的听那外边的动静。约莫也
有半盏茶时,只听得远远的两个人说说笑笑、唱唱咧咧的从墙外走来。唱道是:
八月十五月儿照楼,两个鸦虎子去走筹。一根灯草嫌不亮,两根灯草又嫌费油。有心买
上一枝羊油蜡,倒没我这脑袋光溜溜!
一个笑着说道:“你是甚么头口,有这么打自得儿的没有?”一个答道:“这就叫‘秃
子当和尚——将就材料儿’,又叫‘和尚跟着月亮走——也借他点光儿’。”那女子听了,
心里说道:“这一定是两个不成材料的和尚!”他便吮破窗棂,望窗外一看,果见两个和尚
嘻嘻哈哈醉眼模糊的走进院门。只见一个是个瘦子,一个是个秃子。他两个才拐过那座拐角
墙,就说道:“咦!师傅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吹了灯儿睡了?”那瘦子说:“想是了了事了罢
咧!”那秃子说:“了了事,再没不知会咱们扛架桩的。不要是那事儿说合了盖儿了,老头
子顾不得这个了罢?”那瘦子道:“不能,就算说合了盖儿了,难道连寻宿儿的那一个也盖
在里头不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只顾口里说话,不防脚底下镗的一声,踢在一件东西上,倒吓了一
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铜旋子。那秃子便说道:“谁把这东西扔在这儿咧?这准是三儿干
的,咱们给他带到厨房里去。”说着,毛下腰去拣那旋子。
起来一抬头,月光之下,只见拐角墙后躺着一个人,秃子说:“你瞧,那不是架桩?可
不了了事了吗!”那瘦子走到跟前一看,道:“怎么俩呀!”弯腰再一看,他就嚷将起来,
说:“敢则是师傅!你瞧,三儿也干了!这是怎么说?”秃子连忙扔下旋子,赶过去看了,
也诧异道:“这可是邪的,难道那小子有这么大神煞不成?但是他又那儿去了呢?”秃子说
:“别管那些,咱们踹开门进去瞧瞧。”
说着,才要向前走,只听房门响处,嗖,早蹿出一个人来,站在当院子里。二人冷不防
吓了一跳,一看,见是个女子,便不在意。那瘦子先说道:“怪咧!怎么他又出来了?这不
又像说合了盖儿了吗!既合了盖儿,怎么师傅倒干了呢?”
秃子说:“你别闹!你细瞧,这不是那一个。这倒得盘他一盘。”
因向前问道:“你是谁?”那女子答道:“我是我。”秃子道:“是你,就问你咧,我
们这屋里那个人呢?”女子道:“这屋里那个人,你交给我了吗?”那瘦子道:“先别讲那
个,我师傅这是怎么了?”女子道:“你师傅这大概算死了罢。”瘦子道:“知道是死了,
谁弄死他的?”女子道:“我呀!”瘦子道:“你讲甚么情理弄死他?”女子道:“准他弄
死人,就准我弄死他,就是这么个情理。”
瘦子听了这话说的野,伸手就奔了那女子去。只见那女子不慌不忙,把右手从下往上一
翻,用了个“叶底藏花”的架式,吧,只一个反巴掌,早打在他腕子上,拨了开去。那瘦子
一见,说:“怎么着,手里有活?这打了我的叫儿了!你等等儿,咱们爷儿俩较量较量!你
大概也不知道你小大师傅的少林拳有多么霸道!可别跑!”女子说:“有跑的不来了,等着
请教。”那瘦子说着,甩了外面的僧衣,交给秃子,说:“你闪开!看我打他个败火的红姑
娘儿模样儿!”那女子也不合他斗口,便站在台阶前看他怎生个下脚法。只见那瘦子紧了紧
腰,转向南边,向着那女子吐了个门户,把左手拢住右拳头,往上一拱,说了声:“请!”
且住!难道两个人打起来了,还闹许多仪注不成?
列公,打拳的这家武艺,却与厮杀械斗不同,有个家数,有个规矩,有个架式。讲家数
,为头数武当拳、少林拳两家。
武当拳是明太祖洪武爷留下的,叫作内家;少林拳是姚广孝姚少师留下的,叫作外家。
大凡和尚学的都是少林拳。讲那打拳的规矩:各自站了地步,必是彼此把手一拱,先道一个
“请”字,招呼一声。那拱手的时节,左手拢着右手,是让人先打进来;右手拢着左手,是
自己要先打出去。那架式,拳打脚踢,拿法破法,各有不同。若论这瘦和尚的少林拳,却颇
颇的有些拿手,三五十人等闲近不得他。只因他不守僧规,各庙里存身不住,才跟了这个胖
大强盗和尚,在此作些不公不法的事。如今他见这女子方才的一个反巴掌有些家数,不觉得
技痒起来;又欺他是个女子,故此把左手拢着右拳,让他先打进来,自己再破出去。
那女子见他一拱手,也丢个门户,一个进步,便到了那和尚跟前。举起双拳,先在他面
门前一晃,这叫作“开门见山”,却是个花着儿。破这个架式,是用右胳膊横着一搪,封住
面门,顺着用右手往下一抹,拿住他的手腕子,一拧,将他身子拧转过来,却用右手从他脖
子右边反插将去,把下巴一掐,叫作“黄莺搦膆”。那瘦和尚见那女子的双拳到来,就照式
样一搪,不想他把拳头虚幌了一幌,踅回身去就走。那瘦子哈哈大笑,说:“原来是个顽女
筋斗的,不怎么样!”说着,一个进步跟下去,举拳向那女子的后心就要下手,这一着叫作
“黑虎偷心”。他拳头已经打出去了,一眼看见那女子背上明晃晃直矗矗的掖着把刀,他就
把拳头往上偏左一提,照左哈扐巴打去,明看着是着上了。只见那女子左肩膀往前一扭,早
打了个空。他自觉身子往前一扑,赶紧的拿了拿桩站住。只这拿桩的这个当儿,那女子就把
身子一扭,甩开左脚,一回身,嘡的一声,正踢在那和尚右肋上。和尚“哼”了一声,才待
还手,那女子收回左脚,把脚跟向地下一碾,轮起右腿甩了一个“旋风脚”,吧,那和尚左
太阳上早着了一脚,站脚不住,咕咚向后便倒。这一着叫作“连环进步鸳鸯拐”,是这姑娘
的一桩看家的本领,真实的艺业!
却说那秃子看见,骂了声:“小撒粪的,这不反了吗!”一气跑到厨房,拿出一把三尺
来长铁火剪来,轮得风车儿般向那女子头上打来。那女子也不去搪他,连忙把身子闪在一旁
,拔出刀来,单臂抡开,从上往下只一盖,听得噌的一声,把那火剪齐齐的从中腰里砍作两
段。那秃和尚手里只剩得一尺来长两根大镊头钉子似的东西,怎的个斗法?他说声“不好”
,丢下回头就跑。那女子赶上一步,喝道:“狗男女,那里走!”在背后举起刀来,照他的
右肩膀一刀,喀嚓,从左助里砍将过来,把个和尚弄成了“黄瓜腌葱”——剩了个斜岔儿了
。他回手又把那瘦和尚头枭将下来,用刀指着两个尸首道:“贼秃驴!谅你这两个东西,也
不值得劳你姑娘的手段,只是你两个满口唚的是些甚么!”
正说着,只见一个老和尚用大袖子捂着脖子,从厨房里跑出来,溜了出去。那女子也不
追赶,向他道:“不必跑,饶你的残生!谅你也不过是出去送信,再叫两个人来。索性让我
一不作二不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杀个爽快!”
说着,把那两个尸首踢开,先清楚了脚下。只听得外面果然闹闹吵吵的一轰进来一群四
五个七长八短的和尚,手拿锹镢棍棒,拥将上来。女子见这般人浑头浑脑,都是些力巴[力
把:意为外行],心里想道:“这倒不好和他交手,且打倒两个再说!”他就把刀尖虚按一
按,托地一跳,跳上房去,揭了两片瓦,朝下打来。
一瓦正打中拿枣木杠子的一个大汉的额角,噗的一声倒了,把杠子撂在一边。那女子一
见,重新跳将下来,将那杠子抢到手里,掖上倭刀,一手抡开杠子,指东打西,指南打北,
打了个落花流水,东倒西歪,一个个都打倒在东墙角跟前,翻着白眼拨气儿。那女子冷笑道
:“这等不禁插打,也值的来送死!我且问你:你们庙里照这等没用的东西还有多少?”
言还未了,只听脑背后暴雷也似价一声道:“不多,还有一个!”那声音像是从半空里
飞将下来。紧接着就见一条纯钢龙尾禅杖撒花盖顶的从脑后直奔顶门。那女子眼明手快,连
忙丢下杠子,拿出那把刀来,往上一架,棍沉刀软,将将的抵一个住。他单臂一攒劲,用力
挑开了那棍,回转身来,只见一个虎面行者,前发齐眉,后发盖颈,头上束一条日月渗金箍
,浑身上穿一件元青缎排扣子滚身短袄,下穿一条元青缎兜裆鸡腿裤,腰系双股鸾带,足登
薄底快靴,好一似蒲东寺不抹脸的憨惠明,还疑是五台山没吃醉的花和尚!那女子见他来势
凶恶,先就单刀直入取那和尚,那和尚也举棍相迎。
他两个:
一个使雁翎宝刀,一个使龙尾禅杖。一个棍起处似泰山压顶,打下来举手无情;一个刀
摆处如大海扬波,触着他抬头便死。刀光棍势,撒开万点寒星;棍竖刀横,聚作一团杀气。
一个莽和尚,一个俏佳人;一个穿红,一个穿黑;彼此在那冷月昏灯之下,来来往往,吆吆
喝喝。
这场恶斗,斗得来十分好看!
那女子斗到难解难分之处,心中犯想,说:“这个和尚倒来得恁的了得!若合他这等油
斗,斗到几时?”说着,虚晃一刀,故意的让出一个空子来。那和尚一见,举棍便向他顶门
打来。女子把身子只一闪,闪在一旁,那棍早打了个空。和尚见上路打他不着,掣回棍,便
从下路扫着他踝子骨打来。棍到处,只见那女子两只小脚儿拳回去,踢跶一跳,便跳过那棍
去。那和尚见两棍打他不着,大吼一声,双手攒劲,轮开了棍,便取他中路,向左肋打来。
那女子这番不闪了,他把柳腰一摆,平身向右一折,那棍便擦着左肋奔了胁下去;他却扬起
左胳膊,从那棍的上面向外一绰,往里一裹,早把棍绰在手里。和尚见他的兵器被人吃住了
,咬着牙,撒着腰,往后一拽。那女子便把棍略松了一松,和尚险些儿不曾坐个倒蹲儿,连
忙的插住两脚,挺起腰来往前一挣。那女子趁势儿把棍往怀里只一带,那和尚便跟过来。女
子举刀向他面前一闪,和尚只顾躲那刀,不妨那女子抬起右腿,用脚跟向胸脯上一登,嘡,
他立脚不稳,不由的撒了那纯钢禅杖,仰面朝天倒了。那女子笑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和尚在地下还待扎挣,只听那女子说道:“不敢起动,我就把你这蒜锤子砸你这头蒜!”
说着,掖起那把刀来,手起一棍,打得他脑浆迸裂,霎时间青的、红的、白的、黑的都流了
出来,呜呼哀哉,敢是死了。
那女子回过头来,见东墙边那五个死了三个,两个扎挣起来,在那里把头碰的山响,口
中不住讨饶。那女子道:“委屈你们几个,算填了馅了;只得饶你不得!”随手一棍一个,
也结果了性命。那女子片刻之间,弹打了一个当家的和尚,一个三儿;刀劈了一个瘦和尚,
一个秃和尚;打倒了五个作工的僧人;结果了一个虎面行者:一共整十个人。他这才抬头望
着那一轮冷森森的月儿,长啸了一声,说:“这才杀得爽快!
只不知屋里这位小爷吓得是死是话?”说着,提了那禅杖走到窗前,只见那窗根儿上果
然的通了一个小窟窿。他把着往里一望,原来安公子还方寸不离坐在那个地方,两个大拇指
堵住了耳门,那八个指头捂着眼睛,在那里藏猫儿呢!
那女子叫道:“公子,如今庙里的这般强盗都被我断送了。你可好生的看着那包袱,等
我把这门户给你关好,向各处打一照再来。”公子说:“姑娘,你别走!”那女子也不答言
,走到房门跟前,看了看,那门上并无锁钥屈戌,只钉着两个大铁环子。他便把手里那纯钢
禅杖用手弯了转来,弯成两股,把两头插在铁环子里,只一拧,拧了个麻花儿,把那门关好
。重新拔出刀来,先到了厨房。只见三间正房,两间作厨房,屋里西北另有个小门,靠禅堂
一间堆些柴炭。那厨房里墙上挂着一盏油灯,案上鸡鸭鱼肉以至米面俱全。他也无心细看,
踅身就穿过那月光门,出了院门,奔了大殿而来。只见那大殿并没些香灯供养,连佛像也是
暴土尘灰。顺路到了西配殿,一望,寂静无人。再往南便是那座马圈的栅栏门。进门一看,
原来是正北三间正房,正西一带灰棚,正南三间马棚。那马棚里卸着一辆糙席篷子大车。一
头黄牛,一匹葱白叫驴,都在空槽边拴着。院子里四个骡子守着个草帘子在那里啃。一带灰
棚里不见些灯火,大约是那些做工的和尚住的。南头一间,堆着一地喂牲口的草,草堆里卧
着两个人。从窗户映着月光一看,只见那俩人身上止剩得两条裤子,上身剥得精光,胸前都
是血迹模糊碗大的一个窟窿,心肝五脏都掏去了。细认了认,却是在岔道口看见的那两个骡
夫。
那女子看了,点头道:“这还有些天理!”说着,踅身奔了正房。那正房里面灯烛点得
正亮,两扇房门虚掩。推门进去,只见方才溜了的那个老和尚,守着一堆炭火,旁边放着一
把酒壶、一盅酒,正在那里烧两个骡失的“狼心”“狗肺”吃呢。他一见女子进来,吓的才
待要嚷,那女子连忙用手把他的头往下一按说:“不准高声!我有话问你,说的明白,饶你
性命。”不想这一按,手重了些,按错了筍子,把个脖子按进腔子里去,“哼”的一声,也
交代了。那女子笑了一声,说:“怎的这等不禁按!”他随把桌子上的灯拿起来,里外屋里
一照,只见不过是些破箱破笼衣服铺盖之流。又见那炕上堆着两个骡夫的衣裳行李,行李堆
上放着一封信,拿起那信来一看,上写着“褚宅家信”。那女子自语道:“原来这封信在这
里。”回手揣在怀里。迈步出门,嗖的一声,纵上房去,又一纵,便上了那座大殿。站在殿
脊上四边一望,只见前是高山,后是旷野,左无村落,右无乡邻,止那天上一轮冷月,眼前
一派寒烟。这地方好不冷静!又向庙里一望,四边寂静,万籁无声,再也望不见个人影儿。
“端的是都被我杀尽了!”看毕,顺着大殿房脊,回到那禅堂东院,从房上跳将下来。
才待上台阶儿,觉得心里一动,耳边一热,脸上一红,不由得一阵四肢无力,连忙用那
把刀拄在地上,说:“不好,我大错了!我千不合万不合,方才不合结果了那老和尚才是。
如今正是深更半夜,况又在这古庙荒山,我这一进屋子,见了他,正有万语千言,旁边要没
个证明的人,幼女孤男,未免觉得……”想到这里,浑身益发摇摇无主起来。呆了半晌,他
忽然把眉儿一扬,胸脯儿一挺,拿那把刀上下一指,说道:“痴丫头!你看,这上面是甚么
?下面是甚么?便是明里无人,岂得暗中无神?纵说暗中无神,难道他不是人不成?我不是
人不成?何妨!”说着,他就先到厨房,向灶边寻了一根秫秸,在灯盏里蘸了些油,点着出
来。到了那禅堂门首,一只手扭开那锁门的禅杖,进房先点上了灯。
那公子见他回来,说道:“姑娘,你可回来了!方才你走后,险些儿不曾把我吓死!”
那女子忙问道:“难道又有甚么响动不成?”公子说:“岂止响动,直进屋里来了。”女子
说:“不信门关得这样牢靠,他会进来?”公子道:“他何尝用从门里走?从窗户里就进来
了。”女子忙问:“进来便怎么样?”公子指天画地的说道:“进来他就跳上桌子,把那桌
子上的菜舔了个干净。我这里拍着窗户吆喝了两声,他才夹着尾巴跑了。”
女子道:“这倒底是个甚么东西?”公子道:“是个挺大的大狸花猫。”女子含怒道:
“你这人怎的这等没要紧!如今大事已完,我有万言相告,此时才该你我闲谈的时候了。”
只见他靠了桌儿坐下,一只手按了那把倭刀,言无数句,话不一夕,才待开口还未开口,侧
耳一听,只听得一片哭声,哭道是:“皇天菩萨!救命呀!”那哭声哭得来十分悲惨!正是
:
好似钱塘潮汐水,一波才退一波来。
要知那哭声是怎的个原由,那女子听了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六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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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头 一双人偏寻根觅究这回书说书的先有个交代。列公,你看书中说的不知姓名的这个穿红的女子,不过是个
过路儿的人遇见桩不相干儿的事,得了骡夫的一句话,救了安公子;听得张老头儿的一声哭
,救了张金凤——便救了他两家的性命。杀了一晚,讲了万言,讲得来满口生烟,杀得来浑
身是汗。被那张金凤骂得眼泪往肚子里咽,被那“王八的奶奶儿”呕得肝火往顶门上攻,直
到此时,方喘转这口气来,才落得张金凤明白他是片侠气柔肠。那排插后面还寄放着一个说
煞说不清的安公子,还得合他费无限的唇舌。若讲一个闺门女子,这叫作“不安本分,无故
多事”。要讲他这种胸襟,这番举动,就让是个血性男子也作不来。替他细想去,他是沽名
,还是图利?难道谁求他作的,还是谁派他作的不成?总不过一个“不忍人之心”,才动得
了这片儿女心肠,英雄肝胆。只是天地虽大,苦人甚多,那里找的着许多的穿红女子来!
闲言少叙。却说这位姑娘见张金凤问他的姓名来历,欲待不说,不但打不破张金凤这个
疑团,就连安公子直到此时也还不得知他是怎样一个人,怎生一桩事。若此刻先对张金凤讲
一番,回来又向安公子说一遍,又恐听书的道是重絮。故此他未曾开口,先向西间排插后面
叫了声“安公子”。这个当儿,张老夫妻两个因方才险些儿性命不保,此时忽然的骨肉团圆
,惊喜交加,匆忙里并不曾听得那姑娘叫“安公子”三个字。张金凤听得明白,心里诧异道
:“这里怎生的有个甚么‘安公子’?况且我看这人也是个黄花女儿,岂有远路深更合位公
子同行之理?就说是他的至亲兄弟,也该有个称呼,怎的称作‘公子’?还称起他的姓来?
此事好不明白!”
且不言张金凤在那里纳闷。却说安公子在排插后面炕里边守着那个黄包袱,听得东间忽
而杀了一个人,忽而救了一个人,哭一阵,笑一阵,骂一阵,拜一阵,听得呆了。那位姑娘
叫了他一声,他直不曾听见。姑娘见他不答应,又连叫道:“安公子,睡着了?”他这才听
得,连忙的答应了一声:“嗻!”说:“不曾睡。”姑娘说:“既没睡,下炕来,有话合你
说。”只听他又应了一声——只是止听得人声儿,不见个人影儿。那姑娘急了,又催他说:
“怎么着?”只听他作难道:“这怎么样个下炕法呢?”姑娘道:“怎么又会下不来炕了呢
?”听他道:“一身的钮襻子被那和尚撕了个稀烂,敞胸开怀,赤身露体,走到人前,成何
体面!”姑娘道:“这又奇了,你方才不是这个样儿见的我么?难道我不是个人不成?”又
听他慢条斯理的说道:“呵,呵,呵!非也,非也!方才是性命吸呼之间,何暇及此!如今
是患退身安哪。我是宁可失仪,不肯错步。”姑娘听了,说道:“我的少爷,你可酸死我了
!这么着,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那带子解开,衣裳一件一件的掩上,系上带子,套上你那
件马褂儿,大约也就不至于赤身露体了罢?”
只听他道:“有理!有理!”紧接着就像是在那里整理衣裳带子。
迟了一会,依然不见下来,但听他咳了一声,说:“了不得了!这更下不去了!”姑娘
问说:“这又是个甚么缘故呢?”
只这一句,再也听不见他答应。此时把个姑娘怄得冒火,合他嚷道:“是怎么下不来?
你到底说呀!凭他甚么为难的事,你自说,我有主意。”他又俄延了半晌,才低声慢语的说
道:“我溺了。”姑娘一听,心里说道:“这是怎么说呢!我这里又不曾冲锋打仗,又不曾
放炮开山,不过是我用刀砍了几个不成材的和尚,何至于就把他吓的溺了呢?”这姑娘心里
只管是这等想,但是他已经溺了,凭是怎样的大本领,可怎么替他出这个主意呢?想了半日
,无法,只好作硬文章了,说:“你就溺了,也得下炕来!”不想这句话一逼,人急智生,
又逼出他一个见识来了。他见那姑娘催得紧急,便蹲在那排插的角落里,把裤子拧干,拉起
衬衣裳的夹袄来擦了擦手,跳下炕来。才一下炕,又朝着那位姑娘跪下了。那姑娘大马金刀
的坐在上面,把眉一皱,说:“你怎么这么俗啊,起来!”
列公,话下且慢讲那位姑娘的话,百忙里先把安公子合张金凤的情形交代明白。在安公
子,是个尊重诚实少年,此时只望那穿红的姑娘说明来历,商个办法,早早的上路去见他父
母,两只眼并不曾照到张金凤身上;在张金凤,此时幸而保得自己的身子、父母的性命,只
知感激依恋那位穿红的姑娘,一条心更送不到安公子身上。但是,从炕上跳下那样大一个人
来,再没说看不见的。况且他虽说是个乡村女子,外面生得一副月貌花容,心里藏着一副兰
心蕙性。他平日见的只不过是些俗子村夫,今日萍水相逢,忽然见这等一个斯文一派的少年
公子,自然不觉得眼光一闪。又见那公子跪在地下,把他羞得面起红云,抬身往里间就走。
那穿红的姑娘一把拉住,说:“不许跑,跟姐姐这里坐着。”
便把他拉在自己身后坐下。这才向安公子道:“我们方才作的这桩事,说的这段话,你
都听明白了不曾?”安公子道:“听明白了。”姑娘说:“如此很好,免得我重叙。”因指
着张老夫妻二位向他道:“你看,这二位老人家可是一介平民,你可是个贵家公子,他们就
不应同你一处坐,何况叫你同他叙礼。但是圣人说的‘素患难行乎患难’,如今大家都在患
难之中,这可讲不得你的门第,过去见个礼儿。”安公子此时的感激姑娘、佩服姑娘,直同
天人一样。假如姑娘说日头从西出来,他都信得及,岂有个不谨遵台命的?忙答应了一声,
一抖积伶儿,把作揖也忘了,左右开弓的请了俩安。张老实慌得抢过来跪下,说:“公子,
你折煞我小老儿了!”那老婆儿也是拉着两只袖子拜呀拜的拜个不住,口里说道:“阿弥陀
佛!不当家花拉的!公子,见礼罢。”那姑娘又指张金凤向他道:“这里还有个人儿呢。这
是我妹子,也见个礼儿。”又赶着说:“别请安了,作揖罢。”安公子转过身来,恭恭敬敬
的作了一个揖,那张金凤也羞答答的还了一个万福。
那姑娘先向张老说道:“老人家,劳动你先把这一桌子的酒菜家伙捡开,擦干净了桌子
,大家好说话。”张老应了一声,便一件件的搬出门去,堆在廓下。安公子此时经了那姑娘
地这番琢磨,脸儿也闯老了,胆子也闯大了,也来帮着张老搬运。他一眼看见了那把酒壶,
就发起恨来道:“咦,这就是方才那贼秃灌我的那毒药酒!待我来!”说着,提了那把酒壶
,站在檐下,向那和尚跟前一扔,说:“如今我也回敬你一杯!”
姑娘说:“这还要怎么?没来由!”
一时张老擦净了桌子,那姑娘便把张老同公子让在西首春凳,张老婆儿让在东首春凳坐
下。他才回头向张金凤道:“妹子,你方才问我的姓名、家乡、住处,还说怎的就晓得你在
这里遭这场大难,前来搭救,不是这话吗?我是个不通世路隐姓埋名的人。况且你我如浮萍
暂聚,少一时‘伯劳东去雁西飞’,我这残名贱姓,竟不消提起。至于我的家乡,离此甚远
,即便说出个地名儿来,你们也不知道方向儿,也不必讲到。话下要问我的住处,说来却离
此不远,也不过在四五十里之外,却是个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儿。”
安公子听了,说:“这等,难道姑娘你在云端里住不曾?”
姑娘答道:“差也不多。”公子说:“那有个在云端里住的理呢?”
那姑娘也不合他分辩,接着又向张金凤道“妹子,你想我在五十里地的那边,你在五十
里地的这边,我就不知道这府、这县、这山、这庙有你这等一个人,怎的知道今年、今月、
今日、今时有你遭难的这桩事,会前来搭救呢?”张金凤道:“既这等,姐姐因何到此?”
那姑娘道:“我这个人虽是个多事的人,但事凡那下坡走马、顺风使船,以至买好名儿、戴
高帽儿的那些营生,我都不会作。我今日可是为救一个人来了,却不是救你。”说着,把脸
一沉,手一指,指着安公子道:“我可是特来救安公子你来了!不知你知道不知道,明白不
明白?”
安公子听了,连忙站起来道:“姑娘,人非草木。方才我安骥只为自己没眼力、没见识
,误信人言,以致自投罗网,被那和尚绑上,要取我的心肝。那时,我的生死关头不过只争
一线,若不亏姑娘前来搭救,再有十个安骥,只怕此时也到无何有之乡了。此恩终身难报,
怎说得个不知?只是我知道姑娘前来救我,却不知姑娘因何前来救我,更不得知姑娘因何一
直赶到此地来救我?还求你说个明白。再求你留个姓名,待我安骥禀过父母,先给你写个长
生禄位牌儿,香花供养。你的救命深恩,再容图报。”
那姑娘道;“幸而你明白是我救你,不然,大约你有三条命也没了!你那图报不图报的
话,不必提。我的姓名,你不必问。必要问,我就捏个假名姓告诉你何妨?”那张金凤说道
:“姐姐,不是如此。便是妹子这里也一定要请问姐姐个姓名。就便是姐姐施恩不望报,也
得给我们这受恩的留些地步才好。姐姐要不说,妹妹只得又跪下了。”
那姑娘连忙一把拉住,说:“快休这样。我纵然不说姓名,自然也得说明来历,不然叫
你们大家看着我这个样儿,还是《平妖传》的胡永儿?还是《锁云囊》的梅花娘?还真个的
照方才那秃孽障说的,我是个‘女筋斗’呢?我的姓名虽然可以不谈,有等知道我的、认识
我的,都称我作‘十三妹’。你们大家都叫我十三妹就是了。”大家听了,都称了声“十三
妹姑娘”。这个地方儿要让安公子积伶了。他听了这话,想了一想道:“姑娘,你这称呼,
是九十的‘十’字,还是金石的‘石’字?”十三妹道:“这随你,算那个字都使得。”
只见他不容再问,便长吁了口气,眼圈儿一红,说道:“你们要知我的来历,我也是个
好人家的儿女,我父亲也作过朝庭的二品大员。”张金凤听了,忙站起来福了一福,道:“
是位千金小姐!妹子不知,方才多多得罪!”那姑娘笑道:“你这话更可不必。你我不幸托
生个女孩儿,不能在世界上轰轰烈烈作番事业,也得有个人味儿。有个人味儿,就是乞婆丐
妇,也是天人;没些人味儿,让他紫诰金闺,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样,‘大姐’又怎样
?还说句笑话儿:你也见过一个千金小姐合强盗撒对儿的么?”那张老道:“甚么话!那说
书说古的,菩萨降妖捉怪的多着呢!”
安公子接着问道:“姑娘既是位大家闺秀,怎生来得到此?”十三妹道:“你听我说。
我父亲曾任副将,只因遇着了个对头,——这对头是个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一个大脚色,正
是我父亲的上司。”说到这里咽住,把脸一红,又说道:“却又因我身上的事,得罪了那厮
。他就寻个缝子,参了一本,将我父亲革职拿问,下在监里。父亲一气身亡。那时要仗我这
把刀、这张弹弓子,不是取不了那贼子的首级,要不了那贼子的性命。但是使不得。甚么原
故呢?一则,他是朝廷重臣,国家正在用他建功立业的时候,不可因我一人私仇,坏国家的
大事;二则,我父亲的冤枉,我的本领,阖省官员皆知,设若我作出件事来,簇簇新的冤冤
相报,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纵然奈何我不得,我使父亲九泉之下被一个不美之名,我断不
肯;三则,我上有老母,下无弟兄。父亲既死,就仗我一人奉养老母,万一机事不密,我有
个短长,母亲无人养赡,因此上忍了这口恶气。又恐那贼子还放我孀母孤女不下,我叫我的
乳母丫鬟身穿重孝,扮作我母女模样,扶柩还乡。我自己却奉了母亲,避到此地五十里地开
外的一个地方,投奔一家英雄。这家英雄现年八十余岁,真算得个不读诗书的圣贤,不怕势
利的豪杰!不想到了那里,正遇着他遭了桩不得意事情,几乎把前半世的英名搦尽。是我拔
刀相助,不但保全了他的英名,还给他挣过一口大气来。他便情愿破业倾家,要把我母女请
到他家奉养。只是我这人与世人性情不同,恰恰的是曹操一个反面。曹操曾说:‘宁使我负
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负我’我却是只愿天下人受我的好处,不愿我受天下人的好处。当下只
收了他一匹驴儿,此外不曾受他一丝一粒,只叫他在这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给我结了
几间茅屋,我同老母居住。又承他的推情,那里村中众人的仗义,每日倒有三五个村庄妇女
轮流服侍,老人家颇不寂寞。我才得腾出这条身子来,弄几文钱,供给老母的衣食。只是我
一个女孩儿家,除了针黹女工,那是我生财之道?说来不怕你大家笑话,我活了十九岁,不
知横针竖线,你就叫我钉个钮襻子,我不知从那头儿钉起。我只得靠着这把刀,这张弹弓,
寻趁些没主儿的银钱用度。”
那安公子听到这里,问道:“姑娘,世间那有个没主儿的银钱?”姑娘道:“你是个纨
袴膏粱,这也无怪你不知。听我告诉你:即如你这囊中的银钱。是自己折变了产业,去救你
的令尊,交国家的官项,这便是‘有主儿的钱’。再如那清官能吏,勤俭自奉,剩些廉俸;
那买卖经商,辛苦贩运,剩些资财;那庄农人家,耕种刨锄,剩些衣食,也叫作‘有主儿的
钱’。此外,有等贪官污吏,不顾官声,不惜民命,腰缠一满,十万八万的饱载而归;又有
等劣幕豪奴,主人赚朝廷的,他便赚主人的,及至主人一败,他就远走高飞,卷囊而去;还
有等刁民恶棍,结交官府,盘剥乡愚,仗着银钱,霸道横行,无恶不作,这等钱都叫作‘没
主儿钱’。凡是这等,我都要用他几文,不但不领他的情,还不愁他不双手奉送。这句话要
说白了,就叫作‘女强盗’了。”公子说:“姑娘言重。据这等听起来,虽那昆仑、古押衙
、公孙大娘、线娘等辈,皆不足道也!‘强盗’云乎哉!‘强盗’云乎哉!”姑娘忙拦他道
:“算了,够酸的了!”
那张金凤接着问道:“我看姐姐这等细条条的个身子,这等娇娜娜的个模样儿,况又是
官宦人家的千金,怎生有这般的本领?倒要请教。”那姑娘道:“这也有个原故。我家原是
历代书香,我自幼也曾读书识字。自从我祖父手里就了武职,便讲究些兵法阵图,练习各般
武备,因此我父亲得了家学真传。那时我在旁见了这些东西,便无般的不爱。我父亲膝下无
儿,就把我当个男孩儿教养。见我性情合这事相近,闲来也指点我些刀法枪法,久之,就渐
渐晓得了些道理。及至看了那各种兵书,才知不但技艺可以练得精,就是膂力也可以练得到
。若论十八般兵器,我都算拿得起。只这刀法、枪法、弹弓、袖箭、拳脚,却是老人家口传
心授。又得那位老英雄赠我的这头驴儿。这驴儿日行五百里,但遇着歹人,或者异怪物事,
他便咆哮不止,真真是个神物。因此任我所为,就把个红粉的家风,作成个绿林的变相。这
便是我的来历。我可不是上山学艺,跟着黎山老母学来的。”张金凤也嫣然一笑。
张老夫妻在旁听了,只是点头咂嘴。安公子说道:“方才我看那些和尚都来得不弱,那
个陀头尤其凶横异常,怎的姑娘你轻描淡写的就断送了他?今听如此说来,原来家学渊源,
正所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了!”
十三妹道:“你先慢讲这些闲话。如今我的话是说完了,要请教你了。你我在悦来店怎
的个遇见,怎的个情由,他三位无从晓得,也与他三位无干,此时不必饶舌。只是我临别的
时节那等的嘱咐你,千万等我回来见面再走,你到底不候着我回店,索性等不到明日,仓猝
而行,这怎么讲?这也罢了,只是你又怎的会走到这庙里来?倒要请教。”
安公子听了这话,惭惶满面,说道:“姑娘,你问到这里,我安骥诚惶诚恐,愧悔无地
!如今真人面前讲不得假话,我在店里听了姑娘你那番话,始终半信半疑。原想等请了褚一
官来,见了他再作道理。不想那请褚一官的骡夫还不曾回来,那店主人便来说了许多的混帐
话,我益发怕将起来。正说着,两个骡夫回来,又备说那褚一官不能前来,请我今晚就在他
家去住的话。那骡夫、店家又两下里一齐在旁撺掇,是我一时慌乱,就匆匆而走。不想将上
那座高岭,又出桩岔事,连那不通人性的哑吧畜生也欺负起人来,忽然的一惊,就跑到此地
。要不亏两个骡夫沿途保护,他还不知跑到那里才止。偏偏的又投了这凶僧的一座恶庙,正
所谓‘飞蛾投火,自取焚身’。姑娘,我死不足惜,只是我读书一场,不得报父母的大恩,
倒误了父母的大事,已经十死莫赎了!如今幸而不死,又把姑娘你一片侠肠埋没得暧昧不明
,我安龙媒真真的愧悔无地!”
十三妹道:“你也晓得后悔?我索性叫你大悔一悔。你不但不曾认清我这番好意,你连
那骡子的好意都辜负了。听我告诉你,你方才口口声声骂的那个欺负你的畜生,正是你的救
命恩人;你心心念念感激的那两个骡夫,倒是你的勾魂使者!”安公子听了,吃惊道:“姑
娘,你此话怎讲?”那张老夫妻二人合张金凤听了这话,更摸不着头脑。只听姑娘望着大家
说道:“今日这场是非,也叫作‘合当有事’。我今日因母亲的薪水不继,偶然出来走走。
不想走到岔道口的山前,遇见两个人在那里说话。我骑着驴儿从旁经过,只听得一个道:
‘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我听了这话,一
想,这岂不是一桩现成的事?与其等他搬运,我何不搬运来用用?因把牲口一带,绕到山后
,要听听这桩事的方向来历。”安公子便问道:“究竟是两个甚么人呢?”十三妹笑道:“
好叫你得知,就是你感激不尽的那两个骡夫。”说着,便把他怎的抱怨,怎的商量,怎的说
不到二十八棵红柳树送信,回来怎的赚安公子出店上路,怎的到黑风岗要把他推落山涧,拐
了银子逃走的话,说了一遍。又把自己如何借搬弄那块石头搭话才得说明,临别又如何谆谆
的嘱咐安公子不可轻易动身,他到底怀疑不信,以致遭此大难,向张金凤并张老夫妻诉了一
番。
张金凤这才得明白这姑娘的始末根由。就连安公子也是此时才如梦方醒,只听他说道:
“姑娘,我安龙媒枉读诗书,在你覆载包罗之下,全然不解。如今看了你这番雄心侠气,竟
激动我的性儿了!我竟要借你这把钢刀一用?”说着,伸手就拿那刀。十三妹一把按住,问
他道:“你这又作甚么?这个东西可不是顽儿的,一个不留神,把手指头拉个挺大的大口子
生疼,要流血的。你嬷嬷爹又没在跟前,谁给你吹呀?”只见他满脸通红,说道:“这也顾
不及许多了,姑娘,你务必借我一用!”十三妹说:“你要作甚么罢?”安公子道:“我要
寻着那两个骡夫,把这大胆的狗男女碎尸万段,消我胸中之恨!”
十三妹道:“这桩事不劳费心,方才那位大师傅不曾取你的心肝的时候,二师傅已就把
他两个的心肝取了去了。你若不信,给你件凭据看看。”说着,向怀里掏出那封信来,递给
公子。
安公子一看,果然是交骡夫送去的那封信,连说道:“有天理呀,有天理!”十三妹说
:“少爷,你别怄我了,我还有许多话要讲呢!”安公子这才归坐。只见那十三妹指着他向
张老夫妻并张金凤道:“你们三位可别打量这位安公子合我是亲是故,我合他也是水米无交
,今日才见。然则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我因何替他出这样的死力呢?我本来的意思,原是得
了那骡夫口里一个信息,要擎这注现成银子。及至访着安公子,见他那番光景,知他是个正
人。问起情由,又知他是个孝子。我心里先暗暗的钦敬,便不肯动手。后来听到他令尊的那
番委屈,又与我父亲所遭的冤枉大略相同。因此,我从那任侠尚义之中,又动了个同病相怜
之意,便想救他这场大难。”
说着,回头又向安公子道:“俗语说的:‘救火须救灭,救人须救彻。’我明明听得那
骡夫说不肯给你送这封信去请褚一官;况且那褚一官我也略晓得些消息,便去请他,他三五
天里也来不了;到了他的娘子,你就等到一百年,也未必来的了。就让你在悦来店呆等,不
致遭骡夫的毒手,你又怎生的到得淮安?所以我才出去走那一荡,要把事情替你布置的周全
停妥,好叫你上路趱程,早早的图一个父子团圆,人财无恙。不想我把事情弄妥了,赶回店
来,你倒躲了我。问问店家,他合我言语支离,推说不知去向;及至问到他无话可支了,他
才说是两个骡夫请你到褚家住歇去了。我一听,这事不好了!他两个既不曾到褚家去,褚家
这话从何而来?可不是他赚你上黑风岗去是那里去?这岂不是我不曾提你出火坑来,反沉你
到海底去了么?我十三妹这场孽可也造得不浅!我就拨转头来,顺着黑风岗这条路赶了下来
。才上得黑风岗的山坡,月光之下,只见一个牲口脖子上拴的铃铛合一个草帽子扔在路旁,
我只说这一定是走这路无疑了。不想前行了几步,转寻不出那牲口的脚踪儿来。眼前一片荒
草,倒像人迹不到的一般。一直寻到岗子顶上,越不见个影儿。那月色照得如同白昼,我便
探身往山涧下一望,也不得些情形,只得顺着牲口的脚踪找了回来,见那牲口脚踪儿踹的散
乱,直奔了这庙里来。至于这座庙里和尚的行径,我早已晓得。我一想,这事尤其不妙了。
便算你幸而不曾遭那骡夫的暗算,依然脱不了强盗的明劫,还不是一样?我就一口气赶到庙
前,还不曾见个端的,我那个驴儿先不住的打鼻儿,不肯往前走。我看了看庙门,又关得铁
桶相似。我便下了牲口,拴在树上,一纵身上了山门,往庙里一望,只见正殿院落漆黑,只
有那东西两院看得见灯火。我就蹲身跳将下来。只是我虽会蹲纵,我那驴儿可不会蹲纵。我
便悄悄的开了左边角门,把牲口拉进来。见那东配殿里堆着些粮食,就先把牲口寄顿在那屋
里。然后出来,纵上房去。”
且住!列公,听说书的打个岔。你听这姑娘的话,就怪不得他方才把庙里走了个遍,就
是不曾到东配殿了。原来他进庙来就偷偷儿的进去寄顿了一回驴儿了,你我不知。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再讲那十三妹说道:“及至我上了房,隐在山脊后一看,正见那
凶僧手执尖刀合公子你说那段话。彼时我要跳下去,诚恐一个措手不及,那和尚先下手,伤
了你的性命。因此暗中连放了两个弹子,结果了两个僧人。至于后来的那般秃厮,都是经公
子你眼见的。我原无心要他的性命,怎奈他一个个自来送死,也是他们恶贯满盈,莫如叫他
早把这口气还了太空,早变个披毛戴角的畜生,倒也是法门的方便。再说,假如那时要留他
一个,你未必不再受累,又费一番唇舌精神。所以才斩草除根,不曾留得一个。安公子,如
今你大约该信得及我不是为打算你这几两银子而来了罢?”
说到这里,回头又向着张金凤叫了声:“妹子,你听我这话,可是我特来救安公子,不
是特来救你的不是?”张金凤道:“话虽如此说,要不是姐姐到此,那个救我一家性命?这
就不消再讲了。”
此时安公子被十三妹一番言语,问得闭口无言,只有垂泪。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姑
娘,我安龙媒真是百口无词,只是姑娘你也有一些儿欠通之处。”十三妹听了,说道:“怎
么,说了半天,我倒有了不是了呢?你到说说,我倒听听。”
安公子说:“姑娘,你若在店里就把那骡夫要谋我资财害我性命的话,直捷了当的告诉
我,岂不省了你一番大事?”十三妹听了这话,倒不禁笑起来,说:“这话我一点儿不欠通
,到底是你作梦呢!假如你是个老练深沉有胆有识的人,我说了这话,你自然就用些机关,
如此防范。你只看我那等的剖白嘱咐,你还自寻苦恼,弄到这步田地;那时再告诉你这话,
不知又该吓成怎的个模样,甚而至于益发疑我,倒误把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作好人,合他
诉起衷肠来,可不更误了大事了么?”安公子听了,连连拍腿点头,说:“不错的!不错的
!姑娘,你如今就说我酸也罢,俗也罢,我安龙媒对了你这样的天人,只有五体投地了!”
说着,又拜了下去。那十三妹把身子闪在一旁,也不来拉,也不还拜,只说了一句:“这倒
不敢当此大礼。”
张老也连忙站起来道:“我小老儿倒有一句拙笨话:也不用讲这个那个,只我们两家六
条性命,都是姑娘你救的。安公子他为官作宦,怎么样也报了恩了;只是我们两口是一对老
朽无用的乡老儿,女儿又是个女孩儿家,你这样大恩,今生今世怎生答报的了!”那老婆儿
也在一旁说:“嗳!真话的!”
十三妹把手一摆,说:“老人家,快休如此说。要说你两家性命不是我十三妹救的,这
话也是欺人。只是我方才说过的,安公子还得感激那头骡子,我这妹妹还得感激那个没脸的
女人。这话怎么讲呢?要不亏那个骡子忽然一跑,安公子早已上了山岗,被那骡夫推落山涧
,我便来救,也是迟了;我这妹子要不亏那没脸的女人从中多事,早已遭那凶僧作践,我便
来救,也是晚了。难道这果真是一个两条腿的畜生、一个四条腿的畜生作得来的不成?这是
个天!难道谁又看见天那里怎的个支使,谁又听见天怎的个吩咐的不成?这便是你二人一个
孝心一个节烈所感,天才牵引了我来,正不是一桩偶然的事。如今安公子的性命保住了,资
财保住了,他的二位老人家可保无事了;我这妹子的性命保住了,身子保住了,你二位老人
家可保无事了。我虽然句句的露尾藏头,被你二人层层的寻根觅究,话也大概说明白了。
‘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你我‘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恕我失陪。”说着
,掖上那把刀,迈步出门,往外就走。
这正是:镜中花影波中月,假假真真辨不清。
要知那十三妹忙碌碌的又向那里去,下回书交代。
(第八回完) ;) ;) ;) 第九回 怜同病解囊赠黄金 识良缘横刀联嘉耦
这回书紧接上回,讲得是十三妹向安公子、张金凤并张老夫妻把己往的原由来历交代明
白,迈步出门,朝外就走。安公子一见慌了,只慌得手足无措。却不好上前相拦。张老夫妻
二人更是没了主意,也只说得个“姑娘不要忙”。只有张金凤乖觉,他见十三妹才把话说完
,掖上那把雁翎宝刀,头也不回,抬身就走,他便连忙抢了两步,抢到十三妹面前,回身迎
头一跪,双手抱住十三妹两腿,说:“姐姐那里去?你此时是去不得的了嗳!”
安公子同张老夫妻见了,便也一同上前围着不放。十三妹道:“这又奇了,你们的事是
拨弄清楚了,我的话也交代明白了,你们如何还不放我去?”张金凤道:“我是断断不放姐
姐去的!”十三妹道:“既如此,你且起来。”张金凤双关紧抱,把脸靠住了那姑娘的腿,
赖住不动,说:“要姐姐说了不去,我才起来。”十三妹用手把他扶起,说:“你且起来,
我才说去不去的话。”说着,扶起张金凤,大家重复归坐。
只见十三妹笑向大家,指着张老夫妻道:“他二位老人家罢了,你们两个枉有这等个聪
明样子,怎么也恁般呆气!你们道我真个要去么?你看,这等的深更半夜,古庙荒山,虽说
救了你两家性命,这个所在被我闹得血溅长空,尸横遍地,请问,就这样撂下走了,叫你们
两家四个无依无靠的人怎么处?就便你们等到天亮,各自逃生,大路上也难免有人盘问。这
岂不是没救成你们倒害了你们了么?就算我是个冒失鬼,闹了个烟雾尘天,一概不管,甩手
走了,你们想想,难道炕上那个黄布包袱我就这等含含糊糊的丢下不成?就算我也丢下不要
了,你们只看墙上挂的我这张弹弓——我这张弹弓是铜胎铁背、镂银砑金、打一百二十步开
外、不同寻常兵器,从我祖父手里传流到今,算个传家至宝;我从十二岁用起,至今不曾离
手,难道我也肯丢下他不成?”
张金凤道:“既如此,姐姐为何忽然说要去呢?”十三妹道:“一则,看看你二人的心
思;二则,试试你二人的胆量;三则,我们今日这桩公案,情节过繁,话白过多,万一日后
有人编起书来,这回书找不着个结扣,回头儿太长。因此我方才说完了话,便站起来要走,
作个收场,好让那作书的借此歇歇笔墨,说书的借此润润喉咙。你们听听,有理无理?”
十三妹说明这段话,不但当时在场的大家听了,把心放下,就连现在听书的也都说“有
理”。
却说安公子经了这一番喧闹,又听了这半日长谈,早把那黄布包袱忘在九霄云外。如今
因十三妹提到,他才想起,连忙爬到炕上,双手抱起来,送到十三妹跟前,放在桌儿上,说
:“姑娘,这是你交给我看守着的那个包袱。我听你说的要紧,方才闹得那等乱哄哄的,我
只怕有些失闪,如今幸而无事,原包交还。姑娘,请收明了。”姑娘道:“借重费神,只是
我不领情。这东西与我无干,却是你的。”安公子诧异道:“‘这分明是姑娘你方才交给我
的,怎生说是我的东西起来?”
十三妹道:“你听我说。方才在店里的时候,你不说你令尊太爷的官项须得五千余金才
能无事么?如今你囊中止得二千数百两,才有一半,听起来,老人家又是位一尘不染、两袖
皆空的。世情如纸,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那一半又向那里弄去?万一一时不得措
手,后任催得紧,上司逼得严,依然不得了事。那时岂不连你这一半的万苦千辛也前功尽弃
?所以今日晌午我在悦来店出去走那一荡,就是为此。我从店中别后,便忙忙的先到家中,
把今晚不得早回的原由禀过母亲,一面换了行装,就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着我提的那位老英
雄,要暂借他三千金,了你这桩大事。若论这位英雄的家当,慢说三千金,就是三万金,他
一时也还拿得出来;若论他同我的气义,莫讲三万金,便是三十万金,他也甘心情愿,我也
用得他的。所以他听见我说个‘借’宇,就立刻照数的盘出来,问我送到那里,我说:‘不
必遣人运送,给我捆载停妥,就捎在我驴儿上带去罢。’倒亏他的老成见识,说道:‘这三
千金通共也不过二百来斤,怕不带去了!但是东西狼犺,路上走着也未免触眼。’因问我:
‘是本地用、远路用?如本地用,有现成的县城里字号票子;远路用,有现成的黄金,带着
岂不简便些?’我听他说得有理,就用了他二百两足色黄金,大约也够三千银光景了。”说
着,解开那包袱,又把两封纸包拆开,只见包着二百两同泰号朱印上色叶金。
安公子还不曾答话,那张老看了,说:“这样值钱的东西,二百二百的帮人,真可少见
!又想的这样周到!姑娘,你不要真是个菩萨转世罢?”张老婆儿一旁看了,也不住的点头
咂嘴,说道:“只听说金子是件宝贝,镀个冠簪儿啊、丁香儿啊,还得好些钱呢,敢是真有
这么大包的。你看看,黄澄澄的,怪爱人儿。阿弥陀佛!”那张金凤虽是个乡村女子,却天
生得不落小家气象,且此时一心只有个十三妹姐姐,余事都不在心上,不过远远的看了一看
,暗暗的敬服十三妹,略无多言。
只有安公子承这位十三妹姑娘保了资财,救了性命,安了父母,已是喜出望外。如今又
见他这番深心厚意,宛转成全,又是欢忻,又是感激。想起自己一时的不达时务,还把他当
作个歹人看待,又加上了一层懊悔,一层羞愧。只管满脸是笑,不觉得那两行眼泪就如涌泉
一般,流得满面啼痕。只听他抽抽噎噎的向那姑娘道:“姑娘,我安骥真无话可说了。自古
道‘大恩不谢’。此时我倒不能说那些客套虚文,只是我安骥有数的七尺之躯,你叫我今世
如何答报!”说着便呜呜的哭将起来。张老夫妻看了,也不住的在一旁擦眼抹泪,连张金凤
也不觉滴下泪来。
十三妹道:“大家不必如此。公子,你也且住悲痛,不须介意。要知天下的资财原是天
下公共的,不过有这口气在,替天地流通这桩东西。说这是你的,那是我的,到头来究竟谁
是谁的?只求个现在取之有名,用之得当就是了。用得当,万金也不算虚花;用得不当,一
文也叫作枉费。即如这三千金,成全了你一片孝心,老人家半世清名,这就不叫作虚花枉费
。不但授者心安,受者心安,连那银子都算不枉生在天地间了。何况这几两银子,我原说一
月必还,又不是白用他的。这一月之内,自有那‘没主儿的钱’送上门来,替你还他,连我
也不过作个知情底保的中人。这手来,那手去,你又何必这等较量锱铢?”安公子听了,只
得领受,收好不提。
再讲那十三妹这番解囊赠金,又了却一桩心事,便要商议打发他两家男女上路的话。只
是看看这四个人之中,一个是瘦怯怯的书生,一个是娇滴滴的女子,那张老夫妻虽然年纪大
些,又是一对乡愚,经了这番大难,一个个吓得神魂不定,坐立不安,这上路的事情,一时
从何商起?想了一想,便对大家说道:“如今诸事已妥,就该计议到你们的上路了。但是要
计议大事,先得定了心神,才得周到细密。如今我要不先把你们的心安了,神定了,就说万
言也是无益。大约此时你们心里第一件,怕这一院子死和尚;第二件,怕有外人来闯破这场
人命官司,性命干连;第三件,惹了这场大祸便走了,日后破案,也难免罣误。我告诉你们
:这三桩事都不要紧。人生在世,不过仗着天地的一口气,及至死了,是个忠臣孝子,义夫
节妇,超出轮回,这口气便去成神;是个平人,这口气再入轮回,便去作鬼;到了这班混帐
和尚,人死灯灭,就想作个鬼也不能。这是第一桩不必怕。再讲到这个地方,我方才表过的
,前是高山,后是旷野,远无村,近无邻,这样深更半夜,绝没人来;就便这和尚再有些伙
党找了来,仗我这口刀,多了不能,有个三五百人儿还搪住了。这是第二桩不必怕。至于虑
到日后的罣误官司,我若见不透日后的怎样收场,也不肯作眼前的这番事业。这是第三桩不
必怕。这话不是空谈得的,少一时自然要还你们一个凭据。可不知你们四位信得及信不及?”
张老听了,先说道:“姑娘的话也有个不信的?可是说的咧!不过怕来个人儿闯见,闹
饥荒。鬼可怕他作啥呀?我们作庄稼的,到了青苗在地的时候,那一夜不到地里守庄稼去,
谁见有个鬼耶?”安公子接着说道:“是啊!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以二气言,则鬼者,
阴之灵也;神者,阳之灵也。以一气言,则引而伸者为神,返而归者为鬼,其实一物而已。
怕他则甚!怕他则甚!只是姑娘到底怎样打发我们上路?”十三妹也没工夫合他掉那酸文,
说道:“你且不要忙。如今你们为难的事是都结了,我此刻却有件为难的事要求你诸位。”
话未说完,安公子先跳起来,道:“姑娘,你有甚么为难的事,只管说!慢讲‘上山捉
虎,下海擒龙’,就便‘赴汤蹈火,碎骨粉身’,我安龙媒此时都敢替你去作!”那十三妹
把眼皮儿挑了一挑,说道:“如此,好极了,你就先把这一院子死和尚给我背开他。”安公
子听了,皱着眉,裂着嘴,摇着头道:“这桩事却难。”十三妹道:“既这样,可诈甚么关
儿呢!”
因回头向张老夫妻道:“这事得求你二位老人家。”张老道:“这背死尸小老儿却也来
不得的呢。”姑娘笑道:“岂有此理,难道咱们还管给他打扫地面么!”那老婆儿问道:“
倒底作啥耶?”姑娘道:“我从晌午起,闹到这时候儿了,这如今便再有这等的五六十里地
,我还赶得来,就再有那等的三二十和尚,我也送的了,但是我从吃早饭后到此时,水米没
沾唇,我可饿不起了。想来你们四位也未必不饿。”那老婆儿道:“哎,这大半日,谁见个
黄汤辣水来咧!就是这早晚那去买个馍馍饼子去呢?”姑娘道:“不用买,我方才到厨房里
,见那里煮的现成的肉,现成的饭,想来是那班和尚的夜消儿,咱们何不替他吃了,也算一
场功德。”张老夫妻听了道:“这敢是好。”
说着,趁着月色,老两口连忙到厨房里去整顿。
到了厨房,见那灯也待暗了,火也待乏了,便去剔亮了灯,通开了火。果见那连二灶上
靠着一个钴子,里头煮着一蹄肘子,又是两只肥鸡。大沙锅里的饭因坐在膛罐口上,还是热
腾腾的,笼屉里又盖着一屉馒头。那案子上调和作料,一应俱全。二人正在那里打点,只见
安公子也跑来帮着抓挠。张老儿道:“公子,你不能,小心看烫了手!你去等着吃去罢。”
安公子看了看,却也没处下手,只得走开。才回到正房,十三妹便问道:“你又作甚么
来了?”安公子道:“那里用不着我。”
十三妹道:“你看人家,那样大年纪都在那里张罗,你难道连剥个蒜也不会么?”安公
子道:“剥蒜我会。”说着,忙忙又跑了去,不提。
却说那十三妹见他三人都往厨房去了,便拉了张金凤的手来到西间南炕坐下,这才慢慢
的问他几岁上留的头,几岁上裹的脚,学过活计不成,有了婆家没有。问了半天,怎奈那十
三妹只管一长一短的问,那张金凤只有口里勉强支应的分儿,却紧皱双眉,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十三妹心中纳闷,说:“妹子,你如今祸退身安,正该欢喜,怎么倒发起怔来了?”这
句话一问,那张金凤越发脸上青黄不定,索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来。把个十三妹急得,
拉着他问道:“你不是吓着了?气着了?心里不舒服呀?”张金凤只是摇头。
十三妹纳了半天的闷儿,忽然明白了,说:“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要撒尿哇?”张金凤
听了这句,才说道:“可不是!只是此刻怎得那里有个净桶才好?”十三妹说道:“这么大
人了,要撒尿倒底说呀,怎么憋着不言语呢!还这么凿四方眼儿,一定要使个净桶。请问一
个和尚庙,可那里给你找马子去?快跟了我来罢!”说着,搀着张姑娘到东里间,替他四处
一找,一时也找不出个撒尿的家伙来。一眼看见那和尚的洗脸盆在盆架儿上放着,里头还有
半盆洗脸水,十三妹姑娘连忙拿到房门口儿,泼在当院子里,进来便把那洗脸盆放在靠床沿
跟前,催着他小解。张金凤见了,这才忙忙的袖手进去解下裙子,退了中衣,用外面长衣盖
严,然后蹲下去鸦雀无声的小解。一时完事,因向十三妹道:“姐姐不方便方便么?”十三
妹道:“真个的,我也撒一泡不咱。”因低头看了一看,见那脸盆里张姑娘的一泡尿不差甚
么就装满了。他便伸手端起来,也泼在院子里,重新拿进房来小解。这位姑娘的小解法就与
那金凤姑娘大不相同了,浑身上下本就只一件短袄,一条裤子,莫说裙子,连件长衣也不曾
穿着。只见双手拉下中衣,还不曾蹲好,就哗拉拉锵啷啷的撒将起来。张金凤从旁看着,心
里暗暗的说道:“看他俏生生的这两条腿儿,雪白粉嫩,同我一般,怎么会有这样的武艺、
这样的气力?真也令人纳罕!”
说话间,十三妹站起整理中衣,张金凤便要去倒那盆子。十三妹道:“那还倒他作甚么
呀?给他放在盆架儿上罢。”
且住!说书的,这十三妹既是一位正气不过的侠女,你为何这等唐突他起来?列公,非
唐突也。一则,是这位姑娘生性豪爽,一片天真,从不会学那小家女子遮遮掩掩,扭扭捏捏
;二则,两个女孩儿在一处,本没有甚么避讳;三则,姑娘的这泡尿大约也是憋急了,这叫
作“凤火事儿,斯文不来”。
闲话休提。且说那张金凤整好衣裙,仍同十三妹回到西间坐下,此时气儿也缓过来了,
脸儿也有红似白的了。两个人才掩上房门,一问一答的谈起心来。谈到婆家那里,张姑娘又
低了头,含羞不语。十三妹道:“这男婚女嫁是人生大礼,世上这些女孩儿可臊的是甚么,
我本就不懂!好妹妹,我是个急性子人,你有话爽爽快快的说,不许怄我。”张金凤只得红
着脸说了一句:“还没有呢。”十三妹道:“我问你一句话,可不怕你思量。我听见说,你
们居乡的人儿都是从小儿就说婆婆家,还有十一二岁就给人家童养去的,怎么妹妹的大事还
没定呢?”张金凤道:“这也有个缘故。只因我爹妈膝下无儿,想要招赘;又因我叔叔临危
再三嘱咐说:‘一定要拣一个读书种子。’因此还不曾定。”
十三妹道:“嗳哟!这乡村地方儿,可那里去找个真读书种子呢?就有,也不过是个平
等乡愚,如何消受得妹子你起?”
说着,低头想了一想,又道:“妹子,既如此,姐姐给你做个媒,提一门亲,如何?”
张金凤听了,低下头去,又不言语。
十三妹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儿说:“不许害羞,说话。”张金凤悄声道:“姐姐,你
叫我怎样个说法?此时爹妈是甚么样的心绪?妹子是甚么样的时运?况这途路之中那里还提
得到此?”十三妹道:“你这话,我听出来了,想是不知我说的是个甚么人家儿,甚么人物
儿。我索性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要给你提的,就是你方才见的这个安公子。你瞧瞧,门户
儿、模样儿、人品儿、心地儿,大约也还配得上妹妹你罢?”
这张金凤再也想不到十三妹提的就是眼前这个人,霎时间羞得他面起红云,眉含春色,
要住不好,要躲不好,只得扭过头去。怎当得十三妹定要问他个牙白口清,急得无法,说道
:“姐姐,这事要爹妈作主,怎生的只管问起妹子来?”十三妹道:“自然要他二位老人家
作主,何消说得,只是我先要问你个愿意不愿意?”那张金凤此时被十三妹磨的,也不知嘴
里是酸是甜,心里是悲是喜,只觉得胸口里像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紧咬着牙,始终一声
儿不言语。倒把个十三妹怄的没法儿了。因说道:“我看这句话大约是问不出你来了。你瞧
,我也认得几个字儿。”说着,走到堂屋里,把那桌子上茶壶里的茶倒了半碗过来,蘸着那
茶在炕桌上写了两行字。张金凤偷眼一看,只见写的一行是“愿意”两个字,一行是“不愿
意”三个字。只听十三妹笑道:“妹妹,来罢!你要愿意,就把那‘不愿意’三个字抹了去
,留‘愿意’两个字;你要不愿意,就把那‘愿意’两个字抹了去,留‘不愿意’三个字。
这没甚么为难的了罢?”说着,便去拉张金凤的手。
那张姑娘那里肯伸手去抹那字?只是怎禁得十三妹的劲大,被拉不过,只得随手一阵乱
抹,不想可巧恰恰的把个‘不’字抹了去。十三妹嘻嘻的笑道:“哦!单把个‘不’字儿抹
去了,这的是‘愿意’、‘愿意’,是不是?果然如此,好极了。这件事交给姐姐,保管你
称心如意!”这张金凤姑娘被十三妹缠磨了半日,脸上虽然十分的下不来,心上却是二十分
的过不去。只在这“过不去”的上头,不免又生出一段疑惑来。
你道这是甚么缘故?这张金凤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心里想着:“要论安公子的才貌
品学,自然不必讲是个上等人物了。尤其难得的是眼见他的相貌,耳听他的言谈——见他相
貌端庄,就可知他的性情;听他言谈儒雅,就可知他的学问,更与那传说风闻的不同。然虽
知此,一个人既作了个女孩儿,这条身子比精金美玉还尊贵,纵然遇见潘安、子建一流人物
,也只好‘发乎情,止乎礼’。但是‘止乎礼’是人人有法儿的,要说不准他‘发乎情’虽
圣贤仙佛,也没法儿。所苦的是这“情”字儿,虽到海枯石烂,也只好搁在心里,断断说不
出口来。便是女孩儿家不识羞说出口来,这事也不是求得人的,也不是旁人包办得来的。不
想今日无端的萍水相逢,碰见了这个十三妹,第一件,先从泥里救了我的性命,第二件,便
从意外算到我的终身。这等才貌双全的一个安公子,他还恐怕我有个不愿意,要问我个牙白
口清,还不许不说,这个人心地的厚,肠子的热,也算到了头儿了。只是他也是个女孩儿,
俗语说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说照安公子这等的人物他还看不入眼,这眼界也就
太高了,不是情理;若说他既看得入眼,这心就同枯木死灰,丝毫不动,这心地也就太冷了
,更不是情理;若说一样的动心,把这等终身要紧的大事、百年难遇的良缘,倒扔开自己,
双手送给我这样一个初次见面旁不相干的张金凤,尤其不是情理。这段缘故,叫人实在不能
不疑。莫非他心里有这段姻缘,自己不好开口,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先说定了我的
事,然后好借重我爹妈给他作个月下老人,联成一床三好,也定不得。若果如此,我不但不
好辜负他这番美意,更得体贴他这片苦心,才报的过他来。只是我怎么个问法儿呢?”
这张姑娘只管如此心问口、口问心的一番盘算,脸上那种为难的样子,比方才憋着那泡
尿还露着为难。忍不住,赶着十三妹叫了一声:“姐姐!”说道:“姐姐,妹子虽则念了几
年书,也知道了古往今来的几个人物,几桩公案,只是有一个故典心里始终不得明白,要请
教姐姐。”十三妹早听出他话里有话,笑问道:“你且说来我听。”张金凤道:“记得那
《大乘经》上讲的,我佛未成佛以前,在深山参修正果,见那虎饿了,便割下自己的肉来喂
虎;见那鹰饥了,便刳出自己的肠子来喂鹰。果然如此,那我佛的慈悲,真算得爱及飞禽走
兽了;只是他自己不顾他自己的皮肉肝肠,这是个甚么意思?”
列公,这句话要问一个村姑蠢妇,那自然就一世也莫想明白了。这十三妹本是个玲珑剔
透的人,他那聪明正合张金凤针锋相对。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接着叹了一口气,说:“
妹子,你可记得《汉书》有两句话道的最好,道是:‘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你我虽
是倾盖之交,你也算得我一个知己了。但是作姐姐的心事更自不同,只可为自己道,难为知
者言。总而言之一句话:慢说跟前这样的美满良缘,大约这人世上的‘姻缘’二字,今生于
我无分!”张金凤听了这段话,更加狐疑,还要往下问,只听安公子在院子里说道:“嚄,
嚄,好烫!快开门!”说着,只见他捧着一盘子热腾腾的馒头,推门放在桌子上。他姐妹两
个就连忙把话掩住不提。
紧接着张老夫妻把煮的肘子、肥鸡,连饭锅、小菜、酱油、蒜片、饭碗、匙著,分作两
三荡都搬运了来,分作两桌。
安公子同张老在堂屋地桌上,张金凤母女同十三妹在西间炕桌上。张老又把菜刀、案板
也拿来,把那肘子切作两盘分开。
十三妹道:“那两只鸡不用切了,咱们撕了吃罢。”安公子听见,就要下手去撕。十三
妹想起他那两只手是方才拧尿裤裆的,连忙拦他道:“你那两只手算了罢!”安公子听了,
说:“等我洗洗去。”说着,跑到东屋里,在那洗脸盆里就洗。十三妹嚷道:“用不着你多
事!你不用在那盆里洗手!”安公子说:“不怕,水不凉,这是我才刚擦脸的,还温和呢!
”把个张金凤急的又是害羞,又是要笑,只得掉过头去。十三妹转毫不在意,如同没事人一
般,只说了句:“你就洗了手,我也不准你动!”
说话间,那张老婆儿已经把两只肥鸡撕作两盘子放好。他老两口儿饿了一天,各各饱餐
一顿,张姑娘、安公子也吃了些,只有十三妹姑娘风卷云残吃了七个馒头,还找补了四碗半
饭,这才放下筷子道:“得了,我这肚子里是一点儿不为难了。咱们打仗啊?上路啊?商量
罢。”张老道:“等我把家伙先拣下去,归着归着。”十三妹道:“还管他归着家伙吗!你
老人家倒是沏壶茶来罢。”张老一面去沏茶,安公子帮着张老婆儿忙着把家伙都撤去,都堆
在廊下。一时,茶来了,大家漱口喝茶。张姑娘同母亲这才在窗台儿上各人找着自己的烟荷
包、烟袋,吃了一袋烟。大家照旧在堂屋里归坐已毕。
十三妹对众人说道:“饭儿是吃在肚子里了,上路的主意我也有了,就是得先合你两家
商量。你两家四位里头,一边是到下路去的,一边是到上路去的,两头儿都得我护送。我纵
有天大的本事,我可不会分身法儿。我先护送你们那一头儿好?”安公子道:“姑娘先许的
送我,自然是送了我去。”十三妹道:“这是你的主意。人家爷儿三个呢,在这庙里饿着,
等人命官司?”安公子道:“不然。他有爷儿三个,还怕路上没照应不成?”十三妹道:“
梦话!这里弄了这样一个‘大未完’,自然得趁天不亮走,半夜里难免不撞着歹人。即或幸
而无事,你瞧,这爷儿三个,老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露头露脑,走到大路上,
算一群逃难的,还是算一群拍花的呢?遇见个眼明手快作公的,有个不盘问的吗?一盘问,
有个不出岔儿的吗?你算是没事了,你也想想,这句话说的出口呀!”说毕,也不合他再谈
。回头问着张老夫妻说:“你二位老人家的意思怎么样?”
二人还未及答言,张金凤是个有心事的,他可把正话儿反说着,便对十三妹道:“姐姐
原是为救安公子而来,如今自然送佛送到西天。我爷儿三个托安公子的一点福星,蒙姐姐救
了性命,已经是万分之幸,不见得此去再有甚么意外的事;即或有事,这也是命中造定,真
个的,叫姐姐管我们一辈子不成?”十三妹也不搭言,又回转头来向着安公子道:“你听听
人家,这才叫话。你听着脸上也下得来呀?”心里也过的去呀?”把个安公子问的诺诺连声
,不敢回答。
只见十三妹欠身离坐,向张老夫妻道:“这桩事却得你二位老人家作主。要得安然无事
,除非把你两家合成一家,我一个人儿就好照顾了。”张老道:“怎么合成一家呢?”十三
妹道:“如今且把上路的话搁起,我的意思,要先给我这妹妹提门亲,给你二位老人家招赘
个女婿,可不知你二位愿意不愿意?”张金凤听了,站起来就走。十三妹离坐一把拉住,按
在身旁坐下,说:“不许跑。”把个张姑娘羞的无地自容,坐又不是,走又不能,只得听他
父亲说道:“姑娘,我一家子的性命都是你给的,你说甚么有个不愿意的!只是这个地方,
这个时候,那里去说亲去呀?”十三妹道:“远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因指着安公子道
:“就是他。你二位相看相看,中意不中意?”张老跳起来到:“姑娘,这是啥话!他是个
官宦人家,我是个乡老儿,怎么攀配得起?罪过!罪过!”十三妹道:“这话你们不用管,
只说愿意不愿意?”张老听了,瞅着老婆儿,老婆儿瞅着女儿,一时老两口儿大不得主意起
来。十三妹道:“不用问你们姑娘,‘在家从父,嫁从夫’,愿意不愿意,由不得他作主。
”老婆儿道:“好还怕不好喂!只是俺们拿啥赔送呢?”十三妹道:“这话你们也不必管。
就只成不成的一句话,不用犹疑。”张老心里敁敠了半日,说道:“姑娘,这话这么说罢:
我们公母俩是千肯万肯的咧,可是倒蹈门儿的女婿我们才敢应声儿呢。再这话,也得问问安
公子。”十三妹道:“这事在我。”因含笑先拍了张金凤一把,说:“姑奶奶,我喝定了你
的谢媒茶了!”这才叫了声“安公子”,说道:“你大概没甚么推辞罢?”
谁想安公子起初见这位姑娘且不商量上路,百忙里要给张金凤说亲,已经觉得离奇;及
至听见说到自己身上,更加诧异。心里一想:“这可又是件糟事!我从幼儿的毛病儿,见个
生眼儿的娘儿们,就没说话先红脸,再要听见说媳妇儿,那更了不得了。今日同这二位混,
混了半夜,好容易脸不红了,这时候忽然又给说起媳妇来!就说媳妇儿也罢,也有这样‘当
面鼓,对面锣’的说亲的吗?这位媒人的脾气儿还带着是不容人说话,这可怎么好?我看这
事比方才那和尚让酒还累赘!”
这小爷正在那里心里为难,听十三妹如此一问,他赶紧站起,连连的摆手说:“姑娘,
这事断断不可!”十三妹道:“哦,不可?想是你嫌我这妹妹丑?”安公子道:“非也。从
来‘娶妻娶德,选妾选色’。那战国的齐宣王也曾娶过无盐,蜀汉的诸葛武侯也曾娶过黄承
彦之女,都是奇丑无对的。究竟这二位淑女相夫,一个作了英主,一个作了贤相,丑又何妨
!况且这张家姑娘是何等的天人相貌,那里还说到得个‘丑’字?不为此!”
十三妹道:“既不为此,想来是你嫌我这妹妹穷?”安公子道:“更非也。自古‘浊富
莫如清贫’。我夫子也曾说过:‘富贵贫贱皆须以道得之。’这‘贫富’二字原是市井小人
的见识,岂是君子谈得的?穷又何妨!也不为此!”
十三妹道:“也不为此,想来是你嫌我这妹妹家里没根基?”安公子道:“尤其非也。
姑娘,你这等一位高明人,难道连那‘瑶草无尘根’的这句话也不晓得?这‘根基’两个字
不在门庭家世上讲,要在心地品行上讲的。你只看张家姑娘这等的玉洁冰清,可是没根基的
人做得来的?不为此!不为此!”
十三妹道:“你这话我听出来了,一定是你已经定下亲事了!这又何妨?像你这等的世
家,三妻四妾的尽有,也没有甚么‘断断不可’的去处呀。”安公子急的摇头道:“不曾,
不曾,我并不曾定下亲事。”十三妹笑道:“既不曾定亲,问着你,你这也‘飞也’,那也
‘飞也’,尽着飞来飞去,可把我飞晕了。倒是你自己说说罢!”
安公子才说道:“姑娘,我安骥此番抛弃功名,折变产业,离乡背井,冒雨冲风,为着
何来?为的是父亲身在缧绁之中。我早到一日,老人家早安一日。不想我在途中忽然的主仆
分离,到此地又险些儿性命不保,若不亏姑娘赶来搭救我,虽死也作个不孝之鬼。如今得了
残生,又承姑娘的厚赠,恨不得立刻就飞到父亲跟前才好,那里还有闲工夫作这等没要紧的
勾当?况且父亲的待我,虽然百般爱惜,教训起来却是十分严厉。今日这桩事若不禀命而行
,万一日后父亲有个不然起来,我何以处张金凤姑娘?又何以对姑娘你?姑娘,这事断断不
可!”
十三妹听安公子的话,说得有里有面,近情近理,待要驳他,一时却驳不倒。无如此时
自己是骑着老虎过海——可真下不来了。只得勉强冷笑一声,说:“我的少爷,你这可是看
鼓儿词看邪了。你大概就把这个叫作‘临阵收妻’。你听我告诉你:你要说为老人家的事,
如今银子是有了,我既说过保你个人财无恙,骨肉重逢,这话自然要说到那里作到那里。你
要说定亲这件事‘没要紧’,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儿
,没这个店儿’,你要再找我妹妹这么一个人儿,只怕你走遍天下,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
你要说虑到老人家日后有个不允,据我听你讲起你家太爷的光景来,一定是一位品学兼优阅
历通达的老辈,断不像你这样古执不通。慢说见了我妹妹这等德言工貌的全才,就听见我这
等的痴傻呆呆的作事,都没有个不允的理,你放心。况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了,只有成的
理,没有破的理。你以为可,也是这样定了;你以为不可,也是这样定了!你可知些进退?”
张老夫妻一旁看了,自然不好搭话,张金凤更是万分的作难。不想死心眼儿的遇见死心
眼儿的了,只见安公子气昂昂的高声说道:“姑娘,不可如此!‘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
夺志也。’我安骥宁可负了姑娘,作个无义人,绝不敢背了父母,作个不孝子。这事断断不
能从命!”
十三妹听了,登时把两道蛾眉一竖,说:“不信你就讲的这等决裂!很好,你既不能从
命,我也不敢承情,算我年轻好事,冒失糊涂。我是没得说了,只怕有个主儿,你倒未必合
他讲的过去!”安公子道:“凭他甚么主儿,难道还好强人所难不成!便是这等,我也不妨
合他去讲。”十三妹听了这话,满脸怒容,更不答话,一伸手,从桌子上绰起那把雁翎宝刀
来,在灯前一摆,说:“就是我这把刀!要问问你这事倒底是可哟,是‘不可’?还是‘断
断不可’?”说话间,只见他单臂一扬,把刀往上一举,扑了安公子去,对准顶门往下就砍
。这正是:
信有云鬟称月老,何妨白刃代红丝?
要知安公子性命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九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