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ubor 发表于 2007-7-27 11:03

爱如歌

  在随后的日子里,李然发现,蒙蒙跟他最常说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我累了”。逛逛街看看电影上完几堂课,她都会叫累。一开始李然总以为是女孩子撒娇的表现,有也有点儿,不过她的症状也很明确:一累就头痛,嗓子也哑了脸上也没血色。她每次头痛起来足以让人胆战心惊,捂着脑袋疼得直哼哼,又不肯吃止痛药,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不停地喝开水卧床休息。伴随头痛的,是经常性的胸闷恶心,怕闻汽油味,怕坐汽车。面的和公交车还算好,绝对不能坐皇冠和小巴,坐一次吐一次。从小学上到大学,周蒙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城市东南部的文化教育区,难得去一次市中心,那就叫进城了,到现在连市政府在哪儿她都不知道。李然本来计划两个人至少要去苏州玩玩,看她这个身体,他想都不敢想了。有一次,李然特为找方阿姨谈周蒙的身体问题,做母亲的先有三分不悦,难道说是自己对女儿关心不够了?据方阿姨讲,早就带周蒙看过医生,她什么毛病也没有,她就是缺乏运动,生活习惯不好,喜欢熬夜。方阿姨还加了一句:以前我们周蒙弱是弱,也没这样弱不禁风啊。在北京她也挺好的,人还长胖了点儿,一回来就瘦了。李然听出来,方阿姨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怪到他身上了。

  李然也有点儿冤枉,一开始他对蒙蒙是关心不够,主要是老不在她身边,让她日思夜想的,太耗神了。现在,他也不怎么出差了,逢休息日就跟长在女朋友家似的,对她不说呵护备至,他也是小心伺候的。定义“小心”:自从方阿姨的“约法三章”通过蒙蒙跟他公布以后,不要说诱惑,他对蒙蒙连亲热点儿的挑逗都杜绝了。公平地讲,是她在挑逗他,虽然她可能还不清楚挑逗的具体含义。即使有足够的椅子,她也会选择坐在他的腿上。幸亏天气转凉了,大家穿得都比较严实,不然他可禁不住她老这么考验她。蒙蒙当然不是小木头,甜美的女孩都特别敏感,只要他抚摩她就会有反应。李然也晓得,细腰以上是可以开放搞活的,细腰以下她还是闭关自守有心理障碍。既然未来的岳母大人怪罪到他身上了,李然还是得想办法。他先带蒙蒙到医院检查身体。从心电图到B超,从血糖到血色素,能查的都查了个溜够。她唯一能称得上毛病的只是由于长期节食、消化不良造成的肠胃胀气,这会导致胸闷呕吐。还有就是血色素偏低,但在正常范围以内。最后,医生的诊断是由于体质羸弱引起的“疲劳综合症”。怎么治?像一切现代综合症一样,没药,多休息,千万别累着。蒙蒙还挺不耐烦,她最不爱上医院,让她多吃点儿增加营养更是死活不干。李然耐心地给她做思想工作:你现在身体就这么差,以后怎么办?“什么以后?我活到四十岁就够了。”

  真是孩子话,李然这么想着,抚着她的脸说:“你活到四十岁就够了,我呢?我怎么办?”“怀念我啊,你会怀念我吧?”看他不说话了,她又哄着他,“我会好的,等我们结婚了我就好了。”“为什么?”李然克制着激动问她。

  “那,我就放心了呀!”她说着,脸一点点地红了。

  他们都不懂,恋爱对于周蒙,不只是个事儿,而是一起事件。周蒙还不到十九岁,她的生命中发生过什么呢?遇见李然跟他恋爱就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事件了。在北京她是因为环境的变化暂时分散了注意力,现在呢,两个人是天天见面,可是,每一天和每一天又是那么的不同。

  当你爱上一个人,你会爱上他的一举一动。

  即使周蒙讨厌闻烟味,她仍然喜欢看李然抽烟。他拿烟的手势,不管是两根手指一夹还是三根手指一捏,非常简单的动作都让周蒙非常着迷,那好像是他难以触摸的内心世界在瞬间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不动声色,意味深长。含蓄,她迷恋他的含蓄。

  然后,他的头会微微一侧,下颌略略抬起,淡淡的烟雾在他脸前飘来飘去。不知道为什么,男人沉默着抽烟的时候,会显得那样孤单,李然是这样,以后,热闹开朗的潘多也是这样。周蒙虽然不喜欢对着镜头搔首弄姿,却最喜欢看李然聚精会神工作时的样子,他的左眼斜斜地一眯,右眉高高挑起,他不是一张张照,而是一连串地“啪啪”按快门,感觉特豪华。

  对自然景观周蒙一向不太敏感,长江三峡美不美?她在船舱里躺着就过去了。至于黄山,典型的周蒙式回答是:倒贴她钱她都不去。不就是山嘛,她看不出好来。

  但是,在那个秋天,她爱上了树。几场秋雨一打,一场秋风一吹,叶子就黄了。梧桐是斑斓的,银杏是纯净的,槐树是叶子落得最早的。如果说,花是树的笑容,叶子就是树的表情,秋天的树表情是最丰富的。这就像一个人,总要到中年以后才会拥有岁月赋予的沧桑味道。

  那个秋天,她一天到晚缠着李然给她拍树。李然说:树有什么好拍的,要拍就拍你。结果,李然拍了树和她。有一张李然特别得意,放了各种尺寸出来,最大的有一本书那么大,李然镶了个木框子摆在宿舍里;最小的不过三吋,他夹进了钱包。

  等这个美丽的秋天就要过去的时候,周蒙才想起,她和李然竟没有拍一张合影。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前面,不知有多少更美丽的秋天等着他们呢。

  她不知道,没有了,这就是她和他唯一的秋天。

  李然刚开始迷摄影的时候,觉得人物比景物要难拍一些,现在,他又觉得拍人物比拍景物要有意思一些。他得意的是,至少在那张照片里,他捕捉到了,平时一闪而过的,她无牵无挂的静。蒙蒙是这样,她对任何东西都没有特别的占有欲似的。绿松石的项链她喜欢,也不过戴了两天就放起来了。过了一段,又来找他商量,说戴妍要过二十岁生日了,她可不可以把项链送给戴妍,戴妍一定会非常喜欢的。李然问她:你不喜欢吗?她跟他解释,正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才要送给好朋友啊。李然不悦地强调:可是,那是我送给你的。她看他不高兴了就不再说了。李然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想送戴妍我可以再去买。蒙蒙摇头:别,挺贵的。——她也知道贵。

  结果戴妍过二十岁生日,蒙蒙到底送了根项链,是她妈妈从国外给她带回来的,14K的金项链坠了个镶碎钻的小小十字架,在国外也不值什么钱,但做工确实好,晶光四射的。戴妍那种女子,一看到项链,“哇”地就叫了出来,搂住蒙蒙就叫“亲爱的”。

  蒙蒙的腔调是:东西一多,放起来多麻烦。

  她是没什么身外物,以至李然最初走进她的闺房,会有一种不适,雪白整洁空空荡荡,不要说不像一个女孩子的房间,都不像一活人的房间。如果他不给她送花,这屋里就什么摆设也没有,连一面小镜子都没有。书也不多,看完的书她只要觉得好,就迫不及待地主动借给别人。她的衣服算多一点,不过常穿的也就是那几件,李然都数得过来,不常穿的隔一段她会送给钟点阿姨。李然心里打鼓,性格是够可爱的,以后一块儿过日子她要还是这种性格,可要老命了。他现在有点儿信了:蒙蒙怎么会要小孩呢?不会的。要说麻烦,还有比养育小孩更麻烦的吗?

  李然没想到,当然有,比小孩更麻烦的就是生活。

  有时,我们不得不为了麻烦的生活又要了麻烦的小孩。

  1997年,李然离婚以后,蒙蒙那张镶木框的照片他又拿出来了。

  偶然被一个美国小伙子看到,美国佬,嘴甜,哇哇称赞:“Sheissopretty,lookathereyes.”他端详一会儿,回过头问李然: “Shelookssad,doesn餿she?”sad?李然想说不,但是,宁静这个词在英文里该如何表达?quiet或者silence都不够贴切。可是,后来,在她无牵无挂的宁静中,他觉出了悲伤。

  她不是不在意,她是不相信她会失去。

  当她靠近他的时候,她晶莹的面孔永远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

  那是蒙蒙使用的唯一的护肤品,她最奢侈的日常投资,按她的话讲是非常非常贵,20多块钱一小瓶。夏士莲,闻起来真像夏日的白莲花。后来,李然发现有一个牌子的空气清新剂,闻起来也是那个味道,那已经是1999年的夏天了。蒙蒙是没有杜小彬那种排场的,动辄300多块的香水。蒙蒙的排场是洗脸,一天至少要洗十遍,吃个苹果都得洗一遍脸,让人担心她非得把脸洗破了才甘心。洗脸是认真,化妆她又是潦草的。

  李然是看过几个女人化妆的。在电视台工作的姚姿算最讲究,蒙蒙嘛,如果她那也可以叫化妆,就是涂个口红而已。李然经常看她镜子都不用照的,在下唇上一抹,上唇再一抿,就完了。她也有一管浅桃红的口红,涂上去人显得特别艳,看上去也成熟一点,李然非常欣赏。可是蒙蒙自己不喜欢,经常用的是另一款叫不上名字的颜色,涂到唇上唯一的效果是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也只有李越那样前卫的人才会注意到,极口称赞,跟李然大拇指:这是今年的国际流行色,你这个小朋友还有点儿品位。男人看女人,跟女人看女人,怎么一样呢?李然不在乎品位,他喜欢女朋友要有点儿女人味,不要看上去像个中生,弄得人人误会他诱惑无知少女。不是吗?蒙蒙偶尔来一报社,都要引来无数注目礼,不仅仅因为她漂亮,主要是她看起来太小。可是有一点,蒙蒙的态度又是特别成熟的,她不当着人跟他发脾气,甚至可以说,当着人她对他总是过分客气的。有一类女子,李然见识过,最喜欢当着人向男朋友发威,要么是发嗲,好像有了男朋友就成了特权分子似的。另一种理解是,在男女关系中,女人还怕没亏吃吗?就因为内心虚弱,才来得特别吵闹。其实,在周蒙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她并不需要李然一天到晚陪着她。她自己下了课通常都是在图书馆看书,那一段她正开始通读《西方美学史》,也勤勤恳恳地做笔记,扬言要考美学研究生。李然有时听她侃侃而谈:有什么文学作品值得一个人一辈子泡在里头呢?包括《红楼梦》。可是普遍的艺术规律就不同,充满了智慧。她又经常引述一句话,“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认为是美的最高标准。李然对美学一无所知,不过,他不相信蒙蒙真能考什么美学研究生,做学问的女孩子李然也见识过不少,不是没有像戴妍那样风流的,但是,就没有像蒙蒙这样无所用心的。蒙蒙就是这点可爱,她做什么事儿都不那么在意。

  没过两天,李然去图书馆接她下晚自习。远远地就看到她端坐着,嘴角带笑,神情可爱。她抬眼看到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看到他总是高兴的。李然瞥了一眼她合在桌面上的书,花花绿绿的,一看就知道是初高中女生拥戴的港台言情小说。“你也看这个?”

  “怎么了?我还看黄色小说呢。”她趴在他耳边得意地宣布,“我看过《金瓶梅》。”她经常会给他这样一些意外,比如,她从不追问他的过去,可她又肯定他是有经验的。她说:“我要是再晚一点认识你就好了,我不相信我会是你唯一的那一个,可是我希望我是你最后的那一个。”

  李然知道,从各方面讲他都是蒙蒙的第一个,当时他问她:“那你呢?你会觉得单调吗?”“女人跟男人可不一样。”她很快地回答,想了想,又不那么确定了 “至少女人不会那么主动,而且女人很快就老了。可是李然,你信吗?等你四十岁的时候也不难再找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当然不信,我怎么能找一个比自己小一半的女孩子,太荒唐了,她现在几岁?还在上幼儿园呢。”戴妍每次在宿舍见到周蒙都要抓住她问:“怎么样?怎么样?还没上床哪?”到后来戴妍都不耐烦了,她直截了当忧心忡忡地问:“周蒙,他不会是有别的女人吧?不然可怎么熬得住?要不,他是把你当妹妹了吧?”周蒙一口否认,事实是——她想了想,跟戴妍和盘托出:还是夏天的时候,有一次,她母亲不在家,她坐在李然腿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她突然觉得不对了,一下站了起来。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细长的眼皮却像抬不起来似的。

  “后来呢?”

  “后来,我坐到他旁边,他亲了我一下。”

  “That餾it?”戴妍急了,英文都出来了,“唉,周蒙,你真以为他会等你两年啊?他是男人,跟我们女人是一种动物。记住,戴氏恋爱法则第二条:你跟他上床呢未必会得到他,可是,你不跟他上床一定会失去他。”周蒙糊涂了,她妈妈已经先下手为强,从各种妇女杂志上找来各类文章,都是讲婚前性行为如何有害,男方会对女方产生厌倦轻视等等不健康的情绪,并列举大量实例,如有一个女大学生居然为男朋友堕了三次胎。看得她胆子都吓小了。不过,如果李然真的要,她一定不会拒绝。

  李然写给她的第一封信,是当这个城市的候鸟飞向南方,而他去了北部的矿区的时候。出差前两个人又为周蒙的身体问题争执过,她觉得他小题大做,他觉得她任性不懂事。讲到后来李然口气硬了:蒙蒙,我不能总守在你身边,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周蒙听了虽觉刺耳却没说什么,他明天要出差,她不想跟他闹别扭,对那种动不动跟男朋友使小性儿的女孩周蒙一向颇不以为然。她觉得,自己跟她们还是有区别的。李然送她到了家,周蒙临上楼时说了一句:你放心出差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怪吗?她真的懂起事来,又让他特别心疼了。

  信其实很短,李然也没有甜言蜜语。他在信中写道:“每次看到你头痛胸闷的样子,每次想到你身体这么差,蒙蒙,你能明白我心里的难过吗?如果让我选择,是旅行还是你,请原谅我的贪心,我要和你旅行。你不知道,没有你在我的身边,路有多长。”等李然出差回来,方阿姨一见他就跟他说:“周蒙最近天天跑步呢,饭也吃多了,从来表现没这么好过。”李然转过头去看蒙蒙,当着她的母亲,她的神情有点儿忸怩。

  现在,蒙蒙最常说的三个字不再是“我累了”,而是“我胖了”。

  以前因为怕胖,她经常不吃晚餐,现在陪着李然,连夜宵都肯吃了。吃是吃了,心理障碍还有,动不动就对着镜子发愁,然后神经质地揪住他问:你看我是不是又胖了?李然一开始答:胖了才好看呢,我喜欢你胖点。他以为是答得够完美了。她听了可非常沮丧——那就是说,我又胖了。吸取教训,以后她再问同样的问题,李然总说:没胖没胖。她又嫌他诚意不够。

  即使这样,李然都不觉得蒙蒙是那种难伺候的女孩子。她是娇气了一点,可是非常讲道理,甚至可以说,非常宽容。换了别的女孩子,热恋中的男友要去西藏那么远的地方,而且一待两年,多少要闹一闹的,蒙蒙却从来没有表示过反对。她这么理智,李然都觉得不可思议。他问过她:“蒙蒙,我要去两年呢,你真的同意?”

  蒙蒙反问:“那我不同意你就不去了吗?”

  李然说:“至少我会考虑一下,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啊。”

  “你不去也好,这样,我考不上研究生可以赖到你头上了。”

  “那你妈妈非把我皮扒了不可。”

  “所以,你还是去吧,我会好好的。其实我也不想考什么研究生,相信我,我压根儿不是做学问的料。”李然太相信了,那本《西方美学史》她看了一半就没兴趣再翻开了。

  这也很普通,女人生来是不专注的,除了对爱情;男人生来是专注的,也除了,对爱情。——“这么舍得?你不会想我吗?”她真的表示不介意他走,他可又不甘心了。“当然想你,你还没有走呢,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是在她家楼前那棵玉兰树下,远处的钟楼已经敲响了十一下,可是,她舍不得离开他,他舍不得放开她。

  后来,周蒙也想过,如果李然不去西藏,如果她当时要他留下来,他们真的会结婚的。可是下一次呢?他会一辈子,为她留下吗?

  即使时光倒流,她可以重新作出选择,她还是会让他走的。

  不是她宽容而是她理解,甚至,不是她理解而是她胆怯。你爱上的往往是你无法把握的,你无法把握的你就不知道如何去争取。

  李然这一年10月底的生日,9月周蒙就宣布要给他织件毛衣作为生日礼物。她买了烟灰色的细羊毛线,又张罗着让李然在时装杂志上挑款式。

  她是大胆假设,李然是小心求证:“你会织吗?”

  “别看不起人啊,我小学毕业我妈就教我打毛背心。我还会踏缝纫机呢,我妈说这叫女红,女孩子都得会。”看不出来,周蒙居然有这份家教。

  李然还是挑了个最简单的款式。两个星期后,蒙蒙问他:改毛背心行不行?毛衣要织袖子,到他明年的生日她恐怕也织不完。又过了几个星期,他的生日快到了,蒙蒙终于给他展示了织了一半的毛背心。李然一看,真没法夸她,漏针漏出好几个洞洞不说,还明显小了。她自己也皱眉头:要不,我还是给你打条围巾吧,不打平针打元宝针,漏两针也看不出来。

  等李然真的过生日了,蒙蒙递到他手上的是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大纸盒。李然打开来,不是围巾而是一件纯白棒针高领毛衣——买的。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那条温暖牌围巾总算织好了,烟灰色的围巾,两头有两条赭红色的细横杠,流苏长长的,工艺品一样精致。蒙蒙禁不住自夸自赞:“好看吧,慢工才出细活呢。”大冷的天,她一定要他里穿西服外罩长大衣,围巾还必须要挂在大衣领子外头,一点儿也不暖和。张讯是不爱开玩笑的,看到李然也乐了: “哟,哪儿来的英俊小生?”蒙蒙听了还挺得意。

  雪刚停,路上行人很少,天地一片洁白,显得辽阔而高远。

  这样冷的天,蒙蒙即使戴着棉手套手也是冰冷的,李然把她的手放到自己毛衣底下暖着。她的手指渐渐暖和起来,也不老实起来,从他衬衣的缝隙中探进去,触摸他的皮肤。她脸上的笑容一开始是鬼里鬼气的,然后,是默然的。李然眼里含着笑,问道:“喜欢吗?”

  他们的生日都在冬天,周蒙是12月的。

  生日礼物是蒙蒙自己挑的,一个卡巴其的双肩小背包,软牛皮浅棕色,跟刘漪给杜小彬买的那个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包,李然也看杜小彬背过,可是,那种沉着的华丽,简约的俏皮,他觉得,只有蒙蒙配得上。秋天,杜小彬其实回了一次师大。

  9月,小宗到底陪杜小彬去上海把鼻子垫了,手术非常成功,刚做完的时候是有点儿肿,但是两个星期以后,杜小彬看着镜中的杜小彬满意得直点头,这才是她要的杜小彬呢,一管儿完美的希腊鼻子。信不信由你,女人可以没有双眼皮但不能没有鼻梁,没有鼻梁就没有气质可言。按照杜小彬一年前的想法,她现在要见的第一个人应该是省医大那个男老乡;可是,在一年后,这个人对她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还不等杜小彬策划她下一步的行动,助人为乐的小宗老师就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这位男朋友是临江县文化局的创作员,小县城里的大才子,青年诗人。第一次见面,青年诗人自我介绍道:“我叫王勃,勃起的勃。”杜小彬原本不起劲,听了他这句自我介绍却“扑哧”笑了出来。王勃虽然个儿不高,自恃有才有貌也不缺个把女朋友,原本是来逗逗闷子的,没想到这杜小彬还有点幽默细胞,到底省城来的大学生大方,不比小县城的姑娘,一惊一乍的。

  王勃其实不像他刻意表现的那么风流,他今年才二十一岁,高中毕业,不到十九岁就出了诗集,被当时省内诗坛肯定为聪明天纵的年轻诗人。据说他幼年随父母在新疆长大,至今还会说几句维语,因为这点背景吧,他的诗颇有点民歌吟唱的风格。王勃对文学虔诚得像个教徒,一个虔诚的人再胡来,也是有限的。是王勃第一个鼓动杜小彬写小说的,他揉着自己的头发:“啊,杜小彬,我绝望地嫉妒你的叙述能力,我不行,我只会抒情。”

  杜小彬喜出望外,只不肯露出来:“叙述不是最简单的吗?连中学生都会写叙述文。”“杜小彬,别说你不懂,叙述才是文学的宗教。而且你知道吗,杜小彬你的叙述跟别人不一样,你的叙述优美得像诗啊,又有一种内在张力。天哪,我真想掐死你。”

  王勃咬牙切齿,两只手箍在杜小彬脖子上,越收越紧。

  杜小彬发自内心地,笑了。

  王勃勃然大怒:“别得意,杜小彬,你还没成名呢。”

  他说完愤愤地摔开她,走了。

  王勃的疯狂不是不让人动心,尤其他面孔的上半部,眼睛细长,眼窝深陷,看着他还不觉什么,回想起来总是没有明确的眼神,雾蒙蒙的,又像是森林中一股暗流涌动。

  李然,李然也是这样。

  可是,王勃怎么能跟李然比?只有李然,才会有恰到好处的沉默。

  “文学青年常常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他们感到抱歉,文学女青年让人在抱歉以外还感觉到责任,是的,你有责任诱惑她。”

  这是杜小彬在她的中篇处女作《争渡争渡》中写下的第一句话。在这篇小说里杜小彬描写了一个以文学为使命的女孩苦苦追求的青春旅程:她先是遇到了爱情,为了爱情她放弃了文学;然后,她遇到了肉体,又放弃了爱情;最后,她遇到金钱,挣脱了肉体。

  如果不是已经到了人生的底线了,杜小彬很怀疑自己能写得这么好。不是走到那一步,你完全看不透。这篇小说让王勃也沉默了,杜小彬不着急,她不急于听意见,她有信心,她第一次对自己这么有信心。王勃放下稿子的第一句话是:“杜小彬,你不是处女吧?”

  杜小彬弯弯的清水眼一挑:“你想试试吗?”

  王勃的身体倾向她:“杜小彬,你会一举成名,而且,你会嫁给我。”他说着,嘴已亲到她脸上来了。杜小彬也不客气,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王勃攫住她的手,声音沉了下去:“杜小彬,记着,没有人会比我更懂你。”有时候,杜小彬还真搞不明白这王勃,他是真疯还是假疯?他跟她讲话,口口声声地,每一句前都要加上她的名字,就好像杜小彬这个名字他怎么叫也叫不够似的。

  是王勃把《争渡争渡》推荐给本省最大的一家文学刊物《谷雨》,不到一个星期,编辑部就给杜小彬来信,让她去省城谈稿子。王勃表示:全程陪同。

  杜小彬现时真正想见的人只有一个:李然。

  从编辑部谈完稿子出来,杜小彬拉着王勃直奔省报社。从宿舍找到办公室再找到食堂,杜小彬都没有看到李然的影子,先打个电话就好了,可是她想的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王勃在省报社也颇有几个熟人,他问杜小彬到底要找谁,他可以找熟人打听一下。杜小彬说算了,她想先回学校看看。

  一走进师大大门,杜小彬才发现,她其实是怀念她短暂的大学生活的,看着那道长长的缓坡,她坚硬的心,忽然湿润起来。

  王勃在一边说:“小彬,昨天我收到了北京鲁迅文学院的通知,明年春天——”杜小彬没有听见,她的眼睛悠长地注视着那道长长的缓坡。王勃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秋天的中午,阳光和煦而安详,泛白的水泥路上没有几个人,连梧桐树叶都是静的。一辆自行车从上坡直冲着下来了,车上是一对年轻的男女,那女孩子好漂亮,眉目如画,两条细腿直直地挂下来,悠闲地坐在车的前梁上。她整个上身向后靠去,靠在她身后坚实的肩膀上,男人的脸只能看到半个,嘴唇紧贴在女孩子漆黑的头发上,也许并没有动,可是给人的感觉是轻轻磨擦着。王勃喝彩:“一对璧人。”

  他们都没有看到她,她就站在路边,看着她爱的人和他爱的人,由远而近再由近到远,在她面前了无痕迹地过去了。

  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知道事到临头会这样恨。

  多么不公平!周蒙懂什么?她除了撒娇还会什么?

  连那一对男女的背影,杜小彬都不肯放过地死死凝视,王勃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了,他还是不肯一本正经:“嗨,杜小彬,那女的不会是你的情敌吧?”

  杜小彬这才回过头来,口角严峻:“你们诗人,都是这么浅薄吧?”

  浅薄的诗人回答:我的好姑娘啊山上的金珠米花开了让我们穿过小溪和枣树林在青草坡上打滚一股突来的热情让王勃说了这么一句:“杜小彬,跟我一起去新疆吧。”“不,”杜小彬说,“我要去的是西藏。”

  要说一见钟情,杜小彬对李然也是,她还嫌一见钟情这个词太平凡了呢,应该说,她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爱上他的。当李然走进软禁她的那间小屋,就像一束阳光走进她千疮百孔的内心世界。他的目光平和而亲切,没有一丝该死的好奇。

  她没有想到,那是因为她的外形过于平常,不符合李然心目中妓女应有的冶艳形象。而后来,他对她还是好奇的。

stubor 发表于 2007-7-27 11:24

长亭更短亭

  方德明女士对女儿的男朋友几个月来的考察结果是:堪为良配。

  她一向自认为是深明大义的母亲,对李然去西藏的事,打一开头就表示支持。私下里,她教训女儿:“男同志嘛,有事业心是好事,就是你们以后结婚了,在事业上你也要支持李然。再说,去一趟西藏,回来不管是评职称还是分房子都优先。你呢,也不能一天到晚想着谈恋爱,大三了,要考研究生现在就得准备起来。”对着李然,她又是另一套:“现在无所谓,周蒙跟着我呢,以后,你还这么跑来跑去的我可不答应。周蒙身体不好,真要结婚了,恐怕还得你多照顾她。”

  彼时元旦刚过,午后的阳光倾斜着铺满了周蒙家的大客厅。她们家的房子虽然旧,优点是开间大格局好,红漆的木板地,落地的玻璃窗,比新建的小单元房气派多了。周蒙低着头只管削苹果,她这种样子在李然看来特别乖,像旁听大人讲话的小孩子,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方阿姨接着问道:“李然,听周蒙跟我说,你想等她大学毕业就结婚?”李然谨而慎之地回答:“我是有这个打算,当然,首先是要征得您和周蒙爸爸的同意。” 方德明女士心里舒服了几分,说:“我和老周倒不是不同意,不过周蒙这身体,中学老师那么辛苦她怕是撑不住。还是要考研究生,以后分到大学里就清闲了。所以我和她爸爸希望你能支持她把研究生读下来。”李然表示一定支持。

  周蒙这时削好一个苹果,先递到她妈妈手里。方德明女士看看女儿,心说,女大不中留,伊早点儿结婚也好,省得让人担心思。

  这么想着方德明女士又松了口:“念研究生也可以结婚,到时候没有房子就住在我这里好了,我把书房腾给你们。”

  周蒙这才说话了,口气还是埋怨的:“妈,没影的事儿呢,谁讲我要结婚了?”李然不好说什么,方阿姨又问他了:“李然,你去西藏,定了什么时候走没有?”

  这其实是李然今天过来的目的,想先跟蒙蒙单独讲的,现在既然方阿姨问到这儿,他就说了:“本来是春节以后,今天报社刚接到通知,说要提前到1月中。大概是17号左右。”他话音刚落,蒙蒙“哎哟”一声,她削苹果削到手了,食指上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妈妈立刻到里屋去找创可贴。李然给她吸净食指上的血,抬起头待要说她两句怎么这样不小心,看到她眼里,已是眼泪汪汪的了。“别这样,啊?”李然放低了声音恳求,抚着她的头发,心里很想抱她一下。那边她母亲已经拿了创可贴过来了,还是责备她说:“看看,口子这么深,这么大的人了,还这样不小心的。”

  李然很担心她会就这样哭出来,可她只是趁她母亲给她敷创可贴的当儿,侧过头,用衣袖抹了一下眼睛。她跟她母亲也不是不亲的,却总有些顾忌。

  方阿姨回过头来又说:“哟,17号,那也没几天了,行李也该准备准备了,西藏比咱们这儿冷多了。”李然应着,蒙蒙说她累了要睡会儿,她每次情绪低落的时候都会要求睡一会儿。李然说那你睡吧,我晚上再来。

  她在他身后替他掩上门,门就要关上的时候,他拖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门外。他轻轻一抱,她的眼泪就像一把碎了的水晶纷纷地落了下来。

  李然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强烈,突然是突然了点儿,就是李然自己也缺乏思想准备。他们本来还有很多计划,蒙蒙的父亲是准备春节回来见见李然的,李然也想趁春节带蒙蒙回一趟西安。现在,不仅所有计划泡了汤,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不到半个月了。

  那天她跟他回了宿舍。到了宿舍,她先要洗脸,李然去打开水。等他开水打回来的时候,看到她躺在他的床上,已经睡着了。李然给她盖上毯子,又用热毛巾给她轻轻拭了脸。

  李然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知道要走和马上要走,心情又两样了。

  这一觉睡到晚上七点多,李然出去给方阿姨打电话,说周蒙晚上不回去吃饭了。方阿姨何等精明的人径直问:周蒙哭了吧?你给我好好说说她,这还没真到走的时候呢。还有,早点儿送她回来,明天该上课了。中间张讯回来过一次,看到宿舍里有这么个睡美人,把李然拉到走廊里,一本正经地问他今晚是不是需要回避一下。李然让他尽管回来,蒙蒙一会儿就回家。张讯说他反正在楼下宿舍下棋,不叫他就不回来了。李然靠在床边看书,关于一个捷克摄影家博丹荷洛米切克的,这位摄影家以拍摄日常生活见长,被评论界称道为“具有平静而诗性的风格”。

  他一抬眼,她已经醒了,乌溜溜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黑才显得特别静,还是因为静才显得特别黑。李然放下书,拉起她问:“要不要抱抱?”

  她柔顺地依在他怀里。此刻,李然无论如何硬不起心肠,他的手指滑过她细长柔嫩的颈子。“蒙蒙,真的,你要不愿意,我就不去了。”

  “合同不是都签了吗?怎么能不去呢?”

  “最多辞职,我在哪儿找不到饭碗,干个体也行啊,我要干个体,以后你就不用工作了,我养得起你。”周蒙知道,即使李然的爸妈能同意,自己妈妈还不同意呢。“省报记者”听着多体面呀,个体户再有钱也不行,90年代初,至少在内地,人们还是这么看的,不像现在,差不多就是“笑贫不笑娼”了。“没事儿,你去吧,我要是身体好点儿,我也愿意到西藏看看呢。”

  李然很高兴:“蒙蒙,暑假你来西藏好不好?”

  “好。”她温柔的,不是很起劲。

  他吻她,抚摩她,低声问道:“为什么哭得那样厉害?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爱你。”顺着这句话,她勾着他的脖子倒了下去。

  她穿的是一件开襟毛衣,里面是样式简单的奶白色真丝衬衫。他懂得她的心意,她喜欢从容而优美。因为刚刚睡过,肤色反常地粉红。她的身体是非常美的,纤细,又圆润。衬衫解开了两个扣,她一抬起身体就露出里面的白色蕾丝文胸。

  “有剪刀吗?”

  李然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在抽屉里翻找,他找到了,递给她。

  她接过来,笑,扯过他的V字领毛衣,把刀刃逼了上去:“可以剪吗?”

  他点点头。剪刀哧地向上剪开了一条口子,刀尖划过他的胸口,意外的刺激。她没有再剪他的衬衫,可是解开了所有的纽扣,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戴妍说的没错,李然是挺性感的。她亲了他一下,在他的胸口,她的表情还是那样文文静静的,李然可觉得非常震荡。他也亲了她,她洁白的文胸随之散开了。

  肌肤相亲的感觉对周蒙来讲不仅仅是好的,也怪可怕的。

  “是不是刚睡醒了,就会特别想?”她这样向他咨询。

  李然的眼底已经泛红了,眼神就像喝醉了酒那样涣散。

  即使到了这一步,他都没有动她。

  一般的看法是,他是个高贵的男人,他尊重她也珍惜她,要把他们的初夜留给婚床。周蒙心里大概就是这么揣测的。

  也不能说错,李然的考虑又更深沉一点儿。

  去年,李然交往过一个护校的女孩儿,长得也挺甜,单名一个“珍”字。珍一开始是找李然给她拍照片,然后是找李然跟她睡觉。她这么主动,当然不是处女。珍的特点是暴露,不是说穿衣服(当然这方面她也绝不保守),是她的说话方式。珍是有男朋友的,可惜男朋友考大学一直考到了东北。男朋友第一次放假回来,两个人一激动忍不住就尝了禁果。等男朋友再一走,珍傻眼了,她跟李然讲的原话是“我熬不住”。她这样熬不住,李然当然不是她在男友以外的第一个性伙伴了。因为李然经常出差,珍很不满意,她坦率地告知她不能老是靠自摸解决问题。

  很快,李然就怕了她。

  忍也忍了这么长时间了,李然觉得没有道理功亏一篑,他不是不信任蒙蒙,可是最好,不要轻易去考验一个人。

  他信任蒙蒙,可是他没有办法信任她的身体,对李然来讲,身体不堪信任。两年是个不短的时间,只有处女的纯洁不容置疑,那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好像忘记考虑了,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他自己的操守又靠什么来维持,靠什么来保障?周蒙用冷水洗好脸,担心地直照镜子。

  “眼睛不肿吧?看得出来吗?”

  李然端详,眼睛还好,问题在她的脖子,靠近锁骨那一块儿,有一小块淤红的吻痕。他指给她看,她打他的手:“都是你,快把围巾给我。”

  他的手藤一样圈了上来,他的嘴唇还没有落下去,她的眼泪倒又落下来了。她这时候的眼泪让他不知所措。

  第二天下午,李然从一个首映式拍完照片回办公室,同事告诉他,他女朋友找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好像有什么急事。

  李然心里先打了个突,蒙蒙是绝少打电话到办公室找他的。

  他先给她家里打电话,没人,又骑车去师大,从宿舍到图书馆再到教学楼,他都没找到她。李然真着急了,昨天她就情绪反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等李然一头汗地回宿舍,一推门看到蒙蒙跟张讯、李越两个聊得正高兴。“亲爱的,你在这儿,我以为你去哪儿了呢。”李然说着,用手拨她的头发。李越看得抿嘴一笑,张讯老实,先把头低下去了。周蒙侧过脸让了让说:“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呀。”

  “什么事儿……”李然没有问下去——,就是有什么事,蒙蒙也不会当着张讯、李越两个人说的。而且,她能坐在这儿聊天,大概也没什么急事。

  周蒙还真是有急事,不是她自己是戴妍,戴妍麻烦了。戴妍的麻烦是:她的老情人上个月来了,而她的“老朋友”这个月没有来。

  明白吗?戴妍可能怀孕了,不是现任男友的。

  周蒙一开始不明白:“戴妍,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的呢?说不定就是葛俊的。”“葛俊是戴套的。”

  “那他不戴吗?”

  “有的男人不喜欢戴套。”戴妍不耐烦地说,“以前我跟他都是吃药的,这次,我本来以为没事。谁想到就那么寸。”

  戴妍懊丧极了,她一直很小心没出过娄子,有几次挺险的她也没怀上,她还以为自己得天独厚,就没怀孕这功能呢。

  李然一听是这急事,鼻子直出冷气,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戴妍找她的老情人去啊。打根儿上他就不赞成蒙蒙有这么一位腻友,戴妍太风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戴妍能学出什么好来?蒙蒙紧着帮戴妍说话:“这事儿当然不能让葛俊知道了,葛俊知道了还不寻死觅活的?再说,你让她怎么回家啊,马上就要考试了,她家里又是后妈,本来就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那个老情人呢?让他来。”

  “老情人是有老婆的,正准备升官呢,戴妍那个脾气,她怎么肯求他?”“噢,她不肯求人,你就来求我。”李然说着已经笑了。

  “你心眼好嘛,戴妍还是你西安老乡呢。”

  她难得跟他说个软话,李然不想轻易放弃这种享受,故意绷住脸皱起眉:“还老乡呢,你饶了我吧。我怎么去跟人家说啊,人家准以为是我自己,——那什么了。”“我跟你一块儿去,我可以证明……”

  “打住打住,你能证明什么?你去只有更糟。”

  李然是有点儿犯难,他也不认识医院的人,找熟人介绍,人家肯定以为是他和蒙蒙出问题了。这种事儿,本来就是血洗不清越描越黑。

  “那怎么办啊?”这当儿,周蒙也想到了情势的微妙之处。

  “想办法呗。”

  “快点儿,戴妍着急着呢。”她说着,嘟着嘴亲他。

  李然今天为了讨好她,还特地穿了她送的那件白毛衣。结果,到了举行首映式的大光明影院,主办单位直把他往台上让,以为他是演员呢。

  她亲完他转身就要走,李然拉住她:“你急急忙忙地去哪儿?”

  “我去学校,戴妍还等我信儿呢。”

  “等会儿,我陪你去。”

  李然说着微微拉开她的领口,今天她穿了一件纯黑高领毛衣,那点淤红仍在,让人缠绵不已。过了两天,李然总算人托人联系到了省立第三医院的妇产科一位姓卢的大夫,卢大夫答应检查当天就可以做。照周蒙的打算,恨不得陪着戴妍上手术台。李然原来听别人讲,因为嫉妒的缘故,女人之间是没有真正的友谊可言的,尤其是漂亮女人。可是蒙蒙对戴妍多好,好得让人觉得她缺乏是非观念。不过李然还是成功地打消了周蒙陪同前往的念头,妇产科,那是正经女孩子去的地方吗?他只说了一句:“让你妈妈的熟人看见你怎么办?”这是大问题,周蒙知道,要是传到方德明耳朵里,她老人家一误会非宰了李然不可。

  周蒙还挺不放心:“明天,你对戴妍态度好点儿,看我的面子。”

  其实周蒙不用嘱咐,在医院门口,一见戴妍那霜打了的蔫茄子样,李然脸色顿时柔和下来。李然还是第一次来妇产科,总的来讲,医院,就不是个让人愉快的地方。他们顺利地找到了卢大夫。卢大夫是个四十出头的妇女,有着国家医务人员惯常的冷漠和不以为然。戴妍是有准备的,她利索地给卢大夫塞了个红包,拿了红包的卢大夫态度略微好一点点。卢大夫当然以为李然就是那个下了种而不准备收割的人,眼皮耷拉一下吩咐道:手术费就不用交了,你去把化验费先交了。化验结果:不是一场虚惊。

  戴妍马上被领进手术室,李然朝她挥挥手,她向他笑笑。她这个笑容让李然想起了一个人,杜小彬,现在的女孩不简单,临危不乱,都有大将风度。

  李然趁这工夫下楼给蒙蒙打电话,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问:“做完了?”

  “早呢,戴妍刚进手术室。”

  “肯定很疼吧,真可怕。”她喃喃地说。

  “蒙蒙,我不会让你进那种地方。”

  “我知道。对了,手术完,你跟戴妍直接上我们家,今天阿姨来,我让她炖了鸡汤,还有你爱吃的清酱牛肉。”

  “你跟你妈怎么说的?”

  “我说戴妍刚刚发了场高烧。”

  戴妍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走得特别慢,李然过去扶她。

  “没事,我没事。”她说。

  她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只是这美丽不再娇嫩。

  第二天,周蒙去学校上课,还没进教室她就被葛俊拦住了。葛俊把她拉到拐角的楼梯口,一副审犯人的架势:“你说,戴妍去哪儿了?”

  “在我家呢,怎么,不行吗?”周蒙也挺凶。

  “真的?她不上课待你家干吗?”葛俊是师大音乐系的头号帅哥,一向疑神疑鬼,标准的小醋坛子,可是你别说,男人吃起醋来比女人可爱。李然吃起醋来也是可爱的。

  “我家安静,谁让你老缠着她的?”

  葛俊委屈地说:“我哪儿老缠着她了?她最近对我都爱答不理的。”

  周蒙知道,戴妍不是不理葛俊,是没法儿理他,她已经开始有妊娠反应了,都不能进食堂,一进去就想吐,可怜死了。

  昨天中午她也就只喝了点鸡汤,一直到下午食欲才恢复过来。恢复过来就开玩笑,说是这下可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了。停了一下,又唧咕道:还不能上阵呢,大夫讲三个月不能行房。就算我斋得住,葛俊也素不了三个月啊。

  她这时候还能没事儿人似的提到葛俊,周蒙当真服了这位姑奶奶了。

  戴妍斜一眼周蒙说:“你甭嘀咕,要不跟欧阳这么来一次,我怎么知道我真的爱葛俊?”戴妍的老情人复姓欧阳。

  “你爱他还跟欧阳睡觉?”

  “我想比较一下嘛,我一直以为欧阳是最好的,以前,哪怕欧阳看我一眼我都觉得特幸福。你不懂得欧阳那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现在不了?”

  “听着,戴氏恋爱法则第三条:你爱的,总是你缺乏的。”

  言下之意,她现在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李然在江城的日子眼看着就剩下一个星期了,这一个星期他是不用上班,可蒙蒙要上课,快期末考试了,她晚上都要在图书馆的自习室上晚自习。

  昨晚,李然像往常一样十点多到图书馆接她下晚自习。

  自习室里,蒙蒙通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她的书在,可人不在。

  李然到阅览室去找,在楼梯上他看到蒙蒙和一个男生在阅览室门口讲话。然后,他看到她冲那个男生笑了一下,男生的反应是眼睛一亮。

  她的笑容一向是甜美的,而他一直以为她甜美的笑容只是,给他一个人的。不过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她已经转过身来,那个男生目光直追着她的背影。看到李然,周蒙又笑了,笑容跟刚才一样甜美。

  李然此刻最受不了的,就是她的笑容。

  就为了这个,昨天晚上分开的时候,吻她的时候,他心里突然特别想占有她。今天一早,李然就找李越陪他去买戒指,李越懂行。这位大小姐也不打算结婚了,嗜好自己买戒指,手里又有钱,金的玉的宝石的一个星期她可以不重样。最近更是大手笔,置了个一万多的钻戒家常戴着。逼得张讯终于认清了形势,知难而退。

  李越一口答应做完一个采访就陪李然去挑,只是惯性地,要挖苦他两句:“哟,还要买钻戒,您这是准备花多少钱哪?”

  李越知道李然的家底,李然没什么钱,有一点儿钱也折腾他那套机器了。“当然越少越好。”

  “如果订婚呢,就要破费点儿了,不能买碎钻的,要买独粒的,结婚就刚相反,这是洋规矩,晓得吧?”李越教训道。

  “五千块,能买多大的?”

  “也就四分之一克拉。嘿,你至少要买个二分之一克拉的吧?”

  李然笑道:“她手小,戴大的不好看。”

  结果,他们在本城最大的珠宝店买了一只三分之一克拉的小方钻戒,碰上打折加上李越有张贵宾卡,五千出头就买下来了。李越说:“买方钻吧,方钻是公主型,亮是不如圆钻亮,她们年轻女孩子最中意了。”对黄金白金她又有一套说法:“当然是白金啦,不会把石头衬黄,而且我看蒙蒙不会戴黄金。”李然唯唯诺诺。李越接着问道:“要很爱她,才会想到订婚吧?”

  当晚,李然正在宿舍整理给一家杂志社拍的一组室内人物摄影,蒙蒙来了。“怎么现在就来了?”李然看看表还不到八点。

  “想你了,你想我了吗?”

  他想她了吗?他这一天脑子里就没想过别的。

  周蒙瞟一眼桌上的美人照哼了一声:“又拍大美人呀。”

  “挣钱呀,不然怎么娶你。”

  “咦,我们家又没跟你要彩礼。”她把手插进他腰里叫着,“外面可冷了。”李然慢腾腾地拉出她的左手,从兜里掏出心形紫红色天鹅绒面的小盒子。她呢,傻瓜一样看着他,就好像他在做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儿似的。

  李然被她看得咳嗽了一声:“嗳,眼睛要闭上的。”她闭上眼睛垂下睫毛,睫毛的尖端微微颤抖着。他把戒指给她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意犹未足,又换到右手上。虽然挑了个尺寸最小的,蒙蒙戴着还是嫌大。想了想,李然还是给她戴回左手上。

  她笑着,睁开眼睛:“套来套去的,你在干什么呢?”

  等她看到手上光华璀璨的钻石,不笑了,呆住了,小心地问了一句:“很贵吧?”又提示他:“不是求婚才送戒指吗?”

  要李然现在郑重其事地说:蒙蒙,请你嫁给我,也不是不能,只是舌头不大听使唤。至于单膝下跪那种大动作,看演戏可以,自己无论如何做不来。

  “套住你啊,省得你趁我不在跟别人跑了。”他扬起头,视线很低地掠过她。“那我用什么套住你呢?”

  “用你的人。”李然脱口而出又觉不妥,怕她当了真,为了驱散过于暧昧的空气,他弹了弹她手上晶莹的戒面,带三分严肃地说:“知道吗?听说这是不能摘下来的,摘下来会不吉利。”“可是我在学校不能戴这个,太华丽了,同学看到了会怎么说?”

  嗳,李然就是要让她的同学看看,尤其是那些男同学——就不要自不量力啦。“管他们怎么说,是我送给你的。”

  周蒙从小的家教是:不要乱出风头。她自己的处世之道是:不要被人议论。就因为交了李然这么个年长出色的男朋友,她知道,班里宿舍里都有议论,倒不是说别人都在看她的好戏,而是自己的事儿让别人在一边津津乐道,周蒙越来越不觉得有什么乐趣可言。

  李然看她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心里来气,她这是什么意思嘛,不愿意让同学知道她实际上已有了未婚夫,她到底懂不懂这枚戒指的含义?——从此,她就是他的了。

  可周蒙的想法是,一枚戒指,她收着就是了,至于她的心是谁的,难道还用表白吗?两个人这儿正僵着呢,传来规规矩矩的敲门声,李然去开门,他知道是张讯——张讯最近养成了个文明的新习惯,进自己宿舍先敲门,敲三下。

  从宿舍出来,两个人都显得有点儿怏怏不乐。

  李然经常想不起吃晚饭,他的晚饭往往要拖到接蒙蒙下晚自习的时间。

  在他们常去的长江宾馆旁边的那列小吃摊,周蒙坐下来就叫了烩鸭汤和炒面,这是李然爱吃的。她摆出和解的姿态,李然也不好老拉着脸,他也给她叫了她爱吃的酒酿元宵。周蒙虽然没胃口,却不肯拂他的好意,就一小口一小口地困难地吃着。李然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那为难样儿开了口:“吃不下就别吃了,我又不逼你。”

  她高高兴兴放下勺子:“怕你说我不知好歹嘛。”

  “我什么时候说你不知好歹了?”

  “你嘴上没说可心里说了。”

  这时候李然后悔刚才在屋里的时候居然没吻她。他握着她的手,戒面擦过他的手心,有一种异常舒适的摩擦感。

  其实刚才他心里说的话比“不知好歹”可严重多了,他差点儿说出口的是:你要不喜欢我明天就把它退了。幸亏没说,她的几乎每个第一次都是给他了,他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她的忠诚呢?可是到了晚上,两个人要分开的时候,李然还是坚持戒指不能摘下,不管她有什么理由。“我戴着不太习惯嘛。”周蒙想赖,李然的脸色又不像能赖得过去的。“而且,”她觑着他的脸色字斟句酌,“你也承认炫耀不是美德,哪有学生戴钻戒的?我在家的时候戴着还不行吗?”“那我再给你买个不镶钻的,你戴吗?”

  “何必买两个呢?再说,我还是喜欢现在这个。”

  “可是你不肯戴,蒙蒙,你到底是不肯戴还是心里没有想好是否该嫁给我?”她拉着他的围巾,看白痴那样看着他,说了这么一句:“你怎么这么傻啊,我不嫁给你嫁给谁呢?”

  “你笑了。”

  “是你说我笑起来最好看。”

  李然几乎没甩开她的手:“昨晚我看见你跟一个男生笑了。”

  “我不能跟男生笑吗?”

  李然叹气:“蒙蒙,还有五天我就要走了,等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会等你的。”

  “我知道,可是,蒙蒙,”他抱住她,吻她,心里的话儿止不住地向外流,“答应我,不要笑也不要说话,当你等我的时候,静悄悄的,不要有任何声响。”

  她轻轻问他,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我可以呼吸吗?”

  第二天,李然估摸着周蒙中午下课的时候去了师大,在教学楼的门口,他看到了她。她跟几个女同学一块儿走出来,她没想到他会来,愣了一下,然后,整个脸都亮了起来。她撇开同学向他走来,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在兜里掏呀掏的好不容易才掏出那枚戒指,利索地戴上了,才来到他的身边。李然忍俊不禁,拉着她的手在唇边碰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我正想找你去呢,下午我不上课了。”

  “不好吧,等吃完饭我就送你回来。”

  “政治课有什么好上的,去你宿舍吧,我帮你收拾行李。”

  “你?你就会乱扔东西。”不是说蒙蒙不会收拾,而是她收拾的宗旨就是扔东西。“那怎么了,我就是要把你那些破烂儿都扔了。”她拿出一副小管家婆的厉害劲儿。这劲头儿,李然是欢迎的,很有革命成功、天下已定的感觉。他按着她手上那个坚硬冰凉的凸起问道:“你妈妈看到了吗?”

  “看到了,她让你晚上去吃饭。”她看着他,笑吟吟的。

  虽然是冬天,那笑容如春风拂面。

  他们在校门口碰到了小宗,小宗有点儿没精打采的。最近校领导和他老婆,也不知是听了什么群众反映了,双双地坚决不再让他做学生工作了,尤其是女学生的工作。问题是,按小宗的理解,如果不让他做女学生的工作就没有什么工作可言了,所以他现在是消极怠工,反正这学期一结束他就走人,去外贸了。小宗瞟一眼周蒙神情活泼起来:“噢,佳人有约,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过,李然,你到底订了哪天的票走啊,总得拨一个晚上让我请你吃顿饯行饭。多叫几个人,戴妍,还有李越和她那个男朋友,叫张讯的。”李然提醒他:李越从来不承认张讯是她男朋友,而且最近两人话都不怎么说了。小宗更来神儿了:“是吗?张讯人挺好的呀,李越这姑娘是瞎傲,我得找她好好谈谈。”有日子没跟姑娘谈话了,可把他寂寞坏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周蒙把万丈的离愁都抛在了脑后。

  她这一天到晚眉梢眼角都是笑的,弄得一个宿舍的女孩都莫名其妙,男朋友不是要走了吗还这么高兴?戴妍审她:“你这到底是高兴还是神经质啊?受什么刺激了?别是李然跟你把那事儿办了吧?告诉你啊,要么早办要么晚办不能这时候办。”

  周蒙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咽了回去,应该告诉戴妍的,可是,你告诉一个人就等于告诉了所有的人。周蒙回答:“没有啊,还不许人高兴高兴啊?”

  “可你这不像高兴,你这叫神经错乱,都不能控制表情了。”

  周蒙大笑。

  订婚使周蒙第一次同时体会到归属和拥有的美好感觉。女人是需要承诺的,承诺往往给了她这就是答案的错觉。

  李然还是推了小宗的饭局,明天下午的飞机,这是他在江城最后一个晚上了,李然当然想和女朋友,不,未婚妻,单独在一起。

  最后一个晚上,李然想带蒙蒙去“四季”跳舞,他们还没有在一起正式跳过舞呢,这像什么话?“四季”是当时江城唯一的四星级饭店,在“四季”跳一场舞,两个人的基本消费将近400元。舞池并不是很大,跳的人也不是很多,环境当然一流。围着舞池的是散落的、点着粉红蜡烛的一个个小圆台子,空气里弥漫着甜香。

  两个人相视而笑,那样的笑容如同水波,是从心底漾开来的。

  他们选了个角落坐下来,桌上照例是一枝红玫瑰,只开一个上午的红玫瑰。乐队所奏的舞曲并没有周蒙想像得那样高深,是一首流行曲:《弯弯的月亮》——她本以为会是《蓝色多瑙河》之类的古典舞曲呢。李然给她要了“利普顿”红茶和一个草莓圣代,又建议道:“蒙蒙,这里的奶油蛋糕还有苹果派做得很好,给你要两个好不好?”

  大概明知她会反对,他并不等她回答就直接跟侍者要了这两样。等侍者离开了,周蒙慢悠悠地问了一句:“以前,你常来这儿啊?”

  “来过一两次,吃醋了?是和李越他们一起来的。”

  “谁吃醋了?以前你怎么样我才不管呢!”

  她的潜台词不外是,以后,她是要管的。李然听懂了,看着她,笑了。

  冤家路窄。

  李然跟那个女孩一进来,姚姿就看到了。光线是比较暗一点,可是李然的轮廓在姚姿的记忆里再鲜明没有了。姚姿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跟几个男女朋友,她刚离婚,前夫是个高干子弟。那个女孩子,二十左右,年轻的女孩子,也就是那点儿本钱,纯,一眼到底的纯。土倒是不土,纯黑短腰毛衣配了条短短的格子呢百褶裙。这条裙子姚姿前一段在北京路一家时装店看到过,小小一条裙子标价五百多块呢,号称台湾进口的。贵也是有贵的道理,非常洋气的橙黄暖色调,搁哪儿都抢眼,属于那种,女人一看见就要占为己有的。姚姿当时也试了试,腰竟然没扣上,气得她,再也不愿进那家店。两个人看起来不晓得多亲密,李然还是一年多前那个样子,穿一套深色西装。穿西装从来不打领带,在床上从来不脱光,这是李然和姚姿其他情人大异其趣的地方。还有一点,他让她忘不了的:是他,先离开了她。他在教那个女孩子跳舞。毫不刻薄地讲,女孩子很笨,腰够细身子也够轻,可惜天生就没有协调感,像随风乱摇的柳枝。姚姿看着看着嗤地笑了出来,这个笑是那么肆无忌惮,不仅她的朋友,连带旁边几个座位上的人都向她看,这有什么?姚姿是一向被人看惯了的,没人看她她还兴奋不起来呢。周蒙也在笑,笑自己跳得蹩脚,她这不是跳舞,是被李然拖着走步。

  “歇会儿吧,我肚子都要笑疼了。”

  李然刮她的鼻子,说:“以为一教你就会呢,想不到会这么笨。”

  两个人边说边回到座位上。

  “你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呢,以后你肯定会后悔的。比如,我都不会自己梳辫子。”“这没问题,我可以帮你梳。还有什么?”李然说着把蛋糕往她嘴里送。“太甜了。”周蒙忙不迭地喝红茶,“还有,我不会熨衣服不会擀饺子皮不会生孩子。”李然笑:“蒙蒙,你是不想生孩子,不是不会。”

  “李然,这么巧,你也在。”

  李然闻声抬头,一口热茶差点儿呛在喉咙里。——怎么就在这儿撞上姚姿了呢?当然,姚姿不比他们,人家是常驻“四季”的,但是今晚,她就不必来抢镜头了吧?

  香气袭人,周蒙一眼认出姚姿。姚姿,本市市民最熟的几张脸之一。听说她是幼师毕业的,因为一张面孔酷似30年代的大明星周璇,被电视台看中。姚姿一开始播节目预告,然后是主持综艺节目,现在也客串演演电视剧。说真的,姚姿本人比电视上还要年轻漂亮,漆黑的浓发绾在脑后,水滴滴的丹凤眼,一身黑丝绒晚装旗袍搭件雪白皮短褛。她总有三十了吧,可真当得上“风姿绰约”这四个字。想不到,李然居然会认识大名鼎鼎的姚姿,难道他也给她拍过照吗?

  姚姿也在打量周蒙,近看,这女孩子又有几分好处,活像那类大眼睛的日本偶像少女,怪不得李然这般神魂颠倒。

  李然先跟姚姿寒暄两句,然后介绍道:“我女朋友,周蒙。”舌头打了个结,未婚妻这三个字到底没有滚出来。

  姚姿是应酬惯的,特别殷勤地跟周蒙握手,简单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姚姿。”周蒙笑笑点点头,别看样子那样低调,这是学大名人先抑后扬的手法,明知对方已是识人知面如雷贯耳了,才越发来得谦和,表示大气。

  姚姿侧着脸半靠在李然坐的沙发椅的扶手上,徐徐赞道:“李然,你女朋友好年轻,是大学生吧,有没有二十岁?”

  李然拉过周蒙的手回答:“她刚过的十九岁生日。”

  “真小,前几天,”眼波在李然脸上打了个转,“听你们报社人说,你就要去西藏了?”“是啊。”

  “怎么样?陪我跳个舞好吗?”姚姿说着,眼波抛向周蒙,“方便吗?”李然也看周蒙,看她颔首,才站起身来。

  一开头,看他们两人跳,周蒙还不觉得什么,蛮欣赏的,这才叫跳舞,又流畅又潇洒。那姚姿恰像一只蝴蝶,只看她在李然身边绕来绕去的,曲子换了那支《MOON RIVER》,同样是一支四步舞,她跳就跳出这么多花样来,真亏李然还能跟得上她。

  何止是跟得上,简直是珠联璧合!周蒙看看对面,姚姿把她那件雪白皮短褛甩在了沙发椅的背上,短褛似乎沾了一点口红,在粉红色烛光的映照下,添了几分暧昧。

  一曲既终,他们并没有回来。周蒙看到姚姿拉着李然的手跟乐队商量。周蒙可不欣赏别的女人拉自己未婚夫的手。她看到李然在寻找自己的身影,马上冲着他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

  乐队又开始演奏,这一次是那首著名的《卡门》,其他跳舞的男女纷纷退场,只剩下李然和姚姿这一对。他们居然真的跳了起来,想不到李然还会跳探戈,他可从来没跟她提过,她也没问过。其实,她就没问过他什么,没问过他有过几任女朋友、跟几个女人上过床。她宁愿假设他只有过一个,因为她只见过一个,那个叫刘漪的。

  如果说跳舞是最正当的调情,探戈根本是从调情发展出来的一种舞蹈。从周蒙这个角度看不到李然的眼神,可是她已经气坏了。

  跳完还有人给他们鼓掌,周蒙低下头喝茶,眼角瞥到李然已经站到她身边。她不肯抬起头,他蹲下来了:“生气了?”

  她抬起头,强笑一下:“没有。”

  雪白的皮短褛不见了,来去无痕,魅影,真正是魅影,她周蒙没得比。

  李然坐回到位子上,他握她的手,她挣开了。从没有看她气得这样,凝神屏息气傻了似的。可是刚才她还跟他笑呢,早知道是这样,他绝不跳那支探戈的。

  一直还以为蒙蒙挺大方的,他不过是跟别的女人跳了两支舞,正当社交。不,周蒙看到的不是跳舞,她看到了他的过去,她看到了他的另一侧面。“蒙蒙,你打我一下好不好?”李然急了。

  她没有打他,她把戒指退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然脸色阴沉下来。

  周蒙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可是从未像这一刻,她意识到她跟李然是不可能的。既然跳舞她跟不上他的步子,在生活中她也会跟不上,他们根本是两种人。

  李然按住她的手:“蒙蒙,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回到家,周蒙自己打开客厅的小电暖器,她坐到沙发上,用一条小毛毯盖住了穿长统袜子的腿。李然从厨房里出来,他把暖水袋放到她怀里,在她脚边坐了下来。

  这下子,李然也明白了,不是为了跳舞,不仅仅是为了跳舞。

  “你跟姚姿上过床,对吧?”她装得平静,可他听得出来她声音里藏着的颤抖。“蒙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还没有认识你。”她不是说过的吗?以前他怎样她都不管。可是,理论上知道他有过别的女人和看到那个女人,感受是完全不同的。而且,姚姿比李然大多了,又那么妖娆,他怎么会?他怎么会跟那样的女人有那样的事?如果连这都是可能的,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让周蒙最气不过最感羞耻的是,李然可以毫不在乎地当着她的面,跟那个女人跳得那么高兴,他怎么可以这么心安理得?

  而李然认为他的最大错误并不是跟女人睡过,而是他低估了女人的敏感度。李然点了支烟,他抽烟的样子还是让她心动,可她立即说:“我不想闻烟味。”

  李然在手心里把烟掐灭了。

  “蒙蒙,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

  “我就要走了,你还不知道?”

  他们本来说好,今晚不提他明天走的事儿的。

  “我想睡觉了。”

  李然竭力控制自己的脾气,这时候,她还要睡觉?能睡着?

  “你要我现在就走?”

  她不说话。李然站起来,她又说了:“你走呀!”

  关键时刻,方德明女士开门进来了,看到他们两个挺意外的。

  “跳舞这么早就回来了?李然这就回去吗?行李都收拾好了?”

  李然不知所云地支应了两声,周蒙僵僵的,方德明女士都没有往心里去,小两口还能有个不吵架的?她在他身后无声地替他掩上门,门就要关上的时候,像上次一样,他拖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门外。李然从口袋里掏出戒指试图给她戴上。

  “蒙蒙,你忘了我说的,摘下来是不吉利的。”

  她闪开了手。他垂下头,看看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走了。

  下了楼,刚走出门道,他又急急地折回来了。等他再回到刚才那个位置,她已经进去了。李然举起手,不是去敲门,只是滑过刚才她靠过的一截墙壁。在昏暗的楼梯灯映照下,他手心里有一点极耀眼的光,是那枚戒指。他一直以为她是洒脱的,他一直以为不管怎样她都会原谅他的。

  那个时候,李然也年轻,他不相信自己会定不下来。

  那个时候他是想定下来的,急切地想定下来,不然他不会忙着买戒指,如果那个时候他可以和蒙蒙结婚,他就结了。

  可是从另一个方面说,也许是心虚,他就怕自己会定不下来。

  第二天是个周六,早上八点多,方德明女士刚刚在阳台上打完太极拳,李然就来了。“哟,周蒙还没起来呢,我去叫她。”

  李然拦住了:“别,阿姨,我也没什么事儿,让她睡吧。”

  方阿姨也没有坚持:“那也行,我现在出去买点儿菜,等周蒙起来你一定让她把牛奶喝了。”李然应着,方阿姨又亲切地嘱咐他中午留下来吃饭,李然没吭声,心里不是滋味。等方阿姨走了,李然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烟,刚想点,又停住了。他把烟放回兜里,望了望紧闭着的房门,蒙蒙应该听到他来了吧?他不相信她真能睡那么死。

  敲一下她的房门,过了一会儿,传来她的声音:“进来。”

  她已经拥着被子坐起来了,头发一丝不乱,眼睛有点儿肿。

  她,哭过了吗?

  看到他,她万分委屈:“你不是走了吗?你……”

  李然想说,是你让我走的。可是他说不出一个字来,完全丧失了语言功能。他走过去,一言不发地抱住了她,那种重回怀抱的感觉啊,是什么快乐也比不了的。他亲她的时候她抱怨了:“你没有刮胡子。”

  然后,她看到他眼里的血丝。

  “你怎么了?”她摸摸他的脸,“你从哪里来?你睡觉了吗?”

  他凝视她,许久,移开了视线,说了一句:“你都不要我了,我还睡得着吗?”“我没有,没有不要你。”她哽咽着说。

  “吻我一下。”他要求道。

  她吻他,从来没有这样地细致温柔甜蜜地吻过他,可昨天她对他真狠啊,就算是他错了,她也不应该随便摘戒指。

  他拉过她的手给她戴戒指。

  “蒙蒙,答应我,不再摘下它。”

  “不答应,你从来都不说一句软话,你都没有求过我。”

  “原谅我原谅我,如果你不原谅我,我就……”

  “你怎么样?”

  “蒙蒙,你知道的,别逼我。”

  “我不原谅你,我爱你。”

  泪水一下子冲出了李然的眼眶,他掩饰地把脸藏进她的柔发里。

  不错,他低估了她的敏感度,他同样低估了她对他爱的深度。

  “蒙蒙,我一定会对你忠实的。”他拉过她戴着戒指的小手放到自己唇上:“相信我。”他一直要她相信他,而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有办法再相信他了。可是,她爱他,因为爱他,她不忍怀疑他。怀疑李然就是怀疑她现在唯一拥有的爱情,周蒙没有这个勇气。

  她听到自己对他说:“我相信。”

  等李然跟周蒙手拉手地来到宿舍,小宗、张讯、李越三个已恭候多时了。李越看到李然就叫:“嘿,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四点的飞机,这都三点了,我的李然同志,你就一点儿不着急上火啊?”

  小宗溜一眼周蒙手上的戒指,带笑不笑地说:“没事儿,来得及,拿行李吧,车在下面等着呢。”

  张讯心思缜密,问李然:“机票你拿好没有?还有身份证。”

  周蒙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呢,一阵风似的就被他们裹到了车上。

  还好,他们赶到机场才三点半多点儿,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交机场清洁费、建设费等各种杂费,办登机手续,托运行李。一切办妥,李然看看表,三点五十。蒙蒙还在人群后面磨磨蹭蹭的,他知道,在他的朋友面前她不好意思跟他亲近。

  李越推周蒙:“去啊,李然等着你呢。”

  小宗拉张讯,说:“咱们退后,让他俩说说悄悄话。”

  说什么呢,两个人想的都是,再过几分钟,眼前的这个人就见不到了。

  “晚上,我到了西安就给你打电话。”李然先回西安探家,在西安待一天再直飞拉萨。“嗯。”

  李然抚摸着她的脸:“好好吃饭长胖点儿,暑假我等你来拉萨。”

  周蒙点头,显得很平静。

  “你上飞机吧。”

  “蒙蒙,”李然一脸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还生气吗?”

  她摇头,催他:“上飞机吧,在飞机上睡会儿。”

  李然很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跟小宗他们挥挥手,再转过头来看蒙蒙,她脸上的笑容淡淡的。想吻她,可是这会儿,她淡淡的笑容似乎把他们隔开了。她对他第一次有了这种隔膜,他感觉到了。李然多少是个敏感的人,他改行不是没道理的。

  周蒙一直看着李然进了门,才转过身,满眼都是人群。说真的,她最不喜欢送行,送行不给人留一点儿余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

  周蒙加入小宗他们一伙儿,向门口走去。小宗嚷嚷着要请大家吃饭,其他三个人都不起劲儿。“嗨,等一下。”

  有人在身后冲他们喊,四个人都回过头——都没有想到,是李然。

  李越第一个问:“你落什么了?”

  “什么也没落,我想明天再走。”

  李越跟小宗、张讯两个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小宗先反应过来:“那赶快把行李拿回来啊,还要改签明天的票。”

  “得,我们去办吧。”李越说着话嗖地抽出李然手里的登机牌,还不忘嘲笑一句,“眼睛睁大点儿,别让人把蒙蒙拐跑了。”

  隔着几步远,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忙碌的人群在他们身边涌来涌去……

  

stubor 发表于 2007-7-27 11:59

两地书

  李然走后的那次期末考试,周蒙遭到惨败,她居然有两门功课没有及格。要知道中文系的那点子功课,想考不及格都难。一门马克思主义原理还好说,政治课,不及格也不说明什么问题。可是周蒙的外国文学也没及格,这可太丢面子了,她在班里还是一向标榜只看外国名著不看中国名著的人呢。李然从拉萨打电话过来,周蒙在自己房间刚装的分机上懊恼地小声报告了这一噩耗。李然劝解她:“不及格补考就是了,我大学的时候高数也有一次没及格。”“我从小到大还没有不及格过呢,这都怪你。”

  李然知道她的意思,可是故意逗她:“怎么能怪我呢?你考试的时候我离你有四千多里呢。”“就是这四千多里害的,你要是在我身边……”她没有说下去。

  “蒙蒙,我也想你。”李然柔声说。

  想与想大不一样呢,她这儿都茶饭不思了。不过,看在他最近天天打电话,表现还不错的份儿上,周蒙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那天在机场,她问:为什么明天走?他反问:你说呢?看她不说话,他叹气了:昨晚你那样子今天我怎么走得开,在你还恨我的时候?她申辩:我没有恨你。“蒙蒙,过来。”她过去了,他搂着她,克制不住地吻她:傻瓜,在我还没有吻你的时候,在我还没有对你说我爱你的时候,我怎么能走得开啊。她原谅他了。

  李然刚到拉萨也有两天没吃饭,可不是因为相思,而是太兴奋了,他很久没有这样冲动了,进西藏的第一个七天里李然拍了四十多个胶卷,直到手软。这里的人眼神都跟内地不同,更不要说西藏特有的宗教氛围和高原地区洁净的深蓝天空。

  拉萨让李然着迷,潜伏的冲突,缓重的节奏,麻木的痛苦,刹那的欢乐,尤其透过镜头看这座城市,它因为不堪世欲的搅扰而充满着诉说的欲望。李然不是诗人,但在一个定格之间,滑过他脑际的句子就像诗一样莫名其妙:“灵魂的鸟翅在这个城市低飞。”这个句子,后来由杜小彬做主,用到了李然第一本摄影集的扉页上。那些社会学家是有道理的: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就没有灵魂,因为不懂得敬畏。这么说吧,随便翻开西藏任何一个角落,都会让人肃然起敬。

  很多男人不习惯跟自己心爱的女人谈论精神世界,跟蒙蒙在一起李然只有说不完的情话。他知道,她也不关心,无论是西藏还是他的摄影,她只是挂念着他脸上的皮肤别让青藏高原的紫外线晒红了,她宣称她不会要一个红脸膛的未婚夫。李然户外活动多,取景又不能戴墨镜,他只好戴一个藏民们常戴的那种宽檐礼帽。爱一个人其实是浅薄的,深刻而伟大的爱情只在备受挫折以后。

  离春节还有半个月的样子,周从诫和周离从北京赶到江城。

  一家子人总算又团聚了,尤其儿子能来,让方德明女士深感欣慰,虽然儿子在这边只待一个星期就得回北京陪媳妇过年去。

  说到方德明女士和儿媳妇的关系,有这么一句话,如果婆媳关系能搞好,那么国共两党也早就握手言和了。多了两口人,又要过年了,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晚上四个人坐下来就是一桌麻将。周蒙在家里是戴戒指的,两只手一洗牌,那钻戒的光华直刺人眼。

  她哥哥打趣道:“周蒙,结婚的时候你再跟李然要只更大更亮的,那我们打麻将就要戴墨镜了。”周蒙一听就要脱戒指。

  母亲说周离:“好了,你就别激她了,这一只戒指一天到晚脱脱戴戴的,早晚要给她弄丢。”父亲立刻担心了:“周蒙,还是让你妈给你收起来吧,挺贵重的,又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弄丢了就不好了。”

  周蒙挺不耐烦:“丢就丢了呗。”

  母亲哼一声:“嘴硬,真丢了又要哭鼻子了。”

  此时,电话铃响了,周离手长先接了,听了一声就对妹妹说:“你的。”周蒙赶紧往自己房间跑,进了房砰一声就把门关了。

  周离这里先不放电话,含笑听着。

  母亲也笑:“还不放下,你妹妹最怕人听她的电话,每次必定是鬼鬼祟祟的。”周离放下电话,正色问道:“妈,李然这人可靠吗?”

  母亲沉吟道:“要说可靠当然没所里的书呆子那么可靠,不过他对你妹妹倒是一心一意的,临走不是还给她买了戒指吗?订婚也是他先提出来的。”

  周从诫顺着夫人的口气说:“我看李然跟你妹妹挺般配,李然长得不错,一表人才。”周离自己长得也不错,他轻轻一笑:“我说的就是这个呀!”

  只有女人懂得女人,也只有,男人懂得男人。

  方德明女士和老周对视一眼,没说话。

  一个星期后,周离回北京了,过年的年货办得差不多了,家里也静下来了,方德明女士才发现女儿不太对劲儿了。

  她吃得太少了,而且只吃流食。冬天衣服穿得多看不太出来,她那张圆圆的娃娃脸又不显瘦,可捏一捏那小胳膊,名副其实是一把骨头了。跟她谈话,她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咽不下干的,看见荤的又恶心。什么时候开始的?问都不必问,李然走了就开始了。

  把方德明女士气的,女儿这没出息劲儿都不知像谁,反正不像她。有一天李然当真跟她掰了,她还去寻死不成?也就是现在,要搁60年代自己念大学那会儿,老师马上组织同学大会小会地批判你,“小资情调,恋爱至上”,非把你批臭了不行。

  女儿不吃你也没法儿硬往她嘴里塞,可又担心她营养不够,方德明女士万般无奈之下,带女儿到所里医务室吊葡萄糖。人家医生是一百二十个不乐意,说你也没病也没脱水吊什么葡萄糖啊,不想吃东西饿两天就想吃了。方德明女士总不好说自己女儿是害相思病所致吧,传出去还不笑死人了。好歹央求了半天,医生算给吊了一瓶葡萄糖,回到家,周蒙就说累了,倒床上就睡了。

  老周劝夫人别着急,过两天,女儿自己想通了就好了。两天?李然都走了半个多月了,傻丫头还没想通呢。“解铃还须系铃人”,方德明女士往拉萨的西藏日报社给李然挂了三个电话,终于找到了他。李然听了很吃惊。方女士想,就是嘛,只要是正常人听了都会吃惊的。

  李然不安地问:“阿姨,需要我回来一趟吗?”

  阿姨镇静地回答:“先不用,周蒙还不让我告诉你呢,她现在睡觉,你晚上八点多打电话过来吧,跟她好好谈谈。”

  当晚,李然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周蒙正躺在床上看小说。她的床头有一大捧黄色的康乃馨,还是李然走之前给她买的,已经谢了,可她不舍得扔掉。书桌上,有个小小的玻璃镜框,嵌了张李然大学时代的照片,背景是春天的花树,他的神情略带忧郁,人看起来比现在纯,发际衣角间自然地带出来那么一股书卷气。说来奇怪,她最喜欢李然略带忧郁的样子,就像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样子。她也喜欢他含笑的样子,可是不喜欢他笑出来,他一笑出来眉尖眼梢都显得花,好像有的女人脸上那种春意。

  电话里,李然一提她不吃饭的事儿,周蒙矢口否认。

  “我没有呀,没有不吃饭,只是不想吃干饭。”

  “老喝稀饭营养怎么够呢?你妈妈还跟我说,稀饭你一天也才喝两小碗,鸡蛋牛奶都不肯吃。你这样身体会垮掉的。”

  “我觉得挺好呀,神清气爽,飘飘欲仙。”

  李然给她气笑了,可是问题还要解决。

  “蒙蒙,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这是厌食症的前兆,你不是说过,那个唱歌的卡朋特就是得厌食症死的?”“我才不会,你放心好了。”

  “放心?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李然不由得提高了声调,顿了顿,声音平静了,“我还是回来吧。”“你别回来。”她急急地说,也顿住了,“你回来,也还是要走的。”

  “想我?”

  长久的,长久的没有回音。

  他知道她又哭了,眼前浮现出她正侧着头匆匆地用衣袖抹眼泪,她这样当然让他很难受。“蒙蒙?”

  “没事的,我会好的,慢慢的我会习惯的。”反过来,是她这样安慰他。她是任性的,她也是忍耐的,有时候,李然也说不清自己是更爱她的任性,还是更爱她的忍耐。“蒙蒙,我今天晚上就给你写信。”

  “我也会给你写的。”

  “好好吃饭,求你了。”

  “我会的。”

  “我爱你。”

  “我知道。”

  第二天早上,周蒙肿着眼睛吃了一小碗鸡汤面。母亲看着她心想:不服不行呀,父母说十句顶不上李然说一句。

  到过年那几天,除了不吃肉,周蒙基本上恢复了正常饮食。

  90年代初人情尚暖,街上来来往往都是拜年的人群。到周蒙家来拜年的所里同事也不少,她父母也有选择的去回拜几家。

  即使是过年,周蒙也没有到同学家串门的习惯,这是方德明女士的家教。女孩子东家串西家串的只会学着搬嘴弄舌,她同样不欢迎女儿带同学到家里来。为了这个,周蒙小时候特别羡慕邻居小姐姐有个当工人的妈妈,人家的妈妈就喜欢招待小朋友,人家的妈妈就给女儿梳辫子,还扎蝴蝶结,而自己从小都是清汤挂面的短发,恨死了。很小很小,周蒙就知道自己妈妈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没有人情味,她和哥哥连小名都没有的,妈妈对他们一贯像对大人,叫起来都是一本正经的 “周离”、“周蒙”。

  可是,等周蒙有了自己的儿子,公婆一家人都叫他小名“东东”,只有周蒙习惯叫儿子大名“潘登”。她跟儿子说话就当他大人一样,慢声慢语有商有量,有时候跟儿子这么说着话,周蒙会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不在了,她都不知道女儿长大了是这么像她,也不知道女儿是这么怀念她。

  又开学了。

  周蒙一个人遮遮掩掩做贼似的跑到系办公室参加补考,补考的人也有几个,不过女生,可就她一个。真快,眼看大三过去一半了。这学期因为李然走了,她妈妈又同意她搬回宿舍住了,可是周蒙在宿舍的时间反而更少了。大一大二的时候周蒙是非常排斥回家过夜的,那时向往独立生活,觉得大学校园里一切都新鲜,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人。

  现在不同了,家里到底舒服,人她也已经遇到了。

  虽然周蒙心里明白,她明白——李然不是她的良配,可是,她放不下他,就像云放不下风,路放不下脚步。也不能说爱情就怎么让周蒙失意,只是像这初春的细雨,缠绵得让她惆怅。她已经接到李然从西藏写给她的第二封信,抬头都是“亲爱的蒙蒙”,署名是“你的然”。没有受过文字训练的人行文难免啰嗦,不过在周蒙看来,此信无一字无来历。

  李然现在就盼着她暑假去西藏,他在信里写道:“蒙蒙,你一定会喜欢西藏的,我们可以去草场骑马,拉萨有各种漂亮的银首饰卖,还有印度的丝绸,我保证你看了会爱不释手。我唯一担心的是你的身体,你现在身体到底怎样了?吃饭正常吗?头还疼吗?蒙蒙,你一定要明白,如果你的身体不好,以后我们会损失许多乐趣的(他在乐趣下面还特意加了横线)。蒙蒙,就算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将来,把你的身体当作头等大事去抓。要去的地方还多着呢,答应我,你会陪着我的,你会在我的身边。”

  为了培养她对西藏的感情,李然在信里夹了不少他在西藏拍的照片。比起李然以前的那些“杰作”,周蒙更喜欢现在这些。特别是其中一张背水的藏族女人,水重,她的头微微向前伸着,晨风吹散了几绺油滋滋的头发,脏兮兮的皮袍子跟身体像是独立的,太阳尚在地平线上,透出的一缕光线吸引了女人的目光,神情呆滞,无怨无尤。

  相对而言,周蒙写给李然的情书更像散文诗。一开始李然都不太适应,她们学中文的女孩子就是这样表达感情的?文绉绉的不说,也太含蓄了,她的信含蓄到连抬头署名都会没有。偶尔,她会在信尾落两个小字“你的”,还好像不想让他看见似的,李然不懂,他们都已经是未婚夫妻了,蒙蒙还有什么难为情的?平常她又不是这样羞涩的。

  是不是难为情呢?周蒙自己也说不清楚,可是要她写“你的蒙蒙”之类的,她真是写不来。李然这么写,她也喜欢的,可心里多少有一点不以为然,谁也不可能是谁的。情热的时候她也会这样说,落到文字上,那又是另一回事。

  李然结婚以后,1995年左右,从一个陌生人那里他意外地得到她的消息。回到家,从箱子里翻出她给他的旧信,这一次,他体会到的不再是她的含蓄,而是她对他的深情。

  ……我觉得,西藏你还是去对了,我很高兴不曾阻拦过你。李然,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再回到江城吧?“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你是用镜头说话的,两年之后你又会去哪里呢?可是,亲爱的,你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回来的。

  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路人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没有你的世界也并不寂寞。如果能在无人的路上散步,无思无念,沉入一种静谧,让时光从肩头缓缓流过,那也并不寂寞。

  有路灯打开了夜的黑衣,照绿了一枝残叶,那一角就像一个脆薄的梦,经不起一碰也经不起一想,像爱情。在无人的路上散步,寂寞就在一回头间看到了。

  春到深处就不见了,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

  今天,陪戴妍办事儿路过火车站,从上海到江城的火车刚刚进站。我知道,你不会在这趟列车上,只是,望着出口处纷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动脚步……

  看着她的信,他潸然泪下。

  爱上她,是在初相遇;理解她,是在多年以后。

  杜小彬于同年3月从北京飞到拉萨,在北京,在鲁迅文学院,她伤透了王勃那颗热情洋溢的诗人的心。小宗很快向李然通报了杜小彬的最新动向,杜小彬现在拉萨附近的一所牧区小学当老师,这还是小宗通过江城市教委的一个援藏干部给她安排的。

  小宗万分体贴地说:“我这不是怕她又去麻烦你吗?能安排的我就尽量给她安排了。”李然没好气:“等她待踏实了,还不是来找我的麻烦?”

  “哎,我说你也别自我感觉太好,人家杜小彬说了,是冲着创作去的。我听说,她那个男朋友王勃还在给她运动明年上鲁迅文学院的推荐名额呢。弄得师大好不被动,既不好提她那段前科——她死不承认嘛,档案里写的是犯过生活错误——又无法解释这么个富于创作才华的学生为什么要自动退学,难道还是师大压制她的创作才华了?你不知道,现在都有人把杜小彬的小说跟萧红比了,萧红晓得吧?那是受到鲁迅先生特别赏识的女作家,十七八岁就跟人生下私孩子的,跟咱们杜小彬有一拼。”

  “行了行了,这是长途。”

  “没事儿,我们外贸单位国际长途随便打。”小宗已经进了外贸公司,“下个月,我就去周游东南亚。9月去前苏联。”说完小宗自己先美滋滋地埋怨上了: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都是经济不发达国家。”

  李然本来下过决心再见到杜小彬不跟她讲话。人家真要来找,一句话不讲也不太可能吧,尽量冷淡就是了。暗示她自己已经订婚了之类的,做了一些设想,准备了一些应对。可人家杜小彬一直没来找他的麻烦。这倒让李然不由得挂念起来了。

  7月来临,周蒙考试没有考到一半就发了高烧,因为体质太弱,高烧过后低烧不退,方德明女士陪女儿在医院整吊了一星期点滴才完全退了烧。方女士从来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心疼儿女的传统妈妈,她就在病床旁边,严厉地批评了女儿错误的恋爱观:“女孩子嘛,第一要自强自尊自爱,谈恋爱也不能这么谈昏了头似的,你自己没有好身体没有事业,谁还能迁就你一辈子?你看你妈这么多年,靠过你爸爸什么?你和你哥哥都是我一个人带大的,我还不是和你爸爸一样评了教授一样出了国?你自己不强,就老想着依赖别人。”

  “我没有。”周蒙微弱地抗议。

  “还没有?李然几天不来电话你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不是妈妈要批评你,周蒙,尤其在感情上你不能那么依赖李然,就是以后你们结了婚,你自己也要有主心骨。”

  一席话说得周蒙讪讪的。她自己也不是没有一点觉悟,尤其是这次生病,她倒想通了。通也不是全通,倦了是真的。

  她爱他爱得疲倦了,好像春到深处不见了。

  李然从藏南出差回来知道蒙蒙大病一场,万分心疼,他不敢提让她暑假来西藏的事儿。从藏南回到拉萨,李然也蔫儿了一阵子,他倒没有生病,也可以说是一种病吧,这半年他是拍狠了拍伤了,弄得自己现在对着镜头没感觉了。发倒是发了不少,基本上横扫了国内的专业摄影杂志,其中一组“朝圣者”甚至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选中了,让李然有一种职业上的满足。

  李然其实不算野心勃勃,他知道他不能跟小宗李越比,他甚至都不能跟刘漪比。刚毕业的时候李然不懂,甚至一年前他都不懂,一个人在社会上的起点是多么重要,背景是多么重要。他是不会再回江城了,也不会留在西藏,当他的许多同学已经开始安家立业了,李然看到自己的未来还是一个未知数。除了在圈内逐渐建立起来的名声,除了一套昂贵的镜头,他和三年前大学刚毕业一样,一无所有。

  而名声又是不太可靠的,在他们这个圈子,几个月不出新东西,就会被遗忘。他不能跟蒙蒙讲这些,她不懂,她一辈子都不会懂。

  李然在西藏日报社的宿舍是一个人独住,同事里汉人占一半,内地援藏的又占一半的一半。李然来的时间不长,跑在外头的时间又居多,同事里他只跟小梁交情深一点儿。小梁是北京的,人是顶热心的一个人,就是有点儿无事忙。他刚从人大历史系毕业,什么都不会,就给发到摄影室来了。西藏日报社的单身宿舍当时还是平房,像西藏大多数民居一样,外面再怎么阳光灿烂,屋里永远是夜幕降临。说到拉萨的夜生活,在90年代初还是比较沉闷的,街上很早就黑灯瞎火了,娱乐场所还是以电影院为主。拉萨的电力不足,路灯经常忽明忽暗。由于无聊,李然买了个18吋的彩电搁在宿舍看,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在这样的夜晚他比较想发泄一下。这个暑假,蒙蒙如果真的来了,李然是不会再犹豫的,再说,作为未婚夫,他也有这个权利吧?

  临来西藏前,他跟蒙蒙两个逛商场,她走到女装内衣部停住了,让他在外面等她。李然看她左挑右拣的,又跟导购小姐咨询了半天。因为是女装内衣部,挂的都是些丁零当啷的,李然不好意思看,就到旁边的电器部看摄影器材。过了一会儿,蒙蒙拎个小纸袋来找他了。

  “买好了?”李然看到纸袋里是四个白色蕾丝文胸,内衣,她只穿白色的。“第一次买这东西,以前都是我妈给我买,我现在才搞清自己的尺寸。”“你是什么尺寸?”

  她看看他,神情古怪:“好像比以前大了一号。”

  李然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可是在那一刹那,他特别动心,她身体因他而起的细微变化。为了这个,他可以原谅她一千次,他甚至可以原谅她可能有的对他的背叛,只要她愿意回到他的身边。他就没有想过,如果是他背叛她呢?

  是不敢想还是他已经和自己达成了默契,迟早有一天他会背叛她的。

  周蒙的这个暑假堪称悠游自在,她终于享受了独自在家的乐趣。她妈妈去北京了,探亲带开会,待了一个多月。李然最初听到这消息直叹气,说:“我要在江城就好了。”他转而兴奋起来:“蒙蒙,你来拉萨吧,我让小宗给你订机票。”

  “可是我怕坐飞机,还有我怕到了西藏会缺氧,而且我的身体……”

  李然打断她:“蒙蒙,我知道,我只是说说。”

  她就真的以为他只是说说。

  当周蒙对男女私情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以后,她最后悔的不是放李然去了西藏,而是那个暑假,她自己没有去西藏。

  如果她去了,即使结局还是分手,她都不会那样惋惜。

  杜小彬要到这年的10月才第一次在拉萨见到李然。

  杜小彬已经从牧区小学出来了,她现在是西藏一家出版社的合同制编辑。同时,杜小彬在全国范围内的文学刊物上已有十数个中短篇小说问世,杜小彬认为她成功的重要标志还不是评论家们对她的普遍赞扬,而是已有刊物向她认真约稿了。

  杜小彬见到李然是在一个藏族画家的家里,类似文化沙龙的那么一个场合,喝酥油茶,也喝咖啡,闲聊,也有人跳舞,非常的附庸风雅,来的都是拉萨文艺界人士,不乏漂亮姑娘。

  李然是跟一个姑娘一块儿进来的,那姑娘“三长”,长颈长腿长胳膊,杜小彬由此估计她是跳藏族舞的。她长得比一般藏族姑娘漂亮,皮肤也白,其实上层藏族少女皮肤都又细又白。李然晒黑了一点儿,看着壮了一点儿,也许是吃牛羊肉的关系。姑娘挽着他的手臂,亲密度嘛很难讲,约摸在朋友和情人之间。屋子比较大,人也比较多,光线又不是很足,李然不是那种眼睛到处乱看的人,杜小彬想,他可能没有看到她。可是,如果他看到她了又装作没看到,那就有点儿意思了。

  李然看到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就心虚起来,他是带了个姑娘来的,不过,就算吃醋也轮不到她杜小彬啊。唯一的解释是,明明是杜小彬,可是,李然满心里想的是蒙蒙,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女孩儿应该是他的蒙蒙,蒙蒙就是那样看他的。

  只有你深爱一个人你才会那样看他。

  等李然用眼角的余光再向那个角落瞟过去,杜小彬已经人去无影踪。

  当晚,李然回到报社就给周蒙打电话。听到她那睡意矇昽的声音,李然才看了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蒙蒙,是我。”

  “李然?你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把我妈吵醒就麻烦了,她这两天身体不好正闹脾气呢。”他默然。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温柔地说,“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静了片刻。

  “李然,你还爱我吗?像以前一样爱我吗?”

  “蒙蒙,我永远爱你。”

  “爱我?我都看不到你。”

  “我也看不到你,胖一点没有?头发留多长了?拍张照片寄给我。知道吗?”“还要拍照片?太麻烦了。”

  蒙蒙完全不担心他似的,真是小糊涂虫,当年,即使是刘漪,隔几个月还要寄几张生活照给他呢!一个不切实际的人,连恋爱的方式都不切实际。

  两天之后,日近傍晚,杜小彬一个人到西藏日报社的单身宿舍来找李然。李然也是刚回来,基本上他前脚进宿舍,杜小彬后脚就到了。

  这次,李然注意到杜小彬外貌上的变化,她的新鼻子线条很漂亮,而且,由于鼻子的隆起,整个脸给人一种长开了的感觉。

  现在的杜小彬,有那么几分,黑里俏。

  “嗨,杜小彬,你的鼻子,没问题吧?”

  这亲切又带着好奇的一问,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冲淡了空气中不自然的分子。“很结实,就是天一冷,鼻头就红。”

  杜小彬一进门就看到迎着门的书桌上立着个像框,当然喽,是周蒙的玉照。是年来传奇般的得意还是见了些世面?杜小彬的神色间少了一份拘谨,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她在床沿上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

  “宗老师跟我提起过,他说你跟周蒙订婚了。”先发制人,是聪明的。

  李然在给杜小彬冲茶,按快门的手是很稳的,开水一条直线下去,一杯茶登时满满的。“是,等她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李然口气熟络地说,“你呢,小说写得怎么样?”“我写的小说你没看过吧?”

  “我很少看小说。”到现在为止,李然自我感觉表现还是可以的,平静自然,保持距离,不纠缠细节。“你吃饭了吗?”杜小彬看着屋角的电饭锅问。

  “吃过了。”李然并没有吃过,他也不问杜小彬吃过没有。

  她的目光平平地逼过来,李然又感到了那种久违的紧张。

  “看电视?”他问。

  杜小彬点点头。

  看完两集热门电视剧是九点多,杜小彬还是一动不动,李然站起来——送客的意思。杜小彬现在工作的那家出版社就在市政府旁边,离这儿不过两站多路。

  杜小彬抬起头,李然没话找话。

  “再喝点儿水?”

  她摇头。

  “那我送你回去吧。”

  “李然。”她突兀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直落下去,“你愿意——跟我睡觉吗?”在以后无数次的追想中,李然都回忆不起来,他到底是怎样伸出手去的,就像一段被剪掉的电影胶片,下一个场景直接过渡到——他跟杜小彬已经抱在一起了。

  深夜。在即将进入的一刻,李然踌躇了。杜小彬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他,问道:“你不是,嫌我脏吧?”

  

stubor 发表于 2007-7-27 12:00

式微

  事后,掠过李然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大错铸成,而是,终于发生了。他确实是有思想准备的,但不是和杜小彬,而是和那个长腿的卓玛。事实上,他差一点儿就已经跟卓玛睡过了。卓玛姓陆,混血儿,母亲是藏族人,父亲是汉人。一般的规律是,甜美的女孩儿不会太高,高个儿的女孩儿不够甜美,而卓玛是个又高又甜美的女孩儿,这非常难得。

  可是杜小彬,他没有想过。

  真的没想过?李然又不敢确定了。

  女孩子有杜小彬那样的历史,对于男人,就意味着可能性。

  “咕”的一声响,杜小彬在李然的臂弯里瞥了他一眼,声音是从他的胃部发出的。“你不是吃过了吗?”

  “明天我们去吃拉萨最好的上海菜。”

  至少在一开始,性关系总是成为男女关系的润滑剂,李然没有解释,他的态度却两样了。又是“咕”的一声响,这次是杜小彬,两个人都撑不住,笑了。

  杜小彬说我煮点儿方便面吧,你这儿不是有电饭锅吗?她的态度相当随便,说着就起来穿衣服,李然挡了一下。

  “小彬。”

  “我知道,你会和周蒙结婚。”杜小彬回过头来,目光平平的,“这跟我没关系。”这当儿,李然又闻到了杜小彬的标志香型,如果这真的是香奈儿5号,它是比较浓郁的。“你要是非觉得过意不去,可以给我钱。”

  李然眼睛瞪着她,心里泄气,他到底输给了杜小彬,也输给了自己。

  “别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

  “那你教我摄影。”

  李然并不认为杜小彬是认真的,不少女孩子学时髦玩摄影,女孩子构图感可能不错,但她们通常没有摆弄器械的耐心。

  但杜小彬是认真的,在她看来,多学一项本事就多一条生存之道,人得靠自己。杜小彬常常让李然想起自己念小学的时候,班里当小组长的那种小女生,坐姿端正,嘴角抿得紧紧的,挺不惹眼,可挺有主意。

  蒙蒙不同,蒙蒙是害羞的,懒洋洋的小公主。

  现在想起她,比四千多里路还要遥远。

  杜小彬自己也没有料到李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跟她上了床。早上,在她半睡半醒之中他又要了她一次,持续时间比昨晚长多了。

  他不是特别激烈的,最初,甚至是缓慢的,可是最美的正是这一段,令人窒息的肉感。汗从身体的接缝处蒸出来,眼睛起了雾,近乎尖锐的,嘴唇。

  他是这样地折磨着她又不让她叫出来,比身体缠绕得更紧的是彼此的舌头。那不是性,那是兽性。

  跟周蒙他不能这样吧?

  “求你,别放开我。”

  他就真的没有放开她。

  10月22日是李然生日。

  当晚,李然在办公室等最后一班特快邮件,终于给他等到了蒙蒙寄来的贺卡。贺卡是有生日歌的那种,还是没有照片,代替她照片的是她的铅笔自画像。蒙蒙能画几笔,小时候她在少年宫学过国画。她画了一棵柳树,柳树前头是一个圆眼睛的梳着麻花辫的女孩儿,浅浅几笔,惟妙惟肖。

  画像右下角有一行小字:“良人良人,归期是何期?”

  她娇憨的样子就在眼前,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李然抓起话筒,拨了两个号,就又放下了,他还能跟蒙蒙说什么呢?在他跟别的女人上床以后。上床是简单的,频频上床就不那么简单了。没想到杜小彬在床上会那么风情,也没想到她的身体会那么刺激他。杜小彬可以算“内秀”,身上的皮肤比脸上细腻,呈现出一种漂亮的蜜色。上床后,不需要太多戏前铺垫,比大多数女性容易兴奋。单从职业角度看,杜小彬做妓女不是没有本钱的,李然不禁这么想,她或者可以胜任愉快。

  李然以前从不曾在同一时期跟两个女人上床,那未免太荒唐了。但是现在,他有一种崩溃感。前天,他第一次跟卓玛上床,潜意识里他也许是想证明不是杜小彬特别有魅力,而是自己很久没碰过女人了。他确实证明了这一点,卓玛一样可以刺激他。可是证明的结果并没能让他平静下来,不再是怀疑杜小彬的魅力,他开始怀疑自己了。

  他竟然是个荒唐的男人吗?李然还真受不了这个。

  ——铃声骤然响起,李然拿起话筒,他以为是蒙蒙。

  话筒里传来杜小彬的声音,李然听了一会儿,无声无息地挂了电话。杜小彬最近常给他打电话,她算是缠上他了。

  10月底的西藏已经很冷了,晚上又起了风,刮得玻璃窗一阵阵儿乱摇。

  李然坐在空寂无人的办公室里,整个办公室只有他头顶上的一管日光灯亮着,显得格外冷清。他穿着大衣,大衣外面挂着条烟灰色的围巾,围巾两头装饰着两条赭红色的细横杠,同样赭红色的流苏长长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杜小彬哗地推门进来了。

  这么冷的大风天,她也没戴个围巾帽子,两腮吹得绯红。

  “小彬。”李然迎了上去,很自然地摘下自己的围巾,刚要给她围上去,他举着的手又垂下去了。他不能忘记,围巾,是蒙蒙给他织的。

  李然这时候脸上的表情,正像一个犯了错被老师罚站的小男孩。

  杜小彬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这天晚上他还是跟她睡了,但是没碰她,没在实质意义上碰她。

  早上,杜小彬醒过来的时候,李然已经不在了。

  枕头靠外的一角压着个信封,捏捏信封,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打开来,100元的老头票,有二十张。怎么说呢?如果按他们做爱的次数来计算,他对她还不算顶大方的。杜小彬缺钱。一个女孩子,没有好家世、好背景、好相貌,还想过份好日子,她就注定一辈子缺钱花。可是她不会这么拿李然的钱,不是这么个方式,也不是这么个时候。

  手里掂着钱,杜小彬并没有受到侮辱的感觉,虽然李然大可以做得有人情味一点儿,比如给她买件衣服什么的。前两天,杜小彬在拉萨第一百货大楼看中的一件紫红色皮大衣还不止这个数呢。别说杜小彬不懂得爱情,问题在于,像她这样遭际奇突的女子,爱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儿。不是风花雪月的一件事儿。

  第一次从男人那里拿到钱,那个男人也是这样,在她睡醒之前离开,把钱压在枕下,只是没有信封。那是500块钱,她不到十七岁,还管那个男人叫叔叔。

  杜小彬是在路边的小饭店里碰到这位叔叔的,在她离家出走的路上。杜小彬不敢轻易地和陌生人打招呼,但是,这位倪叔叔看起来非常面善,他是个卡车司机。

  是她自己要跟着倪叔叔的车走的,她觉得他是个好人,他帮她付了饭费,还要给她买火车票让她回家。杜小彬不想回家,她就指望着碰到像倪叔叔这样的好人,能给她找个工作。他是司机,在她长大的那个小镇上,司机是很有办法的一种人。

  倪叔叔皱着眉头说:“姑娘,工作不好找哇,太苦你也干不了,听叔叔的话,你还是回家好好读书吧。”可是,他还是让她上了他的大卡车。一路上她跟倪叔叔聊得很开心。倪叔叔是山西人,有个儿子,老婆是小学教师。听说杜小彬要去西藏找亲妈,倪叔叔表示了同情,还给她出了不少主意。他一直夸杜小彬是个会说话的聪明姑娘,有她在旁边,开车都不困了。杜小彬说那我总陪着您开车吧。倪叔叔看她一眼说好啊。

  1月的冬天,昼短。他们一路向西开,红彤彤的落日就在车子正前方跌到地平线下头去了。从车窗往公路两边看,黑极了,夜,是兜头兜脑直罩下来的,这是乡村才有的,彻底的深不见底的黑夜,偶尔能听到远远的一两声狗吠。

  汽车停下来的时候杜小彬醒了,她听到倪叔叔说:“看你困得这样,就在这儿睡一觉吧。”

  杜小彬记得自己跌跌撞撞的就知道跟在倪叔叔后头走。大概是路边一个私人开的小旅店,弯曲回绕的好几个院儿,她恍惚听到他们说只有一个房间了,也没在意。能有张床睡就不错了,她好多天没沾过床了。进了房,她一头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把她弄醒的,她睁开眼睛,黑暗中,看到倪叔叔靠近她的那张宽脸。他想干什么,她是明白的,可她怎么跟他翻脸呢。她还是为他设想的,他是个好人,如果现在她翻脸了,他肯定会觉得难堪吧?

  杜小彬没有忘记问一句:“你能给我找工作吗?”

  他“嗯”了一声。

  并没有觉得怎么疼痛,让她受不了的是他身上强烈的味道。

  完事后,她几乎立刻睡着了,矇眬中老感觉有人在轻轻擦拭她的身体。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第二次这个人一上来就答应帮她找工作,还说要娶她,可杜小彬不相信他,他是个做生意的广西人,北海的,二十多岁。

  等上了床,这个广西人气坏了,因为杜小彬身上正来红,他最多只能摸几把。杜小彬留了个心眼,等广西人睡着了,她把自己的衣服整整齐齐地穿好了才睡下。天蒙蒙亮的时候,杜小彬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昨晚就记清了灯绳的位置,这时候一个跃起,抬手先把灯拉亮了。刚走到门边的广西人吓了一跳。

  “你去哪儿?你不是要带我回家吗?”杜小彬堵在门口说。

  “我去谈生意,马上,马上就回来。”

  他慌了,天还没亮呢,他能去哪儿谈生意?

  杜小彬哼了一声,说:“我陪你一块儿去吧,多个帮手。”

  广西人直眨巴眼睛,他真矮,几乎跟她一般高。

  杜小彬咬着牙说:“你想就这么走吗?咱们出去评评理去。”

  他嘟嘟囔囔地给她钱,一张一张地抽。

  生意人,终归是怕事。

  这是杜小彬高中时代的最后一次离家出走,广西人走了的第二天,在三门峡水库火车站,杜小彬被公安局当盲流送回了她的户籍所在地枞阳镇。

  杜小彬又离家出走过,杜小彬为什么要一次次离家出走呢?

  为她远在西藏的生母?也可以这样说,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一位生母,从文学角度看一定是有的。很简单,杜小彬出走是因为现实令她失望。是什么令一个少女失望呢?更简单,没有人爱她。至少,她认为,没有人爱她。

  不过,当她真正年轻的时候,杜小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走。

  她曾经以为是关于文学的一个梦想。

  当然杜小彬是热爱文学的,一个小镇上长大的姑娘,相貌平平,不愉快的家庭生活,生性敏感还有点儿小才华。那么除了文学她还能爱什么呢?在80年代中期,台湾女作家三毛风靡大陆,三毛似乎以她的个人经历证明了流浪和文学之间的必然关系。

  到第四次离家出走,杜小彬总算明白了两个事实:一,她要寻找的不是文学而是爱情;二,如果是为了寻找爱和温暖,在出走的路上你永远也找不到。

  其实,不要说是出走的路上,在人生的路上,爱和温暖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杜小彬把装着钱的信封压在周蒙像框的底下。她等了李然两天,等他的反应,他没有打电话更没有来找她。第三天一早,杜小彬给报社打电话,李然的同事小梁告诉她李然两天前就去普兰了,住哪儿?——大概是县委招待所吧。

  杜小彬可不是周蒙,对杜小彬来说,爱情绝不意味着等待。

  对杜小彬来说,爱一个人意味着完全交出自己,包括羞耻和尊严。

  “别害怕,我不会赖上你的。”这是杜小彬在普兰见到李然说的第一句话,杜小彬不是没有幽默感的。不管她这句话是不是真的,李然还是松了口气。

  落在杜小彬眼里,扎了根刺那么难受。

  杜小彬勉强笑着说:“也许我不该来的,我听人家说我亲妈在普兰住过,我想看看这个地方。”李然更轻松了一点,说:“是吗?你知道她现在住哪儿吗?我可以帮你找找,新闻单位办这些事还比较方便。”

  “我来晚了,听说她已经回内地了。其实,我也不一定非要找我亲妈,在西藏这半年多,我倒挺想念我那个养母的,小时候,我老怕她要死了。”

  李然抽着烟,听着,不接话。

  他们坐在普兰县委招待所的饭厅里,四周昏暗——在西藏,不论什么地方都脱不了这种昏暗的气氛。李然已经领教过杜小彬讲故事的本领,上次她给他讲的是牧区小学那些脏兮兮的藏族孩子们。不知道杜小彬自己知道不知道,在这样昏暗简陋的环境里听她娓娓道来,一个男人要爱上她不是件太困难的事。“我养母有慢性心脏病,兜里总揣着硝酸甘油,人又黄又瘦,可有个好名字,陈栀子,就是栀子花那个栀子。夏天,一大早,洁白的栀子花就开了,很香,香得让人头晕。从我记事起,陈栀子就是那么又黄又瘦的,可是听说,在二十多年前的枞阳镇,陈栀子人如其名,是枞阳镇的一枝花。因为长得美,虽然有病,追陈栀子的小伙子还是排长队。陈栀子后来嫁给了杜有康,我的养父。”

  杜小彬停下来,一双弯弯的清水眼瞄呀瞄的来回打量李然。

  李然问:“怎么了?怎么不说了?”

  “李然,你也算长得好看的男人。”

  李然尴尬地皱起眉头,还没听女孩子这么直截了当地夸过他的长相呢。

  “不过,我就没有见过哪个男人比我养父长得更好看。不骗你,杜有康是我们枞阳镇远近闻名的美男子。我上小学那会儿,电视还很稀罕,有的乡下女人来镇上赶集,节目之一就是到镇一中看看讲课的杜老师,就像现在的人看明星一样。”

  杜小彬眼睛瞄着李然,评价道:“李然,杜有康就像你,是个被女人宠坏了的男人。”

  我是吗?李然在心里问自己。

  像一切写小说的人,杜小彬自信读得懂人的心理,她点点头。

  “我养父并不是坏男人,别看他在外面没断过女人,可他跟我养母两个恩爱着呢。他们是分床的,不过每隔两天,他总要在陈栀子床边坐坐,执手相对软语温存,活像个大情圣。”杜小彬口气调侃地说,“至于陈栀子,李然,你总知道,女人都是心软的,听不得一句两句好话。”

  凭什么他就该知道了?李然反驳:“我不知道,我不是女人专家。”

  “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女人都是心软的。”杜小彬眼里满是嘲笑的意味,“不过,有规律就有例外,我是个例外。我这个人心硬,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为你心碎。”

  李然弹了弹烟灰,如果他没看错,杜小彬的眼角微微有点儿抽搐着,而且,她的逻辑根本错误,柔软的东西不易碎,硬的就相反。

  计较起来,杜小彬的那颗心要碎也早碎了。

  “我不担心。”

  “我知道,你担心也只会担心周蒙。”杜小彬的眼角恢复了平静,“喂,不是嫉妒,只是有点儿好奇,真的有山盟海誓的爱情吗?”

  杜小彬的潜台词是:你真的爱周蒙吗?

  李然觉得他没有义务对杜小彬回答这个问题。

  他沉默着,杜小彬可沉不住气了。

  “我就不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爱情像小说,纯属虚构。我最讨厌看女作家写的爱情小说,虚构的虚构,好像——自慰。”

  李然夸张地一笑,真是女作家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了。

  女作家写爱情小说就是自慰,那看爱情小说呢?

  蒙蒙是喜欢看爱情小说的,她推崇的,当然不是琼瑶,好像是个死了一两百年的英国女作家。而杜小彬,虽然是这样愤世嫉俗,虽然是这样侃侃而谈。

  一个最基本的常识李然总还是知道的,女人说的和她想的,女人想的和她做的,刚好相反。就算杜小彬真的不相信爱情好了,女人对感情的态度从来是出了名的矛盾,即使不相信,并不代表她就不渴望拥有。

  所以,杜小彬越这么说李然越觉得前景不妙,还说不会赖上他呢,当他是三岁小孩吗?可是,听一个女孩子这么曲折地表达她的爱意,到底让人觉得与众不同。她,目光闪烁,亮若星辰。

  “看到那个小女孩儿吗?”杜小彬探过身子,轻声问道。

  杜小彬指的是招待所饭厅里个儿最小的一个女服务员,模样怪伶俐的,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她的工作大概是服务员里最脏最累的,收碗筷抹桌子拖地。晚上八点多了,饭厅里也没几桌客人了,别的女服务员都在嗑瓜子聊天,只有那个小女孩提着水桶,低着头,来回地拖着油腻腻的水泥地。“我小时候就那样,我养母爱干净,每天都让我把家里的地拖一遍。八岁我就会做饭,十岁洗一家三口的衣服,还得把自己收拾整洁了,按我养父杜有康的话讲,女孩子得有个女孩子样。”杜小彬表情乖张地一笑,“可怜,是吧?我那时老想着,什么时候我才长大呢?长大了就可以离开家了。直到现在,我一听到人家说什么无忧无虑的童年就想笑。”

  杜小彬满意地看着李然的反应,她知道,他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也不是没有好时候,陈栀子是镇一中图书馆唯一的管理员,书很多她又不能累着,一个人根本管不过来。从上小学一年级,放了学我就去图书馆帮她理书,一边理一边看,一开始看图画书然后是字书。陈栀子别的没给过我,她就给了我书。我记得看了《雾都孤儿》,就老想着等哪天我亲妈把我找回去,我可以有自己的整洁的房间,从此再也不用干活儿了。”

  ——“李然,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吗?”

  “你不是说过吗?你要去西藏,找亲生母亲。”

  “也是也不是,直接原因其实是我的养母。我上高中以后,陈栀子的身体越来越差,有一个月接连晕倒三次,次次送医院急救。我当时挺害怕的,从小我就照顾她,我挺怕她死的,她要死了我还去照顾谁呢?”李然不由得握住了杜小彬的手,虽然他完全不能理解杜小彬对她养母的感情。如果她真是怕她的养母死,又为什么要出走,而不是留下来继续照顾她呢?

  “我现在想,我是受不了养母随时会死的那种压力,我一走,就一了百了了,人总是很自然地要逃避痛苦。”这个解释也算合理,可是从杜小彬前面的叙述看,她对她的养母不应该有这么深的感情,骨肉才有的深情。李然觉得挺奇怪的。

  杜小彬给他接了下去:“人就是这么奇怪,以前我唯一的生活目的就是要离开枞阳镇,离得越远越好。可是如今,人在西藏,远得不能再远了,我最想念的地方却是枞阳,以后,我会写写枞阳的故事,还有陈栀子。”——“我太啰嗦了吧,跟你说了这么多。”

  “写完了,拿给我看看。”李然温柔地说。

  不是他一定会看,而是他一定会这么说。

  从招待所饭厅到前院儿的正厅是个狭窄的走廊,隐约可以看到,两个人影走着走着重叠在一起。“李然,你不讨厌我吧?”

  “小彬,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杜小彬在普兰待了四天,在这四天里她跟李然没有发生性关系。李然是跟他们报社的采访组一块儿来普兰的,人多嘴杂,客观环境不允许他们有任何越轨的行为,虽然像报社这种文化单位,在男女风化上一向持比较宽容的态度。

  李然出去拍片子的时候杜小彬也跟着去。只要有一点儿闲工夫,李然就手把手地教她怎么使用照相机,怎么调焦距怎么换镜头。李然对同事们是这么介绍她的:她是跟他学摄影的徒弟,女徒弟。李然对她的态度?亲切严肃不苟言笑,就是一个师傅对徒弟的态度。除了她来的第一个晚上他对她有略为亲热的举动——抱了她两下。其他时候,李然装得可匀实了,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一次,他失态了。在街头的小店里,他买烟,她在旁边说要一包话梅。他翻开钱包拿钱,两个人的眼睛同时看到了,钱包向外的一侧夹着的一张周蒙的小照。李然的手僵在那里,他头上戴的是一顶藏民常戴的那种宽檐礼帽,脸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他都郁郁不乐。

  在他们结婚以后,杜小彬什么都不怕,就最怕他这种郁郁不乐的样子,让人看了什么心思都没了。再后来,离婚,李然去了北京,她和咪咪留在昆明。李然一两年也未必会见咪咪一次,就好像忘了他有个女儿一样,咪咪过生日,不要讲生日礼物了,电话都不会有一个。

  忘了?他会不记得咪咪生日?在离婚前,李然可是最疼咪咪的,咪咪一直跟爸爸比跟妈妈亲。做了几年的夫妻,小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知道,他怕见女儿甚至怕听女儿的声音。她知道,他心里最挂念的不过是两个人,而这两个人他偏偏不能与之相守。

  他因此选择了一种自我放逐的生活,也是最适合他的生活。

  每一次的选择都是李然自己作出的,可是,她不相信他真的能忘记。

  就是他忘了她也忘不了,她看见过他们,他和周蒙两个,骑着一辆自行车从那道长长的缓坡上冲下来,周蒙一朵花似的坐在他怀里,他的嘴唇贴在她漆黑的头发上,也许并没有动,可是给人的感觉是轻轻摩擦着。她嫉恨,更懊悔看到他们。

  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这个场景在回忆中变得越来越晃眼越来越刺目,杜小彬只愿意承认刺目的是他们身后的阳光,而不是他们年轻而不设防的爱情。

  在杜小彬离开普兰的时候,心情是若有所失的,一开始她渴望征服李然的肉体,然后她渴望征服他的心灵。现在看来,不管是他的肉体还是他的心灵,速战速决都行不通,这将是一场持久战。杜小彬不知道,当她离开的时候,李然的心情也是复杂的,四天的朝夕相处,使他在某种程度上习惯了她在他的左右。李然也不愿意这么想,可他心里明白,在路上的不会是蒙蒙而是小彬。李然现在跟杜小彬在一起不紧张了,反正他再怎么提防,她还是让他防不胜防。比如这次,她一下追到普兰来。

  但是李然仍然没有想到选择的问题,跟杜小彬,怎么可能呢?倒不是因为她不太光彩的过去,跟一个人合适不合适、在一起舒服不舒服,是由生活细节决定的,而不是思想品质大政方针。比如,他就不喜欢杜小彬涂红指甲,她那些廉价首饰,还有一点,当着男人的面化妆。蒙蒙,蒙蒙即使穿件白T恤破仔裤都显得清爽好看。

  杜小彬招人喜欢的是她那股子伶俐劲儿,聪明,手巧,学东西快。

  蒙蒙是不伶俐的,而且,因为他爱她,尤其地觉得她笨。你爱一个人是会觉得她笨的,事事都需要自己特别关照才行。

  李然也看蒙蒙涂过一次指甲,应该是涂在手上的吧,可她涂得一桌子都是,很长时间才涂好一个小拇指甲,又立刻洗掉了,抱怨说又麻烦又不好看。蒙蒙也从不戴耳环,她没有扎耳朵眼,逛街的时候看到“无痛穿耳”的招牌她也跟他商量要不要去穿一个,有一次都交了钱她还是跑掉了,怕疼。杜小彬喜欢戴首饰,戒指项链耳环一样不落,唯一看得过去的只有一副珍珠耳环,黑珍珠,很适合她。李然不晓得,那副耳环是王勃送给杜小彬的。

  杜小彬为什么人在拉萨却拖了半年才向李然发动总进攻?不仅为了她要有个准备期,也不仅为了她要吊吊李然的胃口,这半年,也是王勃追她追得最紧的半年。半年里王勃从北京两到拉萨,每次来回要坐一个星期的火车。还用再往下讲吗?能克服这样辛苦的旅程追到拉萨来,光靠精神恋爱是不够的。王勃也影影绰绰地听说杜小彬有过比较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什么性质他不清楚。不过,王勃还真不怵这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作风问题怎么了?诗人自有他新颖独到的见解:在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好女人,不错,可是在一个伟大的男人背后呢?——是传奇中的坏女人,拿破仑有约瑟芬,普希金还有个并不专情的夫人呢!报社采访组在普兰兵分两路,一路回拉萨,一路西行,李然选择了向西。他有这个经验,如果想把问题考虑清楚就需要继续走下去,走着走着你就想清楚了。

  越向西行纬度越高氧气越稀薄,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高原哨所。

  李然考虑的不仅仅是感情问题,他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他的事业方向——是继续做一个报社的摄影记者,还是职业摄影人?摄影界的风气跟前两年又不一样了,职业摄影人越来越多,讲究技巧、凸显个性的作品逐渐领导了潮流方向。就在一个月前云南一家出版社跟李然联系过,请他担任一部新版云南风光摄影画册的主要摄影师,出画册是政府行为,预备向海外发行,拓展云南的海外旅游市场。这对李然来说是一个过渡的机会,报酬也相当不错,可是这画册一拍就是一年,蒙蒙怎么办?让她继续在江城等他吗?就算她愿意他也不愿意啊。由于恶劣的气候和同样恶劣的路况,李然一行人返回拉萨的时间比预定时间迟了一个多星期。回到报社,李然第一步还是交片子,然后是去办公室拿信。一个多月了,信堆了一桌子。同事小梁过来看到他说:“哟,李然,你可回来了,前两天有个女孩老打电话找你,一个劲儿问你去哪儿了?”李然很自然地想到是杜小彬。

  小梁补了一句:“哎,不是平常那个。”

  李然看了眼桌上的日历,问小梁:“今天几号来着?”

  “过糊涂了吧你,双十二啊,12月12日。”

  这下,李然知道是谁找他了,蒙蒙。糟糕的是,他忘了她的生日,她12月9号的生日。李然拿起电话就挂长途。

  他有多长时间没给蒙蒙打电话了?从他生日以后。

  第一次接通,她听到他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了;第二次他还没有说话,她又挂了;第三次,电话响了十几声她才接,她不说话,可是,他可以听到她轻微的喘息声。

  “蒙蒙,跟我说句话,骂我一顿。”李然声音低了下去,“只要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她还是沉默,沉默得像远处白皑皑的雪山。李然想了想,机灵地转换了话题。“今天没去上课?”

  “没有。”

  他能够想像她脸上此刻沉静而美丽的神情。

  “生气了?我坐了一个星期的汽车才回到拉萨,中途还出了一次车祸。”“不说这个,行吗?”周蒙的口气是厌倦的。

  “蒙蒙,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李然知道怎么解释也不可能让她马上消气了,那边,室主任已经盯了他好几眼,原则上,是不能用报社的长途线打私人电话的。

  “晚上我有事儿要出去。”

  “几点回来?”

  她又不说话了。

  “蒙蒙,别跟我赌气,隔得这么远别跟我赌气了。”

  他这么求她她仍然不吭声,并且又挂了电话。

  周蒙今天晚上确实有事儿。

  今晚在校礼堂举行中文系两年一度的话剧汇演。他们90二班上演的剧目是《重逢》,剧本是戴妍和周蒙两个一起构思分段编写的。两位女编剧把时间推到1999年,世纪末,大学毕业五年之后,几个女生在母校,她们曾经住过的宿舍里再度难忘的一夜。

  这是一个群戏,而话剧汇演规定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为了节约时间突出重点,两位女编剧把一个宿舍八个女生先砍掉三位,这三位不能重逢的原因分别是死亡、重病和远在加拿大。

  戏剧冲突主要放在女一号赵雪(戴妍饰)身上,她正在闹离婚,回到母校,她大学时代的恋人又闻讯而至。就像五年前的一个夜晚一样,他在她的窗下又吹响了那段口琴曲《雪绒花》。何去何从?老同学们纷纷为赵雪出谋划策。

  剧本的结尾五位二十七岁的女性达到了共识:“爱情是美丽的,可是爱情不是最重要的。”赵雪决心投身贫困山区的师资教育,不论是她的旧日情人还是她的现任丈夫都拒绝随之前往。闭幕曲是《红色娘子军》。

  所有的,所有的这一切周蒙多想跟李然讲讲啊,可是他,不仅一个多月不给她打电话,连她的生日都忘记了,她跟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吗?

  当晚,在校礼堂看着汇演,周蒙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着李然的电话。《重逢》排在倒数第二个上演,好不容易熬到《重逢》演完,不等宣布最后名次,周蒙拔腿就往家赶。

  上最后一层楼梯的时候,周蒙听到她家门里传来的电话铃声,掏钥匙,钥匙又落在了漆黑的楼梯上。门那边,那电话铃只管催人命地响着。

  同一时间,李然拿着话筒,焦急地等待着,都十一点了,蒙蒙怎么还没回来?她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是夸口,一直以来,他,他的电话对她就是最大的事儿。方阿姨也不在家,那也许蒙蒙是跟她母亲出去了。这么一想,李然才心安了一点儿。

  这是一个空旷的大厅,大厅上空传来软绵绵的女声:“最后召集,飞往上海的138次航班十一时十分起飞,请旅客同志抓紧时间登机。”

  李然放下电话。

  周蒙手忙脚乱地拿起了电话,只听到“喀哒”一声,眼泪就急急地流了下来。第二天,是个阴天,不过下午四点多光景,四围就暗了下来。

  一首悠扬婉转的小提琴协奏曲充满了整个空间,这是周蒙最近常听的舒曼的《梦幻曲》。她看过背景介绍,《梦幻曲》选自钢琴套曲《童年即景》。舒曼曾对他的夫人克拉拉说:“由于回忆起了你的童年时代,我在维也纳写下了这个作品。”

  周蒙也在写,一张大白信纸,她只写了四个字:“李然,我想”,就写不下去了。她看了看电话,李然该来电话了吧,他不是跟她生气了吧?想想她又气起来, “啪”地把李然的像框倒扣在桌上。在一伸手间,她看到了自己手上美丽的戒指,戴熟了,它就像她身体的一部分,平常也不去注意了。一曲《梦幻曲》放完,周蒙来到客厅的音响前倒磁带,她想再听一遍。

  “笃笃”的敲门声,周蒙转过身,才觉得房里太暗了点儿,她顺手拉亮客厅的灯,去开门。即使,门口现在站着个鬼,周蒙也不会这么惊奇。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鬼,是李然。

  他的一只手臂撑着门框,黑色的风衣张了开来,头微微侧着,有点儿疲倦的样子。他身上没有一件行李,就好像一年前,他从对面的报社来看她,一抬腿就来到了她的面前。

  看到她,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念她。

  傻孩子,她干吗那么怔怔地望着他?好像不认识他的样子。

  头发已经这样长了,纤细的腰肢,他一伸手就整个地握住了。

  李然往前跨了一步,一边吻她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把身后的门推上了。

  他抱她抱得那么紧,嘴唇怎么也不肯放开她的,她喘不过气来,用手扳着他的肩膀。“想我吗?蒙蒙,想我吗?想我吗?”他舍不得地放松了她,又一连串地问她。“想你,”她的黑眼睛,闪着梦一般的快乐的光彩,“想疯了!”

  “我也是,想疯了。”

  他拖着她,缓缓地倒在地板上。

  窗外,夜色不紧不慢地逼了上来。

  两个人拼命抢着说话。

  “你妈呢?她什么时候回来?”

  “你饿吗?渴吗?”

  “是我先问的。”

  “不,是我。”

  “好,我不饿,也不渴,该你回答我了。”

  “我妈去北京看病了。”

  那就是说,今天晚上只有蒙蒙跟他两个人,李然脸上显出特别迟疑而温柔的神色,他的手不知不觉来到了她的胸前,低声问道:“生日呢?怎么过的?”

  “跟别人一起过的。”她是逗他的,他却当真了。

  “昨天晚上呢?也是跟别人出去了?我十一点给你打电话你还没回来。”他的手移到她的腰上,收紧了,脸色僵在那里。

  是这样子的,自己有心病的人,也就信不过人。

  “我回来了,我刚拿起电话,你就挂了。你还跟我急呢,”周蒙说着,生气了,“我都没有跟你急。我过生日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

  李然放开手,坐回到沙发上。

  即使是生气,蒙蒙也比他记忆中更迷人,也许是头发留长了的缘故,比较有女人味了。他错了,不是长头发,是过于漫长的等待。

  客厅灯光的阴影斜斜地打在他的身上,他脸上的倦意更浓了。周蒙后悔了,你要是爱,就别埋怨。“怎么了?”她用膝盖碰碰他的手。

  “蒙蒙,”他把她拉到自己的大腿上,“你真的觉得我不关心你了吗?”“没有以前关心我,想想你多长时间没有给我打电话——告诉你吧,昨晚是我们中文系的话剧汇演,我们班出的剧是我跟戴妍一起编的。”

  他放开她一点儿,抚着她的头发,愉快又懊恼地问:“电话里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气你嘛。”

  “还气吗?”他吻她。

  “气。我都等不及最后宣布名次,赶回家接你的电话,你还给挂了。”

  “蒙蒙,公平点儿,我要赶飞机呀。不气了?”

  其实,看到他,她已经消气了。

  “给你看我跟戴妍写的剧本吧,所有的爱情戏都是我写的。”

  “明天再看。”他现在只想跟她缠绵。

  “不,现在就看,你看剧本,我做饭。”

  “得了,你会做什么饭,还是我来吧。”

  “我会的,反正热一热就好,中午阿姨来过。”她把他按在沙发上,从茶几下头抽出一打稿纸塞给他,“挺幼稚的,你别笑话我们。”

  她刚要转身,他拽住了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镯往她手上套。

  手镯样子古老,银的,有点儿脏色,做工却华丽,丁零当啷地装饰着几颗绿莹莹的石头。“像古董。”

  “卖给我的藏民说是以前尼泊尔王宫里的。”

  “真的?”

  “假的。”李然笑,“宝石倒是真的,我找人鉴定过,就是品级不高。”周蒙愣了一下,他的笑容,好轻佻的样子,看了让人难过。

  “又不高兴了?不喜欢?”

  “喜欢。”

  不见他,吃不下饭;见了他,不用吃饭了。

  她不吃饭,李然也习惯了,敏感体质的人受不得强烈刺激。蒙蒙说过,看到他会渴,但不感到饿。看到他为什么会口渴呢?一般来说,紧张才会使人口渴。

  而且,蒙蒙喝起水来简直叫人怕,就像现在这样,李然只看她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一暖瓶的水很快就喝光了,想像不出她小小的身体里怎能容得下那么多的水。

  “这里,怎么搞的?”她冰凉柔软得像水一样的手指抚着他额角被头发遮挡着的一处结着痂的伤口。“车翻了,剐了一下。”李然说得不在意,可她的眼里已经有了泪光。

  “没事儿,已经好了。”李然赶紧岔开话题,生怕她会哭出来,“对了,你妈妈是什么病?严重吗?”

  “颈椎纤维瘤,要开刀。”

  “癌症?”

  “是良性瘤,纤维瘤就是良性瘤,包了一层纤维,才不会扩散。扩散了就叫恶性瘤,俗称癌症。”周蒙说来头头是道。

  李然直觉得歉意,他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妈身体不好吗,作切片确诊也是上个月的事儿,我又找不到你。”上个月,他在普兰,还有个杜小彬,紧随左右。

  “明天我给你妈打个电话吧,她什么时候做手术?”

  “还没定呢,可能是下个礼拜。”周蒙又叮嘱道,“你给我妈打电话可别说你在江城。”李然看着她,笑了:“我能那么傻吗?”

  周蒙心里说:别笑别笑,什么都可以,就是别笑。

  她疼得叫了出来,她一叫,李然也很紧张。

  李然唯一的处女体验是跟刘漪,刘漪没有叫疼,但刘漪哭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没有流血。当时李然从头到尾都表示信任和理解的,并不是每一个处女都会流血,原因多种多样。其实李然还远远没有强行突破呢,他只不过碰了一下,蒙蒙就受不了了。平常她也是特别怕疼的。李然记得带她到医院检查身体,护士要在她手指肚上抽一点儿血,她都会怕得要命,又不敢看,又不放心,好玩极了。像这么怕疼的,在医学上叫作痛感阈值过低。

  “怎么会这么疼啊?”

  “越紧张越会疼。”

  “你怎么知道?”

  “书上看的。”上高中的时候,李然班上的男同学们曾经搜罗一切有关妇女生理卫生方面的书籍相互交流,基本上是当作黄色小说来看。

  她小声地在他耳边嘀咕:“再试一次吧。”

  李然是想的,不可能不想,已经这个状态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而且,他能感觉出,她已经湿润了。他的身体不再是那样斯文清秀,宽了一点儿也壮了一点儿,她的胳膊要很费劲儿才能在他的背上合拢,一定是在西藏吃牛羊肉的缘故。

  隔着睡衣,她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热度,他的手,然后是他的舌头,敞开的,越来越敞开地,柔软地开放。

  渐渐地,她不那么紧张了,他只是轻轻地摩擦她。

  周蒙寻思,如果性交就是这么点到为止的话,那还是蛮享受的。

  点到为止?李然控制不住了,他顶了一下。

  她疼得直推他,这种疼是从来没有过的,绷紧拉伤撕扯地疼。

  李然还没有进入呢,可是看她疼得那个样子,他也不敢再动了。

  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她额上都是汗,都这么长时间了,李然不可能还满足于搂抱,何况今晚是那么难得。“你不高兴了吧?”

  “没有。”

  “可是戴妍说,如果上了床又不做,男的就会不高兴。”

  有道理,不过具体问题还要具体分析,就算是别的女孩,第一次他都会顾及她的感受,何况是蒙蒙。“你疼嘛,我怎么舍得……”他说着,紧紧地拥住了她,低声问道,“告诉我,是怎么个疼法?”她絮絮地跟他诉说着……

  清晨,她在他怀里醒来。

  看着他沉睡中的面容,周蒙只有一种清新恬静的幸福感,这种感觉,她再也没有过。不是不后悔的,昨天晚上忍一忍就好了,疼也不会疼死。

  这么想着周蒙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一点兴趣。

  李然在几间屋子里转来转去都没有找到蒙蒙的影子,一大早的,她去哪儿了?昨晚上光惦着上床了,倒没有注意,她书桌上他的像框是倒扣着的,一封信刚开了个头:“李然,我想……”他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他们不应该再分开了,当每个清晨醒来,他最想见到的人是谁?这还用问吗?蒙蒙。

  周蒙刚掏出钥匙,李然就把门打开了。

  “你去哪儿了?”

  “买早点啊,你没吃过的,城隍庙新开了家苏州馆子,做的火腿烧卖,蟹黄汤包,干菜烧饼,绝了。你打开保温瓶尝尝,还热着呢,我打车回来的,一路上净碰上红灯,把我急坏了。”他克制地搂过她。

  “下次,不许一声不响地一个人跑出去,知道吗?”

  “谁让你老不醒的?再不去就买不到了。”

  “你亲我一下我就会醒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亲你?可你不是睡美人啊,”她睨他一眼,“你是睡木头。”“我就睡得那么死?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李然笑。

  “也不是一点儿没有,”她打了一下他的手,“你乱摸来着。”

  他的笑容更深了。

  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她又喜欢他的笑了。

  是个晴朗的冬日,光线恰到好处,李然从阳台到客厅一直追下来拍,一会儿就拍了一卷,周蒙都被他拍怕了,躲闪着,跑来跑去。

  他抓住了她,她趴在他身上喘息。

  周蒙嘴向着书桌上倒扣的相框努了努:“喏,我的生日是和这个人过的。”

  他明白了:“一个人?戴妍她们呢?”

  “没有你,”她摸他的脸,“再多的人也没有意思。”

  她美丽而恍惚的样子让他禁不住地要吻她。

  “蒙蒙,我可以陪你过完这个春节。”

  “真的吗?真的吗?”她高兴地跳了起来,“他们给你放长假?”

  “不是,他们一天假也没给我,我准备辞职了。”李然把去云南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李然是非常有把握蒙蒙会跟他去云南的。虽然她身体不好,憎恨旅行,可是,她爱他啊,不是吗?爱得差不多死去活来的了。而且,云南不比西藏,云南山清水秀四季如春。

  “7月我再回来接你,我们到云南旅行结婚,你会喜欢云南的,我们至少可以在云南待半年。蒙蒙,说话呀!”她说了,一只手指在那张写了四个字的信纸上画来画去。

  “李然,昨天,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怎么也写不下去,我想……”

  “想什么?想我,对不对?”他把她拉进怀里。

  “不,我想,我们应该分手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李然皱起眉头。

  “我说,我们该分手了。”

  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力道是不重,她的半边脸也腾地涨红了。

  李然的脸也涨红了:“永远不准你再说这两个字!”

  李然不记得自己打过人,更不要说女人了,可是,他打了她,真的是气极了,她怎么可以提这两个字,在他不顾一切赶回来看她的时候?她怎么可以一提再提,她怎么可以这样冷静?

  周蒙并不觉得委屈,不是委屈,是古怪的甜蜜,没有比这一刻她感受更深的了,他是舍不得她的,她一直不知道,他也会害怕失去她。

  “你还戴着我的戒指呢。”他摇着她的胳膊,声音一下子失去了力量,“蒙蒙,你不爱我了?”“我爱你,可是即使爱一个人,爱着爱着也会疲倦的。”她温柔地,像一个成年女人,比他年长的女人那样看着他。

  “蒙蒙,不是疲倦,是因为我老不在你身边,你觉得陌生了,以后我们总在一起就好了,我去哪儿你也去哪儿。”

  周蒙失笑,他说起话来怎么这样天真?

  “我就一天到晚跟着你?我不用工作了吗?”

  “你可以当我的摄影助手啊,也可以写写各地的风土人情,剧本你不是也写得挺好的?”李然心想,同样是中文系的,杜小彬都能当作家,蒙蒙就不能吗?

  嗳,周蒙就是不能。

  “写剧本是因为戴妍要当女主角,她逼着我跟她一块儿写,我知道自己没那个天分,也没那个毅力,更吃不了那份苦。”

  “不写就不写,我挣的钱足够咱俩花的。蒙蒙,你会喜欢那种生活的,在不同的小店吃饭,每天看见不同的人物,云南有十几个少数民族。你爱吃水果,云南的水果……”

  “李然,你会后悔的,你肯定会后悔。你想过吗?我根本不能坐长途汽车,你无法想像,我试过的,不仅是吐,我会手脚发凉心脏麻痹。”

  “不坐长途车,我们坐火车。”

  “不是什么地方都有火车,就是坐火车我也会吐。李然,你怎么不明白呢?我不喜欢出门,我就喜欢在家待着。夏天的时候我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出过家里这扇大门。”

  “蒙蒙,为了我,你就不肯作一点点儿改变?”

  “你为什么不为我作一点儿改变?先是西藏再是云南,然后呢?又是哪儿?你想过我吗?”“蒙蒙,我当然想过你,我所有的计划都没有离开过你,我们会安定下来的,北京、上海、广州,只要你喜欢,你不是喜欢上海吗?我会在上海给你买房子的,只要给我两年时间。”“不管是两年四年,我都会等你的,像以前一样。”

  她拉他的手,他急躁地甩开了。

  “蒙蒙,我不要你等我,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如果我们结婚了就必须在一起,”他顿了一下,“夫妻是不能分居的。”

  “我爸爸妈妈就是分居的,我妈还说夫妻分居有利于发展事业呢。”

  李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蒙蒙,我们这么年轻怎么能分居呢?”

  他话里的意思,她是明白的。

  “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你自己?”

  他看着她,说得非常清楚:“我信不过我自己。”

  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挥霍地洒了一地,周蒙只感到一阵阵地发冷。

  “再打我一下。”

  “蒙蒙。”

  “李然,你打我,是舍不得我吗?”

  今天早上是他给她梳的麻花辫,她梳麻花辫美极了,只是右半边脸微微红肿了起来,看着让人心痛。他的手掌轻轻掴过。

  跟着的,是他有点干裂的嘴唇。

  两个人从来没有抱得这样紧,也从来没有这样难过。

  她说想睡一会儿,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总会这样要求。

  这一觉照例睡得很长,李然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她还没有醒。

  她睡着了像个小猫。辫子打开了,头发又软又黑,皮肤雪白的,看惯了高原人那种暗褐色的皮肤,视觉上简直不适应。李然自己是更黑了,已经不习惯穿浅色的衣服,总觉着反差过大,蒙蒙抱怨他黑得像煤球。也没有那样黑,可是他喜欢听她抱怨。

  他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想试试看她会不会醒来,她一下就醒了。

  “醒了,睡美人。”

  周蒙睁开眼先看到一大束黄色的康乃馨,心里虽然忧愁着,看着花也笑了。“今天,我想要红玫瑰。”

  言外之意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如果是最后的,她就要最好的。李然是否听懂了呢?

  他说:“我现在就去买。”

  “不,明天。”

  关于那个未完的话题,也留到明天吧,今天,两个人都没有勇气再继续下去。周蒙穿好衣服出来,客厅里一片黑,只有茶几上的蛋糕点着一圈小蜡烛。李然侧身坐着,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臂平放在沙发背上。

  烛光昏黄,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已经疼了起来。

  他那样子是特别孤单的,属于男人的一种孤单。

  以后,她试图忘掉他,但没有恨过他,恨不起来。回忆像老电影里的一个长镜头,镜头越拉越长,他孤单的身影越来越远。

  他回过头,看到她,站了起来。

  李然不仅买了花、生日蛋糕,还买了进口的超薄避孕套。

  避孕套显示了李然的决心。

  当你跟一个女孩说不通的时候,你需要先把她变成女人。

  序幕开展得极好,在隐秘的床上李然一点儿也不怀疑,蒙蒙是爱他的。“我爱你”,两个人彼此都是这么说的,控制不住不说,赤裸的身体过度亲密、过度刺激。

  李然果断地放弃了他穿着衣服做爱的老习惯。

  “不要,像塑料似的。”

  她真是太敏感了,他一碰她就知道不对。

  “亲爱的,你会怀孕的啊。”

  “不行,我受不了。”

  谁说女人都是一样的?女人和女人大大的不同。

  李然舍弃了避孕套,她沉静地让他一点点探入,可是,他进不去。她一定也是很疼的,虽然没有叫出来,喘气却又急又紧。

  他一退,她才算松了口气,嘴唇里面都咬破了。

  他吻她的嘴唇,尝到了一丝血的甜腥味。

  “我不是有毛病吧?”她真的开始担心了。

  “不会,可能是那层膜比较厚。”

  哦,还有这么个说法?

  “再试试。”她勇敢地建议。

  他无法克制地亲吻她。

  “宝贝,跟我走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甜蜜地回吻着。

  他们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

  李然觉得自己没有昨天精神集中,临阵发软,蒙蒙是没有叫疼,可是,她不叫他更紧张,因为他不知道她疼到什么地步了。

  后来,周蒙和潘多也同样好事多磨。

  潘多和李然的共同点是知识丰富,尤其在妇女生理卫生方面,既有理论又有实践,讲起来都是一套套的。不同点是,潘多明显缺乏耐心,急得抓耳挠腮的。连续三个晚上未果,第四个晚上,潘多辛苦熬了大半夜,终于在周蒙的沉睡中奇袭成功。

  后遗症是周蒙在跟着的一星期里总在半夜突然惊醒。

  长窗外,寒星两点,月如钩。

  周一的早上,周蒙在床上赖了半天才去学校上课。其实她不想去上课,李然坚持让她去。两个人老这么腻在一起,她是喜欢,李然却是喜欢不起。

  第一夜是12月13日,第二夜是12月14日,周蒙愿意记住12月14日。虽然实质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但隔不隔一层衣服是两样的,李然对她也是两样的,他以前对她当然很好,那也没有现在一半好。怎么讲呢?以前对她是好,现在对她是亲。

  亲,就是在以前会觉得肉麻的一种好。昨天,他给她梳辫子她还有点儿不自在呢,今天,他甚至给她穿衣服,还有许多古怪亲热的称呼。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不对你好对谁好?你是我老婆。”

  老婆,这个俗气的字眼原来可以这样动人啊。

  最稀罕的事儿还是,在他面前她感到饿了,不是渴,而是饿。

  她从来没吃得这么多过,连奶油蛋糕这种甜食都一气儿吃了两块。李然一开始看着她笑,后来直担心她撑着了。

  今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当你这么想的时候,十有八九会出意外。

  上课还是晚了,李然送她到学校的时候,都十点多了,第二节课都下了。从师大出来,李然在十字路口的花店停了一下,花店是新开的,去年这里还是个杂货铺。用花店的长途李然给报社的小梁打了电话,来的时候室主任根本不准李然的假,快到新年了,事多任务紧,人手本来就不够。虽然准备辞职,可是这么给人撂挑子李然觉着不地道,而且,如果蒙蒙坚持留在江城,他能不能辞职还要再考虑。冷静下来想一想,要求蒙蒙跟着他过那种动荡流离的生活也是不公平的,即使只是两年。她要的只是一份安宁,甚至只是安宁地等他。

  连这个他都不能给她吗?

  遗憾的是,似乎不能。

  打给小梁的电话却是杜小彬接的,杜小彬说:“李然,我正找你呢。”

  “有事儿吗?”李然口气冷淡。

  “也没什么事儿,”她幽然地说,“我刚去医院做了检查。”

  李越从花店门口匆匆走过,她戴一顶俏皮的贝雷帽,长长的黑风衣露出一块杏黄的里子。她没有看见靠在花店门口的李然,李然也没有看见她。

  一段长长的烟灰落在黑色的耐克鞋上,就在这一瞬间,什么都垮掉了,同时,一切都决定了。“我明天下午到拉萨。”

  简单地说完这句话,放下电话交了钱,李然才走了几步又被人叫住了。

  “先生,您的花。”

  红玫瑰,只开一个上午的红玫瑰。

  他抓得太紧了,玫瑰带刺的枝条扎破了他的手,并不觉得疼,他甚至笑了一下。最可笑的是,他一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蒙蒙在教室门口看到他,小鸟一样向他飞了过来。

  “好消息,《重逢》得了一等奖;坏消息,是一等奖的第二名。”

  李然本来确信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可是,看到她,看着她一无所知的微笑,就像剜他的心那么难受。第一次,看着她,看着她的微笑,他不觉得可爱而是可怜。

  “你怎么了?干吗直直地瞪着我!”

  周围的同学都在看他们,周蒙非常不好意思。

  他拉着她从侧面的楼梯下去,在楼道大门的背后他掩饰地吻她。

  “想你。”

  周蒙心里甜甜的,还非要她来上课,又这么想她。

  他想她,可是比想念,还多得多。

  她还在他的怀抱里,可是李然清楚地知道,他失去她了。

  他失去她了,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只是今天才知道。

  只是今天,他才知道是这么痛。

  而真正的痛,还不是此刻能领会到的,真正的痛是跟着日子一起走下去的,只有在岁月的不断流失中你才能明白什么叫做失去的空虚。

  周蒙最不愿意回忆的是那个下午。

  本来说好找小宗李越去玩儿的,可是李然说他忘了打电话,过了一刻他又对她说:“蒙蒙,我谁也不想见,我只想看着你。”

  她也是啊。

  昨天照的照片洗好了,他一张张地翻看,可这一次他没有留底片。

  中饭他们在外面吃的西餐,轮到李然只喝水,他说,因为秀色可餐,他已经饱了。她看得出来,他有心事儿,她以为还是为了昨天的事。

  电影院里在放旧片子,《宾虚传》,太长了,他们没有看完就出来了。

  然后,回到家。一进门,他就告诉她,他今晚回拉萨。

  周蒙第一个反应是感动,那么,他不辞职了,为了她的缘故。然后,她是不舍,既舍不得他走,又舍不得他为她放弃了另一样式的他更向往的生活。

  她又觉得他未免太狠心了,今天早上他没有她还像活不下去似的,可是到了晚上,说走就要走。“明天吧,明天再走。”

  李然明白蒙蒙指的是什么,昨是而今非,他庆幸的是他们还没有。

  明天?他不能,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变成对他的一种折磨。

  现在是五点十分。

  明天早上九点多有从上海到拉萨的飞机,今晚,去上海的火车最后一班是八点五分。李然的解释听起来再合理不过,报社要他马上回去。

  虽说有几分被情欲冲昏了头脑,周蒙还是属于讲道理的女孩子,她从来不缺乏理性。对着他,她慨然地点了点头。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然只要想到她就是这个样子:她对着他,沉静慨然地一点头。是对着他的,也是对着命运,虽然不知道可有几分猜到,那也没什么可说的。这是周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勇气。

  她只是点了点头。

  “到了拉萨给我打电话。”

  “嗯。”

  连这个电话他都没有打。

  暮色四合,落日的碎金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

  她在黑暗中无可救药地吻他,他也无可救药地吻着她。

  “别走了别走了……”心里这么一遍遍地求着他,却说不出来。

  说了,他就不走了吗?

  也许,他就不走了。

  她要送他去火车站,他坚持不要她送,理由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回来。

  “再说,”横下心来,撒谎也不难,“春节我不是还要回来吗?”他这样对她说。“春节我可以跟你回西安,如果我妈妈的手术没问题的话。”

  “手术会有问题吗?”

  “不会吧,进的是最好的医院,找的也是最好的医生。”

  “蒙蒙。”他欲言又止。

  周蒙理解,人在取舍中自然会矛盾的。

  是取舍,可不是周蒙以为的那个结果。

  李然看看表,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还不到七点。

  “火车是几点的?”

  “八点的。”

  “那你该走了吧,还没买车票呢。”

  像一切不惯出门的人,周蒙总担心赶不上时间。

  李然是出惯门的,八点的火车,七点半走都绰绰有余了。可是今天,他要早走一点儿。“我送你到所门口,看你上了出租车我就回来。”

  李然不能再拒绝了。

  汽笛长鸣,火车就快开了。

  “李然李然——”

  声音远远地传来,极不真实,李然先疑心自己是幻听,是因为他正想着她的缘故吧。他踱到窗口张望——真的,是她——蒙蒙!可是,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她还没有看到他,眼睛匆忙地在一个个窗口寻找着。

  “蒙蒙!”李然把窗玻璃推了上去,她向他奔了过来。

  火车已经缓缓开动。

  “我——”她站定在他面前,说了一个字。

  他的手轻抚着她的脸,实际上,流泪的不是她,而是他。

  “我跟你去云南!”这句话她是冲他喊出来的。

  她喊完了就爽朗地笑了。

  他却再也止不住眼泪。

  火车去得远了,周蒙才转过身。

  原来男人也会流泪,周蒙想,李然一定是太感动了。

  

stubor 发表于 2007-7-27 12:07



  在拉萨,李然一见到杜小彬就说:“我们结婚吧。”

  终于轮到杜小彬呆住了,如果不是她听错了就是李然疯了。她是想过她会赢,没想过赢得这么容易——别的不说,李然可是知道她的底细的。

  如果仅仅是因为她怀孕了——“李然,”杜小彬顿了顿故意说,“对不起,我又去医院作了次检查,我没有怀孕。”李然眼里有什么东西快速一闪,又不见了:“我说的是咱俩结婚,跟你怀不怀孕没关系。小彬,我已经决定了。”

  这回,杜小彬笑了。

  他们坐在杜小彬工作的出版社的仓库里,四周堆满了一捆捆的书,墙角拉的布帘,还是李然在临江县看见过的柠檬黄格子布,布帘后面是杜小彬的床和杂物。李然是第一次来,没有椅子,他们都坐在书上。“走吧。”李然站起身来。

  “去哪儿?”

  “结婚不是要买戒指吗?你还要给你家里打电话,让他们把你的结婚介绍信尽快开来。”李然彬彬有礼地拉开门让杜小彬先走,“我们在拉萨结婚你没有意见吧?”

  杜小彬缓过神来了,口气也自然了。

  “买戒指急什么?我自己去打电话,你累了吧?就在这儿睡会儿,我把电热毯给你打开,不会冷的。”她说着就去铺床,由始至终,杜小彬处变不惊,自有她的一套。

  李然还真是累了,他一天一宿没睡了。

  至少有一点他没看错,杜小彬不难侍候,她会是个体贴的妻子。

  最便当的还是,他不需要向她承诺什么。

  李然结婚的消息,是小宗通知李越的。

  圣诞节的上午,李越正在中外合资的郊区温室花房采访,左右开弓忙得不可开交。“结婚?蒙蒙不是还没毕业吗?李然跟谁结的婚?怀孕了?谁怀孕了?喂,听不清楚。”李越对着手机吼,“小宗,我现在没空,中午回报社我给你打过去。”

  中午,李越刚回报社,不等她坐稳,小宗的电话已经追了过来。

  李越一听完,冲口而出是三个字:“不可能!”

  小宗回答:“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还告诉你,我早算准了有这么一天。”“那个叫什么杜小彬的,她不是你的情儿吗?”

  “乱讲,她跟我有吗关系?谁告诉你的?”

  “李然啊,一开始他说是他表妹,后来又说是你的情儿。”

  “那都是瞎掰,实话告诉你,杜小彬是……”小宗刹住话闸,为了李然的面子他也不能去掀杜小彬的底牌,“算了,不说杜小彬了,现在的问题在周蒙那儿,怎么跟她说?”

  “让李然去说,他做得出来就说得出口。”

  小宗大摇其头,恨不得现在就从电话线里钻过去,好让李越看见他大失所望的表情。“李越李越,你让李然怎么去跟周蒙说嘛,周蒙一哭他还说得下去吗?”“多新鲜哪,横竖把人家甩了,你们还落个心软。”

  “你觉得李然就好受吗?他也不好受,去年他跟周蒙在机场那难舍难分的样儿你也不是没看见。”李越沉默了,她不仅看见了而且记住了。可她记不清那个杜小彬的长相了,不漂亮是一定的。“李然就那么听话?杜小彬一怀孕就跟她结婚?”李越想不通。

  其实小宗也想不通,他不指望李然解释,李然给他的唯一解释是:“小宗,我决定了。”

  ——“反正,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即使他不跟杜小彬结婚,跟周蒙也不可能。”“我不明白。”

  “唉,感情上的事儿谁能闹明白,不过作为男人,我能理解李然。”

  “那当然,你们男人还不都是一丘之貉,喂不熟的白眼狼。”

  “别损人啊,李然就算负责任的了,你说他要不结婚,杜小彬怎么办?怀着孩子呢。”李越不响,小宗趁热打铁:“还有件事儿拜托你,李然希望由你去跟周蒙说这事儿,说真的,李越,只有你去最合适。”“李然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跟我说?”

  “怕你骂他呗。”

  “他不该被骂吗?”

  “那你是同意去了?”

  李越当晚就去了周蒙家。

  去前李越打过电话,电话一响周蒙就接了。不是李越敏感,是周蒙的声音里根本掩饰不住失望。李越立刻明白,在这个圣诞之夜,她在等谁的电话。

  也许不该选择这个特别的晚上,可是小宗的主张是让周蒙越早知道越好,省得她一天往拉萨打三个电话。李越自己也是个心里搁不住事儿的人,今晚有两个圣诞舞会等着她呢,可如果不跟蒙蒙先把这事儿说了,李越就没心思去跳舞。

  李越第一次来周蒙家,小宗提过,周蒙的母亲去北京看病了,她现在是一个人在家。当真来了,李越倒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按他们南方话讲,蒙蒙是那种长得乖的女孩子,蛮嗲的。李越有时候在路上碰到她,都拿不定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她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不大看人的。而且,你要是跟她打招呼,她头几秒钟总归不大自然,要停个半拍才能跟人亲近起来,一旦亲近起来呢,你又会感到她是那么纯朴,她喜欢你是发自内心的。她这种神态老让李越想起一个人——李越自己,五年前,念大学的时候。“李越姐姐,吃橙子。”

  周蒙伸过来的手腕上戴了只很别致的嵌绿宝石的银镯子,李越托着那段瘦伶伶的手腕子,一咬牙,全说了。拉萨,李然的宿舍里,李然跟杜小彬两个正在收拾行李,大行李早都收拾好了,不好收拾的是李然在西藏拍下的大量照片和底片。杜小彬很有耐心地把这些照片和底片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个小盒子里。“李然,你可以出摄影集了。”

  李然抽着烟没接话。

  这半个月发生的一切在外人看来也许很戏剧化,可对当事人来讲,就李然自己,日子还是在往前过——以他以前不能想像的,如常的节奏。

  “摄影集就叫《来自另一世界的风》,再配点儿藏族诗歌和民间传说,搞得神秘一点儿,西藏吸引人的是神秘。”

  到底在出版社干过,从选题到策划,杜小彬一说,就挺像那么回事儿。

  两个人相视一笑。

  杜小彬心里说:李然李然,你也没什么可委屈的,看着吧,娶了我你并不吃亏。再过一个多小时,从拉萨去昆明的火车就该发车了。

  杜小彬和李然都没有想到今夜是1993年的平安夜。

  小梁来了,他是来送他们上火车的。

  小梁进门先嚷嚷:“大哥大嫂,行李都收拾好了?李然,跟我到外头拦辆出租车去,开进院儿就方便多了。”一出门,小梁往李然手里塞了个信封。

  “下午刚到的特快专递。”

  “她今天来电话了吗?”

  “没有。”

  小梁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我去拦车,你就在那边走廊等我吧。”

  一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笔画幼稚的字,李然就知道是蒙蒙的。

  他扯开信封。

  是一张贺卡,她写给他的最后的字:真的有来世吗?

  那么我愿做一只懂得飞翔不懂爱情的小鸟一朵瞬间开放无声消融的雪花甚至窗前的一角蓝天掀乱书页的风落进你手心里的一滴小雨蒙蒙一行清泪重重地溅落尘埃……

  小梁叫了出租车回来,远远地看着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宗带着他老婆,还有一帮朋友客户在一家粤式酒楼大吃二喝。

  他的手机响了,是李越打来的。

  “你都跟她说了?”

  “说了。”

  小宗声音里添了几分小心:“周蒙,哭了吧?”

  “没哭,出乎意料的平静,我觉得她有思想准备。”

  是没哭,连眼角都不曾湿润。

  一只过冬的长脚蚊子懒懒地飞过来,周蒙才说了一句:“有蚊子。”她一伸手,稳稳地夹住了蚊子的两只长腿。

  ——“哎呀,没哭,这就不好办了。”

  李越火了:“怎么?你还盼着她为李然哭啊?就是不该哭,李然不值得她流一滴眼泪。”小宗一句话就让李越消气了:“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是伤心不伤心的问题。她要是伤心,那最好还是哭出来,不然,可落下疤了。”

  蒙蒙伤心吗?这还用问吗?

  她只是异常安静。

  李越哑了,小宗可得意了,摆出一副心理分析大师的派头垂问道:“周蒙都说什么了?”

  旁边他老婆吴蔚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你,没完了?”

  “也没什么,她就说她想睡觉。”李越沉声道。

  “睡觉?我不信她现在睡得着。”

  话说到这儿了,电话两头的两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祥的念头:小姑娘可别想不开。“小宗,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打完了再给我打过来。”

  吴蔚不满地瞟了老公一眼,没言声。吴蔚跟小宗相反,吴蔚是君子寡言。不到五分钟小宗的手机又响了。

  “我一直打,她家的电话一直就占线,你说,她会不会是在给李然打电话?”李越急慌慌地说。“不可能,她根本找不到李然,我都找不到李然。”

  “小宗,我不太放心。”

  门打开了,周蒙苍白着脸出现在李越和小宗面前。

  “我要去北京。”她的嘴唇直哆嗦。

  “好好,我去帮你买火车票。”小宗安慰道。

  “不,飞机,我妈妈我妈妈……”她哆嗦得简直没有办法说下去。

  李越赶紧把她扶到沙发上,下死劲儿搂着她,好一会儿才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周蒙的妈妈手术之后昏迷不醒,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

  李越和小宗对了下眼色,心里都是暗暗叫苦:早知道,李然结婚的事儿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她。不必叫苦,从另一个角度讲,时机选得恰到好处。唯有过度的痛苦才有麻醉的效果。从江城到北京的飞机是早晨八点半的。

  不到七点,李越就听见周蒙起床的声音。李越昨晚没敢走,在周蒙母亲房里睡了一夜。李越本是和衣睡的,这会儿一骨碌就爬起来了。

  客厅里一股呛人的烟味,李越踮着脚走到厨房门口一看,屋角扔着两捧花,一捧是已经枯萎了的红玫瑰,另一捧是黄色的康乃馨,还没有开败。蒙蒙正在水池里烧东西,可以想像她烧的是什么,也可以想像到她此时的心情。

  这是女孩子的伤心一刻,不过此时,周蒙丝毫感觉不到伤心,她没有心理空间为李然感到伤心。比起生死,感情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李然对她说过,“你不会失恋的,咱们可以打赌。”现在看来,这个赌局她是胜了,这份感情她是输了。她回过头来看着李越,李越却不忍直视她。

  “我妈妈不会有事的。”她又说了一遍,“我妈妈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再过几个小时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我妈身体一直特好,她从来就没病过,她进的是最好的医院,给她动手术的是最好的医生,前天我妈还给我打过电话呢。”周蒙打开水龙头冲掉灰烬,声音低了下去,“可是,我刚才给家里打电话,家里怎么没人呢?”

  “别担心,他们一定是到医院陪你妈妈去了。”

  小宗来了,他带来了机票。

  “你俩吃早饭没有?没吃?”他看看周蒙,“空腹坐飞机更容易吐。”

  周蒙摇摇头。

  小宗从口袋里拿出德芙巧克力,递给两个女孩子。

  “昨晚我给你哥哥打过电话了,他会去机场接你。”

  “我妈怎么样?”

  “你爸在医院陪着呢,病情没有继续恶化。”

  周蒙脸色缓和了点。

  “那要没什么事儿,咱们现在就走吧,对了,蒙蒙,你先吃两片‘晕海宁’,你哥说你晕机。”周蒙一仰脖把药吞下去了,平常她吃药可没这么利索,嗓子眼细,不知要用多少水送呢。李越手快,给她倒了杯水。

  喝水,能稳定人的情绪。

  临出门,周蒙把地上一个小背包交到小宗手里,垂着眼说:“你给他吧。”

  从昨晚到现在,她都没有提过李然的名字。

  李越瞥了眼她的手,戒指不见了,手镯也不见了。

  在机场,目送周蒙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李越长叹一声:“真可怜,不知道她妈妈现在脱离危险期没有。”

  小宗低下头:“她妈妈,昨天上午就去世了。”

  “不可能!”

  “李越,再告诉你一次,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小宗又说,“他哥哥本来准备亲自来江城接她的,不敢在电话里告诉她。”

  “天哪,蒙蒙今天早上还一遍遍地跟我说,她妈妈不会有事的。”

  “所以讲啊,人生无常。”

  李越红着眼圈骂了一句:“李然这个狗娘养的。”

  小宗垂头丧气地说:“周蒙的哥哥也是这么骂的。”

  在首都机场见到哥哥周离,周蒙没有哭。哥哥流着泪告诉她母亲的死讯,周蒙还是没哭;从机场到医院一路上周蒙都没有一滴眼泪。

  在医院的太平间,一见到父亲,一看到母亲的遗体,周蒙哭了,号啕大哭。那种委屈是从来没有过的,那种痛失是未曾经历过的。

  是哭母亲,也是哭她自己,她完了,什么都完了。

  也许,她才刚刚开始。

stubor 发表于 2007-7-27 12:08

劫后

  周蒙第一次去学校总务处领班级用具,总务干事瞟她一眼,爱答不理地说:“叫你们班主任来。”

  周蒙答:“我就是班主任。”

  她是班主任,江城四中初一(二)班的班主任。

  1994年9月,周蒙大学毕业,分到省重点中学江城四中作语文老师。

  不开玩笑,她现在教两个班的语文,一周的正课加辅导课一共有十六节,课最多的一天,她要上四节课。周蒙最盼上作文课,因为不用讲话,可是学生写完作文她要改啊。刚当老师,人笨,看学生作文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错别字、乱用标点符号、句子不通、词不达意,改得她头昏脑涨。别忘了,她还是班主任呢。别的日常琐事不说,当班主任,每天早上七点就要到班上监督学生上早读。周蒙骑自行车上班,从她家到位于市中心的四中她最快也要骑二十分钟,那就是说,即使不吃早饭她至少也要在六点半起床。

  六点半,高中毕业以后,周蒙就没这么早起来过。

  只有一两次,还是因为李然的缘故,她的大脑皮层过于兴奋了,以致彻夜失眠,早上五点多就能爬起来。开学不久,一个星期一的下午,周蒙正在给学生讲语法:名词。

  转身之间,她注意到,窗外有一个男人,注视着她。

  不是李然,她知道,可她不由得想到了他。他去西藏以前,有一次出差回来跑到师大来找她,她在上课,他就站在教室的门外,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幸亏不一会儿就下课了。他在看她,她的同学们都在看他。趁学生做练习的时间,周蒙从教室里出来了,窗外的那个男人是小宗。

  第一句,小宗也是这么说:“我刚回来。”

  小宗刚从日本回来。

  还是年轻啊,恢复快,可塑性强。——刚才,从窗口一眼看到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课的周蒙,小宗就这么想。周蒙穿的是一身浅杏色套裙,乌黑的短发齐耳,面带微笑,讲起课来连说带比画的,挺投入。有学生在下头讲小话,她立刻像模像样地瞪了过去,不过,就是瞪人,那表情都显着明丽动人。小宗心里嘀咕,他要是那个小男生,可禁不起她这么一瞪两瞪的,搞不好就会暗生爱慕。

  可她从教室出来,跟他打招呼的时候,眼睛忽地就红了,不过,也许是他看错了,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神又显得特别清澈。

  “挺像那么回事啊,周老师。”

  周老师还有点儿腼腆,笑笑,没说话。

  “给你带了个日本小人偶,打开看看,跟你长得一个样儿。”

  “谢谢。”周蒙手托着包扎漂亮的礼品盒,并没有打开。

  “对了,中午你有地儿吃饭吗?”

  “我自己带饭。”其实,周蒙中午经常不吃饭。

  “带饭多麻烦,去我们单位食堂吃吧,物美价廉。又不远,就隔两栋楼。”“我该进去了。”教室里的学生已经骚动起来,几个捣蛋鬼贴着窗户往这边看。“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中午我来接你。”

  天地良心,直到此时,小宗还是把周蒙当作李然的女朋友,不,遗孀,更不对。总之,他对她没有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

  就是觉得她怪可怜的。

  下午,开完班会,周蒙回到语文组办公室。高中部的几个老师还没有走,这很难得,高中部的老师是很忙的,他们在校外兼着各种高考辅导班的语文课。周蒙听他们议论的是学校分房的事,这跟周蒙没关系。当初省重点四中之所以放弃了好几个优秀毕业生选了周蒙,就为着周蒙不要房。那些优秀生也没人敢要一套,只是要一间,可是四中的领导有长远眼光,现在是要一间,以后还不是得给一套?

  明天又要上作文课了,周蒙还有半个班的作文没改完,她不想拿回家改,一天都卖给学校了,回到家只想往床上躺。

  周蒙先泡了杯热茶,还没等她坐下来改作文,喜欢跟她这个小字辈开开玩笑的章老师发话了:“小周,你要现在就结婚,也可以跟学校要房。”

  周蒙笑笑说:“我们家房够住了。”

  “小周有男朋友了吧?”语文组组长田老师问,说实在的,作为一个精力旺盛的中年女性,这个问题在她舌头上滚来滚去的也有一个多星期了。

  田老师一问,其他几个老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周蒙,都有一点儿好奇:新来的小周老师,挺漂亮的小姑娘,工作也不错,每天骑个车独来独往的,好像没有一点儿社会关系。

  “我男朋友在外地。”

  周蒙端着茶杯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作为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谈起自己的男朋友,她的神情未免太正经严肃了点,没有人会试着再问下去。周蒙骑车回家的时候已经八点了。要么早一点要么晚一点,她最怕黄昏的时候挤在车流里往家赶。赶什么呢?家里又没有人等她。

  华灯初上,这个城市还显得好看点儿。9月的风还是软的,似乎轻轻一吹,就可以把人的心吹开。回到家,周蒙第一步是开电视,不管它放什么,有点儿声音再说。她从冰箱里倒了一大杯自己做的冰红茶,一口气喝下去,再拿起桌上的一块绒布,走到客厅的五斗柜前。五斗柜上是她妈妈的大相框,不是遗像那种,彩色的, 1988年她妈妈在德国的时候照的,烫发,穿一件香槟色的长风衣,神采飞扬,显得特别年轻。她妈妈不像是去世了,而是出差了,只是这个差出得太长太长。

  周蒙仔细擦了一遍玻璃相框,把相框放回原处的时候,她的脸上添了两行细细的眼泪。相框旁边放着一瓶十二枝洁白的康乃馨。

  花事依然盛,人去不回头。

  下午钟点阿姨来过,每星期一三六她都来。

  周蒙洗了把脸,到厨房里看了看,阿姨今天给她做的是鸡丝炒笋丝,香菇青菜,鲫鱼汤,还有一小碗雪里蕻肉丝是给她明天下面条吃的。电饭锅里米已经淘好了,插上,十五分钟就熟。从周一到周五,周蒙每天只吃一顿,中午想起来了她会给自己冲一杯牛奶。因为只吃一顿,白天体力消耗又特别大,每天晚饭她都吃得特别多,顶得上一个小伙子的饭量。

  周蒙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看的是重播的“东方时空”。吃着吃着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眼里直直地冲出泪来,她很快用手抹掉眼泪,眼睛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嘴里慢慢咀嚼着饭粒。没等她吃完饭,电话铃就响了,周蒙晓得,多半又是戴妍。戴妍和葛俊都没参加国家分配,一毕业双双去北京闯天下,戴妍想进外企,葛俊是奔着当歌星。

  戴妍现在在一个大型合资企业里当接线员,她只要值夜班,就准给周蒙打电话诉苦。“怎么样?葛俊找到工作了吗?”周蒙问。

  “没呢,我已经给他指了条明路了,傍个有钱的老女人捧红他算了。”

  “那你呢?”

  “我就傍个有钱的老男人呗。”

  这样的话周蒙也不是第一次听戴妍说了,自从去了北京,戴妍就老这么说。“戴妍,你别老这么说,葛俊该往心里去了。”

  “你以为我不说,他心里就不想啊?现在他们家也没钱了,葛俊可不是不想傍,是还没傍上呢。”葛俊是个小白脸,可是,周蒙不能想像葛俊会是那种吃软饭的小白脸。

  “葛俊还不至于吃软饭吧。”

  “什么软饭硬饭的?只要是饭。”戴妍叹口气,“你呀,你就是太单纯了,也怪不得李然……”戴妍自知失言,噤住了口。

  什么都可以,李然这个名字,不可以。

  她一直都不跟她们说。

  戴妍跟宿舍里的女孩子只知道周蒙的母亲突然去世了,不知道李然的事。她始终不肯说。

  说是不肯说,她的脸却出卖了她的心事,原先那么光滑细致的皮肤,长了一脸痘痘。戴妍猜到了,别的女孩子也多少猜到了,可是都不敢问,连同情都不敢表现出来。有关细节戴妍还是从小宗书记那里问来的。周蒙说不出话来。

  她听着戴妍在话筒里一遍遍急火火地道歉,她不是跟戴妍生气,她只是说不出话来。“没事。”

  她终于说出了两个字,挂了电话。

  是没事,事实是,她到现在还不能相信李然已经不要她了。她相信他有了别人,可她不相信他真的不要她了。他只要回一下头,看一眼,他都会心软的。

  所以,李然怎么也不敢回头啊。

  等周蒙洗完澡吹干头发,躺到床上,她看了眼闹钟,已经十点十分了。不是夸张,她已然累得腰酸背痛了。作为老师,不仅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也是一种体力劳动。劳动人民沾枕就着的良好生活习惯,周蒙还没来得及养成,不过,她至少是不再失眠了。

  此刻,周蒙背靠在枕头上,重排班里的座位表,定小组长和各科课代表。像所有班级一样,周蒙这个初一(二)班也由这几类学生组成:聪明而用功的学生,不聪明而用功的学生,既不聪明也不用功的学生,聪明而不用功的学生。像所有的老师一样,周蒙经常夸奖的是聪明而用功的学生。也像所有的老师一样,她会有几个比较偏爱的,聪明而不用功的学生。

  周蒙手里还拿着笔,人已经睡着了,她没有关灯,她现在睡觉不关灯只插门。奇怪的是,连做梦,她都没有梦到过他。

  她梦到他要在好几年以后,她已经身在美国了。

  好像是很多人在一个饭店里吃饭,挺热闹。吃完饭,他和一个女孩子一起离开了,而她是一个人。走着走着,他又追上来了,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傻瓜,我爱的是你啊。”

  她是哭醒过来的。因为哭出了声音,惊醒了睡在一边的潘多,他吓得把她抱在怀里,一连声地问是不是做了噩梦。

  可是不等她回答,潘多一转头又睡过去了。

  夜凉如水。

  第二天中午,小宗不到十一点就进了四中校门,直接去了语文组的办公室。别忘了,小宗是高中时代就入了党的,他在哪个中学入的党?四中。

  周蒙上完第四节课回到办公室,意外地看到小宗跟章老师谈笑正欢。

  小宗看到她挤挤眼说:“章老师是我的老班主任。”

  中小城市,江城是太小了。

  小宗并没有带周蒙到他们外贸食堂吃物美价廉的份饭,他请她在外面吃的。“明天吧,明天再去我们单位吃。”小宗说。其实,明天,以后,一直也没有到他们单位去吃过。周蒙无可无不可,在哪里吃都无所谓,她只是想问小宗一句话。

  她不晓得,小宗也想问她一句话呢。

  小宗跟周蒙一块儿吃过几次饭,约略知道她的口味,点的是一色清:清炒木耳菜(一定不要蒜),清炒豆苗,清炒鱼片,清炒虾仁,汤有个名目,叫作“鲫鱼过黄河”,其实就是鸡蛋鲫鱼羹,要水搁得多、蒸得嫩才好吃。

  小宗叮嘱小姐:“菜里少搁点儿油。”

  他记得周蒙说过一次,饭馆里的菜不好吃,油太多。

  闻到菜香,周蒙还真饿了,昨天晚饭给戴妍搅的,没吃好。

  看她吃得那么香,小宗想起以前李然老渲染蒙蒙吃得如何少,少得有厌食症的危险。不过,女孩子嘛,一失恋胃口就特好,也是常有的事。

  她特别爱吃炒虾仁里的毛豆,用筷子专挑毛豆吃。很自然的,小宗拿起勺子一点点儿地把虾仁和毛豆分开。周蒙不觉停下筷子看了小宗一眼,小宗一抬头,正好碰上她的目光。

  “学生调皮吗?”

  “挺可爱的。”

  吃完饭,周蒙跟小宗在四中门口分了手。

  回到办公室,坐在位子上打开备课笔记,周蒙才想起来,她忘了问了。她想问小宗的是:李然给你打过电话吗?

  小宗在路上给李越打手机,劈头就问:“喂,你们女孩子失恋,到底要多长时间才痊愈?”

  李越冷静地回答:“我有资料,按照统计,六个月到三年不等,也有个别案例,终生不愈。——怎么了?蒙蒙又怎么了?”

  “她跟她们学校老师说,她的男朋友在外地。”

  “你是说,她还想着李然?”

  “还有谁?都大半年了,杜小彬孩子都生出来了,周蒙怎么就想不通呢?李然不是以前的李然了,他不仅是别人的老公,而且是别人的爸爸了。”

  李越心说了,想不通有什么奇怪的?想通了才奇怪呢。

  小宗继续说:“我想问问她,又不知道怎么问。”

  “还是别问,她会下不来台的。”

  “我也是这么想,李越,你看,”小宗心里飞快地转了几个念头,“要不要给她介绍个男朋友?转移一下注意力。”

  “小宗,我看还是顺其自然吧。”

  这也许正是小宗潜意识里想要李越说的,好像李越这么一说,他就不担责任了,他就没有私心了。“李然一直没再跟你联系过?”周蒙忘了问的,李越问了。

  “没有,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他爸妈都没他的电话,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结婚了。”“他够狠的。”

  “谁说不是呢?”

  唯一没有说李然心狠的是刘漪,刘漪在电话里知道消息,隔了良久,怅然喟叹:“怪我。”小宗真懊悔告诉了她,这能怪得着她吗?

  电话是刘漪打过来的,她本来是要通知小宗她结婚了,通知小宗也就是通知了李然。可是,她不再有兴致提她的婚事了。

  刘漪的丈夫姓廖,比她小两岁,矮五公分。

  当天下午小宗下班的时候,脚一顺,又拐进了四中的校门口。

  夕阳西下,教学楼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楼前的小花坛里,菊花早早地开了。对四中,小宗是有感情的,从初中到高中,他在这里度过六年好时光,和老婆吴蔚一起度过的。当然那时吴蔚还不是他老婆,是个美丽又严肃的女生。

  想想老婆什么都好,就是过分严肃了一点儿。

  很难说小宗是存心来找周蒙的,六点多了,校园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远远看到语文组办公室透出的灯光,走过去,从半掩的门里,他看到周蒙一个人伏案而坐。无法解释的是,他的鼻子酸了。

  到11月,期中考试过后,周蒙才觉得她这个老师像那么回事儿了。

  她听取章老师的意见:一个好老师,不是试图把自己累死,而是试图把学生累死。说得好听点,就是要善于调动学生的积极性。

  现在周蒙看学生作文看得可快了,不快不行,她现在不仅要看作文,还要看日记,看周记,看学生摘抄。摘抄就是让学生每周从课外阅读中做二百字以上的摘录抄写,一个句子,一首诗哪怕一段歌词都行。为了让学生觉得新鲜有趣,周蒙特意去刻了个玫瑰花章,一般的摘抄她打上一到两个玫瑰,精彩的摘抄她最多给打五个。并且许诺一年以后评奖,得玫瑰花多的前三名奖品丰厚。

  中国传统的统治艺术是善于命名,周蒙也颇精于此道,她把摘抄命名为“玫瑰花行动”,很让学生兴奋了一阵。

  继“玫瑰花行动”之后,是“代号MS”。

  什么是“代号MS”呢?就是“MY SECRET”,自己的小秘密。周蒙跟学生约定,如果他们在一篇日记的开头标上“MS”,她保证不看。

  周蒙真的做到不看了吗?她还是看到了一些秘密,给她以最深刻印象的是骂她的,有学生骂她臭美,也有学生骂她不配当老师,因为她板书难看,更有学生直抒胸臆地说就是讨厌她。周蒙没有生气。她羞愧,但是没有生气。对骂她的学生,周蒙以后会特别注意自己的态度言行,希望可以达成和解。

  可是慢慢地,她还是感到失败。

  本来她就不是个喜欢跟人打交道的人,而且如果一件事情做不好,她会本能地选择放弃。在这个时候,以至半年后辞去教职,周蒙都没有意识到,她一次次地放弃,她放弃的其实是生活本身。这一年的秋天,在周蒙还没有来得及特别伤感的时候就过去了。

  她还是会晚一点下班,天冷了也黑得早了,八点多回家的时候,路旁的小吃摊让人觉得温暖而踏实,即使你不去吃它。

  小宗经常跟她一路回家,他在外贸新分的房子,也在这个城市的西南部。也不是约好的,是一个默契,他通常六点多会来找她。来了就很热闹地帮她干这干那,最喜欢改作文,评语一写就是老长,分数又给得偏高。精明点儿的学生一看就知道不是周老师的手笔,小宗的字写得漂亮多了。她的语文课代表,当着她,指着作文本上的评语,老腔老调地跟别的同学说:这是周老师的男朋友改的。周老师连忙正色更正:是我的助教改的。

  助教很细心,每个月有几天,周蒙会特别累,助教就会说打车回去吧。她要是赶上胸闷不能坐出租车,他就用自行车带她回去。第二天一大早再去接她,因为她的自行车搁在了学校。也不是每天见面,小宗不时国内国外地出差,赶上一个长周末多放几天假,他都会去看老婆。怎么讲呢?他可以说是她的老师,也是李然的好朋友,还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有一回,她和小宗骑车经过师大门口的时候,看到李越和张讯两个走在前面的人行道上,她和小宗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车速,慢得几乎要停下来。

  张讯也结婚了,和另一个女人。

  好像所有的人都会结婚,而且大半是跟另一个。

  最具讽刺的,即使真跟那一个结了婚,又觉得他(她)不是原来想像的那一个,还是另一个。

  

stubor 发表于 2007-7-27 12:09

过年

  周蒙接到一个电话,是周离,她哥哥。

  她哥哥说:“爸爸准备今年过年跟王阿姨结婚。”

  周蒙懵了:“哪个王阿姨?”

  “就是我岳母。”周离声音里有一丝不耐。

  对,周离媳妇曹芳的妈妈是姓王,而且守寡多年。

  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合理的,周蒙只是没有思想准备。

  暑假,周蒙分配的时候,周从诫特地到江城陪了她一个月。父女两个人都尽量回避提到母亲。不是说周从诫不难过,只是多年的两地分居,他已经习惯了妻子不在身边,真正不习惯的是周蒙。有她妈妈的老同事来访,看到周蒙都要感叹两句:“周蒙长得越来越像方老师。”周从诫总说:“像德明年轻的时候。”

  他怀念的是妻子年轻的时候。

  等周从诫回了北京,周蒙暗暗地松了口气。

  是在母亲去世以后,周蒙才发现父亲是那么懦弱的一个人,懦弱到失去能力正视自己的感情。不管那是爱还是怨。

  至于她哥哥周离,周离胖了也开始歇顶了,人就是这样慢慢磨老的吧?周蒙身边也没个可说说话的人了,除了小宗。

  ——“过年我不去北京,累死了,我还想在家里好好睡几天觉呢。”

  已经当老师的人了,讲起话来神态还跟受了欺侮的小孩子一样。

  “那怎么行?”小宗不由得放柔了声音,“你爸爸会认为你赌气。”

  周蒙不语。

  她有什么可赌气的?这不过是她爸爸,她自己未婚夫跟别人结婚,她也只在事后被知会了一下,而且,由于她周蒙为人一向大方的缘故,至今她都不敢跟任何人表示:她生气了。

  “——下午没课吧?没课我陪你去买衣服。”毕竟是已婚男人,对付女人小宗技巧是好的。“不买了,学生都在周记里给我提意见了,说我一天一件新衣服,搅得他们每堂课的前五分钟不能专心听讲。”

  小宗乐不可支:“给你提意见的是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

  国家“九五”计划即将圆满完成,老百姓穿件新衣服不算事,可是像周蒙这么一天一件确实让人眼晕。她身上这件高领白毛衣大概又是新的,反正小宗头一回见。

  虽然嘻嘻哈哈,小宗是个有常识的人,按照常识,女人的购物欲和心理健康是成反比的。挨到年前,周蒙还是乖乖地去了北京。

  到了北京,周蒙敏感到爸爸、哥哥,包括曹芳都对她有点儿小心翼翼的,小心得好像她是个外人。爸爸又特别提到要给她往北京调工作的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王阿姨可以鼎力相助。对了,王阿姨还是国家教委的一个副科长。

  周蒙婉言谢绝,她真不是跟谁赌气,在哪里当老师还不是一样?

  可是周蒙这样不领情,还是让周从诫有点儿伤心,女儿冷淡的样子就跟她妈妈一个样儿。做父亲的没有不疼女儿的,周蒙小时候跟他还亲近,越长大性子越独。就说李然那件事,简直不能跟她提,要是她妈妈在,还好一点儿。

  她一个人在南边,打电话过去,她跟周离还能说几句,跟他就没有什么话了。周从诫心里嘀咕,女儿是不是怪他,为了她妈妈的事儿?德明术后昏迷是被耽误了。凌晨的时候,值班大夫年轻,不敢拿主意。当时去砸主治大夫的门就好了,不知道啊,不知道人就那样醒不过来了,都说手术很成功呢。

  和王心月的事儿是快了点儿。

  周从诫五十七岁,曹芳妈妈王心月五十三岁,两个人正式谈了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关系。这一年周家的年夜饭是在饭店和王阿姨吃的。

  看着一桌子菜,周蒙只是怀念她妈妈做的熏鱼风鸡八宝鸭子,如果一个人可以关在怀念里过日子,那有多好。不过周蒙还是春风满面的,她不忍坐视爸爸脸上的歉意,于是和哥哥一起向王阿姨敬了酒。王阿姨身份尴尬而表现得体,她带来了两件羊绒毛衣,一件粉色的是给周蒙的,另一件黑色的给曹芳。王阿姨轻轻说了一句: “周蒙皮肤白,穿粉的好看。”

  曹芳凑趣:“真的,又白又嫩,天生的好皮肤。妈,周蒙连洗面奶都不用。”这顿年夜饭,周蒙只是吃得累。

  宴罢,周从诫亲自送王心月回家。

  趁着曹芳走在前面,赶回家看八点钟的春节联欢晚会,周离跟妹妹说了一句:“周蒙,我老觉得妈妈是出差了。”

  “是一个长差。”周蒙握住了哥哥的手臂。

  周蒙一年没来北京了,一来,每个人都在谈钱。

  曹芳是不消说,由高能所的实验员转做房屋销售代表,开口闭口就是她这一年赚了多少佣金,因为赚得多了,她在家里说话的嗓门也高了。

  邻居小青姐姐两年前从中央部委辞职到一家香港人开的公司,现在已经做了副总,进出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她要让周蒙见见世面,带她去参观那家香港公司。公司挺大,在新修的写字楼里整整占了一层,下了班还可以在楼里的洗浴中心泡桑拿。

  小青姐姐对她说:“周蒙,可惜你不是学英语的,不然,到我这儿来,我给你起薪两千。”小青姐姐三十岁了还没结婚呢,当然她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她的老板,同时是别人的老公。

  年初三,周蒙去朝阳门看了戴妍和葛俊。他们租的房子就在朝阳门地铁旁边,平房,贼冷贼冷的。戴妍见了她就跟见到了亲人似的。

  “周蒙蒙,”她还是那么叫她,“你怎么一点儿没变啊。”

  “才半年,你要我变成什么样儿啊?”

  才半年,戴妍已经变了,不是说她不漂亮了,是她脸上不再有光彩,南方人讲话就是水色不好。也许是气候的问题,也许是因为生活。

  葛俊没那么小生气了,从周蒙进门他就没抬起过头来,手里夹着烟张罗着烧开水冲咖啡。以前葛俊是不抽烟的,为了保护嗓子。

  “我们马上就要搬家了,单元房,有暖气。”戴妍显得兴致勃勃,“葛俊现在吉他弹得可好了,他每天晚上都有演出。”

  “是伴奏。”葛俊嘴角一撇,甩了下头发,把刚冲好的咖啡端给周蒙。

  周蒙拿着咖啡,一低头间,瞥见戴妍用手轻柔地抚着葛俊的脸。

  她爱他,这是显然的。

  葛俊喝完一杯咖啡就走了,他说要赶一个场子。

  他一走,戴妍脸就放下来了。

  “有个女的在追葛俊。”

  “葛俊不会离开你的。”事实上,周蒙觉得他俩现在就像结了婚的小两口,看着比大学那会儿踏实。“葛俊是离不开我,不过,那女的也不够有钱。”

  “你自己呢?”戴妍还在那家合资企业,不过升了职。

  “机会,要看机会。”戴妍耸耸肩,“找个有钱人不难,有钱,不下流,对我还真情实意,就难了。”找到这样的男人戴妍就会离开葛俊吗?

  周蒙觉得这还是个问题,戴妍很清楚这不过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冷吧,你?”戴妍抓住周蒙缩着的两个肩膀,“咱们出去吃饭去。”

  “别出去了,就想在你这儿喝点稀饭。哟,镇江酱菜,在哪儿买的?我一到北京就想吃镇江酱菜。”“跟我一样,贱命一条。”戴妍拿起电饭锅抓了两把米,回头问道,“周蒙,你说,人活着什么最重要?”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她都已经失去了。

  过年,李然携眷回了西安。

  杜小彬生了个女孩儿,9月底生的,女孩儿生下来还不到四斤,弱得像只猫,杜小彬就叫她咪咪。李然是接到电报才赶回来的,做手术都是杜小彬自己签的字。她的预产期提前了,因为胎位不正,那么小的孩子杜小彬还是挨了一刀,缝了二十三针。

  李然没想到初生的婴儿会那么小,而且,那么丑,一脸的皱纹,丑得让他发愁,还是个女孩子呢。可是,看着这个小丑东西,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在杜小彬看来,这是她丈夫半年多来最愉快的笑容。

  婴儿真是天使。

  说起来,是她的丈夫,从她怀孕后他就没再碰过她。

  杜小彬不认为李然是顾忌她怀孕的缘故,要说顾忌,他也太顾忌了,难得在家,还是跟她分床睡的。不仅分床还分屋呢。一开始他们在昆明租房子的时候,李然就坚持要租两室一厅,她劝他,你又不常在家,一室一厅够住了,省点儿是点儿。李然的理由是不久就要请小保姆,多一间房子方便。到她怀孕七个月,李然请了小保姆照顾她。小保姆是在客厅搭折叠床睡的,至于李然自己住的那间房,只要他不在家就锁着。而李然什么时候在家呢?他在云南全省的各旅游点轮着跑,两个月也不会回一次家。家里又没有装电话,李然在外头隔个十天半个月会给她寄张明信片,不过是让她知道他在哪儿了。可是,说他对她不好吧,当时他脱离报社要买个自己用的尼康单反照相机,手头那么紧,还是先给她买了台电脑。电脑,那是当时除了李然,杜小彬最想得到的。有了电脑,写稿改稿,不仅是一件快乐的事儿,而且几乎给她带来快感。

  幸亏她可以写稿,不然,那么日日夜夜地等着他回来非把她等疯了不可,尤其在生理期,在她特别想要的时候。

  怀孕期间,杜小彬在写她的第一部长篇:《逝水》。

  在卷首,杜小彬想也不想地写下:看着一个人的现在,你体味到的是她的过去。是觉得抱歉了,李然这次回来对她态度特别好。

  从医院回家,杜小彬因为腹部没有拆线,走路还好,一上楼梯就会牵痛。他们租的房子在三楼,是李然抱她上去的,他跟她结婚杜小彬都没有觉得这样幸福,可惜楼梯太短了。

  到了三楼他有点儿喘了。

  “我重吧?”

  “不重,”他把她放到床上拉开毛毯,“应该再胖点儿,你还要给咪咪喂奶呢。”“李然,”她按住他的手,“你现在可以跟我离婚了。”

  他转身给咪咪换尿不湿。

  通常女人提到离婚分手之类的,包含三个层面的意思:试探,抱怨,恳求。李然把咪咪裹好放到杜小彬怀里。

  “小彬……”他没有说下去,嘴唇碰了碰她的脸。

  这天晚上李然是在她身边睡的,他睡着了,杜小彬没有,她很少有机会这么近地看着他,她很少有机会这样细致地抚摩他的身体。

  从医院回家的第二天中午,家里来了个杜小彬不太愿意见到的人。她当时在床上,小保姆在洗衣服,李然去开的门。

  “您找谁?”她听到李然问。

  “我找杜小彬,”杜小彬一听,已经知道大事不好。接着,她又听到对方说,“我是她妈妈。”她就是杜小彬的妈妈?李然马上想到的是,她是养母还是生母?应该是生母,因为按照杜小彬的描述,她的养母陈栀子是个面黄肌瘦的病西施,而面前的这位中年妇女,微胖,相貌平庸,面色红润。“我是李然。”李然还解释了一句,“小彬的丈夫。”

  “李然,你就是李然,这怎么话说的,都没见过你的照片。我接到你的信就赶来了,孩子的户口正在办。”信?前两天李然是把咪咪的出生证等文件特快寄给了枞阳的杜有康。那么说,她就是陈栀子了,李然迟疑地接过陈栀子手里两个灰扑扑的50年代的旅行包。

  杜小彬这时从里屋出来了,叫了声:“妈。”

  夸张固然是一种文学修辞手法,但这实在不是李然能够想像的陈栀子。不说别的,就算倒退二十年,杜小彬这位妈也不会像一朵花啊。陈栀子倒像个当老师的,嗓门洪亮快人快语,还有点儿自说自话。陈栀子看到咪咪就把她抱起来,从衣服内袋里摸出个小小的银手镯给孩子戴上,嘴里啧啧的:“小,跟小彬刚生下来一样小,小猫似的。”

  “妈,你身体还好吧?”杜小彬问。

  “我没病,就是你爸,3月又住了次院。他那个哮喘就那样,一到春天准犯。”陈栀子放下咪咪,“唉,你呀,也不知道写个信,不过看你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躺下,小彬你快躺下,刚生孩子可不敢着凉。”陈栀子把女儿按到床上,又在衣服内袋里摸索了一会儿,这次摸出个手绢包,她把手绢包塞到李然手里。“我跟小彬她爸的一点意思,给孩子的。”

  在拉萨,结婚的时候,杜小彬家里也寄过五千块钱,李然当时就觉得小彬的养父母对她其实还算不错。李然礼貌地说了句:“谢谢爸爸妈妈。”

  这一声叫得杜小彬妈妈心里喜都喜翻了,这么个懂事体面好心性的女婿就是前世修也修不到啊,何况自家女儿还是……

  “李然啊,我跟你还是本家呢,我也姓李。”杜小彬的妈妈自称姓李名娟。杜小彬在一边晃着咪咪的摇篮。

  李然不理解:杜小彬以为这种事也是骗得过的?

  李然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想报复一个人。

  当天下午李然就走了。

  李然走后,杜小彬跟她母亲大吵一架。

  到底是生母还是养母?杜小彬只有一个母亲。

  至于陈栀子,原型是一个邻居,作家是天生的,不如说,作家是情不自禁的。李然这次真的走了很长很长时间,这次,连明信片杜小彬都没有收到一张。等李然回来的时候都快过年了,咪咪已经有十一斤了。

  他回来是在晚上,杜小彬一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就奔到门口,李然见到她第一句就是:“咪咪好吗?”“好。”如果没有女儿,他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他放下摄影包,先到里屋看女儿,从里屋出来,看见她在厨房切菜,简单地说:“我吃过了。”

  以前虽然也冷淡,可他一向喜欢吃她做的菜。

  “小霞呢?”他问的是小保姆。

  “我让她走了。”杜小彬放下菜刀,“已经烧上水了,你等会儿洗个澡吧。”他“嗯”了一声。

  “李然,我妈的事儿……”他不问,她得说。

  李然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可以不听吗?”

  杜小彬也不是没有自尊心的人,可是,他是她丈夫啊,她心里总觉着,要不是她妈这次来,李然已经跟她好起来了。

  在漆黑的走廊里,杜小彬慢慢走近,她轻轻推开门,“吱呀”的一声。

  昆明的冬天一点儿不冷,李然盖着条薄被,两条胳膊交叠着垫在脑后。

  即使睡着了,他都是一副想心事的样子。

  她小心地把手伸了进去。

  没想到,他是裸睡的。

  杜小彬解开自己睡衣的扣子,紧贴着他的胸口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是那么温暖,温暖得近乎燥热。

  只一会儿,李然就有了反应。

  他用胳膊紧紧地箍住了她,脸埋进她的胸部。

  “宝贝,”他含糊地说,“跟我走吧。”

  杜小彬一个劲儿地点头,这时候,他不论说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他像小孩子那样缠着她,寻找着她的嘴唇。

  “蒙蒙,我爱你。”他低声说。

  杜小彬一动都不敢动,眼泪疯狂地流了一脸,为他也为自己。

  李然一下全醒了。

  里屋,咪咪突然哇哇地哭了起来。

  杜小彬和李然两个人,同时直起身跑过去哄孩子,李然没忘记顺手拽了条裤子穿上了。转天早上,杜小彬在里屋听到李然一早就出去了。

  中午的时候,他才回来,买了不少菜,杜小彬正在客厅收拾行李,她看到他说:“我马上收拾好了就来做饭。”

  李然靠墙站着,抽出一枝“桂花”,在烟盒上磕了两下。从大学毕业以后李然就是抽云烟,到了云南他开始抽“桂花”了,一包云烟的价钱能买三包“桂花”。

  有两种女人,一种是生了孩子就变丑了,另一种是生了孩子反而变得妩媚了,杜小彬属于后一种。杜小彬已经准备好李然跟她摊牌了,她可以带咪咪回枞阳,她可以跟他离婚。然后,她听到李然的声音在说:“过年跟我回西安吧,爸爸妈妈想看看咪咪。”

  

stubor 发表于 2007-7-27 12:10

换个活法

  周蒙从江城火车站一出站就看到了小宗——他怎么来了?

  小宗拎起带轱辘的旅行箱说:“下午给北京打电话才知道你今天回来,你嫂子接的,她不知道你的座位号,不然我就进站了。”“不是让你回来一定先给我打个电话吗?”小宗端详她明显不快的脸色,“怎么了?在火车上吐了?”

  周蒙勉强点点头。

  “那你现在能坐车子吗?”

  “可以,我就想快点儿回家。”

  “累了?”小宗低下头,不自觉间握住了她的手。

  他也许是情不自禁,周蒙只觉得害怕。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怕,她害怕他的柔情。

  如果小宗没有妻子……

  如果小宗没有妻子,她更不敢招惹他了,连他握一下她的手都受不了。

  如果连他的身体都接受不了,又怎么接受他的感情?

  不过,因为有了感情,慢慢地接受身体,也是有可能的吧?

  如果此时小宗真的,突然,没有妻子了,她也许会嫁给他的,可那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怯懦。等周蒙开学以后,小宗中午再去四中就找不到她了,下午也一样。小宗不是笨人,他知道周蒙是有意避开他的。

  他没有再去找她,那一段小宗也确实忙,忙得脚不沾地骑着摩托车满天飞。他老婆对家里的装修不满意,一是没有铺木地板,二是没有标准的婴儿房,春节前就闹着重装,只因为工人都回家过年了,实在抓不到人才作罢。现在,年过完了,小宗不敢再拖。老婆给小宗下的死命令是一个月内必须完工。这当然很不讲理,小宗又不是包工头。不过,女人家又兼是怀着孕的女人家,不讲理都不能算过分。结束两地分居住到一起后,小宗老婆又不嫌他话多了,正相反,她嫌他话太少,老质问他:“你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想什么?以前几乎天天见,小宗没想过,他天生是个心思单纯的人。现在老见不着,他开始想了。想来想去比来比去,周蒙就是比他老婆善解人意。

  从另一方面看,应该这么说,所有的老婆都不可能是善解人意的。

  寒假没休息好,一开学周蒙就觉得疲劳了,每天课上到下午的时候,整个胸腔都感觉往下陷,非常诡异。更诡异的是,就这么累,她都没有病倒。

  好在班级管理上正轨了,几个小干部很管事,她可以稍微偷偷懒。早读不再是每天都去看着了,下午没课就早早回家。周末她一向是睡觉,李越几次周末打电话来约她玩她都推掉了,不趁周末补觉,平时上课哪来的力气?最长的一觉周蒙一气睡了十八个小时,醒来头都发晕,张口就叫妈。

  她小时候就是这样,夏天睡完午觉,魇着了,醒来就会喊妈妈。

  有个人陪着是容易过得多,比如小宗。

  只是爱一个人,实在不是因为他对你好。

  天气一天天暖和,开始穿清爽的衬衫了,晚上不再盖棉被,把腿伸到毛巾被外面也不会感冒。春天的风好像一段光滑柔软的绸子,可以当衣服穿。

  周蒙记得仿佛看过一幅题名《春风》的油画,画的是一名少女在春风中微闭着眼敞开长衣。一个熏风徐来的早晨,她突然醒了,窗纱轻摇鸟声唧啾,唤醒记忆的是气息,清新柔和、万物复苏的气息。周蒙端端正正坐起来,把脸埋在被子里,哭了。

  她哭得很大声,她没有办法忘记他,她现在终于相信他不要她了,可她没有办法忘记。而她又是那么明白地知道,再也不会有人那样爱她了。

  “落花时节又逢君。”即使再见他,也是多年以后,物是人非。

  多年以后,她确实再见到了他。

  不知道是一个人过日子还是怎的,周蒙越来越小心了,她每天早上出门走到楼下,例必再上楼一趟,打开门查看一番煤气水龙头,还有阳台的门窗是否已经关好。其实每一次她都毫无遗漏,可她就是不能放心。锁门也是这样,要再推一下,证实确实锁好了。

  然后是钥匙。周蒙在语文组最著名的笑话是“丢钥匙”。每次她都是自己吓自己:“哎呀,我的钥匙丢了。”同事们头也不抬,只管批自己的作业,都知道,过一会儿,小周必然会如释重负地说:“啊,找到了。”小周来了有半年了,她家里的情况同事们逐渐有所了解,她本人不大提也可以理解,女孩子一个人住谨慎点儿是应该的。

  李越往语文组办公室门口一站,里面的老师们就向她看。李越今天一身男装打扮,黑西装白颈花银袖扣,指间夹一支加长的“万宝路”。

  学校里少见这般时髦出色的人物。

  “李越姐姐。”周蒙迎了上去。

  李越亲热地揽过她。

  “蒙蒙,上完课了吗?我请你吃饭去。”

  “我请你,我今天刚发工资。”

  “下次,下次你再请我。”

  好长时间没看见周蒙了,李越禁不住细细地打量她。

  她瘦了,不是憔悴,是属于女性的优雅的瘦削。

  李越清楚记得两年前的蒙蒙,那种少女的风姿,面孔圆圆的,皮肤像揉了光似的透明,五官特别稚嫩,好像还没长成还有待商量,脸上没有一根线条不是柔和的,一对标准的杏核眼,不知道是因为黑才显得特别静,还是因为静才显得特别黑。

  当时报社的女同事们私下议论,一看到李然这个小女朋友,就觉得自个儿老了。走到哪儿李然都拉着她的手,像怕把她丢了似的。

  李越清楚地记得陪李然去挑戒指的那个冬天,那天风很大很冷,可是因为要给自己心爱的人买戒指,李然脸上一直有一种暖意。

  正是中午放学的时候,不时有学生冲着周蒙喊,“周老师,再见。”周蒙点头微笑。像个老师样儿了,李越心里感慨,她和小宗都担心过,怕周蒙太脆弱了抗不过去,现在看来,是他们过虑。你在周蒙的脸上找不出一丝伤感的皱纹,人瘦了,视觉上似乎长高了。

  以前,以前她就是个洋娃娃。

  “李越姐姐,你这身西服真帅。”

  在“荣华鸡”快餐店一坐下,周蒙夸道。

  李越一本正经地说:“我危险了,越来越喜欢穿男装。”

  周蒙笑,以前,李然还老说李越是他弟弟呢。

  “昨天看到小宗和他老婆了,小宗刚从香港回来,他老婆好像快生了,肚子都好大了。”周蒙应了一声,她是第一次听说,小宗的老婆怀孕了。

  邻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一个劲儿地伸出胖手攀周蒙的肩膀,小男孩的母亲要去排队,趁势托孤,周蒙只好喂小男孩薯条鸡腿吃。

  李越大口喝可乐,别看是这么小的小男孩,才势利呢,专找漂亮阿姨玩儿。“张讯的老婆也快生了,就是这个月底。”

  “那么快?”周蒙记得张讯是去年八一建军节结婚的。他们这些人,说结婚就都结婚,说生就都生了,曹芳也快了,预产期是下个月5号。

  李越一笑,说:“张讯现在调我们记者部了,老出差,他这次下去有一个多月了,过两天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周蒙给小男孩撕着鸡腿说:“是吗,李然出差也快回来了。”

  李越眼睛死死盯住喝了一半的可乐,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要命的是,周蒙自己一点儿不觉得。那个小胖男孩还纠缠着她。

  李越说:“我去趟洗手间。”

  转过身,眼睛就湿了。

  小宗在医院里接到李越的电话,他老婆正在做B超。

  “……我本来想跟她说一声我调回北京了,可是看她那个样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小宗心里又更难过几分,他难免觉得自己也有一份责任。

  “李越,你说怎么办?”

  不等李越回答,小宗老婆吴蔚从B超室出来了,吴蔚捧着肚子叫:“宗禹宗禹!”小宗的大号只有老婆称呼着。

  小宗赶紧扶住她。

  “是双胞胎,一男一女。”吴蔚说着就哭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小宗给老婆哭得六神无主。

  “我,我害怕开刀。”吴蔚眼里闪着泪花又笑了。

  小宗吁出一口气,对着手机讲:“李越,赶快恭喜我,我老婆怀的是龙凤胎。”“啊,恭喜恭喜。”

  转天星期六,小宗是下午四点多去周蒙家的,他估计,这个钟点她该起来了。“小宗。”看到他周蒙是高兴的,毕竟那么长时间没见了。

  小宗环顾室内,别看有一段日子几乎天天见面,他没一个人进来过,她也没请他进来。周蒙穿的是一件小碎花的旧衣裳,小宗不记得看她穿过带花的衣裳,她通常穿单色的特别是白色的。可是这件碎花的旧衣裳,在这个暮春的下午,窗外的浓阴浸染着雨后的氤氲,给予小宗难以磨灭的记忆。小宗心里疑惑,她看起来没有一点儿不正常的地方啊,要说有,也只能是太美好了。“刚下来的新茶,特别好喝。”

  她双手端给他一玻璃杯刚沏的热茶。

  “好喝吗?”

  “好喝。”

  周蒙挺奇怪,小宗从来没有这么寡言过,莫不是舌头短了一截吗?

  “帮我搬电视,行吗?”

  小宗站起来。

  “那还有不行的?往哪儿搬?”

  “搬我屋里,老想搬,可我跟阿姨两个人就是搬不动。”

  她这句话又让小宗恻然,那就是说,她这里平时也没个人来,除了阿姨。电视是24吋的松下,挺大挺沉,小宗和周蒙两个费了老劲儿才把它搬好摆正。周蒙很高兴:“这下我可以躺在床上看电视了。”

  小宗把天线接上,看到他从日本给她带回来的小人偶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的书架上。回到客厅,周蒙说:“其实我住一间房子就够了。”

  小宗确实看到另外两间屋子房门紧闭。

  “要不,”小宗想了想,“找个女孩儿跟你一起住?我们单位就有一个,家在外地,嫌集体宿舍条件不好,你还可以收她一点房租。”

  周蒙摇摇头:“好朋友都不能在一起住,何况是不认识的人。”

  也许是心理作用,小宗觉得她瘦了,他知道,她一个人中午是绝不会好好吃饭的。小宗看看表,有五点了。

  周蒙看他看表立刻说:“你该回家了吧?”

  “不急。我今天特意来请你吃饭的,待会儿把李越也叫上。中山路刚开了个傣家楼,有跳傣家舞的,边吃边看,挺有意思的。”

  周蒙又摇摇头:“不了,今天我要陪我妈妈吃晚饭。”

  小宗直起身,膝盖一顶,杯子倒在桌子上,茶水一条线地流了出来。

  他的眼泪只管慢慢地淌下来。

  “周蒙,你要明白,不管是你妈妈还是李然,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看他一眼,递过面纸,不安地小声说:“你怎么哭了?”

  不说还好,一说,更让人心碎。

  “我明白。”过了一会儿,她说。

  当晚十点多,小宗敲开了李越宿舍的门。李越同屋的女孩已经睡了,李越披上风衣把门一带。“出去说。”

  到了楼下李越问:“怎么样?你跟蒙蒙谈了?”

  小宗点点头:“她大致上同意去北京了。”

  “那就好,换个地方很重要。”李越是经验之谈,不然你想,她这个北京人民大学毕业生为什么要分到外省来?

  “她说不想再当老师了。”

  “当然,中学老师有什么当头?北京找工作又不难,她还可以考研究生,选择很多。”“李越,”小宗闷头抽着烟,问,“你说周蒙一定要去北京吗?”

  “那你说,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给我一支。”李越不动声色。江城就这么大,她不止一次看到周蒙坐在小宗的车后,当然喽是没有跟李然在一起那么嗲,跟李然,周蒙都是坐在车前头的。小宗对女孩子是没的说,可他毕竟是有老婆的人。

  “她到北京会吃苦头的。”小宗说着直叹气,“在这儿,至少我还可以帮帮她。”“小宗,你不要糊涂,你这不是帮她你是害她。”

  “李越,我不糊涂。”小宗大声地,然后是心平气和地说,“以前,我是糊涂。”“你爱她?”

  他不敢对自己说的话,别人帮他说出来了,小宗有一刹那的失神。

  “小宗,你是有老婆的人,还有那对龙凤胎呢。而且,”李越狠了狠心,“周蒙可不爱你。”“李越,有没有这种可能?”小宗转过头来,圆眼镜后面目光真挚,“即使不爱一个人,也会喜欢看到他。”这是小宗吗?那个瘦小单薄琐碎的南方男人?

  “有可能。”李越有一点了解。

  “我也喜欢看到她。”

  “仅仅喜欢?没有欲望?你会不想?”

  在夜色中李越都能察觉出小宗一下子面红耳赤的。

  小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他说:“我对不起李然。”

  小宗的本意是,毕竟是通过他,李然才认识了杜小彬。

  李越却是另一种理解:“别逗了,你是对不起你老婆。”

  小宗叹气:“我什么也没做啊。”

  要说美人,小宗的老婆才真正是大美人呢,美得像一张画。

  “你可别跟我说你老婆不理解你。”李越警告他。

  小宗笑笑:“你猜怎么着?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我老婆说的,她现在最喜欢说:宗禹,我越来越不理解你了。”

  “蒙蒙呢?蒙蒙就理解你了?”

  小宗接下来的一句话,李越印象至深。

  “她什么都不说,我知道她都理解。”

  真正让周蒙下定决心去北京的,还是另一件事。

  1995年国家住房体制改革,江城是试点,而精仪所又是江城的第一批试点单位。来找周蒙谈话的是精仪所副所长和房管科长,副所长周蒙多次见过,四十出头,姓黄,她妈妈以前总是一口一个“小黄”。

  显然房管科长是唱白脸的,一上来就说,她家这房子按照中央某文件,她是没资格买的,如果她真要买,价格是两万多块。

  小黄在一边歉意地解释,让她买房子已经是照顾了,至于方老师的工龄补助,因为,这个……就没有办法再照顾了。

  房管科长又说,这房子明年所里就要拆,重新盖六层楼的宿舍。

  周蒙问,如果房子拆了我住哪儿呢?

  小黄说可以给你安排一间过渡房,在集体宿舍里,反正她是一个人嘛。不过以后你如果要住同等面积的新房子,价格上要追加一点。

  “小刘,大概加多少?”

  “黄所长,还没细算,最少要1万吧。”

  黄所长更加歉意地看着周蒙:“你看,周蒙,是不是需要跟你爸爸商量一下?我们过两天再来。”3万多?那不用商量了。

  房管科长冷着一张脸:“咱所里定的,买房款从今天开始,两个星期内交齐。”这样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冷脸,周蒙要到以后才见惯见熟。李然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懂的世故人心,从现在开始,在随后的一年里,她全懂了。

  当下,周蒙还是和颜悦色地说:“房子我不买了,我爸爸的意思是让我教完这学期就去北京。”是她爸爸的意思,却是她哥哥拿的主意。

  跟周从诫不同,周离不是一开始就想让周蒙到北京来的。首先他觉得妹妹的性格和生活习惯都跟不上大城市的节奏。其次家里也不好住,两室一厅的小单元,周蒙一来爸爸就得睡沙发,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情况不同了,爸爸住到丈母娘那儿去了,所里盖的新楼也快封顶了,周从诫去年评的博导,周离今年评上了讲师,他们家怎么也得分套三室两厅。

  不过最终让周离改变态度的还是小宗的一个电话,按小宗的讲法,周蒙已经有点儿病态了。周离没把小宗的电话告诉周从诫,何必让老人担心。

  周从诫是早就想让女儿到北京来,可工作呢?尤其难办的,户口呢?王心月提过可以帮忙,也只是提提的。周离一句话就给他爸吃了定心丸,周离说:“要什么户口?嫁个出国的,直接拿美国户口算了。”周从诫尚有余忧:“周蒙好像不太想出国吧,她又是学中文的。”

  周离一哂:“不想出国?到时候就想了。学中文,那还不等于什么都没学?”离开江城去北京,周蒙始终是犹豫的,即使到最后,把家里该卖的卖了该托运的托运了,都上火车了,她心里还是觉得她要回来。

  她没有回来,但她是想回来的。

  后来,都在美国了,周蒙有时候还会想,也许哪一天,等她四十岁或五十岁的时候,可以退休了,她真的会回来。不一定是江城,但一定是江南的小城。在地理上周蒙并没有归属感,从她父亲的籍贯说,她算浙江宁波人,不过她从来没有去过宁波,连她爸爸都几十年没有回去了。生在蒙城,长在江城,可是她连一句本地话都不会说,在江城她们家是没有根的。

  不过等在美国买了房子,拿了绿卡,又慢慢地申请公民了,周蒙渐渐意识到她回不来了,也不想回来了。似乎是为了不给自己留退路,似乎是为了逼着自己离开,周蒙一早就把她去北京的计划跟语文组的老师说了。不久外组的老师就知道了,再不久校领导也知道了,等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连她班里的学生都来问她了。问她的是她的小班长,很可爱聪明的一个小男生,圆圆脸大眼睛,好像一只白皮肤的大熊猫。周蒙断然否认。

  其实周蒙最留恋的就是这一班学生,到底花了些心血倾注了感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个班上的小孩子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们的故事,才刚开了个头。只有看着别人的故事,才会暂时忘记自己的故事。

  周蒙当老师的体会是:改变一个人是很困难的,即使是初中的小孩子。她只做到了理解。离开江城的那天是个下雨天。

  上午周蒙最后一次去四中看她的学生。今天是学生放暑假一周后第一天开始补课,每星期补三个半天,补英语、数学两门。不补不行,别的班都在补,她的班不补就得落后。

  她的班,马上就不是她的班了。

  周蒙在上课前来到教室,一周没见,学生见了她亲得不行,围着她七嘴八舌地争着说这两天都去看什么电影了到哪儿玩了。男班长和女语文课代表在吵嘴,他们吵的是班里应该先组织男子足球队还是女子排球队。周蒙一直不主张班里组织这队那队的,怕学生心玩野了影响学习。可是今天,她想了想说:都组织,明天她就把球买来。教室里立时欢声雷动。

  直到上数学课的杨老师来了,周蒙才走出教室。杨老师接替她当二班的班主任,对学校的这个安排周蒙满意极了,数学老师当班主任对学生有好处。

  周蒙站在窗口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学生,她的眼睛要是摄影机就好了,她真想摄下每一张小脸,每一个生动新鲜的表情。

  她以为至少有三年的时间呢,没想到这么快就离开他们。

  雨还在下,止不住的不仅是雨,还有她的两行细泪。

  在那列徐徐开动的火车上,李然的眼泪也曾经这样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一直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不可以讲清楚?

  他为什么不敢面对她?

  他当然不敢面对她,就像周蒙无法面对着自己的学生说:“我辞职了,下学期我不再教你们了。”不跟相爱的人说分手再见,我们是那么怯懦地无法面对背弃。

  背弃,因为更爱自己一点。

  理想主义者也许会说:只有忘我的爱才是爱,爱的不够就不是爱。

  现实主义者会说:生活中多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我们甚至怀疑,前者是否存在?虽然远远不够,但是我们爱过。

  去火车站送周蒙的只有小宗。

  行李是随车托运的三大箱加一个随身的小拉杆箱。

  家里的电器、值点儿钱的家具都是小宗帮她卖的,不值一卖的都送钟点阿姨了,一些专业书和外文资料周蒙留给了所里。

  她把一个排球和一个足球交给小宗,叮嘱他明天给学生送去。

  ——“别忘了,我答应明天给他们的。”

  “你吩咐的,我还能忘吗?”小宗笑着回了一句。

  同样是一个雨后,窗外,树上,知了一片地鼓噪着。

  行李都搬下去了,周蒙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怎么也合不上大门。

  合上了这扇门,妈妈出差就回不来了。

  小宗上来看她还在门口站着。

  “没忘什么东西吧?”

  “没有。”

  她合上门,锁好,又推了两下,把钥匙留给了小宗。

  

stubor 发表于 2007-7-27 12:11

搬来搬去

  后来,晓辉跟潘多显摆起来必是:“周蒙是我捡回来的。”

  确切地讲,张晓辉是在科学院研究生院大门口捡到周蒙的。

  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中国科大研究生院和高能物理所这三个单位在一个院里,这个院的准确地址是北京玉泉路甲19号。院的正门挂的牌子有两个: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和中国科大研究生院。

  高能物理所也有自个儿的牌子,挂在一个不太起眼的侧门上。

  院的正门对着玉泉路,门两边是两小片林阴地,小商小贩都在这两小片林阴地安营扎寨。张晓辉正跟一个卖苹果的农民大叔激烈地讨价还价,一辆“面的”在院门口停了下来,从“面的”上下来一个穿浅蓝色长裙的女孩。张晓辉立刻对这个女孩儿产生了好感,怎么讲?幺妹子一看就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主儿。看她从出租车上一点点儿往下搬她那点儿家私才好玩儿呢,脸盆、衣架、碗筷、热水瓶、鞋子、书、电饭锅、自行车、箱子和折叠衣柜,大件东西太沉了,司机也不帮她,她搬不动就硬往下拖,也不知道爱惜东西,“嘭”地往地下一摔。

  等张晓辉讨到一个最低价,又跟农民大叔在分量上斤斤计较了一番,终于买好了两斤苹果,那个女孩还没走。她也没法走,一大堆东西呢,她可怎么拿?女孩就在树下的石凳上坐着,看着她的东西,倒挺沉得住气。知道的,她是在看东西,不知道的,以为她乘凉呢。

  她也不像在等人,没有一点儿东张西望的意思。

  张晓辉心里一动,走过去问了一句:“你要租房吗?”

  时间就是钱哪,张晓辉办事讲究效率,没五分钟,她带着三个男孩儿回来把周蒙的东西一趟就搬走了。直到进了房间,周蒙才想起来,她还没问房租呢。

  “对不起,房租怎么算啊?一个月多少钱?”

  张晓辉租的房是中科院研究生院研究生楼的一间学生宿舍,很便宜,350元一个月还包水电。跟张晓辉同屋的女孩上星期刚回江西老家,张晓辉正要给自己找个室友分担房租。

  张晓辉眼珠一转,想说你交200吧。就是200也够便宜的了,新盖的楼,窗明几净的,冬天暖气倍儿足,楼下就是浴室,出门就是地铁,外面哪儿找去?想当初她张晓辉住进来,江西女孩还不是让她交200,她还不是觉得拣了大便宜似的?可是,看着周蒙那你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的样儿,张晓辉的舌头不由得打了个结。 “350一个月,咱俩一人一半。”一出口,张晓辉就后悔了,她干吗这么大方啊?“这么便宜。”周蒙喜出望外。

  傻妹子,就是便宜,您也别叫出来,张晓辉心里说。

  “我是四川的,你呢?”张晓辉问。

  “我老家在江苏。”江苏是周蒙妈妈的籍贯。

  “你来北京多长时间了?”

  周蒙边收拾东西边答:“快一个月了。”

  “才来啊?你说话倒没什么口音,我都来五年了。”

  五年,五年张晓辉还住在这种地方?周蒙不禁对自己的前景产生了怀疑。“北京房子不好找吧?你今天这是投朋友还是奔老乡啊?要不是碰到我你可怎么办?”周蒙想了想,如实回答:“我家住这儿。”

  张晓辉看她一眼,奇怪,她家住这儿,那她为什么不回家?

  周蒙今早离开在水碓子租的小平房是打算回家的,可是出租车司机错过了可以开进院的侧门,给开到正门来了。那个司机态度很不好,一脸横肉,像个劳改释放犯,周蒙没胆跟他啰嗦。“其实,是我哥哥家。”周蒙补了一句。

  “哦。”张晓辉会意地点点头,从兜里拿出个苹果,犹豫一下向周蒙伸了伸胳膊,“吃吗?”“不,谢谢。”

  张晓辉笑:“你怎么跟北京人似的?那么多客气话,不吃,你还谢什么?”周蒙也笑了。

  当晚,躺在学生宿舍的架子床上,周蒙扳指一算,来北京不到一个月,这里是她第四个过夜的地方。来北京不到一个月,生活,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一面。

  除了她哥哥家,周蒙在戴妍那儿住过几天,水碓子的小平房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她才住了一个星期。希望这第四个地方她可以住得稍微长一点。

  谁晓得呢?一星期前搬到水碓子的小平房,她以为她至少可以住到12月严冬来临。周蒙听戴妍的话,找到工作再找房。

  找什么工作呢?坐在戴妍租的一单元的地下室里,周蒙直发愁。

  戴妍瞅着她乐:“周蒙蒙,你来北京前没想过要找工作的事儿啊?”

  “不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嘿,那你倒是……”戴妍没有说下去,周蒙能干什么呢?让戴妍想也想不出来。当秘书不会打字,进外企英文不够,跑业务,她大小姐跑得动吗?

  至于傍大款嘛,也难,周蒙人太正。

  戴妍翻着一堆过期的北青报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周蒙,你只能做广告文案了,只有他们点名要我们学中文的。”

  到底是大学生,周蒙到海淀图书城搜罗了几本广告方面的书籍,回来挑灯夜读一晚,她觉得,她可以做广告了。

  而且,可笑的是,她就在广告公司找到工作了,公司叫“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以后了解到,在北京数以千计的小广告公司里,四方广告公司还算名副其实的,四方起码有一家固定大客户,虽然这个大客户已经有两年没做任何广告了。

  既然工作找到了那就接着找房吧,周蒙运气不错,她在公司旁边的一片小胡同里找到间小平房,挺干净的,房东还答应马上给她刷房。房子是南房,背阴,戴妍担心到了冬天会冷得待不住,管它呢?现在是盛夏,房子看起来挺阴凉。

  房租是一月一交,每月300百,整占月薪的一半,周蒙也不以为然,她手头还有2000多块钱,每月饭钱花不了多少,中午可以在公司饱餐一顿,最多一年之内不买新衣服就是了。

  “想想还是小的好。”这是美国人卖车的一句广告词。

  小平房还不到六平方米,真小,小有小的好处,小,让周蒙觉着安全。

  房子在通常人们所说的四合院里。周蒙的这间房原先大概是个月亮门过道,狭长的,房门不合常理的窄,门顶有一道弧线,窗户只有半扇,也是别致的狭长。

  走进这间房,就像走进一节火车车厢。

  地是青砖铺的,有点儿潮湿,周蒙住进来前一天,她哥哥和爸爸预先过来在地上撒了层石灰。周蒙这次从家里搬出来让她爸特别伤心,哥哥周离倒挺平静的,早就料到了这一步,知道妹妹准跟他们过不到一块儿去。

  曹芳生了,生了个儿子,大名叫周镭,爷爷给取的,好叫人一看名字就知道是物理世家出来的孩子。周镭算乖的,从不无理取闹,可刚满月的娃娃不会说话,他的各种要求和喜怒,势必通过啼哭来表达,家里当然永无宁日。

  也不能说妹妹就讨厌这个亲侄子,一见面给了个五百块的红包,挺客气地跟周镭笑笑。除了孩子的因素,日常起居也合不到一块儿,就没人能和周蒙合到一块儿去。周蒙住在家里是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饭做好了她说不饿,等大家都躺下睡觉了她又去厨房煮上玉米了。别人还好说,小保姆燕子还跟周蒙住一个房间呢。

  燕子是曹芳的远房堂妹,王心月特地从老家河北接来带外孙子的。

  燕子跟曹芳抱怨:“镭镭姑姑晚上要么老开着灯,要么就锁门,成心不让我跟她一屋睡。”曹芳转过身跟周离闹:你妹妹怎么这么霸道?这不是在江城,她一个人住三间房。像一切结了婚的男人,周离别的不怕,就怕老婆跟他闹。周离找周蒙委婉地谈了一次,周蒙当时没说什么,可当晚就没在家住。

  没几天,周蒙回家说她找到工作了,要搬出去。周离一个字都没劝,别说周蒙了,周离自己还想搬出去呢。周蒙提出的搬家理由是她年底要考研究生,想住得离公司近点儿,省得来回跑又费体力又耽误时间。周从诫说既然想考研究生就不要上班了,她要是嫌周离这里不安静,就跟爸爸和王阿姨住,她自己一间房,日常琐事都有小保姆,不用她操一点儿心。

  周从诫是这么说的:“爸爸的家就是你的家。”

  是吗?真的吗?

  周蒙点头:“我知道,可是我都二十二岁了,应该独立了。”

  女儿脸上那种坚决的神色又让周从诫想起她妈妈,德明就是这么好强。

  周蒙在水碓子的小平房着实过了两天清静日子。小平房离公司近,早上九点上班,周蒙八点半起来,八点五十出门,都不用骑车,步行十分钟就到公司了。

  下午五点下班,夏天,天长,走在窄窄的胡同里阳光还像正午那么热烈。不过一进她的小屋就阴凉下来了,在天井打盆水洗把脸,她就可以坐下来读书了。房里的几件基本家具都是房主提供的,周蒙自己只买了个折叠衣柜。她现在用来看书的书桌是房主家原来的麻将桌,四边都有精致的放筹码的小抽屉。周蒙把麻将桌放在半扇窗前,椅子是一把很舒服的老藤椅,凭窗而坐,从狭长的视野里正好可以看到天井的几棵树,周蒙认识的是一棵石榴,还有玉兰。天井有公用的自来水龙头,不过院里住的几户人家都是把自来水接到自己盖的小厨房里,这个公用的水龙头其实只有周蒙一个人用。房东自己住惠安小区的楼房,在这个院里,房东还有三间马上要装修好的套房准备租出去。套房有水池,清一色的地板砖,房东带周蒙参观过,还指望她给介绍房客。

  房东是个油头粉面、未老先衰的中年男人,据他说,房子是他妻子娘家的房,他妻子娘家是唱京戏的,“文革”前,这一个院子都是她家的。

  从来没见过房东的妻子,听说她是个拉胡琴的国手,经常到国外演出。

  周蒙暗自替未曾谋面的女国手遗憾,她怎么找了这么个丈夫?一看就是市井小人物,他自我介绍是什么厂的供销科长,因为身体不好,早早退休了。

  啊,读书读书,如果年底就要考研究生,周蒙的时间可一点儿不充裕。

  这次是真的要考研究生了吗?

  这一回,她以为她是真的。一到北京周蒙就看出来了,除了回学校念书,没别的路可走。周蒙是不精明可也不糊涂,凭她一个念中文的本科生,没有家势,人又不是怎样能干漂亮,想在社会上混出头来太难了。别说她了,戴妍还没混出来呢。

  戴妍问过她:“周蒙,你来北京前没想过要找工作的事儿吗?”

  工作是没想过,过好日子的想法可不是没有过,不然,她怎么把那么多挺不错的衣服都送给钟点阿姨了呢?自然是想着到北京再买新的了。

  人是会有这么点儿天真的。

  乡下人想只要进城就好了,小城市的人想只要去大城市就好了,大城市的人想只要出国就好了,老姑娘想只要结婚就好了,不被理解的丈夫盘算着只要离婚就好了。

  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管是城里还是城外,出国还是回国,结婚还是离婚,你还是你,环境虽然改变了,你的问题仍旧是属于你的问题。

  可是环境……

  对于强者来说环境不是问题,而对于弱者,他总以为自己的问题是环境的问题。在1995年,刚到北京的时候,周蒙幼稚地以为环境的改变可以激发她的上进心。不是说“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她现在一无所有了,总应该用功上进了吧?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守着小台灯,正襟危坐念了两个晚上的书,到第三天晚上,周蒙出去逛夜市了。她在夜市买了几本打折的外国小说,回来醉生梦死地看了起来。

  真的是醉生梦死,她从来没有这样失望过。

  输给杜小彬周蒙没有觉得失望,可这一次她输给了自己。

  输了爱情会心痛,可是输了生活,你会心虚。

  不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什么人。

  是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什么人。

  好像30年代半新不旧的女子讲话:找个事儿是假的,找个人是真的。

  要等你真的找到那个人你才会明白:找个人还是假的,找个事儿才是真的。一个星期五,周蒙下班回来发现她的小屋刷白了。一定是房东趁她上班的时候带工人来干的。这个房主还算不错,周蒙想,言而有信。

  刷白了,黯淡的小屋显得亮堂多了,周蒙一高兴就把这几天积的脏衣服给洗了。没有洗衣机只能用手洗,好在是夏天的衣服,洗衣粉一泡清两遍就行了。想起在江城的时候,不要讲用手洗,周蒙连自己家的双缸洗衣机都不会用,为这个,李然还笑话过她。

  她没有帮李然洗过一件衣服、一双袜子,哪怕是用洗衣机。

  周蒙刚在天井里把衣服晾好,房东过来了,领着几个装修工人,让周蒙跟他们一块儿去吃饭。周蒙推说吃过了。房东说你哪儿吃过了,我看你一回来就跟这儿洗衣服呢。怎么样,房子刷得满意吗?说得周蒙挺不好意思。有一点,确实是周蒙还没有学会的,她还没有学会说不。

  一到吃饭的地儿,周蒙就后悔了,是那种路边的小饭棚子。周蒙不是没有吃过路边摊,可那是在南方,北方人的清洁意识不能跟南方人比。

  小饭棚子紧邻一个建筑工地,灰尘滚滚机器轰鸣,房东挺起劲儿地让周蒙点菜,周蒙只说她不会点菜。闹了一会儿,最后房东点了几个大路菜,要了几瓶啤酒,主食是炒饼。装修工人都是山东人,他们喜欢吃炒饼。周蒙不敢吃那些菜,只拿着瓶啤酒对着嘴喝。

  妙的是,不一会儿,有一双手伸到了她腿上。

  周蒙几乎要笑出来了,连这种事儿都让她碰上了,对付生活,没点儿幽默感真是不行,她往旁边挪了挪,继续喝。

  “要花吗?”

  居然有人在这种地方卖花?

  周蒙转头一看,卖花的是个黑瘦矮小的小姑娘,她卖的是红玫瑰,卖了一天了吧?玫瑰已经打蔫儿了。以前有人跟周蒙讲过,还是周蒙跟别人讲过?红玫瑰,只开一个上午的红玫瑰。“多少钱一枝?”周蒙问。

  “两毛钱一枝。”

  周蒙要了小姑娘手里所有的花,给了她20块钱。

  “够吗?”

  “够,太多了,我给您找钱。”

  “不用了,你吃饭了吗?跟我们一块儿吃吧。”周蒙把小姑娘拉到自己身边。天哪,她可真小,细胳膊细腿,比周蒙教的初一学生还小,就到北京来卖花儿了。

  房东还挺热情,张罗着给小姑娘拿碗筷,小姑娘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周蒙看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了才问:“你几岁了?家在哪儿?”

  小姑娘说是湖南人,十六岁。

  十六岁?周蒙真的可怜她了,十六岁才这么点儿个儿,那也长不了多少了,十六岁,完全没有发育过的十六岁比较起来,有的玫瑰根本没开过。

  就是这样,也难免要给人欺负吧?如果运气好遇到一个什么人肯娶她,难免还要生孩子,生一个,或许还不够。可是,这么小的身体。

  周蒙空腹喝了一瓶啤酒,头有点儿晕了,那几个山东工人吃完就走了,桌上也没菜了。周蒙搂着小姑娘说:“跟我回家吧,我送你几件衣服。”

  房东看着周蒙的脸色没敢讲话,事后想想,他并不是什么歹人。

  小姑娘住亚运村那边,天晚了没公交车了,还是房东把她送回去的。

  第二天一早,周蒙收拾好东西,那堆迅速萎谢的红玫瑰扔在麻将桌上,她看也没看一眼,到外面拦了辆车就搬走了。

  半小时后,周蒙在研究生院门口碰到了张晓辉。

  不出来还真不知道,这是一个乱世。

  要到这时候周蒙才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李然的一句话:“打个比方,我跟你坐在这里,从量子力学的角度看由于变数太多,概率接近于零,是完全偶然的。”他是说人生无常。

  乱世里自然会有几段传奇,更多的,却是无奈。

  周蒙曾经听一个外地女孩这么絮叨:“每年一到10月,我就开始省钱,计划今年冬天一定要买一件特别暖和的衣服和一双特别结实的鞋子,然后冬天到了,我的钱还是不够,凑合着买了,一边买一边后悔,一定穿不到明年,到时候不是还得买?”

  后来,这个外地女孩嫁人了,生了孩子,也在北京分期付款买房子了,她的冬衣冬鞋还一年一年地重复着那个老故事。

  直到最后离开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也不明白四方广告公司为什么要招她这个文案。周蒙在公司三个月,写过的唯一文案是关于一本京城旅游指南的广告征集,这也是公司当时唯一的业务。跟周蒙同时进公司的还有四个业务员,业务员的工作就是满北京地给这本旅游指南拉广告。也别小看了这么一本32开的旅游指南,要搁几年前,指着它能挣几十万也不一定,现在,不行了,同类媒体太多了,客户都烦了。周蒙听那些业务员打电话,经常是话还没说完呢,客户一听是拉广告的就挂断了。

  可老板早放下话来了,没有上不来广告的媒体,也没有不想做广告的客户,言外之意:只有拉不来广告的业务员。

  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他们这批人进来之前,公司加上许总统共才两个人,就这样,许总还挺有派头的,他开一辆车顶开窗的“凌志”。

  许总挣钱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广告初步繁荣各自为王那会儿。在广告界略待长一点,像许总这类末路英雄,周蒙很见识过几个。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没受过高等教育,起步早发过财,1995年以后不约而同地开始走下坡路。这许总算是安分的,后来的两个老总还想从广告往实业发展,一个要挽救中国玻璃器皿制造业,另一个要建立亚洲最大的鲜花批发市场,一水儿的电脑管理。对这两位老总的雄心和魄力,周蒙折服之余,赶紧辞职转工。不是周蒙挑剔,实在没精力配合他们,一会儿一个主意。

  手里也有一两百万了,退一步,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多好。

  最没意思的事儿就是明明没事儿干还得在那儿煞有介事地坐着。

  在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不是做了三个月而是“坐”了三个月。到最后一个月周蒙实在坐不住了,她也学着那些业务员打打电话,挑离公司近的几家宾馆饭店跑跑。哪怕找个借口出去逛逛“百盛”“贵友”,总比在老板眼皮子底下干坐着强。

  到底是给资本家干活,不生产点儿剩余价值给老板剥削就于心有愧。

  许总挺高兴她这个小文案自觉自愿地跑业务。他当然高兴了,周蒙进公司就讲好的,周蒙的业务提成要比业务员低5个百分点,因为她拿的文案工资比业务员高,高多少?不过半张“老人头”。周蒙为人不是一向大方吗?这个亏,她认了。

  就像新手的赌运一定会好,周蒙初战告捷,没两天就拉了个封底广告。这一个封底广告周蒙的提成是一千四,比起业务员,她亏了七百而许总多赚了七百,乐得许总连着一个星期地夸她。许总其实蛮有人情味儿的,他的派头是跨国公司总经理的派头,他的经营理念不脱一个作坊老板的小恩小惠。许总,也不过三十七八吧,在周蒙眼里他已经是个过时的人物了。许总的女儿听说才满周岁,是第二次婚姻吧?妻子恐怕还很年轻。

  初战告捷,周蒙乘胜追击,连着跑了王府井一带新开的商厦和美食城。

  也像一般的新手,幸运女神通常只会垂青你一次,周蒙连遭败绩。

  转天,周蒙照常七点四十五分起来上班。

  上下班时间的地铁真挤,可也幸亏有地铁,要让周蒙每天坐近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上下班,那还是先死了好。就是这样,每天这个地铁的直线转环线,环线转直线也够烦人的,每次被人群裹着在直线和环线之间奔来奔去,周蒙像一切小资产阶级妇女那样,开始怀疑生活的意义。

  下了地铁就是公司了吗?哪儿有那样的福气,还要乘二十分钟公共汽车呢,距离相当于在江城从周蒙家到四中。这段路,每月月头周蒙都坐小巴,到了月尾就不得不乘公共汽车,因为手头紧了。到了公司所在的宾馆门口,周蒙总要先买一枝三毛钱的“和路雪”山楂冰棒,吃下去胸口会舒服一点儿。10月的天气已经有点儿凉了,周蒙还是天天买,这三毛钱的山楂冰棒像是她的一根精神支柱,面对一切的不如意和喧嚣嘈杂,她至少可以举起一枝冰棒慢慢吃完。

  到了第二年夏天,“和路雪”好像不再生产山楂冰棒了,周蒙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她只找到“新大陆”的山楂冰棒,总觉得没有“和路雪”的好吃。

  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大到生命小到一枝冰棒。

  周蒙知道今天是她最后一天到“四方”来上班,今天发工资,提成她前两天已经拿到了。公司在二楼,周蒙上楼前在宾馆服务台打了个长途,她是打给小宗的,小宗不在,他的同事说他去巴基斯坦了。

  周蒙到北京后,这是第一次给小宗打电话,她要跟小宗说她想回去。

  可是他不在。

  周蒙辞职被张晓辉教训了一顿。

  “我的小姐,你倒是找着下家再辞上家啊,一样是坐着,在公司坐着不好呀?”张晓辉看不来周蒙那副懒懒散散的败家子样儿。

  “我现在不是坐着我是躺着。”

  “哼,我看你还能躺几天。”张晓辉对着小圆镜在刚洗过的脸上涂抹了一番,“起来吧,吃饭去。”“不饿。”

  “今晚劲松请客。”张晓辉眼风一张,精明厉害地说,“你又不上班,还不把这顿饭钱省下来?”“我真的不饿。”

  “姐姐,你不饿我还饿呢,老郭这顿饭是冲着你的。”

  张晓辉这声“姐姐”可没叫错,虽然看不出,周蒙确实比她大几个月。

  经历都是写在脸上的。

  张晓辉中专毕业就到北京来了,中专,她学的就是机械修理。

  五年,张晓辉自己都不记得换过多少工作搬过多少次家交过几个男朋友,她唯一记得清楚的是她银行里不断变化的存款数字。

  张晓辉每个月都会去一趟中国银行,她把她的银行存折给周蒙看过一眼,周蒙数了好一会儿才数清1后头有几个数字,那是一个六位数的存折。

  周蒙就此对张晓辉肃然起敬。

  别看张晓辉貌不惊人,好衣服没几件,人家正经在外资广告公司待过几年。那家外资广告公司在大陆经营不善,业务萎缩、精英流失,张晓辉留下来就成元老了,从打字员做起,最后离开的时候职位是媒介部经理,媒介部只剩下她一人了。

  “我们在公司都是喝哥伦比亚咖啡,看时尚杂志。”张晓辉跷起二郎腿说。哥伦比亚咖啡是他们公司的全球性客户,至于时尚杂志他们公司常年有客户在上头登广告。她放下二郎腿,说:“我要是不走,今年公司会送我去澳大利亚培训一个月。”离开广告公司,张晓辉去的是汽车配件公司。张晓辉是个农民的女儿,从血液里她就不相信干广告能赚钱,那不是个稳当生意。

  张晓辉的计划是回四川开个汽车配件门市部外带一个汽车修理铺,在四川省的绵阳市,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刚进了区政府。

  开门大吉,就在明年春天。

  所以现在对张晓辉来说,一分钱都是好的,她最近找了一份兼职,周末给人看店。周蒙不太心疼自个儿的钱,但她怪心疼晓辉的钱,晓辉的钱是用来创事业的。得让晓辉省下这顿饭钱。

  周蒙从床上起来了。

  

stubor 发表于 2007-7-27 12:11

另一个

   “多多”?听起来多么像一条狗的名字。好像有一部香港电影,那里面有一条狗,名字就叫多多。郭劲松请客那晚,周蒙第一次听到“多多”这个名字,晓辉也认识多多。他们都说一个叫多多的人一定会来,本来就是买了生肉蔬菜活鱼等多多来做的。可是,等大家凑合着烧熟了吃完了,那个叫多多的人也未曾出现,呼他他也不回。

  晓辉说:“多多好久没来了,大概是找到工作了,他做的东坡肘子真叫绝。”“还有酸菜鱼。”另一个男孩儿接了一句。

  “我就爱吃他的油炸鸡蛋土司。”郭劲松说。

  这是个厨子吧?周蒙捉摸。

  周蒙没有考虑过郭劲松的可能性,因为郭劲松比她小。

  郭劲松是那三个男孩儿中的一个,就是一开始晓辉指挥着给周蒙搬行李的那三个男孩儿。郭劲松后来在楼道里见到周蒙总跟她打招呼,可周蒙老分不清他是三个中的哪一个,她觉得三个人个头儿长相都差不多。后来分清了,也知道郭劲松比她小。

  说起来不好意思,这已经是郭劲松第四次请她和晓辉吃饭了。虽然每次都是学生式经济吃法,不是自个儿买点儿鱼肉做做,就是去食堂小炒部。

  潘多,潘多甚至比郭劲松还小。

  真正见到那个叫多多的人,严冬已经降临,周蒙又搬家了,而且又跳了三次槽。她的新东家是北京加盟影视。加盟影视隶属北京加盟大众文化有限公司,北京加盟大众文化有限公司隶属北京加盟集团。加盟集团是个怎样的集团呢?一个年营业额上百亿的私有集团公司。

  加盟影视是个新注册的影视公司。按照公司云总的构想,北京加盟大众文化有限公司下属三大子公司:加盟影视,加盟广告,加盟文化。当然在目前,除了加盟影视,其他两个公司还是空壳子。周蒙是作为广告文案招进来的,但加盟广告公司没有广告客户,周蒙的实际工作是包揽公司所有的影视宣传文案。明确点儿,就是吹捧公司正在运作的各类电视剧。所谓运作,有两类:一类是公司自拍片,另一类是引进发行。忘了提一句了,加盟影视也有两个子公司:一个是加盟影视制作公司,一个是加盟影视发行公司。牛吧?加盟影视别的没有,就是有钱,至少江湖上是这么看的,所以,加盟影视一崛起就成了行内坐第一把交椅的冤大头。

  “本子没人拍呀?找加盟影视呀!”

  影视公司的人坏,周蒙有一句宣传文案写某某女演员某某剧一炮而红,结果发行部的人立刻跑到广告部来打听:“哎,你们周小姐结婚了吗?有男朋友吗?她了解一炮而红的明确含义吗?”不久,周蒙就了解了。

  当潘多发现周蒙真的是处女,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惊喜而是很有几分失望:“怎么,都二十三岁了,难道从来没有人想要过你?”

  好像他吃多大亏上多大当似的,女朋友居然是压仓货。

  事后,他又别出心裁地保存了那张床单。周蒙觉得无聊,出国的时候把床单随手给扔了,到了美国潘多还问呢。

  有这么一种说法,如果跟第一个男朋友旷日持久地精神恋爱,跟第二个男朋友就会短兵相接很快步入实质问题。

  经验,经验之谈。

  潘多是晓辉派来的。

  周蒙在公司做了一星期的文件,在电脑里丢了,把周蒙急得,跳来跳去。“别急,我给你派个人来,没准能找着。”晓辉是没什么口音了,就是嗓门比一般北京人来得大,“就是多多呀,你见过的。”

  “我没见过,老听你们说。”

  “哦,那你马上就见到了。”

  北京冬天那么冷,潘多却是满头冒汗地出现在周蒙眼前。难道他是一路从中关村跑来的?或者是骑自行车?周蒙心里挺感动,素不相识,晓辉一个电话,人家就热心肠地赶来了。

  “你以为我跟谁都这么热心肠啊?还不是老郭他们老说你漂亮,想看看你呗,到底有多漂亮?”好了以后潘多这么跟她说。

  “那我漂亮吗?”

  潘多上下左右地打量:“漂亮还漂亮,不够酷。”

  周蒙的理解是:她形象过时了。

  讲到满头冒汗,潘多嬉皮笑脸起来:“我当然打车来的,可是没坐电梯,怎么样?感动吧?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吧?”周蒙他们公司在十一层呢!

  这也许是他屡试不爽的经验,可是给周蒙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另一件事。那天下午潘多确实帮她找到了文件,找到文件周蒙说了一句:“哪天我请你吃饭。”就埋头跟秘书小黄两个加紧修改标点字句,下班前,这份文件一定得交到云总手里。

  她以为他都走了呢,一扭头,发现潘多趴在旁边的写字桌上睡着了。

  “Sleeparound”,美国人开玩笑说,到处睡的总统都是好总统,前有肯尼迪后有克林顿。潘多,即使不是一个到处睡的男人,也是个到处睡着的男人。不管是地铁、快餐厅还是别人家的沙发上,他都有可能进入良好的睡眠状态。周蒙后来的经验是,吃过一点儿东西他更容易睡,好像狗在饭后要打个盹儿。五点半,周蒙下班的时候潘多还没有醒,他睡了总有两个多小时了。看来,今天这顿晚饭周蒙是请定了。她走过去想叫醒他,还没张口呢,潘多敏捷地从臂弯里扬起头来,咧嘴一笑:“可以走了?我请你吃饭去。”

  潘多说着捞起搭在椅背上的黑皮夹克。

  刚才他真睡着了吗,还是养神呢?“我请你,今天是你给我帮忙。”周蒙客气地较真说。

  潘多没言声,等出了公司走进电梯,而且电梯门关上了,他掏出钱包,又是那么孩子气地咧嘴一笑:“咱们比比,谁兜里钱多谁请。”

  周蒙瞟了一眼他钱包里的内容,不准备跟他比了。

  钱是没有他的多,岁数,她可能比他大。

  在吃饭的过程中,周蒙证实了这一点,表情一下子勉强起来。

  她不知道她的勉强对潘多的影响。

  直到现在潘多还没觉着周蒙有多漂亮,尤其不喜欢她身上那件青不青黄不黄的毛衣,把脸色都衬暗了。心眼儿好是真的,点菜的时候,她没点一样贵菜。可不是每个女孩儿都会这么手下留情,尤其略有姿色的,她们大多数理所当然地宰你一顿。

  然后,她突然沉静下来,她沉静的样子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特别的是,跟潘多以前交往过的女孩子特别不一样。

  潘多早知道周蒙比他大,大怎么了?他又不是没有交过比自己大的女朋友。“你不是北京人?那你讲话怎么没一点儿口音?”

  他们北京人喜欢这么夸外地人:“你讲话没口音。”

  周蒙笑笑:“我当过语文老师,语文老师讲话不能有口音。”

  “怎么不当了?”

  “不想当了。”

  “为什么不想当了?”

  周蒙喝一口茶,双臂一叠,老气横秋地问:“你大学刚毕业吧?”

  潘多不服气地说:“刚毕业怎么了?你不就比我早毕业一年吗?我知道,是因为生活,对吧?”周蒙大笑:“对对。”

  “有什么好笑的。”潘多愤愤不平地嘟嘟囔囔,“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自己也笑了。

  笑了一下,他不笑了,往椅背上一靠。

  “别以为我不懂。”潘多老练地弹着烟灰,“信不信吧?我差一点儿就是孩子他爹。”周蒙不信,他自己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

  “信,为什么不信?”她说。

  看得出,她说信了,他有几分乱了。

  周蒙掂掂茶壶。

  “又空了?”潘多惊讶地说,“你真能喝水。”

  “能吃能喝。”周蒙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不知不觉,他们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

  周蒙是上个星期刚搬的家,她爸爸给她从所里要了间单身宿舍,挺大的,有16平方米呢。为了让女儿住得舒服点儿,周从诫还从所里请了两个工人,刷了房,装了自来水龙头,铺了乳白色的地板砖。曹芳来看过,背过身嘀咕一句:“还是疼闺女。”

  为了周蒙这间单身宿舍,周家牺牲了新楼的三室两厅,代之旧楼的一套三居室。曹芳是看着新楼成长的,还没竣工呢,她就到楼里实地勘察了好几次,怎么装修、添什么家具、家具怎么摆心里都有一本账。得,白费心思了。

  “你妹妹的个人问题还不解决啊?她不急,我还急呢。”曹芳跟周离抱怨。有了属于自己的16平方米,周蒙更没什么可急的了。

  今年冬天,周蒙没有添一件新衣服,所有的钱都花在了这16平方米上。

  预算三千,实际多花了一倍还不止,这都是张晓辉垂帘听政的结果。到后来周蒙都糊涂,这到底是她的房还是人家张晓辉的房?

  虽然没有自己的房,张晓辉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看装修杂志逛家具店。有一阵儿,她老去“贵友”,“贵友”当时有个北欧风情家具展。每天下午五点半一下班,张晓辉就去“贵友”和那些典雅的家具约会。周蒙陪她去过一次,旁听了张晓辉跟一位导购先生探讨把家具运到四川的种种细节。那是一套丹麦家具,全买齐了,张晓辉也别想开店了。

  “你真买呀,还是拿他开涮呢?”好容易摆脱了热情的导购先生,周蒙小声地问张晓辉。“怎么叫拿他开涮呢?我是他们公司的潜在客户。”张晓辉说了一句广告术语,握紧拳头,“以后,以后我会买的。”

  这个以后,是下个世纪。

  2000年,圣诞刚过,周蒙在美国接到张晓辉从四川绵阳发来的一份特快专递,拆开来,一大叠彩色照片,没有信,晓辉只在一张全景照片后面写了三个字:我的家。

  晓辉一直渴望有一个家。

  那也是一个诚然美丽的家。

  不知道是增添了它寂寞的美丽还是减少了它平凡的温馨,这个家没有男主人。在1995年12月以前,周蒙的16平方米也没有男主人,所以她想买个单人床就行了。张晓辉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单人床单薄小气,会破坏整体布局。

  “还是中床好,睡着舒服,看着大方。”张晓辉指示道。

  周蒙一听,也觉得很合理。后来,潘多一再夸赞张晓辉有先见之明。

  张晓辉也一再表示自己料事如神,显摆起来就是:“那还不是我的意思。”要全照着她张晓辉的意思,就不仅是周蒙一个人破产了,潘多也得破产。一开头张晓辉非逼着周蒙买北欧的家具不可,张口就是:“国产的你就不用考虑了。”别看是四川农村长大的孩子,张晓辉只对北欧的家具情有独钟,南欧的都不行,尤其看不上繁复华丽的意大利家具,对其恨之入骨。

  “一点儿都不简洁。”张晓辉耷着眼皮撇着嘴角评论意式家具。

  口角酷似周蒙曾经上过几天班的一个广告公司的副总,这位副总对属下只会说一句话:“简洁,再简洁一点儿。”

  跟副总不同的是,张晓辉对家具的要求除了简洁,还有一个特别的审美追求,她喜欢家具要扁一点儿。她给周蒙上课:“……就像好的时装穿在人身上,视觉效果是扁的,家具也一定要扁才有现代感。”不光给周蒙一个人上课,还给一家合资家具厂的销售员上课,这是在张晓辉终于同意正视周蒙的经济形势,放弃北欧家具以后。

  床,衣柜,电视柜,书架,书桌都是在那个合资家具厂订做的,一色的浅黄色榉木贴片,因为不是原木的,张晓辉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直到连跑七个家具城,买到一张桃木清漆的折叠式小餐桌,周蒙才不用看她的脸色了。订做的家具都还没到,张晓辉美滋滋地把小餐桌左摆右摆,坐下来,又左顾右盼。周蒙自己也很喜欢那张小餐桌,桃木的纹理特别漂亮,树节处的颜色深,一个个不规则的圆疤远看像一朵朵国画里写意的梅花。别致是别致,可惜跟其他家具不是一套。

  “不要什么都是一套的,那多小家子气。”张晓辉没有白在北京待五年,虽然她的北京话还不够有腔有调,她真是有品位的,“要跳出来才好看。”

  张晓辉说着话打量乳白色的地板砖:“周蒙……”

  周蒙就知道,又有什么不对了。

  上次,张晓辉也是如此这般打量一番,就逼着她把水池拆掉,周蒙宁死不从。且不说这是她爸爸找人费好大劲儿给装上的,有个上下水在屋里多方便,以后还要买洗衣机呢。

  “可是这个水池破坏了整体效果。”张晓辉恶狠狠地叉起腰。

  最后,折中的解决办法是利用又扁又长的衣柜挡住水池,至于靠外的一侧,周蒙的想法是拉一个布帘。“不行。”张晓辉想也不想就给否决了,“我不能让你把这间房给毁了。”张晓辉有绝的,她量好尺寸跟家具厂订了个日式推拉门,推拉门是连着衣柜的。“这也好,你那个电饭锅,还有什么零七碎八的都可以搁到门后头。”

  什么叫人才?张晓辉才是人才。人才这会儿又发话了:“周蒙,你这地板砖得换,太露怯,起码得换进口合成木的,不用打龙骨。”“晓辉,差不多就行了吧?”周蒙已经筋疲力尽。

  “差不多?啷个行呦?”张晓辉一急,四川话冒出来了,“差一点儿都不行,铺地板砖,跟厕所似的,哪有家的气氛啊?”

  “可这地板砖是我爸刚给我铺上的,再说,我实在没钱了。”

  “没钱,我借给你。”张晓辉难得爽快地说。

  头回见面,潘多送周蒙回家,一直送到家门口。

  “你们这儿楼道真黑,你每天下班都是一个人吗?那多危险啊。”潘多说。北京男孩子,那张嘴真是甜。

  不过,危险的,恐怕不是漆黑的楼道。

  周蒙从大衣兜里搜出钥匙,打开门,按亮灯。

  都不等她邀请,潘多踢掉鞋,一步就跨进门来了。

  是的,潘多是直到走进周蒙的房间才真正动心的。

  房间显得特空。

  一张中床当中摆着,床两侧空空落落,床尾是个电视柜,没有床头柜。床靠里的一侧有个衣柜,衣柜连着个磨砂玻璃的推拉门。

  从床到门口大约有10平方米的空地,进门右侧靠墙是书架和书桌。左侧,靠窗放了张小巧的原木折叠式餐桌,两把椅子。

  餐桌上有一只白色冰纹花瓶,疏疏落落地插着几枝干花。

  浅杏色木板地上随便扔了几个方枕,方枕和床罩是一套,橘黄的暖色调,图案是希腊女神和小天使。旧楼高,房顶装了吸顶灯和两个射灯,一直垂到地面的长窗帘是米白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女孩子气的,纯净又美好,像个童话。

  “你刚搬进来吧?你这儿不太像住人的。”

  周蒙给逗笑了:“不住人那住什么?”

  “反正,不是住我这种人的。”他看着她笑着说。

  事实是,他很快就住进来了。

  讲老实话,第一眼看到周蒙,潘多心里暗自叫苦,又上了老郭的当,完全是个还没发育好的慌里慌张的高中生嘛。如果不是因为穷极无聊,又没有旁的值得请吃饭的女孩子,他才不会傻等着她下班。她的大衣一定不够暖,从她们公司一出来走到街上,她的肩膀立刻缩起来了,看起来怯生生的。即使没有羊绒大衣也可以穿羽绒服嘛,女孩子只要风度不要温度是非常愚蠢的,没有温度又哪里来的风度?在小饭馆里,一杯热茶下肚,她的样子就好看了一点儿,沉静的样子,更好看了一点儿。而且,人家到底是学文的,讲起话来比理工科女生逗。

  “你们影视公司挺来钱的吧?一个月有没有两千?”潘多试探道。

  “两千五。”

  潘多立刻觉着英雄气短。潘多大学毕业为着出国方便,没要国家分配,在中关村计算所下属的软件公司随便找了份工作,他才拿1500不到。

  “你有什么特长?你,”潘多眼里闪着笑意,“不会是编电视剧的吧?”“不是。”周蒙想了想,说,“我工作认真忠于老板,另外,也有点儿小运气。”“漂亮女孩找工作特容易,是不是?”潘多问。

  “那你要去问那些漂亮女孩。”周蒙答。

  研究生院的暖气烧得热,一转眼,周蒙已经换上了一件薄薄的米色大开领毛衣。人是环境中的人,在这间童话一样的房间里,潘多看到了一个理想中的温柔典雅的太太。潘多翻翻书架上的小说,转过身,说:“你特像我第一个女朋友,她也特爱看小说,她也姓周。”周蒙递给他一杯菊花茶。

  不是不想说点儿什么,只是不论说什么,都像老调重弹。

  可是从一开始,她也没有拒绝他。

  潘多是很难拒绝的,你可以拒绝人,但你很难拒绝一只渴望和人类亲近的动物。潘多就像一只动物那样直接。

  第一次见面,他进了她的房间。第二次见面,他吻了她。第三次见面,他跟她上了床。如果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周蒙没有等待潘多的电话,那是自欺欺人。

  现实就是这么的富于戏剧性,等了好几天,他都没给她打电话,周蒙上卫生间回来,同事告诉她,刚才有个男的打电话找她。

  把她懊恼的……

  周蒙先给周离挂电话:“哥,刚才你给我打电话了吗?”

  周离说没有。

  那么,就是潘多了。

  周蒙看着表足足等了一刻钟,他没有再打过来,她打过去了。

  在电话里潘多约她明天去中关村玩。

  周蒙决定拿拿架子,推辞说太累了,周末要睡一天觉。

  “来吧,我挺想你的。”潘多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情意绵绵。

  第二天,是冬天里温暖得像春天的一个日子。

  周蒙晚到了近一个小时。

  在人群中,潘多一眼看到了她,她穿了件灰蓝色的薄呢连身长裙,一个色系的长大衣,口红是浅浅的玫瑰色。唉,上回,她要也是这身打扮,他早给她打电话了。

  灰蓝这种颜色,是特别适合周蒙的一种颜色。

  “对不起,我起晚了。”

  潘多想也没想,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走,先吃饭去。”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亲她了?

  从麦当劳出来逛海淀图书城。

  周蒙看到一套四本的《张爱玲文集》,翻过来看了看价钱。

  “买吧。”潘多说。

  “都看过了,我想买的是欧·亨利。”

  “买吧。”潘多掏出了钱包,“上大学的时候,为了买这套书,我跑遍全城的书店。”“给女朋友买?”周蒙笑问。

  “你怎么知道?”

  “男孩子不会那么想看张爱玲。买到了吗?”

  “没有,跑遍全城都脱销。”潘多是在南方一个大城市读的大学。“可是,只过了不到一个月,所有的书摊儿上都摆上了这套书。”

  “你买了?”

  “没,她跟我吹了。”

  就像风吹拂到脸上那么自然,他又亲了她。

  不是不喜欢他亲她,只是心里的那份难过没有办法说出来。

  路边有花店,潘多说:“我给你买花吧。”

  周蒙认真地说:“不用了,真的。”

  他还是买了,买的是红玫瑰。

  她想说:我更喜欢康乃馨。她没有说,只要是花,就没有开不败的神话。在计算所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潘多吻了她。他吻的方式也像动物一样直接。最初的心悸不适以后,周蒙的反应,堪称强烈。像别的女孩一样,周蒙问:你爱我吗?潘多没吭声,他再直接也不能那么直接地告诉她:我不爱你,我需要你。才第二次见面啊,爱一个人是好抽象好古怪的,他现在哪里知道?

  就是知道也不能轻易告诉她。不然早晚会被反问:“你不是说你爱我吗?”当晚,周蒙满以为自己会失眠,没料到,一挨枕头就酣然入梦。

  她累了,谈恋爱跟上班一样,需要体力。

  她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谁啊?”

  是午后,米色的窗帘上印遍了太阳。

  “你哥哥。”

  有一点点失望,不是潘多,可昨天晚上也是她跟他说好的,今天不见面,她有一个文案要在星期天赶出来。“等会儿。”周蒙迅速套上裙子,打开门。

  “昨晚怎么没回家吃饭?”周离一进门就问。

  “逛书店去了。”周蒙边洗脸边说。

  “爸爸的意思,”周离顺手拉开窗帘,“今天一起去一趟北海。”

  “今天不行,今天我要赶一个文案。”

  周离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是妈妈的……”

  周蒙铺床的手停在了半空,今天,是她妈妈的忌日。她妈妈最喜欢北海,以前,每年至少要去一次。她居然给忘了。

  “就我们三个去。”周离以示安慰地拍拍妹妹的肩。

  楼道真黑,周蒙跟她爸爸和哥哥在北海仿膳吃过晚饭,一个人回来了。

  她住的五层楼,住户本来就少,一到周末,更是空寂,那几对小夫妻周末都回父母家过。远远的,她的门口仿佛有个人影,走近几步,可以看到一点烟头的红光。周蒙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身影姿势太眼熟了,她在黑暗中瞳孔越睁越大,心跳都快停了。他甩掉烟,迎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她。

  “你去哪儿了?”

  是潘多。

  没有回答,她的嘴唇热情地吻向了他。

  天哪,潘多跟这儿胡思乱想一下午了,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热情。张晓辉刚要敲门,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孩子的声音:“周蒙,过来啊。”

  下意识地瞥一眼门口的左侧,有两双鞋,一双大一双小。

  是谁呢?声音那么耳熟,眼珠从左到右骨碌了一下,张晓辉了然地,也是冷然地一笑:原本以为,她周蒙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呢。

  这天晚上,周蒙失眠了,她还不习惯和别人一床睡。

  潘多折腾累了,睡着了。

  周蒙轻悄悄地起来,按亮一盏射灯,既然睡不着,就把文案写了吧。

  铺开纸,拿起笔,她却写不出一个字。

  按照潘多的办事步骤,昨晚就该上床的吧?

  昨晚,是她没让他进来。

  平时不觉得,他睡着了,摘掉了眼镜,眉眼长长的,嘴唇特别端正,乍一看上去竟有几分像女孩子。睡着睡着,他的嘴角微微一弯,如同水面划过了一道涟漪,悄没声儿地笑了。他笑什么?他怎么可以笑得如此无邪又满足,就像一个小孩子得到了一颗心爱的糖果?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想到这个笑容,不管潘多做了什么,周蒙都可以不往心里去。只要想到这个笑容,她就无法离开他,那是多么孩子气的笑容。

  关上灯,她刚躺下,他的手臂已经揽过来了。

  闭上眼睛,明天又是平安夜。

  元旦刚过,一夜的风雪延误了好几个航班,新修的西安机场因此显得特别拥挤杂乱。李然在候机厅里转着,想找个座位。

  一个小女孩儿冲他直招手:“叔叔,这儿这儿。”

  李然看她指的座位上有个漂亮的旅行包,笑笑,摆摆手。

  小女孩儿急了,用身子推搡旅行包,嘴里嚷嚷:“妈,把包移开把包移开。”小女孩儿的妈妈从报纸上抬起头,先往地上扔了一张报纸,然后把旅行包放在报纸上。“坐吧。”说着,小女孩儿的妈妈视线又转到了报纸上。

  “坐呀,叔叔坐呀。”小女孩儿催着。

  “谢谢。”李然给这一冷一热的娘儿俩弄得挺尴尬。

  李然一坐下来,小女孩儿背着手一本正经地问:“叔叔,您去过美国吗?”“没有呀,”李然从口袋里拿出几块果仁巧克力,“你去过吗?”

  “我没去过,我爸爸去过,而且,我爸爸马上就要从美国回来了。”小女孩儿大大方方地从李然手里接过巧克力,“谢谢叔叔。”

  小女孩儿的妈妈板起脸直跟她瞪眼。

  “咦,”小女孩儿翻翻眼不以为然地说,“我谢过叔叔了。”

  “是小孩子吃的东西。”李然解围地说。

  “您太客气了。”小女孩儿的妈妈终于放下了报纸。

  “我也有个女儿。”李然提了一句。

  小女孩儿的妈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有女儿?你结婚了吗?”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怎么问人家这么可笑的问题,当然是结了婚才有女儿的。可对方实在不像,倒不是说他特别年轻,而是特别不像有家有室的人,两手空空,一个小小的背囊,一看就知道是长年旅行的。李然也笑了:“我女儿才一岁多,刚会说几个单字。”

  “哦,再过半年就什么都会说了,小嘴不停,说出来的话能吓你一跳,我们点点就是这样。”点点现在被巧克力占住了嘴,暂时放弃了发言权。

  “女孩儿是学话快。”李然的语气俨然是个有经验的父亲。

  点点的妈妈又感到好笑,因为他俨然的口气。

  此时,候机大厅里盘旋起一个女高音:“旅客同志请注意,飞往杭州的318航班航线已开通,将在十点五十分起飞。”

  点点的妈妈侧过头注意地听着。

  “您是这趟飞机?”李然问。

  “不是,不过离杭州也不远,我是121,到江城的。”

  江城!“您是在江城工作还是到那里出差?”

  “我在江城工作,到西安是出差。”点点的妈妈不经意地答道,“真急人,121到现在还没信儿。”“我也在江城工作过。”

  “是吗?哪个单位?”还是不经意地。

  “省报社。”

  “那太巧了,就在我们单位对门,我是精仪所的。”

  “精仪所有一位方德明教授,她——好吗?”这句话,李然问得特别慢。“方教授?你认识方教授?你采访过她?”

  李然点点头。

  “方老师去世了。”

  “去世了?什么时候?”李然失控地站起身。

  “我想想,对了,1993年12月,点点他爸爸出国,我送他到北京,我们在北京参加了方老师的追悼会。”“对不起。”李然坐回到椅子上,“她女儿……”

  “你是说周蒙?她去北京了。”看他一眼,点点妈说,“好像结婚了吧?”她北京家里的电话他的电话本里还有。

  李然在机场打过去,电话通了——哪怕,只是,听一下她的声音。

  李然不是没有设想过,可是他无法设想她母亲就在那个时候去世了。这是让他最受不了的。“哪位?”是个男人的声音。

  拿着话筒,李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以前,即使是在外面跑,即使是长久地长久地见不到她,他总知道,她在等他。元旦后的第一个周末,周蒙第一次带潘多回家,一家人正在包饺子,周离接的电话。“哪位?喂?”周离问了又问。

  曹芳手里擀着饺子皮,眼睛狐疑地盯住丈夫:“谁呀,这是?”

  王心月说:“打错了吧?”

  “喀哒”,那边把电话挂了。

  周蒙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电话,她爸爸正询问潘多关于出国的打算。

  潘多说托福、GRE他都考过了,也联系着呢,不过今年大概没什么希望。明年准备再考一次GRE,争取能上2200分。

  李然回到昆明的家,从箱子里翻出她给他的信:……我觉得,西藏你还是去对了,我很高兴不曾阻拦过你。我想,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再回到江城吧?“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你是用镜头说话的,两年之后你又会去哪里呢?可是,亲爱的,你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回来的。

  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路人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没有你的世界也并不寂寞。如果能在无人的路上散步,无思无念,沉入一种静谧,让时光从肩头缓缓流过,那也并不寂寞。

  有路灯打开了夜的黑衣,照绿了一枝残叶,那一角像一个脆薄的梦,经不起一碰也经不起一想,像爱情。在无人的路上散步,寂寞就在一回头间看到了。

  春到深处就不见了,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

  今天,陪戴妍办事儿路过火车站,从上海到江城的火车刚刚进站。我知道,你不会在这趟列车上,只是,望着出口处纷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动脚步……

  有一回,在北京的公共汽车上,她看见了他。

  他就站在桥栏杆边上。

  汽车一驶而过,他温和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闪即逝。

  车停了,她迫不及待地要下车,潘多拉她:“你干吗?还没到站呢。”

  周蒙收住脚步,是看错了?也许仅仅是长得相似?

  他温和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闪即逝。

  当然,人是可以爱很多次的,可是爱情的酒,你只有一杯。

  一向阅读19世纪和20世纪的外国爱情小说,感受最不真实的是:处女太容易受孕。碰一下,毫无例外地就怀上了,由此走上人生悲剧的不归路。

  周蒙不以为然,哪儿就那么巧?

  没想到,古典作家的创作态度也许不够聪明,但足够老实,人物及事件都具普遍意义。——是的,周蒙怀孕了,她白看了那么多小说,不曾借鉴前辈血的教训。也不是没采取措施,除了头一两次。

  周蒙在这种事情上是糊涂的,她永远不记得自己的经期,等发现了,坐下来拼命回忆,她才想起,上个月她的老朋友好像没来。

  怎么发现的?还不是有了妊娠反应!

  跟潘多和他的几个哥们儿在能仁居吃涮羊肉的时候,她突然想吐。

  她忍了一会儿,不想扫潘多的兴,潘多爱热闹,才涮开了个头,他们还要喝啤酒呢。曾经听一个女孩这样介绍她的罗曼史:“我嘴馋,他老请我吃饭,请着请着,我就觉得有义务跟他谈恋爱了。”

  跟潘多也是吃饭,两个人吃,跟他的朋友一块儿吃,再跟她的朋友一块儿吃,跟他的家人一块儿吃,再跟她的家人一块儿吃,真正饮食男女。

  闻着越来越冲鼻的膻味,周蒙忍不住了,她拉拉潘多的袖子。

  “我想回家。”

  “你又累了?”潘多不高兴,看看她紧咬的嘴唇,无奈地说,“那我先送你回去吧,我再回来。”“其实我打个车一会儿就到家了,你不用送了。”

  潘多知道周蒙不是跟他赌气,周蒙没有跟人赌气的习惯,只是,她沉静着跟他说话的样子……她沉静的样子,有一层失望的影子。

  “不送怎么行?”潘多拉她站起身,在她耳边呵气,“谁让我爱你呢?”坐在出租车上,周蒙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得要死过去,她牙关紧咬,不想吐在人家车上。潘多紧张了,抱过他:“周蒙,你到底怎么了?”

  他嘴里的烟味更让周蒙闻之欲呕,她用力推开了他。

  “我想吐。”

  这个时候,两个人还没有想到是因为怀孕的缘故,也不敢想。

  “是着凉了吧?”潘多往容易处猜。

  “早上就头疼,又出来了一天。”早上她就不想跟他出来,他不依。

  “你身体也太差了。”他还要埋怨,“现在好点儿吗?”

  “说说话,好点儿。”周蒙把脸凑到车窗外,夜风刀子似的。嘴一张,她吐了。埋怨是埋怨,回到她的小屋,潘多还是蛮伺候她的,切橙子、烧热水、沏茶、灌暖水袋。周蒙倒盼着他再回去继续饭局呢,他在这儿她就不能安静。

  “好可怜哦,一下就老了五年。”潘多抚着她的脸没心没肺地说。

  周蒙纵是一脸苦相,也给他逗笑了。潘多的好处是,他就算有什么坏心眼儿也不会瞒着她,不仅不瞒,反而处处刻意表露。

  “等我真的老了,你就不要我了吧?”

  “那当然,”觑着她的脸色,他又说,“好了好了,到时候让你做大老婆还不行?”“谁做你大老婆?到时候我就跟你离婚。”

  潘多心中暗笑:离婚?我还没有跟你结婚呢。

  虽然关于结婚这个话题他是经常挂在嘴头上的:“结婚吧,结了婚跟我一块儿出国。”真的不是没有诚意,大概齐,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人,也就是周蒙了吧,潘多不止一次地这么盘算过。不过,真说要结婚,好像又太早了点儿。而且,既然结婚的所有好处他都已经提前享受到了,干吗还非得急着结婚呢?至于出国,那是要看运气的。

  大学刚毕业的潘多并不急着出国,出国,一个博士读下来就是五六年,哪有现在的日子舒服,不考试,天天下馆子?朦胧间,他拦腰抱住了她。

  “不要。”不胜厌烦地。

  “求你了,就一下,昨天都没有。”

  “我不舒服。”

  “我准让你舒服。”

  周蒙又给逗笑了。

  “吃药了吗?”

  “忘了。”

  转天周蒙十一点多才醒过来,潘多上班去了,他换下来的衣服袜子堆了一床一地。这一辈子——就是他了吗?

  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周蒙看出眼睛有一点儿肿,想吐的感觉却没有了。

  想想还是去上班吧,文化公司,迟到几个钟点不要紧,可一天都不去就说不过去了,云总要找她一般都在下午——上午,云总自己也起不来。

  一走到街上周蒙就不对了,虽然她对气味一向敏感,也没有敏感到一闻油荤味就想吐,联想到几年前的戴妍,怀疑像一盆冰冷的水从头淋到脚。

  周蒙支撑着到药店买了试纸,知道有这种试纸还是一次在药店里潘多指给她看过。回到家,手忙脚乱地做实验——并无发生化学反应的迹象。刚松了口气,才发现手里的试纸插反了。果然证实以后,周蒙觉得,不管怎样她需要先睡一觉,可这一次,她没有睡着。“你认识医生吗?”潘多下班一进门,周蒙就问。

  “认识。”潘多已经在电话里知道了,不过他可不敢乱出主意。

  “明天就去做,好吗?”

  潘多不回答,——这么痛快?是试探我吧?

  她今天人显得特别漂亮,一定是睡了一天休息好了,不像平常,下班回来就没法看了。长长的黑头发没有扎起来,半倚在床上看电视,穿的是一件白底红花的棉睡衣。

  想到周蒙平时的娇弱,现在又怀了他的孩子,潘多有点儿动情。

  “周蒙,我们结婚吧,做我的太太。”

  她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

  “怎么了怎么了?”他板起她的脸,以为她哭了。

  “没怎么,你去打电话吧。”

  “真的要做呀?”

  “当然,越快越好,我不想再吐了。”

  潘多犹豫地看着她:“很疼的。”他知道周蒙怕疼,就没见过比她更怕疼的女孩。“有多疼?”她顶认真地询问。

  “我怎么知道?”潘多笑着说,“反正比那个要疼。”

  “可以用药物。”

  “一样疼,还不一定管用。”潘多一副权威的口吻。

  “那生孩子不是更疼?”周蒙表现出高瞻远瞩的理智。

  “那倒是。”

  这可不是他逼她的啊,是她自愿的。

  “我饿了,饿死了。”周蒙说着下床换衣服。

  就这么定了吗?就连潘多也觉得太过迅速了。

  在研究生院附近一家上海馆子点了几个周蒙爱吃的菜,吃着吃着,潘多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周蒙,你就不怕把孩子打了,我一出国会把你甩了?”

  周蒙笑着摇摇头,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潘多这么狠斗私字一闪念的,更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他这样把心里的肮脏念头说出来。

  奇怪的是,她信得过潘多,可她信不过李然。

  其实潘多挺色迷迷的。他是工科大学毕业的,一般念工科的男生,在求偶意识最旺盛的大学时代,没见过几个漂亮姑娘,所以,但凡见着一个模样略为周正的就紧着念叨。

  有一次,他一回来就咂着嘴跟她讲今天在地铁里看见一个女孩儿,特别的漂亮,也说不上哪儿那么招人,后来才发现,是那个女孩儿的牙齿,特别白也特别整齐,一笑,满面生辉。

  观察还挺细致。

  男人没有不看女人的吧?区别只在说出来还是不说。

  周蒙笑起来特甜,而且,不管他跟她胡说什么她都不生气。是不在乎还是气量大?潘多说不清,她跟别的女孩儿有点儿不一样。

  她挺淡的,不怎么黏人。

  有时候潘多甚至觉得,她更愿意一个人待着。

  当然,他要是一连几天不来,她也想他,一见面会比较主动地跟他亲热。周蒙的所谓亲热,也就是抱抱。

  这也是最让潘多心怀不满的,要论床上,周蒙是太不行了,简直碰不得,都那么多次了,还疼,也绝了,她就没有不疼的时候。

  可是,要他现在跟她掰,好像又不太可能。

  也说不上什么道理,就是不太可能,如果说这就是爱的话,那就算是吧。她哭过一次。

  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哭个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委屈,他怎么委屈她了?问她,她说想她妈了。

  是想她妈呢还是想老情人呢?那个叫李然的。

  对李然,潘多真没怎么往心里去。

  谁还能没点儿历史问题?又没发生过性关系。

  没有性关系的男女关系是简单的,潘多是这么看,就算女的还会想想男的,男的早把女的忘在脑后了。这个论点他早跟周蒙说过。

  要说周蒙真是那种标准傻女孩儿,还瞪圆眼睛问他呢:“真的吗?真的会忘了吗?”他给她的回答是肯定的。

  戴妍是10月跟她老板去深圳创建分公司的,春节前才飞回北京。

  周蒙好几个月没她的消息了,不过老朋友有这点好处,不要说隔了几个月,隔了几年都不会有陌生感,一上来都是戳心窝子的话。

  在“百盛”顶楼的快餐厅一见面,戴妍就说:“哟,一脸春色的,有男朋友了吧?”

  周蒙点点头。

  “上床了?”

  “上床?都……”周蒙差一点儿脱口而出,都打掉一个孩子了。

  “都什么?”戴妍盯着周蒙的脸问。

  “都老夫老妻了呗。”周蒙转开话题,问,“你呢?”

  “他今年会送我去读深圳大学的MBA,以后我就长驻深圳了。”

  他,没有例外的,是戴妍的老板。

  “周蒙,知道怎样才能绑住一个男人?”戴妍咬住吸管飞着眼角,“做他的partner,从他床上做到他事业上。”

  ——“葛俊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葛俊到底傍了个有钱的女人,年纪是大了点儿,可你总要用你有的去换你没有的。

  “说什么?”

  “还不是说你。”

  不约而同的,戴妍和周蒙都没有让自己的现任男友见自己最要好的女朋友。也不是不放心,有一句话,不怕贼偷还怕贼惦记呢。

  这是周蒙最后一次在国内见到戴妍,她忙她也忙,而且戴妍的眼界、交际圈子今非昔比。五年之后,2001年,在美国田纳西州的一个小城,周蒙在她和潘多贷款十二万买下的房子里接待了戴妍。像大学时代一样,她们不是互相嫉妒的两个女子,而是相互羡慕。

  周蒙有的戴妍没有,比如丈夫比如孩子。另一方面,戴妍多的也是周蒙少的,比如男人比如金钱。1996年3月,就在潘多准备再考一次GRE的时候,钱都缴了,他意外地接到了美国佛罗里达大学的录取通知,他拿到了该校电子工程专业的全额奖学金。

  同年4月,按照他跟周蒙认识以来一贯的办事速度,他俩把结婚证领了。

  领结婚证的当天晚上,他俩请张晓辉在玉泉路的“全聚德”分店吃烤鸭。晓辉要“衣锦还乡”了,火车就是今晚十点的。

  鸭子还没片好呢,凉菜也才上了两盘,张晓辉已经跟潘多干了好几扎啤酒了,只听她话里有话地说:“多多,我走了,你可别欺负我姐们儿。”

  潘多冲周蒙挤挤眼,说:“哪儿能呢,我潘多多最怕老婆了,老婆说一我绝不敢说二。”周蒙抬抬下巴,神情让人有点儿捉摸不透。

  晓辉想起第一次在研究生院门口见到周蒙,她从出租车上下来,脸上的神情也是这样,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好像在任何一个瞬间她都有可能陷入自我的内心世界无法自拔。

  周蒙打掉过一个孩子,晓辉知道,周蒙也是大意,病历就夹在几份报纸里乱堆在桌上。这是让张晓辉看到了,要是让周蒙的家里人看到了可怎么办?也不知道她对潘多是怎么个打算,要是潘多不出国呢,他们就这么同居下去也行。不过,同居时间越长,结婚可能性越小。现在,潘多说话就要出国了,走前如果不结婚的话,谁都会认为周蒙是给甩了,第一个,就是周蒙那嫂子。一转眼,鸭子片好上桌了。

  晓辉夹了几块脆鸭皮,抹上甜面酱卷上饼,送到嘴边,不忙吃,慢悠悠地问了一句:“多多,开始办护照了吧?”

  “不急,8月底才开学呢。晓辉,我说干脆今晚你就别走了,过两天我要开车到天津吃海鲜去,没你可就不热闹了。”

  “护照还用他去办呀,”周蒙在一边说,“他们家那么多亲戚,堂姐夫就有五个,老太太一声令下,早有人张罗去了。”

  “那你们自己的事儿呢?”

  周蒙一笑,没回话。

  “我们自己的事儿,已然办好了啊。”潘多说着得意洋洋地从兜里掏出两本红色塑料皮包着的结婚证,“昨天下午做的婚前体检,今天上午领的证儿。”

  “这么快。”张晓辉推了周蒙一把,“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有什么好说的。”周蒙淡淡的,“又不指望你送礼。”

  晓辉这才注意到周蒙左手无名指上添了一圈细细的白金指环。

  秀气是秀气,像这么细的白金指环不到300块钱就能买一个吧?

  说到婚戒,晓辉又不大中意白金指环,款式是简洁的,坏在太像顶针。

  不过,晓辉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戴婚戒了。

  北京这边的朋友没人知道她嫁过,晓辉嫁过的,远在她从四川来北京以前。当时因为两个人都不够岁数,还是走后门领的结婚证。

  对于婚姻的体会,晓辉有一个:一个女孩子,为着种种的不如意去嫁人,嫁了,只有更委屈。打个比方,结婚哪,有时候就是一件饮鸩止渴的事儿。

  周蒙以后要吃苦头了,晓辉心里这么想,嘴上说的却是:“来,干了,祝你们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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