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海洋//作者: morningcrane
叙述海洋我一直不敢向你诉说海,因为我担心自己会像小孩子一样,突然的笑出声、或是涌出热泪来。
我曾经见过内蒙古大草原上的黛海,那大约是九二年或是九三年的事了。“海”是蒙古人自己对湖泊特别的称谓。那一些如海一样碧绿深蓝的颜色,被爱挥舞长鞭的民族驯化了一般,就那么汪汪的、听话的平铺着。起伏缓慢的草丘以及睡在平原上的湖泊,宛如枕头和床的关系,安恬极了。蒙古人请你吃了大块的手抓羊肉喝了大碗的烧酒,然后便向你坦述心事了。黛海,就像被放牧的人藏在深闺中的、最美丽、最小的女儿,让他们的颜面骄傲的放出红光来。
我曾经跟着父亲从山西到陕西去,恰遇黄河在黄土高原上平静的一段。黄河被落日镀成优美的水银,光滑沉默的伏着,蜿蜒如蛇,滑过村庄、拨开城市,前后未闻始末、东西不见首尾。汽车停在岭上俯瞰,千沟万壑一如抗战年代的悲歌。大河回肠荡气,给我不堪言语的沉重和酸楚。
如果你见到黄河并且知道李白,通常就只有流一行清泪可做了。
然后我见到了海。
那个仲夏季节,我刚刚满十六岁,害羞,并且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的笔还是一只烈性子的红鬃马,我想让它在整齐的格纸上奔跑一会儿,却又不知道该跑向哪儿。所以我一直不敢向你提及海洋,怕你看过心中会用了“亵渎”这个词。
然而十六岁那年秦皇岛的海,在我心里夜夜涨潮,像久别的爱人,许多年来积蓄了无数的思念——更确切的说,我思念着的是南戴河——接近秦皇岛的旅游海滨,却谦虚的取名为“河”。
那一片沙滩是极好的,细腻温柔。而沙滩越是健康辽阔,它所养育的水就越是忧郁阴柔。那个下午我刚刚到了的时候,并不想称赞海,旅途的劳累让我心生怨气——就是为了看你,我忍受了三十个小时的颠簸,还有一点原因是——我一直嫉妒她——替小巧宜人的黛海和九曲回肠的黄河,或许还替人类自己。
于是我瞥了海一眼,回公寓休息了。
傍晚,我想我必须去看看水天之接——海可以给予我的眼睛一个最大的极限。我跑近的时候,正看见太阳像一枚半熟的蛋黄,咕咚一声被海吃掉了,海吞了蛋黄,抹了抹嘴——什么都抹没了,夜,比往常更黑更厚,“刷”的一声降落下来。
一切都隐去了,只剩我和海,尴尬的面对面。她款款的起舞了,雪白的裙裾镶着欧式的流苏,撩拨着我的赤脚。她妩媚着、浅笑着,忽而又被惹恼,咳嗽着、喘息着,用冰冷的眼神瞪我。我向后跑,她步步紧逼;我不动,她的裙裾便略略收起。
十六岁的我和海面对着。
被人称作“海”的这个东西有多么深邃!她不用在人类面前装得乖巧伶俐,也决不扭曲身子告诉你她很悠久很含蓄。她就那么懒洋洋的呆在那儿,散漫的把地球铺张成蓝色。
她躺在那儿,决不像河流那样痛苦着曲折着善解人意的探听你的心事。
她躺在那儿,更不像山脉那样,老远的跑来热情的迎接你。
海只躺着。
什么也不做。
她喜欢静静的微笑着看着你吃惊。
十六岁第一次认识海的时候,我很寂寞,和所有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与前后的人群衔接不上。我面对着海,暗夜里的海。附近的浅浪月影斑驳暗香浮动轻松幼稚,而孕育着它推动着它操纵着它的是怎么样高深莫测的内容本质!海洋和天空浑然一体,海的呼吸,海的语气,海的体味,海排碎岩石发出铿铿的金属之音。海伟大的兀自孤独着,而我肚子抱负着小角色的寂寞。
许多年以后,我又见到了大连的海,这个城市把前卫和中南欧的风致传染给了海洋,海变的神秘而时髦,弄的我想向你叙述它,却又写下了以上散不成章的文字。
我赞美海洋。
我恭维海洋。
我为人类狭隘的自大向海洋道歉。
它听也不听。
兔子说我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体育明星。
驴说我是英国皇家海军。
狮子说我是狮子。
湖泊说我是忧郁的珍珠。
河流说我是深沉的布鲁斯音乐。
海洋什么也不说。
海是海。
Crane
1999.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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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yuxin
-- 发布时间: 2002/04/21 03:35pm
难得一见的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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