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事情(转贴)
死的事情关于死的事情,我早在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一年,我哥星儿死了。
星儿发病很突然。当时他正在课堂上念书。老师走来走去教课文,老师教一句,星儿他们念一句。老师的声音深情浑厚,星儿们的声音整齐响亮。教室里飘满彩带般的阳光,两只蝴蝶轻轻落在窗台上——这是一个看起来甚至值得抒一下情的时刻。可就在这时,星儿突然跳起来,大叫头疼,拿头直往墙上撞。只一会儿,他就变得不太清醒,手在教室里乱指,你是鬼!你是鬼!
那时候,父亲正驱牛耕田,动作潇洒地挥舞着牛鞭,洪亮的吆喝声响彻田野。母亲呢,她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安静地割草,她怀里那些茂盛修长的草叶,舞着一段低回的小调。但是,老师的在山冈上焦躁的喊声是一颗天外飞来的石块,一下就击碎了这水墨画般的宁静。当父母赶到学校的时候,星儿正被几个学生摁在地上,全身抽搐,口吐白沫。一向从容不迫的父亲突然就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一个老师喝到,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往医院送啊!父亲这才想起来似的,慌慌张张抱起星儿就朝十多里外的乡医院跑。母亲远远地追在后面,一片枯槁的黄叶,风一吹就在地上翻来滚去。
三天后,父亲和母亲回来了。父亲手里捧着小小的星儿,像捧着一堆破衣服。他的裤腿一长一短,从田里带起的稀泥早已干裂成块,还有一些稀稀拉拉垂挂在腿毛上。母亲佝偻着腰,从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见母亲的腰拉直过。
父亲把星儿放在堂屋里一张小小的桌子上。星儿紧闭着双眼,脸色红通通的,规规矩矩仰躺着。直到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亡。我还以为星儿只是睡着了。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拿一根草茎拨一拨他的睫毛,或者挠一挠他的脚心,把他吵醒。父亲扯了一匹长长的白布,一层一层把星儿裹起来。父亲裹得很慢,很细致。先裹他的两只脚板,接着裹小腿,裹膝盖,大腿,屁股,肚子……当父亲裹到胸口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闷,大口喘气。父亲裹得太紧了,像在捆柴禾,还用力地拉。我不解地望着父亲,这个当爹的是怎么了!
父亲把星儿最后一缕乌黑的头发也裹进白布里,把他完全变成一截雪白的、粗硬的柴棍。接着,他和村里二叔一人搬一头,把“柴棍”抬进奶奶的棺材里。奶奶的棺材,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放在堂屋旁边靠墙的地方,上面扔着蓑衣、斗笠以及镰刀锄头之类的农具。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棺材的用途,我甚至以为它只是堂屋里的一道风景。平时,我们喜欢到上面爬来爬去。我上不去,星儿就伸过手来拉我一把,他的指甲很长,掐得我的手腕生疼。捉迷藏的时候,我们甚至掀开盖板躲进去。里面黑乎乎的,有一股木头的暖哄哄的干香。
父亲和二叔把星儿装进棺材,盖上盖板后,他们就开始钉竹钉。那竹钉又粗又长,我数过,他们一共用了九个。整个过程,母亲一直靠在堂屋的一个角落里,无声地哭。她既不过来看星儿,也不阻止父亲和二叔往棺材盖上钉钉子。我看看这个,又转头看看那个,心里慌得不行。我屏住呼吸仔细听棺材里的动静。星儿要是轻轻叹一声,甚至略微出一些气儿,我就能听到的……
我似乎有些明白什么叫死了。星儿被裹进白布,白布被装进棺材,棺材被放进墓坑,墓坑上面垒成土包,土包上面再压上大石头,石头与石头之间用泥土填上缝子,在那一整天的时间一整套的过程中,星儿始终没有吭一声。不是他不想吭声,是他不能吭声,因为他死了。他死了,只能任人摆布,被裹进白布,装进棺材,埋进泥土,压上石头,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那黑暗潮湿的地下。
埋葬星儿的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人坐到火塘边,奶奶、父亲、母亲,母亲抱着弟弟,姐姐靠着父亲。我们围成一个圈,火塘里明艳艳的火苗筚拨脆响。吃晚饭的时候,星儿坐的那个位置空着,但是我们端上碗就吃,谁也没有想过喊他一声。要在往常,比如他读书迟迟没有回来,我们等不及要先吃,但总要留一些饭菜,放在锅里暖着。今天,我们却把饭菜吃得精光,连最后那一口汤也喝尽。我们已经不把他当我们家里的人了。我们坐在火塘边,火塘里温暖的火苗烤得我们的脸蛋像两颗熟透的柿子。我们不去管星儿睡的地方是不是很冷,是不是该给他拿一些衣服去。我们觉得他冷不冷都无所谓,他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他怎么会突然就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呢?三天前,我还和他蜷在一张床上,因为冷,我们把脚踩在彼此的屁股上取暖。有时候他还会放一个屁,热腾腾的气流熏得我的脚板心直痒痒。十天前,他的手刚扬起来,还没打在我身上,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母亲拿鞭子追过来,母亲追得他满屋乱跳。我从指逢里偷看他,我用大声的哭泣表达我幸灾乐祸的欢喜。二十天前,我们爬到奶奶的棺材里躲起来,弟弟来寻我们。星儿嘴巴挨到我脸上,星儿嘴里有一股刚吃过的酸馍的味道。星儿悄悄说,我们出去吧,弟弟已经哭了……
也许就在那时候,五岁的我开始思考死亡的问题。一个人死后被埋在坟里,他会是什么感觉呢?坟墓是一间怎样的小屋啊,憋气,潮湿,狭窄,黑暗……鸡叫了,看不到白天;太阳下山了,看不见星星;春天看不到花开;冬天看不到雪飘……其实根本就没有白天夜晚,没有年岁更迭……没有伙伴,没有亲人,连仇人也没有……躺累了不能翻身,身上哪个地方发痒了不能挠挠,尿涨了也只能憋着,要撒就撒在自己身上。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能说话不能动,不能笑——做这个游戏的时候,我们憋不住想笑,扑哧一声就笑了,我们才不管游戏规则不游戏规则,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真的变成一截木头,想故意破坏游戏规则也不成了!
当然,死人是不可能永远呆在那间小屋子里的,他要腐烂。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和父亲去锄地。父亲挖掉了庄稼地里的一座坟墓。那是一座无主坟,它早得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能够说清楚谁与它还有一点关系。由于长年风吹雨淋缺乏护理,它已经只剩下一个矮矮的小土包。可是这么个矮矮的小土包,却占据了庄稼地里很大一块地方。父亲觉得这实在太浪费了,就准备把它挖掉,夷平,种上庄稼。当父亲挖开的时候,我胆战心惊伸头去看过那小小的墓穴。不过,里面的情景让我失望,除了几块腐烂残损的木片,其余什么也没有。人呢?埋在里面的人呢?
早就变成泥巴了,还有什么人!父亲把那几块木片捡起来堆在一边,准备收工的时候带回去当柴禾。然后他挖起墓坑里的黑泥四处扬撒,他认为这些黑泥对庄稼来说是非常有营养价值的肥料。我有些震惊,一个人死后,他终于没有永远呆在墓坑里,过着憋气,无聊,为那漫长的时间和无边的黑暗而恐惧的日子。他的七尺身躯变成了泥土,一种有些营养价值的泥土。不过,作为泥土来说,他的作用其实是不大的,最多只能供给一两株玉米的生长。他在世上那非凡的智慧,那如日中天的名声,那让万人俯伏的煊赫地位,对庄稼却是连营养价值也没有。
母亲带给了我另外一种说法。那是星儿死后的第六天晚上,母亲突然幽幽地叹口气说,不知道星儿死后转世投胎到哪一家,给谁当儿去了……母亲的话让我很困惑,星儿被父亲绑成了一截木棒,又钉得那么死,埋在那么深的地下,他怎么可能还爬起来去转世投胎呢?他要是还能够爬起来,在父亲用白布条裹他的时候就爬起来了,还用得着到地上去走那么一遭吗?七天以后,星儿会回来“出刹”的……什么叫“出刹”啊?姐姐问。母亲没有搭理姐姐,她顾自说道,七天后的那个晚上,你们会听到门响,凳子响,碗响,锅响,你们不要怕,那就是星儿回来“出刹”了,他要去他曾经去过的所有的地方,做他曾经做过的所有的事情,他要吃饭,洗碗,刷锅,扫地,他会到他那张小桌子上去写字,读书,演算。他还会到牛圈里把牛牵出去吃草。第二天你不用再去放牛了,母亲望着我说,星儿一准已经把牛喂饱了……星儿出完“刹”后,如果顺利,他就会去转世投胎,过奈何桥,喝迷魂汤,他不会再回来了,他也记不住他这一生的事情了……
母亲先前哭了太长时间,现在她却直着身子坐着,很平静很清晰地叙述着这些事情。但是母亲不知道,她那些平静的漫不经心的话,在我心里产生了多大的震动,我听明白了,星儿死后,他变成了鬼。
我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是鬼,直到现在我也没看见过鬼的模样,但是整个童年时代,我却一直畏惧着它。尤其是在星儿死后的那一段时间里。星儿死后的那段时间里我特别怕鬼。而鬼在那一刻,它就代表星儿。说起来很奇怪,星儿活着的时候我和他同睡一张床,同盖一张被,整天手拉着手,形影不离。但是他一死,我就特别怕他。我不敢再睡我们以前睡过的床,我搬到父母的床上。他们那窄窄的床上已经挤着弟弟了,留给我的位置少之又少。不过,越挤,我的心里反而越塌实。
但是,我又特别怕睡着。一个人睡着以后,他就什么也记不住了,记不住是在白天还是晚上,记不住谁是父亲谁是母亲,记不住他多大了,住在哪里,记不住曾经玩过什么有趣的游戏,记不住自己崇拜的岳飞、文天祥,记不住自己有一个要像岳飞、文天祥一样“精忠报国”的理想。记不住烦恼、痛苦、高兴、悲伤,他和他一以贯之的生活完全失去了联系,就像突然被一把刀生生切断。从这点来看,一个人睡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坐在火塘边,努力地睁大眼睛。为了抵御睡眠,我甚至采用了古代书生读书时头悬梁锥刺骨的方式,当我想要睡的时候,就用劲地掐一把自己。父母已经不只一次催我去睡了,我告诉他们,我不困,床上太冷,我还想坐一会儿,烤一烤火。但是睡眠的到来是不可抗拒的,就像死亡的到来不可抗拒一样。我大睁着双眼,其实却已经睡着了,有一次,我甚至一跤跌倒在火塘边,把嘴皮磕破了一个大口子。幸亏头离火塘还有一段距离,要是整个脸扑进了火坑,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暴怒的母亲用一根鞭子结束了那天晚上我的坚持。屁股上火辣辣的痛楚让我暂时忘记了害怕,鬼魂,以及死亡。
白天来到,黑夜退去。这句让人倍受鼓舞的话,对我来说却是噩梦的开始。因为白天父母都到地里劳作去了,姐姐也读书去了,就剩我和弟弟在家里。我害怕这个家,这个家里到处都是星儿活动过的痕迹,到处都是鬼影瞳瞳。我不知道我怕的是以前那个欢蹦乱跳的星儿还是星儿死后那不确定的鬼魂,以及那些鬼魂所代表的飘忽的事物,或者是对自己死亡的必将不可抗拒地到来的恐惧。我复杂的情绪与我那时候小小的年纪一点儿也不相称。
其实家里不只我一个,还有鸡,它们在屋子周围散淡地点缀着,像一张静物画上的几个苹果。还有猪。时近中午,它们肚子饿了,站起来对着角落撒一泡热气腾腾气味浓烈的尿,就绕着猪圈转来转去号叫。还有弟弟。但是弟弟只是个小愣头,他只知道流鼻涕,随地撒尿,哭,他什么也不懂!在我眼里,他和那些鸡、猪没有什么两样。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我的周围空旷而辽远。我需要一些屏障把自己与那些空旷辽远隔离开来。厨房是一个好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火塘,火塘里有红艳艳的火,它们能给我带来安全感。弟弟嚷着要出去,我压低声音吓唬他,“星儿”在外面呢,不能出去!他原本是不知道怕的,是我的语气让他感到了恐怖。他缩回来,躲在我身边,大气也不敢出。过了一会儿,他小小声问,“星儿”会不会从门里进来呢?我想,会的。我们把桌子搬来抵在门上,把凳子搬来抵在门上。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小声地问,会不会从窗里进来呢?我们又用锅盖把窗罩住,用棍子把锅盖抵住。却还有缝隙,缝隙里可以透进光来。光是直的亮的,鬼魂是淡的虚的,更像一缕烟雾。我们又用一些破布把缝隙死死塞住。风在外面游荡。风有一双带爪子的毛脚。它穿过竹林,它踩得竹枝啪啪响。它穿过院坝,它把爪子搭在门上,爪子在门上发出尖锐的声音。然后它又来敲窗,一下一下,它敲得非常有耐心。它的耐心让我在那一刻濒临崩溃……
后来念书了。老师告诉我们,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一切认为有鬼的说法都是骗人的。并且老师还向我们树立一种思想:不怕鬼的人,那是正义的、勇敢的、英雄的形象。我不得不努力地强迫自己把腰挺起来,小小心心地藏着我那怕的心思。不过后来随着年岁的增大,随着知识的增多,我越来越明了鬼的虚妄和滑稽。同时胆量也越来越大,对鬼的害怕越来越少。我们一律把那些相信鬼神的人称为“迷信”,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新人”,我们要“崇尚科学,破除迷信”,我们要和村里以我母亲为代表的那些信神信鬼的愚昧老太太们,做坚决彻底的斗争。
当我成年以后,我不但不再信鬼事,并且几乎已经忘了鬼事。我发现鬼事并不可怕,和人事比较起来,它其实显得温和得多。我在童年时期对鬼事的害怕结束,但成年以后对人事的害怕却刚刚开始。为了应付人事,我努力磨砺自己的心性。我开始撒谎,我并不怕神知鬼觉,因为神鬼是没有的。我开始算计别人,我并不怕长个疮摔个跤什么的,我不怕遭到报应,我知道做坏事和遭报应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对人事中的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甚至具有了欣赏的、把玩的能力。我让内心慢慢变硬,像硬化病一样,让它走向另一种死亡。我很好地消除了自己被人事对社会的恐惧。
但是,有一个害怕不但没有消失,还越来越快地逼近我——死亡。我们村子里那些被我称为爷爷奶奶的人,现在都死得差不多了;被我称为叔叔婶婶的人,现在也已经死了好几个;就是与我同辈的这一代人中,也有早早就死去了的。死亡像大海里的浪潮,一波一波涨到我们脚下,把我们一代一代吞噬。
一个人,不管他像星儿一样只活到八岁,还是像我们村子里那些老寿星一样活到八十岁,他终归是要死的。活到八岁的人,他还没有尝过世上那许多的美味,食物的美味,爱情的美味,权利的美味,财富的美味,声望的美味,所有的理想和愿望都还来不及实现。活到八十岁的人,他在这个世上已经获得了他曾经想要的那些东西,房屋、爱情、儿女、金钱、权利、智慧。功成名就,声名远播。但是,就死亡而言,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有没有办法把自己延续下去呢?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只有我才在思考的问题。古埃及人孜孜不倦地把死人制作成木乃伊,修建金字塔,他们就是希望要留住一些什么。中国古代帝王梦想着通过吃仙丹吞金水采阴补阳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他们也是想把自己对世界的霸权延续下去。帝王将相对死亡的恐惧其实比老百姓更甚,因为他们在死的时候断裂的落差太大。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但是,就算是一穷二白的老百姓,他们也是害怕死亡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想起在星儿死后的那天晚上,母亲向我们叙述星儿回来“出刹”的事情。母亲说,星儿要去他所去过的所有的地方,做他所做过的所有的事情。这不正说明一个人如何留念这个世界而不愿离开吗?母亲常常讲起村里一些濒死之人出现的异兆,他们原本无灾无难,却突然到他们的儿女那里去走一圈,到庄稼地里走一圈,走完回来,第二天早上起床,他已经安然死去了。
我们村子里的人,他们一生修房,挣钱,聚集财富。他们所聚集的一切,最后都留给了儿女,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为儿为女!他们把什么都往自己家里搬,留给儿女,不允许有一片树叶被别人捡去。他们对儿女的无私和对别人的吝啬的反差之大常常让人感到非常奇怪,我有时候就臆想,或许他们也不是为儿为女,其实是为他们自己。他们是想通过儿女,把自己延续下去吧?
但是我知道这是不可靠的。我自己也有儿子,可是他的心性和我并不一样。我喜好的东西他并不喜欢,我在乎的事情他觉得可笑,我的经验对他一无作用。很多时候,我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他需要什么。我们常常激烈争论,甚至附着于我们的感情。我很爱他,但是我不能够也不想通过他把自己延续下去,他是他自己,他是另一个人,有他自己的独立意志。
我喜爱文字。我知道我之所以喜爱文字,最主要的是我对文字抱有目的。我让文字承载我的思想和感情,我让文字呼吸我的气息,流淌我的血液,跳动我的脉搏,吸收我的体温,挺立我骨头的意志。当我在读李白的时候,他的血脉情感就通过文字传递到我的身上,他在我的心里清新起来,俊逸起来。我想努力让我的文字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不过有时候我又为文字感到困惑。文字真的能够承载我吗?当我写下文字以后,其实是把思想和情感放进一个个小小的水晶棺里,它们已经死了,至少是休眠了,就像病毒一样,只有重新找到宿主才能活起来。但是,宿主在哪里呢?他们愿意读我的文字让我寄存吗?就算是寄存了,他们把我复活了多少?复活了的那些东西还是原来的我吗?我知不知道我已经复活?
我突然觉得要是能遇见鬼那该多好啊!“见鬼”是一句骂人的话,我不是想诅咒我自己。真的,要是能够遇见鬼魂,那么,就说明鬼魂是存在的。鬼魂存在,那么,就说明一个人即便死了,他也是可以往后延续的。虽然他下了地狱,虽然他在世间的一切给生生剥离,但是,留有那一缕幽灵,一个人就有再一次蓬勃的可能。
我知道这个梦想是没法实现的。我所学到的那些科学知识,它们有成几何级数增长的理由证明所谓“鬼”的存在是虚妄的。而且就算一个人真的“见鬼”了,那也是那人头脑里面,因为情绪和想象产生的一种幻觉。村里那些老太太,她们对鬼神的虔敬,根源于她们的无知和愚昧。
我几乎有些恨透科学了!科学让我们清醒,满足了我们现世的许多要求,但同时也关闭了我们通向来世的大门,让我们的心里充满恐慌。不过,恨却是没有用的,一样东西并不因为恨它就不存在,也不因为愉悦它它就成了真实的。包括我母亲在内的村里老太太们,她们整天处在一种简单的快乐中,他们礼佛,信神,为死后储备阴德。但是,她们真能走向天堂吗?天堂在哪里?
有人便开始尝试活出生命的质量。把一分钟的时间当一天,一月,甚至一年来活。让自己一分钟的绝对重量达到别人一年的绝对重量。这也是我们从小就被告知的经验。有无数的名人名言指向这个经验。这些名人名言从小就挂在我们教室里的墙上,堆满励志类的图书,后来又被我们作为儿童必读书本塞进我们孩子的书架。但是,实际经验却是,一个人想要活出重量,他不是把时间拉长,刚好相反,他把时间压短了。如果我们无所事事,我们会觉得时间异常漫长,怎么还不下班啊,怎么还不放假啊,怎么还不退休啊,我们看着那迈着八字步慢条斯理的秒针就来气。如果我们很忙,我们几乎没有感觉,那一天就过去了。我们被告诉,时间的长短是相对的,这叫做“心理时间”。爱因斯坦说,如果速度变得接近光速,时间就会变得很慢,一个飞行员在这样的航天器上飞行一段时间回来,地上已经是沧海桑田。这个和神话中说的“天上一日,世上一年”如此奇妙地吻合。然而可怕的是,不管时间变得如何漫长,心理时间却是不变的。蚁蝼的生命短到一天,乌龟的生命长达千年,但是,它们的感觉却是一样的,都是一生。心理时间就像一个固执的矫正器,决不允许生命有半分侥幸。
或许,当死亡成为不可抗拒以后,对死亡的恐惧最后只剩下死亡本身。星儿在八岁的时候就死了。他死了就死了,烂了就烂了,他不会再像我一样一遍又一遍思考死的事情,更不会恐慌和无奈。村子里有个我叫表爷的老人,他挣扎了三天才终于死去。他对所有来看他的人都态度恶劣,充满仇恨,对他的家人也毫不客气,几乎把他们骂了个遍。床上的蚊帐被子,他全部撕成碎片扔掉。一床草席,他一缕一缕扯下来,揉成草团撒得满屋都是。他甚至把自己的粪便抓起来掷向他那活蹦乱跳的孙儿孙女们。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他的机体或许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他的内心,是看着自己一分一分掉进黑泥潭里而又毫无办法的惊悸的内心。
我们每天都要睡一觉,然后醒来。一个人睡着以后,他其实和死亡是没什么两样的。关于这一点,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并且因为害怕死亡,而努力不让自己睡觉。不过那时候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人为什么每天都要睡觉?都要“死”过去一次呢?难道是因为上帝要我们不再害怕死亡,而让我们每天做一次“死亡”练习?如果我们失眠,那是一件痛苦的事。如果我们不死,难道就一定是开心的吗?当我们对待死亡像对待睡觉一样,在那个特定的时间里,能够自然而然死去的时候,或许我们就修炼到家了。
一大堆事情,最后那句是中心思想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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