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往事(转)
火车往事(《东方早报·塞壬歌声专栏》2007年2月8日)赵荔红
在上海读大学时,每年春节,上海福建往返,其实是辛苦的,在当时却不觉得。
八十年代末,大学生买卧铺的,反正我没见几个。大家就交流火车上如何才能混得舒服。有同学从上海到乌鲁木齐,三天三夜,他只买张站票,拎一草席,或携一塑料布,一上车就往人家座位底下铺,滋溜钻将进去,一睡睡到站,可不是好。气味难闻?人家就爱闻火车味;至于轰隆隆声,当是摇篮曲呢。还有一同学,去东北的,就睡在行李架上,亏他倒只108斤,架子却不曾塌下,下面座位的人,照样打牌、喝啤酒、嗑瓜子热闹,都习惯了,他倒趴着向下看人家打牌,顺嘴还指点两下呢。
我一个女孩子,自然比不得男生生猛。从上海回家,一般有座位,一路说笑吃零食,很是惬意。有次和个学艺术的男生一起回,他一路将瓜子嗑出仁,握在手掌心,让我猜单猜双,赢了我吃,输了他吃,天可怜见那瓜子仁都握出手汗来,当时不觉得,憨头憨脑一路猜,自然也是体会不出他的心意来的;还一次对座的男生,一路在说:“我的妹妹太可爱了。”如何如何地描述他即将见到的小妹妹,弄得我好羡慕想一路跟他回家做他妹妹。
从家里回上海,可不简单。我们家是中间站,能上车就不错,座位票就别想了。妈妈看我平日木木耷耷,这时候敏捷如猿猴。我必得比别人先挤上车,才能占据有利地形,不至于被挡在车厢交接处——那样的话,座位是镜月水花了,还要被上下车的人挤来挤去,且闻厕所味。妈妈每次都叫我带把折叠小凳子,我才不需要呢。人瘦小自有好处,楚楚可怜姑娘家,往青年男子身边一站,说,帮我将行李放架上好么?谁会不答应呢?再一会,三个人的位置就加我四个人挤挤了,后来其中一个就下车了,我就太平无事地坐将下去。最恨的是一次,妈妈派表哥一起走说是照顾我,可被他害惨,人家看一男子站我身边,还肯挤个位置给我么?
有了座位,我就安适了。半夜,三等车厢里,灯光昏黄,所有的脑袋,都和着火车的节奏,头一点一点地瞌睡,连站着的也会支着胳膊肘或手杖或扁担睡。我才上车,眼睛兴奋如铜铃。这时候最喜欢的游戏就是猜测各样各种的旅客,什么身份,职业,年龄,住哪里的,遇着奇怪的模样,连他的生平故事,也要想一想的。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小说家就是巫师,对于猜测人生和编织故事,实在乐衷。时间这样流逝得快。到处都是人,三人位置坐四个,中间放茶杯的搁板也一屁股坐着一个,两排座位的空挡处,还可能插立一个。走道上更不消说,坐在行李上、自带小凳上,蹲的,站的,满满当当。人进来了,就别想出去,所以,到了站,就有人从车窗爬出去。我上车前,绝不喝水,车上更不吃含水的物事,否则,可挤不到厕所去——厕所也塞满了人。
即便如此,车厢里并不很吵闹,大家脾气也不大,碰了磕了,没像现在一脸不快满身怨气样。吹牛的人倒不少,说去作木材的啊,做鞋子生意的啊,赚多少多少钱呢,白板样的金戒指晃来晃去的。总之听了挺好笑且高兴的。碰上远远一个学生模样的,交换心领神会的眼神。有人从车厢下去了,便热心递下行李,下车的人,倒也不担心人家不给行李。
也会碰上糟心事。火车到一站,下面的人蜂拥上来,车厢门那实在挤不下了,就想从车窗爬上来。大家害怕,就喊,放下车窗,放下车窗,结果车里的人也下不了站,大声叫喊起来;车窗外的人,上不来,发一声狠,拿了石头就砸窗,碎玻璃差点没伤着人。这样的情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愿现在是少了。
还一次,我才坐定。有个路警就走来,在我座位底下掏掏摸摸,拖出一个蛇皮带,打开看,一整包违规带上车的走私烟。路警大声嚷嚷,谁的,谁的。没人回答,就又盯着我问。我说,就是刚才坐这有个穿路警衣服的人的。那警察就拉了蛇皮带走了。才一走,边上的乘客纷纷告戒我:妹妹,赶紧找个别的车厢别的位置坐,小心人家报复你。我那时年小,不谙世事,竟也不害怕,自顾自坐下去。
后来究竟也没发生什么事。哪里就有那样多事情发生呢?
这样坐火车的经历,如今是少且不可能了。别说春运火车紧张,就是平日,也觉得飞机快且干净、省事。飞翔空中,喝喝咖啡,看看云,只见得前面座位的半个黑脑壳,电视在放枪战片,一切都无声地进行。那种看着各色表情猜想他们职业性格的乐趣,是没有的了。
昨夜我看一句话,说是在早晨就赞美早晨,在黑夜就赞美黑夜。年少时候经历的,现在或以为是苦,当时却尽是喜乐;如今的安适里,却又埋藏着怎样的艰辛和不安呢?谁知道呢。但我们又何必怀念往事怀疑现在,或是相反。我们只是,年少时就赞美年少的时光,如今就赞美当下的生活,将来便赞美将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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