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怀镜早早地赶到办公室,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柜子顶上那个瓷筒好久没抹了,就取下来小心地抹着。不料他手一滑,瓷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烂。他顿时一身冷汗。这时柳秘书长正好进来,笑道:"碎碎平安啊。"朱怀镜到底还是拘束,说:"可惜了。"柳秘书长不再同他说这事,只说:"我过会儿来叫你,带你去财贸处,与同志们见个面。你就正式过去工作了。任命文件下了,你看见了吗?"朱怀镜还没有见到任命文件,却只好说:"哦哦,看见了。"又说:"我那天去医院看了余姨,她精神很好哩。"柳秘书长笑道:"谢谢你啊。"
柳秘书长一时没有来,做不成事,又不能干坐着。他猛然想起曾俚说的公共关系处理软件的事,心想那的确是个绝招。他便找了个干净本子,心里琢磨着皮市长和其他副市长,柳秘书长和其他副秘书长,在本子上写着A1、A2、A3、A4……B1、B2、B3、B4……C1、C2、C3、C4。……他还没来得及想到所有关键人物,柳秘书长同副秘书长覃原、人事处处长揭世明进来了。朱怀镜忙同覃原、揭世明握手而笑。覃原是协助副市长司马天联系财贸的,今后是朱怀镜的顶头上司。朱怀镜早就想去拜访一下覃原的,但文件没下来,他觉得不方便。
财贸处在一办公楼,走过去几分钟就到了。处里的同志早接到人事处电话通知,已坐在会议室等着了。柳秘书长他们四人一到,财贸处副处长邓才刚忙站起来迎接,一一握手。柳秘书长坐下来,环视一圈,问道:"都在吗?"邓才刚就说:"都到了,就五个人。当然加上朱处长,就六位了。"说罢就望着朱怀镜客气地笑笑。朱怀镜忙拱手表示了谦虚。揭世明先说了几句,覃原接着说,柳秘书长再接着说。朱怀镜看上去像在认真听着,心里却在琢磨财贸处这些人。邓才刚是多年的副处长了,与他共过事的两位处长现在都是厅级干部了,朱怀镜从知道自己将去财贸处任职那天起,就时常想也许自己在这里干得顺不顺,只怕还要看邓才刚是否配合。
柳秘书长说完了,要朱怀镜再表个态。朱怀镜知道这是程序,说是要说的,但不必多说。他不了解财贸处的情况,不便多说。再说柳秘书长和覃原也没有时间听你在这里发表就职演说。会很快就开完了,柳秘书长同揭世明就告辞,同大家一一握手。朱怀镜也同大家握了手,很客气地对邓才刚说:"老邓,我今天就请假吧,回那边清理一下东西,明天正式过来上班吧。"邓才刚忙摆手道:"你是老一啊,哪有向我请假的道理?"两人再握一下手,非常客气。
朱怀镜回到办公室,并不想马上就清理东西。他坐下继续写着各类关键人物的代号。写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写好了。再认真检查了一遍,把个别漏掉的补上,又斟酌了那些可去可留的人物。最后敲定,共有各个级别应该长期联系的关键人物二十八人。有些人物虽不纳入名单,却也应心里有数。比如宋达清、韩长兴这一类的人,当然不用他经常去拜访,但得同他们保持必要的联系。有些事情大人物往往还办不了,只能劳驾他们这些人帮忙。朱怀镜又把哪天要拜访谁,全用代号记在日志上。先用铅笔写上,再作适当调整。最后认为安排合理了,再用钢笔填定。做好这件事,他将日志本随意往桌上一丢,又拿起来随意翻开,就见每隔几天,就有个日期下面标有A1或B3或C2之类奇怪的代号。别人看到这些符号,会觉得莫名其妙。他不免有些得意,心想没有电脑,他照样可以拥有一个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一看手表,早该下班了。他便将日志本塞进抽屉,回家去。走在路上,脑子里就在默念:A1皮市长,B1柳秘书长……
过后几天,朱怀镜便天天在应酬。先是综合处欢送他,全处人聚在一起喝了一顿,柳秘书长应邀到场。他同柳秘书长碰着杯,心里就自然而然想着B1,又想这次活动就冲销他安排中的一次拜访吧。什么代号代表什么人物,他早已记得滚瓜烂熟了。紧接着就是财贸处欢迎他到任,照例喝了一顿,覃原应邀到场。他当然也就想到这不妨算是拜访了一次B2吧。不一定每次都由他主动上门拜访这些人,像这类聚会,也可算作他的公关性"拜访",权且称作准拜访吧。不过准拜访不宜太多,次数多了就得打折,就算三次准拜访折合一次正式拜访吧。
朱怀镜已去财贸处正式上班。这天下午,一到办公室,电话铃响了。朱怀镜拿起电话筒一接,原来是韩长兴。"祝贺你高升啊!我想请几个兄弟庆贺一下,叫了几个乌县老乡,你不一定认得,都是很好的朋友。还是放在龙兴如何?"朱怀镜当然也愿去龙兴。放了电话,马上就打了玉琴手机,说晚上有人请他去龙兴吃饭。好几天没去玉琴那里了,她有些不悦,朱怀镜不说别的,只死皮赖脸地笑。
挂完电话,邓才刚敲门进来了。"哦哦,老邓,请坐请坐。"朱怀镜本想叫他邓处长的,可一出口就成老邓了。邓才刚说:"朱处长,我想把处里的工作向你汇报一下。"朱怀镜就谦虚道:"老邓,财贸处在我是新课题,我现在脑子里还是茫茫一片,不得要领。你先拿些文件、资料让我看,过两天我再向你讨教如何?"朱怀镜说的是讨教,其实他是想自己什么时候要邓才刚汇报,再让他来汇报。邓才刚笑道:"朱处长别谦虚嘛。你在县里是管过财贸的,这市里财贸同县里财贸,没有质的区别,只有量的不同。也好,我先找些文件送给你吧。不过有件事,要请你先定一下:就是处里福利费问题。年关了,大家都望着哩。"朱怀镜说:"我定什么?我俩商量一下吧。现在账上有多少钱?"邓才刚说:"只有八万多块。"朱怀镜问:"往年你们都发多少?"邓才刚说:"这几年都是发两千。"朱怀镜又问:"范围呢?"邓才刚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会儿,说:"你是说发放范围?处里全体同志,加上覃秘书长。"朱怀镜道:"老邓,是不是考虑一下柳秘书长?"邓才刚说:"行吧。不过我们处多年都没有这样发过。"朱怀镜笑了,说:"老邓,这种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还是发吧。"邓才刚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多余了,忙说:"我不是说不发哩。那么,发多少?"朱怀镜就这个这个了好一会儿,才说:"大家手头都紧。我想,今年就稍微突破一点,每人发五千,你看如何?"邓才刚说:"你定吧。处里每月都还得给干部补贴两三百,这个因素要考虑到。"朱怀镜说:"找钱你有办法。"邓才刚抓抓后脑勺:"哪儿啊……"
福利费的事就这么定了。邓才刚不多坐,说去找找有关文件。一会儿,送了一叠文件过来,说先看看这些吧,他明天再找一些。朱怀镜直说感谢了。朱怀镜就想邓才刚这人心眼太实了,也不知叫处里其他年轻人去找文件,硬是自己去找,难怪当了这么多年的副处长。看了一会儿文件,韩长兴就来电话,问是不是可以走了。两人上了车,直奔龙兴大酒店。
到了酒店门厅外面,朱怀镜早瞟见玉琴在大厅里望着他了,却只当没看见似的。两人进了大厅,韩长兴忙伸手同玉琴握手,说:"梅老总,好久没看见你了。我有几个朋友在这里聚聚,请你关照啊。"玉琴说着欢迎欢迎,又同朱怀镜淡淡地握了手,说:"朱处长你好。"韩长兴望了望朱怀镜和玉琴,惊讶道:"原来你们老相识了?我还想介绍你们认识哩。"玉琴说声二位自便,就走开了。这时,电梯里出来一位小伙子,左手拿着手机,派头有些招摇,笑嘻嘻地叫道韩处长好。韩长兴就介绍道:"这位是朱处长。这位是陈清业陈老板,乌县老乡。"陈清业忙握住朱怀镜的手,使劲摇晃,道:"久仰了,朱处长。请请,楼上请。"朱怀镜就明白今天一定是陈清业做东了。很快到了三楼,出了电梯,陈清业一路请请,带着朱韩二位往前走。路过兰亭包厢,朱怀镜心里别是一番滋味。陈清业到了兰亭斜对门的太白轩停下。朱怀镜无意间瞥见玉琴从另一门电梯里出来了。几天没见,感觉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很有仪态,朱怀镜就走过去说:"今天全是我们乌县老乡,你不必管。"玉琴说:"你气色不太好,这几天是不是很累?"朱怀镜笑笑说:"只是应酬多。"玉琴抬手在他肩头弹了弹,说:"去吧,有人望着你哩。"
朱怀镜回过身来,见原来是陈清业和乌县驻荆办小熊站在走廊里,笑吟吟地望着他。他走过去,小熊忙迎上来握手。进了包厢,见还有三位先生,陈清业一一介绍,都是乌县老乡,在荆都做生意的。介绍完了,小姐递上菜谱。陈清业请朱怀镜点菜,朱怀镜说:"不好意思,我有个坏毛病,从不点菜。"大家都在谦让,韩长兴就说:"干脆让小姐拣这里有特色的菜报,谁想吃就说。"小姐便自然选最高档的菜报了。每定下一个菜,陈清业就大声说好。他越是大声说好,朱怀镜就猜想他越是心痛。朱怀镜善解人意,忙拿过菜谱,说:"别总是上这些高档菜。我来选几个小菜。"他便做主定了几个蔬菜。
菜点好了,就先喝茶。陈清业拿出名片盒,双手递给朱怀镜一张名片。朱怀镜自然也给各位递了名片。他没有给小熊名片,只说:"小熊有我的名片,就不用给了?"听了这话,小熊便觉得自己是朱怀镜老朋友似的,反倒觉得特别有脸面。其实朱怀镜一直没有记清他的名字,便说:"小熊,把你的名片还是给我一张吧。我昨天把电话号码簿掉了,朋友们的电话全在上面。"小熊忙掏出名片递上。朱怀镜说道谢谢,看了看名片,原来小熊叫熊克光。
大家说什么话都有些附和朱怀镜的意思,听他说电话号码簿丢了,他们都说这最麻烦了,那些电话号码,很多都是偶然收集的,可遇而不可求。见这场面,朱怀镜自然明白他是今天的贵客了,韩长兴成了陪衬。熊克光仍想表现自己同朱怀镜关系不一般,乘他们说电话号码簿的空儿,忙打断别人的话头,说:"朱处长,上次那事,很感谢你啊!张书记专门打电话来,要我好好感谢你。"朱怀镜知道他说的是摆平皇桃假种案报道的事。这小伙子知道隐晦着说这事,还算老练。不过他说什么张书记电话,就是自作聪明了。别人听不出这话有什么毛病,朱怀镜听得出。张天奇绝不可能亲自给他熊克光打电话。他最多只配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给他打电话。朱怀镜当然不会让熊克光没面子,便顺水推舟说:"小事一桩,张书记太客气了。前几天,他给我来过电话了。"两个人客套着,话题又神秘,陈清业他们听了就觉得高深莫测。他们虽然出来做生意了,到底还算乌县子民,太知道张书记有多大了。而这样一个人物,听朱怀镜口气,就像他的老兄弟!老朋友!朱怀镜在他们眼中更加非同凡响了。
菜还没上,玉琴带着一个男人来了,介绍说:"这位是我们三楼的餐厅经理吴先生。"又吩咐吴经理:"这位是韩处长,这位是朱处长,其他各位都是二位处长的朋友。请你好好关照。"玉琴客气几句走了。不一会儿,菜就上来了。陈清业就说:"还是二位处长的面子大。我们平时在这里吃饭,上菜没有这么快过。"酒喝的是酒鬼。陈清业举杯说:"感谢两位处长赏脸,特别是朱处长,我们几个兄弟祝贺你高升。来,这一杯就干了吧。"朱怀镜不想多喝酒,就说:"我是没有量的,就喝一小口吧。"朱怀镜是贵客,大家也就不便勉强他。接下来,自然是各位依次敬朱怀镜的酒,祝他官运亨通。敬酒的人干满杯,朱怀镜只干半杯。但韩长兴敬酒时,朱怀镜干了满杯,说这是破例。这一则让韩长兴觉得有面子,二则让其他各位明白这中间的层次,让他们明白有些界限毕竟是不可随便逾越的。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对你敬而仰之。这是朱怀镜多年行走官场的心得之一。
朱怀镜同韩长兴原先打交道并不多,这是头一次在一块喝酒,不知他的酒量。喝了一会儿,就知道韩长兴的酒兴很高,挨次同别人碰杯,话也多了起来:"朱处长,你,你不错,皮市长赏识你,前程无量!"大家便齐声附和。朱怀镜听着这话,内心很难堪,忙摇手说:"哪里啊,各位都是人才。特别是韩处长,是办公厅的资深处长,说话是很有分量的。"朱怀镜这么说,有谦虚的意思,也有为韩长兴护面子的意思。但韩长兴却来了牢骚,说:"有个屁分量!他妈的谷秘书长现在死了,我本不该说他。但这人也太没味道了。我在他面前是当牛做马,他家的什么事我不把它安排得好好的?他对我怎么样?就连他家弟媳,一个字都不认得的,我都为她安排了事做,让她在西区十栋宿舍开电梯。她只需每天清早六点钟把电梯喀嚓打开,晚上十二点钟再把电梯喀嚓关上,一天工作时间不到一分钟,工资照拿。可他姓谷的对我如何?"这些话太敏感了,朱怀镜便举杯说:"算了算了,过去的事了。喝酒喝酒。"大家便举杯碰了,韩长兴喝了酒,忍不住又说起这个话题:"朱处长,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能力当参考,关系最重要。你是样样具备啊!我们乌县,就靠你了!"
老乡在一起喝酒,免不了就是这一类话。而这些话,任何一个外人听了,都会觉得滑稽好笑的。韩长兴话这么多,做东的陈清业只好望着各位傻笑而已。朱怀镜便主动同陈清业搭话,问他具体做些什么生意。韩长兴插言道:"这几位兄弟,生意都做得不错啊!陈老板除了开公司,最近又搞了家酒店。"陈清业忙谦虚道:"一家小酒店,没上档次,今天不敢请各位去哩。下次请各位屈尊,去指导指导吧。两位处长,我是个直爽人,说话不绕弯子。如今我们做生意,没有靠山,不行啊!你钱再多,没有几个上档次的朋友,别人就瞧不起你,你碰上麻烦就没有人救你。如果你二位处长不嫌弃,我就投靠你二位了。"朱怀镜不习惯别人这么赤裸裸地说话,觉得脸上很不好过,连连打拱,说:"兄弟言重了。都是老乡,在外地工作,走到一起不容易,互相提携吧!"大家便齐声说是是,互相提携。越说越来兴头,其他几位也都说要请朱怀镜。他听着自然高兴。但对这些人他不识深浅,不好贸然答应。再说也该稍稍拿一下架子,就说不要客气,免了吧。可这几位硬是要请他的客,说乌县老乡在市里就你和韩处长最行得开,我们有事还要请你二位多关照哩!朱怀镜怕的正是这关照二字。自己现在虽说有些开始走运了,但官帽子毕竟太小,不是所有事情都办得了的。今后这些人要是有事无事找上门来,也是个麻烦。就只说有空多联系吧。于是大家都说多联系。又是敬酒不迭。这时,韩长兴拍拍朱怀镜的肩头,附在他耳边说:"你那老弟瞿林人很聪明,做事蛮不错的。我有个想法,同你商量一下。"
因为喝了酒,朱怀镜脑子开始发木,猛然听说瞿林,不知是说谁。但他猜想可能就是四毛。他真的一直不知四毛叫什么名字,倒是知道他姓瞿。便问:"什么好事?听你的吧。"韩长兴把身子再贴过来一点,很神秘的样子,说:"我想让瞿林来负责维修队,现在的人马,我准备全下了他的,再让瞿林重新请人来。"朱怀镜明白其中的意思了,问:"这样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原来的人马,全是谷秘书长的亲戚。机关每年维修、小改造工程几百万元,赚头很大。我包你老弟干几年就发大财。我怕什么?我自己一不贪,二不占。瞿林又不是我的亲戚。当然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你的亲戚。这几年谷秘书长不说别的,光是维修队给他送的,就不知多少!"韩长兴将头紧贴着宋怀镜,一副阴谋诡计的样子,其实他的话谁都听得见。朱怀镜怕在场的人听了这话不好,就轻轻说声谢谢,再有意高声说:"好好,韩处长,我们不谈工作了,酒桌上不谈工作,喝酒吧!"为了表示谢意,他特地再敬韩长兴一杯。碰了杯之后,韩长兴却端着酒杯半天不喝,豪气喧天地说这说那。越发语无伦次了。朱怀镜怕他再说什么出格的话来,就抚着他的肩头,很亲热的样子,说:"韩老大,我们来日方长,再多的话,都放在以后慢慢说。现在你只喝了这杯酒。千言万语,尽在杯中!"韩长兴想再说句什么,顿时觉得口讷,只好嘿嘿一笑,一仰脖子喝了这杯酒。朱怀镜见韩长兴的酒已不行了,心里也想着玉琴,就说:"大家酒都差不多了,今天很高兴,到这里?"陈清业望望朱怀镜,又望望一塌糊涂的韩长兴,点头会意,说那就谢谢各位了。等陈清业买了单,朱怀镜就同他们一一握手致谢,再一同乘电梯下楼送韩长兴上了车。
朱怀镜在酒店外边有意兜了几圈,再去玉琴那里。两人一起往外走,进了电梯,正好没人,朱怀镜早忍不住了,抱着玉琴亲了起来。可刚下一层楼,电梯停了,两人忙分开了。却听得一位男人在抱怨保龄球馆吵死人。出了电梯,玉琴说:"我们保龄球馆设在十楼,的确不妥。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看来九楼只好当写字楼出租了。酒店生意不好做啊。荆都什么事都是一窝蜂,前些年酒店没有桑拿浴不行,现在酒店光有桑拿浴,没有保龄球也不行,客人就说你这里没有档次,生意就不会好。唉,怀镜,最近老雷和我商量,我们还是下决心把塑料厂的地征一块过来,专门搞个娱乐城。要不然,我们酒店前途成问题。你现在可真的是我们的领导了,要关心我们酒店哩。"宋怀镜笑道:"我俩还是公私分明吧。这个事,就由雷老总同我说。我光给你出个主意,你们以主管部门商业总公司的名义,就征地问题,向市政府打个报告,我再帮你们找皮市长,找国土局、经委、城建等有关部门。"玉琴道:"那好,就这样吧。我俩不谈公事了,只谈我俩的私事。"她说到"私事"二字,声音就有些发沙,呼吸也异常起来。这时,两人走进了通往住宅的林间小路,玉琴身子就发起软来。进了门,朱怀镜一把抱起她往浴室里去。两人你掀我的衣服,我掀你的衣服,顷刻间地毯上就满是长衣短褂,两人早双双泡在浴缸里。朱怀镜凑嘴上去,却让玉琴拿手堵住了。"谁要你亲,满嘴酒臭!"朱怀镜越发要亲,用力扳着她的头说:"平日我俩都喝了酒,你怎么不嫌我臭?"闹了一会儿,玉琴趴到男人身上忸怩着,朱怀镜却笑起来。玉琴问:"怎么了?"朱怀镜稍作支吾,忙说:"我突然想起蒋介石同陈洁如,两人在洞房里正享燕尔之乐,蒋介石突然翻倒在床上大笑不止。陈洁如问他笑什么?蒋介石说,我平生有两大心愿,一是统一中国,二是娶你为妻。今天二愿已遂一愿,怎么不开心?"却见玉琴从他身上滑了下去,懒懒地沉在水里,头枕在浴缸沿上,背着他。他不明白玉琴怎么又不高兴了,就去撩她。玉琴冷冷地说:"陈洁如好歹还是人家的老婆,我呢?"朱怀镜没想到玉琴会说这话。这是他俩平日回避的话题。两人都不做声了,朱怀镜侧身去搂玉琴。两人一动,浴缸的水便哗地溢了出去。这声音在朱怀镜听来很夸张,顿时有种丧魂落魄之感,不知身在何处。他想抚慰玉琴,却胸闷得太难受,说不出一句话,就只好用手在玉琴背上轻轻摩挲着。
清早一去办公室,朱怀镜就同邓才刚说:"老邓,我俩商量一下工作吧。"说是商量,其实是让邓才刚来汇报。
不一会儿,邓才刚拿着个本子进了朱怀镜办公室,在他对面桌子前坐下。他便起身替邓才刚倒了杯茶,老邓连说谢谢了。朱怀镜半天不开口说话,只是递烟点烟。点着了烟他还不开口,只顾美美地吞云吐雾,望着邓才刚微笑。邓才刚见他不开言,嘴便嗫嚅起来,想说话了。朱怀镜等他刚想开口,就把烟灰轻轻一弹,说话了:"老邓啊,你是财贸通了,今后处里,靠你多做工作啊。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可能就是虚心向别人学习。这样吧,请你把处里的工作概况、办事程序,特别是最近要抓的主要工作介绍一下,我俩共同研究吧。"邓才刚说:"我早就向组织上建议,处里的班子快些定下来,好让工作正规起来。现在总算你来了,我就松口气了。"邓才刚客套几句,就开始汇报工作。
朱怀镜熟悉财贸工作,听起来感觉很轻松。也正因为熟悉,他听了一会儿就心不在焉了。他私下琢磨起邓才刚这个人来。心想财贸处处长位置空了一年多,老邓一再要求组织上明确处长人选,说明他事实上也是瞄着这位置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最后终于从外处派了人来当处长,他心里自然不会很舒坦。可看上去,老邓好像没有半点情绪。凭直观印象看人,朱怀镜是有过很多教训的。他不得不试着先设想一个人也许很坏,戒备在先。对邓才刚,他想也只能这样。谁知道这张憨厚的脸庞后面隐藏着什么?邓才刚在汇报的时候,好几次递过烟来,他都客气地挡回去了,说抽我的吧,便递上他的大中华。他实在忍受不了老邓那荆山红牌香烟的纸臭味。
老邓汇报完了,朱怀镜心想工作上的事,处里反正没有多少自主权,得听主管副秘书长覃原的。他便就工作扼要说了几句,把话题转到处里福利上来,说:"处里工作能否做好,我看主要还是看同志们的积极性调动得怎么样。说句实话,在荆都,靠我们工资册上那几百块钱是过不下去的。干部的福利问题,我们得认真研究。得让同志们干起工作来有实实在在的想头。我们固然不能光靠这个调动同志们积极性,但不抓好这个工作显然是不行的。我们处里这方面工作,原来是抓得不错的,老邓你们有现成的门路,要继续发挥作用。是不是还可以考虑开辟一些新门路?我看只要不违背法律,不违背政策,哪怕就是打一点擦边球也是可以的。"老邓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朱处长的意见很对。可我这人真的不中用,不善找钱。现在处里账上的钱,都是老底子。我也想过办法,就是没有实际收效。你关系多,门路广,我们听你的吧。"朱怀镜搞不清邓才刚是真没办法,还是假没办法。说不定是老邓想把担子全部往他一个人身上推。哪种情况都有可能,也都在情理之中。不管怎么说,责任的确在他朱怀镜肩上了,他必须想出好的创收办法来。好在早就想过这事,不然这会儿就卡壳了。他吸了几口烟,略作迟疑,表示自己下面的意见不太成熟:"老邓,别客气了,我也想了一些办法,看是不是可行。我想得把创收同工作结合起来,才能不让人说什么。首先,为了便于工作联系,我们可以编一本全市财贸系统的电话号码簿。再就是将中央、国务院和市里有关财贸方面的文件汇编起来。电话号码每年都有变动,文件每年也都有新的,所以这两个项目可以每年都搞一次,每年赚十几万。钱虽不多,好在处里人也不多。还有,明年财贸工作的重点是加强财源建设,我们可以在各级干部中开展财源建设理论与实践征文活动。找几家赞助,争取市领导支持,还可以向财政要一笔经费。"邓才刚听完他的意见,非常佩服的样子,说:"你随便这么一点,就是几个好门路了,况且都同工作紧密结合,怎么搞也说得过去。我跟着你干就是了。"朱怀镜不知老邓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也只好谦虚几句。创收问题就点到为止,如今机关搞小钱柜建设,没人说出去什么事都没有,但真的摆到桌面上就不一定说得过去。有人自己一边捞着好处,一边就去上面告你去了。
扯得差不多了,朱怀镜提议,就在最近几天抽时间开个全处干部会,好好总结一下今年的工作,认真研究一下明年的工作。邓才刚说好的好的,你定吧。他客气地同朱怀镜招呼一声,便起身去自己办公室了。
朱怀镜独自想着创收的事,到底还是有些得意自己的点子,想到应早点把工作想法向覃秘书长汇报。照说,应等处里开了会,集中了大家的意见再去汇报。可汇报太迟了又不好。汇报对于当下级的来说太重要了。大多数领导都喜欢下级多汇报。并不一定在于汇报的实际内容,重要的是汇报所象征的姿态。他便挂了覃原的电话,覃原客气地请他过去,他忙收拾起身。刚要出门,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一听,原来是宋达清。"朱处长吗?祝贺你啊!你有这么大的好事,怎么不告诉我!我请客,敬你几杯吧!"宋达清在电话里一边哈哈一边豪爽。朱怀镜急着去覃原那里,又不便草草打发宋达清,就说:"这算什么好事啊!四十岁的人了,当个处长,还值得惊动大家?老宋,这样吧,我等会儿给你打电话,现在我得马上去司马市长那里。他寅时叫,我不敢卯里到!对不起啊!"朱怀镜同宋达清说话,就像自由市场的商贩,一张口总没个实价。宋达清一听说司马市长,立即恭敬起来,说:"是啊,你是干大事的啊,先忙你的吧。"
朱怀镜敲门进去,覃原正在看文件。他抬头望一眼朱怀镜,说道坐吧,又埋头看文件。朱怀镜便手足不自在了,不知该不该汇报。覃原拿起一支铅笔在文件上画画,头也不抬,说:"怀镜你说吧。"朱怀镜就说:"好好。我现在只有个大致想法。过几天我们处里准备开个会,再过细研究一下。就看覃秘书长有什么具体指示。您是不是有空参加?"不等朱怀镜说完,覃原把文件夹一收,说:"我带你去见见司马市长吧。"司马市长办公室就在覃原对门,朱怀镜随他进去了。司马市长正在同人说话,是新任的工商银行行长。行长见了覃原,忙起身握手道好,又回头朝司马市长点点头,说:"那我就走了?"覃原就笑道:"我来了你就走了?"行长又同覃原握了手,说:"哪里啊,我的事汇报完了,就不影响市长了,他这里忙得不得了。"行长走了,覃原就向司马市长介绍道:"司马市长,我带小朱来见见您。"司马市长握着朱怀镜的手,随和地笑道:"小伙子年轻,不错。"朱怀镜忙说:"还望司马市长多指示,多批评。"朱怀镜望着司马市长,想等他的指示。可司马市长不再望他,把目光转向了覃原,说:"老覃,财政那个事,你有什么态度?"覃原说:"我还是那个观点。"朱怀镜不知两位领导要说什么事,只是意识到自己坐在这里似乎不太妥当,就先告辞了。出了司马市长办公室,朱怀镜只觉得迷糊。刚才覃原在电话里很客气,可见了面,他照旧看着文件,好像全不在乎他的汇报。才说上几句开场白,覃原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带他去见司马市长。说覃原对他不以为然吗?人家又主动提出带他去见分管的副市长。真说不清覃原对他是个什么态度。司马市长样子好像也热情,可只同他握了下手,就同覃原说别的事去了。朱怀镜低头走着,竟下意识里勾了下手指,算算司马市长对他说的话,仅仅七个字。他有些拿不准自己这个处长今后是不是能够当得自在了。如果司马市长和覃秘书长不信任他,他再怎么努力都是枉然的。他原打算同这两位领导把关系弄近一点,时不时同他们联络一下感情。可是看今天这个场面,他那套自鸣得意的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也帮不上忙了。A2和B2似乎对他不以为然。他懵头懵脑地下楼来,路过一个办公室的门,随意望了下里面,却见是韩长兴坐在里面,知道自己鬼使神差走错地方了。韩长兴瞟见了他,忙伸出手站了起来。好在他也正要找韩长兴扯扯让四毛当维修队包头的事,便将错就错,说:"我一早就想过来看你,哪晓得一上班就让覃秘书长叫了去,后来司马市长又叫。直到这个时候才下得楼。"韩长兴说你是大忙人,目光里充满着钦羡。两人就坐下说说闲话。说了一阵,朱怀镜就问:"韩处长,你说的瞿林那事,怎么操作?"韩长兴说:"这样吧,你把我的想法同他说说,看他有没有把握搞好。他有把握的话我再同他谈一次。行了他马上回去物色人马,一过年就上。"
两人细细划算了一番,就到下班时间了。朱怀镜回到家里,刚坐下,香妹领着儿子琪琪开门进来了。琪琪叫了声爸爸,没有像往常那样跑过来同他亲热。香妹望了男人一眼,不冷不热,朱怀镜心里发毛。同儿子说说话,心里慢慢才不再慌乱。这才过去倚着厨房门同香妹说起让四毛来当维修队包头的事。说到正事,香妹也像没有气了,只问:"四毛有这个本事吗?"揩揩手去打传呼。朱怀镜猛然想起宋达清还等着他的电话。香妹放下电话,说:"四毛回电话,你同他说吧。"朱怀镜先挂了宋达清电话:"喂,老宋吗?实在对不起。刚才向司马市长汇报完了之后,他正好有个应酬,要我一道作陪。我们再联系好吗?对不起对不起。哦,还有个事,你知道袁小奇现在哪里去了吗?下次我们会面把他也叫上吧。"宋达清说:"袁小奇现在是云游四方,仙踪不定。我找找他吧。"朱怀镜故意高声大气,好让香妹在厨房里听得见。他刚放下电话,电话又响了。是四毛回机,他让他马上过来一下。
朱怀镜又走到厨房门口,望着香妹做饭菜。香妹回头望望他,目光温存多了,嘴上却仍怪他,说:"你现在扯谎不要起稿子了,张口就来。老宋也是帮了我们大忙的,你就这么哄人家。"他知道香妹其实很高兴他中午没出去吃饭,便索性发挥起来,"这一段应酬太多了。晚上龙兴大酒店的雷老总要请,中午宋达清要请。我只好扯谎推脱老宋了。要不然,我回家你得问我贵姓了。"香妹叹道:"女人啊,嫁人不要嫁太窝囊的,也不要嫁太出色的。只需嫁个平平常常的,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最好了。"朱怀镜嘿嘿一笑,问:"我是窝囊的,还是出色的?"香妹就笑他,叫他别得意忘形了。
饭菜很快弄好了,四毛也来了。多日不见,朱怀镜发现四毛整个变了样,衣服讲究多了,头发也打摩丝了。人也大方些,却有些不是味道,坐下来就跷起二郎腿一弹一弹的。吃饭间,朱怀镜说起了韩处长让四毛当维修队包头的事。四毛听了眼睛一亮,脸都红了,人也拘谨起来。朱怀镜问他自己有没有把握搞好。四毛搓手摸脚一会儿,说:"没问题吧。我在别人手下干了这么多年,见也见得多了。"香妹总是护着这位表弟的,说:"他几兄弟,就四毛读到高中,人也聪明。"朱怀镜就对四毛说:"这个机会你要珍惜。下午你去韩处长办公室,他要找你谈谈。大方一点,都是乌县老乡,没关系的。你回去中午好好想想,做个准备。"四毛就告辞了。
吃了中饭,两口子就说着闲话。朱怀镜猛然间发现屋里冷冷清清,缺乏生气。再看看香妹,眼角的鱼尾纹紊乱而深密,脸面很是憔悴。儿子面色略嫌苍白,头发似乎也有些发枯。他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妻儿是这般模样了,胸口隐隐作起痛来。他很内疚,心想晚上龙兴大酒店的应酬还是借故推掉吧。
过后几天,朱怀镜都没有时间同雷拂尘、玉琴聚会。玉琴却送了一个征用塑料厂土地的报告来。朱怀镜草草看了看报告。龙兴大酒店请求征用一亩地,征地费六百万元。按办公厅规定,报告应送秘书二处,按工作程序送呈有关领导。但有的人与领导关系不一般,也直接送呈。朱怀镜觉得自己在皮市长面前说得上话,就准备直接去找皮市长汇报。皮德求已是代市长,比以往更加忙碌了。方明远见了朱怀镜,点头而笑。朱怀镜蹑手蹑脚进来了,用手指指里面。方明远点点头,示意皮市长在里面。朱怀镜把报告让方明远浏览一下,就示意一道进去。方明远敲敲门,再推开说:"皮市长,怀镜有事找您汇报。"皮市长笑道:"小朱呀,多日不见你了,很忙吧?什么事?"朱怀镜就按早就想好了的话,尽量简洁地汇报了龙兴大酒店请求征用塑料厂土地、扩展服务设施的事。口头汇报完了,再递上报告。皮市长说:"学习外地经验,鼓励特别困难的工业企业出卖土地、厂房等,'退二进三',异地开发,这是好事,我支持。报告放在这里吧,我同有关部门通一下气再说。"事情汇报完了,朱怀镜就告辞了。回到办公室,马上打电话告诉了玉琴。玉琴自然高兴,说事成之后,一定奖励。朱怀镜就笑了起来,问是你们酒店奖励,还是你个人奖励?玉琴就说他满肚子坏水。
可是事后一直没有下文。朱怀镜自然不好老是去催问,就托方明远提醒皮市长。方明远问了一次,没有消息,也不好再问第二次了。朱怀镜只好让方明远留意那份报告,看最后皮市长怎么签字。很快就是春节了。领导们格外忙。雷老总和玉琴却很着急,只想早定下来就早动手上项目。朱怀镜就安慰他们,这么几年都等过来了,干脆就等过了这个春节吧。
过了春节,正月初八,市人大会正式开幕。大家知道肯定是皮德求出任市长。但在这之前,外界传闻照样很多,有的说这个会当市长,有的说那个会当市长。朱怀镜作为大会工作人员,参加若有地区代表团活动。这正好是他的家乡。张天奇是市人大代表,也参加了会议。代表报到的头一天,朱怀镜就去看望了张天奇。两人说了些客套话,朱怀镜觉得应去看一下吴之人和葛建元。吴之人是若有地委书记,本代表团团长。葛建元是若有行署专员。张天奇会意,说:"你去吧,都是老领导,应该去看看。"朱怀镜敲门进去,吴之人和葛建元正好都在,两人站起来同他握手道好。朱怀镜同吴葛二人都没有深交,说的便都是些场面上的话。三人正客气着,有人敲门了。葛建元忙去开了门。进来的却是皮代市长和他的秘书方明远。皮市长很是热情,拱手说:"两位路上辛苦了。哦,小朱也在?"一一握手。大家忙请皮市长坐下来。皮市长关切地问:"路上还好走吗?"吴之人答道:"好走好走。这几年市政府抓基础设施建设,公路交通的变化真可以说是翻天覆地。这说明现在这套政府班子是实干的班子,是坚强有力的班子。"吴之人轻而易举地就把见面的客套话变成了奉承话。葛建元忙点头附和。皮市长谦虚道:"还得接受人民代表的检阅啊。"吴之人忙说:"皮市长,我以党性担保,一定维护组织意图,投你一票。"葛建元也说道:"是是,投你的票。"皮市长就换上玩笑的口气,说:"不光要保证自己,还得保证你们这个代表团啊!"吴葛二人忙说当然当然。就这样,由寒暄而暗送秋波而公开摊牌,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就完成了。皮市长放心了,再客气几句就走了。
不一会儿,司马副市长又敲门进来了。吴之人见了,忙拱手笑道:"司马市长,我和葛专员保证投你的票。"看来吴之人同司马副市长很随便的。司马副市长同吴葛二位握了手,笑道:"人也难做。你们来了,我不来看看你们,你们说我这人架子大。来看看呢?又说我拉选票来了。"吴之人忙认真起来,说:"我刚才还同葛专员说起,自从你管财贸以来,对我们若有地区关心支持确实很大,我是到处摆你的好哩!领导同志怎么样,代表们心里清楚。不投你的票又投谁的票呢?"司马副市长摇摇头,笑道:"我接受人民代表的挑选。好,你们休息吧。"司马副市长像是这会儿才看见朱怀镜,朝他扬扬手,走了。朱怀镜觉得坐在这里有些尴尬,就告辞了。出了门,又见一位副市长在敲一个房间的门。朱怀镜本想再去看看几位老朋友的,却发现今天不是串门的日子,就只好回了自己房间。
这次人代会还算开得平静,选举皮德求当了市长,原来管农业的副市长成仁同志出任常务副市长。增选了一位副市长,其他的几位副市长仍然当选。只是会间有代表团临时动议,提出司马副市长作为市长候选人,经组织做工作,司马自己声明放弃了。没有太多的花絮。因此说,这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但自此皮市长同司马副市长之间的关系微妙起来,可人们感受到的却是司马对皮市长更加尊重了,皮市长对司马更加客气了。后来有好事之徒吃了饭没事干,说司马要是坚持接受人民代表挑选,说不定能取皮而代之。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皮市长耳朵里,皮市长一笑了之。又有人把皮市长的笑传到了司马那里,司马也就哼哼鼻子笑了。司马的笑七弯八拐又传到了皮市长那里,皮市长不高兴的是司马笑的时候还哼了鼻子,他便连笑也不笑了,只是轻轻的哼了哼鼻子。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人大会已散,代表们基本上走了。朱怀镜接到张天奇电话,说有事要麻烦他。朱怀镜就去了张天奇住的房间。张天奇为朱怀镜倒了茶,又递上烟,点上,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自己的私事。我这两年在你的母校财经学院读硕士研究生,快结束了,现在正做论文。真人面前拜真佛,我的文章你是知道的,上不了档次。我马马虎虎搞了个初稿,我知道过不了关的,想拜托你点铁成金。"张天奇说罢就从公文包里取出了论文。
朱怀镜接过一看,见题目是《地方财源建设的现状及对策研究》。他随意浏览着,见文章的素材倒很翔实,文字也干净。心想这恐怕还不是张天奇自己的手笔,他写不出这样的文章,一定是他的秘书班子代劳的。朱怀镜对这类文章早烦了。但碍着张天奇的面子不好推脱,就说:"张书记你太谦虚了,这文章很不错嘛!你是直接从事经济工作的领导,掌握着丰富的实际情况,这样的文章学院派学者是望尘莫及的。我相信你提出的观点,在他们都是耳目一新的。我说就这样行了,你一定说我偷懒。那我就拿去学习一下吧。时间上有个要求吗?"张天奇说:"时间倒很充裕,七月份才答辩,只是要在五月份先交导师看。还有三四个月时间,不急。今天还要麻烦你同我一起去见见我的导师贺方儒先生。这次人大会前一天,我先去拜访了他,偶尔说起你,才知道他当年是你的老师,很赞赏你。我同他打了快两年的交道了,知道这位先生性格古怪,从不轻易说一个人的好。"贺方儒先生是财院的资深教授,现任副院长。凭贺先生治学的认真和为人的严谨,张天奇别想同他建立什么个人关系。朱怀镜明白张天奇的意思,大凡在官场上混惯了的人,干什么事情都想靠某种关系讨个巧。就说:"好吧,我也正好想去看望一下贺先生。"
车上没有别人,张天奇又同朱怀镜说起读研究生的事:"我其实不想赶这个时髦的。但我只是个专科生,而如今在场面上走,起码得是个本科生才说得过去。我就想补一下文凭。后来一想,补本科也是两年,读硕士也是两年,那不干脆一步到位算了?后来真的读上了也觉得不亏。导师要求严,我这两年还真学了些东西哩!"朱怀镜其实知道在职研究生是怎么回事,不过混个文凭,往脸上贴金而已,谁认真读书?可见张天奇发着感慨,他当然只好做个人情,说:"是啊,你张书记有这么多年的实际经验,再来学理论,是别人不可比的。想我们当年读书,从书本到书本,从概念到概念,死记硬背,苦不堪言。要是现在再回去读书,效果肯定不一样。"这时朱怀镜想起应给贺教授打个电话,贺教授对他的造访很欢迎。
财院有些偏,路上走了三十多分钟才到。贺教授满头白发,脸很瘦,身上的西装不太得样式。若是不知他的身份,这外相显得有几分潦倒。师母李老师从里屋出来,满面春风,同张天奇招呼一声,就打量着朱怀镜,说:"胖了胖了。"朱怀镜笑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学生惭愧啊!"贺教授摇头说:"怀镜读书勤奋,工作也一定是敬业的,怎么可能无所用心呢?只是我相信现在像你这样的好干部只怕不多。"张天奇一个人有些冷场,就附和道:"贺院长算是了解学生的。怀镜同我共事多年,我对他太了解了。他真是个好同志。都是贺院长教育得好啊!"张天奇好像生怕显得不敬,硬要叫贺院长。贺教授一笑,说:"我的学生,有的成了大官,有的成了大贪。谁不是老师教过的?"朱怀镜一听这话,知道贺教授还是那种改不了的怪脾气,忙打圆场,笑道:"贺老师总是喜欢开玩笑。"师母像是看出了张天奇的窘态,就说丈夫嘴巴就是不上路,尽说些不中听的话。张天奇忙故作轻松,很佩服的样子,说:"哪里啊,贺院长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呢。"贺教授也不谦虚一句,只望着朱怀镜说:"怀镜,现在大家都在赶时髦,攻硕士、攻博士,你怎么不来?我很难收到你这样的学生啊!"听了这话,朱怀镜耳朵根都发红了。因为这话太伤张天奇的面子了。他一时语塞,竟不知怎么圆场了。倒是张天奇从容应对,说:"怀镜的水平很高,不用再来学了。他有原来的底子,加上实践经验,博士的水平都够得上了。不像我这种人,没读多少书,再不抓紧补上,就要被时代淘汰了。"朱怀镜见今晚的谈话不太投机,不知贺教授还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就有意岔开话题,问他二老身体怎么样?要好好保重。又问起他们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又有意同师母扯些家常话。张天奇时不时很得体地插上几句,消解着自己的无聊。贺教授不太顾及别人,见这会儿没他说话的份,就独自微合双眼,手在沙发沿上悠然敲着。朱怀镜见了贸教授这神态,正是抽身的托辞,就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告辞了。贺老师也该休息了。"分手时,贺教授又对朱怀镜说:"你有兴趣的话,还是来攻个学位吧。你要读就直接读博士,目前博士中间的假货毕竟还是少些。"朱怀镜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谢谢贺老师器重。
张天奇坚持要把朱怀镜送到宿舍楼下才回宾馆。因为今晚的活动有些不是味道,分手时朱怀镜不知说什么好,就问张天奇是不是还在荆都呆几天?他得请一请,尽尽地主之谊。张天奇说:"还得活动几天。就不麻烦你了,你忙你的吧。"朱怀镜低头上楼,猛然想起张天奇前天在讨论会上的发言,不禁好笑。张天奇口口声声说,开了人大会,真的坐不住了,只想早点把会议精神带回去,带领全县人民大干。现在会开完了,他却不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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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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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eshunet.com/ 第七节
最近朱怀镜很忙。五月份即将举办的商品交易会是荆都市一年一度的,现在是第十四届。朱怀镜抽调在商交会筹备办公室,负责内贸系统参会单位的总联络。办公地点设在南国大厦。朱怀镜基本上就在南国大厦上班,处里日常工作交给副处长邓才刚负责。有什么重要事情,朱怀镜才临时回去一下。处里现在除了随时听从领导差遣,就是编录全市财贸系统常用电话号码;汇编上年度中央、国务院和市里财贸方面的文件;在全市领导干部中开展财源建设征文活动。
星期五下午,飞人制衣公司老板裴大年到南国大厦找朱怀镜,想托他弄个好点的摊位,飞人制衣公司打算参加商品交易会。朱怀镜满口答应帮忙。事情说好后,他想起李明溪画展的事。为了给李明溪的画展筹资,朱怀镜找了几家企业老板,已经弄了五万多元。其实他咨询过,在荆都办个画展,两万来块钱也就够了。但裴大年既然上门来了,他想不妨说说这事。请他资助李明溪。裴大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问:"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你说要多少?"朱怀镜说:"已筹了一些了,还差万把块钱。"裴大年就要掏口袋。朱怀镜忙摆手,说:"路是路,桥是桥。哪天我约了李先生,你把钱直接交给他。"裴大年说:"朱处长太见外了。"朱怀镜说:"这也是交友之道啊。我这人就是这样,自己有困难,不轻易向朋友开口。但别的朋友有困难,能说服大家帮帮就帮帮。万一我自己一时手头急了,要借个千儿八百,话就说在明处。你说是不是呢?"裴大年点头不止,直说朱怀镜讲义气,这样的朋友值得交。他奉承了一会儿朱怀镜,突然凑过头来,神秘兮兮地说:"我不知你觉得方明远这人如何?"朱怀镜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听这口气,像是有什么话说,就不置可否,只问:"你同他交道多吗?"裴大年大摇其头,说:"我同他打交道也算多了。说实话,这人不太够朋友。我只对你说,上次皮市长儿子要出国留学,我们几个人去意思一下。他说手头紧,问我借一万块钱。我说万把块钱在我这里还说借?拿去吧。我马上给了他一万。朋友嘛,何必这么小气?可过不了几天,我有急事要找皮市长,请他帮忙联系一下。他说皮市长很忙,晚上开常务会。我想领导忙,就迟一天吧。第二天我听一位朋友讲,那天晚上皮市长根本就没开会,同我那位朋友他们几个人在荆园八号楼打麻将。他这就太不够朋友了嘛!我想,你就是邀我一起去打打麻将,不是我说得难听,你让我输个几万我也是输得起的嘛。我后来就不找他了,自己直接上皮市长家。王姨热情,让我就在家里等着,一直等到皮市长回家!"朱怀镜不便说方明远什么,只得应付几句:"皮市长两口子都很好,对我们不错。"他想方明远是个很老练的人,只怕早就看出裴大年嘴巴子不紧,怎敢带他去同皮市长搓麻将?想到这一层,他又玩笑道:"贝兄,我话是说明了,这一万块钱是赞助,没有还的啊!"裴大年忙摆手,说:"朱处长说到哪里去了!"
送走了裴大年,朱怀镜看看手表,四点多钟了。因是周末,他想回处里看看。刚进办公室一会儿,方明远来了,对他说,皮市长明天准备去荆山寺看看,没有别的人,只让司机和他俩陪同。因刚刚听裴大年说了方明远的那些话,朱怀镜心里有些不是味道。但他猜想是方明远在皮市长面前说话,让他一道去玩玩,到底有些感激。方明远说:"我俩今晚还得去打个前站。那种地方市长去得注意影响。"方明远走了,朱怀镜本来是同玉琴约好一起去听音乐会的,只得打电话说晚上得开政府常务会。玉琴只说这个音乐会来的都是些全国一流的艺术家,可惜了。朱怀镜就玩笑说,可惜什么?反正是别人送的票。
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朱怀镜拿出张天奇那篇论文随意翻着。论文他早润色过了,还过得去。他却不想马上就寄给张天奇,免得人家说他不认真帮忙。现在张天奇对他还不错,他也就能帮就帮帮。官场上没有几个朋友不行,他朱怀镜如果没有方明远,只怕现在还不会出头。但裴大年说的话总是鲠在他的心头,他对方明远的感觉又复杂起来。那次皮勇出国,方明远邀他一块去皮市长家吃饭,说让两人各凑五千块钱意思一下。哪知这方明远却是找裴大年当了冤大头。他自己不掏钱还不说,还倒赚了五千块。天知道方明远当时怎么想起要邀他朱怀镜一道去?是不是方明远不想把到手的一万块钱全掏出来,要找个人凑齐一万块钱好看些?现在回忆不起当时的细节了,方明远这小子会不会临时调包,把那一万块钱当做他一个人的人情送了呢?想到这里,朱怀镜的情绪就坏起来了,没有心思再看张天奇的论文了。他暗自叹道,官场上交朋友,到底还是要小着点儿心啊。
朱怀镜回到家,见香妹多准备了几个菜,就问今天是什么日子?香妹告诉他,今晚喊了四毛吃饭。四毛现在带着二十来个人做事,也很忙的,好久没叫他过来吃饭了。朱怀镜问:"也不知四毛做得怎么样?钱肯定是有赚的。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做表姐的说吧。他现在事实上是在走江湖,要学会打点。俗话说,河里找钱河里用。他个人赚的钱只顾个人用,就做不了长久。"正说着,四毛敲门进来了。四毛穿着件藏青色西装,系着条淡雅的碎花领带。叫声姐夫,就坐了下来。吃饭时,朱怀镜问了四毛维修队的事。四毛把酒杯喝得咝咝响,说还做得下,招来的人都是他自己选的,一切听他的。朱怀镜见四毛有些得意,看不顺眼,就说:"你对那些人还是要管严些。乡里人进城,时间长了,就容易忘乎所以。机关里处处要小心。不要乱串,高声大气。特别是手脚要干净,小偷小摸的事是万万不可发生的。"见四毛有些不自在了,才反过来又很关切地问:"这段在忙什么?"四毛说:"在搞二办公楼到四办公楼那段路,要挖掉重新铺水泥。还有三办公楼后面的花园,要把旧栏杆全拆了换新的;花园中间的小路也要重搞,换成卵石拼集的,就像八一公园的那种。下一步还有大工程,西门那一排围墙要全部打通,改作门面。"朱怀镜想,四毛说的这些工程,除了改门面,都是反来复去年年搞的,就愁钱没地方花似的。
吃完饭,方明远电话来了,说车已到楼下了。下楼一看,并没有见到皮市长的车。他正东张西望着,就听得方明远在喊怀镜。原来方明远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身旁停着一辆三菱吉普。公路蛇行而上,两旁的路灯发着橘黄色光。沿着这公路,有一条小溪潺潺而流,终年不枯。小溪的源头便是荆山寺背后的佛影泉。相传东晋末年盛夏,高僧法缘大师芒鞋破袖,云游到此,见山崖下清泉无声而涌,汇成深潭,再涓涓成溪,心中暗喜。举目四顾,更见乱石峥嵘,古木参天。天色渐暗,法缘大师不忍离去,山云当幕,夜月为钩,倚石枕泉而眠。夜里忽生一梦,只见泉出之处,白光闪闪,状如莲花。法缘大师忙双手合十,闭目念佛。醒来便在泉边结一草庵,就地修行。从此这无名之泉就叫佛影泉。经一千五百多年,荆山寺香火日盛,出过不少高僧大德。这里便成了南方名刹,善男信女长年朝拜。现在寺里的住持叫做圆真大师,是著名佛学院毕业的高僧,市政协委员。
车只能开到荆山寺下,接着得爬九九八十一级石阶。方明远便同朱怀镜拾级而上。朱怀镜问:"想不到皮市长还有这雅兴?"方明远小心地望望背后,再笑道:"他是每年都要来几次的,正月里是必来的。今年正月太忙了,就拖到今天。"石级很陡,中间又没有歇脚的地方,等爬到荆山寺外,两个人都觉得背上汗津津的了。山门紧闭,朱怀镜说站一会儿吧,气都喘不匀哩。两人站了一会儿,就去敲门。敲了半天,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和尚伸出脑袋,很不耐烦地问:"做什么的?"方明远说:"是圆真师傅的朋友,姓方。"小和尚望了两人一眼,说:"你们等着吧。"朱怀镜心里好笑,觉得这和尚的做派同国营商店里的营业员没什么两样。
没多久,听得里面有人训那小和尚,"你怎么让方处长站在外面呢?"又听得小和尚低声辩了一句。门开了,一位穿红袈裟的中年和尚伸出双手迎了过来,连说怠慢了。方明远介绍道:"这位是朱处长。这位是圆真大师。"圆真大师忙拱手说了久仰,又同朱怀镜紧紧地握了手。客套完了,圆真大师请二位进山说话。方明远同圆真大师并肩走在前面,有说有笑,圆真时而回头朝朱怀镜笑笑,怕冷落了他。朱怀镜越发觉得有意思了。
荆山寺是依山而建的,进了山门,迎面是天王殿。殿前的大岩石上建有小亭,亭上"佛影泉"三字清新灵秀,似暗藏禅机。汩汩清泉正从岩底无声而涌,经山门右边暗渠流向寺外。一行人从天王殿左边穿过耳门,拾级而上,就望见了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前面是个大坪,左边是鼓楼,右边是钟楼。这鼓楼和钟楼早已形同虚设,因那钟和鼓都被作为文物保护起来,荆都人已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荆山寺的晨钟暮鼓了。再爬十来级石阶又上一层,就是法堂殿了。沿山而上,后面依次是达摩亭和毗卢阁。僧寮在最后面的山脚下,灰暗的灯光下可见廊檐下书有"庄严"二字,左边尽头那间大僧房门楣上有"方丈"二字。回头往右边看,僧寮檐下却横了一堵墙,墙中一门如洞,门扉紧闭。那里面住的是尼姑。这荆山寺僧尼同庙。
到了方丈门口,圆真大师侧身站立,礼让朱方二位先进去。里面倒也简单,只是一床一桌,几张椅子,还有大大小小几个木盆。圆真大师很麻利地拿起一块抹布,将椅子抹了一下,请朱方二位坐。小和尚忙取了杯子倒茶。圆真大师说:"茶不好,多多包涵。"方明远说道哪里,就端起茶杯喝茶。朱怀镜也只好抿了一口。却发现这茶还真的不错,暗香绵绵,苦中带甘。喝了一会儿茶,方明远说:"圆真大师,皮市长今年一开年就忙得不得了,没来得及上山。他打算明天来一下,一早就来。"圆真说:"他老人家太忙了还总忘不了上山来看看,这是荆都僧俗的福气啊!谢谢领导关心,阿弥陀佛!"方明远说:"还是老规矩,皮市长早些来,先不放人进来。等皮市长走了再进人。"圆真说:"这个自然。"方明远又交代:"不用准备什么,只需烧些开水,准备些好茶叶,泡杯茶喝就行了。"圆真说:"惭愧,茶就只有这个茶了。"朱怀镜说:"这茶很不错。"
事情说好了,闲坐着说白话。方明远问:"到日本感觉怎样?"圆真说:"感谢领导关心,还很不错。日本的佛教事业比我们要兴旺些。我拜会了一些日本高僧,彼此交流,很有心得。"听了这些话,朱怀镜猜想圆真是刚从日本访问回来,说:"佛教总得入俗才有生命力。我觉得像基督教之所以影响那么大,就在于它覆盖了全部世俗生活。可佛教呢?佛法是佛法,世俗是世俗。"圆真说:"朱处长说到佛教同世俗的关系,的确有些道理。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讲,现在佛教是受世俗影响太大了。就说我吧,应该清清净净在这里修行,政府却偏给我个正处级待遇。说待遇呢?给个正处级又有些不顺,因为我还是市工商联副主席。我们佛教为什么要划归工商联我至今不明白。就算划工商联,那我就不该只是个正处级,而应是副厅级。当然,我不是说硬要明确我个副厅级,说说而已。要说,别的地方,像我这种情况,早进政协常委了。"方明远说:"这个问题,我可以同皮市长汇报一下。"圆真忙摆手,说:"谢谢方处长。不是这意思。"可朱怀镜分明看得出,圆真事实上就是在炫耀自己的正处级,并且还想落实副厅级待遇。按这和尚的逻辑,如果他下次真进了政协常委,不又想着要明确副市级待遇了?进了市政协常委,说不定还可当选全国佛教协会理事,还可能进全国政协。这么个下去,说不定他哪天就想当国家领导人了。朱怀镜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好玩。他倒想再试试圆真的心思,就说:"圆真大师倒也不必谦虚。据我所知,中国历史上,官府对名山大刹的高僧大德封官进爵是有先例的。少林寺的住持还被朝廷封过大将军哩。"圆真就莞尔一笑,口上含含糊糊地说着这个这个。朱怀镜这下更加明白圆真的心迹了。
聊了一会儿,两人就告辞。出了寺门,方明远请圆真大师留步,圆真一定要送二位上车。临上车,圆真同朱方二位再三握手,连说辛苦。朱怀镜觉得有些意思,就问起圆真大师的根底。方明远说:"这圆真小时候曾是最调皮捣蛋的,听说是遇高僧指点迷津,剃度他做了和尚。后来他又去佛学院攻读佛学,读完本科又攻了硕士。上次他说这会儿又在攻博士,相当于我们当干部的读在职研究生。"进了闹市区,眼前就花花绿绿了。朱怀镜记得刚来荆都那年去了荆山寺,觉得心静如水。可他今天却没有异样的感觉。也许是看出僧俗两界都不过如此罢。
车先送朱怀镜到他家楼下。方明远也下了车,让司机先回去,他就几步路了。又约了第二天清早动身的时间。望着小田车子掉头走了,朱怀镜请方明远上楼坐坐。方明远看看手表,说:"坐就不坐了。我俩就站在这里说个事吧,刚才路上不好说。龙兴大酒店要的那块地皮,皮杰看上了。他想在那里开发个综合性的娱乐中心。那里的确是块黄金地皮啊。龙兴那边是托你出面找皮市长的,现在只好请你出面同他们说说了。皮杰办的公司叫天马公司,你就说市里早把这地皮批给天马公司了,或说天马公司早同塑料厂联系好了。反正最好不要明说是皮杰要了那地皮,免得影响不好。皮市长同这事本来没关系,可外面人谁肯相信?"朱怀镜摇头苦笑,不再多说什么,只说好吧我去同他们解释吧。方明远说声这事真难为你了,就回去了。
朱怀镜上楼开了门,香妹还没睡,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今天他还算回来得早,香妹显得高兴,望着他粲然一笑。朱怀镜明白女人笑的意思,心里不是味道。香妹倒来水让他洗脸洗脚,又进屋去取了双干净袜子来让他换上,说:"乌县驻荆办的熊克光来过,送了四个脚鱼。"朱怀镜回道:"小熊这人不错,说到底是张天奇这人活泛。乌县在官场上走的人,要说有出息,只怕张天奇会有大出息。"香妹听了,脸上似笑非笑的。朱怀镜觉得没话说,就问:"儿子呢?"香妹说"睡着了。你总是这么早出晚归,儿子只怕快不认识你了。"香妹这话口气上像是责怪,其实是心疼。他当然明白妻子的心思,却不领情,说:"我天天陪着你就好了?这个容易啊,我辞了这个处长就是。"香妹眼睛愣了一下,脸色也不好了,说:"你别开口闭口就是处长。政府大院不论哪个角落里丢个炸弹,至少可以炸死十个处长。你以为有个一官半职在老百姓那里形象很好是不是?"朱怀镜嚷道:"好好,当官的都是贪官污吏,都该斩尽杀绝,你去另外找个好东西吧!"香妹显得委屈,要哭的样子,低头进房去了。朱怀镜这下像是猛然清醒了,发现自己真不是东西!进了房,香妹心里有气,背朝里睡着。朱怀镜不想做那事,求之不得。可躺下一会儿,又可怜起女人来,就去扳她的肩头。香妹犟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子了。她并没有把脸给他,头深深埋进被窝里。朱怀镜觉得自己既然主动扳了她过来,就算仁至义尽了,她再要耍脾气就是她自己的责任了。他便很程式化地搂着她,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
香妹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睡着。他乱七八糟想一通,就失眠了。脑子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幻影。屋子里黑咕隆咚,却又分明有许多人在这里走动。从他面前走过的人总是在慢慢膨胀,他们的脑袋几乎有热气球那么大。牛高马大的皮市长穿着红袈裟,端坐在主席台上作政府工作报告,满口阿弥陀佛。皮市长正口吐莲花,那红袈裟竟变作一张阿拉伯飞毯,载着皮市长飘在了半空中。皮市长盘膝而坐,双手合十,面带慈祥,口中念念有词。这时跑来一个顽童,仔细一看,竟是皮市长大公子皮杰。皮杰手拿弹弓,眯起眼睛朝空中飘荡的飞毯射了一个石子去,他父亲啊地一声,栽了下来,顿时肝脑涂地。皮杰狂然大笑一会儿,突然把脸青了下来,死死拉着朱怀镜,要他赔他父亲。朱怀镜被弄糊涂了,拍着脑袋一想,好像刚才的确是自己用弹弓把皮市长打下来的。低头一看,见弹弓正好在他手中。宋达清就上来铐了他。他拼命地喊老宋,是我呀?我是朱怀镜呀!宋达清像是根本不认识他,揪着他的衣领往吉普车里塞。就在他被推进吉普车的时候,他见皮市长背着手站在不远处,交代公安厅长严尚明,对朱怀镜这个人要严办。朱怀镜就拼命叫喊,说皮市长,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呀!你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在外面说起半个字。这时他似乎又坐在皮市长办公室了。皮市长似笑非笑,说朱怀镜,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明天派你去中纪委出差,告我一状。朱怀镜吓出了冷汗,连说不敢不敢。
朱怀镜醒来,胸口还怦怦跳,感到背上汗腻腻的。打开床头灯看了看钟,已是早上六点多了。没有办法再睡了,等会儿方明远就会来电话的。坐了起来,就觉得头有些昏。起床洗了个冷水脸,感觉好些。果然电话就响了。朱怀镜一接,正是方明远,说车己在楼下了。他忙下了楼,方明远从车里钻了出来。仍是昨天那辆三菱吉普。两人上了车,开到皮市长楼下。整栋市长楼还没有哪一户亮灯,他们就熄了车灯干等。一会儿,又一辆奥迪车来了,静无声息地停下来。皮市长同王姨、皮杰一块下来了。朱方二位忙钻出车子,迎了上去。皮市长扬扬手,就上了奥迪车。皮杰把车门轻轻关上,回头对朱方二位笑笑,说:"我坐你们的车。"
三菱吉普走前面。朱怀镜看看这辆奥迪,牌照也很陌生。今天这行动简直就是地下活动了。市长同副市长完全是两码事。当上市长,除了秘书,还有警卫,出门都是警车开道。而今天这一切都免了。皮杰很不耐烦的样子,说:"都是老奶奶闹的!好好儿的拜什么佛呢?我爸爸不上山,老奶奶三天两头电话来。"朱怀镜听得出,皮杰这是在为自己爸爸掩饰。他同皮杰打过交道之后,总觉得这位公子有些草包。其实不然,精明得很哩!
天色未明,车辆不多,很快就到了荆山寺。皮市长一行人在寺下石级边下了车,徒步上爬。刚到半山腰,圆真大师已经迎下山来了:"辛苦您了,皮市长!"皮市长对圆真很客气,握握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哪里啊,你这是圣灵之地,来一趟就不要说辛苦。"圆真大师忙说:"皮市长说的是。求佛在己,心诚则灵。"同皮市长寒暄完了,圆真大师再回头同其他人一一握手道好。随圆真下山迎客的除了昨天那位小和尚,还有两位年轻尼姑,双手合十,礼貌地站在一边,面带微笑。朱怀镜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望了望两位尼姑,见她俩生得俊俏。尼姑们就对他点头微笑。皮市长说声我们上去吧,大家就跟着他往上爬。
山门大开着,两旁早站了些和尚、尼姑,一律双手合十。皮市长却像没有看见这些人,只顾踱着方步往前走,这气派同他平日在市里的任何地方视察一样。大家见皮市长背着手往佛影泉去,也都随了去。这会儿寺里静得虚无,听不见半点水声。谁也不说话。只见皮市长侧着耳朵歪了一会儿头,然后嘴里咝咝地倒吸一口气,感叹说:"这泉水真如佛光,普照众生,却不显形迹。"圆真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市长高见!皮市长的智慧与众不同。有佛缘啊!"皮市长笑笑,摇摇手,不知是谦虚,还是不同意圆真的说法,意思含糊。众人就面面相觑。
王姨样子就虔诚多了,脚步都谨慎起来。进了天王殿,迎面就见笑眯眯的弥勒佛。王姨取了三支香点了,跪下长揖三拜,口中念着什么。起了身,把香插在香炉里,再取了张五十块的新票子,投进功德箱里。皮市长背着手站在旁边,目光四处搜寻,像个游客。皮杰也学他母亲的样子,点香作揖。只是他出手还大方些,向功德箱里投的是百元钞票。旁边的小和尚见了,自是念佛不迭。方明远望望朱怀镜,朱怀镜就望望皮市长。皮市长微笑着,显得很有人情味。方明远也点了三支香,跪下拜了三拜。他却只投了十块钱的票子。朱怀镜也只好点了香,跪下作揖,向功德箱投钱。朱怀镜长到四十多岁,这是头一次下跪。他感到有些滑稽,想笑。可他没有笑,心里默念:愿佛保佑我和玉琴恩爱终身。朱怀镜站起来,见皮市长笑得更慈祥了。但皮市长没有跪下,一直背着手站在一旁。
一行人又往大雄宝殿去。先不进殿,而是去了钟楼。灯光不怎么亮,钟上的铭文只可见其隐约。皮市长凑近去看,很有兴趣的样子。全是篆书。圆真就念道:"淳化二年秋,上巡幸荆山寺……"皮市长听了几句,说了声好好,不知是称道铭文,还是叫圆真别念了。圆真望望皮市长,停下不念了。皮市长问可不可以撞一下钟?圆真说当然可以。皮市长上前,悠起那横悬着的木桩,连撞了七八下。钟声苍茫,如烟如雾,立即笼罩了整个山寺。在场的人表情不禁肃穆起来。听着久回不绝的余音,皮市长不由感叹道:"听听这钟声,简直是艺术享受!要说佛教,撇开神秘的东西不说,其中科学道理还是有的。只说这钟声,就是艺术。艺术能陶冶人的情操啊!时常听着这震撼人心的钟声,潜移默化,说不定真可以净化人的灵魂哩。"圆真大师听了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高见高见!皮市长说得的确有道理。"
皮市长一边下钟楼,一边若有所思地说:"能让全市人民每天都能听到荆山寺的晨钟暮鼓就好了。"圆真说:"荆山寺的晨钟暮鼓,原是荆都十景之一,最受文人喜爱。这钟是宋代的,鼓是明代的。自从这钟和鼓被定为国家级保护文物以后,再也不许敲打了。不过这鼓年代太久远,牛皮老了,也经不起几槌子了。"皮市长问:"重新置一套钟鼓,要花多少钱?"圆真没想到皮市长会问到这个问题,迟疑好一会儿,方明远对圆真暗使了个眼色。圆真会意,忙说:"皮市长这么关心我们荆山寺,如果政府能拨款重置钟鼓,我们当竭心修持,广结善缘,为我市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出积极的贡献。"圆真说话总是这么佛俗两界都搭一点边,朱怀镜听来觉得很有意思。心想这圆真的法号该改作圆滑。圆真说完就紧张地望着皮市长。皮市长却是谁也不望,进了大雄宝殿。王姨又是烧香跪拜,一应如仪。皮杰、方明远、朱怀镜等也跪拜了。
一行人就这么见了佛像就烧香,一直到了毗卢阁。出了毗卢阁,圆真请大家去客堂喝茶。客堂在方丈室的隔壁。已摆好一些凳子和茶几,备了些水果。大家一一入坐,就有几位年轻尼姑过来倒茶、削水果。朱怀镜抿了一口茶,发现今天的茶比昨晚的还好喝些。心想如今和尚也学会势利了。大家喝着茶,都望着皮市长。可他并不说什么,只是慢慢地品茶。好一会儿,才说:"好茶。照说,我家里别的没有,好茶还是有的,怎么就喝不出这种味道?"朱怀镜应道:"喝茶是一种心境。"皮市长再喝了一口,说:"怀镜说的有道理。"圆真就应和道:"有道理。依我心得,佛就是一种心境。"皮市长微微点头。又很关切的样子对圆真说:"对宗教工作,我关心不够,你要多提意见。党的宗教政策,我们要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我每次来,都有意无意听你讲讲佛教方面的知识,受益不浅。"皮市长放下茶杯,说:"今年是我市的首届旅游观光年,荆山公园是重点景区。可以考虑重置一套钟鼓。让荆山寺重新响起晨钟暮鼓,可以增添些气氛。我有个观点,旅游要注重文化含量。"他突然这么说,圆真没反应过来,半天才知道说感谢皮市长关心。皮市长说:"我也同宗教局讲讲,你自己也去汇报一下。通过宗教局,向市政府打个报告。"圆真说:"我今天就去宗教局。"皮市长哈哈大笑,说:"圆真大师很会办事嘛!怀镜、明远,我们政府工作人员只要有圆真大师这种办事作风,我们的工作就好办了。"
再坐了一会儿,皮市长说下山吧。大家就起身下山。依旧是皮市长走前,圆真陪同着,那两位漂亮尼姑也随在后面。出了山门,皮市长说:"圆真大师,你当政协常委的事,我再同政协说说。你在我市宗教界享有的威望是别人没法比的,你不当选政协常委谁当选?"圆真说着感谢,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朱方二位。朱方二位都微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祝贺了。下完石阶,皮市长同圆真握别。圆真又同王姨他们一一握手。皮市长让王姨和皮杰上三菱吉普,自己同方明远、朱怀镜上了奥迪,皮市长说:"我们去裴大年的制衣公司看看。民营企业要大力扶持啊。"
裴大年的飞人制衣公司在城南。裴大年早候在公司门口了。见到皮市长从车里出来,哎呀呀地跑了过来。这时,却见陈雁穿着大红外套,同两个男记者从里面出来了。皮市长同陈雁说:"小陈等好久了吧?今天星期天,来随便玩玩嘛,拍什么新闻?"陈雁笑道:"这是我的工作啊,市长!"皮市长同陈雁握完手,并没有在乎另两位男记者,便转过身去,在裴大年的陪同下视察车间去了。陈雁笑着同朱怀镜、方明远招呼一下,就跑到前面去摄像。皮市长背着手,视察了西装生产流水线和衬衣生产流水线。在一位漂亮女工面前,皮市长停下来问:"在这里工作多少年了?"女工答:"两年多了。"裴大年插话说:"这是我们这里的技术骨干。她原是市皮鞋厂的工人,三年前就下了岗。后来我们招工,招了她。她干得很好。"皮市长朝女工伸出大拇指,说:"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们国有企业的职工面对下岗,最关键的是要转变就业观,第一,不要以为只有铁饭碗才是就业;第二,不要以为只有进国有大企业才是就业;第三,不要以为只有干自己的老本行才是就业。"皮市长说罢,同女工热情握手。女工显得有些激动而腼腆。裴大年自是点头不已。裴大年领着皮市长一行视察完了车间,又请大家去接待室用茶。皮市长自然又问了些情况,裴大年说:"皮市长,今天是星期六,领导同志们就不要满负荷工作了。我邀请各位去我乡下老家做客。那里条件不好,但空气好,环境好。"皮市长欣然答应了,望着陈雁,风趣地说:"从现在起,我也休息了,你也就休息了,不准再扛着个机子对我扫来扫去了。一块儿去玩玩。"
皮市长同陈雁走在前面,说着笑话。出了接待室,皮市长的车己开到门口了。"小陈,你上我的车?"皮市长说。陈雁歪着头一笑,先上了车。皮市长跟着上去了。朱怀镜和方明远就坐裴大年的车。两位记者自己开车回去了。
裴大年的老家在南郊,从他的制衣厂南去三十公里,一会儿就到了。远远望去是个有围墙的大院,隐约可见里面两层楼的房子,设计很别致。车到门前,电控铝合金栅门徐徐开了。门的一侧拴着两条膘壮的大狼狗,正吐着舌头,愤怒地一跳一跳,似乎随时可以挣脱铁链扑过来。裴大年忙下车,叫人把狗牵走了。
"不得了啊!小裴,外国大老板也就你这派头啊!这是德国风格的吧?好!小裴有志气!"皮市长说着,又若有所失的样子,叹道:"我们这辈子就不指望发财了。冯玉祥虽是个粗人,有句话我很佩服,他说当官即不许发财。我是学建筑的,说实话,这在目前是个发财的专业。我有些同学下海并不早,现在都是大老板了。"方明远说:"皮市长大学时就是个高材生,学生会主席。要是他下海,早不得了啦!"方明远这话是说给大家听的,他眼睛却总望着皮市长。裴大年说:"是的是的。当领导的就是辛苦,我们老百姓心里有数。"陈雁这会儿的神态整个是纯情少女,像对什么都好奇似的,满院子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皮市长见陈雁这样子,笑得像个慈父。
裴大年引着皮市长一行进屋。茶几上早摆好了茶果,两位小姐身着制服,背着手侍立在一边。大家望着皮市长缓缓坐下,才谦让着入座。小姐马上过来为皮市长倒了茶。皮市长关切地问:"小裴,怎么不见你老婆孩子?"裴大年回道:"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怕在市长面前丢丑啊!我打发他们去孩子姥姥家了。"皮市长摇头笑笑,说小裴真会开玩笑。皮市长同大家说了会儿话,显得有些疲倦。裴大年心细,忙说:"皮市长是不是上去休息一下?"皮市长懒懒地抬起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说:"好吧,你们玩玩吧,我就少陪一会儿了。"不再多说什么,随着一位小姐上楼去了。
于是朱怀镜同方明远对桌,裴大年同陈雁对桌,打扑克,玩的是三吃一。"玩不玩水?"裴大年洗着牌问道。朱怀镜心里是不想玩水的,但怕丢面子似的,说:"听贝老板的。"方明远笑道:"听贝老板的?你只好去当短裤了。还是听我的吧,玩小一点儿,二十块钱一盘。"裴大年摇头感叹道:"两位处长玩牌都玩得这么廉洁。"大家哄堂大笑。打了几圈,陈雁叫过司机,说:"你来玩吧。"司机客气着推让几句,就替了陈雁。牌虽打得不大,但朱怀镜仍玩得谨慎,回头四顾,却发现陈雁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客厅了。他再看看几位牌友,都像什么也没发现,从容地出着脾。过会儿,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出来,问裴大年:"是不是可以用餐了。"裴大年说:"等一会儿吧。"朱怀镜认出是天元大酒店的餐厅部经理。裴大年说:"郝经理够朋友。我说今天有贵客来,请他带几个人来帮帮忙,他二话没说就来了。"记不住玩了好多轮牌了,仍不见皮市长和陈雁下楼来。也不知现在多少时间了。谁也不好意思抬腕着手表,就连墙上的钟也不便抬头去看。
"谁赢了?"突然陈雁出现在牌桌边。朱怀镜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溜了陈雁一眼,见她脸色绯红,头发是新梳过的,摩丝未干,梳印子整整齐齐。见陈雁这模样,他心想只怕还要饿一会儿才能吃中饭。皮市长肯定还会休息一下才能下楼。不一会儿,却见皮市长红光满面地下楼来了。大家忙放下牌,站了起来。裴大年问:"皮市长休息得好吗?"皮市长走了过来,招呼大家坐下:"好好!玩得尽兴?"这时,郝迟过来请大家去餐厅用餐。
餐厅里铺着猩红色地毯,落地窗帘带着几分浪漫。餐桌、椅子是一色暗红镂花红木的,餐桌中间镶着天然大理石圆盘。裴大年先招呼皮市长坐下,然后示意陈雁在皮市长右手边坐下,再请其他各位入席。大家就了座,裴大年自己才在皮市长左手边坐了。桌上早已摆好了几个冷盘,有鸭掌、酱牛肉、素火腿、腌榨菜、酸豆角等。裴大年问皮市长喝什么酒,皮市长说他喝葡萄酒,大家各取所需。于是大家都说喝葡萄酒。裴大年就说喝葡萄酒好,顺便还说了几句喝白酒的坏处。裴大年便自己起身,取了两瓶人头马来。先上了碗萝卜排骨汤。皮市长喝了一口,连说好汤好汤。裴大年说乡里就只有萝卜、青菜之类,皮市长不嫌意我就欢天喜地了。朱怀镜也觉得这汤真的鲜美,平日在大酒店吃不上这口味。皮市长道:"小裴,今天要多上点小菜,现在大鱼大肉多了,吃起来反而腻人。"裴大年说:"我知道皮市长平日很节俭的,难怪老百姓编了顺口溜说,国家干部就是怪,躲进包厢吃小菜。"皮市长大笑,大家也就跟着大笑,都说裴大年真幽默。
吃完饭,裴大年再留大家玩玩,皮市长说下次吧。皮市长同各位一一握手,还让裴大年叫来里面的厨师,也握了手。客气完了,皮市长再挥挥手,说小陈走啊,带着陈雁先出了门。他仍旧同陈雁坐一辆车,裴大年用自己的车送宋怀镜和方明远。裴大年一路上总在客气,说今天不好意思,家里条件有限,献丑了。下次叫人早点准备,搞得像样些,再请各位领导赏脸。朱怀镜和方明远只好说哪里哪里,谢了谢了。裴大年突然想起朱怀镜请他赞助李明溪的事,就说:"朱处长,你叫你那位朋友明后天来找找我吧。过几天我就读MBA去了,要适应形势,不读书不行啊!"朱方二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想不到这位常把英文字母同汉语拼音读法搞混的裴老板,居然也去攻读工商管理硕士。玩笑几句,朱怀镜说:"我叫李先生明天去找你吧。"
这时,方明远的手机响了。朱怀镜隐约听得手机里有人说六号楼,可他却有意望着窗外,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明白,刚才电话一定是说皮市长要去荆园六号楼。单是皮市长带着陈雁去当然不妥,方明远也得随了去。六号楼原是向市长常去休息的地方,现在自然是皮市长的了。朱怀镜没有去过,只是听别人把那里说得很神秘。说是那房子设计得很奇特,不熟悉的人,你上了那栋楼可就是找不到那套房子。你进去了出来也会迷路,转来转去老半天还会回到那房间去。果然车快到荆园时,方明远说:"怀镜,皮市长叫我过去有事要交代,你就回去休息?麻烦贝老板送送朱处长?"说罢就让裴大年停了车。后面皮市长的车也停了。方明远走过去,拉开前面车门,上去了。
朱怀镜在龙兴下了车,望着裴大年把车开走了,才转身去了玉琴房间。看看手表,已是六点多了。玉琴不知道他今晚会来,还没有回家。朱怀镜也不想再吃晚饭了,有点累,就上床睡去。玉琴开门进来,朱怀镜就醒了,却佯装睡着。他感觉玉琴走进了房间,知道玉琴正望着他,脸上不禁有些发痒。玉琴伸手摸了下他头发,他便就势装作被惊醒的样子,玉琴伏过身子亲他,说:"我怕你再不来,会找不到门了哩。"朱怀镜说:"忙哩。我今天一早就同皮市长出去了,才回来。"起身打开电视,荆都新闻是皮市长视察飞人制衣公司。皮市长笑容满面,在裴大年的陪同下参观厂房和车间。朱怀镜见自己和方明远只在屏幕上一晃而过。播音员报道说,今天是休息天,皮市长深入到民营企业飞人制衣公司调查研究。飞人制衣公司坚持名牌战略,他们开发生产的飞人牌西装系列和衬衣系列深受顾客喜爱,并远销海外。皮市长对该公司生产流程、产品销售、经济效益、员工素质等情况作了详细调查,对该公司大量吸纳下岗职工的做法给予了充分肯定。中间播放了皮市长就下岗职工安置问题发表的意见。新闻结束,玉琴笑道:"你在电视里看上去首长派头蛮足嘛。领导同志还真辛苦,休息日也忙着跑这跑那。"
朱怀镜笑笑,却想起了玉琴托他办征地的事,说:"玉琴,你托我办的那件征地的事,没有办好。"玉琴凝眉半天,方才说:"你不是说早就差不多了吗?"朱怀镜如实告诉玉琴:"皮市长儿子皮杰的天马公司想征了这块地。"玉琴半天不说话,只望着电视出神。朱怀镜开导说:"算了吧,这龙兴又不是你玉琴自家的,能少操心就少操心。"玉琴叹道:"是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朱怀镜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说:"你先同雷老总说说吧,我有机会再同他说。我建议你说得含蓄些,不要说出皮杰的名字,影响不好。"朱怀镜知道玉琴也不会按他说的去告诉雷老总的,因为只有说出真相才有说服力,不然谁也不相信皮市长原本同意了的事,怎么后来又变了卦。皮市长真的太像领导了,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只字不提。征地的事皮市长当着朱怀镜的面同意的,现在情况变了,他竟像没事似的。他不再提起,任何人都不方便说了。官场上就是这样,发生过的事,只要领导不想提起,就可以等于没有发生过。其实朱怀镜内心也不在乎玉琴怎么去说。如今关于领导和他们家属的传闻实在太多了,并不会因为多这么一则花边新闻就能让他们怎么了。这时朱怀镜的手机响了,他担心是香妹打来的,望望玉琴。一见玉琴的眼神,就知道她也正担心这个。一看电话号码,却是柳秘书长。柳秘书长说:"今天没休息?陪皮市长出去了?"朱怀镜猜想柳秘书长一定是刚才在电视里看见他了,就说:"皮市长可能是临时想起要出去一下吧,就叫上了我。"柳秘书长说:"你有空的话就过来一下,我在家里。有个事情想麻烦你。"朱怀镜答应马上过来。接完电话,对玉琴吐吐舌头。玉琴有些失望,叹了一声。朱怀镜就说去去就来。他吻吻玉琴,起身出门了。拦了辆的士,径直往政府大院赶。很久没有专门拜访柳秘书长了。按照他的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今天同皮市长在外面一天,虽是工作,却也是交际,算是完成了同A1的一次活动。这种活动最合算了。而B1柳秘书长,他也该联络一次了。市里领导同志重大活动的日程安排,都是统一研究后,由柳秘书长负责协调的。而皮市长没同他打招呼就独往独来,他的心情难免会复杂起来。朱怀镜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夹在皮市长和柳秘书长之间有些尴尬。一会儿,的士就到了政府大院门口。朱怀镜急匆匆跑回家,也不同香妹解释什么,就跑进厨房,从水缸里捞了两条脚鱼上来,放进塑料兜,说有急事出去一下。香妹猜得出他是去做什么,也不多问。
到了柳秘书长门口,正好有二位客人出门,柳秘书长站在门口招手,说好走好走。见了朱怀镜,就说怀镜这么快就来了?请进请进。进了屋,朱怀镜说:"有两条脚鱼,送给您。"柳秘书长客气说:"你自己留着吃嘛。"两人正客气着,小伍出来了,叫了声朱处长好。柳秘书长朝小伍招手说:"洁洁,提进去倒在水缸里。"朱怀镜头一次听柳秘书长这么称呼小伍。坐下才发现茶几上放着一对楠竹刻的古联。小伍已倒了茶来,递给朱怀镜。柳秘书长神色有些得意,歪着头看着古联,问:"怀镜,你看这个怎么样?有个朋友见我喜欢些古董字画什么的,特意从外面买回来的。"朱怀镜就站起来,仔细欣赏,见上面刻的是: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落款处受损漫漶,只隐隐可见三点水,估计大概是清代的东西。"好好,真的不错。这字很有风骨。只怕是清代的。竹板年代久了最易坏的,这竹联能这么完好,真是奇迹。"柳秘书长说:"现在还不知这联和字出自谁人之手。刚才你进门时碰上那三个人,有两个是文物研究所的专家,他们说有办法考证出来。要是真是哪位大家手笔,这联就不得了啦!"朱怀镜连连点头,说:"是是。如果不是大家手笔,不会流传下来的。"两人说了会儿古联,柳秘书长说:"有个事要麻烦你。我和你余姨自己没有孩子,洁洁这孩子不错,我和余姨都喜欢她。"柳秘书长说着就拍拍身边的小伍。小伍就有些撒娇的意思,身子往柳秘书长这边靠了靠。柳秘书长抓着小伍的手,轻轻捏着,说:"我和余姨想让洁洁做我们的女儿。这样我们老了才有个靠。我托你回乌县一趟,一是同洁洁家大人商量一下,请他们同意;二是帮洁洁把户口转为城镇户口,再迁到荆都来;三是迁户口时把她的姓改作柳。我们家洁洁现在早已是柳洁了,是不是?"柳秘书长说着便拍了拍洁洁脸蛋儿。洁洁噘着嘴巴叫了声爸,就把头偎进柳秘书长的肩头。朱怀镜忙说:"这是大喜事啊。我马上回乌县一趟。"
朱怀镜回乌县,两天工夫就把事情全部办妥了。那里有张天奇说话,什么事都好办。洁洁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穷得叮当响,听说自己女儿叫城里的大官认作女儿了,还把户口迁到城里去,只差没跪下来感谢老天了。老人家几乎把朱怀镜当成了大恩人,拉着他的手直叫大好人。小伍村里的人听说了,都羡慕得要死。
朱怀镜办事这么利索,柳秘书长自然高兴,留他吃了晚饭。就他两个人,酒杯一端,气氛更是不同了。照样是洁洁做的饭菜,但她身份不同了,斟酒也好,敬菜也好,都是主人的味道。这顿饭下来,朱怀镜觉得自己同柳秘书长的关系更加亲近了。
过了些日子,皮杰的天马娱乐城奠基开工了。奠基礼自然请了龙兴大酒店的雷拂尘和梅玉琴,朱怀镜也应邀到场。方明远则恰巧随皮市长去北京开会去了。奠基仪式很简短,却也够规格。市内政要和知名公司都到场致贺,各大新闻单位前往采访。朱怀镜将陈雁叫到一边,说了裴大年要求做个专题节目的事。陈雁说没问题。朱怀镜知道这种事陈雁当然乐意做的,但还是表示了感谢。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皮杰等客人走完,就叫了雷拂尘和玉琴,说:"我想去龙兴喝茶,两位老总欢迎吗?今后要请二位多照应哩!"雷拂尘忙双手打拱:"哪里啊,请还请不到哩!皮总经理年轻有为,你这个娱乐城开业以后,对我们酒店的生意会有很积极的影响。朱处长你说是不是?"朱怀镜附和说:"对对,服务行业合理集中可以发挥集群优势。永兴商业大厦当年扩建时,隔壁的新天商城有意见,怕永兴抢了他们的生意,还跑到市里领导那里告状,结果,永兴大厦开业后两家的生意都红火了。"朱怀镜原来还担心不好同雷拂尘说起征地的事,今天见了这场面,心中就有谱了。雷拂尘对皮杰惟恐巴结不上,还会有半声屁放?皮杰好像也看出了雷拂尘的心思,索性便去龙兴大酒店喝杯茶,算是领了他的情。皮杰能如此老道地处事,倒是颇有乃父风度。
只有两步路,皮杰却一定拉朱怀镜坐上他的奔驰车。在车上皮杰突然问:"朱处长,你们处里就一台车吧?"朱怀镜说:"还能有几台?"皮杰摇摇头,说:"我老爸也真小气!我借辆奥迪给你用,旧是旧了些,你别嫌弃。"朱怀镜从没想到皮杰对他会这么大方,就说:"我只会开自行车。"皮杰说:"开车容易学啊。"他叫了前面座位上的那位小伙子,"小刘,你负责给朱处长办个驾驶执照。先拿了执照,再学学不就会开了?"
朱怀镜在办公楼前下了车。刚开办公室的门,就听见有人叫朱处长你好。回头一看,见是荆山寺的圆真大师从对门办公室里出来了,笑容可掬地伸出双手迎了上来。朱怀镜握了圆真的手,说:"啊呀,是大师呀,有什么事吗?"圆真从褡裢袋里掏出个信封,说:"上次皮市长指示我向宗教局打报告,请求拨款重修钟鼓楼和重置钟鼓。我向宗教局领导汇报了,替宗教局代拟了报告。皮市长去北京开会去了。我想是不是把报告放在你这里,请你帮忙转一下?"朱怀镜说道这个没问题,伸手接了信封。圆真大师便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说:"谢谢您了朱处长。有你们领导重视和关心,一定会佛日高照,法轮常转。"
送走圆真,李明溪来了。他一进门,就从口袋里取出个信封,说:"这是一万块钱,给你。"朱怀镜见门敞开着,忙接了信封,放进抽屉里,问了问李明溪自己画展的准备情况。又问到卜未之老先生,说哪天一起去看看他老人家。没别的说了,李明溪就告辞。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宋达清打电话来,说他的车已到政府大门口了,想进来看看朱处长。朱怀镜说客气什么?进来坐吧。心里却想今天怎么了?找他的人接连不断。不一会儿,宋达清进门了,"朱处长,袁小奇先生回来了,晚上请客,一定要请你光临。他怕自己请你不动,就让我卖面子。"朱怀镜注意到宋达清不再随便说起袁小奇了,而是称他先生。也许袁小奇真的是个人物了?再怎么是人物,也不应在我朱怀镜面前耍派头吧?又不是不认识,自己不可以打电话来?这意思只在他心里,嘴上只说:"别说得那么严重了。有饭吃我还不去?"
宋达清又说:"还得请你帮个忙。袁小奇想请请皮杰和公安厅严厅长。我想他俩只有你能请动。"宋怀镜就笑道:"老宋,你这是设了个圈套让我钻啊!袁小奇不是请我,而是请皮杰和严尚明吧!"宋达清说:"不是不是,绝对不是。袁小奇是真心真意请你的。倒是请皮杰和严厅长他有些犹豫,没有交情,怕人家不给面子。我就壮他胆,说请你帮忙请。袁小奇这人发达起来也像他玩魔术,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他到南边跑了一圈,真的就阔了。我真怀疑他的钱是变魔术变出来的。"朱怀镜说:"好吧,你说是在哪里请。我试着约皮杰和严厅长吧。我也不知道他们看不看我的面子。"宋达清这就放心了,一个劲儿给朱怀镜戴高帽子。
其实能不能请动皮杰和严尚明,朱怀镜心里没底。他便先打皮杰手机,把袁小奇请客的事说了。果然皮杰不太想去。朱怀镜不能在宋达清和袁小奇面前丢面子,心想非要请动皮杰不可。他就半真半假摆出老兄的架子,说:"老弟,你再怎么忙也得去一下。袁小奇算是你爸爸的朋友,市长他老人家要是在家,肯定会宴请袁先生的。你老弟的派头也别比你市长老爸还足啊。"皮杰在电话里一笑,说:"我爸爸请他是工作宴请,与我无关。我们老百姓,哪管得了这事?既然是你老兄的面子,我就去吧。你说在哪里?"朱怀镜也就回之以大笑,说:"这才是兄弟了嘛!下午五点半,在天元吧。不过还要拜托你请一下严尚明厅长。"皮杰说:"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做客的,又不是请客的。"朱怀镜说:"你只当帮我的忙吧。袁小奇想请请严尚明,这意思你还不明白?公安这一块摆平了,他以后在荆都的事好办些。袁小奇是我的朋友,他托我请严厅长,我不好推托。可严这个人,我想我是请不动的,只有劳驾你了。"皮杰一时不肯答应,说这么拐弯抹角地请客,不太好。朱怀镜今天却是发了蛮,一定要他帮这个忙。磨了半天,朱怀镜说:"我给你说,公安没摆平,今后袁小奇有什么事,不是找我就是找你爸爸。倒不如今天请了严尚明,以后省事。我的少爷,就劳驾你了。"皮杰被缠得没法,只好说试试吧,没请动就别怪他。朱怀镜就谢了。他知道只要皮杰答应去请,就一定能请动严尚明。因为皮杰也要面子,不会让人以为他连个公安厅长都请不动。
朱怀镜想起皮杰说的要借他一部车用,就有些兴奋。他打了玉琴电话,两人就约了星期六学车去。闲聊了一会儿,朱怀镜听出玉琴想知道他晚上有什么安排。可他知道她不太喜欢宋达清和袁小奇,就有意回避着。两人心里似乎都明白各自的心思,都不开口去问。朱怀镜心想等晚上应酬完了,脱得了身就去看玉琴。要是现在说晚上过来,万一到时候来不了,倒会让玉琴失望。
下午朱怀镜在南国大厦办公,一忙,很快就过了。宋达清身着便服,开了车来接他。朱怀镜在车上打了皮杰电话,皮杰说他和严厅长马上就到。宋达清等朱怀镜挂了电话,连连奉承他的面子就是大。
车到天元,宋达清同朱怀镜去了包厢。一推门,就见袁小奇早同另外三位先生等候在里面了。袁小奇站起来握手迎接:"啊呀,朱处长,你好你好!好久没见了,你是越来越发达了。"朱怀镜笑道:"哪里。袁先生倒真的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关于你的故事,在荆都可是家喻户晓,传得跟神仙似的。"朱怀镜猛然听得有人叫他朱县长,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乌县原公安局长黄达洪。朱怀镜早听说这人被撤掉公安局长职务后,就带了一伙女子到南边卖淫去了,今天怎么出现在这里呢?朱怀镜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黄局长?我们有几年没见面了吧?"袁小奇招呼大家坐下,望望朱怀镜和黄达洪,说:"哦!原来你们是老熟人?"黄达洪说:"别看朱处长年纪轻,是我的老领导哩!我一时改不了口,又叫他县长了。"袁小奇哈哈一笑,说:"真是缘分啊!现在达洪先生是我公司的保安部经理。"笑着掏出名片递上,"朱处长,留个电话给你。"朱怀镜说道谢谢,接了名片,见上面印着:南海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袁小奇。地址和电话是深圳。字体大得有些夸张,黄达洪就势递上名片,也说留个电话,以后好联系。朱怀镜边看两人名片,边点头称道两位发达发达。他心里明白两人口上谦虚,只说留个电话,实则是想炫耀一下。
这时,皮杰让小姐引进来了,他身后跟着秘书小刘和司机。朱怀镜介绍道:"这位是皮先生皮总经理。这位是袁小奇先生,南海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号称南国奇人。他的传奇故事你大概听说过。这位是宋达清先生,红桥派出所所长。"皮杰先同袁小奇握手,彼此客套几句。宋达清也许自己觉得身份低了,站在一边有些不自然,拘谨地笑。皮杰同他握手时,他便双手迎上去,很夸张地摇着。
大家坐下寒暄一会儿,严厅长来了。他没带秘书,只有司机跟在后面。大伙儿一齐站起来。皮杰第一个伸过手去,说:"严叔叔,劳你大驾了。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袁小奇先生,南国奇人。"严尚明握着袁小奇的手,话却是对皮杰说的:"我听你爸爸说过。"又介绍宋达清,宋达清忙说:"报告厅长,我是你手下的普通一兵。"严厅长一时没反应过来。朱怀镜介绍说:"达清是红桥派出所所长。"严尚明说:"是北区局的?"黄达洪和另外几位秘书、司机没有被介绍。别的人都不在意,只有黄达洪不太自在。他毕竟是在官场上混过的人,对自己的身份很敏感。朱怀镜看出了黄达洪的心思,就说:"这几位都是袁先生的手下。这位黄先生,是袁先生的保安部经理。"黄达洪忙站起来握了严厅长的手,说:"厅长你好!我也是你手下的兵哩!现在下海了。"严尚明却没有多大兴趣。黄达洪望着朱怀镜,意思是想请他进一步介绍。朱怀镜装懵,微笑着环顾左右,同别人搭话。黄达洪只好自己说:"严厅长,我原来在乌县公安局当局长,前几年自己下海了。现在跟着袁先生干,混口饭吃。"严尚明望了黄达洪一眼,点点头说,"叫黄什么洪吧?"黄达洪忙笑嘻嘻地回了自己名字,直说严厅长好记性。朱怀镜琢磨着严尚明的表情,又望望黄达洪那张笑脸,浑身几乎起鸡皮疙瘩了。心想黄达洪前两年因打牌赌博被撤掉公安局长职务,在全市公安系统发过通报。严尚明对他有印象,肯定就因为这事。刚才不详细介绍他,就是怕弄得不好意思。可黄达洪却是个活宝,居然自己要亮亮相。
没多久,菜上来了。斟好酒,袁小奇举杯说:"欢迎各位的光临,来,我们干了这一杯?"严尚明说声随意吧。皮杰也说对对,随意随意。袁小奇不便坚持请大家干杯,就说:"那就随意?"
今天的场面本来就是凑合拢来的,又没有明确的主宾。要说依职务依年纪,应以严尚明为尊。但他显得不冷不热,场面就更有些不是味道了。朱怀镜记得上次在皮市长家做客,严尚明也是这个样子。可袁小奇他们并不了解严尚明,就时刻注意这位厅长的表情,显得有些拘谨。皮杰慢慢看出些名堂了,就不断说笑话,想活跃气氛。宋达清也在中间插科打浑,想博人一笑。大家的目光自然总是集中在严尚明身上。袁小奇举了杯,望着严尚明说:"严厅长,我在外地发展,需要家乡领导的支持。我一定要敬你一杯酒,请你赏脸。"不等严尚明开言,皮杰在一旁帮腔说:"袁先生现在生意也做得活,赚了不少钱。听说他每次回乡,都要为家乡捐献一些资金。他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真是菩萨心肠哩!我们都应该向他学习。"皮杰本是想为袁小奇撑面子的,可他说着说着,腔调就成了玩世不恭,甚至有些嘲讽的味道。大家都听出了皮杰话语中的怪味,却只是装糊涂,都说袁先生的确是个大善人。袁小奇谦虚道:"哪里啊!我只是为家乡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尽了自己微薄之力。我这人总是想,一个人的钱再多,一辈子也花不完,为什么不做些好事?"严尚明举起杯子,朝袁小奇意思一下,再抿了一小口酒,并不同他碰。皮杰就说:"严叔叔,我们当然是合法经营。袁先生你说是不是?可如今社会上的事一句话说不清,万一有什么麻烦,还是要麻烦严叔叔,是不是?"皮杰这话,事实上是替袁小奇说的。严尚明夹了点菜送进口里,慢慢嚼了嚼,才说:"各位有事,找我吧。"他脸上仍不怎么有表情,这话听不出是对谁说的,眼睛也没望谁。
朱怀镜心想今天这顿饭的气氛怎么也热烈不起来了。也不知严尚明就凭这德行,皮市长怎么会欣赏他的。宋达清和黄达洪始终很起劲儿,几乎有些上蹿下跳了。宋达清最忙,把服务小姐的酒壶都拿过来了,争着为大家斟酒。他每次为严尚明斟酒都手下留情,不怎么斟满。他那微妙的动作和表情,很难用语言描述。大家就开他的玩笑,说他徇私舞弊,执法不严。严尚明却微微笑了一下,说了句小宋不错。宋达清忙点头笑道,承蒙厅长错爱,非常感谢。严尚明也是随口说说,可让宋达清这么一渲染,就把厅长的表扬夸张了,似乎他真的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赏识似的。朱怀镜似乎终于明白,今天请严尚明,只怕是宋达清的主意。
皮杰一直是兴致勃勃的,但他的目光只在严尚明、朱怀镜、袁小奇脸上停留,偶尔也膘一眼宋达清。其他人再怎么热乎,他也不会把目光投向他们。这时,他笑着对袁小奇说:"都听说袁先生身怀绝技,我还从未见识过。今天可不可以让我开开眼?"他说罢就望望严尚明。袁小奇注意一下皮杰的眼神,也把目光转向严尚明,却见这位大人好像不怎么有兴趣,只是脸上似笑非笑地动了一下。袁小奇便说:"不敢献丑,喝酒吧。"没想到严尚明嘿嘿一笑,说:"袁先生,都说你会意念移物。你可不可以把我身上的手枪变到你那里去?"袁小奇忙拱手说:"哪敢哪敢?我袁某学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却不敢在严厅长面前卖弄啊!要我把你的枪弄了来,我没这么大的胆啊!"严尚明又笑笑,不再提这事了。朱怀镜就打圆场说:"今天袁先生是谦虚。他的绝技,我见识过,皮市长也见识过。来来,喝酒,今后有机会,我们再请袁先生露两手。"
这时严尚明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就说:"对不起,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了。"说罢就站起来,大家忙稀里哗啦地站了起来,一一同他握了手。严尚明一走,袁小奇再怎么鼓动,场面还是冷下来了。于是大家都说吃好了。果点都没来得及上,就散了。
上了车,皮杰尽说些玩笑话。朱怀镜猜想他心里一定是为严尚明生气,因为严尚明是他请来的,却总是不冷不热,等于没有给他面子。朱怀镜也不喜欢严尚明,就说:"严厅长这人倒不错的,但不了解他的,会以为他不太好打交道。"皮杰果然来火了,说:"这姓严的确实不好打交道,太他妈的不是东西了,总是那副鬼样子,像全世界人都在巴结他似的。我要不是碍着我老头子,早不这么客气对他了。在荆都我要办点事还得求他姓严的我这皮字怎么写?"朱怀镜是有意惹他上火的,可皮杰真的发气了,他又说:"长期干公安的,脸部表情就职业化了。你也犯不着同他计较。今天袁先生主要还是想结识一下你。"皮杰笑道:"朱处长你就别护我的面子了。想接近我的人,多半是想冲着我老头子来的。袁先生同我爸爸早认识了,他若是为着这个目的,用不着再拐弯抹角找我了。他想同严尚明结识一下,倒是真的。"朱怀镜就说:"那也不全是这样。今天严尚明并没有同袁先生搭几句话。"皮杰说:"你放心!只要搭上线了,人家自然有办法去巴结的。如今这种人,我见多了。那姓严的也是黑眼睛见不得白银子的,只要袁小奇舍得花工夫,还怕他们成不了好朋友?何况他手下有那位姓黄的。那姓黄的我看脸皮特厚,又做得小人。"朱怀镜不得不叹服皮杰。
皮杰送朱怀镜到了他家楼下。朱怀镜下了车,站在那里招招手,望着车子开走。其实皮杰不住在家里,自己在外有房子,同朱怀镜并不顺路,等于是专门送他回来的。朱怀镜仍不明白皮杰为什么对他这么够意思。他只在楼下站了片刻,又抄小路去了玉琴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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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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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玉琴休息,和朱怀镜两人开了皮杰送的那辆奥迪,去郊外武警部队的一个驾驶训练场。太阳很好,天气暖和。玉琴只穿了件薄毛衣,扎进牛仔裤里,显得很朝气。路上,朱怀镜把自己的驾照拿出来亮亮,说:"梅教练,我车不会开,驾照早到手了。"玉琴笑道:"腐败!别人学了开车,再去战战兢兢地考试,也不一定就顺利过关。你倒好,方向盘都没摸过,就拿驾照了。"朱怀镜得意地笑。玉琴又半开玩笑道:"我说,交警队这么搞,等于是预谋杀人。"朱怀镜就取笑玉琴,说:"我建议让你去当交警队长,好好煞煞这股歪风。"
这时听到手机响。原来是黄达洪打来的电话:"朱处长你好。有个事向你汇报。这次袁先生回来,想找个有意义的项目捐献。我想请示一下你,看你能不能为我们出出主意?"朱怀镜心想这袁小奇又不是不认识我,怎么老让别人打电话找我呢?未免架子大了些吧,便半是讥讽地笑道:"有钱还怕没人要?捐献给我吧。"黄达洪笑笑,说:"你朱处长都需要接受捐献了,我们不都得去要饭?是这样的,我们手下这些人帮袁先生策划了一下,认为今后的捐献活动,要搞就搞引人注意的项目,能上新闻,引起轰动。"朱怀镜终于明白,为着这事袁小奇真的不方便直接同他通电话,就正经说:"这事真得找几个人好好策划一下。"黄达洪说:"我们打听过了,皮市长大后天回来。我们想争取在皮市长回来之前把这事定好。"朱怀镜说:"好吧。晚上我们碰一下?"
玉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朱怀镜就把袁小奇、黄达洪的事说了个大概。玉琴听了觉得好笑,"为什么总爱同你商量呢?是你的鬼点子多?"朱怀镜说:"哪里啊,他们是冲着皮市长来的。这袁小奇,是想干大事了。这事袁小奇不找我策划,也会找别人策划的。与其这样,倒不如我帮他出出主意了。多一个朋友比少一个朋友好啊。"玉琴这就不说什么了,朱怀镜感觉玉琴好像心里还有想法,却只是装蒜。朱怀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玉琴的手。
朱怀镜的朋友是个武警营长,早带着一个当兵的等在那里了。客套之后,营长指着那位士兵,说他的驾驶技术很不错,是技术标兵,很有教练经验,由他负责教练。朱怀镜没想到这位朋友如此认真,果然是军人作风。玉琴就说:"这下好了,不用我操心了。"营长就说:"朱处长自己带了教练?"玉琴说:"我哪敢充教练?还是辛苦这位战士吧,他有教练经验。不然,我说了半天还云里雾里。"营长说了声行,战士就刷地敬了个礼,上了车。朱怀镜也跟着上了车。战士操着南方人的普通话,一二三地讲着有关驾驶要领。营长招呼玉琴在一边的太阳伞下喝茶。两人见奥迪飞快地行驶了一阵,停了下来。接着,车子就慢慢地跌跌撞撞着像只甲壳虫了。转了几圈,渐渐平稳。到了玉琴他们面前,车子却突然颠了一下,喀地停了。朱怀镜从车上下来,叫玉琴和营长上车。玉琴和营长都玩笑说,不敢上车,还想留着脑袋吃饭。朱怀镜心想让营长陪着也不是个办法,开了几句玩笑,就说你要是有事就去忙。营长客气一会儿,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说等会儿一起吃中饭。玉琴便上了车,同战士换下座位,坐在前面。朱怀镜驾着车转了几圈,就说战士辛苦了,请他下车休息。战士很负责,不肯下车。朱怀镜同玉琴递了个眼色,很恳切地请战士下车休息,有问题再请教。战士这才下了车。
战士把车门带上,朱怀镜就笑这小伙子死心眼。玉琴抿抿嘴,睨了朱怀镜一眼,说:"你好没良心!人家可是你的教练啊!"训练场建在一个山头上,是个典型的军用汽车训练场。朱怀镜的车一直是在山顶的大坪上开。开了两个多小时,觉得乏味了,想下盘山公路试试。玉琴不让他去,朱怀镜没法,只得听玉琴的。吃完了中饭,朱怀镜就要上山去。可开了一会儿,朱怀镜就觉得头重。玉琴就说把车停在一边,你养养神吧。朱怀镜靠着坐椅左扭右扭,总觉得位置不好,躺不妥帖。玉琴就把他扳过来,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朱怀镜这才感觉舒服了,慢慢睡去。因为天气好,车窗一直是开着的。可坐久了觉得有些寒意,玉琴就开了空调。过了会儿,玉琴怕里面空气不好,又把窗玻璃摇下了三指大的缝儿。
朱怀镜沉睡着,舒缓的呼吸声依稀可闻。玉琴透过车窗缝儿望着外面,见山坡上新发的茅草茂盛而嫩绿,微风一吹,春水般荡漾起来。玉琴莫名地伤感起来,忍不住深深叹息了。朱怀镜醒了,感觉到了玉琴的情绪,问怎么了?玉琴抱起朱怀镜的头亲了一口,说:"没什么,你睡吧。"朱怀镜说:"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路上照样是玉琴开车。她尽量说着高兴的话,可朱怀镜总觉得她心情不太好。朱怀镜心想这宝贝儿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车进了城区,两人不怎么说话了。玉琴双眼注视着前方,突然发现前面有人使劲地朝他们招手,玉琴忙把车子靠边停了。开门下车,就见刚才招手的那个人咿哩哇啦地指着车子下面嚷。原来是个哑巴。玉琴躬腰看了看车下,没发现什么异样。她正满腹狐疑,那哑巴又咿哩哇啦地指着车子下面叫了。玉琴只好又埋头去看车子下面。还是没发现什么东西。朱怀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下了车,同玉琴一块躬腰去望下面。真的没有发现什么。两人都有些被弄糊涂了,又围着车子转了一圈,确认没有什么事情,就说管他哩,走吧。再回头一看,刚才那哑巴不见了。两人也不想理会,上了车。走了一段,朱怀镜脑子猛然一响,预感到了什么,忙问:"玉琴,快看看你丢了什么东西没有!"玉琴手往身边一摸,吓了一跳,马上又低头四处搜索一会儿,叫道:"我的包!"玉琴赶快把车停在路边,前前后后地在车里找了一遍,包真的丢了。朱怀镜说:"包里有什么东西?钱?手机?"玉琴半天才说:"还有我俩的照片。"
朱怀镜嘴巴突然张开成了一个圆洞,一个惊恐的啊字差点儿脱口而出。玉琴显然是猜着了他的心思,才白了他一眼。朱怀镜也感觉到玉琴疑心他什么了,就故作轻松,说:"丢了就丢了。照片我们再照就是。再说这里正好是宋达清的管区,我打电话告诉他,说不定还能追回来。"玉琴不理他,朱怀镜就打了宋达清手机,把事情详细说了。
心里怏怏地回到家,见香妹已在做晚饭了。却发现阳台的一角满满地码着些塑料桶。香妹正在炒菜,说,"是四毛从家里带来的菜油,拿去送礼的。"朱怀镜笑道:"四毛也学了些了,只是学得起点不高。现在还拿毛油送礼,就太寒伧了。现在流行的是绿色食品,食用油要精炼的,大米和蔬菜要没有污染的。"回到客厅,朱怀镜突然得到了灵感。他想,四毛的两个哥哥,在农村都穷得叮当响。可以让他们专门种些优质稻,不施农药,能产多少就产多少。再用这些没有污染的米去送礼,人家肯定喜欢。
吃了晚饭,朱怀镜去了天元大酒店。这是一套总统套房。开门的是黄达洪。袁小奇忙迎到了门口。朱怀镜客气着进去了。原来陈雁也在,宋达清早到了,还有作家鲁夫、《荆都科技报》主编崔浩。大家一一客气了一番,坐下喝茶。别人还没开言,宋达清提起手边的皮包,叫了声朱处长,再同其他人开玩笑说:"对不起,我向朱处长个别汇报一下。"两人进了卧室,宋达清笑笑嘻嘻地说:"朱处长,你是吉人自有天相。"说着就从他的包里取出一个女式手包,正是玉琴丢的。朱怀镜接了过来。刚准备打开,宋达清先说了:"手机和别的东西还在。那几百块钱,他们到手就用得差不多了。那就算了吧。钱不多,他们用了就用了。这是他们道上的规矩。"朱怀镜打开手包瞟了一眼,见手机和照片果然都在。因为那照片,朱怀镜心里自然尴尬。但他装着没事似的,绝口不提。朱怀镜有意避开手包里的内容,说:"你真是神通广大啊!"宋达清笑道:"什么神通,只要老百姓不说我们匪警一家就得了。辖区内都有哪些混混,我们要是不了如指掌,怎么开展工作?说实话,只要不闹大了,我们也不怎么管他们。但真的找他们,他们也老老实实。"朱怀镜像是听天书。
两人出去,黄达洪说:"今天袁先生请各位来叙叙,这次袁先生想再捐一百万。但不想随便就把钱扔了,得捐得是地方,要有意义。我个别都向各位汇报了,请大家一起想想主意。"朱怀镜听黄达洪说这几句,就想这人不枉在官场上混了二十来年,学到的官话今天用得是地方了。这会儿大家都望着朱怀镜,是指望他发表高见了。他却不想先说什么,就说:"各位发表意见,我们议议吧。"宋达清见大家都不开腔,就说:"我说,还是希望工程。"立即有人表示不同意,说希望工程太老调了。"那么就支持残疾人事业?"崔浩提议。大家也觉得不妥。有人提到专门设个袁小奇春蕾基金,支持失学女童;有人说资助孤寡老人;有人讲资助贫困教师。都没能让大家满意。陈雁便说:"我提个建议:你们先别说行还是不行,听我讲讲道理。我说呀,把钱捐给市老干休养所。去那里的是哪些老干部呢?级别太高的不会去,级别太低的又去不了,都是那些级别要高不高,要低不低的老干部。给你们说,我去年去那里采访过,发现他们这些人意见大哩!比一般老百姓意见还大,怪话还多。他们一是对在位当权的领导意见大,二是对先富裕起来的那部分人意见大。袁先生把钱捐给老干休养所,让他们知道先富裕起来的人也不是没肝没肺的。我想市里领导也乐得有人替政府出钱安抚他们,自然支持你捐献。"大家一扯,都说这意见好。陈雁受到鼓舞,有些得意,说:"要是捐给老干休养所,我想袁先生至少可以上三次电视。一是捐钱的时候,二是他们搞个什么建设开工典礼的时候,三是工程竣工剪彩的时候。而且三次皮市长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席。"
朱怀镜感觉现在自己又被拉进来帮着编织更大的套子,好去套更多的人。因为皮市长是他拉进套子里的,他只好陪着皮市长呆在套子里了。大家说了半天,才意识到朱怀镜没表态,就把日光投向他。他本不想说什么的,可别人都望着他了,他不得不说了:"关键是要选好一个项目。"这时袁小奇才说话:"按陈小姐和朱处长的意思,捐给老干休养所是可行的。那么我们就同他们接触一下,看他们有没有合适的项目?"朱怀镜不想揽这事儿,就含含糊糊地点点头。他知道这些人肯定会请他帮忙联系的,就先发制人:"谁同老干休养所熟悉些?陈雁不是采访过他们吗?"没想到陈雁却硬要拉上朱怀镜,"我可以去-下,他们刘所长我熟。但朱处长得陪着去,你是政府领导啊!"朱怀镜想到这事只他和陈雁两人去,自己似乎成了袁小奇秘书似的,太没面子了。不由得又想起这次袁小奇回来,凡事都是让别人同他联系,像个首长。心想别看这人现在见了面仍是一脸谦恭,有一天他说不定就会颐指气使的。他就打定了主意,说:"我和陈雁跑一趟都没什么,只是我俩毕竟是隔山卖羊,还是劳驾袁先生一道去吧。"朱怀镜说完这活,才发现自己措词对袁小奇还是越发彬彬有礼了。一阵羞愧掠过朱怀镜的心头。袁小奇很风度地点了点头,说:"不用劳驾二位专门跑去。打个电话,约他们所长出来喝茶吧。我们见了面谈谈就是了。"袁小奇就决定明天晚上约老干休养所刘所长喝茶,"各位都要来为我撑面子啊!"袁小奇客气地请着各位,眼睛却只望了望朱怀镜、陈雁和宋达清。打电话的事就拜托陈雁了。
朱怀镜念着给玉琴送包去,就说不早了,明天再见吧。大家便都说散了。这时,黄达洪招手请各位稍等,说:"袁先生本想请大家去喝茶,但这里说话方便些,就不出去了。这个只当请各位喝茶吧,不好意思。"黄达洪说着就递给每人一个红包。袁小奇便在一旁说着不好意思。大家也不推让,口上客气着都收下了。
朱怀镜拦了辆的士去龙兴大酒店。想起袁小奇送的红包,就拿了出来。还没打开,就私下同自己打赌,猜猜到底有多少钱。他想了想,估计两百元吧。打开一看,竟是一千元!朱怀镜几乎有些激动,双脚便随着的士播放的音乐有节奏地抖了起来。
的士径直开到了玉琴楼下。朱怀镜上了楼,把手包放在背后藏着,拿钥匙开了门。玉琴还没睡,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目光显得郁郁的。朱怀镜便做出高兴的样子,躬腰亲亲玉琴,突然将包高高地举在头顶。玉琴眼睛一亮惊愕地啊了一声。朱怀镜将手包放在玉琴手里说:"除了钱,什么东西都没少。钱他们用了就算了,这是规矩。"玉琴先不说话,忙拉开包,拿出照片一数,说:"少了一张。我吊着你脖子那张照片不见了。手包是宋达清交给你的?"朱怀镜说:"是的。"玉琴不说话了。朱怀镜也不好相劝。他想宋达清要是有意拿了一张照片,那么这个人就真的太阴险了。朱怀镜不便再找宋达清问照片的事,只好自认吃了暗亏。让这人抓了把柄,今后就得受制于他了。
晚上朱怀镜本想回去的,可是见玉琴这么个情绪,他就不忍心走了。他知道玉琴的性子,她自己没回过心来的事,你再怎么劝也是没用的。他只好让玉琴洗漱了,上床休息。见玉琴没兴致,他只抱着她温存了一会儿,就让她一个人躺着。他坐在床头,没有躺下,心里乱七八糟的。拿来鲁夫送他的新著《大师小奇》,随便翻了起来。见有很多章节他原来在一些报纸、杂志上陆续看过的,编书时做了些剪辑和扩充。书中的袁小奇出神入化,高深莫测,急公好义,乐善好施,被称作神仙、菩萨、奇人、高人、大师。朱怀镜说什么也不相信有这么神乎其神的事,可书中讲述的人和事都有钉子有眼儿,不少人物还是高官名流。他不由得翻到前面的彩页,见那位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领导紧握着袁小奇的手,笑容可掬。朱怀镜琢磨着这张照片,自然想起了袁小奇同皮市长那张合影的产生过程。如果里面所有照片都是这么产生的,就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说话?何况里面有高级领导的照片啊。朱怀镜怀疑袁小奇是不是真有这么神,却不得不同朋友们一道帮着造神。
皮市长从北京回来时,袁小奇捐资老干休养所的事宜已谈妥了。老干休养所的设施比较完善,常规活动场所都有了。大家反复商量,决定修个室内网球场。因为休养所刚修建那会儿,网球还有些资产阶级味儿。这几年不知是无产阶级富裕了,还是资产阶级可爱了,老干部们说网球还真不错。天天打门球也不是个味道。皮市长听说袁小奇要捐款给老干休养所,自然高兴,自然出席了捐款仪式。只要有皮市长参加的活动,电视里就得报道,这是规定。于是袁小奇第一次在电视里露面。新闻报道他捐款后的第二天,电视台又给他做了个专题节目。陈雁在片头介绍说:小奇其实大奇。这回袁小奇就成了荆都市家喻户晓的名人了。鲁夫的大作便洛阳纸贵了。
四毛不知从哪里知道朱怀镜同袁小奇熟悉,就求表姐香妹,想承包老干休养所网球场的工程。这天吃了晚饭,香妹就把四毛的想法同朱怀镜说了。朱怀镜没说什么,他没有多大兴趣帮四毛活动这事。朱怀镜平日的私人应酬,大多都是乌县在荆都做生意的老乡买单,惟独没有让四毛意思过。其实四毛赚的也不少,只是不开窍。四毛也许只给韩长兴和分管机关事务的厅领导表示过,但从没想过要感谢一下朱怀镜。
这次袁小奇回来呆了十多天,荆都市的主要领导差不多都接见了他,很是风光。他还在荆都注册了一家分公司,由黄达洪留下来任总经理。修建老干所网球场的所有事宜也就由黄达洪全权负责了。这天,朱怀镜打电话给黄达洪,说了四毛想承包网球场工程的事。黄达洪只迟疑片刻,就说这事好办,但电话里说不细,见见面吧。朱怀镜就约了黄达洪吃晚饭,在一家叫北海渔村的海鲜馆。
朱怀镜勉强能开着车上街了,就带上四毛,自己开了车去。到了海鲜馆,他们刚下车,就见黄达洪从的士里面下来,带着一位小姐。找了座位坐下,黄达洪才介绍他带来的小姐,秘书周小姐。朱怀镜便介绍了表弟瞿林。点好了菜,黄达洪就问瞿林的情况。瞿林只说了句自己在政府机关维修队,就没有什么说的了。朱怀镜嫌瞿林讲话不怎么撑面子,就补充道:"瞿林干过多年建筑,经验是有的。但都是跟着别人干,自己没有发展。我原来在乌县,也没关照过他。现在他在政府维修队负责,管着三十来号人,一年只有百把万的维修工程,赚不了多少,只是混口饭吃。"黄达洪说:"一年有百把万的事做,不错了嘛。这个网球场工程也不大,好在技术不复杂。我可以同老干所那边商量一下。根据协议,工程建设主要听我的。这个没问题。"
斟好酒,黄达洪先举了杯敬朱怀镜。朱怀镜抬手挡了挡,说:"今天是我请你,还是我敬你吧。"他本想说今天是请你帮忙的,但怕太掉格了,就说得平淡些。黄达洪笑笑,说:"那就别说什么敬不敬的,同饮吧。"于是邀了瞿林共同举杯,三人干了。朱怀镜示意瞿林敬酒。瞿林目光躲躲闪闪地望了朱怀镜几眼,才端起酒杯敬黄达洪。朱怀镜心想瞿林怎么到了稍微上些档次的地方,就形容委琐了?黄达洪喝了瞿林敬的酒,直说这小伙子朴实,难得难得。朱怀镜听了就知道瞿林给黄达洪的印象太死板了,只好自己频频举杯。黄达洪越喝越豪爽,说话一句高过一句,说他当年在乌县时如何佩服朱怀镜的能力,同朱怀镜的关系如何如何好。朱怀镜不停地点头,说那是那是,或说哪里哪里。黄达洪就说起自己被撤职的事了:"他妈的,我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别的爱好,就好搓几把麻将。有人要整我,就抓住这个把柄弄我。这些年我在外面闯,跟你说朱处长,我在外面越是见得多,就越觉得自己冤!他张天奇要树立敢于碰硬的形象,拿我垫脚,他的形象就高大了?鸟!不不,朱处长你别劝我,我今天没有喝醉,我清醒得很!我发过誓,这辈子张天奇把我整到什么样子,我有朝一日也要把他整到什么样子。他张天奇就干净?鸟!我手头有他的把柄,只是这会儿时候没到!"黄达洪的话越来越不中听了,朱怀镜便举起酒杯说:"达洪兄,俗话说,忍人一着,天宽地阔。你现在也不错,不要因小失大。来来,喝酒喝酒。"可黄达洪哪里忍得?说到张天奇的种种劣迹,似乎都是言之凿凿。见实在劝不住黄达洪,朱怀镜就想早些收场,"达洪兄,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三五杯下去就不分东西南北了。你喝好了吗?你喝好了今天就算了。"一边示意瞿林买单。小姐拿了账单来。八百九十八。瞿林接过账单,手便抖了一下。朱怀镜觉得很没面子,就扶了黄达洪往外走。见瞿林还站在那里,好像还等着小姐找那两块钱,朱怀镜就说:"你后面来吧,自己坐的士回去,我同黄先生还有事情。"扶着黄达洪上了车,突然感到头重,只怕开不了车,忙又挂了玉琴电话:"玉琴吗?我和两位朋友在北海渔村等你。我喝了几杯酒,开不了车了。"
几个人就坐在车上等玉琴。黄达洪说着说着就靠在周小姐肩上鼾声如雷了。这时,朱怀镜的手机响了。一接,原来是圆真大师的电话:"朱处长吗?我圆真啊。经费报告皮市长批了。很感谢你啊!最近你能安排个时间吗?邀了方处长,我们一起叙叙。"朱怀镜说:"哪里哪里,不要客气。这都是皮市长的关怀。"黄达洪听朱怀镜随便接个电话就同皮市长有关,酒早醒了,坐直了身子,奉承个不停,朱怀镜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在想圆真这人有意思。如今是这和尚也同俗界接轨了。到时候同圆真说说,让瞿林把荆山寺钟鼓楼工程承包下来,能赚多少是多少。瞿林在机关维修队干也不是长久之计,谁知道明天是谁管这事?
玉琴很快就到了。上车后便偷偷地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下。朱怀镜被拧得生疼,却因有外人在场,不好叫唤。
荆都市第十四届商品交易会如期举行。商贾如云,盛况空前。
李明溪和几位老画家的画展也在商品交易会的场馆内占据了显要展厅,吸引了不少客商。一位日本商人看中了李明溪同吴居一先生合作的《寒林图》,可他价格出到二十八万元人民币,李明溪仍不肯脱手。结果,这位日商分别以六万元和八万元的价格买走了李明溪的另两幅作品,不无遗憾。李明溪的画展成了这次商品交易会最引入注目的新闻花絮。皮市长表现了极大的兴趣,亲自参观了李明溪的画展。玉琴也想去看看李明溪的画展。这天晚上,朱怀镜就约了卜未之老先生和曾俚二位,带着玉琴一道去参观。见大家去了,李明溪龇牙一笑,迎了过来。他握了卜老的手,很是恭敬。朱怀镜从没见过李明溪对谁如此尊重。可见李明溪并不是全然不懂世俗礼数,只是他有自己的待人标准。卜老最长,大家当然也以他为主,跟在他后面看。这些画其实都是卜老那里裱的,他早己熟捻了,却仍显得兴致勃勃。朱怀镜专心听着卜老和李明溪论画,觉得很长见识。曾俚好争论,口口声声向卜老请教,却同卜老辩论了很多美术方面的问题。卜老也并不倚老卖老,很乐意同曾俚探讨。卜老总是很谦虚,每说出自己的看法,都要检讨一番。而李明溪听了曾俚的一些言论,倒对他刮目相看了。朱怀镜就只有在一边听的份儿,惭愧自己美术方面知识太贫乏了。
参观完了画展,朱怀镜和玉琴开车先送卜老回家,再送走曾俚。这几天朱怀镜对家里推说开交易会,住在会上,便夜夜同玉琴在一起。两人回家,打开电视,荆都台的《人生风景》栏目正好播放有关裴大年的专题片,片名有些玄:《裁剪蓝天》。副标题就明白些了:《走近裴大年和他的飞人制衣公司》。朱怀镜叫玉琴先去洗澡,一个人坐下来看电视。选在交易会期间推出这个专题片,可谓用心良苦。他便挂了裴大年的电话。裴大年肯定也正坐在电视机旁,乐不可支的语气:"我给你汇报,这次我在交易会上接的合同不少,多亏你给安排了个好展厅。今晚这个专题片一播,我想明天会有更多的人来找我们的。我得好好感谢你才是。"玉琴从浴室出来,正好看到片尾字幕。听朱怀镜打电话,以为是打给陈雁的,有些吃醋。朱怀镜点着玉琴的头说了声女人呀,摇着头进浴室去了。
这次商品交易会获得了很大成功。皮市长这几天辛苦了。重大项目的签约仪式他得出席,重要客商他得接见,各种宴请活动他也得参加。朱怀镜酒量不错,皮市长总带上他陪宴。这都是方明远在皮市长面前当的参谋。这天,最后宴请了一位新加坡商人,皮市长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同客人握别之后,进餐厅旁的卫生间小解。方明远就同朱怀镜悄悄说:"这几天皮市长太累了,今晚想让他放松一下。一起去吧。"朱怀镜当然乐意一起去,只是他不敢上桌,就说:"我的技术不行,去了也是看牌的份儿。"方明远笑道:"今天就不能只让你看了。"朱怀镜听了心里顿时发虚,却不敢让方明远看着是怕输钱,只说:"我技术太差,败人家的兴哩。"见有人从身前走过,方明远又把声音放低了些,说:"皮市长打麻将很注意影响的,有固定的牌友,就是那几位老总,你都见过的。今天我上午约他们时,正好吴运宏和舒杰都出差去了,只有荆达证券总公司的老总苟名高一个人在家。没办法,我就约了裴大年,皮市长同意了。裴大年同我说过多次,有什么活动叫上他。还差一个,就只有请你了。这不好随便找人的。"朱怀镜说:"加上你正好四位呀?"方明远摇摇头,正要同朱怀镜说什么,皮市长从卫生间出来了。朱方二位暗自递了个眼色,马上跟在皮市长背后往外走。出门上了车,开车径直去了荆园六号楼。上了楼,方明远问皮市长:"您是不是先洗个澡?我同怀镜下去等一下裴大年,他找不到地方。"皮市长说你们去吧。
朱方二位刚出门,就在走廊里碰上了苟名高。他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了。方明远轻声请他先进去坐,苟名高却不想省掉客套,微笑着同朱方二位一一握了手,再扬扬手进去了。两人到了楼下,见裴大年已坐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了。方明远说先在这里坐几分钟吧。坐下之后,方明远把头往前凑着,说:"皮市长平日工作辛苦,难得轻松一回。我们请他玩一下,为的是让他高兴。所以大家就要尽量让他赢牌。有个秘密,我们一直瞒着皮市长。我今天告诉你们二位,也请你们保密。打麻将时,我总站在皮市长身后看牌,他缺什么牌,我就做暗示。你们手中有的牌,就不要吝惜。鼻子表示万子,嘴唇表示条子,下巴表示饼子。我一个手指放在鼻子上,说明皮市长需要一万,两个手指放在下巴上说明皮市长差个二饼,依此类推。当然实在顾不过来也没关系的,皮市长不会计较的。我告诉你们了,请一定保密啊,不然让皮市长知道了,不骂死我才怪。"裴大年忙说这个当然。朱怀镜却是点头不语,心想难怪好几回看他们打麻将,总是皮市长赢牌!他仍是想着钱的事儿。没想到方明远早为朱怀镜着想了,对裴大年说:"贝老板,还要请你帮个忙。今天少了人,怀镜平时不上桌的,今天只好请他代替了。但他没准备,身上没带多少钱,问你借些吧。"裴大年把头一摇,说:"还谈什么借?反正是玩,我给你五千!"说着就要掏口袋。方明远做了个手势,说上去再说吧上去再说吧。三人便起身上楼去。在走廊里,裴大年见两头没人,就数了五千块钱给朱怀镜。朱怀镜说道不好意思,接过了钱,心里就踏实多了。
说着就到了套房门前。敲了门,见开门的竟是陈雁,一手拿着个快削好的苹果。朱怀镜暗自吃了一惊,陈雁一笑,也不多说,把苹果削完,递给皮市长,再挨着皮市长坐了下来。这边方明远早在隔壁摆好方城了,过来请各位入座。朱怀镜怀里装着别人的票子,坦然上了牌桌。
过了几天,朱怀镜去柳秘书长办公室汇报工作。完了之后,柳秘书长说:"怀镜,这次我让李明溪搞画展,没有看错吧?结果他的画被买走的最多。"朱怀镜说:"对对,柳秘书长慧眼识才哩!"柳秘书长笑笑,却说起上次朱怀镜在他家里见过的那对古联:"有专家考证,认定那是何绍基的手笔。我原来就说过,可能是何绍基的字,有人却说从对联的风格上分析不像何绍基。人一辈子要经过那么多事,怎么可以从诗文风格上去下结论?陆游有'中原北望气如山',也有'红酥手,黄滕酒'嘛!"柳秘书长说得有些神采飞扬了。朱怀镜听了,忙说柳秘书长高见。朱怀镜肚子里没有什么文物知识,但他总觉得那"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太缺乏大气,哪像何绍基这等大家的货色?不过也真难得说,正像大人物们也会做小人。柳秘书长却不说话了,掏出烟来,给朱怀镜也递上一支。两个人对着抽烟,两张脸便云遮雾罩了。柳秘书长嘴巴不动,却分明还有话不想马上说出来。朱怀镜捉摸着柳秘书长的心思,便说了一会儿古联,又说李明溪的画。朱怀镜说着,柳秘书长只不断地点头,点着点着,嘴巴就优雅地张开了:"怀镜,李先生那幅《寒林图》肯卖吗?"朱怀镜胸口禁不住沉了一下。心想那可是李明溪的宝贝,他肯卖出去?何况柳秘书长的所谓买,同他那张嘴巴里出来的很多话一样,通常是耐人寻味的。朱怀镜掩饰着心理活动,望着柳秘书长,确信自己的遮掩滴水不露了,才说:"行,我同他说说。"
一出柳秘书长的门,朱怀镜埋头往自己办公室里走,几乎是痛心疾首了。柳秘书长出得起二十八万也不敢拿出来啊!就算肯出这么多钱,李明溪那里说得通吗?当初日本人想买他说什么也不肯啊!但既然柳秘书长说出来了,朱怀镜再怎么犯难,还是得跑一趟的。回到办公室坐下,邓才刚过来说:"皮市长的论文写好了。"这是替皮市长写的一篇有关财源建设的论文,对朱怀镜他们处里搞的财源建设理论研讨征文活动意义重大。朱怀镜埋头看邓才刚起草的论文。文字不太长,邓才刚的文墨功夫还真的不错。照说,政府机关里面是看重干部的文字水平的,可这邓才刚就是上不了。从内心里说,朱怀镜越来越佩服邓才刚的能力和人品了。可他不知领导心目中的邓才刚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就不敢贸然替他说话。他拿着稿子,走到邓才刚办公室,表情很好,嘴上却留有余地,说:"老邓,稿子我看了,就这些观点吧。你先安排打印一下,我再送皮市长审阅吧。"
晚上,朱怀镜独自开车去了美院。他远远地就望见李明溪窗口有灯光,上楼却敲了半天门,才见李明溪把门开了一条缝儿,怯生生地朝外张望。见是朱怀镜,才把门全部打开了。朱怀镜进屋就开玩笑:"是不是里面藏了什么人?"李明溪睁大眼睛,表情有些惊恐:"人?哪里藏了人?"朱怀镜望望李明溪,突然发现屋里比平日更加凌乱了,床、桌子、书柜全部集中到房子中间,没有一件东西靠着墙壁。李明溪望着朱怀镜,目光怪异。朱怀镜问:"你怎么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堆在屋中间干什么?"李明溪脸红了,说:"我只怕是要疯了。不管白天晚上走路时总觉得脚后跟儿拖着一股冷风,每天晚上都梦见些凶神恶煞的人破墙而入。我的精神要崩溃了。"朱怀镜感觉身上冷飕飕地麻了一阵。但他不想让自己的感觉流露出来,反而笑了,说:"你能够说自己快疯了,说明你不会疯的。是不是这次画展发了财,担心有人打劫?"李明溪脑袋晃动着,看不出是摇头还是点头。他双手抱着肩,给人冬天的感觉。可时令早已是夏天了。他就这么蹲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沉溺在他自己那恐惧的狂想里。朱怀镜意识到这李明溪只怕真的会疯,不禁心生怜悯了。"明溪,我不知你问题出在哪里,要是担心你的那些宝贝画叫人打劫,可不可由我替你保管?"朱怀镜觉得自己这话很真诚。李明溪眼睛亮了一下,可这光亮只像流星一样稍纵即逝。他叹了一声,说:"我发现我脑子只怕是有问题了。就说画,有时我把它看成命根子似的,几乎不能容忍别人碰它。可过了一会儿,我又会觉得它不过就是一张纸上涂了些脏兮兮的颜色。所谓艺术,只是人们意念中虚幻的景象。总是这样,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成天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很折磨人。"
如果真像李明溪所说,朱怀镜就拿不准这人此时此刻是清醒还是糊涂了。不过他知道同李明溪说话,该怎样就怎样,绕再多的弯子都没有意义。这么一想,朱怀镜就直截了当地问:"明溪,你那幅《寒林图》硬是不肯脱手?有人想买哩!"李明溪把头重重地摇着,像是里面钻进了许多蚂蚁。他摇了半天头,才说:"我就不明白那画真的值得那么多钱!天底下的人只怕都有病了。你不用说谁想买了,你要的话,拿去吧。"
朱怀镜没想到李明溪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画送给他。朱怀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打开书柜下面的门,见里面放着些画。这些宝贝就这么胡乱堆着,朱怀镜感到十分可惜。他翻了一会儿,才翻到那幅《寒林图》。他把画拿在手里,面对一摊烂泥般的李明溪,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可李明溪两眼茫然,似乎身处另一个世界。见这景况,朱怀镜客气话都顾不上说,只怕拍李明溪的肩,叫他好好休息,就告辞了。出了门,朱怀镜左右两手是两种不同的感觉。他右手拿着《寒林图》,感觉自己简直是握着当代中国美术史的一部分。他的左手因为刚才拍了李明溪的肩,碰着了那暴露而冷硬的肩胛骨,就像触摸到了骷髅,叫他很不舒服。他禁不住勾拢几个指头在掌心擦了擦,想摆脱这种不祥的感觉。
朱怀镜开着车往回赶。他已忘记了李明溪那死硬的肩胛骨,心里只为《寒林图》兴奋。这画太珍贵了,目前已值二十八万人民币啊!突然,朱怀镜两眼一亮,脑子一震,感觉几乎进入了另一重天地。这画为什么要送给柳子风呢?怎么不可以送给皮市长?朱怀镜去自己办公室,取了打印好了的皮市长论文,拿着画上了楼。
只有皮市长一个人在办公室批阅文件。见朱怀镜敲门进去,皮市长抬头招呼一声:"怀镜,有什么事?"说罢仍旧低头看文件。朱怀镜回道:"按您的指示,给《荆都日报》写了篇文章,送给您审阅。"皮市长抬头望着朱怀镜,笑道:"我就不看了吧。你起草的,我放心。"他话是这么说,手却伸了过来。朱怀镜便把文章递了上去,说:"还是请皮市长过过目,不然我心里没有底。"皮市长接过文章就准备低头了。朱怀镜知道,皮市长一低头,他就得告辞。他便没等皮市长把头低下去,抢着说:"皮市长,还有个事要向您汇报。这回商品交易会上,日本商人出高价都没有买走的那幅《寒林图》,李明溪先生送给我了。我说太昂贵了,受之有愧,李先生却说情义无价,叫我拿来。拿回来以后,我想我哪配受这么好的东西?还是送给市长您吧。"皮市长的头果然低不下去了,而是枕在高高的皮靠背上,朗声笑道:"怀镜会说话。"朱怀镜便把画小心打开,让皮市长再欣赏一会儿,又徐徐卷了起来,放在皮市长的桌上。皮市长微笑着点点头,说:"就是吴居一的名字值钱啊!"朱怀镜忙说是是,心里却为李明溪叫冤枉。皮市长关于这幅画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说了,而是扯到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朱怀镜知道皮市长关于工作上的事也是随便说说的,为的只是避开老是谈论那幅画。因为那画目前毕竟值二十八万,说多了难免尴尬。朱怀镜对皮市长随便说的工作上的事很认真地回答了几句,再说尽快落实皮市长的指示,不再打搅了。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给柳秘书长挂了电话,说刚从李明溪那里回来。不巧,那幅画已经被人买走了。李明溪不肯说是谁买走的,也不愿说卖价多少。柳秘书长只说没关系的,辛苦你了。朱怀镜听得出,柳秘书长语气平淡,却无限遗憾。
回到家里,香妹倒了水让他洗了洗脸。这些天有些累,他想早些睡了。刚睡下,李明溪打电话来了:"喂,我说,那画你要好好收藏啊。"朱怀镜一听就知道李明溪这会儿清醒了,一定很后悔。他想,让李明溪以为这画还在他手里,说不走这疯子哪天就会要回去的。他想让李明溪死了这条心,就说:"我说过是有人想要买这幅画,你偏说不要钱,送给我。这画已经挂在皮市长书房里了。"李明溪啊了一声,说:"天哪,那幅画简直明珠暗投了。"朱怀镜便骂李明溪:"你别狂妄了,这次你要是没有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的关心,办得了画展?你红得了?"两人在电话里打了一阵嘴巴仗,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放了电话。
香妹听出些名堂。朱怀镜便告诉了香妹,惹得香妹啧啧了好半天。香妹的啧啧声让朱怀镜猛然间想到为什么不把这画留下来自己收藏着呢?这画现在就价值不菲,今后还会升值。可自己根本想都没想过要自己留下来,只一门心思想着送人。可见自己到底是个奴才性格。这么一想,朱怀镜内心十分羞愧,没有一丝睡意了。
现在朱怀镜每天的日程都排得很紧。凌晨,他得开车接玉琴一道去工人文化宫练网球。这是朱怀镜的主意。因为皮市长最近也迷上网球了。朱怀镜想让自己网球技术提高了以后,再去陪皮市长玩。朱怀镜白天当然坚持工作,把事情办得市长和秘书长们十分满意。晚上,朱怀镜要么陪皮市长打牌,要么同皮杰、裴大年、黄达洪、宋达清他们吃饭、喝茶、打保龄球。晚上的活动玉琴不一定都参加,场合适宜她就去。朱怀镜感觉白天的工作都是很日常的,有意义的生活是在八小时以外。难怪《红楼梦》里写的尽是些喝酒、吟诗、过生日的事。贾政他们都当着官,对他们的公务活动,书上往往一句话就交代了,要么是"贾政才下衙门,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要么是"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中人尽有发财的"。
转眼到了七月份,一场大洪水再次席卷了荆都市的几个地市。若有地区受灾严重,而乌县的灾害又说是百年不遇。整个抗洪救灾工作持续了二十多天。洪水退去后,市政府号召全市人民迅速投入灾后恢复和生产自救。乌县的张天奇最会出经验,一边部署全县人民修复水毁工程,他们的成功做法就一边在《荆都日报》上登载出来了。皮市长本来就赏识张天奇,他便亲自带领有关部门的领导去乌县视察工作。懂得官场套路的人心里明白,张天奇快要升官了。因为市里领导走马灯似的去乌县,为的是给张天奇的提拔制造舆论氛围。去乌县本来没朱怀镜去的事,但皮市长知道他是乌县人,也带上了他。
皮市长这次下去与以往不同。他说,大灾刚过,满目黄汤,群众生活十分困难。我们要发扬艰苦奋斗的作风,不要把排场搞得张张扬扬的。他指示各单位一律坐政府的大客车去。可政府大客车是国产的,没有空调。柳秘书长就指示行政处长韩长兴去工商银行借了一辆日本产大客车。只有一辆警车在前面开道,后面是一辆新闻采访车。朱怀镜同方明远坐在了大客车最后面。陈雁坐在前面皮市长的身边。上车后,大家说笑一会儿,说着说着就说到痞话去了。皮市长笑着叫大家只准说到床沿下面,裤带上面。他这一说,立即就有人把他这话概括为关于痞话的一上一下原则。一上一下,不言自明,大家都笑了,说这是今天诞生的经典笑话,说皮市长极大地丰富了民间口头文学宝库。
接平常惯例,若有地委、行署领导应到地区边界迎接皮市长,乌县领导应到县界迎接。但皮市长吩咐说一切从简。于是,地县都免了例行的规矩。皮市长一行赶到乌县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他们没有按县里的安排先去宾馆休息,直接去了修复水毁工程的工地。若有地委书记吴之人和张天奇早己迎候在那里了。这是乌水河被冲垮的一段堤防,远远的就见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皮市长见了这场面,十分满意,兴致勃勃地走向劳动着的群众。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大挑着一担土,颤巍巍的。皮市长见了,忙上前问老太大:"老人家,你这么大年纪了,也来参加修复堤防?"老太太却只是不停地点头鞠躬,连声说:"人民政府好!"皮市长接过老太大的担子,亲自挑了一担土。在场的厅局长们谁也不敢袖手旁观,也纷纷接过群众的担子,每人挑了一担。然后,皮市长走进群众中间,举手致意,说:"同志们辛苦了!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们表示慰问!我高兴地看到,乌县的群众不怕苦,不畏难,充满了战斗信心。工地上年龄小的有十几岁的中学生,年龄大的有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令我十分感动,也让我很受教育。我相信,有各级党委、政府的正确领导,有我们实干苦干的广大群众,我们一定能够战胜困难,恢复生产,重建幸福的家园!"陈雁和她的同事则扛着摄像机,随着皮市长前后跑着。
皮市长视察完了工地,已是中午一点多了。驱车进城,只见街道整洁,市面如常,没有水灾的痕迹。皮市长非常满意,回头对坐在后面的张天奇说:"很好啊,大灾过后不见灾,说明你们工作做得到位。"回到宾馆餐厅就餐。皮市长见上了白酒,马上皱了眉头,说:"天奇同志,我们不能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啊!"张天奇忙叫人撤了白酒。不喝酒吃饭就干脆多了,一会儿就散了席。
下午听取乌县关于这次洪灾的汇报。县里是张天奇为主汇报,自然是汇报连续不断的几次大的降雨过程,降雨量达到多少毫米,乌水河水位达到多少米,超过历史最高水位多少,全县淹没或冲毁农田、房屋、堤防、公路、桥梁及农田基础设施多少,死难群众多少,直接经济损失总计多少,最后请求市政府解决专项救灾款、救灾粮、救灾化肥等等多少。接着,部门的同志发表意见,说的都是原则话,他们都等着皮市长最后拍板。县里和市直部门的同志都说了,皮市长这才说,当然首先充分肯定了乌县县委、县政府在大灾面前显示出的坚强有力的领导,全县人民在大灾面前表现出了艰苦奋斗、团结实干的精神。讲到人民群众,皮市长声情并茂:"我们的群众太好了同志们!在工地上,我亲眼见到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也在那里参加劳动,老太太没有豪言壮语,只是一句话,人民政府好。多么朴实的群众,有这样的好群众,什么困难也难不倒我们!"下面皮市长就拍板解决救灾款、救灾粮、救灾化肥若干。皮市长边拍板边点着有关部门领导的名字,请他们负责落实到位。皮市长说完,张天奇带领县里的同志热情鼓掌,感谢市政府的亲切关怀。
散完会,就是晚饭时间了。张天奇跑到朱怀镜和方明远房间,说:"请二位帮忙,我们一起去请示一下皮市长,今天晚上是不是上些白酒。"朱怀镜和方明远都只是笑笑,同他一道上楼去。敲门进去,皮市长刚从卫生间出来。张天奇小心地把上白酒的意思说了,那样子像是生怕皮市长批评。其实他心里并没有那么怕,只是为了衬托皮市长的清正廉洁。皮市长果然就微笑着批评人了,说:"天奇同志,大灾当前,百事从简。"张天奇继续请示:"各位领导跑了一天,很辛苦。不多摆吧,每桌只一瓶白酒。"皮市长笑笑,说:"天奇啊,我硬是磨不过你。好吧,只能一瓶。"
入了席,皮市长见上的是湖南名酒酒鬼酒,脸色严肃起来,说:"把这酒撤了,上你们自己的酒不是很好吗?"张天奇就叫宾馆经理换乌县产的乌水春酒。朱怀镜听说换乌水春,立即没有胃口。那酒质量太差了,喝过之后口干头痛。一会儿,服务小组端着白色斟酒壶上来了,给各位斟酒。朱怀镜不想喝,用手捂了杯子。张天奇劝道:"朱处长别客气,尝尝家乡酒吧。这几年我们酒厂不断改进技术,乌水春的质量有所提高。你试试吧。"这么一说,朱怀镜就不好意思了,只得要了一杯。张天奇举了杯,向皮市长一行道了辛苦,表示感谢。朱怀镜轻轻抿了一口,发现乌水春的口味真的变了。果然皮市长也是这种感觉,说:"不错嘛,乌水春并不差。"大家都说这酒不错。朱怀镜这就放心喝了。仔细一品,感觉这酒就是酒鬼酒的风味。朱怀镜心里有谱了,却没有任何表露。在座的都是喝惯了高档酒的人,酒一沾嘴就猜得出品牌,只是都在装糊涂。
皮市长喝着这爽口的乌水春,对乌县酒厂这几年提高产品质量表示满意。几杯下肚,皮市长来了兴致,说:"商品固然要重视质量,但营销工作也是至关重要的。所以说,我们乌县的乌水春酒,并不是质量不行,一定要把营销工作抓上去。"大家都说皮市长的意见很正确。张天奇表示一定认真贯彻皮市长的指示。郭厅长说:"这酒真的不错,只要按照皮市长的意见办,也能创名牌。我就觉得这酒不比酒鬼酒差。"他这话却是弄巧成拙,叫张天奇脸上讪讪的。皮市长摇摇头,说:"这酒的质量是有所提高,但同高档酒相比,还有一定差距。"张天奇这就自然些了,举了酒杯,望着皮市长说:"我们酒厂正在组织技术攻关,争取尽快使乌水春的质量再上一个台阶。"
吃完晚饭,洗漱完毕,方明远邀朱怀镜到各位厅长房间走走。先去了工商银行李行长房间。李行长见朱方二位去了,就说:"皮市长晚上不活动一下?"方明远说:"今天一天都还没休息,让他休息吧。"三个人说了一会儿话,两人便告辞。刚准备开门,就有人敲门了。开门一看,朱怀镜认得,是乌县人民银行和工商银行的两位行长,来拜码头了。两人便又去了郭厅长房间。里面早巳坐着两个人了,一介绍,是乌县水利局的两位正副局长。郭厅长问:"皮市长晚上怎么安排?"方明远说:"他今天很累,让他休息吧。"两人没有坐下来,就这么一一串了一圈,每位厅长房间都去了。只是没有去陈雁房间。朱怀镜忽然明白了方明远的用意,原来他是不想让各位厅长晚上去打搅皮市长休息。方明远做得老练,朱怀镜也就不点破。两人回房,已经有人等在门口了。是乌县国税局的局长龙文。龙文是朱怀镜当副县长时一手栽培的。正扯着,张天奇敲门进来了。见龙文在这里,张天奇就问:"老龙,你去看市国税局马局长了吗?"龙文说:"马上就去。"张天奇忙说:"还没去?快去快去。"龙文便笑嘻嘻地出去了。原来张天奇要求乌县各局的局长们都得去拜见他们上级部门的领导。可见张天奇深谙官场套路,事事都做得周全。朱怀镜知道,皮市长拍板的救灾钱物能够兑现多少,还得看县里怎么办事。部门办事有部门的套路,给你办他们可以讲出一千条理由,不给你办他们可以讲出一万条理由。
朱怀镜见张天奇客气了几句,面色凝重起来,猜不出他有什么大事要说。张天奇叹了一声,说:"怀镜,出了点麻烦。"张天奇虽口上轻描淡写,说出的却是天大的事。
原来,但凡上面有领导下来视察,下面就从汇报材料、视察现场、生活起居到安全保障等都要一一做好准备。这次,接到市里通知,说皮市长要来乌县,张天奇亲自部署了接待工作。以往,每逢上面有领导要来,公安局和民政局就将那些街头乞丐、疯子、算命先生等收容起来,供养几天。但这几年县里财政越来越紧张,而且将这些五花八门的人供养几天也很麻烦,所以只要上面来人,县里就将这些街头流浪者集中起来,用汽车往外地遣送几百公里。乌县通常是把这些人往梅市境内送,因为梅市每次上面来领导都把这些人往乌县送。两地便送来送去。等那些流浪者从遣送地再回到乌县城里,差不多都是十天半月以后了。当然也有人就这么永远没回乌县了。这回为了迎接皮市长的到来,乌县对整治街头秩序非常重视。因为既然灾后恢复工作做得好,街头就不得有乞丐等闲杂人员。所以,由公安局和民政局各派一位副局长亲自押车,将街头流浪者送往梅市。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汽车在中途翻下悬崖,车上四十六名流浪者和两位副局长、司机全部遇难。
"谁想到会这样呢?"张天奇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像大病初愈的人有气无力,"幸好我们租的是客运公司的车,现在往上报的只是客运交通事故。"没想到张天奇白天在皮市长面前笑嘻嘻的,内心却背着这么重的包袱,朱怀镜便宽慰道:"既然能这样遮掩过去,应该没事吧?"张天奇摇头道:"本来没事的,正巧曾俚回来了。他弟弟在煤矿,现在下岗了在家闲着。他找县政协王主席,想给老弟调个工作。碰巧这回死的那个司机同曾俚家是邻居,这事就让他知道了。本来,我们已做好了两个副局长和司机家属的工作,他们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县里尽量解决。现在人家家属倒不说什么了,曾俚硬要将这事曝光。我派人去请他吃饭,居然请不动。"张天奇望着朱怀镜,目光是在请求。朱怀镜看看手表,说:"我去一趟吧。"
张天奇亲自送朱怀镜到了大门口。朱怀镜按张天奇说的房号敲了门。曾俚开门,没想到是朱怀镜,很吃惊的样子。朱怀镜本想两人先聊些别的再切入正题,说:"我听说你来了,马上跑来看你。"但曾俚自己先就提到了这事:"多谢了!你别假惺惺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受人之托。那些流落街头的人,除了贫穷,他们还有什么罪?就要这么对待他们?发达国家也有乞丐,也有疯子,也有神汉巫婆。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有谁苛求政府解决所有社会问题,因为这不可能。"朱怀镜知道好言相劝不会奏效,也不想同他进行没有意义的理论探讨,就直话直说:"曾俚,我也觉得这事不该发生。但我跟你说,官场中人的思维方式就是面对现实处理问题,别的以后再说,甚至永远不说。你是乌县人,家里有事就得有求于乌县领导。这事你不闻不问,百事好说。"曾俚头往沙发靠背上一搭,叹道:"我知道你指的是我弟弟调工作的事。我不肯求人,但我只有两兄弟,我老母亲以死相逼,硬要我出面找县里领导。老母亲哭哭啼啼,弟弟上要养老,下要养小,又没有工作了,不只有死路一条?我是没有办法,才硬着头皮找了政协王主席。如今他们却用这一条作为条件同我交换,真是卑鄙!我说怀镜你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总给张天奇当说客维护他这种人呢?是你们私交很好吗?"朱怀镜说:"什么这种人?其实你对他并不了解,只是本能地反感。要说交情,我同他的交情远远不如我同你的交情。但碰上这种事,我只能向着他,说服你。"曾俚问:"为什么?"朱怀镜笑笑,说道:"你应该知道,如今在官场上要想有所作为,靠一个人肯定不行,得编织一张互利互惠的关系网。像张天奇这样风头正劲的人,谁都会乐意把他拉到自己的网内来,我有什么理由不帮他呢?再说,这又是为了接待皮市长而出的事,皮市长对我对张天奇都是意义非同寻常的人物。为什么要把这事捅出来让皮市长难堪呢?你别用这种眼光瞪着我,你要是在我这位置上,你也会这样做的。"曾俚摇头叹道:"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对待这些人的,竟然没有一个人告状!这回死了那么多人,大家居然保持沉默!"
朱怀镜看看时间,已是十一点多了,他换上一副真诚的面孔,说:"曾俚,说真的,我从心里佩服你的侠肝义胆、你的社会良知。但面对现实你应该明白,有些事情嘴上说说可以,写写文章可以,却是认真不得的。就说这个事情,不拱出来屁事没有,你把它捅出去了,除了处理几个人,除了给当地政府添些麻烦,也没有其他任何意义。只不过把你老弟快要到手的饭碗砸掉了。何必呢?"曾俚听罢,双手捧着头,使劲地摇。朱怀镜看得出他真的很痛苦,不忍心再刺他。两人正沉默着,听得有人重重地擂门,叫道曾俚你滚出来。朱怀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吓得张大了嘴巴。曾俚起来开了门,一条黑脸汉子冲了进来,指着曾俚的鼻子臭骂。朱怀镜一听,更是吓得两耳发响。原来曾俚的老母亲真的想不开,服了毒药,正在医院抢救。这黑汉子是曾俚的弟弟,骂道,我不求你了,妈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喝你的血!朱怀镜忙劝开两兄弟,拉着曾俚奔医院去。
急救室里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曾俚劈开人群往病房里挤,朱怀镜也跟了进去。只见老人家平静地躺在病床上,鼻子和手脚都插着管子。四周站着曾俚的家人。他们都怒视着曾俚。曾俚走到床头,伏身跪下哭了。
县政协的王主席带着两个人进来了。王主席同朱怀镜是老熟人,两人先握了手,轻声问好。朱怀镜上去拍拍曾俚,说王主席来了。曾俚抬头站了起来,两眼红得像在流血。王主席同曾俚握了手,说:"张书记指示了,要全力以赴抢救老人家。我刚才专门找院长和几位医生谈了下,了解了情况。他们说还算万幸,抢救及时,没有危险了。"王主席安慰了曾俚和家人,同大家一一握了手,说明天再来看看,就走了。
王主席走了不久,曾俚就拉着朱怀镜往外走。外面仍有很多人,在小声说着这事。朱怀镜感觉背膛痒痒的。后面有很多双眼睛望着他和曾俚,有很多双手朝他们指指戳戳,猜着他俩谁是那个逆子。曾俚在医院大门外面拍拍朱怀镜的肩膀,哽咽道:"这事我不管了!"他说完就抬头望着天空。朱怀镜很内疚,便低头说你回去好好照顾老人家吧。
朱怀镜走进宾馆大厅,张天奇正好从电梯里出来。两人就到大厅一角的沙发里说话。朱怀镜说:"他答应不管这事了。"张天奇说:"谢谢你啊朱处长。"两人都没有提曾俚母亲服毒的事,免得尴尬。回到房间,感到精疲力竭。朱怀镜进卫生间洗漱,望着镜子,觉得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好无聊。
皮市长在下面一共跑了四天,回来时正是星期五晚上。朱怀镜没有回家,径直去了玉琴那里。香妹反正不知道他回来。玉琴一见朱怀镜,就说他瘦了,而且又瘦又黑。朱怀镜并不多说,只道身体不太适。他便在这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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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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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朱怀镜在二办公楼前碰见方明远。方明远说:"袁小奇回来为灾区捐款。皮市长接见了他,还请他吃了饭。昨天中午,袁先生请你、我、皮杰、公安厅严厅长、宋达清等几位吃饭。我找不到你,没办法。袁小奇我真佩服,严尚明那个人最不好打交道,可他同袁小奇就像兄弟样的,说话很随便。袁小奇提出让他在荆都的分公司挂靠公安厅,严尚明一口答应了。皮杰平时在你我面前还算不错,他在别人面前却是衙内派头。可他对袁小奇也不错。"方明远说着很是感慨。朱怀镜知道上次大家见面,严尚明一副水泼不进的架势,对人爱理不理的,这回就同袁小奇兄弟一样了。这中间的文章不言自明了。方明远说:"那宋达清要当公安分局的副局长。严尚明在酒桌上拍的板。"朱怀镜说"是吗?那要让宋达清出点血才是。"这时方明远四处望望,说:"袁先生很客气,给每人送了一千块钱的购物券。你的我拿来了,不敢贪污你的。"朱怀镜接过购物券,塞进口袋,道了感谢。方明远说今天皮市长还得去看几个企业,就上楼去了。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他明知道是一千块钱的购物券,还是拿出来数了数。心想袁小奇出手这么大方,莫说严尚明,就是阎王爷也会成为朋友的。过会儿,报纸送来了,一连三天的报纸,厚厚的一码。朱怀镜先翻开星期六的《荆都日报》,上面登载了袁小奇为灾区捐款的消息。他这回捐了两百万,是荆都这次灾后收到的最大一笔个人捐款。袁小奇哪来这么多钱?他发迹没多长时间,能赚多少钱?朱怀镜去另一间办公室安排工作,正好两位部下也在议论袁小奇捐款的事,他们说这袁神仙的钱只怕是变戏法变来的,不然怎么这么不心痛?朱怀镜笑笑,他们就不说了。
吃了晚饭,回到家里。瞿林来了。香妹避着瞿林和儿子,拉朱怀镜到里屋说话。"今天柳秘书长家的保姆来找我,她身上有了,吓得不得了。"朱怀镜听了,心里有数,却不想多说这事,口上只哦哦两声。香妹又问:"柳洁不是只在家里做事吗?又不同外面接触,怎么会呢?"朱怀镜说:"人家是千金小姐了,怎么会还呆在家里做家务?早在市财政厅上班了。"香妹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可能她在外面交了男朋友吧。"朱怀镜哪相信柳洁是在外面有了人?但他把这话只放在心里,对香妹说:"人家柳洁是相信你,才找你的。你只当没有同我说起过这事,不然我同小柳经常见面,不好意思的。"
两人说完话出来,朱怀镜问瞿林网球场和钟鼓楼施工的事。瞿林便一一说了,都还算顺利。朱怀镜又问他哥哥的优质稻种得怎么样。四毛又仔细说了。朱怀镜说:"别小看我告诉你哥哥的那种种田方法。要是你两个哥哥会做,完全可以把他们的责任田经营成生态农业园,照样能发财。"瞿林笑笑说:"姐夫说的,在我们乡下叫懒人阳春。做懒人阳春的,每个村都有一两户,都是最懒最穷的人家,人见人嫌。"朱怀镜听着不高兴了,说:"我说的同懒人阳春完全是两码事。懒人阳春是放任不管,生态农业并不是不管,相反,还要更加细心管理。"瞿林自知刚才的话惹得姐夫不舒服了,忙赔不是。朱怀镜却借着火头教训瞿林:"你要真正闯江湖,样样都要学点,要谦虚。我红一天,只能保你一天,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我和你姐姐不图你给我们什么好处,只图你自己能够独立闯事业。说得难听些,我像帮你这样给别人帮忙,人家不要千恩万谢?人家送我些什么,我也心安理得。俗话说得好,河里找钱河里用。只有收入,没有投入,这是不可能的。你要学会交朋友,离开我也有人能给你帮忙,那就差不多了。我和你姐姐工资只有这么多,我又不是个贪别人钱财的人,有时应酬起来都觉得困难。今后你自己能办事了,那是另一回事。就目前来说,我活了你才能活。所以有些时候,你也得为我和你姐姐分些忧。"瞿林听懂朱怀镜的话了,说:"姐夫放心,你有什么应酬,说声就是。"朱怀镜笑笑,不冷不热地说:"那我和你姐姐就得时常向你开口?"瞿林脸顿时红了,支吾半天,说:"那我每次结了账,送给姐夫……"瞿林话没说完,朱怀镜板起了脸孔,说:"你话说到哪里去了?我就这么想你的钱?开口向你索贿了?"瞿林无所适从了,红着脸,望望姐夫,又望望姐姐。香妹猜不透男人的心思,不好具体说什么,只道:"四毛你姐夫是这个脾气,都是为你好。"瞿林脸仍是红着,说:"哪里呢?姐夫姐姐这么护着我,我心里没有数?"于是不再说刚才的话题,几个人干干地坐着看电视。琪琪擦擦眼睛说要睡觉了。瞿林就起身说:"姐夫姐姐休息吧,我回去了。"朱怀镜便又没事似的交代他一定要注意工程质量。瞿林点头称是。
最近,朱怀镜的朋友们尽是喜事。张天奇升任若有地委副书记,分管政法;宋达清任了公安分局副局长;雷拂尘任市商业总公司副总经理;玉琴出任龙兴大酒店总经理;圆真大师进了市政协常委;袁小奇当选为市政协委员,而且也直接进入政协常委;黄达洪因为他的分公司桂靠市公安厅,最近被授了二级警督警衔。朋友们自然是轮着请客。最先请客的是袁小奇,因为他马上得赶回深圳去。接着是黄达洪请,雷拂尘同玉琴一起请。张天奇因为太远了,一时请不了客,却专门同朱怀镜通了电话,说一定到荆都来感谢朱怀镜。圆真毕竟是出家人,大家都说不要他请算了。
宋达清是最先提出请客的,却被排在了最后。朱怀镜考虑有些日子没同柳秘书长在一块吃饭了,就想拿宋达清的里子做自己的面子,把柳秘书长也请了去。宋达清听说有机会同柳秘书长结识,自然巴不得。这天下午上班不久,朱怀镜便跑去柳秘书长办公室汇报工作,完了之后,说:"柳秘书长,最近我看你忙得不得了,今天晚上没有安排的话,我请你轻松一下?"柳秘书问都有哪些人?朱怀镜明白因为廉政建设风头没过,柳秘书长是怕人员太杂了影响不好,便把可能到场的人说了。柳秘书长便答应了。朱怀镜想想柳秘书长的意思,觉得去太豪华的地方不太妥当,便打电话同宋达清商量。宋达清原本打算安排在天元的,朱怀镜说:"干脆这样,今天就去个小地方,我请算了,下次形势方便些,你再请我们去天元,还是原班人马。"宋达清见朱怀镜坚持要请,就只好说他改天再请。朱怀镜便同他约好在荆水东路的刺玫瑰酒家。
快下班时,朱怀镜去方明远那里。方明远问地点定在哪里?朱怀镜说刺玫瑰酒家。方明远同朱怀镜去过那地方,知道那里口味不错,却笑着问:"你怎么不让柳秘书长自己定地方呢?他该是想去伊甸园的。"伊甸园朱怀镜去过,那里以餐饮为主,兼营茶屋,地方不大,却很有情调,有位漂亮的女老板。他本不想多问的,可是见方明远笑得有些鬼,分明是有消息想要发布,便问:"这中间是不是有文章?"方明远笑道:"伊甸园那位女老板叫夏娃。柳秘书长有个外号叫亚当。"朱怀镜抿着嘴巴笑了。
到了酒家,见雷拂尘、皮杰、玉琴、宋达清、黄达洪几位已到了。朱怀镜就逐一介绍。都入了座,宋达清说:"严厅长给我打了电话,说北京来了客人,他得作陪,来不了啦,要我向大家表示歉意。"朱怀镜见柳秘书长点了点头,装着没听见宋达清的话,也不说什么。他猜想柳秘书长肯定有些不舒服了,就玩笑道:"老宋你一定没有跟严厅长说柳秘书长也会来吧?不然严厅长再忙也得来的。"柳秘书长这下才觉得有了面子,笑道:"哪里哪里。上面来了人,老严得应酬,这是工作。什么时候都要把工作放在首位。"大家点头称是。
朱怀镜请柳秘书长点菜,柳秘书长大手一挥,说:"点就不要点了,请他们只拣有特色的菜上就是了,只是不要太铺张了,够吃就行。"他这么一说,博得满堂喝彩,都说柳秘书长实在、豪爽。陈清业就进去吩咐,一会儿又出来了,说马上就好。他刚才始终站在旁边,望着各位领导很客气地笑。朱怀镜觉得没有必要把柳秘书长介绍给他,心想他们之间层次相差太远了。不想柳秘书长倒是很平易近人,问道:"老板贵姓?"朱怀镜忙介绍:"这位老板姓陈,叫陈清业,我的老乡。他在荆都搞了好几项业务,生意都不错。这个酒家只是他的一个项目。"方明远因为来过多次,同陈清业熟悉,也搭话说:"你这酒家生意一直不错嘛。"陈清业说:"最近差多了,搞廉政建设嘛。我是老百姓,说话没觉悟。我想,廉政建设要搞,不要影响经济建设嘛。还搞一段廉政建设,我们只好关门了。"柳秘书长听着乐了,笑了起来。大家都笑了。陈清业不知大家笑什么,有些手足无措了,忙掏出烟来给敬烟。
头道菜上来了,只见一个大盘子上架着两个小盘子,一边是切成小片的乌鸡,一边是大块大块嫩白鸭肉。"这菜看着舒服,怎么个叫法?"小姐报道:"黑白两道。"柳秘书长嘴巴张了一下,马上笑了起来,说:"有意思有意思。"朱怀镜琢磨柳秘书长肯定有想法,便玩笑似的说:"这里的特色就是菜的名称有点邪,味道却不错。"柳秘书长说:"无妨无妨,只要不违法就行。"大家便又说柳秘书长是位开明领导。朱怀镜问喝什么酒。柳秘书长说喝葡萄酒,夏天喝白酒太难受。朱怀镜便问陈清业有什么葡萄酒,只管上最好的。陈清业说好一点的洋酒有轩尼诗。朱怀镜望望柳秘书长,说行行,上吧。柳秘书长知道是朱怀镜请客,喝这酒太贵了,就说:"现在流行葡萄酒掺雪碧喝,味道还纯和些。再说了,这么贵的酒喝净的几个人喝得起?我们什么时候都要坚持实事求是。"朱怀镜说了几句没事的,又说:"那也行,就掺雪碧吧。柳秘书长真是难得的好领导,什么时候都替我们下面人着想。"酒一时没有兑好,朱怀镜请柳秘书长先赏赏菜。柳秘书长夹了片乌鸡肉一嚼,再夹了块鸭肉一嚼,连连点头说:"黑白两道好,黑白两道好。"
斟好酒,朱怀镜请柳秘书长发话。柳秘书长说:"你是东道主,当然是你发话呀?"朱怀镜便举了杯说:"今天有幸请到柳秘书长,我感到很荣幸。感谢各位领导和朋友长期以来对我的关心。今天还有个意思,是我向他们几位表示祝贺。雷总升市商业总公司副总经理,梅女士出任龙兴大酒店总经理,老宋升公安分局副局长,老黄生意不错,还被授了二级警督警衔。"柳秘书长听罢,放下筷子鼓掌,大伙也跟着鼓掌。鼓完了掌,柳秘书长说:"没想到今天有这么多喜事?真是个好日子,值得好好祝贺。"几位加官晋爵的都表示了感谢和谦虚。喝了这轮酒,柳秘书长又玩笑道:"祝贺是应该的,但你们都得请客啊!"几位忙说应该应该,到时候一定请柳秘书长赏脸。这时又上来一道菜,是蛇和鲵鱼和在一块儿清炖,一问菜名,小姐说叫"鱼龙混杂"。柳秘书长这回开怀大笑,气氛闹得很热烈。柳秘书长的口才本来就好,几杯洋酒落肚,更是口吐莲花了。朱怀镜微笑着注视柳秘书长,不时点头,一副受益匪浅的样子。可他猛然发现柳秘书长眼睛的余光总在玉琴身上游移,便明白这位领导的兴奋并不来自洋酒,而是因为面前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女人。朱怀镜感觉自己笑得十分难受了,却只能朝柳秘书长笑。小姐又上了一道菜,是一盘大小不一焦黄香酥的丸子,报了菜名:"混蛋称皇。"柳秘书长听了觉得有意思,便问:"怎么叫这菜名?"小姐解释道:"这是鸡蛋、鸭蛋、鹌鹑蛋三种蛋黄混在一起做的,所以叫混蛋称皇。"柳秘书长纵声大笑,说:"真是刁钻得可以。幸好当今没有皇帝了,不然这可是要杀头的啊!好!这菜名到底还有点反封建的意思。吃吧。"柳秘书长先尝了尝,连连称道:"这混蛋称皇也很好!"大家这才谦让着去尝,都说混蛋称皇好,混蛋称皇好。
整个儿下来就这么不断地上着菜,大家吃得简直乐不可支了。终于,一瓶大轩尼诗喝完了,朱怀镜说再来一瓶。柳秘书长怎么也不让再开了,说:"今天的酒恰到好处。"朱怀镜问问大家是不是吃好了,再说声不好意思,就叫小姐买单。小姐刚去吧台,陈清业过来了,说:"今天难得这么多领导光临寒店,就算我请客吧。"朱怀镜把手摇得像扯鸡爪疯,说:"不行不行,说好了我请的。"他觉得今天既然是请柳秘书长,人情就一定要做得真心真意,非得自己买单不可。陈清业见朱怀镜这么蛮,只好让小姐送单子过来。小姐将夹板恭恭敬敬送到朱怀镜手上,说:"一千八百八。"大家便望望桌上的碗盘杯盏,说不贵不贵,都是见过市面的派头。朱怀镜掏出一千九百块钱递给小姐,说:"不要找了。"大家起身握手道别,再次道谢。陈清业同各位道了感谢,叫朱怀镜:"朱处长,上次那个事,我想同你说说。就两句话。"朱怀镜懵头懵脑地跟陈清业去了另一间没人的包厢,陈清业掏出一叠钞票,说:"朱处长,你的面子老弟我替你做了,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朱怀镜正推让着,方明远在外面叫他了,陈清业便把钱塞进他的兜里了。朱怀镜不便多推辞,也顾不上说谢谢,只对陈清业做了个鬼脸,匆匆出来再次握别。
这天上午,朱怀镜约了裴大年来办公室。事情本可以电话里说的,朱怀镜故作神秘,说电话里不方便。朱怀镜过去把门稍稍掩了一下,轻声说:"这事本不是什么秘密。为了鼓励和促进个体私营经济发展,市政府决定重点扶植十大私营企业。主要扶植措施是在投资方面予以倾斜,在税收方面给予照顾。我初步算了算,单就税收优惠方面,每年可以让你公司少缴税收四五百万。据我掌握的情况,按你们公司的规模和生产经营情况,要进入这'十大',是可上可下的。目前这事正在摸底,没有最后敲定。你可以及早做做工作,争取进入'十大'。"
裴大年听着腮帮子早通红的了,眼珠子显得特别光亮,"有这种好事?感谢你朱处长。每年四五百万,哪里去赚钱?这事还要请你帮忙啊!"朱怀镜说:"到时候我自然要帮忙的。"裴大年默神片刻,说:"朱处长,这事怎么做工作,你有什么高见吗?"朱怀镜笑笑,说:"你贝老板办事精明,谁不知道?还要问我?这事最后都得皮市长拍板,我建议你打个报告,先汇报一下你们飞人公司的生产经营情况,再汇报下一步发展的目标,最后谈一下困难,请求市政府能给予扶植。皮市长白天很忙,你晚上去一下他家里。反正你在皮市长面前也随便了。当面汇报,相机而行。"裴大年会意,忙点头说好:"事情成功了,我一定重谢朱处长。"两人再闲话一会儿,裴大年就告辞了,边朝门口走边拱手,一再表示感谢。临出门,朱怀镜摇手示意一下,裴大年就不再说感谢了,两人的表情都神秘起来。
送走裴大年,朱怀镜暗自兴奋。他知道裴大年说的感谢,决不会是空话一句的,这人办事一贯出手大方。这大概也是他的成功秘诀之一。
荆山寺的钟鼓楼终于竣工了,那沉寂已久的晨钟暮鼓又在荆山寺回荡起来,让上山的游人多了几分兴奋。圆真大师专程下山,找到方明远,想请皮市长拨冗光临,视察一下钟鼓楼。当时皮市长正在开会,没时间接见圆真。方明远很客气地请圆真坐了一会儿,说说闲话,再客气地送他到楼下。却见圆真是开自己寺里的桑塔纳来的。如今荆山寺香火鼎盛,寺院每年都还搞些建设,庙宇被修葺如新。圆真自己也有头有脸,经常出入市政府和市政协机关,为政府建言献策。荆山寺开山一千五百多年,从来还没有一位住持如此风光过,说明汇报同没汇报就是不一样。
这天晚上,朱怀镜正好在家,瞿林来了。香妹问瞿林吃晚饭了没有,瞿林说吃过了。朱怀镜请瞿林坐,瞿林有些紧张,微喘着说:"这次钟鼓楼没赚什么钱,今天结了账,只得十来万。"听他说到这里,朱怀镜跑去将客厅通往儿子房间的门关了,说:"只有这么大的工程,能赚这么多,不错了。"瞿林忙说:"姐夫事事为我着想,我知道。我能在这里做些事,全是姐夫关照。这是五万块钱,姐姐姐夫拿着吧。"尽管瞿林说话注意绕了弯子,但还是说得太直露了,朱怀镜说:"瞿林,你这样就太见外了。我和你姐姐帮你并不是图你给什么好处。都是一家人嘛。"香妹也说:"一家人,不要这样。"瞿林说:"我就是想着是一家人,就不分你我了。我知道姐夫做人太正派,没有其他收入。这钱不多,放在那里,有事也可以应急。"瞿林硬是把钱塞进香妹怀里,然后说:"你们平时开支也大。姐夫有些应酬也是为了我。再说,我来荆都这么久,在这政府大院里见的听的也多了,现在就靠玩得活……"朱怀镜见瞿林越说越放肆,就打断了他的话,同他拉起了家常,交代他赚了钱,要好好孝敬老人。朱怀镜越说越像一位很关切很仁爱的兄长了。瞿林也有些感动了,因为这位当着大官的表姐夫从来没有对他这么亲热过。香妹当然也很高兴。她觉得马上就把钱送进去藏起来不太好,摆在明处又碍眼,突然来个客人看着也不妥,就把一叠票子放在屁股后面坐着。朱怀镜同瞿林说话时,暗自算了账,香妹手里存折上已有二十一万块钱,加上今天这五万就是二十六万了。这还不算他手头的私房钱。朱怀镜不免有些得意了,暗自琢磨着一种有钱人的感觉。香妹一直是位幸福感很强的女人,能干的丈夫,聪明的儿子,一天天优裕起来的生活,这一切都让她感觉着自己做女人的成功。也许是因为屁股下面那叠票子有着奇特的功效吧,香妹今晚的脸色特别红润,朱怀镜心里升腾起了那种久违了的冲动。可是瞿林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朱怀镜便问起网球场工程的情况。翟林说工程差不多了。朱怀镜私下担心袁小奇的事说不走哪天就露了馅了,想问问网球场的工程款是否全部到位了。可他才收了人家的票子,不便提及同票子有关的话,就有意避开,只用兄长的口吻说:"做事要善始善终,快完工了更是大意不得。质量上不要留纰漏,免得让人抓了把柄。这个这个……好好干吧,把这事真正当成一份事业来干,会有出息的。"朱怀镜这话的韵味就像领导做报告的结束语,瞿林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说:"不早了,姐姐姐夫休息吧。"
网球场加紧施工的时候,袁小奇在策划着怎样把这事儿弄得影响大一些,不能让一百万元票子不声不响就花了。老干所平时本来就不引人注意,刘所长也很乐意把这事弄得热闹些,因为这网球场毕竟可以算作他的政绩。于是,黄达洪受袁小奇之命,早早的就同刘所长磋商,还多次征求朱怀镜、方明远、陈雁等几位的高见,拿了好几套方案。大家认为最佳方案是请皮市长参加剪彩仪式,届时举行荆都市首届老干网球赛,并请皮市长同袁小奇进行一场表演赛。陈雁跑去一说,皮市长欣然同意了。
卜定佳期,袁小奇专此回了荆都。那些天朱怀镜正好随司马副市长一道下基层调查研究,没能出席剪彩仪式。司马副市长的秘书小江和朱怀镜同住一个房间,他看了这条新闻,神秘地笑笑,说袁小奇是个谜。小江只是这么隐讳地说了一句,没有下文了。朱怀镜佯装糊涂,含含糊糊地哦了声。他猜想小江敢这么说,说不定是听司马副市长说过什么。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司马副市长同皮市长之间面和心不和。朱怀镜早就感觉到自己正一天天陷入尴尬境地。他必须学会走平衡木。
过后几天,朱怀镜还没有回机关,又在另一地的宾馆,从服务小姐送来的《荆都日报》上看到一篇报道:《悠悠桑梓情,拳拳赤子心——袁小奇,一个平凡人的故事》。一个神力无比的人,这会儿却是平凡人了。这一段,报刊上对伪科学的声讨文章不断,而且出面撰文的多是些学界宿儒。看了这则报道的标题,朱怀镜就猜到是精心策划的。文章的作者是新面孔,里面只字不提袁小奇的神秘功法,只把他刻画成一位满怀爱心、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朱怀镜回到荆都正是下午六点多钟。香妹见他回来了,很是高兴,忙告诉他说:"瞿林前天晚上来过,送了六万块钱来。他说本来赚了近二十万,刮油水的多了,他到手的就没多少了。黄达洪他给了五万,是黄达洪开口要的。老干所刘所长也伸手了,他给了他一万。黄达洪说陈雁为这个项目出了力,也应表示一下,他说给了她两万。"朱怀镜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该收他的钱。我早就说过,我们不是为了图他送个几万块钱才帮他的。"香妹不知道朱怀镜发的是什么火,望着他不说话。朱怀镜便又埋下头去洗脸。他是怪瞿林不该把给谁送了多少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多难听!江湖上跑的人,事情做了就做了,嘴上还说什么?
吃过晚饭,朱怀镜想今晚就不出去了,好好陪一会儿香妹。这么想着,他心里暗自歉歉的。儿子去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了,他两口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抓在一起捏了一会儿。香妹脸上泛着红晕,很像一位幸福的女人。香妹说:"柳洁来家里玩过几次。我起先以为她只是来玩玩。后来就听出些意思了。她是想让我给她介绍男朋友。"朱怀镜警醒起来,说:"做媒的事往往费力不讨好,你不要管这闲事。"香妹说:"有好小伙子的话为什么不成全人家呢?"朱怀镜不好明说,只道:"反正你不要管人家的事。她现在是柳家的女儿了,柳子风自己会有安排的。我们去搅和,反而不好。"两口子正拉着家常,电话响了。是张天奇。张天奇说:"你晚上出去吗?我想来看看你。"朱怀镜忙说:"还是我过来看你吧。"张天奇说得很恳切,朱怀镜不好再推脱,只好说在家恭候。张天奇已是地委副书记,竟然上门来拜访,朱怀镜心里难免有些得意,感觉有股气从喉头咕噜咕噜直蹿肛门。朱怀镜总是这样,一激动就屎急尿慌。他只好扯了纸,去蹲厕所。从荆园宾馆来这里没有多远,驱车一会儿就到,朱怀镜担心张天奇马上就到了,自己却蹲在厕所里,会很难为情的。可越是这么想着心里就越急,半天也拉不干净。这时,听得外面张天奇来了。朱怀镜只好草草了事,净手出来。却只见张天奇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朱怀镜不知张天奇有什么大事要说,只好请他去了书房。张天奇叹了一声,说:"怀镜,又出了点小麻烦。"张天奇狠狠吸了会儿烟才缓缓说道:"高阳水电站明年总算可以动工了,麻烦也来了。这几年,为了跑项目,我们花了些活动经费。有些经费财政上不好处理,我让国税局想点办法,就只一两万块钱。我是交代国税局局长龙文办的。龙文却把这事交给了城关税务所的所长向吉富。没想到向吉富想的办法是收税时大头小尾,侵吞税款。这狗东西竟借机为自己捞了两百多万。这事被捅出来了。真查起来,就会查到我的头上。我刚到地委副书记位置上,就让人来查经济问题,也不太好。何况侵吞税款,性质严重。我知道龙文一直对你很尊重,只有你的话他听得进去。"
朱怀镜这才知道张天奇的意图。他想这事不好办。向吉富真侵吞那么多税款的话,必死无疑。而人命关天,不可能草草结案,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即便是龙文的嘴巴堵住了,向吉富的嘴巴可是长在他自己的脑袋上。一个反正是死路一条的人,谁能保证他不疯狗一样乱咬一气?这就难免不带出张天奇。钱虽不多,也没进张天奇私人腰包,但侵吞税款非同儿戏。更可怕的是一旦有风声说张天奇牵涉这个案子,一夜之间,各种稀奇古怪的说法就会在乌县、在若有地区乃至整个荆都市流传开来。那些平日里对张天奇有意见的,说不定就借机落井下石,索性再举报他些事情,再有哪位领导批示立案查一查张天奇的问题。张天奇要是真有什么问题,这一查麻烦就大了。朱怀镜想了想,问:"张书记,办这事你同向吉富碰过面吗?还有哪些人知道这事?"张天奇说:"我只同龙文讲过,别的人可能还不清楚这事。乌县班子你清楚,有个别人喜欢弄手脚,所以当时我想通了气反而不好。"朱怀镜笑道:"既然这样,我说,你就连那一两万块钱都不要认账。向吉富反正是死路一条,不在于多你这一两万块钱的罪。你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让向吉富那小子一个人去死吧。你是为县里办事,没有什么可自责的。"张天奇问:"龙文知道内幕,他那里怎么办?"朱怀镜说:"我尽快找龙文,做他的工作。相信他还是会给我面子的。"张天奇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那就拜托你了,怀镜!我真的很感谢你怀镜,我有好几桩麻烦都是你帮忙摆平的。"
今晚两人说的是这事儿,完全是私房话的气氛。这种气氛最能让人把关系拉近,说些掏心的话。张天奇软软地靠在沙发里,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说话间总是不停地叹息,"难怪古人做官总有中途归隐的啊!同你老弟说实话,要是能够自由进退,我倒真想回老家算了。只可惜如今你想归隐也无处可归了。最终还得面对现实,只能把很多事情很多想法放在心里,咬紧牙关来处理一些问题。"朱怀镜说:"我马上打电话给龙文,让他明天就来这里。我不方便回去同他说。"张天奇说:"这样也好,免得太张扬了。怀镜,领导对你有考虑了吗?"朱怀镜面显惭愧,说:"我任正处长时间不长,主要是副处级拖久了。要上个台阶,只怕一时不可能。"张天奇说:"用干部,原则性要讲,灵活性同样要讲。皮市长对我不错的,有些话你自己不好说,我说说没事的。我哪天有机会替你说说这事。我知道皮市长对你更关心,但别人说也有别人说的作用。"说罢,张天奇起身告辞。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龙文到了,带着司机径直来到朱怀镜办公室。朱怀镜起身握手、倒茶。客套几句,朱怀镜带司机到隔壁办公室去坐着喝茶,回来将门虚掩了,说:"龙文兄,我就开门见山吧。专门烦你来一趟,是想说说向吉富的事。天奇同志找到我,希望我同你商量一下,这事怎么遮掩过去。"龙文冷冷一笑,说:"如果是你的事,你就是让我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惜。但张天奇的事,我还是站远一点吧。"听这话,朱怀镜猜想龙文同张天奇肯定是有过节了。他没有问下去,只望着龙文。他知道龙文会说下去的。龙文喝了几口茶,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我原来真的以为他对我不错。他个别找到我,说县里上去争取项目,需要活动经费,有些开支财政上不好处理。我交代向吉富去办。张天奇多次同我个别说,会考虑我的待遇。结果呢?他把财政局长提了个副县长,拍拍屁股走了人。他一走,从外县调来了新县委书记蒋伟,把我调到财委任副主任。我找过张天奇,请他为我说说话,他却向我打官腔。给你说朱处长,被张天奇愚弄的人不止我一个,所有部下都觉得张书记这人很关心自己。直到他升官走人了,大家才明白原来在他手下白干了几年,什么好处也没捞着。你有意见哪里提去?不就是没有提拔你吗?官场上,什么意见都好提,就是这个意见不好提!我看透了,无所谓。"朱怀镜笑笑,说:"别这么说嘛!人一辈子,哪有时时都顺心的?我说龙兄,凡事得先考虑于人于己有没有利。再说了,张天奇也没私吞,全用在跑项目上去了。即使查到他头上,只是让他面子不好过,就一两万动不了他半根毫毛的。"
"什么?"龙文眼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啪啪地拍着,"一两万?他同你说只有一两万?经我手交给他的是一百三十五万!我笔笔都有记录的!向吉富也真是个混蛋。我原来最信任他,准备推荐他当副局长。没想到,我让他想办法弄点钱给县里作特殊经费,他却自己居然捞的比给县里的还要多!"朱怀镜也吃了一惊。一百三十五万!张天奇为什么没有同他交实底呢?也许张天奇原本就一分钱都不想承认的。既然如此,只要我答应帮忙,说钱的多少就没有意义了。数目大了说起来难听,倒不如说小些。朱怀镜反复一想,觉得自己的分析有道理。那么自己昨晚建议张天奇一分钱都不要承认,其实正中了他的下怀,自己的建议就是自作聪明了。这个张天奇,真是老谋深算啊!朱怀镜也有了种被愚弄的感觉。但不管怎样,张天奇这个忙他还是要帮的:"龙兄,你想过没有?这事认真查起来,你自己会有什么结果?"
龙文叹道:"我再怎么也只负有领导责任,说大点就是犯了玩忽职守罪吧。我想好了,不在乎了。有人找我,我就和盘托出。他张天奇能去坐牢,我也就去坐牢吧。"朱怀镜听着感觉哭笑不得,说:"你想想,万一查起来,张天奇什么也不认,不是你自己的事了吗?你只是单方面登记了,能说明什么问题?这充其量只能算是办案线索,做不得法律证据的。我说,这事就算水落石出,向吉富必死无疑。张天奇轻则撤职,重则判几年刑。你呢?你是个聪明人,做事怎么这么傻呢?你每次把钱送给张书记,有手续吗?"龙文摇头说:"按当时情况,他不给手续,我能问他要吗?不过我从向吉富那里接过钱也没有任何手续。"朱怀镜说,"既然如此,你倒不如来个死不认账,让向吉富一个人去死算了。不是我心狠,他反正是死。只要你不认账,线索只到你这里就断了,同张书记就没有任何干系。既然同他没有任何干系,他就用不着避什么嫌,很方便过问这个案子。他正好管政法,过问案子天经地义,这个案子很快就会干净利落地结案。只要杀了向吉富,一了百了,大家干净。"
龙文不说话了,一个劲儿抽烟。朱怀镜也不急着说他什么,让他一个人想想去。过了好半天,龙文有气无力地说:"朱处长,只好依你的意思了。"朱怀镜放了心,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挂了香妹电话,告诉他龙文兄弟来了,让她早些回家,做几个菜。龙文却不起身,招手让朱怀镜坐下,说:"朱处长,我还有句话要说。如果是给你帮忙,我就是垫钱垫米都得帮。但这是帮张天奇,我就得开口。他张天奇也得帮帮我。"朱怀镜说:"你要他帮什么,我一定转告。"龙文说:"我不想在财委当这个副主任。他张天奇原是暗示我任管财贸的副县长的,现在我也没这个野心了。国税局局长的位置我也不想回了,那张椅子我现在想着都觉得烫屁股。你叫他同蒋伟说说,让我去任财政局局长。朱处长,你别骂我伸手要官。现在下面的官靠买,光伸手要是要不到的。"朱怀镜笑着阻止他,说:"别的我们就不管了。"龙文说:"好,走,去你家喝酒。"
朱怀镜站起来,突然想起件重要事来,说:"龙文兄,你的那个登记簿……我是说,怕万一到时候办案的人玩起蛮来去你家搜查,就是个问题了。我建议你还是把那簿子毁了。如果你还有担心,你可不可以相信我,把那簿子交我保管。别人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之间有什么牵扯的。"龙文想了想,说:"这是我最后的自我防卫。"朱怀镜说:"龙文兄,你这就是不相信我了。你看不出?我的确是在帮张书记,但同时也是在帮你。我知道我自己做的事,其实是在帮你们建立攻守同盟。我无意中就成了你们的同党了。这事与我无干,我何苦呢?说句良心话,乌县好不容易出了张天奇这么一位有前途的领导,我们都得维护。你想想,我就连自己都牵扯进去了,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龙文沉默半天,掏出了那个簿子,交给朱怀镜,说:"朱处长,我这是等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你了。"
朱怀镜接过簿子,揣进口袋里,神色肃穆起来,说:"好兄弟,你就放心吧。我还得说一句,你肯定会马上面临严峻的考验,你一定要挺住。不说为别人,也为你自己,为你家人。"龙文说:"这都是张天奇害的!偏偏这种人得势。好吧,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软下来的。我死也会挺住的。"朱怀镜感觉有些悲怆意味,却笑道:"好好,从现在起,我俩谁也不说这事了。走走,回家去,只管喝酒。"朱怀镜过去叫了龙文的司机,说:"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冷落了。"司机人老实,只道哪里哪里,领导谈工作嘛。
吃完中饭,龙文就赶回去了。下午上班,朱怀镜接通了张天奇电话:"张书记吗?我怀镜,给你汇报个事。是这样的,乌县原国税局局长龙文同志,我很了解他。前不久被安排到县财委任副主任。我想,这位同志年富力强,正是干工作的时候,应该给他压压重担。你能不能向县委建议一下,让他到县财政局任局长?"张天奇说:"对对,这个同志我也了解。行嘛,我同蒋伟同志说说这事。但最终还得尊重他们县委的意见啊。"朱怀镜说:"这个自然。张书记,给你添麻烦了。"张天奇问:"还有别的事吗?"朱怀镜说:"没有事了,没有事了。谢谢。"两人这么没事似的打了一场哑谜,把要说的事说了,要通报的信息也通报了。
放下电话,朱怀镜掏出那个神秘的簿子,翻开一看,见龙文到底还算有心人,把每一次交钱的时间、地点、双方说了什么话,都一一记录下来了。他左右看看,见不方便在办公室焚烧,就想去厕所里蹲着,一点点撕碎了,放水冲走。他扯了手纸,去了厕所,选最里面的蹲位蹲下,关了门。他取出簿子,一项一项细看,见每次有十多万的,有五万八万的,多是龙文送到张天奇家里,也有几次送到他办公室。待朱怀镜看完全部记录,他便不想毁这簿子了。心想世界上的事情谁料得准?说不定哪天这玩意儿能派上什么用场也不一定!朱怀镜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一激动,就真的有便意了。今天他总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大事,很有成就感。回到办公室,将那簿子锁进保险柜里。
这个晚上,朱怀镜通宵没有合眼。窗外落叶沙沙,秋越来越深了。白天他没想那么多,只一心为张天奇帮忙。现在想象着这个案子移交司法部门后可能发生的情况,朱怀镜便害怕起来。他盼着天亮,见了太阳,感觉或许会好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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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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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eshunet.com/ 第十节
皮杰的天马娱乐城竣工开业了。朱怀镜和方明远都被邀请参加开业典礼。但皮市长关照两位不要去,免得无端地生出什么话来。他们只好同皮杰解释了。皮杰发了老头子一通牢骚,说过一段专门请二位一次。可司马副市长应皮杰恭请,去了,亲自为娱乐城剪了彩。他是分管财贸的市政府领导,参加开业典礼似也在情理之中。这已让皮杰挣足面子了。朱怀镜是过后才知道司马副市长去为娱乐城剪彩的,觉得中间的文章耐人寻味。官场上的事,按常人的思维往往是想不通的。天马娱乐城从开业那天起生意就很是红火。这里有高级餐厅、保龄球馆、游泳馆、歌舞厅、KTV包房、茶屋、桑拿浴等,各种服务一应俱全。
向吉富贪污税款案果然办得滴水不漏。案发三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朱怀镜正在天马娱乐城打保龄球,接到龙文的电话,说向吉富已被处决。这时的龙文早已是乌县财政局局长了。按照朱怀镜的嘱咐,龙文在案子未结之前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这三个月朱怀镜也不太好受,他同玉琴总过不好,似乎所有的甜蜜都已随风而逝,再也追不回来。两人却舍不得分手,都在努力想让对方满意。情人关系到了这一步,也许是不样之兆吧。方明远隔几天就叫朱怀镜一道陪皮市长打打网球,这会让他获得几个小时的快乐。陈雁是每次都在场的,不过朱怀镜这种时候的愉悦并不完全是因为陈雁。他是这样一种人,哪怕自己有天大的事不开心,只要同领导在一起,什么都暂时烟消云散了。其实,让他不开心的是同玉琴的感情,让他担心的却是向吉富的案子。他希望早日接到龙文的电话。却又怕接到他的电话。龙文也很谨慎,在自己顶过调查难关之后,仍然不敢给朱怀镜打电话。硬是等到向吉富在枪声中倒下了,他才在当天晚上打电话过来。两人在电话里也不像专门说这事儿,而是老朋友聊天,偶尔说到乌县最近的新闻,随便说起向吉富因什么什么罪被处决了。
朱怀镜现在终于知道事情了结了,本可以放心了,可他内心莫名其妙地悲凉起来。在一起打保龄球的还有雷拂尘、方明远、玉琴、宋达清、黄达洪,都是皮杰请来的,只有朱怀镜和玉琴是强作欢颜。玉琴的不开心还因为龙兴大酒店的生意。龙兴的生意冷淡一段之后本来好起来了,可天马娱乐城一开业,她那里的餐饮、保龄球、歌舞厅和KTV包房生意又冷火秋烟了。如今,荆都的新贵们把上天马玩当成了一种时尚,这儿门前通宵都是车水马龙。每到黄昏,门前的停车场里靓女如云。她们浓妆艳抹,秋波频频,随时就召。这些女郎是荆都的候鸟,哪家夜总会的气候适宜,她们就飞向哪里觅食。玉琴坐在自己生意对手的保龄球馆里消遣,心情可以想见。
打完三局保龄球,皮杰又请大家去唱歌。朱怀镜想自己今天哪里是唱歌的心情?可其他几位不让朱怀镜走。玉琴向皮杰道了感谢,先走了。皮杰便领着几位去了KTV包房。几位正说笑着,经理领着五位小姐进来了。皮杰说:"各位随便挑吧。"大伙儿先是客气,说让老总先挑,言语间隐去了皮杰的姓氏。朱怀镜还有些不好意思,半天不曾动作,他们几位是早已玉人在怀了。皮杰便问朱怀镜:"张老板,你看不上再去叫?"只剩下一位了,站在那里有些发窘。朱怀镜觉得让小姐难堪也不太好,便朝那小姐招招手。小姐莞尔一笑,过来了。朱怀镜暗自笑自己傻,明知道躲不过的,何不早些下手挑了?到头来捡了个别人挑剩下的。这位小姐脸蛋身段都不错,只是微胖,坐下来,手便放在朱怀镜的手心里。这会儿,方明远已在同他的小姐合唱。黄达洪和宋达清早带着小姐出去跳舞去了。小姐见朱怀镜不想唱歌,就邀他出去跳舞。两人下了楼,正好一曲开始。小姐手往朱怀镜肩上一搭,头便微微弯着,仰视着他,浅浅地笑。高耸的胸脯在他的胸膛上摩擦,朱怀镜感觉着女人酥胸的挤压,脑子里一片空茫。小姐凑在他耳边说:"今晚你把我带走。"朱怀镜心里一震,想尽量放尊重些,可下面却很不听话,硬硬地挺起来了。小姐把他抱得更紧了,下身紧贴着他,轻轻地扭着。曲子完了,两人回卡座。小姐吊着他的脖子,一条腿搭了过来。朱怀镜的手没处放,小姐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摸摸我的腿嘛,我的腿很够味的。"朱怀镜哪敢如此放肆?万一熟人见了,多不好?便玩笑道:"小姐浑身上下都很够味,岂止你的腿?"小姐笑道:"先生很会奉承女人,只是太谨慎了。我见先生是位君子,要是你信得过我,可不可以留个电话?"朱怀镜着难了,便用话搪塞道:"要是有缘,今后还会见面的。我可不可以请教小姐芳名?"小姐笑道:"先生好聪明啊,自己不显庐山真面目,却来问我的名字。我叫李静,十八子李,安静的静。"两人坐着说了会儿话,又去跳舞,相依相偎地在舞池里飘来飘去。李静总是在说着绵绵情话,朱怀镜早已心猿意马,却在心里交代自己一定要守住底线。李静喃喃道:"好想同你过夜。"朱怀镜却不想冒这个险。但就此作罢,到底不舍,便说:"告诉我怎么找你,过几天我打你电话。"李静说好吧。朱怀镜怕她失望了,便说了些道歉的话。
朱怀镜驾着汽车开出一段路,兜了个小圈子,再折回来,开进了龙兴大酒店。他在车上挂了皮杰手机,道了谢。皮杰当然以为是他太拘谨了,不敢尽兴玩。朱怀镜也不想显得太老夫子气,只说家里有事。
玉琴还没有睡,坐在客厅里等他。"云里雾里了吧?"玉琴噘着嘴巴佯作生气。朱怀镜拍拍她的脸蛋儿,说:"云里雾里了我还回来?早登仙去了。"玉琴脱了朱怀镜的衣服,开了水让他去洗澡。朱怀镜躺在浴池里,不禁想起了李静。那女人很肉感,也很会风情,一定别有一番风味吧。如此动人的女子就被那几位仁兄挑剩下了,可见选女人单凭眼观恐怕还是不行,也得像中医一样望闻问切才是。朱怀镜闭着眼睛擦着自己身子,慢慢竟动情起来,心中不免恨恨的。玉琴送睡衣进来,望一眼他下面那硬挺挺的玩意儿,抿着嘴巴笑。朱怀镜便说:"笑什么呀?憋死我了!"玉琴仍是笑着,慢慢脱了衣服。
这一回两人过得不错。完事之后,玉琴桃花如面,让朱怀镜抱着去了卧室。两人抱在一起静静躺了会儿,玉琴不经意叹了一声。朱怀镜问:"你怎么了?"玉琴说:"没什么。明明是生意上的对手,还要老朋友似的同人家去应酬,真是滑稽。"朱怀镜说:"你事业心强,我知道。但凡事也不必太认真了。什么叫事业?给你说,对这个问题我是越来越糊涂了。从前我们理解的事业是为什么什么奋斗终身。现在呢?人们评价你事业成功的标准就是看你当多大的官。生意场上做的,照说事业就是发财了。如果赚钱就是事业,那么我们何必绕那么大的弯子去高谈阔论?现在你的生意被皮杰抢去了,是没有办法的事,做生意,不可能没有竞争的。"玉琴道:"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公平竞争你不知道?我们是最先有意向征这块地的,他却用低于我们的价格征了地。这中间公平在哪里?就说现在,整个荆都市最漂亮的三陪小姐都一窝蜂似的往天马去,这中间名堂你猜不出?还会有哪家酒家、宾馆如此大胆?这又哪来的公平竞争?"玉琴的语气是质问式的,让人听着不好受,朱怀镜的情绪也坏了起来:"你怎么回事?我俩能在一起呆一会儿不容易,何必总要说些不高兴的事呢?说到底,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这些人能够改变的。大势所趋,谁奈得何?"玉琴不做声了。朱怀镜也懒得去理她,躺在那里望天花板。最近两人总是话不投机,说着说着就生气。每次,最先沉默的都是玉琴,然后打破沉默反过来安慰他的也是玉琴。朱怀镜便会在心里自责,暗自发誓今后再不同她赌气了。可是今天,玉琴背过身去,半天都不说话。朱怀镜有些不忍了,扳过玉琴。玉琴浑身软沓沓的,滚了过来,眼睛却闭着。她瘦了,眼眶陷了进去。朱怀镜便心痛起来,搂起玉琴,说:"好了,我俩再不争这些空话了。你的生意,急是急不好的,慢慢想办法吧。"玉琴像是不生气了,叹了口气,往朱怀镜怀里拱了拱,抱着他睡了。
朱怀镜也感到很累,却猛然想起龙文打来的电话,不由得一惊。内心感慨一会儿,就想这事只能这样了,别管那么多,睡吧。可怎么也睡不着。他想今晚这同一张夜幕下,向吉富已成一具僵尸,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了;自己同玉琴相依相偎,忘情销魂;身为乌县财政局长的龙文也许正放心落意睡着大觉,朱怀镜从电话里听得出他暗自庆幸自己过了关;张天奇呢?他这会儿在干什么?
朱怀镜清早去办公室没多久,接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卜未之老人大儿子卜知非打来电话,说卜老先生昨晚去世了。朱怀镜闻讯大惊。卜知非拜托他转告李明溪。朱怀镜答应了,说了些安慰话。接完电话,朱怀镜坐在办公桌前,半天不知要做什么。卜老身体那么健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李明溪接到朱怀镜的电话,半天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说:"是真的吗?"这话本来问得好笑,朱怀镜这回笑不起来,说:"谁同你开这种玩笑?这样吧,你写副挽联吧,落我俩的名字。我再按荆都规矩买些礼品。我中午下了班再来接你。"
十点多钟,柳秘书长打电话来,请朱怀镜去一下。朱怀镜忙放下手头的事,去了柳秘书长办公室。柳秘书长很是热情说:"今天专门同你扯扯。怀镜,你的工作不错,各方面素质都很好,组织上是很满意的。我同皮市长经常说到你,皮市长也同意我的看法。办公厅最终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朱怀镜不知今天柳秘书长到底要说些什么,谦虚了几句感谢柳秘书长的教育和栽培的话。柳秘书长摆摆手,笑道:"哪里啊,是你自己工作出色。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只是知道理解人,关心人,肯用人。干部成熟了,就要重用,就要提拔。"朱怀镜听出些味儿来了,却不敢相信事情会有这么快。便想,也许柳秘书长是想同他谈谈别人的提拔吧,便说:"是啊,柳秘书长在用干部上是很有口碑的。"柳秘书长有了刚才这番烘云托月,这会儿就把文章结穴了,说:"怀镜,按说,你任正处级实职时间不长,应缓一步。但厅党组认为,像你这样有潜力的干部,不妨破格。我们考虑,给你压点担子,提你任个副厅级研究员。我已把党组的初步意见向皮市长汇报了,皮市长表示同意。"
朱怀镜胸口怦怦地跳了起来。运气这么好,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柳秘书长说清了组织意图,就端起了茶杯,注视着朱怀镜。这个时候,柳秘书长把对话空隙主动留出来了。朱怀镜这就得马上表态了,便红着脸,语气却还平和,说:"感谢柳秘书长。我自知努力不够,还有很多不足,却让领导这么器重,真有些诚惶诚恐。"柳秘书长说:"我这是先同你透个风,不算正式找你谈话。我们厅里用干部,这些年一直坚持走民主路线,先由干部推荐。这个你是知道的。"这个程序朱怀镜当然知道。从科级干部中提处级干部,就先在相应处室全体干部中投票进行民意测验;从处级干部中提厅级干部,民意测验就在各处负责人中间进行。看上去够民主的,其实中间文章不少,大家心里都清楚。科级干部提处级,民意测验纯粹是走过场,领导不想提你,你哪怕有百分百的支持率都枉然了。可从处级干部中提厅级,投票情况一般还是会认真对待。毕竟处级干部没有科级干部那么好对付。但不论提哪级干部,有关领导都会很讲方法地透些风出去,甚至做些说服工作,让大家心里有个数,服从组织意图。朱怀镜对投票没有多大把握。他任正处级时间短,这么快就提拔他,别人肯定有看法。朱怀镜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之后,又说:"柳秘书长,您领导了解我,但各处的负责人不一定都了解我。您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平时只是埋头工作,不太注意和外处室的同志联络。所以还得请柳秘书长做些工作才是,不然我估计我的票数肯定不会太多。"柳秘书长点头说:"我会找同志们个别扯扯的。我说,你上了,你认为处里谁出任处长合适些?"
朱怀镜没想到柳秘书长会问这个问题。他琢磨着柳秘书长的表情,想猜出他的意图,却实在猜不出,便谨慎地说:"要是从内部产生的话,我个人意见,邓才刚同志比较合适。这个同志工作能力不错,事业心也还不错……"朱怀镜见柳秘书长眉头皱起来了,就换了口风,"这个同志要说不足,就是统筹协调能力可能差了些。布置他一项工作,他可以很出色地完成,但要他出个什么新点子,或者通盘考虑处里工作,就有些顾不上了。"柳秘书长含蓄地一笑,说:"怀镜,你小看他了,邓才刚的本事大得很哩!而且人品也好,一身正气,嫉恶如仇。"朱怀镜听了这话,几乎产生错觉,以为柳秘书长真的很赏识邓才刚。但他马上从柳秘书长嘴角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丝讥讽,便后悔自己为邓才刚说话了。柳秘书长已不再关心这个话题,同他说起别的事了。
从柳秘书长那里回来,朱怀镜心情仍没能平静。邓才刚过来,向朱怀镜汇报《财政论坛》一书的发行情况。朱怀镜组织的领导干部财源建设理论与实践研究征文活动搞得很像回事。大部分论文都在《荆都日报》上发表了,还组织评委评了奖,上上下下的领导同志皆大欢喜。过后又将论文结集出版,书名是请皮市长题写了"财政论坛"四字。再加上皮市长亲自作了序,这书的发行自然方便了。这些具体工作都是邓才刚抓的,现在发行工作已结束。一算账,年终发奖金是不愁了。朱怀镜和颜悦色,直道老邓辛苦了。内心却很同情这位可怜人。
中午,朱怀镜去商场买了一床水鸟被用作祭礼。然后赶去美术学院接李明溪。一进门,不及看见李明溪,先见地上摊着一副挽联:惯看丹青知黑白,永入苍茫无炎凉——朱怀镜李明溪敬挽。朱怀镜微微点头,佩服李明溪。上联单看字面,已很贴切了,更妙的是"知黑白"三字一语双关,道出卜老的人格风范。下联写卜老仙归却不显凄婉,也正合卜老的放达散淡。朱怀镜看罢挽联,抬头搜寻一圈,才发现李明溪蹲在一个角落的书柜边,正望着他,怯生生的像见了陌生人。屋子里依然是乱七八糟,似乎还散发着某种怪昧。朱怀镜问:"明溪你没事吧?"李明溪也不答腔,磨磨蹭蹭站了起来,问:"就走?"也没等朱怀镜答话,他便小心地叠起了挽联,出门了。朱怀镜替他关上门,跟在后面下楼。上了汽车,李明溪自言自语:"人这一辈子……"朱怀镜想听他是不是有什么高论,却听不到下文了。
离卜老的家门口还有几道铺面,远远的就听到哀婉的唢呐声了。佛事道场的唢呐本不讲究成曲成调,只是套着锣鼓木鱼,悠悠扬扬地伴上一两声,便天生的凄切,催人泪下。朱怀镜感觉鼻腔里酸酸的一阵发痒,不禁唏嘘起来。孝男孝女们见朱怀镜和李明溪二人前来吊唁,齐刷刷跪下,大声悲号,哭声震天。哭声让唢呐声一和,更是悲怆了。朱怀镜忙上前拉起孝男孝女们。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被拉起来之后,就同朱李二位握手,表示感谢。朱怀镜便猜想这男子必是卜知非了。李明溪送上挽联,朱怀镜送上祭礼。看热闹的邻居凑上来看看挽联,都说这字写得漂亮。卜知非他看了挽联,知道来的是父亲生前要好的两位忘年之交,便自我介绍了,再次感谢。请两位到一旁坐下喝茶。朱怀镜叹道,"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卜知非掩泪道:"父亲一辈子吃尽苦头,可他性子随和,乐观开朗,从来不跟自己过不去。想不到最后还是抱恨而去。"朱怀镜不明就里,问:"卜老还有什么大愿未了?"卜知非说:"你不知道,我老父亲早年接过人家一幅古画来修补,后来就一直没见那人来取。那是清代石涛的一幅画,叫《高山冷月图》。据父亲说,这是石涛的一幅佚画,很珍贵。时间一晃就四十多年了,父亲一直替人家保存着那幅画。老人家说这是人家的东西,绝不可以据为己有。父亲只把这画给我看过,全家上下再没有别人知道家里有这东西。不曾想,一个礼拜前,这幅画突然不见了。父亲当天就卧床不起了。在床上病恹恹地什么东西都不肯吃,睡了七天,就闭眼去了。父亲也没别的话同我说,只在临终前对我说了一句话:人生在世,知是易,知非难啊!想我父亲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自有他对人生的看法。可惜我天生愚鲁,慧心不够,很让父亲失望。"
灵堂是在雅致堂前面临街搭起的一个棚子。荆都寻常人家老了人,都是这样在自家门前搭个棚子做灵堂,这似乎也成一种风俗了。雅致堂自然是歇业了。灵堂正面大书"当大事"三字,两旁挽联写的是:仙翁御风西去,荆水无语东流。卜知非见朱怀镜和李明溪在看上面挽联,忙说:"这是我自己凑的两句,不好。两位先生送的挽联才合父亲平生志行,我马上叫人把先生送的挽联换上。"朱怀镜见李明溪不做声,就说:"换倒不必,挂在旁边就是了。"卜知非硬是客气,叫人过来,将原来的挽联取下来挂在一边,把李明溪写的挽联挂在灵堂正面。朱李二位陪卜知非说说话,无非是些安慰话。李明溪始终不怎么说话,总是望着卜老的遗像。朱怀镜见卜知非一家都把他和李明溪看作贵宾了,就觉得老是坐在这里不方便,给人家添麻烦,便问:"老卜,你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只管说就是。"这本是要告辞时说的客气话,不曾想卜知非真有事要帮忙,说:"朱处长,有件事看您能不能帮个忙。我今天上午去了殡仪馆,尽是麻烦。我们不在他们那里设灵堂,只是佛事道场完了之后送去火化,他们却硬是要我们租灵堂。其实也无所谓租不租,就是要我交钱。光是这租金还好说,还有更不讲理的。我母亲也葬在殡仪馆的公墓里,我们想把父亲同母亲合葬,这是老人家的心愿。我们想自己请人施工,他们说这也不行,得交两万多块钱。还得在他们那里租花圈、买小白花。全按殡仪馆说的办,包括老人化妆费、火化费等,得花五六万。这些都是他们明文规定要收的。那些人态度才叫恶劣,简直就是阎王爷派来的人。他们说,你这钱硬是要交的,这是钉子钉了的。说实在的,花几万块钱我们也不是花不起,只是这事想着气不顺。这要是普通百姓怕是连死都死不起了。"
朱怀镜猛然想起殡仪馆那片也是宋达清他们局里的管区,就试着挂了电话,细说了情况。宋达清不一会儿就打来电话,说事情摆平了。朱怀镜说了感谢。卜知非听说事情真的办妥了,自是高兴,脸上有了笑容。可毕竟这不是笑的时候,马上就平静了脸,说着很恳切的感谢话。朱怀镜就说时间不早了,下午还要上班,告辞了。卜知非起身再次同二位握手,谢谢谢谢,拱手不迭。
快下班的时候,方明远进了他的办公室说:"这几天想见你都没时间。没事,只想同你扯扯白话。"朱怀镜便递烟,心想方明远一定是知道他要提拔的消息了。果然方明远神秘一笑,说:"朱兄,你又有好事了,祝贺你啊!"朱怀镜摇头笑道:"谢谢方兄弟。我朱某能有今天,都是仰仗兄弟你提携啊。"方明远摆手道:"哪里啊,你要谢就得谢皮市长。皮市长对你可是非常器重啊。我听他同柳秘书长多次说到你提拔的事。当时不太明朗,我不方便同你讲。"朱怀镜听得出,方明远明着是为皮市长卖人情,其实也是在为自己表功。他指着方明远笑道:"原来方兄对我也留一手啊!"方明远话锋一转,"今后朱兄就是我的领导了,你得多多栽培我才是啊。"听了这话,朱怀镜明白方明远心里不太熨帖,只是不太好说。兄弟两人,如今朱怀镜要升了,他自己虽是皮市长秘书,却仍是副处级。也许说不上嫉妒,但心里至少有些酸溜溜的吧。朱怀镜自己清楚,他的时来运转,的确是因为皮市长的看重,而这一切都同方明远有很大关系。他不便明着安慰方明远,这样倒像看出他心理不平衡似的,就说:"我两兄弟就别说客气话了。我知道你的后劲比我足,你才是可为大用的材料。我呢?勉强混个厅级,没大出息的。"方明远却叹了声,说:"唉,官场凶险,这官当也好,不当也好。跟你说个绝密,财政厅的投资公司,出了大事。投资公司的经理昨天已被收审了,据说所有厅领导都会牵进去。财政厅的班子,这回只怕要一窝端了。"
朱怀镜也不怎么吃惊,如今听谁出了事都似乎是件很正常的事。只是财政厅的蓝厅长资格很老,在市里领导面前很有面子,真扳得他动?便说:"我同蓝厅长工作联系多,知道他关系很硬。他同司马市长在一起,简直是兄弟一般,他同皮市长也不错。"方明远道:"他同皮市长只是工作关系,同司马倒是私交不错。"朱怀镜听出些弦外之音来,却不便点破。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旁敲侧击:"皮市长对这案子态度如何?"方明远说:"皮市长态度坚决,说要一查到底。"朱怀镜暗自揣度,皮市长说的一查到底的底,大概就是司马副市长了。两人因了这个话题感叹了一阵子,各自回家了。
回到家里,见儿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不见香妹。去厨房一看,冷锅冷灶。再去卧室,却见香妹和衣睡在床上。朱怀镜一惊,怕是香妹病了,去摸香妹的脸,看烫不烫。没曾想香妹一把扒开他的手,身子往里面背过去了。朱怀镜就知道香妹一定是为着什么事生气了,问了好一会儿为什么,香妹才呜呜地哭了起来。朱怀镜更是慌了手脚,心想一定是他同玉琴的事让她知道了。其实他早就料到,这事迟早香妹会知道的,也不太紧张,坐在床边等死,只是脑子里一片空茫。香妹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泣着说:"你天天说忙,我也就信你的,由你早出晚归,由你整夜整夜在外面混。你倒好,居然在外面玩起妓女来了!"
朱怀镜知道香妹并没有发现他同玉琴的事,放心了说:"你说话得干净些!"香妹一把坐了起来,指着床头柜:"你做都做了,还说我说得不干净!"朱怀镜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张名片一看,原来是那天晚上在天马娱乐城玩的时候,那位李静小姐留的。他想惹祸的就是名片背后印的两行字:当您怀念这个夜晚,请您Call我。这也不好怎么解释。看着这两行字,人家真会以为他同那女人有过怎么样一个夜晚了哩。朱怀镜沉默一会儿,说:"我只想告诉你,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信不信由你。"朱怀镜不再多说,去厨房下面条。面条做好了,拉儿子起来吃,给香妹端了一碗到床边去。香妹却仍不起床,暗自向隅而泣。朱怀镜咝咝咝咝吃完了面条,想起自己毕竟同玉琴有那事,而且曾在桑拿房里做过那事,自觉愧疚,心里有些不忍了。于是又去卧室劝香妹。香妹再拗不过了,伏在男人怀里呜呜地哭出声来。朱怀镜清楚,只要香妹愿意伏在他怀里哭了,和解就到了八成了。他便不停地抚摸着女人的背,说着解释和宽慰的话,只是没有具体说出名片是怎么回事。他想要是说穿了,就把男人们平时在外面取乐的法子和盘托出了,事情就更麻烦了。直到夜深了,香妹才沉沉睡去。
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他们。香妹接了,递给朱怀镜,说是个男的找你。朱怀镜想是谁发疯了这么晚电话来?拿过电话一接,见是李明溪。心想果然是个疯子,口上却不好说。"明溪呀?什么大事?"李明溪说:"……我怕……"电话突然断了,传来嘟嘟声。联想起李明溪发抖的声音,这电话的嘟嘟声就显得很恐怖。香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张大眼睛望着他。朱怀镜说:"是李明溪,我得去一下。"
朱怀镜开车直奔美院。这时街上车辆稀少,车开得快,三十分钟就到了。他飞快地爬上李明溪的宿舍楼,敲门喊道:"明溪,我是怀镜。明溪,我是怀镜。"一会儿,门开了,却没有开灯,里面黑洞洞地吓人。朱怀镜摸着门框边的开关,开了灯,只见屋子中央堆着一堆卷轴,却不见李明溪。"明溪!明溪!"朱怀镜叫了好几声,李明溪才从门背后慢慢拱了出来。他穿得单薄,双手抱肩,浑身发抖。朱怀镜关上门,问:"出了什么事了?"李明溪没答话,指着地上的卷轴,说:"这些画,你拿去,替我保管。"朱怀镜被弄得没头没脑,问:"为什么要把画让我保管?"李明溪眼睛四处一睃,"老有人想从窗子上爬进来。"朱怀镜想李明溪只怕是快疯了。他叫李明溪坐到床上去,披着被子。李明溪的眼睛要么躲躲闪闪,要么呆滞地望着某个地方不回神。不时说出一两句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话。朱怀镜陪着李明溪坐了好一会儿,快凌晨五点了,说了些安慰话,起身要走。李明溪突然非常可怜的样子,说:"把这些画带走吧。"朱怀镜想了想,只好依他的,答应代他保管这些画。他来回搂了三趟,才把地上所有的卷轴搬到车上。李明溪也不帮忙,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床上,两眼傻乎乎地望着朱怀镜进进出出。
过后几天,朱怀镜常打李明溪的电话,总没有人接。他真担心李明溪出事了,可他白天工作忙,脱不了身,晚上又有应酬,想去美院看看也没时间。直到星期六,朱怀镜邀了玉琴一道去看望李明溪。他甚至怕一个人去那里了。两人赶到李明溪宿舍敲了半天门,不见有人回应。过会儿来了一位老师模样的男人,奇怪地问:"你们找谁?"听说是找李明溪,那人越发奇怪了,问:"你们是他什么人?他疯了,送进疯人院了你们不知道?"朱怀镜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却仍是吃惊不小。玉琴脸都吓青了,嘴巴张得天大。朱怀镜很客气地对那人说:"我俩是李明溪的朋友,我是市政府的。我想见见你们学院领导,请问怎么找?"那人说了。
朱怀镜又问院长贵姓?那人说叫汪一洲。朱怀镜知道汪一洲,只是从来没有把汪一洲同院长联系在一起。上次同李明溪一道举办画展的就有汪一洲,在朱怀镜的印象中,汪一洲不过就是对李明溪心存嫉妒的一位老画家而已。
朱怀镜同玉琴很快就找到了汪一洲的宿舍。汪一洲招呼两位坐下,倒了茶,放在两人前面的茶几上,说:"李明溪是个怪人。我没想到他还有朋友,还是市政府的朋友。"朱怀镜说:"有位老师说他疯了。"汪一洲摇摇头,叹了一声,说:"前天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了。他平时就太怪僻了,幽闭,固执,傲慢,同事们他谁都瞧不起,整个人就像幽灵似的飘来飘去,不知道早晚,不知道冷热,不知道饥渴。每次上课都要学生去叫他,不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课。这几天状态更糟了,日里夜里不停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缩头缩脑,走几步一回头,贼虚虚的。有些女生见了他都怕,躲都躲不及。我在这以前找他谈过几次,想开导他。但都是我一个人说,他望都不望我。朱处长,我有责任啊,政治思想工作没做好。"
"哪里啊,汪院长不必这样,他要害疯病,别人再开导也是没有用的。"朱怀镜觉得好笑,心想一个人要疯了,同思想政治工作有什么关系?朱怀镜自己是官场中人,这些话听官场人说说倒还顺耳,出自一位画家之口就有些不是味道了。"真没想到他会疯。我平时只知道他这人怪,与众不同,没想到会这样。前不久雅致堂的卜未之老先生过世,他还写了副很不错的挽联哩。"汪一洲道:"那也是个老疯子。他一个裱画的,不过就是个匠人,却对画坛指手画脚,任意臧否。"朱怀镜听着很是尴尬,心里就不太喜欢这人,不想多坐了。汪一洲却还有说话的意思,道:"朱处长,高校日子不好过啊,经费紧张,教师的医药费保证不了。像李明溪这样,一人住院,要用掉好些人的医药费指标。我这院长不好当啊。"朱怀镜知道麻烦来了,说:"你这学院是中央财政负担的,市里顾不过来啊。"汪一洲却笑道:"也希望市政府关心关心啊。"朱怀镜怕这人难缠,直话说了:"汪院长,你可以向市政府打报告。我可以帮你递递报告,这个倒可以做得到。"汪一洲忙拱手表示感谢。朱怀镜先站了起来,免得再自找麻烦,然后说:"打搅汪院长了。我们现在就去精神病医院看望一下李明溪。我这朋友在荆都无亲无故,还望你多多关心啊。"汪一洲点头说:"自然自然,这也是我的责任啊。"
朱怀镜平生第一次到精神病医院,见这里的病房几乎同牢房差不多,铁门铁窗,寒气森森。这间病房里有六张病床,床上的病人或坐或躺,见了穿白大褂的医生,如见不祥,抖抖索索,有的竟钻进被子里去了。病人都穿着白底蓝条号衣,朱怀镜看得眼花,一时看不清李明溪是哪一位。医生指一下最里面背朝里躺着的那位,说那就是李明溪。朱怀镜问可不可以进去。医生说行,但得让他陪着。于是医生走前面,朱怀镜同玉琴紧随其后。玉琴到底有些紧张,死死抓着朱怀镜的手。
朱怀镜叫道:"明溪,明溪!"李明溪却纹丝不动。朱怀镜便伸手将李明溪的身子扳了过来。李明溪目光痴呆,不知道望人,只死瞪着天花板。朱怀镜拉起李明溪的手摇了摇,伏下身子望着他的眼睛说:"明溪,我是怀镜。你没事的。"李明溪像是突然清醒了,"怀镜?快帮帮我。汪一洲对公安局的说我疯了,把我关到这监狱里来了。我这里有份状子,我一定要告倒汪一洲。"李明溪说着就爬了起来,在枕头、床铺下面乱翻一气。翻了好一会儿,李明溪歪起了头,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颓丧地耷下脑袋。医生扶着李明溪躺下,示意两位出去。
出了病房,医生说:"这个病人从进来那天起就是这个症状,时不时又东翻西翻说要找状子,要告谁告谁。"朱怀镜问:"他是不是真的病了?"医生觉得这话问得奇怪,笑了起来,"这会有假?你不是看见了他的表现?什么公安局呀,监狱呀,告状呀。"朱怀镜谢过医生,仍是放心不下,便只好打着市政府的牌子,找了医院院长,请求他们好好关照李明溪。
最近,办公厅里的处长们见了朱怀镜,都会悄悄拉着他神秘地说:"请客呀!"朱怀镜不好多说,只是笑笑,或说:"请多关照。"他当然要客客气气,到底心里把握不大,便有意无意到一些处室串串。这天上午,他从刘仲夏那里出来,正好碰上韩长兴。韩长兴一把拉住他,要请他去办公室坐坐。朱怀镜本不想去他那里坐的,因为韩长兴是乌县老乡,不管怎样都会投他一票的。可韩长兴却说出一段公案来:"告诉你,这次在县里听说了一件事。七月份,乌县发生了一次交通事故,当时这事处理了,没事了。没想到这回被人捅出来了,原来是县里为了迎接皮市长下去视察工作,把街上的疯子叫花子用汽车往外地送。不巧,车在路上出事了,人全摔死了。这次上头派人下来追查,县里的领导都推说不清楚这事。只有管民政的应副县长说几个县领导议过这事。这下好了,大家都说不知道这事是怎么办的,只有应副县长知道,责任就落到他头上了。地委书记吴之人专门找应副县长谈了话,叫他以大局为重,暂时受点委屈,保证应副县长一年之后官复原职,并且今后不影响提拔。应副县长反复考虑,觉得自己再怎么也拗不过组织,就硬着头皮认了。这样一来,往外地遣送流浪者就是应副县长一个人擅作主张了。这下他的麻烦就大了,弄不好还要判刑。"
朱怀镜暗自吃惊,却不动声色。那位应副县长朱怀镜也很熟悉,知道这人还算正直,只是太没心计了,这人沦作替罪羊,也在情理之中。朱怀镜不得不佩服张天奇的手段了。
朱怀镜串了几个处,仍回到自己办公室。电话响了,是汪一洲打来的,说刚接到精神病医院电话,李明溪跑了。朱怀镜急坏了,忙直奔了精神病医院。问了情况,院长说,李明溪要小便,一位医生陪他去了厕所。哪知那位医生去了厕所,自己却想大便了。他就交代李明溪小便完了之后别动,自己就蹲下去了。等他大便之后站起来,发现人早没了。去病房一找,哪里有人?朱怀镜马上去了美院,汪一洲很是自责的样子,说:"我们有责任啊!我本来想派个人陪护的,医院说用不着,我们也就不坚持了。唉!"朱怀镜问:"学院采取什么措施找人了吗?"汪一洲说:"我正准备同几位副院长研究,派一些教师出去寻找。过几天就放寒假了,到时候我们可以考虑多派些人出去。"朱怀镜听着心里就有火,人命关天的事,他还在温开水泡茶慢慢来!朱怀镜尽量克制自己,说:"汪院长,我建议你们马上同派出所联系一下。我去李明溪房间等候他,说不定他自己就跑回美院来了呢。"汪一洲支吾几声,说:"这个……是这样的朱处长,我们学院住房紧张,李明溪住院了,我们把他的房子暂时空出来让一位教师住了。"朱怀镜终于忍不住了:"汪院长,这就不对了。李明溪是你们的教师,要是他知道自己离开一段,房子就被人家住了,不疯都会疯!"汪一洲说:"只是暂时借,等他出院,马上还的。我当初就说这样做不太妥当,但几位副院长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也就依了大家意见。"朱怀镜心想面子反正撕破了,就更加严肃说:"汪院长,李明溪是市里很重视的青年画家,皮市长对他相当赏识。我当天就把李明溪的病情向皮市长汇报了,他当场指示,一定要好好为他治病。现在他人丢了,你们把他的房子占了,就不对了。请你安排住在里面的老师搬出来。我晚上再来。"汪一洲自然有所顾忌,便答应说:"我去做做工作,让那位教师搬出来。你晚上来我这里取钥匙吧。"
朱怀镜自己晚上一个人傻等在那里也没意思,想来想去只有曾俚可以陪他了。便先打了电话去,曾俚才知道李明溪疯了,很是惋惜。两人开门进了李明溪的房间,见里面是刚搬过家后的常见景象,遍地垃圾。也不知汪一洲他们把李明溪的家具搬到哪里去了。朱怀镜突然想到,汪一洲擅自打开李明溪的门,或许另有所图,只怕是打他那些画的主意。朱怀镜找了两张凳子,擦干净了,两人坐下,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遍地的垃圾在灰暗的灯光下有些面目狰狞,朱怀镜的脑海里生出许多恐怖的幻象。时间不早了,朱怀镜显得很焦虑:"明溪能到哪里去呢?"曾俚说:"明溪是不会回到这里来的。人能够疯是福气。他是为了逃避而出走,再不会自投罗网了。"朱怀镜摇头叹道:"我想明溪即使疯了,也成不了一位幸福的疯子。他只会成天想象自己被某种不明不白的邪恶追逐着,没日没夜地逃,直到耗尽生命。"朱怀镜不时地看手表,心里为李明溪担忧。已是初冬了,这会儿也许李明溪正佝偻着、抖索着,在荆都的某个黑暗肮脏的巷子里狼顾而行吧?曾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垃圾的霉味被扬了起来,在屋子里弥漫着。
此后的日子,朱怀镜担心着李明溪,时常向汪一洲过问他是否回来了。但始终没有李明溪的消息。
然而李明溪的失踪也并没有妨碍朱怀镜平日里的好心情。毕竟他快提拔了,春风得意的感觉让他总觉得有什么好事情要同人家说。有时碰上熟人,他会情不自禁地叫住别人。可当他同人家热情地握手时,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便毫无意义地彼此寒暄。经过了这么几回,他就交代自己沉着些,免得让人家看着是得意忘形了,或是在有意笼络人心。幸好他及时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与表现,不然洋相就出得更大了。原来,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在处长会上投票时,他的得票没有过半数。提拔落空了。投票结果是第二天柳秘书长找他谈话时告诉他的。"你要正确对待,怀镜同志。你的工作不错,领导心里有数。千万别因为这事影响情绪影响工作啊。"柳秘书长说了许多勉励的话,朱怀镜虚心听着,真诚地点头。可他内心的感受真的没法形容。
朱怀镜从柳秘书长办公室出来,碰上好几位处长。他没事似的同人家打招呼,心里却感觉自己正是被这些人愚弄了。他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投了他的票,哪些人没投他的票,可在这种特殊的心境下,碰见谁就觉得谁假惺惺的。他回到办公室,泡了杯浓茶,喝得哗哗响,满头冒汗。一会儿,韩长兴敲门进来了,坐下来,望望门外,低声气愤地说:"他妈的,有人就是嫉妒!说你是皮市长的二秘书!"这倒是朱怀镜不知道的。这机关大院,谁都想削尖了脑袋往市长们那里钻,可又谁都看不惯天天围着市长们转的人。知道有人嫉妒他同皮市长的交情就行了,朱怀镜不想同韩长兴多说这事,就说了几句客气话,把他打发走了。
刚送走韩长兴,裴大年来了。朱怀镜说:"贝老板,恭喜你。"裴大年把门轻轻掩了一下,坐下说:"公司进入市里重点扶植的十大民营企业名单,今天我是专程来感谢你的。"说着就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往朱怀镜桌上一丢,轻声说:"别说多话,收起来收起来。"朱怀镜很为难的样子,微微一笑,半推半就,一手扯开抽屉,一手轻轻一扒,就将信封扒了进去。裴大年这就笑得更加义气了,说:"好兄弟,这就是好兄弟。"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两人喝茶抽烟扯谈一阵,裴大年就告辞了。
下了班,朱怀镜直等到办公楼的人都走尽了,才拿出信封,见里面装着五沓百元钞票。不用数,这是五万块。他打开保险柜,将钱往里面一丢,正好压着龙文的那个笔记本。朱怀镜锁上保险柜,忍不住咬牙切齿一阵,内心升腾起一种快意,感觉就像报复了谁似的。晚上,朱怀镜去了玉琴那里。他今晚有些反常,几乎通宵没睡,要了玉琴三次。玉琴依着他,每次都表现得欢快。事实上她直到最后一次才找到感觉,一边娇喘着叫道怀镜你今天是不是疯了。
此后好些天,朱怀镜越想越愤然,总想找机会同皮市长说说自己提拔的事。可皮市长白天太忙,晚上单去说自己的事情又显得唐突。朱怀镜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设法送点什么去。可最近市里发生了好几起厅局级领导的贪污受贿案,皮市长在好些场合都强调了廉政建设问题。在这种气氛下去皮市长家里送礼,似乎不太妥当。他让瞿林的哥哥种了些没污染的优质大米,原来就是打算送给皮市长这些领导享用的。后来瞿林真的送了几百斤来,朱怀镜又觉得送不出手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起初想起来头头是道,过后一想就觉得好笑了。那几百斤大米在朱怀镜家阳台的角落里堆了两个多月,没有送出去一包。今天朱怀镜反过来一想,送些不值钱的大米去,显得随便,算是个上门的好由头。只要他坐下来,皮市长说不定就会过问他提拔的事。
这天晚上,朱怀镜知道皮市长没有出去,扛着一袋米去了。小马开了门,王姨听得小马叫朱处长,从里面出来了,笑道:"小朱好久没来玩了。什么好东西?这么一大包扛着,也不嫌累!"朱怀镜把大米放下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家表兄自己搞了个生态农业园,种的庄稼一概不用农药、化肥,是真正的绿色食品。这大米是优质香米,我先煮着尝了,味道还真不错,就送袋来让王姨尝尝,看怎么样。"王姨早满面笑意了,说:"小朱比我两个儿子懂事多了。"这时,皮市长书房的门开了,裴大年从里面出来,说着打搅市长了。皮市长走在他身后,说道小裴好走。王姨也站起来招招手说小裴好走。裴大年快走过客厅了,才发现坐在沙发上的朱怀镜,忙站住了:"哟,是朱处长?"朱怀镜说:"哟,是贝老板?"两人握手,客气几句。
裴大年出了门,皮市长回头笑道:"怀镜来了?"朱怀镜笑着说:"来看看市长。"皮市长又问:"我总听别人叫裴大年什么背老板。裴怎么读作背呢?"朱怀镜便把裴大年忌讳别人把他的姓按标准字正腔圆读出来的掌故说了。皮市长和王姨听罢,哈哈大笑。皮市长说:"怀镜也心细。"王姨便把朱怀镜送了袋优质香米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皮市长听了,非常高兴。说了些别的闲话,皮市长果然就扯到朱怀镜这次提拔的事了,说:"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柳子风同志没有把工作做好。"朱怀镜说:"感谢皮市长关心。柳秘书长还是做了不少工作的。只是……说得不那个,机关里有股不太好的风气。"朱怀镜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一下,想看看皮市长有没有兴趣听他讲下去。皮市长却很关心是股什么风,"你说说看。"朱怀镜这才说道:"有那么一些人,对领导身边的人有成见,总在一边说三道四。说实话,我自己检讨,平时在市长您面前请示汇报很不够,总是您有事叫我我才到您面前露脸。这本是不应该的。可即使是这样,也有人在背后说我闲话,给取了个外号叫二秘书。"皮市长一听火了,脸都涨红了,说:"什么话?干部就不可以同我皮德求接触了?那我不要成孤家寡人了?真是荒唐!"王姨也在一边说:"有些人真是吃了饭没事干,尽说些是非。"皮市长脸色很快恢复了常态,语气平和:"怀镜你放心,不要有思想包袱。你的事,我管定了!"朱怀镜忙说:"感谢皮市长!不管怎样,我一定努力工作,绝不给市长您丢脸。"
李明溪的行踪始终没有人发现,可因为曾俚的一个长篇报道,李明溪成了名动一时的新闻人物。一时间,全国很多报刊都转载了曾俚的大作《画家之遁——一个童话的终结》。在曾俚的笔下,李明溪是一位杰出的青年画家,笔凝古意,墨含春秋,画风卓然。画家性情乖张,独行特立,不伍流俗,嬉笑人生,终以癫疯的方式使他痛苦的灵魂得到了解脱。曾俚给读者留下了一个谜团:李明溪的大量画作神秘地散失了,不知落入谁手。同是这篇报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读法。汪一洲琢磨这篇文章,总觉得曾俚在影射他,说他压制和刁难李明溪,使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被逼疯了。可是曾俚笔法曲折,说不上有意攻击谁,汪一洲只好吃了哑巴亏。可美院里的多的是明眼人,深谙曾俚笔意所在,总在一边议论这事。汪一洲苦恼几日,想出一计,索性自己命笔,写了一篇为李明溪叫好的文章,找一个权威报纸发表了。这样,至少外界以为汪一洲对李明溪如何如何的猜疑可以消除了。汪一洲毕竟是画坛耆宿,他的文章一出来,立即引得北京和外省几位老画家应和。吴居一先生对记者谈了他对李明溪的评价,赞赏有加。吴先生乃当今画坛泰斗,他论人论画都可谓金口玉牙。于是,一批老画家成了画坛上的惜才若渴的开明先生。一些青年画家则撰文作惺惺之惜,大有兔死狐悲之感。那些玩画的藏家从大量文章中读到的却是投机和财富。李明溪的画价格直线飚升。
朱怀镜怀着幽默和欣喜的心境静观对李明溪的新闻炒作。他知道李明溪被炒得越焦越糊,他手中财富就会越大。但新闻毕竟是喜新厌旧,到了次年三月市人大会和政协会召开的时候,荆都的报刊上再也见不到李明溪的名字了。就连朱怀镜也只是偶尔想起这位失踪的朋友,猜想他这会儿是流落他乡了?还是早已冻死在某个荒野了?
这是本届人大和政协的第二次会议,没有牵涉人事问题,本来可以开得很顺利的。不曾想,中途节外生枝,两个会议都弥漫着火药味儿。异常气氛首先是从政协会议上散发出来的。近来,政协主席张先觉同市人大主任李光同、市长皮德求的关系越来越微妙。通常,人大会议比政协会议开得有气派。人大代表住的宾馆高级些,会议伙食丰盛些,发的纪念品也会多些。纪念品都是市里的一些企业赞助的,这些企业的头儿通常是人大代表。每次政协会议,委员们都会意见纷纷,觉得自己比人大代表低了一等。这次政协会议开到第二天的时候,就有委员听说人大会议那边今年发的纪念品更多,每位代表各有衬衣一件、领带一条、皮鞋一双、白酒两瓶、香烟两条。而政协会议这边,已有着落的纪念品就只是每人白酒一瓶、香烟一条。于是,委员们在讨论工作报告的时候,自然就对政协委员的地位问题表示关注了。当然,市一级政协委员,大多还算是有身份的,发表起意见来措辞温文尔雅,似乎谁也不在乎一双破皮鞋。而张先觉却是明察秋毫,见微知著。于是,他临时决定,在次日的大会上作了一次关于切实改进政协会风的讲话。张主席的开场白是高度评价政协多年来一贯坚持的好会风,要求大家继续发扬。随即提出了新的要求。首先是要求委员们认真开好会,坚持想大事议大事,积极建言献策。最后话锋一转,强调坚持廉洁的会风,并约法三章:第一,不准超标准安排会议餐;第二,不准发会议纪念品;第三,不准安排高档娱乐活动。张主席语言很有艺术,短短三十分钟的口头讲话几乎达到了煽情的效果,会场气氛被弄得庄严肃穆。尽管张主席只是就会风讲会风,委员却是心领神会,明白他的意思是针对人大会议的,便对他的意见表示赞同了。所以从当天中餐开始,政协会议改革就餐方式,开自助餐。委员们各自拿着盘子、勺子、筷子,依次领取食物。大家的表情似乎有种崇高感,场面几乎有些悲壮。早己运抵会议后勤组的纪念品,按照张主席的意见,全部物归原主。预定的三个晚上娱乐活动也被取消了。
人大会议就被推到一个尴尬境地了。人大李主任感到很恼火,找到皮市长议这事。皮市长意见,让人大办公厅去个领导,同政协协商一下。于是人大办公厅王主任奉命去找政协周秘书长,建议政协会上纪念品还是照发,两个会议平衡一下,发一样的东西。周秘书长说,关于廉洁会风的约法三章,是委员们提议的,主席会议表示同意,而且张主席也在会上宣布了,不便再推翻。同政协的这次别开生面的政治协商没有成功。李主任便再次找皮市长商量,说人大会是不是也不发纪念品算了?皮市长说代表们多是基层的同志,到市里来开一次会不容易,还是照发吧。个中曲折在政协委员们中间悄悄传开了,一股义愤的情绪便在暗自生长着。义愤是针对人大的。委员们听说人大会的纪念品照发不误,便越加觉得政协廉洁会风的约法三章意义重大。某种不可名状的气氛在政协会上弥漫着,几乎有些群情激愤了。各组讨论的焦点便一次比一次更加集中到了反腐败问题上,起初只是谈一些现象,后来慢慢就点到具体的人和事了,甚至形成了政协议案。事情就复杂起来了。本来,最近由于财政厅等单位腐败案件的发生,反腐败已经成为全市的热门话题。可人大会和政协会是要议大事,定大事的,不能开成反腐败专题会议。事先,为了保证人大、政协会议按法定程序圆满完成议程,市委领导专门研究过,决定"两会"暂时回避反腐败问题。按照市委指示,人大和政协领导事先都吹了风,要求大家集中精力想大事,议大事,不要过多讨论一些具体的个别的问题。宣传部门早早就开始了配合,清洁荧屏,清洁报刊,只发正面报道,特别重点宣传上次人大会和政协会以来各方面的重要成就。会议期间,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所议话题凡是涉及反腐败的都不予报道。可是,会议开到第四天的时候,政协会议几乎开成了反腐败的主题会,而人大会仍是按部就班依照程序顺利召开着。
朱怀镜在人大会上服务。这天晚上,张天奇邀他去房间扯谈。见面说笑一阵,张天奇轻声道:"怀镜,你受委屈了。有能力的人必然有人嫉妒,这是很正常的事。"朱怀镜忙道了谢。自从上次朱怀镜帮他了结向吉富贪污税款案后,两人见过几次面。可每次两人都只是邀几位朋友凑在一起喝喝酒,对那件案子半个字都没提及。张天奇在私下也没对朱怀镜说过一句感谢的话,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朱怀镜有时想这也许正是张天奇的老道之处,可有时又觉得张天奇薄情寡义。他望着张天奇问:"张书记最近还好吗?工作顺利吗?"张天奇微微一叹,说:"还好吧。只是个别小人在捣鬼。黄达洪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现在只要回到乌县去,随便在什么场合都会臭我。蒋伟这个同志也不讲原则。他去乌县任县委书记是我推荐的,可是在对待黄达洪的问题上他没有处理好。黄达洪说要回到乌县投资,蒋伟就把他当财神菩萨了。黄达洪是在我手上被处分了的,他现在回去提出要让县委领导到县界边迎接要警车开道,蒋伟居然完全照办。一个因打牌赌博被撤了职的公安局长,去深圳做了鸡头的人,却让县委书记陪着警车开道在乌县风风光光地兜了几天风!也不知怎么搞的上面居然还有人给黄达洪授警衔!他怎么又成了市公安厅的干部了?即便是落实政策,也得回乌县去落实嘛!"
朱怀镜知道黄达洪这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却没有想到他居然要回乌县如此风光一番。朱怀镜说:"黄达洪这人嘴巴子硬,不过就是说说而已。你又没什么事值得他说的,怕他干什么?"张天奇说:"我能有什么事让他说?只是干部群众不明真相,会让他搅乱了视听。有些话他说得难听,有些同志听了很义愤哩。"朱怀镜想知道黄达洪到底说了些什么,可张天奇自己不说,他也不便问,就换了话题:"张书记,我有件事请你帮忙。我老弟朱怀玉,在你手上被提为镇长。对他你是了解的。他如今当镇长也有两年多了,最近县里调整乡镇领导班子,能不能给他加点担子,去哪个乡镇任个党委书记。"张天奇笑道:"这个好说,我同蒋伟打个招呼就是了。不过话又说不死,蒋伟这人年轻,有点个性。我叫他堵一下黄达洪的嘴,让他别再乱说。蒋伟口上答应得好好的,可能就没有说。"朱怀镜明白了,张天奇其实是想让他出面同黄达洪说说。朱怀镜知道自己是降不住黄达洪的,干休所网球场工程黄达洪居然也伸手从中要了一笔,这就说明他把朱怀镜并不怎么放在眼里。听张天奇的意思,分明是在同他做交换。朱怀镜心想这张天奇是只有你帮他的,没有他帮你的。要他帮你,你就得为他做点什么。为了老弟的前程,只好同他做交换了。想了想熟识的人,只怕只有严尚明降得了黄达洪,而严尚明又只有皮市长降得了。真是一物降一物。朱怀镜就问张天奇:"张书记你是管政法的,严尚明你很熟吧?"张天奇说:"熟是熟,但都是工作往来,没有私交。"朱怀镜说:"我有个建议,你看怎么样。黄达洪是个匪性很大的人,宜软不宜硬。我想,干脆你放下架子,我约严厅长、黄达洪,再来几位朋友,吃顿饭。事先我把事情同严尚明说说,到了饭桌上,严尚明不用多说,只要点一下,黄达洪就明白了。"张天奇略作沉吟,点头笑道:"这样也好。黄达洪我也有好些年没见面了,看他发达到什么样子了?我听你安排吧。你老弟的事你放心吧。蒋伟再怎么有个性,用个把乡镇书记,我这地委副书记的话,他还是要听的。"
说好了这事,朱怀镜回了自己的房间。没有事情了,正准备去玉琴那里,有人敲了门。来的是鲁夫。鲁夫说:"朱处长,敲了你好几次门了,你都不在。"朱怀镜倒了杯茶给他,说:"我知道你大作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一定是有什么事。"鲁夫喝了几口茶,摇了半天头,才说:"朱处长,我是没有办法才找你的。袁小奇这人他妈的真不是东西!《大师小奇》你是看过的。当初他说得好好的,说付我两万块钱稿费。可是,书出了这么久了,帮他出了名,让他财源滚滚,却一分钱的稿费都不付给我。我知道他这次来开政协会了,想找找他。可他却面都不肯见!这一次,他要是不给钱,就别怪我不客气。"朱怀镜大惑不解:"袁小奇如今是声名显赫的慈善家,怎么会吝惜一两万块钱?"鲁夫冷冷一笑,说:"哼,慈善家!"听鲁夫这不屑一顾的口气,朱怀镜不禁有些兴奋。他想从鲁夫嘴里知道些袁小奇的隐秘,便欲擒故纵:"你们两位都是我的朋友,我虽然同他常打交道,但真正了解他只是从你书中。"鲁夫道:"自古到今,书上的话有几句是真的?袁小奇若是识相,我就手下留情,就让他这个谬种流传吧,不然我就实话实说了。"朱怀镜发现鲁夫说这话的时候,脸色红都不红一下。第一次见识到文人的脸皮也会这么厚,朱怀镜暗叹大开眼界:"你的大作《大师小奇》洋洋三十万言,难道就没有一件事是真的?"鲁夫故作幽默说:"方块字是真的。"朱怀镜哭笑不得,发现这位鲁大作家可能也是位病人。可鲁夫马上说了些比任何人都正常的话:"朱处长,我知道袁小奇现在同上上下下达官贵人都有联系,根基很牢。正因为这样,我如果放弃了沉默,会让很多人难堪的。所以,还是烦你递个话,让他顾忌些。"鲁夫脸上阴阳怪气的。朱怀镜头一次意识到维护谎言也可以成为众多体面人的共同利益。袁小奇如果真的是一只戳不得的纸灯笼,就连他自己也会陷入窘境:"鲁夫先生,你理智些。我答应你,帮你去找找袁小奇。我相信袁小奇不会在乎一两万块钱的。你千万别急着发什么文章说这说那,那样对谁都不好。"鲁夫说:"那好,就拜托朱处长了。"
鲁夫起身告辞。朱怀镜看时间,还早,才九点多钟。好几天没去玉琴那里了,真有些想念。可又想文人们多半有些神经质,说不定鲁夫一觉醒来,猛然发现自己的形象很高大,用不着为区区两万块钱低三下四,干脆他妈的呼唤真理算了。若是这样,事情就糟了。反正不晚,去找一下袁小奇吧。
朱怀镜到了天元,乘电梯直上八楼。楼道口有两位保安站在那里,拦住了朱怀镜,问他找谁。朱怀镜说找袁小奇。保安说对不起,袁先生说今天不见客人。朱怀镜心头早有火了,可同保安争起来又失自己身份。他压住火头,自我介绍了。保安并不在乎他是市政府处长,只说对不起,我们对客人负责。朱怀镜便有些忍不住了,正要发作,黄达洪走来了,老远叫道:"朱处长,对不起对不起,我才要下去接你哩。袁先生在等你。"两位保安这才立正鞠躬,齐声道歉。走在走廊里,黄达洪告诉朱怀镜,袁先生每次回来,都是热门新闻人物,休息不成。没办法,只好在这里包一层楼,请酒店的保安把关。朱怀镜却想,这都是屁话!人大会和政协会的住地都有公安人员负责保卫,来客都需登记,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去的。袁小奇不过是故作神秘,抖抖威风罢了。
门一开,见里面客厅里坐了好些人,有些是朱怀镜见过的,他们是袁小奇的手下。多是些新面孔,而且多半面呈凶相。袁小奇靠在沙发上笑道:"啊呀,朱处长,你好啊!"直到朱怀镜快走近了,他才慢慢站了起来,握手道好。朱怀镜刚才在楼道口本来就不高兴了,这会儿见袁小奇半天不起身,显得怠慢,心里越发恨恨的。便玩笑道:"袁先生的架子可是越来越大了,我差点儿都进不来了。"袁小奇摇摇手,朗声一笑,"哪里啊,朱处长真会批评人。我袁小奇能有什么架子?对不起,这次一来就开会,没有来得及拜访你。我知道朱处长很忙,没事不会来找我的。朱处长有什么事?请指示。"朱怀镜笑道:"说指示不敢。有个小事情,想单独同袁先生说说。"袁小奇说:"好吧。我也正好有事向你汇报。"袁小奇话音刚落,其他人就起身点点头回自己房间了。袁小奇比刚才客气多了,亲自为朱怀镜点了烟:"什么指示?"朱怀镜心想这袁小奇真是演技超群,他也许有意要让手下弟兄们知道,自己在政府官员面前是怎么个架势。朱怀镜也就故意端起政府官员的架子,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慢吞吞吸了几口烟,才把鲁夫索稿费的事说了。袁小奇听罢,鄙夷地摇摇头说:"这些文人,难怪让人看不起!为了两万块钱,搞得天摇地动。他早惹得我心烦了,如今又来烦你朱处长!"朱怀镜不想同袁小奇讨论文人如何,只把直话说了:"我的意思,就只是两万块钱的事,给他吧,省得麻烦。"袁小奇说:"朱处长,不是我不给。鲁夫的稿费由出版社付。鲁夫又反过来找我。一两万块钱,我不在乎,可得有个给的理由。我不能因为人家说我是慈善家,见人就给钱是吗?帮助失学儿童,我给钱;帮助孤寡老人,我给钱;支援灾区,我也给钱。可是鲁夫这稿费不明不白,我不能给。"听了袁小奇这番话,朱怀镜明白了他的处世之道。能给他带来名利的钱,再多也给;否则,钱再少也不给。看样子,只有对袁小奇晓以利害了。可又不能把话说得太露了,他考虑了一下措辞,说:"袁先生,俗话说,小鬼难缠。万一鲁夫什么也不顾忌了,写篇说坏话的文章到外面一发,皮市长面子上不好过的。当领导的,最注意的就是影响。"袁小奇笑道:"我明白朱处长的意思。你是说怕鲁夫写文章说他自己那本书全是胡编乱造的?那他就写吧。到头来只会让人家说他不是东西哩!我还可以站出来证明那本书的确是假的,我还可以去法庭告他把我描绘成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神汉哩!笑话!"
想不到袁小奇自己点破了这层意思,朱怀镜便感觉这人原来骨子里是个无赖。"袁先生,何必要把事情弄到这地步呢?对谁都不利。既然你说到这意思,我就说,书的真假,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一旦鲁夫在这事上做文章,同你有联系的所有领导、朋友都会陷入尴尬境地,当然也包括你自己。不瞒你说,我最关心的还是皮市长怎么看这事。所以,你还是付他两万块钱算了。"袁小奇沉默片刻,终于松口了,"好吧,我就当看你朱处长的面子。"说罢就打电话叫来了黄达洪,让他明天拿两万块钱付给鲁夫。袁小奇笑道:"朱处长,我很佩服你,为朋友舍得出力。"朱怀镜说:"袁先生,不是我讨你的人情。要说朋友,你和鲁夫都是朋友。但在这件事上,我是为你考虑的。"袁小奇说:"谢谢你朱处长。"回头又对黄达洪说:"达洪你十分钟之后叫弟兄们过来,我们消夜去。我同朱处长还有话要说。"
黄达洪走了,袁小奇神秘兮兮起来,"朱处长,政协会上的气氛不对头,成天讨论的是反腐败,有件事是冲着皮市长的。今天下午有人讲到皮杰的天马娱乐城,说那里是荆都最大的淫窝。我估计,明天会有委员提案的。我想找皮市长汇报这事,他忙,找他不到。"朱怀镜吃了一惊,却没有表露出来,说:"有些人对领导干部子弟经商有成见。说句实话,平民百姓子女是人,领导干部子女也是人。只兴平民百姓子女做生意,就不准领导干部子女做生意?其实天马我去过,并不是外面说的那么回事。对皮市长,我可以说是最了解了,他对皮杰是严厉有余,关爱不多,从来没有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就对他有什么特别关照。领导干部,不好做人啊!好吧,我向皮市长汇报一下。袁先生,我先替皮市长感谢你。"袁小奇说:"哪里的话,皮市长对我很关心,对他忠心,是应该的嘛。朱处长,我们一起去消消夜吧。"
朱怀镜想马上去找皮市长汇报,便推说还有事,谢谢了。下了楼,见时间已是十一点了,他先打了方明远的手机,问这会儿皮市长在哪里。方明远问有什么事。朱怀镜说这事不大也不小,电话里不好说。方明远想了想,让朱怀镜去荆园六号楼,他在楼下厅里等他。朱怀镜坐的士飞快地去了荆园六号楼。方明远已在楼下等着了。两人上去敲了门,开门的竟是陈雁,一身睡装打扮。陈雁说道请进,完全是主人味道。走过门厅,才见皮市长穿着睡衣,正伏案批阅文件。陈雁给朱方二位倒了杯茶,进卧室里去了。皮市长日理万机的样子,眼睛半天才从文件上抬起来:"怀镜,什么事这么急?"朱怀镜便把政协会上的情况细细说了。皮市长听罢非常气愤,"这个皮杰,尽给我惹麻烦!政协委员们提的意见是对的!荆都市区,应是全荆都的首善之区,怎么能让腐朽的生活方式如此大行其道?你们传我的指示,今晚马上封了天马娱乐城,看到底问题有多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绝不姑息!"朱怀镜和方明远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皮市长站起来,来回踱了一会儿,站在客厅中央,缓和了语气说:"这个问题不能过夜,今晚一定要处理。请你两位连夜同公安部门联系一下。怀镜不是同分局的宋达清同志熟吗?要他亲自督阵。你们去吧。"
两人出来,去了隔壁方明远的房间,商量这事怎么办。方明远说:"皮市长对皮杰一向要求很严,这事今晚一定要办的。这样吧,我们先去天马找皮杰,把他老爸的指示传达了,让他自己有个数。然后我们再去找宋达清,同他商量一下怎么行动。"两人便飞快地奔天马而去。这会儿已是午夜十二点,娱乐场所的男男女女们玩兴正酣。
第二天,关于天马娱乐城被查封的消息在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中间传播开了,而且差不多都知道是皮市长亲自下令给公安部门的。对此事却是各有各的评价。有人说皮市长是在演戏,做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有人说皮市长哪是在封天马?而是在封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嘴巴;当然也有人说皮市长敢于对自己儿子下手,铁面无私,难能可贵。不过说这话的多是头上有一定职务的领导,也多是在公开场合。
但政协会上反腐败的话题还是没有压下来,很快就传染给人大会了。两会的提案和议案很大一部分是有关反腐败的,点到了具体部门或人和事。市政府一些手中掌有实权的部门几乎成了众矢之的。事态既然如此了,市委和市政府就该有个态度了。市委书记陈寅生和市长皮德求在人大会上专门就反腐败问题讲了话,全体政协委员列席了会议。陈书记主要讲了反腐败的重要意义和市委反腐败的决心。皮市长接下来讲,按惯例首先自然要对陈书记的讲话作简要概括和高度评价,再讲下去就很实在了,大家喜欢听。皮市长说有少数领导干部自律不严,见利忘义,见色起意。从最近发生的几起领导干部经济案件看,有一条规律,就是人人都有情妇,有的甚至不止一个情妇。金钱总同美色绞在一起。要洁身自好啊,同志们!
不管怎样,人大会和政协会还是要圆满结束的。散会的当天,朱怀镜约了严尚明、张天奇、袁小奇、皮杰、宋达清、黄达洪等在龙兴大酒店吃晚饭。他事先同严尚明把张天奇的意思说了。严尚明同张天奇本来就有联系,免不了需要相互关照,便满口答应从中撮合。朱怀镜和张天奇、宋达清三人先到了,坐在包厢喝茶说话。玉琴专门出来陪着。一会儿皮杰到了,见了宋达清,就玩笑道:"宋局长,辛苦你了,三更半夜的,还亲自率领弟兄们去我们天马检查指导工作。"宋达清却不好意思了,握着皮杰的手使劲摇了摇说:"对不起你了。你老爸也太认真了。要是所有领导干部都像皮市长这样,老百姓就满意了。"皮杰很是生气的样子:"我也是老百姓啊,我就不满意。做他的儿子,别想捞什么好处!全家人都得夹着尾巴做人。我算是遵纪守法的了,可我老爸还总是动用专政工具来对付我。"皮杰这话又让宋达清手足无措了,只知嘿嘿地笑。
袁小奇和黄达洪到了。黄达洪一进门,来不及介绍袁小奇,先啊呀呀一声,握了张天奇的手,说:"是张书记啊,你好你好!"张天奇也很是热情,道:"达洪啊,早就听说你发达了,果然气派不凡。"看他俩场面上一来一往,不知情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节。张天奇同袁小奇没有见过面,朱怀镜替他们介绍了。张天奇把手伸了过去,"久闻袁先生大名,幸会幸会。"袁小奇豪爽道:"张书记,你好你好。我们虽未见过面,可常听朱处长说起你。"他说着就望望朱怀镜。朱怀镜便点头而笑,很有面子。袁小奇放下张天奇的手,恭请他先入座,"正好我同张书记的名字共着一个'奇'字,最大的莫过于天,所以张书记是天奇,我袁某只是小奇。托张书记的福了。"大伙儿一齐笑了。这时严尚明到了,进门就拱手致歉。大家都站了起来,请严尚明入座。相互让了让,最后请严尚明坐了首席,次者张天奇、袁小奇。其他各位随意就座。各位带来的司机安排在隔壁,另开了一桌。玉琴客气着问问各位,就招呼服务小姐上菜。大家都说不喝白酒,便上了葡萄干红。
朱怀镜举了杯,感谢各位赏脸,请大家先干一杯。自然有说干的,有说不干的。朱怀镜就说头一杯,干了吧。严尚明今天爽快,一仰脖子干了。朱怀镜早干了,亮着空杯子晃了一圈,说严厅长都干了,我看谁不干。大家只得干了。严尚明听着这话,心里很受用,很风度地笑着。
喝红酒,气氛轻松自在些,随意举杯,随意说话。喝了一会儿,严尚明愈加高兴了,说:"今天正好是八位,算是八仙了。正好又有一位女士,梅总就是何仙姑了。"这话本不太幽默,可严尚明能有此等表现已很不错了。大家笑了起来。朱怀镜抓住这话借题发挥:"俗话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可我们这八仙之间要的是同舟共济。对不对严厅长?"严尚明点点头:"朱处长说得好。袁先生在外面没有办不了的事,若万一在荆都碰上什么麻烦,找我找小宋都行。张书记是地方大员,达洪常驻荆都,有事别客气,你同张书记是老乡吧?听说你在他们那里也有生意?跟你说,在若有碰上什么不方便的,你只管找张书记,他是我的老朋友了。袁先生是你的老总,你自然要听他的。在荆都你多听我的,去若有你就听张书记的,袁先生不会有意见吧?"黄达洪就专门举杯同张天奇碰了,很是诚恳:"张书记,我黄达洪本是你一手栽培的,只怪我自己不争气,硬要出来闯江湖。今后要请你多多关照。"张天奇笑道:"达洪说到哪里去了。你以后去若有就不要客气,找我吧。"黄达洪虽是个土匪性子,但要是比他高一等的人有意思伸出一条腿来,他便什么也不顾巴不得抱住粗腿往上爬。最老道的要数严尚明,假装糊涂,只当什么事都不清楚,就把两人的过节轻描淡写地化开了。朱怀镜觉得很长见识,他原来想着这事很难处理的。
皮杰总是拿宋达清开玩笑,要他写份汇报材料,向市政府详细汇报那天晚上在天马检查的情况,看到底有多大问题。宋达清笑嘻嘻的,说天马不照样开业了吗?早没问题了,还用汇什么报?严厅长便以叔辈身份数落皮杰,说你爸爸这是爱护你。你那里要是真有违法行为,下次不要宋局长去了,我亲自带领厅直属大队去。尽管严厅长脸色严肃,大家却只当玩话来听,都笑了起来。严厅长便也笑了。大家尽欢方散。
朱怀镜送走各位,自己借故留下了。玉琴有些怪他,去了房间,便生起气来,"你呀,今天要不是请客,也不会来看我的。"朱怀镜直喊冤枉:"我每天晚上都想来看你。我一个人睡在荆园也是睡,何必不过来搂着个人儿睡?只是这几天太忙了,每晚都忙到深更半夜。太晚了,又怕吵了你,就不来了。"玉琴不相信他这么忙,问:"你以往都说会前忙些,真到开会了就没事了。这回怎么这么忙?"朱怀镜不便细说这次人大会和政协会的内幕和花絮,只假言敷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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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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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eshunet.com/ 第十一节
曾俚来了信。朱怀镜拆开一看,才知道他早已离开荆都了。朱怀镜拈着曾俚的信,想不出这回他会去哪里。朱怀镜心里总悬着自己提拔的事,便想多找些机会在皮市长面前行走。可最近皮市长总是在下面调查研究,没有呆在机关。朱怀镜只能每天在电视新闻里看见皮市长。平时皮市长下去,都是事先安排好了日程。可这次皮市长说,得下去务务虚,好好研究一些问题。于是他只带了一位副秘书长和秘书方明远,另外就是警卫吴参谋和司机老刘,真的是轻车简从。当然电视台还是要去人的,去的自然又是陈雁。日程也就没有细细研究,下去看情况办。朱怀镜同方明远打过几次电话,都是随便扯谈,他其实是想知道皮市长哪天回来。
有天晚上,朱怀镜想去玉琴那里。走过办公楼,发现皮市长办公室的灯是亮着的。看看时间,已是十一点多了,只怕是皮市长回来了。皮市长也太辛苦了,这么晚了还在办公。朱怀镜想上楼去看看皮市长,却又怕打搅了领导。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壮着胆子上楼去了。见门虚掩着,一敲门,不见回应。朱怀镜就想往回走,又很不心甘。推门进去,外面这间是方明远的办公室,不见任何动静。又见里间门也是虚掩着的。这下朱怀镜真有些忐忑了,不敢去推那扇门。可这情形是不容迟疑的,要么趁皮市长没看见轻手轻脚走了,要么推门进去,多考虑一秒钟就会多一些尴尬。朱怀镜一咬牙,脸上一热,推开了虚掩的门。只见宽大的办公桌前,皮圈椅光溜溜地空在那里。灯光毫无意义地照耀着。朱怀镜顿时有种做贼的感觉,满心恐惧,拔脚就想逃离。就在他转身之际,眼睛的余光瞥见办公桌下像是有只皮鞋的影子。再定眼一看,却发现是只脚。朱怀镜心脏跳到喉咙口了,跑过去一看,原来是皮市长倒在办公桌下:"皮市长,皮市长,您怎么了?"皮市长没有答应,纹丝不动蜷在地毯上。朱怀镜忙伸手摸摸皮市长的额头,有些发凉。他马上想到打电话给值班室,可刚提起电话又放下了,低头闻闻皮市长的嘴看是不是有酒味。如果皮市长只是因为喝醉了酒,让他给弄得天摇地动就不好了。没闻见一丝酒味。朱怀镜抓起电话直接打给了市急救中心,急救中心简单问了一下病人的情况,说马上就到。打完急救中心电话,他又打了机关医院电话,然后打电话给值班室,再打电话给柳秘书长。
柳秘书长到了,朱怀镜飞快地跑下楼去。快到大门口,就听到急救车呜呜叫着开来了。朱怀镜感到一下子轻松了。车到办公楼前停下,医务人员飞快地打开后门,扛着担架、氧气瓶及一应急救物品随朱怀镜上楼。楼上已等着好些人了。那位医生说话间就已经戴好了口罩,只露着两只眼珠子,朝柳秘书长点了点头:"请让屋里的人离开。"柳秘书长挥挥手,让大家都下楼去待命,只他和朱怀镜在这里守着。朱怀镜问:"要不要告诉王姨?"柳秘书长说:"还是等等吧。等情况稳定了再说,免得云仪同志担心。"
两人静下来不说话的时候,气氛就特别紧张。大约两个多小时以后,那位负责的医生才出来。柳秘书长和朱怀镜忙站了起来。医生说:"是大面积心肌梗塞。病情稳定了,但还没有完全脱险,得马上送急救中心去。"柳秘书长说:"一切听你们医生的。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医生说:"你们随两个人去吧。唉,皮市长到底还算命大。要是迟通知我们十几二十分钟,后果不堪设想。"柳秘书长便望了眼朱怀镜说:"就我们俩随去吧。"医务人员小心地抬着皮市长上了急救车。坐在车上,柳秘书长意味深长地握了一下朱怀镜的手。
医生只按他们的职业要求处理这一切,可现在情况稳定了,柳秘书长的政府意识便又上来了。他问医生要了急救中心主任的电话,拨通了,"喂,向主任吗?我是市政府柳子风。皮市长突发大面积心肌梗塞,经过你们中心现场抢救,情况基本稳定了。现在正在送往你们中心途中。请你亲自安排一下病房,做好一切准备。"一会儿就到了急救中心,好几位医生已等在大厅门口了。一位矮胖的医生迎上来同柳秘书长握手,朱怀镜便猜这人只怕就是急救中心的向主任了。果然是向主任,同柳秘书长是老熟人。皮市长被送进高干急救室。柳秘书长和朱怀镜只能坐在走廊里等候。向主任觉得难为情,便在进急救室的时候朝柳秘书长笑了笑。柳秘书长表示理解,扬扬手示意他进去亲自督阵,然后挂了常务副市长成仁的电话。成副市长听完柳秘书长的报告,说马上赶到医院,并让柳秘书长打电话叫车。柳秘书长边打电话叫司机边对朱怀镜说:"你打电话给方明远,把情况同他说说,要他马上去皮市长家接云仪同志来医院。"
没多久,成副市长同王姨几乎是同时到了。皮杰也来了,搀扶着他妈妈。王姨眼皮发红,想必在车上哭过了。成副市长和柳秘书长安慰了王姨,再让方明远去找医生安排个房间,先让王姨休息。王姨却坚持要进去看看老皮。成副市长就劝道:"云仪同志,你要冷静,克制一下。现在医生正在全力抢救,我们不能进去。你先休息,等可以进去了,马上通知你。"这时方明远已安排好房间了,回来带着王姨去休息。方明远因为没有陪皮市长加班而感到很不自在,好像皮市长落到这步田地都是他害的。
安顿好了王姨,成副市长说:"子风,我俩研究一下。我看要成立个治疗领导小组。我任组长,你和卫生厅马厅长任副组长,再就是市人民医院、医大附属医院、市急救中心等单位的负责同志为成员。领导小组下面设立专家小组,由卫生厅长提名,把市里有关方面的医学权威全拉上来。"柳秘书长说:"事不宜迟,我马上通知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的人员到位。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就定在四点半开会怎么样?"成副市长说行。柳秘书长便让朱怀镜打电话给卫生厅长,让卫生厅长再通知有关专家。朱怀镜手头没有卫生厅长家的电话,方明远没声没响地掏出了电话号码本子,告诉朱怀镜。朱怀镜知道方明远心里难堪,因为柳秘书长不太理睬他。
打完电话,朱怀镜去上厕所,方明远也同了去。朱怀镜知道他是想试探一下柳秘书长说了什么。方明远当领导秘书多年,最善察言观色,早从柳秘书长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了。朱怀镜却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必要把柳秘书长说的话告诉他。话传来传去会传出麻烦来的。朱怀镜就说:"真的好险。我本来是失眠,起来到院子里走走。见皮市长办公室的灯亮着,就想上去同你扯谈。一去,不见你,再推开里间门,就见皮市长倒在地上,再迟十分钟,只怕就坏事了。"方明远很后悔的样子,说:"这次在下面很辛苦。下午才回来。我问他还有没有事,他说让我休息。我晚上就没有来了。"朱怀镜说:"这也怪不了你。"两人说着就到了急救室门口了,便不说了。柳秘书长在不停地看手表。成副市长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像位将军在指挥一场残酷的战斗。
这时,向主任出来了,摘下口罩,刚准备向柳秘书长汇报,马上又看见了成副市长,眼珠子就在两位领导之间递了几个来回,说:"向成市长和柳秘书长报告,皮市长不会有大问题了。家属可以进去看一下。"成副市长点点头,过来握住向主任的手,说:"感谢你,感谢你们全体同志。这样,老向,我刚才同子风同志商量,成立个领导小组,你参加一个。领导小组下面设专家小组,专家由卫生厅马厅长定。他们马上就到,我们先开个紧急会。"向主任连连点头,"这样好。皮市长是累的啊!我马上叫人安排会议室。"柳秘书长对朱怀镜说:"怀镜,你去请云仪同志吧。"方明远也随朱怀镜一道去王姨房间。
这时,卫生厅马厅长和几位院长、专家到了。成副市长过去同他们一一握手。马厅长摇着头说:"你们领导同志辛苦啊!皮市长这都是累的!"几位院长也都说是啊是啊,都是累的,市里领导太辛苦了。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开联席会去了,朱怀镜和方明远仍留在急救室门口值班。方明远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怀镜,柳秘书长好像很不高兴?"朱怀镜说:"没有吧?大概是心里急。这么大的事!"方明远感慨道:"唉!皮市长快六十岁的人了,一年到头,没有一天闲着。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跑都觉得有些吃不消。"朱怀镜从来没有见过方明远这个样子,内心同情,便有意附和着方明远,你一句我一句,把皮市长说成焦裕禄了。领导小组和专家小组的联席会散了,几位专家一道去病室看了一回出来,在楼道里碰会儿头,便散了。成副市长和柳秘书长也准备走。柳秘书长交代朱怀镜和方明远再坚持一会儿。朱怀镜很想知道开会研究的情况,可柳秘书长不可能同他细谈,细谈了便有上级向下级汇报工作的意思了。他便只好小声地问柳秘书长:"没事吧?"柳秘书长说:"没事。"
直到八点半钟,两位接班的人才来。朱怀镜累得不行了,回家什么也没吃,便倒在床上。忽然想到:"我这次是救了皮市长的命啊!"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半。他急忙穿了衣服就赶到急救室,正好王姨和方明远从里面出来。王姨见了朱怀镜,眼泪一滚出来了,拉着他的手呜呜哭了起来:"怀镜啊,谢谢你啊!这次不是你,老皮他就没命了!"朱怀镜忙说:"王姨,这都是皮市长自己命大,必有后福的。"王姨说:"是菩萨不让你睡觉,让你去救我老皮啊!不是菩萨保佑,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怀镜,你是属什么的?"朱怀镜说:"属牛。"王姨眼睛一亮,说:"这就更巧了!命这东西,不由你不信的。算命先生真就说过,我老皮同属牛的人在一起就会遇难呈祥的。"朱怀镜注意到方明远有些不自在了,便说:"哪里啊,王姨,是皮市长自己命大。"
皮市长在急救中心住了二十来天,情况大为好转了,便转去省人民医院。领导生病住院,对有些人来说是个机遇。每天便有很多人去医院看望皮市长。成副市长同柳秘书长商量,决定安排武警战士全天候值班,不让来人打扰皮市长。方明远、警卫吴参谋和司机老刘三个人自然是天天守在医院。朱怀镜一下班也呆在医院。尽管派武警值班,上医院来探望的人还是天天不断,都被武警战士挡了回去。陈雁是个例外。她总是晚上来,让朱怀镜或者方明远陪着在皮市长病榻前坐上一会儿,说说话就走。皮市长住院不让别人探望,这事在外界一传,人们便觉得我们有位好市长。谁都清楚,有些领导住一回院,比做一笔大买卖赚的还多。
皮市长从来没有亲自给朱怀镜打过电话,平时都是方明远代劳的。这一天皮市长突然打了电话来,朱怀镜一下子竟然没有听出皮市长的声音,弄得很慌乱。敲了门进去,不见方明远在里面。他便给皮市长杯子里添了茶,再为自己倒了一杯。皮市长严肃地望着朱怀镜问:"怀镜,那个天马娱乐城,你听到什么说法吗?"朱怀镜不知皮市长是什么意思,不敢贸然答话,便说:"我倒是没听说什么。"皮市长显得有些义愤,说:"老百姓意见很大!上次两会期间,我下令查过他们,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我想,这个娱乐城,不能再让天马公司搞下去了。再让他们搞下去,非出大乱子不可。我的意见是,让龙兴大酒店买下娱乐城。当然这得让龙兴自愿,不搞行政命令。你同商业总公司雷拂尘和龙兴的梅总很熟,就请你同他们把意向先说说。具体的再让天马总公司同龙兴大酒店自己去谈,我们不干涉。"朱怀镜说:"行,我同他们两位说说吧。"他话说得从容,耳根却忍不住有些发热,心想皮市长怎么知道自己同玉琴很熟?皮市长说:"好吧,这事就麻烦你同他们说说。注意点方法,不要让他们误以为我们在施加影响。"皮市长"好吧"二字刚出口,还没说出下文,朱怀镜就明白首长的指示完了,自己该告辞了。皮市长在办公室比在家里严肃些,朱怀镜也没感觉有什么不自然的,很恭敬地站了起来,说:"市长您忙吧,我走了?"
回到办公室,准备去玉琴那里。在办公楼前碰上方明远。朱怀镜没有说刚才到皮市长那里,他意识到皮市长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这事情。只问:"明远,几天没见到你了,这么忙?"方明远说:"我正准备找你哩。皮市长想看看《南国晚报》上写的袁小奇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却说现代登仙术》,听说那位作者是你的同学,原来在我们政协报社工作,最近好像辞职了。我找了好些天,没找着。"朱怀镜听说了也想马上找到那篇文章,看看曾俚到底说了些什么。
同方明远别了,朱怀镜开车去了龙兴大酒店。自己开门进了玉琴家,却见玉琴还没有回来。玉琴现在忙多了,一般不可能按时下班的。朱怀镜自己倒了杯茶。沙发边的报篮里有一叠报纸,朱怀镜拿过来翻了翻,居然找见了那张登了《却说现代登仙术》的《南国晚报》。看完了,塞进了自己的包里面。朱怀镜纳闷的是,曾俚的文章只字不提谁的名字,可方明远怎么说是写袁小奇的呢?看来袁小奇是何等货色,大家都心照不宣。
玉琴回来,两人坐着看电视说话。皮市长交代过要注意方法,朱怀镜便不急于说起天马娱乐城的事。玉琴显得有些累,朱怀镜就说早些休息吧。朱怀镜刚平躺下来,玉琴便爬了上来,疲沓沓的像个橡皮人。他知道她太辛苦了,撑着这么大的酒店,生意又不好做。让她静静地休息了一会儿,朱怀镜才把她放下来,揽在怀里,问:"最近生意好些吗?"玉琴说:"不见得怎么好。自从天马娱乐城开业以来,我们的餐饮、保龄球、歌舞厅、桑拿都不行了,甚至客房生意也受到影响。"朱怀镜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玉琴,你想过把天马娱乐城买下来吗?"玉琴说:"没想过。他们哪会舍得?"朱怀镜说:"天马公司的摊子铺得太大,我看也未必顾得过来。我前不久听皮杰说起过这意思。你先想想,我出面和皮杰说说意向。"玉琴说:"莫太急于接触,我找几位副总先商量一下,得谨慎些。"既然玉琴答应同几位副老总先商量一下,朱怀镜便不再说这个话题了。
第二天上午,朱怀镜专门去了商业总公司,同雷拂尘扯着扯着,就扯到天马娱乐城的事了。尽管朱怀镜很方法,雷拂尘一听就知道他是带着某位人物的旨意去的。雷拂尘当然没有把这层意思说破,只是就事论事,说他会支持龙兴大酒店买下天马娱乐城。
一个多月时间,天马娱乐城同龙兴大酒店磋商了好几次,协议条款越来越明朗。玉琴处事谨慎,每次协商会后,她都要向雷拂尘通报情况。雷拂尘表态总是很原则,让玉琴心里不怎么有底。但收买天马娱乐城她是打定算盘了,心想这样也许是龙兴大酒店的长久之计。可是今天,皮杰终于亮出了底牌,她却没有信心了。皮杰出价二千八百万元,玉琴嫌太贵了。当天晚上,皮杰打了电话来,把今天协商的情况告诉了朱怀镜。吃过晚饭,朱怀镜去了玉琴那里。朱怀镜不急于问起天马的事,只先扯些别的话。他知道过会儿玉琴自己会说起的。果然玉琴就说了:"皮杰真吃得咸,要价二千八百万!"朱怀镜问:"到底值多少,你心里有数吗?"玉琴说:"这得评估。可他这也是请专业人员评估的,怎么说呢?评估报告我看了,一眼就看出问题。譬如说保龄球馆的设施,估价八百六十万。哪值得这么多?他们是十二球道的场子,算上装修,依荆都造价,最多五百五十万元。光这一项,就高估了三百一十多万元。"朱怀镜听得有些意思了,笑道:"你的生意经还蛮熟嘛!账算得丁是丁,卯是卯。按你的意思,多少才愿接受?"玉琴说:"我大致算了一下,按他这个数,我至少吃亏一千万。"朱怀镜有些吃惊,却说:"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但我想,高价也自有道理,他们就算是做一回房地产,当然是溢价出售了。我建议你们再谈谈。谈生意嘛,是要靠谈的。"玉琴笑了起来说:"你让我感觉就像是皮杰派来的商业间谍。"朱怀镜捏了把玉琴的脸,说:"我就是当商业间谍,也只会当你的间谍呀!"他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热,便掩饰着把脸贴过来挨着玉琴亲热。
第二天上午,朱怀镜一上班就打了皮杰电话,把玉琴的意思说了。当然没有说得太细,他毕竟心里有些鲠鲠的,就像自己在出卖玉琴似的。当天下午,朱怀镜随司马副市长下基层去了。一去就是五天。回荆都是星期六,朱怀镜把行李往办公室一放,就去了玉琴那里。开门进去,却见玉琴躺在床上。朱怀镜上前去,见玉琴原来醒着,眼眶子有些陷下去了。"你病了?几天了?吃什么药了吗?"玉琴勉强一笑,说:"没事的。我还上着班哩。"朱怀镜在玉琴的脸上不停地抚摸着:"你瘦了。"玉琴说:"告诉你,天马娱乐城我们买下了。昨天成的交。"朱怀镜问:"多少的价?"玉琴闭上眼睛,说:"二千八百万。"
朱怀镜吃惊了:"怎么?一点儿价都没砍下来?"玉琴摇摇头,没有说话。朱怀镜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关了手机,安安心心陪了玉琴两天。玉琴是没办法闲着的,虽是周末,也得勉强撑着去招呼酒店生意。只是人确实有些憔悴,每次出门便小心化了妆。
星期一,皮杰来电话:"朱哥吗?娱乐城还是卖出去了,感谢你啊。这娱乐城总让我老头子看着是坨眼屎,今后他再也没什么说的了。"朱怀镜说:"感谢我什么?你是商业奇才啊!"皮杰哈哈大笑起来:"朱哥过奖了,没有你在中间斡旋,我和梅总连谈都谈不下来,你那位梅总可精呀!晚上我想请你玩玩。"朱怀镜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
快到中午的时候,皮市长打电话过来叫朱怀镜。这是皮市长第二次亲自打电话给他。上次皮市长打电话来,朱怀镜以为是自己好运来了,竟暗自欢喜。这回他就不敢再心存这份侥幸了。皮市长靠在椅子里,双手叉在小腹处:"到下面跑了几天?"皮市长这随意问问也是寒暄的意思。朱怀镜却不能随意回答个是就了事了,便很得体地回答说:"这次司马市长主要是下去看看二季度财贸任务完成情况。总的来说还不错,下面普遍认为今年市里财贸会议定的几条政策好,同志们很有劲头。"皮市长点点头:"哦……行!"让人既可以理解为他在肯定朱怀镜的汇报,又可以理解为他结束了这个话题。朱怀镜就不再说下去了,很恭谨地站着聆听指示。这时听得外面有响动,知道是方明远从外面回来。皮市长便叫道:"小方,快下班了,你先走吧。我同怀镜还扯一些事情。"方明远这才知道朱怀镜在里面,朝里探着头笑笑,走了。朱怀镜便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皮市长面色慈和:"怀镜,你的能力比较全面,工作很不错,作风也扎实,我是满意的。我说过,你的事,我会负责到底。我说话算数。我同有关领导通了气,准备让你去财政厅任副厅长。财政厅的班子是彻底换了的,全部是从地市领导中安排来的。还空着一个副厅长职位,你去吧。我觉得你熟悉财政工作,在县里当过管财贸的副县长,有实际经验。到市里又当财贸处处长,熟悉财贸系统情况。而且你的理论水平也不错,我看你写的一些文章也好,你主编的财源建设那本书也好,都不错。这个安排,你自己考虑怎么样?"朱怀镜胸口早怦怦跳了,说:"我听从皮市长安排。我个人没有什么可考虑的,对皮市长的器重只有万分感激。我不会说太多的漂亮话,反正一条,我是你用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给你丢脸!"皮市长笑道:"这个我相信。不过一条,你还年轻,像你这个年纪,直接从处长提到重要厅局任副厅级实职,不太多。所以我交代你一条,就是自始至终都要戒骄戒躁,谦虚谨慎,与人为善。怀镜,我这只是个别向你通个气。就在这几天,组织部门会来考察你的。"
朱怀镜明白皮市长的意思,是交代他自己别先到外面多嘴,要严守组织机密。"我会注意的。"朱怀镜这话说得含糊,却也是多重意义:既有注意表现的意思,也有注意保密的意思。反正皮市长听着满意,站起来握了朱怀镜的手说:"那就这样?你先去吧,我过会儿走。"
朱怀镜下楼来,心情的欢快自不用说了。只顾着暗自高兴,竟沿着走廊走过头了。为了不显得失态,干脆跑进走廊顶头的厕所里小解了。洗手时,望了望镜子里的自己,真的是红光满面,印堂发亮,一副吉祥发达的相。撩头发的时候,他有意微微皱了下眉头,掩饰脸上的得色。毕竟是下班的时候,走廊里满是准备回家的同事。朱怀镜交代自己,这事在组织上没有正式谈话之前,就连老婆都不要告诉。不过他向老婆保密,考虑的倒不是组织原则,而是想试试自己是否具有大领导的心理素质。他暗自同自己打赌,如果忍住了没有说,说明自己在官场还算可塑之材;如果忍不住说了,说明自己修炼不够。
回家时,香妹正准备下米做饭。朱怀镜便拉着儿子问些关心他学习的话。尽管脑子里翻江倒海,身子却纹丝不动,却也发现有喜事闷在心里不同老婆讲,原来是件很难受的事。晚上赴皮杰的约。无非是喝酒、打保龄球、唱歌跳舞,逢场作戏而已。自然有小姐陪,小姐很靓丽,也很会撩人,却找不到遇见李静的那种感觉。应酬完了,心里竟空落落的。李静留下的名片早被香妹扔了。可朱怀镜是学财经的,对数字天生的敏感,记电话号码几乎有特异功能,一直没有忘记李静的电话号码。只是从来没有打过。无聊的时候,他会想起那个女人,甚至想打她的电话试试,看到底会有什么奇遇。他越是经常这么想着,就越是警惕自己,千万别做傻事。
过了几天,组织部来人考察朱怀镜。当面考察同无记名投票完全是两回事。找去谈话的人,都是办公厅人事处安排的,多是各处负责人。柳秘书长专门授意过人事处长找那些能够客观评价干部的同志去谈情况。这话上得书,见得人,冠冕堂皇,人事处长却心领神会。结果,组织部的同志在办公厅考察了一天,工作搞得很扎实,情况也了解得很透彻,发现朱怀镜真是位德才兼备的好干部。人们便又是拍朱怀镜的肩膀,祝贺他高升,要他请客。朱怀镜只是笑笑,不多说话。他知道用干部这事,文件没下来,什么话都不要说。
这回倒是利索。不到半个月,市政府的任命文件下来了。朱怀镜在这批任用的干部中名字排在最前面。文件真的下了,叫他请客的人倒少了。大概因为在文件没有下来之前,拍他肩膀的处长们都是同级还比较随便,可是现在他真的是副厅级干部了,而且是财政厅的副厅长,大多数处长便明白朱怀镜现在是个什么分量,不让朱怀镜请客,而是找机会请请朱副厅长,以后有事好有个关照了。
所以,朱怀镜只宴请了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等几位领导,感谢他们的栽培。接下来就是别人请客了。要请他的人又多,他真有些安排不过来,对很多人的热情只好婉言谢绝,实在驳不了面子的就拨冗光临了。张天奇还专程赶到荆都来祝贺朱怀镜高就,隆重地宴请了他。严尚明居然也在天元大酒店摆了一桌,请朱副厅长赏光。这位严厅长现在同宋怀镜相见,不再总是那副很职业的面容,显得很和善。柳子风、雷拂尘、皮杰、方明远、宋达清、刘仲夏、裴大年都请了他。袁小奇听了黄达洪的报告,也特意飞了回来,说凑个热闹。最有意思的是圆真大师,朱怀镜升迁的消息传到他那清净佛地,也打了电话来,说非请客祝贺不可。朱怀镜推了好半天硬是推不掉,只好约了方明远陪着一道去了。圆真带了两位漂亮尼姑作陪,就在山下一个叫做碧云斋的酒楼叫了一桌。朱怀镜去了才知道这碧云斋酒楼原来是荆山寺办的经济实体。不能委屈朱厅长和方处长吃素,圆真出了主意,一桌两制:一边是酒肉,一边是斋食。可吃到半路,朱怀镜和方明远再三激劝,圆真也就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了。
白天餐餐有人请客,晚上又有人登门。来的多是财政厅的一些处室负责人,拜码头的。也有财政厅一般干部上门的,很是殷勤。这些日子,香妹总是很快活。男人荣升了自是好事,更让她高兴的是朱怀镜不管赴多少饭局,晚上总是回家。她知道男人现在是财政厅副厅长了,不像在办公厅过了不久就要写材料,晚上也难得回来。朱怀镜总是这么忙,连玉琴那里也去不了。他只好打电话告诉玉琴,他将去财政厅任副厅长。玉琴因刚接手天马娱乐城也正忙得两脚不沾地,只在电话里说了几句祝贺的话。
方明远接任了财贸处长,厅里为皮市长另外安排了一位秘书。这位秘书姓余,叫余志,很年轻。邓才刚调保卫处任副处长。朱怀镜猜得出,调走邓才刚,多半是方明远的主意。邓才刚在财贸处干了多年,总是副处长,也该动一下了,不然方明远同他不好共事。朱怀镜一直猜不透邓才刚这人怎么这么背时,老是提拔不了。保卫处实在不是个好去处。政府大门口三天两头堵着上访请愿的群众,保卫处的人没一天是好过的。
朱怀镜现在等待着去财政厅报到,财贸处的工作他已同方明远交接了。这一天,朱怀镜有意推掉所有应酬,想抽时间同玉琴相聚。他早早就告诉了玉琴,说他晚上过来,同她一块儿吃晚饭。不料快下班时,邓才刚跑来说,请朱怀镜一起吃顿饭。这是朱怀镜万万没有想到的。便不太好推脱。他只好临时告诉玉琴,吃了晚饭再过来。邓才刚也没再约别的人作陪,只他们俩。邓才刚举了杯说:"怀镜,祝贺你高就。"朱怀镜不好说彼此彼此之类的客气话,因为这回调邓才刚去保卫处,实在是对他的不公,便心生愧意,忙说:"哪里哪里,小弟我人微言轻,没有尽到责任啊。"两人举杯一碰,邓才刚又说:"这杯酒也算是别离酒吧。怀镜,我受够了。保卫处我不想去了,政府这地方我也不想呆了。"朱怀镜吃惊不小,安慰道:"才刚,我说,你还是冷静些好。"邓才刚举起酒杯亮了一下,自己干了,让朱怀镜随意。邓才刚说:"现在,很有血性的人少了。我并不故作正经,知道自己也不是个慷慨激昂、特有正义感的人,只是有时心血来潮图嘴巴痛快。票子、房子、荣誉、地位都让人家支配着,你能不老老实实听话?我知道自己得罪了上面,就想学乖些,紧闭口,慢开言,只管埋头做事。可是晚了,我的印象在他们心目中早定格了。我考虑了半个月,不想再在政府干了。"朱怀镜说:"你有什么打算?"邓才刚望着窗外,说:"就像我们坐在这旋转餐厅,换一个角度,又是另一番风景。我何必死守在这里呢?只要不再想当什么官,一切都好办了。我有律师资格,早些年还当过兼职律师。也打过些漂亮官司。我有位朋友在南方做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他老早就拉我入伙,当时我有顾虑。他最近又同我联系,我答应过去,出任他们公司的副总,主要帮他打理法律方面的事情。尽管也是帮人家打工,却自由些,好干就干,不好干我走人。"邓才刚看上去似乎很轻松,而朱怀镜感觉到的气氛是悲壮而落寞的。邓才刚去意已决,朱怀镜便不再相劝。怕邓才刚喝多了会再说出格的话,便不让他独自喝了,总是同他对着喝。就一瓶酒,只要他多喝几杯,邓才刚不至于酩酊大醉的。终于瓶干酒尽了,邓才刚还要叫酒,朱怀镜阻止了。付了账,两人喝了杯茶,离席而去。朱怀镜叫了的士,去了玉琴那里。
朱怀镜去财政厅报到上任,是组织部长带着去的,有些意味深长。因为一般只有正厅级干部上任,组织部长才亲自带着去,而厅局副职上任通常是由副部长陪同去的。过了几天,皮市长又专门到财政厅视察工作,作了几点指示。随后司马副市长也去了财政厅。财政厅上上下下的干部便明白,新来的朱副厅长非同一般。他们的猜测很快得到证实。财政厅领导重新进行了分工,朱怀镜分管预算、行财、企财、党务、人事和机关日常事务。他在领导班子中排位虽然在最末尾,可实际权力却像是二把手了。
如今朱怀镜真当了财政副厅长,也有些紧张。好在他学的是财经,又管过多年财贸,人也灵泛,很快也就适应了。再说具体业务有分管处室各负其责,他只要拍板时不显得是个外行就得了。朱怀镜搬进了财政厅的一套四室两厅的新房。自己是才提拔的副厅级干部,凡事都该注意,房子也就不怎么装修。只是香妹嫌家具太旧了,便把沙发、桌椅、柜子、床铺等全部换了新。如今东西贵,钱不值钱,只是买了些该用的家具,就花了差不多十三四万。一算账,香妹有些心疼。朱怀镜安慰说,钱是人挣的,也是人花的,花了就花了吧。朱怀镜现在有专车,本可以把那辆车还给皮杰,可想着有时还是用自己的车好些。那车便仍停在政府车库里,要用的时候去开就是了。
一个偶然的场合,朱怀镜听说作家鲁夫死了,而且已死了快大半年了。鲁夫早同老婆离了婚的,一个人过着,死了好些天,人们撬开他的家门,才发现他趴在阳台上,人都有股味儿了。法医一检查,说是喝酒醉死的。他那已经改了嫁的老婆跑来为他料理了后事,不相信鲁夫是醉死的,说他平日不太喝酒的,怎么会醉死呢?朱怀镜屈指一算,鲁夫死的日期,正是曾俚离开荆都前后,也就是鲁夫写了那篇想让袁小奇曝光的文章之后。朱怀镜听说这事的时候,只当是街头轶闻,没说什么,就像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心里却产生某种联想。
就在朱怀镜听说鲁夫死讯不久,市里召开了慈善总会发起暨成立大会。袁小奇回到荆都,捐款四百万元,便当选为慈善总会副会长。裴大年捐款五十万元,被列为慈善总会的发起人之一,并成为慈善总会的终身理事。还有十几位企业家,因为捐款而成为终身理事。这些慈善的人们都坐在主席台上。朱怀镜也坐在主席台上,因为财政也拿了几百万作为慈善总会的启动经费。朱怀镜也被列为慈善总会发起人之一。在市里领导热情洋溢地阐述慈善事业重要性的时候,朱怀镜却有些心猿意马。对如今每天都在发生的咄咄怪事,他越来越明白沉默是金的道理。朱怀镜就这么在副厅长的交椅上四平八稳地坐着,日子过得很自在。
朱怀镜做官的感觉正好,有件事情震动了他。皮杰出国了,他先是移民去了南美洲某国,此后又去了第三国、第四国,直至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世界的哪个角落。皮杰走得隐秘,事先朱怀镜没有听到半点风声。玉琴听朱怀镜说皮杰移民去了国外,很是吃惊,眼睛瞪得老大,脸色都有些变了。关于皮杰出国的事终于在外界传播开了,而且越传越神,朱怀镜听到的传言有好几种版本,但基本情节是说皮杰卷款潜逃了。原来天马公司的自有资产并不太多,全靠银行贷款支撑。他这一走,公司就只剩下个空壳了,银行贷款等于丢在了水里。
朱怀镜最近没有去皮市长那里,不知他们夫妇现在怎么样了?这天晚上,朱怀镜去了皮市长家。小马开门的表情已让朱怀镜感觉到了一种不祥气氛。皮市长和王姨正坐在沙发里,没有起身,只望着朱怀镜,打了招呼。没有开电视,又只开了一盏壁灯,客厅显得冷清而灰暗。皮市长说:"怀镜,今天有空过来坐坐?"朱怀镜听出这话似乎有怪罪的意思,忙说:"几次想来,打了电话,小马都说你不在家。"他说着就望着小马。小马会意,帮着遮掩:"朱厅长打过好多次电话哩。"小马倒了茶给朱怀镜端上,自个儿进里面去了。皮市长说:"怀镜,在外界听到什么话吗?"皮市长问话从来不是这么直来直去的,朱怀镜愈加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看得出,皮市长也猜到他是为了什么事来的,也就不绕弯子,直说了:"外面的传言对皮杰不利。我是不相信,皮杰同我也常在一起玩,我了解他。"皮市长叹道:"他是我的儿子,我都没能了解他啊!外界传言是真的,只是具体细节有出入。有人说他带走了好多好多亿,没那么多。初步查了下,可能有四千多万。检察院正立案调查。"朱怀镜心里一怔,脑子都有些发木了。王姨哭了起来,说:"这孩子,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呢?我和老皮平时总是教育他要安分守己做生意,不愁吃、不愁穿,就行了。他可好,弄了那么多钱,还跑到国外去了。"皮市长蜷在沙发里,似乎体积也缩小了许多,没有平日里看上去那么高大了。他背着壁灯,两只眼睛黑洞洞的,朱怀镜感觉到阴影中的皮市长正望着他,便试探着说:"能不能找个合适的人,同检察院打个招呼。"皮市长摇头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打什么招呼?何况他只是我皮德求的儿子!唉,只要这个案子就事论事,不再借题发挥下去,就万福了。怀镜,最近你要是有空,多到这里来坐坐。"朱怀镜点头应道:"好好,我会常来看看的。"王姨说:"怀镜哪,我和老皮枉然一世啊,到头来一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好在老皮还有你这样的好同事,总算有个说话的人。"王姨说着便拉起朱怀镜的手,轻轻拍着,很感动人。朱怀镜心里有根神经真的被触动了,说:"王姨,你和皮市长就把我当你们的儿子吧。有什么事,我随叫随到。皮市长对我的恩,我是怎么也报答不完的啊。"就着这意思说下去,话题就到了知恩图报上面了。自然也就会说到有些人以怨报德,过河拆桥。王姨同朱怀镜正感慨着世态人情,皮市长突然叹了一声,低声说道:"怀镜,雷拂尘出事了。"
"啊?"朱怀镜不知雷拂尘出了什么事,一脸惊疑。皮市长把头靠在沙发上,说:"今天下午,检察院已经把他收审了。他涉嫌受贿。这个人能力倒是不错,是个人才,在他的任用上,我是说了话的。没想到他在钱字上过不了关。唉,真不争气!他的老对手打着灯笼找他的毛病,他自己偏偏就不过硬。眼看着要出事了,他托人找我。他自己不干净,我保得了他?"朱怀镜问:"到底有多大问题?"皮市长说:"检察长向我汇报过,初步掌握,有百把万块钱。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的时候,他还向皮杰伸过手。"朱怀镜感觉脸皮有些发僵。当初是他将雷拂尘引见给皮市长的,没想到雷拂尘这么快就栽了。朱怀镜觉得是自己弄得皮市长没面子。看得出,皮市长因为自己为雷拂尘的任用说过话而难堪。
从皮市长家出来,朱怀镜踌躇再三,还是想去玉琴那里看看。前几天听说皮杰出国了,玉琴那么敏感,朱怀镜一直想不通。却又不便多问,怕引出不愉快的话题。今晚他知道雷拂尘收了皮杰的钱,某种担心在他内心隐隐膨胀着。玉琴正躺在沙发里,见朱怀镜开门进去了,才坐了起来,望着他笑。他感觉她的身子软软的,就抱起她往卧室去。他掀开被子,把玉琴放了下来。他把她放下来是什么姿势,她便是个什么姿势蜷着,动也不动一下,疲沓沓的像摊泥。他侧着身子半躺着,一边亲吻一边抚摸着她,不说话。玉琴没感觉似的,只是闭着眼睛,平着躺了好半天,才慢慢侧过身子,长舒一口气,翻身爬到了朱怀镜上面,亲吻起来。她伸出舌头,在朱怀镜的脸上一遍遍地舔着。朱怀镜只想衔着她的舌头不放,可她的舌头像位匆忙的旅行家,只在他的嘴边稍作停留,又担风袖月远行去了。玉琴越来越忘情,目光迷离,满脸通红。她先是柔情似水,继而惊涛骇浪。玉琴今晚的狂野和迷醉令朱怀镜好生奇怪。他感觉自己不再是挥舞指挥棒的音乐大师,而只是在为一曲激越奔放的女高音独唱表演和声。玉琴最后几乎要虚脱了,半天喘不过气来,大汗淋漓。朱怀镜心痛起来,下床找了条干毛巾捂在被窝里把她搓干了。他的手在她的胸口上抚弄了好大一会儿,感觉不到她的动静了,想她也许睡着了,便慢慢停止了爱抚。没想到玉琴突然转动了身子,一双深深陷进眼窝的眼睛可怕地望着他说:"怀镜,今后……我俩再也不要往来了。"朱怀镜禁不住大声问道:"什么?"玉琴又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我有这个想法不是一两天了,只是一时说不出口。我俩好好过完这个晚上就分手吧。请你不要再问为什么。"朱怀镜哪忍得住不问为什么?他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把玉琴搂过来,让她枕在他的腿上。他一次一次地问,到底这是为什么。玉琴总不开腔,眼睛死死闭着,像已沉沉睡去了。朱怀镜便拿话来激她,说她是不是另外有人了。玉琴也不恼,照样闭上眼睛躺着。朱怀镜不问了,把头靠在床头,也闭上了眼睛。他陷入了一种很恐怖的情绪,内心阴森森的。原来这女人刚才是用狂放的情欲在同他作最后的诀别。他低头望着玉琴,说:"玉琴,告诉我你碰到什么麻烦了,让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对付。"
玉琴坐了起来,伏在朱怀镜的怀里,泪下如注,"怀镜,我收了皮杰二十万块钱。"预感终于被证实了,朱怀镜明白这事对玉琴意味着什么。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把她抱得紧紧的,好像她正在慢慢化成水。玉琴抽泣着说:"我们收买天马娱乐城,明眼人一看就是桩吃亏的买卖。皮杰同我谈了好多次,我都没松口。最后,皮杰送了二十万块钱来,说雷拂尘也同意了,请我给个面子。我就知道雷拂尘一定收了他的好处了。我要是不收,雷拂尘会记恨我,也会防着我的。而这桩买卖,皮杰要是硬要做成,肯定会做成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让我做这总经理,让别人来做。怀镜,我毕竟是怕失去总经理位置,我也想他皮杰凭什么一下子就白白多赚了一千万?这人真是害群之马呀!"朱怀镜很是心疼,搂紧玉琴说:"玉琴,我俩一起想办法!"玉琴揩干了泪水,不哭了:"怀镜,事情我都告诉你了。你早些走,不要等到天亮。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也不要打电话给我,免得平白无故地牵扯进去。我想过不了两三天,我就不在这里了。钱我一分都没动过,我明天就去银行取出来。只要检察院的人一到,我就连人带钱都让他们带走。怀镜,你把我再抱紧些吧,我想就这么同你安安静静地抱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啊!"
朱怀镜抱着玉琴,懊悔和内疚沿着他的背脊蛇一样往上爬,最后紧紧缠着他的脖子,叫他呼吸不得。他觉得是他害了玉琴。他不该在她和皮杰之间撮合,不该劝玉琴同皮杰做这笔交易。他也不该去找雷拂尘。他觉得很对不起玉琴,却不敢向她说声道歉的话。两人一刻也没合眼,就这么拥抱着。很快就是凌晨三点多了。玉琴望一眼床头的钟,一把抱紧了朱怀镜,就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人,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怀镜,我从来没有如此害怕时间,从来没有如此害怕天明。我感觉钟上的秒针像把刀,正喀嚓喀嚓割着我的心脏。怀镜,我今生今世,还能见到你吗?"
朱怀镜望着她说:"玉琴,我是你的。你听我说,只要熬过苦难的时间,一切就都过去了。我要你向我保证,不论遇到多大的打击,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想得开,千万不能做傻事。"玉琴不回答他,只躺了下去,手伸向朱怀镜:"怀镜,我要你。你再好好给我一次吧……"朱怀镜哪有心思做这种事?但他只好顺从她的意思。他抚摸着玉琴,感觉她其实也没有情绪。两人抱在一起相互抚摸,在床上滚来滚去。朱怀镜夸张自己的热情,尽量调动着情绪。玉琴今晚的手好像特别修长,她抚摸的动作格外舒缓悠扬。他很清楚,玉琴也在夸张她的激情。
天快亮了,玉琴目光满是哀婉,推了推朱怀镜,"你走吧,时间不早了。"朱怀镜一把搂起玉琴。他知道玉琴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如今又遭此大难。多么可怜的女人!朱怀镜穿好衣服,玉琴早在床上哭成一团了。她不敢放声大哭,只好紧紧咬着枕头,默默饮泣。这可怜样儿真令人心碎。朱怀镜再次上前,将她的头抱过来,贴在胸口。玉琴咬着他的衬衣,手在他背上使劲地抠。朱怀镜一直强忍着,现在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天还没有完全亮,朱怀镜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在街上无意识地溜达。初冬的早晨,寒气袭人。好不容易挨到七点多钟,朱怀镜拦了辆的士,让送他去银杏园宾馆。这是财政厅的宾馆,上了车,朱怀镜打了宾馆吴经理电话,说他马上过来。这几天有好多紧急文件,在办公室不得安宁,老是有人找,想躲到这里看两天文件。吴经理叫服务员开了最栋头的一个大套间。朱怀镜太累了,脑门子隐隐作痛,心脏也很难受。吴经理一走,朱怀镜就上床呼呼睡去了。朱怀镜不知道,他正酣然大睡的时候,玉琴已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玉琴一早就开车去银行取了那二十万块钱。她把保密箱锁进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坐在那里喝茶。十一点的时候,玉琴透过窗户,看见一辆检察院的警车开了来。玉琴不再害怕,也不显得惊慌,起身打开保险柜,取出保密箱,放在办公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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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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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eshunet.com/ 第十二节
几天以后,朱怀镜才知道玉琴被收审了。他并不吃惊,只是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似乎自己也会有什么麻烦。这天,朱怀镜在家里吃晚饭,神色很严肃。香妹怕他心里有什么事,也不敢多问他。一家三口埋头吃饭,只听得筷子磕碰碗碟的声音。吃完了饭,只有两口子在场了,朱怀镜认真地望了香妹一眼,说:"香妹,可能有事要发生。你在外面不论听到什么,都要挺住。"香妹脸都吓白了,半天才问:"什么大事?说得这么可怕?"朱怀镜说"要说事情都是针对皮市长的。也许别人会通过整皮市长身边的人,达到整皮市长的目的。我既然身在官场,既然受到皮市长的器重,必要的时候,就免不了受委屈。"他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却又并不具体说些什么。朱怀镜明知道自己是在故弄玄虚,可说着说着,便真的进入了某种情绪,觉得自己很高尚,很气节。见香妹太害怕了,朱怀镜又安慰了她几句,就说去皮市长家看看。朱怀镜出门时,香妹站在门口,望着朱怀镜的背影,半天不关门。
王姨开了门,客气地笑了笑。客厅里照样只开着灰暗的壁灯,没有看见皮市长。王姨把门掩了,用嘴努了努里面。朱怀镜明白,皮市长一个人在书房里。王姨带着朱怀镜走到书房外面,敲了门,告诉说:"老皮,怀镜来了。"皮市长靠在皮圈椅里,抽着烟。朱怀镜立即紧张起来,意识到也许发生什么严重事情了,因为皮市长本来早已戒了烟的。皮市长示意他坐下:"怀镜,你来得正好。现在情况越来越明显,有人把矛头指向我。"皮市长逼视着朱怀镜,朱怀镜第一次见识到皮市长的威严。他安慰道:"皮市长,你把心放宽些。桥归桥,路归路。皮杰的事就是皮杰的事,让他们查去好了。说得那个些,皮杰现在人在何方都不知道,他们查也是白查。"皮市长很生气的样子,说:"有人说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是我皮德求一手操纵的!"朱怀镜说:"怎么可以这么说呢?这件事我最清楚了。总得实事求是嘛!"皮市长微微一笑,说:"我估计有人会来找你问些情况的。雷拂尘在里面说你找过他,专门谈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的事,而且说你是去传达我的意思。"朱怀镜显得非常气愤:"雷拂尘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我是同他闲扯的时候,偶尔说到这事的。这并不违法呀?皮杰也是同我在一起玩的时候,随便说到他想把娱乐城卖给龙兴大酒店。这也不违法呀?说到底这只是桩商业买卖,是他们双方谈拢来的。即便皮杰没有你这个特殊背景,买卖也得成交。价格合理不合理,同别人没关系,都是他们双方自己谈判的。皮市长你放心,随便谁来找我,我都是这个说法。"皮市长满意地点点头:"环镜,对你,我是放心的。"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裴大年和袁小奇这两个人怎么样?"皮市长前后两句话,听上去就像没有联系,朱怀镜却是心领神会。那意思就是说,对你朱怀镜放心,对裴大年和袁小奇就不太放心了,同时暗示朱怀镜在中间做些工作。朱怀镜虽是明白了皮市长的旨意,却又不便明说自己找他们两位说说。这等于点破了皮市长的担心,那样倒像是他知道皮市长同裴袁之间有什么说不清的事似的。他略加沉吟,才没事似的说:"裴大年约了我好多次了,说要请我喝杯茶。今天他又约了我,我说今天没空,答应他明天晚上。袁小奇有些日子没回荆都了。他在荆都的分公司的经理黄达洪,是我的老部下、老乡,很尊重我。袁小奇对这位姓黄的很信任。"朱怀镜这番话不着边际,不过他相信皮市长听得懂。皮市长果然听懂了,意味深长地望了朱怀镜一眼,递过一支烟来:"怀镜,梅经理在里面倒是没多说什么,也没说你找过她。她倒算个女中豪杰,自己做事自己当。一个好同志,叫皮杰害了,可惜。"皮市长很是惋惜。朱怀镜看皮市长的眼神,内心有些尴尬。皮市长说:"怀镜,今后一段时间,我不叫你来,你就不要到我这里来了。"朱怀镜会意,含含糊糊说:"我在外面会注意的。"
从皮市长家出来,朱怀镜没有回家,去了银杏园宾馆。看看时间还早,便打了裴大年电话,约他来一下。裴大年说行行,二十分钟就到。这二十分钟,朱怀镜是踱着步度过的。他脑子里很乱,要考虑一下怎么同裴大年说话。他想找裴大年,说是为了皮市长,倒不如说是为他自己。裴大年平时办事出手大方,但毛病就是嘴巴不紧,喜欢在外面吹牛,说自己同哪位领导关系如何如何的好。如今谁都明白,有钱的人同有权的人关系好意味着什么。朱怀镜想来想去,情况非常,只好直话直说。
裴大年敲门进来,向朱怀镜道好。朱怀镜客气地握了他的手,为他倒了茶,说:"我问你,最近在外面听到别人说皮市长家什么事吗?"裴大年显然没想到朱怀镜会问这话,猜不透他的意图,支吾好一会儿,才谨慎地说:"听倒是听到些话,我是不太相信。高干子弟出国是很平常的事,朱厅长你说是不是?"朱怀镜说:"问题是有人在中间搞鬼,想打皮市长的主意。像皮市长这种身份的人,是谁想弄倒就弄倒的?虎死还余威在哩!何况皮市长远远没有到要收拾残局的地步。给你说个故事,是真事。我原来在乌县当副县长时,有位建筑包头,赚了不少钱。可是就一件事,他把自己弄垮了。有年,他承包县人民医院住院部大楼,赚了不少。后来有人举报卫生局长和人民医院院长收了他的贿赂,找他到检察院问话。他经不住检察院那一套攻势,就把给卫生局长和人民医院院长送钱的事招了。结果,卫生局长和医院院长都被判了刑。这样一来,谁还敢包工程给他?从这以后,他就再也揽不到工程了。没隔多久,检察院又以偷漏税收的罪名,把这包头抓了,判了他七年徒刑。"裴大年哼了哼,表示对这包头的不屑,"这种人,太不会玩了。这是最大的犯规嘛!若是我碰到这种事,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会说嘛。说了有什么好处?害了朋友,也害了自己。"
听了这话,朱怀镜知道达到目的了,用不着再明白地交代他什么了。他便避开这个话题,只同裴大年闲扯,扯得两个人像亲兄弟一般。裴大年巴不得有这样一位官运亨通的年轻副厅长同他如此亲密,高兴得不得了。两人扯得很晚,裴大年临走时说明天去看看皮市长。朱怀镜叫他这一段别去,只要心里向着皮市长就行了。裴大年点头不止。
朱怀镜想明天再约见一下黄达洪,请他近日专程南下一趟,向袁小奇渗透一下皮市长的意思。其实朱怀镜对袁小奇并不担心什么,因为他深知其人其道。就凭袁小奇目前的身份,相信他也不会轻易让自己充当尴尬角色的。夜已深沉,他没有半点睡意,玉琴那双深深陷进去的眼睛,总在黑暗中哀怨地望着他。即使在约见裴大年时,他心里也总在想着玉琴。不知铁窗里的玉琴怎么样了?她是不是更加消瘦了?她是不是也在想着他?多么可怜的女人!想着玉琴平日里千般的好,朱怀镜禁不住潸然泪下。
朱怀镜每天都担心检察院的人会来找他,日子过得战战兢兢。人也日见清瘦了。部下见他瘦了,都说他身材越来越好了。
皮杰、雷拂尘、玉琴成了荆都市最近的热门话题。他们的故事一百个人说出来有一百个版本。起初流传最多的是皮杰的故事,故事里除了金钱,自然要加上女人。玉琴出事后故事也编得越来越呈桃红色。朱怀镜听到的可能是个足本故事,说玉琴美妙动人,男人见了没有不掉魂的。她没有结婚,也从没正经谈过男朋友,可她床上从没少过男人。又说有位市领导的秘书,长得一表人才,总在外面拈花惹草。有回,玉琴同这位秘书在舞会上认识了,两人相见恨晚,当天夜里就滚作一堆了。玉琴从此便用大把大把的票子养着这位领导秘书,她自己也从这位秘书手上得到不少好处,很快就从一个服务员提到酒店经理位置上。朱怀镜听到这些话,又气愤又惶恐,自然不敢解释半个字。好在故事里这位秘书并不姓朱。
三个案子迟迟不见有什么结果,人们却仍然兴致勃勃地传播着与案子有关的故事,版本日益翻新。经济案子都是很复杂的,不可能很快结案。重要犯罪嫌疑人皮杰至今不知身在何方,看来这三个案子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才水落石出了。听说雷拂尘得知皮杰一直没有下落,便一再翻供,使案子更加显得扑朔迷离。三个案子是联在一起的系列案,玉琴再怎么坦白交代,也不可能将她的案子先结了。朱怀镜突然发现很长时间没听见别人在他面前说玉琴的故事了,心头暗自紧张起来。他意识到,也许越来越多的人已经知道,同玉琴相好的那个男人就是他,而不是哪位领导的秘书。朱怀镜真有些度日如年了。
就在他诚惶诚恐的时候,检察院终于找上门来了。不过,因为朱怀镜毕竟是位副厅级领导,检察院不好随便找他问话。这天下午上班不久,检察院厉副检察长很客气地打电话给他,问他能不能安排个时间,想找他了解皮杰、雷拂尘、梅玉琴的有关情况。朱怀镜心里一惊,语气却很镇静,满口答应了,只是他坚持请检察院的同志到财政厅来,他手头工作忙,走不开。厉副检察长说行,马上就来。
放下电话,朱怀镜手忍不住有些发颤,心脏总是很不争气地怦怦跳。他是一急就想大便的,立即就屎急尿慌了,便钻进厕所去大便。大便完了,又洗个冷水脸。他将脸浸在冷水里,用毛巾使劲搓,搓得两颊发红。这样一折腾,朱怀镜放松了。细细一想,自己同这三个案子并没有关系,没有必要这么紧张。他对着镜子梳了下头发,正正衣冠,作深呼吸,气沉丹田,然后从容地出了厕所,端坐在办公桌前,拿出一个文件夹来批阅,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
听到了敲门声,朱怀镜很有修养地应道:"请进。"正好是厉副检察长同两位检察官。朱怀镜合上文件夹,再站起来同三位一一握手,说着客气话。三位入座,厉副检察长就开门见山了:"耽误你时间了朱厅长。关于皮杰、雷拂尘和梅玉琴的案子,可能朱厅长也听说过了……"朱怀镜马上笑道:"我听说的都是路边社新闻。外面有人说,皮杰带了几个亿的公款逃了,都是从财政厅直接划走的。外界传闻都是百姓说朝廷,想当然,荒诞不经。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厉副检察长也笑了,说:"现在外界说法很多。说明群众很关注这几个案子。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也追得紧。所以,我们检察院感到压力很大,还请朱厅长多支持才是。"朱怀镜问:"不知我能帮上什么忙?"厉副检察长说:"朱厅长,先请你别有什么误会。据雷拂尘交代,说皮杰、他雷拂尘自己还有梅玉琴他们同你的私交都不错。我想请你谈谈,是不是掌握一些同他们案子有关的情况。"朱怀镜便把他同三个人的交情说了。在朱怀镜的嘴里,皮杰很贪玩,也很够朋友。雷拂尘办事老成,人很豪爽。玉琴开朗大方,办事泼辣。这些显然不是厉副检察长他们想听的。果然,厉副检察长很讲究措词地发问了:"朱厅长,我们想核实一个具体细节。据雷拂尘交代,说在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之前,你同他说过这事,是吗?"朱怀镜想都没想,爽快地回答了:"对,说过。"厉副检察长问:"你能详细说说当时的具体过程吗?"朱怀镜先是笑笑,再说:"我不清楚这同案子有什么关系,但我仍然愿意说说。皮杰同我常见面,在一起要么吃饭,要么喝喝茶。有天他同我说,天马公司的摊子铺得太大,顾不过来,生意做得红火,有人看不过,老是挑刺。又说他爸爸对他的娱乐城天大的火,叫人封过,事后见面就说他。所以,他不想再经营它了。想来想去,打算同龙兴大酒店谈谈,看他们那里吃得下不,卖给他们算了。我说这个主意好,也免得皮市长经常为你这个娱乐城操心,而且毕竟你的身份特殊,影响也不好。他便开玩笑,说我也同他爸爸一个鼻子出气,老是教训他。这事是在闲扯的时候扯的,他说了,我听了,就这么回事。后来,我同雷拂尘扯谈时,我便随便说到皮杰的这个想法。雷拂尘听了很感兴趣,说他原来还在龙兴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以为皮杰肯定不会把这么个好地方脱手的,他就只是一厢情愿地想想罢了。至于后来他们是怎么谈的,最后是什么价格成交,我就不清楚了。"厉副检察长点头斟酌再三,才问:"皮市长事先知道这事吗?"朱怀镜便明白厉副检察长的真实意图了。果然有人想把矛头指向皮市长。他回答说:"这个我就说不准了。按常理说,皮市长毕竟是皮杰的父亲,儿子有什么事,会同父亲说。但据我了解,皮市长两个儿子,他最欣赏的是去美国留学的二儿子皮勇,他对皮杰一向严厉。皮杰也知道父亲不喜欢他,没什么话同父亲说。皮杰不太住在家里,几乎很少同父亲碰面。我知道皮市长的夫人王姨,为他父子俩的关系还很伤心。"厉副检察长所有的提问,都被朱怀镜这么轻巧地敷衍过去了。厉副检察长最后感谢朱怀镜,说耽误了他的时间。
送走厉副检察长他们三位,朱怀镜舒了口气,又不禁为自己应对自如而得意。他又钻进了厕所。这回是如释重负地小便,听着顺畅而流的水声,他感到特别痛快。对着镜子再次整理自己,感觉这张脸瘦是瘦了,却仍然很精神。他发现自己到底是个腰杆子邦邦硬的大丈夫,没什么能难倒他。他想今天回家吃晚饭,在家里好好睡一觉,同香妹说说话。这一段,他天天服用秦宫春,却从来没有萌生春意。面临这种局面,哪有心思风花雪月?有时,他甚至为自己的荒唐懊悔不已,发誓今后再也不沾别的女人。这会儿,他想着回家睡觉,竟有些蠢蠢欲动了。
下班回家,不见香妹,却见她的包放在茶几上。知道她回来了,便喊了两声。不见回答。朱怀镜便往卧室里去更衣,隐隐感觉阳台上有人。过去一看,正是香妹坐在那里,低着头,双肩微微耸动。也许她听到什么话了?朱怀镜心里一阵慌乱,在她身后默默站了一会儿,又问:"说话嘛,只是哭,叫我怎么办?"香妹嘤嘤地哭出声来了:"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朱怀镜装着糊涂:"知道什么了?"香妹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你说清楚,你同梅玉琴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怀镜笑了起来,说:"我还以为你说什么哩!我比你还早些听说梅玉琴的事哩。最初说她同方明远,后来又听说她有谁谁,反正说跟她好的男人多着哩,就是没听人说她同我。我跟你说过,有人在搞鬼。梅玉琴同我、方明远、皮杰,都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了解她,她既不是贪得无厌的受贿犯,也不是风流浪荡的坏女人。她阴差阳错地落到这步田地,我想中间自有隐情。现在她落难了,人人都向她吐口水!"香妹鼻子一哼,说;"你倒蛮同情她!难道她是被抓错了?"朱怀镜说:"我并不是说她抓错了。在同一个罪名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具体情况。哪怕是杀人犯,有时他杀的人的确该千刀万剐,但他照样犯了死罪。小梅是受了贿,但她决不是个见钱眼开的罪犯。这事我同你说清楚了,希望你相信。现在人家落了难,我们不要帮着别人损人家。"香妹又哭出声来了,"我不是听一个人说,你叫我怎么相信你?"朱怀镜说:"为什么在别人没出事的时候没人说,现在才有人说?明显是有人在搞鬼嘛!"香妹低着头说:"相信不相信,都没什么意思了。"朱怀镜不再说什么,一个人上床睡。香妹没有上床来,她去儿子房间了。
朱怀镜的日子过得很没有生气了。在厅里,他似乎依然是位受人尊重的副厅长,部下们见了他总是点头微笑着打招呼。可他总感觉自己从容走过之后,那些同他点头微笑的人,也许正回头神秘兮兮地望着他的背影。晚上回家也总是一个人睡。香妹没什么话同他说,他想同她说些什么又总是搭不上火。这天夜里,一个人睡着很没有意思,便索性起床去了银杏园。
银杏园的床宽大而柔软,躺上去便萌生某种欲望。朱怀镜拥被侧身而卧,闭上眼睛就想起玉琴了。他下了床,在地毯上不安地走动,像发了瘾的吸毒者。外面歌舞厅传来幽怨的歌声。朱怀镜马上想起了李静,那位丰腴香艳的伴舞女郎。他用被子蒙着头想了好久,隐隐记起了李静家里的电话号码。可是真要挂电话他又有些害怕了,心里怦怦直跳。最后他咬咬牙,还是抓起了电话。"喂,你好,我李静。"听着这饴糖般甜而柔滑的声音,朱怀镜手直发抖。他胆怯了,放下了电话。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床头,唇焦口燥,又恨自己怎么这么胆小,无可奈何,他去了洗漱间,正像《红楼梦》里说贾琏,两个指头儿告了消遣。
回到床上,脑子木木地躺了一会儿,感觉全身都在瓦解、崩溃,心情便灰暗起来。悔恨像浑浊而肮脏的洪水,汹涌而来,没头没脑地淹没了他。他悔恨刚才的无聊,悔恨自己做过的很多事情。他熄了灯,让自己陷入无边的黑暗。
几天以后,朱怀镜接到市纪检委电话,说是明副书记请他去一趟。朱怀镜说马上就来。放下电话,他感觉双腿有些发虚,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内心由猜疑到担心,进而是恐惧了。因为有些领导干部就是被纪检委传唤时被检察院收审了,而且这边人一被扣,那边搜查办公室和住宅的人马就赶了去。朱怀镜越想越害怕,便想想自己办公室和家里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没来得及想清楚,车已到了纪检委了。踏上纪检委办公大楼的台阶,朱怀镜又想上厕所了。他左右一看,见一楼的厕所在最栋头。越往栋头去,光线越暗,朱怀镜有种走向地狱的感觉。呼吸一会儿厕所里卫生丸的气昧,感觉才轻松些。上了二楼一问,有人告诉他,明副书记在小会议室。朱怀镜推门进去,见明副书记已坐在里面了,还有两位干部。发现并没有检察院的人,他心头稍微轻松些了。明副书记正同两位干部说着什么,没有马上打招呼,等朱怀镜说了声明书记久等了,他才站起来,伸过手来握手。
"请坐吧,"明副书记自己也就坐下了,"怀镜同志,找你来,有些事情想了解一下。请你配合组织。"听说配合组织,朱怀镜便猜到这回不是了解别人的事,而是他自己的事了。心里不免又紧张起来,脸也有些发热了。"行,明书记想了解什么,尽管指示。"明副书记望着他,脸色和蔼,目光里却透着严肃:"怀镜同志,你的工作,组织上是满意的。这个我们今天就不多说了,只了解一些具体问题。龙兴大酒店的总经理梅玉琴被检察机关收审了,你一定知道了。我们想了解一下你同梅玉琴的个人交往情况。在座的都是纪检委的同志,你不必有什么顾虑,如实说吧。"朱怀镜心里又开始打鼓了,他知道纪检委不会随便过问干部这类问题的。他几乎不及细想,本能地开始自我保护:"我同梅玉琴很熟。要说交往,无非就是大家在一起聚一聚,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值得细说。"明副书记笑了笑,说:"怀镜同志,你应该清楚,要是真如你说的,我们没有必要问你这个问题。何况,你们的个人关系还很可能同其他一些事情有牵连。请你好好想想。"朱怀镜越发紧张了,却仍不想如实说出他同玉琴的关系。他认定这是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两个人中间有一方不承认,别人是没有办法弄清楚的。何况现在还没有迹象表明玉琴已公开他们的关系了。他即兴编了一个他同玉琴如何认识,如何交往的故事。他承认自己同玉琴的关系比较密切,这都是因为玉琴同他说过自己的身世,她是个孤儿,没有任何亲人。他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关心和爱护。玉琴也像对自己哥哥一样尊敬他。明副书记当然没有因他的故事而感动,而是亮出了底牌,"怀镜同志,我看你是不准备如实说清问题。你看看这是什么。"明副书记叭地将一叠照片摊在桌上。朱怀镜下意识地微微抖了一下。这都是他和玉琴的一些合影,多是亲亲热热搂在一起的。他立即明白,这些照片一定是检察院从玉琴住宅里搜查出来的。他没有话说了,额上渗出了汗珠。会议室里没有一点声音,气氛很尴尬。
"怀镜同志,"明副书记语调温和起来,"这个问题,组织上并不准备追究。组织上对干部是爱护的,是珍惜的。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啊!检察院把这些照片交给我们后,我们是严格保密的。我们请你自己谈这个问题的目的,一是想看看你个人的态度,二是向你敲敲警钟。怀镜同志,组织上对你是寄予厚望的,你一定要自珍自重啊!"
朱怀镜的心理防线崩溃了,却仍然保护着尊严,用纯粹的官话表明自己的态度:"我虚心接受组织上的批评。对这个问题,我将深刻反省,并愿意接受任何处分。"明副书记说:"现在还没到谈处分的时候。这个问题先谈到这里。下面请你谈谈你同皮杰的关系。"听明副书记这么一说,朱怀镜反倒松了一口气。可他马上又意识到,也许纪检委真正想了解的是他同皮杰之间有什么问题。刚才过问他同玉琴的事,可能只是想先在心理上制服他。好在他心里有底,知道自己同皮杰的案子没有任何瓜葛,便很诚恳地说:"皮杰走到这一步,我是没有想到的。也可以说,我的警惕性不高吧,对他没有任何察觉。不过,要说到我同他的关系,只是很好的朋友关系。"明副书记显然不想听他说这些,打断了他的话,"听说你有辆私车,可以说说来历吗?"朱怀镜回道:"那车是皮杰的。"明副书记问:"皮杰怎么想着要送车给你?"朱怀镜马上申明:"不是送的,是他借我用的。这是辆旧奥迪,他不用了,一直闲着。有回扯谈的时候,说到车子的事,他说我平时自己有事用公车也不太好,就说把这旧车借我用。我想也行,反正他也不用,闲着也是闲着。有辆旧车平时应急也方便些。我这人就是这样,自己有事,不用公车的。"明副书记先不问这车到底是不是借给他的,却问皮杰是什么时候把车借给他的。朱怀镜想了想,说:"去年三四月份吧,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对了,你们可以看看我的驾驶执照,正好是办证那会儿借给我的。"朱怀镜说着就掏出了驾照,递了过去。明副书记迟疑一下,伸手接过了驾照。他瞟了一眼驾照,就交还给朱怀镜。明副书记说:"这么说来,皮杰借车给你,没有任何目的?"朱怀镜笑了起来,说:"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目的。以皮杰的特殊身份,他有什么事用得着求我?"
明副书记想了想,又问:"怀镜同志,我们不会随便怀疑一个同志。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在龙兴收购天马娱乐城的事上,帮过皮杰的忙。说得更明白一点,是有人反映你向雷拂尘和梅玉琴做过说服工作,还打着某位背景人物的牌子向他们施加过压力。因此,可以这么认为,在这桩使国家财产蒙受巨大损失的不公平交易中,你可能充当了某种不应该充当的角色。"朱怀镜很吃惊的样子,说:"明书记,这个问题请组织上一定弄清楚。你关心皮杰借我车用的时间,是不是怀疑皮杰是用这辆旧车作为向我的回报?我请组织上注意一个基本事实,他借车给我,同龙兴收购天马娱乐城,时间上差不多相隔一年。他借车给我时,根本就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把自己雄心勃勃要建起的娱乐城卖掉。至于我是不是帮他做了说服工作,我向检察院的厉副检察长解释过,相信他一定向你汇报过。我现在还可以把过程一五一十地汇报一次。"明副书记点点头,他便将上次同厉副检察长说过的话原原本本重述一次。明副书记显得十分的善解人意,说:"组织上愿意相信每一位同志,但你要经得起组织上的相信。我们也希望情况就是你说的这样。怀镜同志,我再问问你,真是这样吗?没有人指使你同雷拂尘和梅玉琴去说这事?"朱怀镜说:"反正皮杰从来没有让我去说。我想象不出还有谁会叫我去说了。"朱怀镜自然明白,他们一再暗示的这个人就是皮市长,但他一定要让这话从明副书记嘴巴里出来。明副书记考虑了下措词,很方法地说:"这个……我们想弄清的问题,就是要维护领导同志的威信。有人反映你打着皮市长的牌子,压着雷拂尘和梅玉琴接受皮杰出的价格。这事也许皮市长自己并不知道,可在外面影响很不好。"很明显,对皮市长下手的人已经形成一股势力了。厉副检察长是这个态度,明副书记也是这个态度。明副书记口口声声要维护领导同志的威信,事实上却只想给皮市长罗织罪名。朱怀镜很清楚,他要是顺着这些人的意思,把皮市长抖出来,对他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反倒会落下个恩将仇报的骂名。于是,他很感慨的样子,说:"领导同志的日子也真不好过啊!明书记,你们考虑领导同志的威信,我非常拥护。我在皮市长身边工作的时间长,皮市长平时对部下要求严格,人倒还随和。可是,他在皮杰面前就完全是位严父形象。大家都知道,'两会'期间,天马娱乐城被封了,关门整顿了几天。就是皮市长亲自下令,让公安去封的。皮杰很怕他父亲,简直不太敢见他的面。所以,要说皮市长插手龙兴收购天马娱乐城的事,我是不会相信的。"
明副书记看看时间,说:"我们当然希望情况如此。这样吧,你回去以后,把今天向我们谈的情况写个报告给我。给你两天时间,够了吧?"朱怀镜没想到还要写个报告,心里不太情愿,也只好接受了。说得好听些是写报告,其实就是写交代反省材料。
朱怀镜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才猛烈地意识到今天是自己这辈子最屈辱的日子。朱怀镜同玉琴到底不是可以大白于天下的事,别人可以代表组织一本正经地先教训你一通,然后马上跑去同他自己的情妇幽会。谁叫你背时倒运?朱怀镜准备快些写好给纪检委的报告,早些交差早些了却心事。可是打开微机,真不知怎么写了。关于同玉琴的事,怕白纸黑字让人抓住铁的把柄;关于同皮杰的事,也怕措词不注意让人钻了空子。两桩事情都很简单,本来两三千宇就可以交代清楚,他却一稿再稿,反复斟酌,仔细推敲。直到深夜两点多钟,这份三千来字的报告才让自己满意。打印一份出来,再仔细检查一次,觉得已经过得去了,便将微机里的原稿删除了。望着微机屏幕上一片空白,仍是疑神疑鬼,便又删除了备份文件,心里这才安稳。找来信封封好报告,放进自己的公文包里。一个人睡觉。被子冷得像泼了水,朱怀镜缩作一团,忍不住轻声地嗨嗨叫唤。被窝慢慢暖和了,才好不容易睡去。
第二天醒来,感觉头痛脑热。他知道自己病了。他不想让香妹知道,想勉强撑着起来。可是,在他下床穿裤子时,突然两眼一黑,重重地栽了下去。香妹听得响声不对劲,忙赶了过来。其实摔下去以后也就清醒了,朱怀镜却闭着眼睛不想马上起来。香妹没说话,蹲下来扶他。摸着他的身子,烫得像炭火似的。香妹也就不再赌气了,说:"你是病了。感觉怎么样?"朱怀镜说:"没什么,可能只是感冒。"说着就让香妹扶着起来了。他还想穿好衣服,香妹一再坚持要去医院,朱怀镜也就同意了。他也正想躺在那里好好休息几天。香妹打了个电话,小陈马上开车赶了过来。
走的时候,朱怀镜让小陈把公文包带上。去医院一检查,他患的是重感冒,高烧四十一度。医生说朱厅长体质好,耐热,要不一般人到这么高的体温,早发狂了。朱怀镜勉强笑笑,感觉却是越来越不行了,发现眼前的人都有几个脑袋。诊断完了,医务人员都走了,香妹也去了医生值班室。朱怀镜叫过小陈,"我公文包里有个信封,麻烦你送到纪检委去,交给明副书记。你说我病了,住院了,就不亲自送了。"小陈走后,朱怀镜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朱怀镜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他体内的感冒病毒慢慢清除了,而关于他的一些谣言却像暴发性传染病的病毒,在以几何倍数裂变。几乎全厅上下都在交头接耳,说朱厅长被检察院和纪检委找去谈了话,他的问题很严重。至于什么问题,自然有很多种说法。说法再多,也是万变不离其宗,无非金钱和女人。种种源自财政厅的消息,在外面打了一个转,就丰富多了。最精彩的说法是朱怀镜被关起来了,被逮捕时的情节很有戏剧性。
朱怀镜自然听不到关于他的种种谣言。他这次虽是小病一场,人却像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的。他有种不好准确表达的感受,好像一切都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包括部下的笑容和眼神。他把这种感觉深藏起来,脸上依然是和蔼的微笑。人们又在电视里看见了朱怀镜,仍然器宇轩昂的样子。有人便以为原来关于朱怀镜的种种说法都是谣言。有人却说朱怀镜不是没问题,只是一时弄不倒他。只要有靠山,再大的问题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香妹在他住院的时候对他还算体贴,自他出了院,她又冷冷的了。这些天,香妹想必又在外面听说什么话了,回家以后脸色更是难看,只是照样不太同朱怀镜搭腔。从厅长和几位副厅长的脸上他是不可能看出什么的,他们都是道行深厚的人,轻易不会让人看破半点玄机。可是他无论置身何处,似乎空气里都弥漫着某种怪异的东西,叫他浑身不舒畅。
终于有一天,皮市长打电话请他上家里去一趟。仍然是在皮市长的书房里,皮市长接见了他:"怀镜,因为我家的事,让你受委屈了。"皮市长满脸歉疚。朱怀镜第一次发现皮市长的脸上又多了三块老年斑,两边太阳穴各一块,右边耳根下还有一块。朱怀镜说:"哪里呢?皮市长对我的知遇之恩,栽培之德,我从没报答过啊。我只是如实反映情况,没有顺着他们的意思为你栽赃而已。"皮市长叹道:"情况我都知道了,你是承受了不少压力的。有人想把我整倒啊!怪只怪我有养无教啊!没有皮杰的事,谁想弄我也弄不倒。告诉你,最近市里的班子会有变动。我会去政协担任主席。市长由司马同志接任。人大李主任退休,政协张主席去人大负责。他们没有完全弄倒我,但也总算可以满意了。"朱怀镜很气愤:"怎么会这样安排!"皮市长笑了笑,很放达的样子,"也好啊,我正想好好休息休息了。这么多年,一直忙忙碌碌,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你不同啊,怀镜,你还年轻,很有前程,一定要继续努力,不可以学我这么消极。"朱怀镜很不理解:"怎么会是司马出任市长呢?他在现任政府班子中排在后面啊。"皮市长说:"司马能力强,组织上任用他我是从内心里服从的。怀镜,今后多向司马同志汇报啊。"朱怀镜感觉到皮市长这是在试探他,便说:"皮市长,我想,你到政协去以后,干脆把我也调去,任个政协副秘书长,也好继续为你服务。"皮市长连连摆手,"绝对不可以。你还没到休息的年龄,怎么想着去政协呢?我说怀镜,你要向方明远学习。方明远比你就活多了,他任财贸处长后,同司马同志关系搞得很不差。现在司马要当市长了,方明远很快会上去的。"朱怀镜琢磨皮市长的话,觉得他对方明远也许是有看法了。难怪皮市长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方明远从没露过面!朱怀镜万般感慨地说:"皮市长,我一个农家子弟,自小吃苦。参加工作这么些年,干到了副厅级,满足了。别说我胸无大志,我没野心。市长你别说我这人狂妄,再大的领导,也还得有个我是否看得起的问题。我最看不起那种从后面搞人家的人。"皮市长点点头说:"怀镜,我就看重你的仁义和忠厚。但是,怀镜,你还年轻,不要全由着性子,要讲策略。你记住我的一句话:为官之道,贵在用忍。怀镜,我了解你这个人就行了,在外面没有必要强作一头,灵活些吧。皮杰没有下落,他们三个人的案子就结不了。看来是场马拉松了。所以说,怀镜,事情还没有过去啊。"朱怀镜听懂了皮市长的意思,便说:"皮市长放心,无论怎样,我都是那些话。实事求是嘛!"
朱怀镜告辞的时候,王姨亲自为他开门。临出门,王姨拉着他的手,很是动情,像位慈母,"怀镜,你要好自为之啊!事事小心,处处谨慎。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实实做事。老皮和王姨我对你都是抱有很大期望的,你要好好干啊!"听着王姨这番话,朱怀镜鼻子都有些发酸了。
过了几天,朱怀镜接到通知,去中央党校学习半年。现在皮市长也左右不了朱怀镜的命运了,只叫他学会进退揖让之道。
朱怀镜从党校学习回来,正是盛夏季节,荆都闷热得像个火炉子。他的心情比这天气还要坏上十倍。他原来分管的工作早已分解给其他各位副厅长了,现在重新安排他分管机关工会和离退休工作。他原来大权在握,现在只是摆样儿了,走在财政厅的办公大楼,人都像矮了半截。也没有从前那么忙了,呆在办公室里,成天只是读书看报而已。人也慵懒了,总想打瞌睡。不需要经常出去应酬,下班便呆在家里。香妹就像过早地到了更年期,脾气躁得很。两人偶尔睡在一起,也是公事公办。没有玉琴的消息,就连演义色彩的街头传闻都听不到,不知她变成什么样儿了。朱怀镜原来觉得朋友很多,现在他们都很忙,没时间同他见面了。只有裴大年来看过他,是想咨询一件事。裴大年问他,到底当人大代表好,还是当政协委员好,因为人大和政协都想吸收他。朱怀镜说都无所谓,哪样都行,因为做生意的,只是为了有个政治身份,有时候方便些。裴大年硬要他拿个倾向性意见,朱怀镜就说,反正都一样,你就不如当政协委员算了,因为皮主席对你到底了解些,说不定还可以给你个政协常委。裴大年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说干脆当政协委员算了。
四毛不再在政府维修队做事了,因为韩长兴不再是行政处长了。这天晚上,四毛找上门来,先是问他哥哥的生态农业园还要不要搞下去。朱怀镜现在听起来简直是件滑稽的事。他说就算了吧,上半年收成,请你哥哥算个账,我按正常收成补差价。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看四毛是否客气几句。见四毛点着头不做声,他的话也就硬了起来,说从下半年起,他自己爱种什么种什么吧。四毛说那就这样吧,语气就像在外交谈判桌上,全然没有从前的那种敬畏。朱怀镜便在心里冷笑,暗想如今就连四毛也可以随便对他怎样了。他不想再同四毛多说一句话,准备下逐客令了。不曾想四毛还有话说。他说他自己现在没事做了,想在荆都租个门面做生意,只是手头钱不够,想问表姐、姐夫借些钱。香妹问他要借多少?四毛支吾半天,说还差十四五万,想问表姐借十万块钱算了。香妹听了嘴巴张得天大,望着朱怀镜。朱怀镜一听就明白了,四毛是想要回他先后给他们的十万块钱。朱怀镜真后悔自己帮了这个小人。他说了声你问你表姐有没有钱借吧,便起身去了书房。四毛没有从香妹手上借到钱,说了些难听的话走了。朱怀镜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生气。可他没法去说香妹什么,都怪他自己现在落魄了。
日子看不到任何起色,朱怀镜真有些心如死灰了。他去过皮家几次,每次都碰上皮主席在研习书法。皮主席总是有意回避谈论任何实际话题,他对朱怀镜已不可能有什么庇护。围绕权力人物,都会形成一个生态圈,衍生各类物种。权力人物一旦失势,生态圈就不复存在了,那些赖以生存的物种就会退化、变种、迁徒、绝迹。其实也没有必要描述得这么复杂,老话一句就够了:树倒猢狲散。听说陈雁在荆都不太好呆了,也就不做记者了,成了袁小奇的秘书,常随着袁老板满世界飞。记得袁小奇曾经给陈雁看过骨相,说她今生必将大富大贵。她现在跟了袁小奇是否就是大富大贵了?她富肯定早富了,贵却未必。原来乌县送给皮主席家的保姆小马也走了,据说乌县给她安排了个正式工作。王姨说自己现在也还动得了,不用再请保姆了。只有圆真大师还经常往皮主席那里去坐坐,陪皮主席谈佛论道。皮主席现在多过问宗教工作,倒也是业务对口了。荆山寺有些重大佛事活动,皮主席总是欣然前往。最近还出任了"荆山寺敬造释迦牟尼佛功德委员会"名誉主任。
偌大一个世界,如今似乎只有书房属于朱怀镜了。每当他独坐在书桌前,总感觉这逼仄的书房容不下他内心里疯长的孤独。一天深夜,他突然从似睡非睡中惊起,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某种希望。他马上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原来的工作日志,那是别人看不懂的密电码,是他精心编制的"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他一个一个人琢磨,一次一次摇头,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帮他走出困境的人。原来因为皮德求的原因,这套系统崩溃了,就像电脑出现了病毒。但他仍不死心,后来一连几个夜晚都在研究这套瘫痪的系统,可总是令他沮丧。最后,他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张天奇身上。
倒霉的倒霉了,走运的照样在走运。张天奇新近又有高就,调荆南市任市委书记。荆南市是荆都市的南大门,那里出过好几位大干部,是块风水宝地。大凡调往那里任一把手的,别人都会刮目相看。张天奇调任新职,也没有给朱怀镜打个电话。朱怀镜犹豫再三给张天奇打了电话去祝贺。张天奇却是满口哈哈腔,说难哪,这里工作基础好,要开创新局面,有压力啊!朱怀镜知道张天奇说荆南工作基础好,其实是因为前任书记刚被提拔为荆都市的副市长,接替司马市长管财贸。朱怀镜不得不佩服张天奇,人家原来不光同皮德求处得好,同市里的其他领导都处得好,不至于像他朱怀镜,只紧跟一个人,太不保险了。
这几天召开市委全会,张天奇开会来了,朱怀镜想见见他。朱怀镜帮过他太多的忙了,现在自己陷入僵局了,他也应该帮忙斡旋一下。他相信凭张天奇现在的地位和能量,完全可以帮帮他。可是朱怀镜仍有些矜持,不想显得太没有面子。会议头三天,朱怀镜按兵不动,想看看张天奇是否会打个电话来。只有四天会议,直到第三天下午,仍不见张天奇打个电话来。朱怀镜便有些心寒了,想这世态人情真是没法说去。他晚饭都没胃口吃,一个人在书房里长吁短叹。时间一分一分钟过去,他感觉心窝里的肉在一块一块地掉。思量再三,硬着头皮去了张天奇下榻的宾馆。
敲门进去,张天奇热情地站起来同他握手,笑道:"好久不见了,怀镜越来越精神了。"这几个月,朱怀镜经常可以听到别人说他越来越精神了,其实是他比原来瘦多了。他心里苦涩难言,脸上却灿烂得很,"哪里啊,倒是张书记你越发显得年轻了。"张天奇笑道:"我长你好几岁啊,还年轻?"朱怀镜说:"你不光年龄年轻,政治生命更年轻。你是地市领导中惟一有硕士文凭的知识型领导,前程不可限量啊。"张天奇显然爱听这话,却谦虚地点着朱怀镜摇头而笑,然后又说正准备读博士。朱怀镜很是佩服的样子,说张书记的好学精神太可嘉了。张天奇自然是说哪里哪里,似乎从来没有过朱怀镜替他捉刀硕士毕业论文的事。
两人客气话说了一大堆了,张天奇端起茶杯喝茶,才记起应给朱怀镜倒茶。朱怀镜摆手说不用了,要喝自己来。张天奇到底觉得不倒茶太失礼,硬是倒了杯茶。张天奇说"怀镜啊,我新到荆南,困难很多,还要你们财政厅多多支持啊!"朱怀镜很难为情的样子,笑笑说:"张书记,这话你早几个月说,我朱怀镜做得到,现在,情况不同了。"朱怀镜猜想张天奇装糊涂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这事说来的确不是味道,可朱怀镜今天打算厚着脸皮了,便拉开了话题,把自己现在的处境道了个明明白白。张天奇低头听着,不时感叹一句:"怎么这样?"朱怀镜说完了,张天奇便豪气冲天地安慰道:"怀镜,没关系的,目前情况只是暂时的。你还年轻,一定会柳暗花明。"
朱怀镜需要的不是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但又不好贸然求他,便先试探道:"张书记,以你的意见,我现在该怎样办?"张天奇一副老谋深算的表情,说:"韬光养晦,伺机而起。"朱怀镜听着身上便起鸡皮疙瘩,心想这哪是什么高见?朱怀镜今天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来的,不肯轻易罢手,便只好直话直说了:"张书记,老弟正是落难的时候,还指望你提携啊!"朱怀镜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张天奇却仍装糊涂,只当这是客气话,哈哈一笑说:"老弟真会开玩笑,你是市委管的干部啊,我怎么去提携你?"朱怀镜笑道:"张书记,谁不知道你在上面的面子?你是说得上话的。"张天奇仍是推脱,"怀镜,慢慢来吧。只要有机会,我会替你说话的。"
张天奇开了这张空头支票,朱怀镜暗自咬牙。口上不再提这事,只再同他聊些别的话。两人正漫不经心地聊着,朱怀镜突然说:"上次处理那件事的时候,龙文带了个笔记本来见我,上面记载着他给你活动经费的情况,金额、时间、地点、你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前后一百三十五多万。我当然不相信他的,怕他带着到关键时候给你添麻烦,就请他把本子放在了我手里。哪天有时间,我还是把它找出来给你吧,万一弄丢了就不好了。"
张天奇的脸色早已红黑如枣了,听朱怀镜说完,他便很是冤枉的样子,非常气愤地说:"这个龙文,没想到他也从中捞了这么多!当初真该让他陪着向吉富一道去了算了。现在向吉富是死口无对了,也没办法对龙文怎么样了。只怪我识人不准啊!怀镜,感谢你啊。你找到那个本子,就把它交给我吧。"朱怀镜答道:"行。"
张天奇的语气体贴多了,却仍绕了个弯子,不让自己显得像是被朱怀镜吓唬了:"怀镜,你自己有个具体设想吗?我想你要在市直厅局里面回旋,可能难度大些。你可以考虑到地市去任个职嘛。"朱怀镜早就想过干脆趁自己年轻,到地市去干几年。换个环境,说不定又是另一番天地。不过这会儿张天奇说出来了,他也不想表现得很愿意,倒显得穷途末路似的。他仰天长叹一声,说:"实在不行,也只好这样了。"张天奇便说:"你如果愿意去地市,我倒可以做做工作。不过你也不要太急。我知道你受了些牵连,尽管没你的事,影响肯定是有的。这就需要冷却一段,让人们淡忘那些事情。再就是还有个运作过程。我想至少要六七个月吧。你还年轻,再委屈个半年没问题的。我是你这年纪,还只是正处级哩。"两人谈得越来越投机,聊到很晚,尽兴方散。
朱怀镜回家洗澡的时候,对着镜子忍不住发笑。只好这么卑鄙了,谁让张天奇是这种货色呢?洗澡完了,仍是去了书房。他找出龙文的那个本子,翻开看了看,感觉就像玄奘从西天取回的原版经书,太珍贵了。拿着这个本子仔细玩味一番,再用个牛皮纸信封小心装好,锁进柜子里。
运作过程漫长而复杂,颇多周折曲直。直到次年二月,朱怀镜听到准确的佳音:市委准备安排他去梅次地区任地委副书记。财政厅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厅长,他专门跑到朱怀镜办公室,神秘兮兮地祝贺了一通,又真诚地表示了遗憾,说不能同这样一位好同志共事了。过后几天,几乎全厅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因为朱怀镜感觉部下们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香妹仍是不见欢颜。有天夜里,朱怀镜正在书房里整理书籍,香妹进来了,冷冷地说:"你又开始走运了,祝贺你。"朱怀镜听她的语气有些怪,问:"你今天怎么了?"香妹说:"这一年多,你不太顺,我如果离开你,别人还以为我这人没良心。现在你时来运转了,我俩好好商量一下吧。"朱怀镜说:"商量什么?已经过了一年多,还计较什么?"香妹说:"我是没什么同你计较的了。你一个人去当你的官,我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朱怀镜有些急了:"你怎么这么犟呢?发生过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这两年对我的教训太大了。你还担心什么呢?"香妹却很冷静:"不同你在一起,我就没什么担心了。"这个晚上,两人就这么一来二去,说了个通宵,总是这些话,没有个结果。
三月初,朱怀镜的正式任命通知下来了,香妹就下了最后通牒,说要是协议离婚不成,她就单独向法院递状子。朱怀镜便只好采用缓兵之计,说他现在刚刚接到任命通知,就忙着办离婚,说来不像话。等他正式上任以后,两人再作商量。香妹只好答应了。
最近组织部的几位部长很忙,一时抽不出人送朱怀镜去报到,他便在家静候。自然又有朋友要设宴为朱怀镜饯行。那些很忙的朋友,现在又有空闲了。有了这番经历,朱怀镜不太愿意应付这些场面了,越发觉得自己同玉琴、李明溪、曾俚、卜未之几位感情的珍贵。可他们如今死的死了,疯的疯了,走的走了,落难的落难了。每念及此,朱怀镜总百般感怀。每天晚上都有人来拜访。上门来的多是从梅次专门赶过来的地直部门和县市领导。对这些未来的部下,朱怀镜倒十分客气。每次送走客人,朱怀镜都要把他们的名片拿出来再细细看一次,一个个再对一次号,回忆一下谁是谁。这很重要。下次碰上,能一口叫出他们的名字,会让他们受宠若惊的。香妹只要有人上门来,总把苦脸扮作笑脸,看座倒茶很是周全。每次几乎让朱怀镜产生错觉,以为香妹不再赌气了。可是等客人一走,香妹又是个冰人儿了。
有天晚上,张天奇专门打电话来,问朱怀镜东西找到了没有。朱怀镜说早就找到了,因为考虑一时碰不了你的面,就把它烧了。张天奇沉默了几秒钟,才问,烧了?马上就对朱怀镜表示了感谢。朱怀镜感觉出了张天奇的怀疑,他拿不准那玩意儿是否真的化为灰烬了。朱怀镜需要的就是张天奇的怀疑。接完电话,朱怀镜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觉悟起来,好像没有必要躲着那些要宴请他的人。他似乎对朋友的含义有了全新的诠释。这回没有张天奇这样的朋友,他是翻不了身的。第二天,倒是他自己打电话约了柳子风、严尚明、宋达清、方明远、黄达洪、裴大年等各位,在天元摆了一桌,说是感谢各位领导、各位兄弟长期以来的关照。朱怀镜这一桌摆了,下面的宴请就接着来了,自然是朋友们逐个儿轮流做东。朱怀镜便又成天云里雾里了。醉眼朦胧间,朱怀镜感觉朋友们胸前挂着的高级领带随时会变成一柄剑,飞将过来。
宋达清请客那天,他亲自开车来接朱怀镜。车上没有别人,宋达清问朱怀镜想不想见一见玉琴?朱怀镜早已不再为这事难堪了,只是长叹一声,说怎么见得了她?宋达清说他可以安排。朱怀镜说那就明天去吧,他现在随时都可能离开荆都去梅次。
要去见玉琴,朱怀镜有种想哭的感觉。回到家里,他把自己关在书房,痛痛快快地让眼泪流了个淋漓尽致。第二天,宋达清来接他驱车去了看守所。朱怀镜在一个小会议室里等候。这里当然不是探视室,因为他的特殊身份,加上宋达清的帮忙,朱怀镜享受着特别待遇。没等多久,门开了,玉琴进来了。门被人拉上了,玉琴站在那里不动,很陌生地望着他。她头发理成了短短的西瓜皮,脸蜡黄而浮肿,眼睛像小了许多,身上的蓝棉袄显得臃肿。朱怀镜从来没有想到玉琴会成这个样子。他想象她只会是瘦了,而不是全身浮肿。他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就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来。她的手冰凉。朱怀镜伸手摸摸玉琴的脸,像摸着晒得半干的蔫萝卜。他本来早想好了许多话,这会儿都说不出来了。他的浪漫在顷刻间被堵在喉头下面了。没有比玉琴现在这番模样更能让人害怕生活的真实和残酷了。两人说不出太多的话,只是手握在一起使劲地捏。当玉琴让人领走时,望着她那有些佝偻的背影,朱怀镜感觉是在同她永诀。巨大的悲怆叫他浑身冷飕飕地发麻。
开车出来,朱怀镜靠在座椅里半天不说话。宋达清也说不出什么安慰话,只是让他想开些。朱怀镜在宋达清的膝头上拍了几下:"达清,能不能把车借我用一会儿?"宋达清望了一眼朱怀镜,说:"你这状态,开车行吗?"朱怀镜说:"没问题,我只要静一静。"宋达清便说:"那好,你小心点。我就在这里下车。你别管我,我有办法回去。"
宋达清下了车,朱怀镜掉过车头开到荆水河边,然后沿河溯水而上。车开得很慢,就像散步。这些日子,他的命运出现了转机,一年多的郁闷总算到了头,可他的心情仍然复杂得像这个纷乱的世界。有时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他会突然发现自己的灵魂其实早就沉沦了,可在世人眼里,他依然体体面面、风风光光。香妹提出离婚,他烦恼了几日,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只是担心闹起来影响不好。今天见玉琴成了这番模样,他内心感到了真正的痛楚。在最倒霉的日子里,他甚至想过自己落到这步田地,是不是老天对他的报应?
这时,远远的看见一个人,长发披肩,穿着宽大得不合身的羽绒中褛,背着画夹,低着头,一偏一偏,踽踽而行。朱怀镜身子不由得沉了一下。是李明溪!朱怀镜加快车速,开到李明溪身边停下,上前重重地拍了他一板。回过头的是一张陌生的脸,白了他一眼。等这人绷着脸甩开他,低头走了,他又依稀觉得这张脸真在哪里见过。朱怀镜抬起头,望着炫目的太阳,恍恍惚惚,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于长沙韭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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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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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
我的小说一直写得轻松,信笔所至,随心所欲。也许这就是我的小说写得不如人意的缘故吧。王蒙先生说我的中篇小说《秋风庭院》很有黄昏气氛,但止于黄昏之叹,又令人不太满足。张韧先生在为我的小说集《官场春秋》所作的序言中,说我的小说有愤激有慨叹有调侃,又止于愤激、慨叹和调侃;官场气氛很浓,又止于官场气氛;叫人几分叹惋,又几分无奈。这两位老师都是我很敬重的,他们的批评令我折服。
这世上自有作家以来他们都在写人,而且是写现实(或说现在)的人。不管作家们自己觉悟与否,承认与否,他们写历史也罢写神怪也罢,抑或浪漫主义也好,超现实主义也好,他们都在写天天可以看到的人。如果非说题材不可,那么人便永远是惟一的题材。如果把作小说比作化学试验,那么人就是试验品,把他们放进官场、商场、学界、战场或者情场等等不同的试剂里,就会有不同的反应。作家们将这种反应艺术地记录下来,就是小说。雨果说过这样的话: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光明和黑暗交织着、厮杀着,这就是我们为之眷恋而又万分无奈的人世间。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写人,而偏要怀着堂吉诃德式的激情,总想着去写某某题材呢?有人说我的小说深入到了社会体制上的批判,这似乎是一种抬举,但我不以为然,因为惟有人心江河万古。我想曹雪芹作《红楼梦》时一定没有想到要借此拯救大清天朝的。事实早就证明,自从作家想当医生以来,一直力不从心,也就无从称职了。
我之所以仍把我要写的人物放在我熟悉的环境里行走,也许只是为了驾轻就熟。我是一个想象力极其有限的人,如果涉笔陌生的环境,可能很费神。人们有个印象,说我是专写官场的作家。这只能说明如今人们太关注官场了。也许正因为我写了太多自己熟悉的生活,因而也常有朋友建议:你是否也写写别的题材?这让我难以作答。事实上,我是不承认自己写的是什么官场题材小说的。我几乎不赞同所谓题材一说。我想作家如果总想着自己在写什么重大题材,并总想着某某题材的重大意义,只怕写不出什么好作品来的。
我原本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可现实逐渐让我明白,理想主义是最容易滑向颓废主义的。颓废自然不是好事,但颓废到底还是理想干瘪之后遗下的皮囊。可现在很多人虽不至于颓废,却选择了麻木,而且是连理想的泡沫都从未拥有就直接走向了麻木。我既不想颓废,也不愿麻木。我不准备游戏人间,无论为文,或者为人。现在人们惯于把庄严和崇高当做滑稽可笑的事了,真正的庄严和崇高被漠视和嘲弄,而种种伪庄严、伪崇高却被一部分人很职业地装扮着。这部分人因为粉墨登场,手中便总是持有绩优股票,可以经常收益红利。我不情愿被人嘲弄,也不想戴任何虚假的面具。
作小说是一件暴露自己灵魂的事。任何一位作家,不管他的写作如何晦涩曲折,他的灵魂也会在作品中隐现。我自信我的灵魂见得天日,所以我作小说。如果有一天,我的血管里流淌的已是腐臭的淤血,我的灵魂已被淤血污染,我就不会再写小说了。
(原载《小说选刊(长篇小说)增刊》1999.1) $支持$ $支持$ $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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