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20:58
第二话 Deceased--死者 第九章
金色夕阳下,大群蝴蝶自彩窗腾空飞出,触须摇荡风中,它们张开羽翼,华彩班驳、恍若一梦。蝴蝶织成巨网,啪啦啦盘旋高空,倏尔无影无踪。彩窗内睡着个金发少年,却已死去。
D伯爵醒来后第一件事是给买卖占上一卦,这是他多年来的好习惯。他靠在床头怀抱沙盘,闭着眼用签字笔在上面乱涂。伯爵本能地感到他今天会接待一位贵客。 “Decea……”白丝内衣的袖口扫乱最后三个字母,但这不妨碍D看清整个单词。“是Deceased,死者的意思。”他撇撇嘴,显然“死者”是个不吉利的词,它令迷迷糊糊的D伯爵一大早便心情不佳。“再睡个回笼觉吧,大冷的天,不用准时开门。”才这样想,就听一阵“啪啦啪啦”的声音,小P飞了进来!这回,小P直接撞上伯爵的脸,他把它从鼻子上揪下来时,听见小P说:
“开张啦!有客人。”
“欢迎光临。”
D笼着手把客人迎了进来,原来是位老主顾。
站在D面前的,是个二十五六的青年,尽管天气很冷,他仍然穿得单薄,袖口干干净净,金黄的卷发遮着小半个脸,发稍垂落到嘴唇旁,像是没来得及仔细梳洗,浅灰的眸子激射出愤恨的光,这情绪与他个人的精致风格很不协调。“瞧!”青年狠狠把本时尚杂志摔到桌上,吼道,“又是八卦新闻!他们又说我和模特有染。这回是joe、kedrt和sady。真该死,时装设计师就一定要与女人不清不楚吗?为这,母亲再次要求我结婚。唉!她不想儿子整日给人指着议论。”青年颓唐地坐倒,低着头,漂亮的脸孔埋入双手,头发从手旁垂落;杂志封面上印着他笑吟吟的脸:一个月前,他第3次拿到服装设计界最高奖“梦幻之都”,而今又第30 次被无中生有地暴出丑闻。
“青年设计师伏德士电梯激情!”
“名模有孕--伏德士的私生子?”
“伏德士自称脚踩三条船!”
“争风吃醋,伏德士大打出手!”
连日来,小报记者就以编排这些为乐,这也令最爱看热闹的服装界乐不可支。3年前伏德士一鸣惊人,初出茅庐就夺走“梦幻之都”,业内人士无不又羡又妒,很多人宣称伏德士不过一时走运,说“早开的花朵也会早早凋谢”,但这青年人用三连冠的成绩打破了同行恶意的揣测,一再创下设计史上的奇迹。就连D伯爵,也曾为得到一件伏德士亲自设计的旗袍而赶去竞标!
“伏德士先生,您不会是专程来鄙店抱怨的吧?”D伯爵递上碧罗春,问。
“joe、kedrt、sady,说真的,我哪看得上?真要找妻子,我必定娶天下最美丽、最珍贵的女人!她一抬手、一投足、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非得把我完全迷住不可!”伏德士又愤愤地说了几句,这才勉强稳定情绪,抬头回答D:“哦,对不起。我来看看有什么新品蝴蝶。您上次卖给我的夜迷蛱蝶和星点弄蝶太美了。没有它们的启发,我恐怕拿不到‘梦幻之都’!真美啊……吹弹可破,风一来,就飘飘然地飞上天。伯爵,蝴蝶之美,人造不出来。我就算把服装设计得再漂亮,回头看看她们,还是自惭行秽。”
“您真是爱蝶之人。”D礼貌地点点头。
深紫的光泽在他右眼里流闪,D沉吟片刻,撩开遮在眼前的黑发,含笑盯住伏德士,问:“巧得很。鄙店新进了一只名贵蝴蝶,被称为‘梦幻之蝶’的,不知您愿意看看吗?”
梦幻之蝶?这四个字犹如闪电重重打在伏德士心里,使他突然颤抖起来。“当然,当然要看!她在哪?”伏德士低声问,紧张地转头寻觅。
“那样精美的上品,自然不会放在外面。”D微笑道,他站起身,提了纯银小马灯,引领伏德士说,“请随我来。”
幽蓝灯光的牵引下,伏德士跟着伯爵在曲折走道里穿行。他从没想过,唐人街117号——狭窄的门面里,竟藏了如此迂回的结构,走了大约1刻钟,仍像没个尽头。奇怪的芬芳飘荡周围,使伏德士感到前所未有的安详与迷离,仿佛坠落入沉沉的、幽蓝的海水,呼吸着水底蝴蝶的香气。
“伯爵,这是什么香?”伏德士恍恍惚惚地问。
“是从遥远中国购入的迷迭香,每克价值5千美元。它能帮您更好地欣赏鄙店宠物。”D介绍说。
“还有多远?”伏德士又问。
“快了。”D笑道,“您若觉乏味,请容我先为您讲讲该蝴蝶的来历。她叫金斑喙凤蝶,是中国武夷山特有的品种。早在1961年,中国邮电部准备发行20种中国蝴蝶的邮票,根据专家意见,其中必须有一枚金斑喙凤蝶邮票。但国内找不到这种蝴蝶标本,图案设计者不得不借助外国资料。当时,在英国伦敦皇家自然博物馆里,讲解员骄傲地说:“全世界只有我们博物馆里才有金斑喙凤蝶的标本。”说到“骄傲”二字,D露出轻微的鄙夷,而两次提及“标本”时,他的脸色都在瞬间变得非常难看,像被人扼住喉咙,难以呼吸。
“伯爵,您不舒服吗?”伏德士关心地问。
“没有。”D提高马灯,冷冷道,“目前世界仅有20只合法的金斑喙凤蝶标本,互联网上其标本售价每只30万美元。要知道,她是最难采集的蝴蝶……”
“我不要标本,我讨厌标本!”伏德士停下脚步。
听伏德士这样说,D恢复了温文的微笑。“请放心,她是活的,全美国只此一只活生生的金斑喙凤蝶,您马上就要看见它了。”
D伯爵止步于一扇琉璃门,门上雕刻着千万只浮凸的蝴蝶。羽翼、触须、复眼无不惟妙惟肖,令伏德士张口结舌!他收藏、饲养蝴蝶近十年,所知蝶类不下百种,此刻望着门前静止的浮雕,却首次惭愧于自己的浅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多么美妙和奇特啊。蝴蝶似在青年人眼前翩翩起舞,环绕他、亲近他、安慰他,用粉蓝、紫金、银白、雅灰等各种颜色来诱惑他。伏德士深深呼吸着,从蝴蝶身上他闻到了万种花香,D伯爵淡淡的声音突破层层香气,直渗入他耳内:
“这是黑脉蛱蝶。”
“这是波纹黛眼蝶。”
“木兰青凤蝶。”
“浓紫彩灰蝶。”
“而这……是独一无二的皇后,梦幻之蝶——金斑喙凤蝶!”
琉璃门轰然开启,伏德士突然浑身冰冷。他从没经历过恋爱,瞬间他感到爱情来了!爱情是只凉丝丝的妩媚的手,直探入他身躯里,将青年人的灵魂缠绕成丝,再把这软绵绵、亮晶晶的魂魄之丝从他眼睛、鼻子、嘴唇里慢慢抽出来,令它拥有蝴蝶的翅膀,能自由起舞!伏德士看见,屋子穹顶之高,超出他的想象,屋里散发着凛冽的寒气,一个女人:是的,一个稀世美女,正在疾速飞翔!她身材娇俏,面目玲珑,头微微昂着,像是随时要飞到更高处去,她张开双臂时,便给人看见了身上蓬松、宽大的衣裳,袖长足有身高的三倍!袖翼边缘,点缀了闪着幽幽绿光的丝线,前袖处精织着弧形金绿色的细带,后袖绘制了金黄如太阳的圆点,教人觉得她每一飞舞,都在撞击金灿灿的阳光。女人纤细的腰上,紧束着月牙形的金腰带;腿则是修长有力的,裸露的皮肤呈浅棕色,齐膝的金黄长靴使她更显高贵。她忽而直冲屋梁,忽而翩飞低行,忽而飘舞长袖,忽而又近到伏德士跟前,笑嘻嘻拿鼻尖往他嘴唇上一蹭。当他试图握住她腰身时,她却闪电般从他手掌里溜走了!
“D、D,”伏德士结结巴巴地求助,“这是谁?我从不知你店里竟藏有这般美人。”
“鄙店专营宠物,从不曾藏着什么人。”D伯爵微笑着纠正,“您所看见的,只是一只蝴蝶。”
“蝴蝶?”
“不错,是罕见的金斑喙凤蝶。我三个月前去武夷山旅行,正碰上她从蝶蛹里诞生。当地有很多偷猎者,为免使她遭受厄运,我收容了她,答应给她找个好主人。伏德士先生,”D再次强调,“这是只珍品蝴蝶。”
“我、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伏德士的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那飞翔的女人。而她也似读懂了他的爱恋,就也把秋波送向他,她甚至徐徐飞落,虽然站在D伯爵身旁,身子却朝伏德士微微倾来,无声地传递召唤。
“假如您愿意成为她的饲主……”
“愿意!当然愿意!”伏德士迫不及待地说。
“那么请在契约书上签字,并缴纳一定费用。”D伯爵将契约书递给伏德士,“请仔细阅读上面条款,遵守契约,否则本店对所售物品及后果概不负责。”他像往常一样说,每到此时,D伯爵才真是店主模样。
“费用?要多少?”伏德士赶忙掏出支票簿。
“金斑喙凤蝶是无价之宝,因为她很喜欢你,我才将之出让。”D伯爵轻轻笑道,“费用么,请在一周内送20盒慕司蛋糕过来吧,要新泽西街上甜甜坊里特产的奶油慕司哟。”一谈及蛋糕与甜点,D整个人便显得说不出来的可亲可爱,笑眯眯的眼睛里闪着热切的渴望。
20盒慕司蛋糕……天,他一个人吃?
伏德士忽然想起,他从不曾在宠物店看到过店主人与客人之外的任何人。D像是生生从天上掉下来的,从不曾对人谈及身世与亲戚。
“好、好,我一定准时送到。”伏德士连声说,一面的,他牵住美人的手,稍微用了点力气,以确认她确实是自己的。既然伯爵说她是只蝴蝶,好吧,那就是蝴蝶。
“唐人街117号D伯爵宠物店兹售给伏德士·洛克先生金斑喙凤蝶一只。请严格遵守以下条款:一、不得令买主之外的人看见她;二、时常熏香,按时喂给她新鲜的露水与花蜜;三、不得有任何伤害该蝴蝶的行为。”最后一条使伏德士哑然失笑!怎么可能?谁会忍心伤害她?“我会把她当了眼珠子来爱护。”伏德士一边说,一边毫不犹豫地在契约书上签了名。
“好。”D伯爵浏览了遍契约,“她是您的了。本店有责任告诉您金斑喙凤蝶的家世。她是金斑蝶Danaus chrysippus的后代之一,Danaus有50种后代……”
“算啦!”伏德士笑呵呵打断伯爵的话,美人在怀,他可没耐心听D说生物知识,“我可以带走她吗?”
“自然,请好好珍惜她。”D伯爵做了个“请”的手势,照例送买主一小盒迷迭香,以便他在家时,也能很好地观赏从唐人街117号购得的宠物。伏德士迈出店门时,D伯爵拱手说“欢迎下次光临”,不过显然伏德士没听见D说话,他满腹心情都牵挂在身旁的美人上,他用生平第一次柔软和深情的声音轻轻呼唤:“喙凤、喙凤。”美人甜蜜地偎依着他,深棕的复眼里幻化出无数伏德士的影子。
“小P,你说伏德士先生还会来我们这儿吗?”D伯爵袖手问,唇边翘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乌黑的直发覆盖了右眼里漫天银河。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20:59
第二话 Deceased--死者 第十章
伏德士再没去唐人街117号,他再没购买任何一只蝴蝶。“喙凤”将他完全捕捉了,她美丽茫然的眼睛似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把他网在中间。迷迭香够伏德士用两年,这香料成为他不可少的宝贝,就像他只要离开喙凤一天,就会浑身不爽快。“爱情、爱情……”伏德士每日忙于调制蜜露,用银勺一勺勺喂给喙凤,爱情使他心里没有一根发丝的空余。喙凤靠在他怀里,她从头到脚都流散着寻常女人绝不会有的清新与芳泽,她也有其他女人难以模仿的高贵,像个真正的皇后。假若伏德士因为工作晚回来,她先会在门旁安安静静地等待他,内心的忧伤反映到面孔上,令她光洁的皮肤也枯涩起来;而一旦听到他——她爱人汽车的鸣响,那一声响,就激活了她整个灵魂,激活了她从发丝到手臂、从手臂到腰身的每一缕经脉,她骤然飞上高空,如繁丽的灯光在屋内盘旋。她不轻易给他碰到自己,作为对他晚归的惩罚;她拒绝吃他调制的蜜露,用来表示自己的不满。那么高、那么快、那么优雅的飞舞,怎不使年轻而浪漫的伏德士痴恋成狂!
两个月后,伏德士能听到喙凤说话了。
他听到她在自己耳边喁喁私语,倾诉爱恋,他听到她骄傲欢乐的歌声,伴随着梦幻之蝶的梦幻之舞;他听到她尖锐的哭泣,倘若他有一丁点怠慢,她就会把庞大的衣袖铺开,盖住自己的身体,她一面哭,身子一面不住地颤抖,他想碰她时,她就摇摇晃晃地飞上天,像个不能自持的小女孩。定要他再三赔礼,她才肯原谅他,她才又一次收敛衣裳,恬静地在他怀里睡去。
“喙凤,为什么D说你是蝴蝶?”伏德士好笑地问。
喙凤把长发在他胸前辗转,小声说:“我本来就是。”
“哈哈!金斑喙凤蝶吗?哈哈。”伏德士忍俊不禁。
“是。”喙凤却很认真。
“一家子蝴蝶?”伏德士故意打趣。
喙凤点点头:“我有49个姐姐。”
这话更使伏德士大笑不止,一面笑,一面迷乱地亲吻着女人的柔滑。
“你是我唯一爱人。”伏德士说。
“你只爱人?”
“啊?”
“我是蝴蝶,你便不爱了吗?”
“爱、爱!”伏德士怕喙凤生气,赶忙投降。
“蝴蝶我也爱,只要是喙凤就好。”伏德士这样说。
那之后他虽未结婚,却成了居家好男人。起初他坚持每日十点上班,渐渐的却连班也懒得上;无论外面有何应酬,下午五点他是定要往家里赶的,因为假如喙凤未在日落前见到他,就少不得要发脾气。他是那么爱她、宠着她,喜欢她每种神态,“金斑喙凤装”因此成为新一年伏德士设计的主打风格,他望着那些翩翩的穿着喙凤般衣裳的女人在T台上走来走去,心里充满了自豪与蔑视。她们没一个有喙凤般的贵族仪态,那是自然生成的,无人能及。
“喙凤是我一人的。”伏德士按住起伏的胸口,想。
他多想大声告诉全世界这一点,想叫全世界都看到他的女人的姿容,不过,根据契约书,这不被允许。
伏德士第四次成为T台焦点,“梦幻之都”第四次被他拥入怀中,盛誉与嫉羡接踵而来,同行们酸溜溜地说评委会该给伏德士颁发个终身成就奖,他们暗暗诅咒这个仅只27岁的青年就此达到事业的颠峰并从此一蹶不振,他们再不想看到服装设计界任何获奖名单上有他的名字,另一面,因为伏德士拒绝参加颁奖仪式后的盛大酒会--那得在晚上6点半后举行,业内人又多了个非议他的借口,他们说他目中无人。缺少主角的酒会开得索然无味,霓彩闪着寂寞的光泽,最美丽的名模和最美丽的“金斑喙凤装”也无法令它变得更热闹些。一向与伏德士要好的模特sady甚至借着酒醉摔了杯子,趴在桌上哭道:
“他肯定有人了!”
“他有个女人,他亲口告诉过我,我却以为只是笑话!”
“真该死!我发誓他现在定在与她幽会!”
好事的小报记者当夜驾车溜到伏德士私宅去窥探,他们用上了偷窥的红外线望远镜,教人失望的是从望远镜里,人们看见年少得意的设计师独坐在靠窗的绿转椅里,月光又蓝又白,落在他秀气的脸上。伏德士身着纯白衬衣,扣子解开了三颗,袒露出一小片胸口。他左手捏着个高脚杯,杯里盛着金黄的果子酒,他把杯往空中举了举,一饮而尽。酒、月光和泛滥的荣誉令他越发俊美,玫瑰的双腮上浮着飘飘然的满足。
“快!镜头,拉近些……他手上,对、手上有东西!”
“是什么?”
“再近些!快!”
原来是只蝴蝶,正停在男人右手食指的第二个指节上。
伏德士把右手搁于胸口,蝴蝶之翼间或轻轻拍打他的白皮肤。
“喝吧,爱人。”看口型,伏德士在说这句话。
人们面面相觑,只好用设计师有常人不能理解的嗜好来解释一切。这个晚上,小报记者们唯一的收获是偷拍下一张照片,相片纸留存了神秘、安静的一幕:一只美妙无双的蝴蝶低头亲吻美少年细长的手指,伏德士陶醉的笑意与蝴蝶灿烂的金斑花纹都异常清晰。照片被刊发于《T台界》封面,难得买非甜点类杂志的D伯爵专门为此去买了期《T台世界》,他小心翼翼把照片剪下来,凝望了好一会儿,才夹入日记本,在那一日--2015年5月21日的日记中,D写道:
“可怜的喙凤呀,竟找到个这么愚昧的主人。人类的痴爱,早晚会带来灾难。伏德士要完了。”
D的话如谶语,伏德士果然就要完了。
噩运之神终于听见设计界多数人的请求,反过头来专心收拾伏德士。他首先让伏德士的财务主管受人收买,学会了做假帐,又令竞争对手顺利挖走joe、 kedrt等好几个专给伏德士作秀的台柱子,接着他直接诱惑伏德士本人,令后者神差鬼使地买下大片棉花园,这花掉了伏德士大半储蓄,紧跟着他鼓动起一场少见的龙卷风,摧毁了刚到青年人手里不足4个月的园子,等sady也黯然神伤地离开伏德士公司时,天才的设计师才勉强抽出点时间,从喙凤的胸脯上抬起头,望望他引以自豪的梦幻企业——那时它真成了一场梦!华丽的外壳下空空如也,假若说还有些什么的话,剩下的只是财务主管留给他的一叠债单。喙凤把手指从袖里伸出来,她一面承受着伏德士贪婪的亲吻,一面心算债务总数,结果是还清债后,她主人伏德士帐上还余3152美元4美分。
迷迭香快用完了。
1克迷迭香价值5000美元。
难以名状的恐慌撞击着喙凤,她更紧地抱住伏德士,像是怕他会生出残酷的翅膀,飞入她追不上的高空。
“没关系。”伏德士汲取着女人颈上漂流的香气,自信地安慰她,“我是最棒的,一切都能重新来过。”
“是、你是最棒的。”喙凤喃喃问,“我是蝴蝶,你……?”
“一样爱、一样爱。”伏德士哈哈大笑。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20:59
第二话 Deceased--死者 第十一章
伏德士宣告破产!这个消息令青年人最后一次登上《T台界》的封面。他不再春风得意,他从没像现在这么憔悴、消瘦、黯淡无光。金发乱糟糟地搭在脸上,眼睛灰蒙蒙的,照片上伏德士一手遮脸,似在拒绝记者。一篇名为《昨日江郎今何在》的专访报道说:“江郎才尽之说,正适合用在伏德士先生身上。今天是他初次赢得 ‘梦幻之都’的五周年纪念日,就在今天,伏德士被第12家设计公司拒绝延聘。人们已经看惯了‘金斑喙凤装’,事实证明这类衣裳只适合被猛地一次搬上台。过于繁琐的边角使它注定不能走向大众,也绝无潜力市场。我们天才的设计师笔下,除了金色斑点,再没有第二样东西。他已是个过气的可怜人!伏德士一度给世界看见奇迹,如今我们回报他的,只有无限同情。”
D伯爵站在报摊上翻了翻《T台界》,转面问小P:“是否该把喙凤要回来?”
小P没吱声,胖胖的脸上蹙着难受。
“等等吧,无论如何,伏德士没有违反契约。”D伯爵自己做了个回答,不停步地走向西街的威尔士甜点房。草莓巧克力的香气正远远地诱惑着他,以至他没注意到有个漂亮女人与他擦肩而过,踩着足有10公分鞋跟的金色长靴“噔噔噔”地往南去——南面,住着一文不名的伏德士。
“只有我还会来看你!”敲开伏德士的房门后,sady蹭掉靴子,翘起她裹着黑丝袜的腿。几年前,就因为这双腿,伏德士对sady另眼相看。但事过境迁,青年只是呆呆地坐在一旁,任她几乎绷直了每根脚趾,也毫无反应。
“你个败家子!”sady从手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和一张支票拍在小桌上,“没有钱,你拿什么设计衣裳?拿什么勾搭女人?拿什么买面包、蛋、火腿和水?更何况你还是个爱喝19世纪红酒的混帐!喏,”见伏德士仍不做声,sady把支票与照片朝他推了推,“6万块。Midde要向你买个东西。”
“东西?哈哈……我还有什么值6万?”
“6万只是定金。市价是30万,Midde愿出35万。”sady起身光着脚走了几步,停在伏德士跟前,弯腰说,“是蝴蝶。”
“蝴蝶?”伏德士摇摇头,“什么蝴蝶?”
“装傻!”sady晃晃照片,“金斑喙凤蝶,瞧这!”
伏德士怔了,像在看一件完全陌生的玩意儿。不错,照片里的人是他,那是他事业达到颠峰之时!可手指上的蝴蝶是怎么回事?伏德士记得在哪里见过它,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别说它不是你的,全美国再找不到第二只活的金斑喙凤蝶。这是你唯一东山再起的机会,有了这笔钱,你就能重新来过。再拿一次‘梦幻之都’,阿德……” sady把高耸的乳房轻轻摩擦他鼻子,“叫见风使舵的记者们都见鬼去吧!多一次‘梦幻之都’,他们就又会把你捧上天!”
伏德士突然一屁股摔到地上。
他被sady暧昧的举止吓着了,神色仍木木的。
“死鬼!”sady嗤笑道,收起照片,留下钱,最后说,“midde嫌那蝴蝶太娇贵,他没精神养。还是做成标本稳当。我说做这事伏德士可拿手了,嘻嘻。”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关上。
6万元、6万!
伏德士揉揉眼睛,回过神来,家里多了6万!他好久不知道原来钱是这么件使人快活的东西,连日的饥谨一时全在他肚里发了作,它们滚翻着、拥挤着,要从他口里、鼻里、耳朵眼里飞出来,扑到外面的咖啡馆、饭厅、名表店与酒吧去。“喙凤!喙凤!”伏德士抓起支票跑向卧室。是了,他要给妻子看看这笔钱,将她抱入怀,再次承诺一切会好起来,会令她再度享受到最甜的花蜜、最纯洁的水,用最精美的首饰来装饰她每寸肌肤,以表达他对她不能重复的爱情。伏德士简直能想象到喙凤欢乐的眉目,想象到她将与他交颈摩擦、用细细的发丝拍打他胸膛,她茫然神秘的眸子里,也会多出别样光彩。多好、多么好,坏运气到头啦!伏德士霍然推开卧室门,他发现屋里空空如也。
喙凤呢?
喙凤?
伏德士慌张地喊道:“喙凤?!”
没一个声音回应他。
屋内静悄悄的,与寻常不同,少了他至爱的人之外,像还少了点什么。伏德士疑惑地鼓动鼻翼,他感到有一种他非常熟悉的气息正在渐渐远去,就像他原本生活在个馥郁的花园里,如今全部鲜花却在瞬间枯萎、消失得快没了痕迹!伏德士感到奇妙的难受,他闻到空气里流荡着死亡的、酸涩的气味。这使他恐惧,使他更想早一刻见到喙凤,以证明自己绝非独自活在死寂中。
“喙凤、喙凤!”伏德士徒劳地高喊。
迷迭香将尽了。
梦幻将悄悄消失,被残忍取代了位置。
迷迭香将尽了,为什么人类的爱,一定要借助梦幻之力?
伏德士“呼啦”掀开了被子,他看见被子下面,卧了只体长30毫米、双翼展开约110毫米的蝴蝶,翅上鳞粉闪着绿光。前翅有一条弧形金绿斑带;后翅中央有几块黄金斑块,后缘有月牙形的斑点,后翅尾状突出细长,末端一小截颜色金黄--金斑喙凤蝶?伏德士揉揉眼睛,它仍然一动不动地卧在床上,果然是金斑喙凤蝶!伏德士屏住呼吸,惟恐不小心惊走了它,丢掉了将到手的35万,他慢慢、慢慢地低下身去,拢着手掌,灰色眼睛里凝着许久不见的专注——喙凤莫名其妙地望着自己的爱人,奇怪他为什么要露出这种神态,她还以为他又有了什么逗乐自己的新花样呢,于是就安安静静地等待他给的再次惊喜。她用迷人的复眼望着他,在心里呼唤他的名字,又顽皮地摇摇手臂:瞧!她一动,他就紧张得不得了,紧张得像要把呼出来的气又吸回去。“不用那么娇纵我,我的爱人……我爱的,伏德士,我爱的、爱的。”喙凤甜蜜地低声道,却不知爱人已听不见她的话。
伏德士猛地将手掌按了下去。
扑住啦!他空手就扑住世上最难捕捉的蝴蝶啦!
“那么粗暴哟!”喙凤嘀咕一声,他弄疼了她肩膀,她正欲撒娇,却感到他用坚硬的手掌扼住她胸,大力地一压!
“咕嘟……”一口血气直冲入她口腔,令她险些晕厥。
伏德士满意地笑了。
他笑着捉起这只稀世之蝶、梦幻之蝶——金斑喙凤!经过方才一捏,蝴蝶胸口已瘪下去一块。伏德士很庆幸自己还记得高中生物课的知识,这么做能破坏蝴蝶的平衡力,使它再也飞不了。
“行、这就可以去买制作标本的展翅板、昆虫针、压条纸和干燥器了。”伏德士拍拍手,安心地笑道。
喙凤感到生命正从她胸口静悄悄地流去,她用尽气力扑腾手臂,从衣袖上抖落芬芳的粉尘,黑发上湿漉漉地沾满了汗水,她原本浅棕色、含着高贵的野性之美的皮肤,此时也透着说不出来的虚弱与苍白。喙凤低头看到有透明的血液从她乳房边上渗出,这双乳房曾被伏德士爱抚过多少回、赞美过多少次啊,他曾经用晨曦下的阿尔卑斯山来形容它,他答应过会像爱护眼珠子一样来爱护她的!他却像掸落一颗灰尘般,随手这样一捏!有超出身躯外的、更剧烈的疼痛撞得喙凤的头颅嗡嗡做响,她的挣扎只导致了一个后果:伏德士回头看看这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皱皱眉说:“怎么?还能飞吗?对啦!”他记起什么来似的,几步跑到门外去。回来时,伏德士手里多了捧湿沙土,他找到个透明的玻璃器皿,将沙土一层层谨慎地铺好在其中,接着他捏着金斑喙凤蝶的小腹,把它放入器内,使它睡在潮湿的沙上。她眼睁睁地望着他将一层又一层地湿土再度覆盖住自己,他要活埋她了!喙凤忽然记起来,这是使她身躯——不,是使她尸体软化的一个方法。用湿沙掩埋她身,埋三四天再取出来,制成的标本就不那么容易干裂、破碎。
一层土,湮没了喙凤的双腿。
她飞旋的修长的腿。
一层土,湮没了喙凤的腰。
她柔软的纤细的腰。
一层土,湮没了喙凤的手臂。
她圆润的灵活的手臂。
又一层土,生生打在喙凤娇嫩的面孔上,打入她眼睛。
那善睐的一对复眼,慌张地望着正专心致志想要杀害她的、她的爱人。
“我爱你啊……”喙凤虚弱地想,微小的一颗泪滚入土里,湿土令她难以呼吸,方才受损的胸口成倍地疼痛起来。
伏德士把蝴蝶草草掩埋好便匆匆离开了。他想或许喙凤有事出去了,最好在她回来之前,他能将35万美金弄到手。他想好了要安排个怎样的烛光晚会给她,并且面对面地递给她一枚求婚戒指,再次说:“你是我……唯一爱人。”
蝴蝶还未死。
喙凤还未死,她不想死。
她试着挣扎求生,从湿土里昂起她的头颅。装迷迭香的小盒子距她有10米远,这10米成了喙凤一生最漫长、最艰苦的旅途。粗糙的石沙令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受伤,细细的无色的血从腿脚、腰身、面孔、手背上往外冒。喙凤生平头一次怨恨为什么自己有那么庞大的一套衣裳,它被沉重的泥土压住,迫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将它从碎石下扯出。她摇摇晃晃地朝小盒子走去,视力正渐渐消退,小盒上精制的花纹渐渐模糊,她长发散乱,跌跌撞撞,支撑着这个死了一大半的身躯,一步步朝迷迭香挪动。“或许、还剩一些……香吧!还剩些吧。”喙凤这样想。死亡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她逐渐死灰的复眼里浮现出个金发美少年的影子,是他啊!他曾用全部的爱来关注她、称美她……假若要死,至少,要用个他喜欢的样子,死在他面前哪!要用……那个样子。
喙凤扑通一声摔入迷迭香的小盒里。
她做完了此生最想做的、也是最后一件事,她满足地放弃地松开了四肢。
盒子“丁当”地摔落地下。
喙凤随之摔落:触须成为了头发、羽翼成为了华衣。
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原本丰满的乳房受到严重的损害,肋骨断了四根。她蜷缩身躯,从鼻唇里流荡出极之轻细的呼吸。惟有金黄的衣裳仍像早先一样舒展、美丽、撩人心魂。
女人无能为力地等待着。
不知将等到的是爱人还是凶手。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20:59
第二话 Deceased--死者 第十二章
是的、我讨厌标本。但假若它能值35万,就算再讨厌它的人也不会拒绝亲手制作一次蝴蝶标本。我不过是个寻常人,有了钱便能重新来过,喙凤,我们可以重新来过。
我是最棒的。
我是最棒的。
伏德士兴冲冲跑回家,一瞬间他似乎见到受伤的喙凤无助地躺在地上,哀哀地望着他。“喙凤!”他急切地喊道,心疼地箭步上前,抱起了她纤巧的脖子,将她头颅拥在自己怀里。“太闷了,得透透气,实在太闷了……是什么这样香?”伏德士推开窗,窗外夕阳烂漫、凉风习习。
“喙凤!”
落日光芒万丈,击打在彩窗之外。
“你很快就会好起来,喙凤!”
伏德士回头去看,哪还有人影?
那横在地上的,分明是一只濒死的金斑喙凤蝶。迷迭香最后的浪漫,已被一阵晚风吹散。留在伏德士眼内的,只有爱人依稀的残影;他揉揉眼睛,嘀咕道:“做梦了吗?哎!真能耐的小东西,居然能从沙子里跑出来!”他弯腰把轻飘飘的蝴蝶拾起来,用镊子夹住她翅膀,仔细地分开了。他选择了一枚大小合适的昆虫针,比了一比,将它从她中胸背部正中插入——喙凤疼得一哆嗦,那差不多是她还活着时最后的感觉,她被刺穿了,锐利的针头通过她双脚之间穿出,将她固定成手足撑开的模样。
喙凤被放在厚1.5厘米、宽8厘米、长20厘米的展翅板上,伏德士将她沿着深1厘米、宽1.5厘米的沟槽插到软木板上,使她的身躯正好置于沟槽内。他展开了她衣裳,一面照着生物书念道:“翅的基部要和展翅板的平面平行,使前翅后系跟虫体成一直角。再用两片纸条压在两对翅上,每片纸的两端用针固定。对处于沟槽中的蝴蝶腹部,要有纸片托住以防下垂。总之,在展翅整姿过程中要尽可能地保持蝴蝶的自然美姿……”
金斑喙凤蝶的标本,总是美不胜收。
喙凤睁着空荡荡的复眼,一阵撕裂心魂的哀泣,猛然自窗外从天而降!
哗啦拉的,大批蝴蝶飞舞入窗,夕阳照不出她们的影子。
此后的事,便是联邦警察局的事了。五天后,警察局接到报案,警署派了个年轻人叫雷恩的,去伏德士家看看,为什么这个曾名动一时的设计师整整五天不见出门。雷恩撞开紧锁的房门,只见金色夕阳下,大群蝴蝶自彩窗腾空飞出,触须摇荡风中,它们张开羽翼,华彩班驳、恍若一梦。蝴蝶织成巨网,啪啦啦盘旋高空,倏尔无影无踪。彩窗旁睡着个金发少年,却已死去。法医鉴定伏德士是溺死的,做出这个鉴定就连法医本人也觉不好意思,因为很明显伏德士家里非常干燥,他就倒在沙发边,一旁没有任何液体,怎么竟至于溺死呢?
“但他、他确实是、溺死的。”法医口吃地说。
雷恩狠狠瞪了他一眼。
在伏德士手边,有只制作了一半的蝴蝶标本。
“喙凤、喙凤……”
远远的,在身着绣花黑旗袍的D眼中,漂浮着令人不忍凝望的伤悲。
——伏德士真是溺死的?
——是的吧。
——怎么会呢?
——记得吗?他没有耐心听我把金斑喙凤蝶的家世说完。
——这和家世有关?
——当然。要知道,梦幻之蝶金斑喙凤,是金斑蝶Danaus chrysippus的后代之一,Danaus有50种后代……
——等等!Danaus?是希腊神话里的那个?
——不错,Danaus就是神话里的丹纳尔斯王,他生有50个女儿,其中49个都在新婚之夜杀死了新郎,她们因此受到天神的惩罚,被关在地府深处,不断地往没有底的水槽里的注水;只有1位善良的公主没有犯下杀人之罪。金斑喙凤蝶从不会伤害任何人,假若有人真心爱她,她会用一生来报答。
——那伏德士之死究竟是?
——溺死吧。
假若你能回到伏德士的死亡瞬间去看看,就会发现有49只不同的金斑蝶围绕着他上下飞舞,有多美丽,就有多愤怒。来自暗黑之门的粉尘飘荡不息,用49双坚定的手捧着永不休止的忘川之水,灌注进年轻人的口鼻。
“Danaus家族向非善类,何况一旁就睡着小公主冰冷的尸身。”D伯爵淡淡说,他拍拍手,指间掉落了些斑斓的蝶粉,“很遗憾伏德士违背了契约,每个来唐人街117号的顾客,都该想清楚自己是否真能实践全部诺言。”
我,以死——为赎。
爱人、爱人……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
做了一半的金斑喙凤蝶标本被作为证物存入警察局,它孤零零地睡在一堆杂物里,活像一枚褪色的叶子。
几个月后,警察局整理旧档,重新翻腾出这枚标本,它已脆弱得碰一碰就要碎了;有个男人及时来到花了300美元将它买回去,经手人传言说那是个奇怪的黑发男人,穿着上等绣花旗袍,头发遮住了一只眼,另一只眼睛却像宝石般闪烁着紫色的美丽光彩。经手人说:“我从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男人哟,他就像是从天上飞下来的。我问他买这么个破烂货有什么用,他回答说他要把它带到天国去。哦,他是说,要把‘她’——带去天国。”
——第二话 (完)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21:00
第三话 Doom--判决 第十三章
一头酷似山羊的神兽,头颅前生着巨大的银色的角,皮毛光滑如闪电,四肢修长,蹄子小巧有力。神兽踏前一步,踩在亨利身上,低头啃吃,尸体的骨骼撞击着他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死者的血液似鲜花盛开在他唇旁。
从格林区马头巷49号走出来,穿过237间乱糟糟的铺面,把做小生意的黑佬们身上廉价的香水味闻个遍,再整整西装拐入唐人街,那是117号。早上8点,一个黑发、身着花式旗袍、肩上停了只“兔蝙蝠”的青年男子正准时打开店门。“欢迎光临D伯爵宠物店。”男子总这么温文儒雅地招呼。蒙特——故事的主人公,每回听到D的邀约,总忍不住拽拽衣裳,像是要扯平上面不存在的皱摺。“对不起,我赶时间。”蒙特回答,低头匆匆离开。
蒙特是个黑人,生在格林区。
他身材高大,牙齿雪白,笨手笨脚的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个毕业于名校:斯坦尔法学院的高材生。4年前,获得学位和律师证的蒙特受肤色影响,没能进最好的律师事务所,这虽小小地挫伤了他,却也教他明白人生绝不如想象中的顺利。他在爵士街一家中型律师事务所上班,从马头街赶到公司,一趟就得2个多小时。蒙特不是没钱买车,但昂贵的汽油和车库费使他望而却步。4年了,往日与他同窗就学的少年,个个都出落得像模像样,只有蒙特,看上去和蹲在路边、等人招工的“手艺人” 没什么两样。
“好歹你也是个律师!”同学聚会时,蒙特总会被奚落一番。
最好的朋友gidsm会拽拽他的格子领带,往他腰眼砸一拳,大笑道:“瞧,多少年没换了?穿成这样,哪能接到单子?”
gidsm话虽尖刻,却很实在,蒙特是公司接单最少的;一些说好由他来办的案子,做到一半,委托人却变了卦,转给别人做,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嘲笑他:
“死脑筋!”
“不开窍!”
“忒认真了……没前途!”
“律师嘛,为没罪的人开脱什么?人家如果没犯法,还用得着你耍嘴皮子?”gidsm半真半假地指点,“把有罪说成没罪,才叫本事。钱怎么来的?就这么来!杀人犯明摆着说他杀了人,嘿嘿,对,他就是杀了人你也得给他找到个不在场证明。”
蒙特摇摇头,想把gidsm的话从脑里摇掉,但越摇这些话就越清晰。走入办公室,那些抽雪茄、开名车、戴金表,议论着股票涨跌的同事也像一丛丛扎眼的荆棘,教人看着生气。他沉默寡言地上班、沉默寡言地下班,等着主管把案件送入他手又从他手里夺走。嘲笑、同情、讽刺、劝告的话如四月的雨水没完没了,而快 60岁的母亲还在为了几毛钱的蔬菜与人讨价还价,费尽唇舌。
“这不公平!不公平!”蒙特想。
临下班,一份案宗又被塞给他。“这种案子,最适合蒙特做!”同事们说。有个少女想请原告律师,她深夜路过某建筑工地时,被掉落的钢管砸断了腿,医院判了二级伤害。这不过是个极寻常的案子,但施工承办方却是鼎鼎有名的荣名公司,与荣名做对、与它最睚眦必报的总裁亨利作对,哪个有远见的律师都不肯。“正义之盾要出马啦!”同事warr拉开红色法拉利车门,斜瞥着蒙特,他是今次荣名公司委托的被告律师。
“公司愿意赔18万。”warre施舍地说。
“莎丽小姐索赔的可是200万!”蒙特急了,“这个才21岁的女孩再也站不起来了,是、是……粉碎性哪。”
“凑个整,20万好啦!”warre挥挥手,“谁叫小妞要从危楼下过?哈哈!”没等蒙特说话,他已将车门重重一带,把马力开到最大,轰鸣着驰远了,只把星星点点的泥浆溅在蒙特的裤管上。
“你!”蒙特气得牙齿发抖,却无计可施。
天渐黑了,夜晚的喧嚣升腾起来,这喧嚣发生在蒙特身躯外,使他更觉寂寞。做了律师,才知“公平”不过是一个谎言,它被修饰得华丽而富贵,却也不过是富贵、华丽的人们衣上廉价的点缀。这世界,再没有公平、公正、公开可言!蒙特愤愤想。头顶星空摇摇欲坠,月亮也像怕了这个愤怒的青年,躲到云层后面去了。蒙特一步步走在唐人街上,皮肤的颜色隐匿了他的存在,他走在街上,看上去像只远远飘来条白领带,领带上面,又飘来两排雪白的、咬得紧紧的牙。
“shit!什么人人平等、律法尊严,全是一钱不值的屁话!shit!”蒙特生来笨拙,除了脱口而出的“shit”,想不到第二句脏话。
他是个好孩子、接着又成为了个好学生。
但他似乎永远也做不了个好律师,他做不成一个富裕的、受人尊重的律师。黑色的他简单得如一张白纸。
“砰”!蒙特与对面人撞了个满怀。
“啊……对不起,我没看见您。”对面人抱歉地说,顺手撩撩头发,撩出一只蔚蓝的瞳仁。
“怪我生得黑。”蒙特嘀咕。
这话让对面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叫D。”他说,彬彬有礼地行了个中国的拱手礼,“是这家宠物店的主人。说起来,我与先生也算认识,您每日都从我店前过。”
“是吗?”蒙特抓抓头,“哦,想起来了。你、你是……”
“D。”D伯爵微微笑道,“您有烦恼?”
“啊……”蒙特喉咙哽了一下。
“不如来店里坐坐。”D盛情邀请,“您是鄙店今日最后一位客人。无论想要什么,鄙店都有出售。”
“我要的没人能给我。”蒙特摇摇头,举步要走,却被后者拉住。
“何妨进来看看?我请你吃刚出炉的草莓蛋糕。”D顽皮地吸了吸鼻子,赞道,“很好味。”
除了蛋糕,还有红茶,以及福寿瓷盘装的四色小点心。
这足够令蒙特觉得他没有白来一趟。
“我是个律师。”蒙特放松地靠入沙发。他看看偎着红木书架,小口小口品尝蛋糕的D,叹了口气。
“哦……”D伯爵没停口。
“在爵士街宏运律师所工作。”蒙特接着说。
“哦……”
“我有斯坦尔法学院的硕士文凭,从业4年,年薪3万,家里有个母亲要养活,还有2个弟弟在念中学……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在。”D赶忙擦掉唇边的蛋糕屑,“您喜欢什么宠物?”
“宠物?养人就够难啦!”蒙特苦着脸,“我再也弄不清,世上还有没有公正?我是律师,平常接触的都是行里人。人人都操着同样的腔调,说‘律师的神圣职责是:为了拯救和保护当事人,即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多动听啊!当事人是由他们选择的,钱权足够令他们粉身碎骨、赴汤蹈火!黑的变成白的、对的变成错的,是是非非就在一根舌头上翻来覆去改变;那些一身行头价值几万的名律师们,再不记得当年科伯恩勋爵的话……”说到这,蒙特停下来,近乎严厉地盯住D伯爵。
“哦、哦,”D怔了怔,不好意思地问,“科、科什么恩勋爵说?”
“科伯恩勋爵!”蒙特兴奋起来,“他是19世纪英国高等法院院长,他说:与当事人相比,律师对永恒的真理和正义负有更大责任。后来,伯德理克大律师把其观点描绘得更确切,他说:‘律师对法庭的责任应当高于一切,因为法庭是永恒的真理和正义的化身。对法庭负责,就是对正义和真理负责的具体表现。’”
“我想您考试一定得全A。”D耐着性子听完,忽然玩笑道。
这个玩笑险些惹火了蒙特,若不是D马上给出了个建议,他或许会一拳头砸烂剩下的蛋糕。
“人间的公正就像流水不会回头。”D伯爵笑着建议,“不过,宠物店不会拒绝客人的请求。我已知道您需要什么了,请跟我来。”
“请跟我来”——这四个字出口虽轻,但进到蒙特耳里,却有说不出的威慑。对宠物毫无兴趣的他,跟D伯爵朝宠物店深处走去。
走得越远,迷迭香的气息就越发明显和浓郁。
小小的宠物店,竟像个遥无边际的迷宫,风情妖娆、难以估量。
“难道你能把公正卖给我?”蒙特奇怪地问。
“为什么不可以?”D反问,“鄙店经营的是宠物,也是奇迹。”
狭小的门庭内,藏着如此庞大、神秘的回廊,已是奇迹;更使人惊讶的是回廊尽头,竟以整块黑木为门。黑木因为历史悠久而格外珍贵,兼之它格外沉重,D是用什么法子把如此巨大的黑木搬运至此的呢?
D驻步门前,回眸一笑。
蒙特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原本不该将它出售,不过我听见它的呼唤。鄙店的主张是宠物与主人要相互选择。请当心,”D强调说,“它很罕见,也有一定危险,是肉食动物。”
“哦,哦。”蒙特揩揩汗津津的手,指着黑木上的雕纹问,“这是?”
“是流行于古中国的文字:‘灋’,就是现在说的‘法’。”这回,轮到D伯爵做起了兴致勃勃的教师,“左面是‘水’旁,意思是执法应该平整如水;右下角是‘去’字,意思是去除邪恶;右上角的‘廌’字么,”D笑道,“您进门就会看见。”
有种神奇的渴盼的力量敦促蒙特推门而入。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21:00
第三话 Doom--判决 第十四章
以黑木为门的屋里,散发着寒冷得腐败的味道,从遥远北方呼啸而来的狂风在四方鼓动。紫脂壁上绘满七色古代图画,石制高台上,端坐着个消瘦的年轻人,他面孔清俊,深紫色的眼里闪着严厉的光,右手把一根银色的螺旋锥——“那是角。”D伯爵解释。尽管他已压低声音,还是被年轻人听到,他转过脸,目光炯炯地盯住D 和蒙特,只目光的一接触,便使蒙特不禁打了个寒战,仿佛身躯里最隐秘最微小的罪责也被他洞穿无遗。怎么会这样?蒙特不安地想。
他是个那么年轻的男子啊!
身形细弱,却能在狂风中巍然不动。
他的手指又细又长,面孔是近乎透明的白色,头发黑得没有一点灰。他的腿也非常长,奇妙的是,长长的小腿下生着非常小巧的一双足,因为鞋子的关系,看起来像是很精致的寿司。
“可能行动困难吧……所以坐那么高。”蒙特心道。
年轻人“哼哼”笑了,冷冷道:“不逊的人!”
说话间,他突然从高台跃下,直逼来客!这一跳,令其丝袍当风飞舞,那丝袍由黑线绣成,通体闪闪发亮,嵌着绿宝石的花纹,似一双双麒麟、狮虎的眼。蒙特吓得后退一步,此时年轻人与他相距不过两公尺。他清楚地看到对方紫眸中的不屑一顾,也闻到寒冷得令人恐惧的气息,就是从这年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他有精致的两片唇,下唇沾着零星红色。年轻人淡淡将红色舔入嘴里,蒙特战栗地发现:那是血——啊,血!
“我说过,”D附耳道,“他是肉食动物。”
“动物?”蒙特口吃了,“开玩笑!这、这分明……”
“是羊一类的哺乳猛兽。您不拒绝的话,我很乐意为你介绍他的渊源来历。”D伯爵说,“他叫解廌,从5000年前开始,便负责掌管世间公正。自西元前700 年到西元1900年这有史可查的2600年间,中国执法者的官服或帽子上都绣着解廌。有关他的记载能追溯到三代。国王尧的手下有个法官叫皋陶,对所有案件都能立即处置,分毫不差。皋陶靠的就是解廌。”闻言,一旁的年轻人发出声得意的轻啸,他甚至走到D身旁,用锥子友好地摩了摩他,像在提醒什么。
蒙特早已目瞪口呆。
“皋陶断案时,要求当事人向解廌陈情。解廌一听便知对错,他会用角去抵触无理之人,假若那人真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他甚至会将罪犯当场抵死。春秋时,齐国有两个大臣:王里国和中里徼,为国事打了三年官司,双方都证据充分,案子始终没有结果。国君请来解廌,他二人当面辩护。王里国宣读自己的辩辞时,解廌一动不动;而中里徼还未读完,愤怒的解廌就冲上去顶折了他颈骨,令后者当场死亡。这样的例子,在中国古书里还有很多。”D停了停,一字字说,“解廌,是传说里的法兽。”
更确切的,他是食人兽。
他的食物便是当死的罪人。
《艾子杂说》记载,齐宣王问艾子:“解廌究竟是何物?”艾子回答:“尧时有神兽叫解廌,能辨识群臣里心术不正的人,用角顶死他而后吃掉。”接着艾子又说:“今日若有此神兽,一准儿饿不着!”
解廌唇角的红色闪烁着奇诡光泽。
光泽里,流荡出令人心悸的嘲笑。
即便D,在望向解廌时,也怕冷般抱着双臂;他忽然单膝跪在解廌——这个消瘦的年轻人面前,轻声问:“您真打算出去?”
年轻人缓缓点头。
“是这样……”D叹了声。
年轻人更紧地握住银锥,慢慢说:“好多年了。”
好多年没有纵身跃入茫茫人海,没将正邪一一分辨,血的味道就像公正的味道一样渐渐淡了。年轻人一手挽起D伯爵,一手指着蒙特:“他、可以的。”
“明白了。”D起身转面问:“您愿成为解廌的饲主吗?”
“啊……”
“您愿成为解廌的……”
“什、什么?”
“我是问,您愿将解廌带回家吗?”D第三次问,直到这一次,蒙特才回过神,他看看苍白如美玉的年轻人,又打了个寒战。蒙特清晰地听见了心内渴望,那是对公平、正义的向往,也是对远古往事的敬畏,他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向解廌,解廌轻轻翘起唇角——仿佛一个和善的笑容。“是了,就是这个……我所盼望的就是他!” 蒙特心想。
“愿意!万分荣幸,我愿意!”他高叫道。
“不过……嗯,他每日……要多少肉?这个、这个……”激情接触现实,不免胆气不足,蒙特小声说,“我并没有太多钱……”
“这个不用担心。”D拿出契约书,递上水笔,笑道,“解廌自己会解决口粮。您只要答应遵守以下三条约定就好。”
1,不得向买主之外的第二人讲述解廌的来历。
2,时常熏点迷迭香,供应干净的清水。
3,不得有任何限制或试图限制解廌行动的举止。
“尤其是第三条,请一定记住。”D伯爵收好签字后的契约书,不厌其烦地多提醒了句。纵然提醒了,他仍忧心忡忡。眼望着蒙特牵着解廌走出宠物店,拐个弯将要离开唐人街,他几乎想追上去!“这个世界,哪能被拯救?”D想,“灾难……会有灾难。”解廌衣上的翠色花纹拍打着漆黑的地面,在走出D视线前的一刹那,他忽然回头朝唐人街117号淡淡一笑,这个笑容使飞出门的小P“吱”地叫了声,险些掉下来。“冷死了……”小P摇摇晃晃地飞上D肩头。
“是冷啊。”D伯爵曲臂抚摩小P的脑袋,眉头倏然释开,他笑笑说,“无论如何,不必担心解廌安全。我只怕他吃得太多、撑坏肚子。”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21:01
第三话 Doom--判决 第十五章
人类果真难以拯救了吗?
公正就像埋在地底的岩浆,平时无声无息,一旦时机到来,就会以勇猛到暴戾的方式爆发,在伸张正义的同时,也可能带来无边的恐惧与灾害。
蒙特照常上下班,经受与之前一样的白眼嘲笑,可他心里明白,他已有所盼望,他生活里已多出一个生命,足够支撑起他原本摇晃的信仰。下班后,蒙特总会匆匆熏上香,那个懒洋洋的、从骨子里透出严厉的年轻人就半卧在香气里,眼睛微微张着,即便是眼角处流出的一瞥,也会令蒙特不由自主地立正。“你、你……哦,是您,您……出去过了?”他问。
解廌抬抬眼睛,发出个含混的音。
他擦着银锥,尖锐的顶端上沾有樱色。
“好饱,撑到走不动。”解廌忽然笑道,把手放在肚子上,指引蒙特看他鼓胀的胃。“天性使然。就算吃得够多了,见到非吃不可的食物,还是忍不住捕食。”他又说,“照这么下去,我1000年的饥饿,用不了1年就得全补回来。”一面说,一面做了个心满意足的鬼脸。
“我查到,法兽以……以恶人……为食?”蒙特小心翼翼地问。
“是!”年轻人毫不回避,“无罪者,不会被伤害。”
“但、但是,真的……吃人?”蒙特又问。
“不信?”解廌哈哈大笑,翻身而起,用细细白白的手指着蒙特,“去,杀个无辜的人,我就吃了你来证明这一点。”
他说的像是假话,又像是真的。
蒙特感到一股凉意从后背升起。
“不,我不会。我是个好人,一个……好人。”他辩白道。
这话令解廌忍俊不禁。
“不错,目前来说,你有多黑,这里……”解廌戳戳蒙特的心口,一掌拍去,“就有多白。”
蒙特被他拍得后跌一步,十分欢喜。被法兽称赞说是个清白的人,这比拿到律师资格证更难,也更使人得意。
——我有些疑案想问你。
——问。
——只念案宗就行吗?
——行。
——我念了?
——快点!
——啊?蒙特被如此厉声的催促吓的一个哆嗦。
——哈哈哈哈,我说,你再不念,我就睡着啦!
笑起来时,解廌就像个孩子。
若非唇里凛然的血气,他实在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他成夜成夜卧在一旁,听蒙特读十年来的疑案,没等后者念完,他就能直截了当地说出真相:告诉他谁是对的、谁是错的,谁受了冤枉,谁逍遥法外,该到哪去寻找关键证物,到哪去征求证人。而谁又做了伪证,谁——哪个法官或者律师,是明知故犯地判错案子。“吃了他!”每听到作恶深重的人还好端端地活着,解廌就冷冷地说,一边磨牙,一边一下下地推扎银锥:假若对方就站在他面前,他真会一锥子扎过去。每回听到“吃了他”三字,蒙特便心惊肉跳,一面又感到快意的刺激。不,他不再害怕解廌,不害怕他唇旁的血色——甚至,不多久后,看到少年唇边的红点子,蒙特就又兴奋、又快活;假若回来看见的是解廌干干净净的脸面,他倒会觉得失意!“吃人?哈哈,不必当真。”蒙特是这样想的,“若真像他所说,每日都吃了那么多人,警察局就没现在这样消停啦!不过,说真的,就想一想也会开心,若真能……吃尽世上恶人。”
蒙特一会快乐、一会犹豫、一会盼望、一会惊疑的神色看在解廌眼里,更显得单纯、朴素、少不更事。
“你居然是个律师。”解廌嗤笑道。
“怎么?是说我……白、呃,清白?”蒙特问。
“是‘白’,白痴的‘白’,哈哈!”少年拍手而笑,“以你的智商,怎能辨别善恶?”
“善恶需要智商来辨别吗?”蒙特不服地置辩,“善恶一眼就看出来了,坚持善恶,有勇气便足够!”他“正气凛然”的。
突然解廌又想大笑。
他感到心里暖洋洋地发痒。他果然笑了个前俯后仰,笑得连银锥也在打抖,他大笑着拍打自己纤细有力的腿,笑得蒙特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却渐渐地生气了,涨红脸问:“有那么好笑吗?笑什么?别笑啦!别笑……”
“好啦,不笑。”解廌一跃而起,抓过成叠的案卷,满不在乎地拍拍道:“再简单不过啦。可是,你真有勇气吗?”
一边是权倾数州的商业巨子,一边是手无尺寸的贫妇幼儿,你有勇气说出真相?一边是杀人如麻的黑帮团伙,一边是卑卑怯怯的寻常人家,你有勇气阻在两者之间?一边是金山银山的庞大财富,一边是拮据为难的些许薪水,你有勇气不往前伸伸手?这类事,说出来给人选,或许还不难;摆在面前要人做,可就难上加难。
“人类无非如此。”解廌失望地摆摆手。
他刚想重新睡下,却猛地被蒙特捏住肩膀拽起来。
这认真的黑人小伙,力气还真不小——竟能徒手拽起神兽!
“我有。”蒙特从牙缝里挤出回答。
“你有?”
“我有。”
解廌安安静静望了会儿蒙特,露出了个安静的微笑。他从他眼里看出他没说谎,至少他希望做个公正、勇敢、聪明的人。“你是个傻子。”解廌低声说,蒙特又要辩驳,却被及时地制止了,“不过傻有傻的好处。试试看吧。”白脸孔的少年将蒙特拽到近前,就着他耳笑道,“好吧,试一试,我把智慧借给你。”
我将令你具有像我一样洞察真相的能力。
请你让我看到你坚强的勇气。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21:01
第三话 Doom--判决 第十六章
这一夜,迷迭香分外浓郁,它带领蒙特坠入深深的远古,坠入遥远的王国,他看见头戴解廌冠、身披解廌服的人们匆匆忙忙、走来走去,水火棍林立两旁,刑具被胡乱丢在地上,胸口衣裳上绣了个“囚”字的男女以头抢地、鬼哭狼嚎,他看见在很高很高的远处——在岩石上,坐着那个白皮肤的少年,将螺旋锥在手里把玩,偶尔,他把锥子往下一指,立即有璀璨的雷霆轰然落下,劈开茫茫苍穹、无垠大地!地上的人们,受惊地跪拜、磕头,泪水与血水纵横交织,顺着沟壑曲折前进。
“血,我看得多了。”少年似在蒙特耳边轻轻说。
“真相不难知道。”他又说,“难的是宣告。”
宣告真相,使它光大于世;使赏惩分明,善恶有报,这便是上天将解廌发往人间的目的。蒙特在梦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无数人流水般从他眼前滑过,一梦就是几千年。
“啊——亨利!”蒙特突然指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叫道。
一回头,解廌就站在身后。
“亨利?”解廌问。
“就是他,荣名公司总裁,做强盗发的家,也不知干了多少缺德事。有个记者得罪了他,被打断了3根肋骨。就是他!”蒙特想猛地想起来,“哎,要开庭了,有关荣名公司赔偿少女莎丽的意外伤害案……”
“等一等。”解廌说。
银色螺旋锥是法兽的角,没一桩罪恶能逃得掉它的判决。蒙特眼睁睁地望着一道银光像霹雳一样直击亨利,不及他失声喊出,就见解廌一手挽着亨利的手臂,另一手握紧银锥,自下而上斜插入他心脏!亨利刚刚按上腰上手枪的手,软绵绵地垂落了。他低头望着贴着他的少年,看见少年明媚的紫眸跃动着恬静的、满足的笑意。 “无罪者,不会被伤害。”冥冥里有个声音说,蒙特揉揉眼,这动作没有令他从梦里苏醒,相反使他更清楚地看见了梦中发生的每件事。
鲜血像飞泉从亨利胸口喷射出来,亨利闷哼一声,倒下了。粘稠的血肉在他胸前“突突”鼓动,解廌淡淡一笑,将锥慢慢地从亨利心里抽出来,他歪着脑袋,像最天真的孩子伸出舌头,舔舔锥尖的血腥,又孩子般快活地笑了。蒙特一阵奇怪的反胃,他掩着嘴巴看下去。一声长鸣惊破云天,滚雷轰隆,蒙特眨眨眼,再不见那个白皮肤的少年人!在他眼前,分明是一头酷似山羊的神兽,头颅前生着巨大的银色的角,皮毛光滑如闪电,四肢修长,蹄子小巧有力。神兽踏前一步,踩在亨利身上,低头啃吃,尸体的骨骼撞击着他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死者的血液似鲜花盛开在他唇旁。
“啊、啊……啊!”蒙特震怖地大喊起来。
他把自己从梦里喊醒了。
有个缥缈、悠远的声音似梦似醒、似真似幻地在他耳边摇晃,那是咀嚼骨肉的声音!
食人的解廌!
蒙特摸摸胸口,摸到一手的汗。
“该死!啊……晚啦!”蒙特又一个寒战,电子台历上清清楚楚标注着“5月13日”——正是开庭日。
穿上唯一一套价值超过300美金的西服赶到法院时,蒙特很快得到个“不幸”的消息:荣名公司总裁亨利凌晨时心脏病突发,不治身亡。为此,公司申请法院将庭审延迟1个月。原告莎丽小姐摇着轮椅来到法院,听说此事她似乎有点失望,又像是松了口气。没官司可打的法院一刻钟后就空了,蒙特今日走得很慢,被拉在最后。心脏病?不治身亡?之前人们可从未听说过这个身体强壮的中年巨商心脏有问题。血淋淋的胸口在蒙特眼前反复出现,他没法不将现实与梦境相联。他禁不住怀疑亨利的死因,怀疑他乃是活生生被解廌吃了!“亨利,他心脏……是完整的吗?完整的吗?”他几乎想追去医院问问。
算啦、算了……那不是我的事。蒙特又从额上抹下一手汗。
“给。”一块洒了茉莉花香的手帕递了过来。
“莎丽小姐?”蒙特紧张得一哽。
这是他第五次见到莎丽,按惯例律师与委托人不该只见这么几回,但由于案子很简单:蒙特认为这是个一目了然的案件,兼之不知为什么,一见莎丽,他就会变得更加笨嘴笨舌,所以蒙特并不常向她询问案情。莎丽转动轮椅,给了蒙特个甜美的微笑。
“谢谢您。”她说。
“没、没什么……再等1个月。您不要急,哦……怎样,腿好些了吗?”蒙特一面问,一面俯身蹲在莎丽的膝盖前。他非常吃惊地发现自己正用手指细细抚摩少女的骨骼。
不,不!这不是我想做的!
不,我不打算这样做——像这种轻薄的举动,不!
有个软软的声音在蒙特心里呼喊,而另一个冷静的、冷静得带了嘲笑的声音则决然地打断了他本心的疑惑。
“傻瓜!想哪去了?”这像是解廌在说话。
莎丽被蒙特坚定、厚实的手掌隔了层薄薄的小裙按住,红着脸低下头,她轻轻呼道:“先生?蒙特……先生?”一面说,她一面没忘记再打量下自己,上午花了整整 1个小时梳的妆果然没白费,雪白的皮鞋和同样雪白的棉袜显示出她是个干净和整洁的人;腮上浅浅的胭脂混着少女的红晕,令她更显娇羞。弯弯的眉毛边卷着弯弯的金发,任谁看了,也要赞她是个标致的美人。
一个白皮肤的美人。
她与蒙特在一起,就像月光照亮了深夜的山谷。
“真好看。”蒙特想要把称美说出口,口一张,却从舌上吐出个漠然的声音:“莎丽小姐,我认为您还有隐情没告诉我。”
莎丽呆住了。
蒙特也呆住了。
但从蒙特唇舌间,那个声音仍然在继续。
“莎丽小姐,您说您在金溪夜总会工作,请问您具体担任的是什么工作?不,不要用应侍生这类笼统的名词来敷衍,面对委托律师,我希望您尽可能保持坦率和真诚。”
不,这不是我,不是我!
蒙特徒劳地暗喊,反驳的话语始终无法说出口。
他不安地转动眼珠,疑心解廌就在近旁;但目之所及,大厅里只有莎丽与他,难道……解廌在我心里吗?蒙特恐惧地想,血腥在他胸口蔓延,他勉强握住莎丽的手指,感到对方寒冷如冰雪。
莎丽白皮肤呈现出尴尬、慌张的死灰色。
蒙特听到了她牙齿上下打架的声音。
“之所以再度询问,是因为我有了新证据,还请您配合。”冷冰冰的声音又从蒙特口里冒出来。
莎丽再次转动轮椅,哀求道:“不要再这里……好么?我会告诉您您想知道的全部,不过不是在这里,这里……不合适。”话音未落,她已逃亡般地往法庭外驰去,金色卷发披散肩后,每一缕都像一条想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小蛇。
蒙特按着胸口追出去,他猜到结局将不再像他想的那么美好。
无论什么人,无论多美丽、多贫穷,都可能隐瞒真相;只可恨他已拥有了洞若观火的、解廌的智慧,智慧令欺骗无所遁形,也注定令痛苦无法回避。
躲不了了。
躲避不了。
——“我是个坐台小姐,有时也会出台,假若客人给出合适的价钱。”莎丽把轮椅摇到绿荫下,含泪说。
——“我知道。”
——“您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半年前你检查身体,得知患上重病,需要50万手术费。”
——“是的。”
——“那种病令你再无法从事这个职业。”
——“没错。”
——“你想不到第二种职业以谋生,更别说挣钱治病了。假如没有100万,你可能活不过3年。”
——“对,活不过……3年。”
莎丽今年21岁,就像花朵刚展开娇嫩的花瓣,便连花蕊也未完全沐浴到阳光,就要将花枝粗暴地折断,这是怎样残酷的一件事。
蒙特无奈着、疼痛着、愤怒着、悲伤着,出生30年他头一回将各种各样的情绪打乱了搅在一起放口里、心里嚼着,苦味从心头蔓延至口唇,他似个旁观者正望着莎丽与另一个人:另一个自己讨论真相。
——“小姐,您的粉碎性骨折不可能是由20米高空坠落的一根3米长的钢管造成的;那灾难足使您连轮椅也坐不成。”
——“还有呢?”
——“还有,您提供的钢管型号仅仅15楼有;9楼布置了安全网;您能说服谁相信钢管不扯破安全网就砸伤了从1楼路过的你呢?事实上,您只能被放在9楼以下的材料伤害。而您说……”
——“够了!够了!”
少女歇斯底里地高喊道,泪水从她眼里飞溅出来,仿佛剥了皮的羔羊被放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原先甜美的笑容恰似退潮的海水,消失得飞快。她抱着双臂,将头埋入臂弯,肩膀一抖一抖的,金发也发出轻微的泣声。“难道我想吗?我……也不想这样做。要狠心叫人把我一条腿敲碎,粉碎粉碎的,难道我愿意吗?不疼吗?疼、疼啊……疼得想:死了算了,死了算啦!”莎丽抱着头,边哭边道,“你告诉我第二条路,你、你!给我指一条活路吧……救救我,救救我,我……才21……才21 岁,我也想……嫁人,生个孩子的。救救我……”
她声音一分分弱下去,奄奄一息。
谁能说想活着是错误的?
为了生存,她已牺牲了一条腿。
50万甚至更多,对荣名公司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蒙特曲腿蹲在莎丽跟前,他张张口,发现声音又恢复成他自己的了,喉咙口的哽咽与酸疼也全属于他,他谨慎地将莎丽的面孔从她臂弯间托了起来,他凝望着她,像在凝望最值得珍惜、同情的短暂的云霞。“救救我。”女孩子哀哀地重复这句话。蒙特心头一动,再也无法克制地将她的头颅抱入自己热烘烘的怀里。他安慰着她说:“放心、放心……1个月后。再没别人知道这事,这是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你与我的。”
“我与你的吗?”莎丽怀着希望问。
蒙特肯定地点点头。
“拉钩……好么?”莎丽迟疑着伸出小手指。
蒙特立即用手指钩住了她的,当他黑色、结实的手指与少女纤细、白皙的手指连在一处时,蒙特感到有道月光亲吻住了他眼睛,他想:行,就这么干,此后发生什么,全都无所谓——无所谓了!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21:02
第三话 Doom--判决 第十七章
请将右手放在《圣经》上宣誓,宣誓你所言一切皆是真实。
请宣誓。
蒙特以为善恶就像黑色与白色那么易于区分,即便他已领受了解廌的智慧,但智慧的根基——他那异常简单的、背离真相的心,却没有改变。莎丽是无罪的,她没有一点错:假若荣名公司确有那么多闲置的金钱,为什么不可以从它巨大银库里取出个零头,就像从汪洋里取出一滴水,来挽救少女21岁后的生命?
我将要撒谎了,即便撒谎也没所谓。蒙特想。
他克制不住难受,难受之后,又滋生着“不能不这么做”的悲壮。
开庭前一夜,解廌安安静静地卧在一旁,把面孔埋入被里,仿佛他也感到难以承受的负荷。蒙特坐卧不定,一会儿瞥瞥解廌,一会儿又受惊地将目光移开;一会儿走得离他近些,一会儿又慌张地离远。他看到解廌正放松身躯,纤长的小腿时而神经质地抽动一下,这令蒙特担心他会突然跃起,催发一声暴烈的闪电,像对付亨利那样对付自己。
是,会……吃了我的,吃了我。
用利锥穿刺我心,将劲足践踏我身,埋头拿尖尖白白的牙齿,咀嚼我血肉!
蒙特牙齿“格格格”地打颤。
这时解廌慢慢抬起头,仍是原先那张苍白到透明的脸面,绿色筋脉在脖子处轻轻颤抖,紫眸里一跳一跳着诡秘的光。被他凝望使蒙特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几乎想夺门而逃。
忽然解廌笑了一下,牵起唇角,形成个优美的曲线。
一点血珠停在曲线顶端,活像勾在柳梢上一颗红色的满月。
“唉。”少年人微笑叹道。
“啊?怎么?”蒙特不合时宜地跳起来。
“没什么,”解廌抚摩着螺旋锥,“明日就结束了吗?”
“是,要结束了。”蒙特小声说。
“真相已经大白,”解廌笑道,“伤害莎丽的不是没被放置好的钢管,而是莎丽自己。如你所说,了解并不难,难的是坚持。”
“那是,我做不到的事……有件事,我一定要做,你也知道,莎丽没错,亨利是个恶棍,不是么?你……喏,你那锥子……”蒙特箭步上前,想去夺取解廌的锥,解廌冷冷一笑,随随便便一推他,就让他踉跄着跌倒。
“锥子不是刺死亨利了吗?不是吗!?”蒙特高叫,可怜他已拥有了凡人难以企及的智慧,所以他知道,亨利之死无法成为终结。结局注定被书写在蒙特身上,从他口里说的每个字,都将判决出善恶对错。
解廌脸上挂着冷淡的笑意,像往常一样,他再次对这个黑人青年:这个单纯而愚蠢、固执而愤怒的律师,显示出善意的嘲笑、同情。
“你听我说……莎丽她、她……”蒙特结结巴巴的,他试着去拽横卧的少年,他摸到了他浓密的黑发,手指险些触到那紫色的眼睛里去了,一瞬间蒙特感觉这不过是个柔软的、纤细的生物——像山羊那一类,他抓住他肩膀想要像上回那样将他拖起来,可今次任蒙特使出吃奶的劲,也无法挪动他分毫。
沉重的解廌,沉重得与大地丝丝入扣。
“无罪者,不能被伤害。”神兽睁着滚圆的眼,含了笑意回答蒙特,“用不着分辨,有罪无罪,用‘角’就能分得清清楚楚。”
蒙特没说话,把手慢慢摸去身后,身后一根冰冷的钢管饱含杀机。他以为他绝不会发现自己绝望、狠毒的心,他以为无论怎样解廌都猜不到人类为了爱情与善良,可以做出多么残酷、凶暴的事情:是的,做什么都无所谓,没所谓!蒙特没注意到从解廌紫色的眸子与苍白的面孔上,漂流而出的悲伤,他能够望见,能望见这个简单的黑人男子,正打算做一件多么大不敬的、就连想一想也使人心惊的事——他要杀害神兽,要袭击公正之神!
“我有我的公正!”解廌听见蒙特心里前所未有的响亮音符。
他看穿了蒙特的血肉,看到对方已反手握住一根钢管。
“被那个,打在头上,会很疼吗?”解廌突然孩气十足地想,一面想要尝试这个味道,一面又像是不想令傻瓜蒙特失望与惊慌,他便索性装做不知道地翻了个身,背对蒙特卧倒,把个完整的后脑勺全无防备地留给他。
他会砸下来的……会,砸下来哟。
解廌伤心地想。
伤心着,又忍不住好笑。
“咣”的一声!……咣!咣!蒙特夺门而逃,全身冷汗湿透,他犯下生平做的第一件大罪,这第一桩罪行已足够使他在地狱里承担最强烈的惩罚。
漫长的惩罚。
蒙特没有忘记把门反锁,索性做好这件彻头彻尾的坏事,以便从容地去做第二件坏事:明知故犯的罪行,必将伴随谎言而生。
解廌摸到一手的血。
原来真挺疼的……挺疼。他模糊地回忆着之前是否被人类伤害过,他只能记起被顶礼膜拜的往事,记起那些匍匐着叩拜于他足前的头颅,今次的疼痛有难以名状的滋味,解廌歪在地上,感到像人类一样的红色的血浆正逐渐渗出,渗入地下,使冷冰冰的水泥地生出一枝枝红色神花。柔嫩的菱形花瓣轻拂着他脸,洁白的毛发自他面孔上生长出来了,身躯上则生出纯黑的、有翠绿花纹的长毛。解廌的脸仍是消瘦的,他抬起手摸摸眼角,摸到少见的一丝潮湿。“很怪,疼到……哭吗?有那么疼?”他勉强起身,来回走了几步,这一回,是四肢着地,灯影勾勒出一头神羊挺拔的、纤细的身影。
血还在一滴滴落下来。
“愚蠢的人,愚蠢。”解廌微笑着想,“从没有遇见这样卤莽又愚蠢的人。竟想用人间的铁锁锁住公正吗?”
公正像风,像水,没有哪里不能去。
我是水、是风,没有哪里不能去,我不去,只是因为我暂时不想。
我暂时想要睡一睡。解廌弯曲前肢,靠着睡下,头颅低垂胸前,好一副虔诚、温顺的模样。
解廌睡着了。
蒙特始终醒着,睁大眼睛等到天亮,穿上他最贵重的西服。
解廌还在睡着,黑色的梦境飘飘荡荡一直蔓延到西方有着巨大圆穹的法庭。几声铃响,开庭了。黑皮肤的蒙特被白西服包裹着,一步步走上律师席。解廌扑哧一笑,因为蒙特看上去比之前任何时候都紧张、严肃,他甚至从裤袋里掏出张纸开始读。“哈哈,不适合做律师的傻子啊,哈哈哈哈。”解廌掩着口笑道,他悠然坐入听众席,翘了一条腿安静地听着席上的陈辞。
螺旋锥被放在他翘起的足尖上。
“我宣誓,我所言一切皆是真实。”蒙特把右手按住《圣经》说,当他移开手掌时,《圣经》黑封皮上留下个浅浅的汗水印。
——请允许我来告诉你们真相。
——无辜的莎丽小姐假若不能凭借法律的手段以赢得她应该获得的赔偿,并得到荣名公司最郑重的道歉,那么我们还怎能指望公正真能救助最需要帮助的人呢?她只有21岁,双腿还没来得及丈量生命的阳光,就将在轮椅里度过余生。责怪那根突然掉落的钢管是缺乏意义的,富于同情心与责任感的社会应该更多地为她考虑,她将依靠什么生存下去?依靠什么,去建筑属于自己的阳光?我请尊敬的法官与陪审团再来看看这个漂亮的少女。不,别怯生生不敢抬起头,抬起头来,莎丽,没人能剥夺你之后的10年、20年,直到你白发苍苍。
蒙特忍住了没有说“我想看着你直到你白发苍苍”。
他从没有过如此精彩的陈辞,他首次得到了陪审团全体的鼓掌。
他看到莎丽兴奋的红红脸蛋上,分明写满爱意。
蒙特将目光得意地投入听众席,他收获了满座的赞许,望到最后一排时,他猛地僵住:那里坐了个绝不该在那里的人。
一个白皮肤、黑头发的少年。
唇边悬着嘲讽的笑意。
用足尖转动着螺旋锥像在玩耍。
肩头披着璀璨的丝袍,袍上张合着虎豹的眼。
被蒙特看到,少年打个呵欠,懒洋洋地站起身,他拖着步子走上台,两旁法警没一个阻止他。蒙特背靠栏杆而站,一动也动不了。他再也听不到赞叹、掌声,他所能听见的,只有少年“啪啪啪”的脚步声。“我让你听到判决。”少年走到他近前,微笑着小声说,“我让你听见。”
莎丽甜美地仰望蒙特,像是根本没发现他身旁多了个陌生人。
高高在上的法官宣布:“荣名公司过失伤害莎丽小姐罪名成立,本庭宣判,荣名公司应支付莎丽小姐全部医疗费及日后的生活费共计112万3000美元。”
莎丽失声痛哭!
人们又开始喧嚣。
——112万3000美元,听到了?
——听到了。
——够了吗?
——啊,够了。
——我说过,无罪者,不会被伤害。
螺旋椎顶了顶蒙特的腰,蒙特惊得想后退,却再无退路,少年人淡淡笑了笑,说:“撒谎的人,既然认定自己没有做错,就别害怕。”
蒙特深吸一口气,挺起腰身。
解廌后撤两步,反握银锥,猛然插了进去!
蒙特抬起头,他看见法庭的穹顶一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成片的乌云在头顶翻滚,银色闪电如巨蛇咬开沉沉天幕,砸落他脚下。他看到远处好像有个黑人小孩正打着赤脚在雨水中奔跑,他贫穷的母亲拉扯着两个弟弟追赶着他,笑着呼唤他的乳名。当母亲问他长大后要做个什么时,他骄傲地回答说:律师、律师!“我做不了……一个好律师。”蒙特想。鼻前洋溢着少时粗麦面包的香气,还有小孩子十根手指上泥巴的味道,蒙特渴望地伸手去抓,他无力地摇摆双手,只摸到些浓郁、粘稠的血腥。锥如闪电,直插入肾,生生要将他劈开。莎丽快活的笑容,却自伤口中绽放开,似从泥土裂缝中生出的月亮。
快活的笑容……值得的。
值得的哟。
蒙特摇晃着不肯倒下。
“罪人!罪人!”解廌愤怒地喊道。
“我有……我的公正……”蒙特仿佛在说。
他已打算给吃掉了,他已将胸口伸到少年足下,以鼓励他踏上来,啃食自己血肉作为今日的正餐。
“罪人……罪人!”少年用力踹去!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1 21:03
第三话 Doom--判决 第十八章
解廌醒了,外面是亮闪闪很好的太阳,他还是羊的身形,方才不过是梦见自己变成了个英俊少年,去听了一场审判。门从外面被打开了,解廌抬起蹄子挡了挡眼,到习惯了这般强烈的光线时,他发现进来的并非他看惯了的蒙特,而是他更熟悉的、一个黑发旗袍的青年男人。
今日,旗袍上绣着辛夷花与饕餮纹,一瓣绯红缀在领口上。
“D……”解廌开口道,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嘶哑。
D伯爵从袖管里抽出双手,弯腰抱起虚弱的神羊。
“您啊……”他口气里充满哀怜。
“我去听了今日的判决。小姑娘赢了,受益112万3000元,那足够治疗她的病,也够她将来50年的生计,假如她能节省着用的话。”D说。
解廌点点头,闭上眼睛。
“带我回去吧。”他说。
“您觉得够了吗?”D问。
“很饱了。”解廌回答。
D摸出条白帕子,擦擦怀里神兽的唇角,又把帕子上的血迹递给他看。“原来您也会生出疑惑?”D微笑着问,“我本以为人类是无法拯救的,所以……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爱上人类。”
解廌轻轻地呼吸着,过了好一阵子,才笑道:“D啊。”
“怎么?”
“神不会因为一个恶人而毁坏整座城市,却会为了一个善人而保留整个村庄。D,”解廌道,“你呢?”
“我只是神的仆从。”D思索片刻,微笑着谦恭地回答,“也是您,以及你们的仆从。”
“那么……回去吧,回去,确实……已经够了。”
解廌把身躯偎在D怀里,路上遇见一些好奇的人见到这只漂亮的动物,纷纷询问这是什么,D文质彬彬地解释说:“是一只羊,从中国运来的珍稀的羊。”一面的,又给宠物店做个广告:“您若有所需要,请来唐人街117号。每种梦想都能在这里实现,无论您想要什么,鄙店都有出售。”
他温存的声音盖住了救护车的“呜呜”声。
黑人律师蒙特在庭审后突然肾破裂而被送入急救室,不过占据了今日报纸上豆腐干般大的一角。
——蒙特的血,令我十分疲倦。
——蒙特会死吗?
——人有两个肾呢!
——不过……
——不过还是有人捐一个给他比较好。
——捐助?
——莎丽是可以捐给他的,我知道他们并不排斥。
——莎丽会吗?
D伯爵认认真真拈起一块老鼠形状的小甜饼干,放入口里很有耐心地舔着,一边似是随便一问:“莎丽会吗?”
解廌蹬蹬腿,伸个懒腰说:“不知道。”
——第三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