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2 14:41

第五话 Disengage--释放 第二十九章



她朝着专心致志吃蛋的“坏蛋”冲了去,钻到他庞大的脚爪下,将剩下的蛋一个个抱出来;冲出来又冲进去;冲进去……再冲出来,看傻了罗罗。这个人类,喏,人类的小孩儿,在做什么?

——我再活不到30天。

——不,已经过了10天如10年的快活,我再活不到20天。

——我喜欢听蛋壳里轻轻细细的坼坼声,我喜欢看小东西艰难地睁开眼,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

——我将要闭上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至少我看过它;要令每个生命,都在看过它之后闭上眼。

罗罗随着劳拉一道冲入坑中,将蛋小心翼翼地抱出来;冲进去时,他将她护在身后;冲出来时,他把她推到身前。

“吼……”偷蛋龙猛然一摆庞大的头颅,死死盯住抱了个蛋在怀里的劳拉;罗罗抢在劳拉身前,但偷蛋龙的眼睛,仍定在劳拉身上。或许在这个大家伙看来,老虎罗罗是像自己一样的入侵者,而劳拉太清洁的气息,使他感觉到异样并萌生敌意。

“吼吼……”罗罗把蛋放到身后,四肢着地,狂吼起来。

“放下蛋,走!”劳拉听到罗罗这么说。

“不!”她小声回答。

“快些!”罗罗急道。

“不!”她再次拒绝。

“放下!”这个带有强制性的声音,是另一个人发出来的。

劳拉回头一看,摇摇摆摆的树枝上,站立着双手笼在袖内的D伯爵。太阳的光勾勒出他挺拔秀气的身形,今日他穿着高领的绣金蔓藤萝旗袍,衣角上用银线织了连串的木芙蓉,它们隐约飘荡、栩栩如生。D伯爵一向笑眯眯的面孔上,浮现出少见的严厉和冷酷。

“D!”劳拉求助地喊道。

偷蛋龙近在咫尺。

罗罗在听到D的声音后松了口气,他立起身子叫了声“D”,目光接触到D的紫瞳,却使他一个哆嗦。

“D,对不起……”罗罗说。

D没看罗罗,继续命令劳拉说:“放下蛋,转身离开。”他丝毫没有跳下树帮助他们的意思。

“这是小原角龙!”劳拉不肯。

“偷蛋龙天生以蛋为食,为了救一只龙而饿死另一只龙,算什么呢?”D冷冷笑道,“放下。人类的滋味未必比蛋更好,放下蛋,偷蛋龙不会攻击你;否则,你只好与这只蛋一起被它吃下肚。”

劳拉身子抖了抖,没有松手。

“罗罗,回来。”D又说。

罗罗拽拽劳拉,她不动,他望望D,也摇了摇头。

“我听到……蛋里面活的声音。”劳拉说。

罗罗叹了口气,挺起胸道:“我也听到了。”

偷蛋龙红着眼睛、一步步逼近,它口里的腥臭味,几乎喷到劳拉脸上。“嗵嗵嗵”,大地在摇撼,太阳倒抽口一凉气,雷龙停下咀嚼针叶的嘴,薄板龙梗着脖子,翼龙“唰”地停落在D所站的那根树枝上,与D伯爵并肩等着看个小孩儿与一只小老虎怎样给凶暴的偷蛋龙刺穿吃掉,翼龙偷眼看了看D,想发现他平静面孔上最微小的情绪变化。

难道,D真无动于衷?

就算他可以对人类的小孩无动于衷,可是他能忍心放弃一只不大听话的幼虎吗?

滴答、滴答……针叶的露水溅入池内。

鱼龙似断木静静地漂浮水上。

飞龙停在空中。

静悄悄的,侏罗纪刹时像个子夜时的博物馆。

只有劳拉紧一下、松一下的呼吸声。

“劳拉?”罗罗小声问。

他注意到她小脸蛋上异常潮红,鼻翼也在轻微扇动。

——小白与阿改又打架,阿改扯破了小白的羽衣,白羽毛像小雪般飘下来,小白在阿改鼻尖狠狠啄了一口,他飞上天发出快活的叫声。你们哟,别再打啦……D,D,给他们些蛋糕吃嘛!

——飘摇的D站在窗户外面,朝我伸出一只手:“来来,我带你走。”他这样说,那是我一生里、最快活的刹那。

——那一夜,月光水一般清凉,风亲吻我。

——罗罗,我猜丫丫喜欢你,她也喜欢D,告诉丫丫,谢谢她教会我游泳,教我在水里呼吸;假如……能活到7岁,说不定我能和她游得一样快。

——告诉丫丫,我给她藏了芝麻饼在茶几下。

偷蛋龙浓重的影子遮挡了小小的劳拉,树枝上,D微微抽动唇角。

“傻姑娘。”他小声说。

——D,D……谢谢你。

——D,谢谢你,你使我感谢我活过而且还活着。

——原来活着这么好,哪怕只有10几天,只有一瞬间。

——D,为什么你家的小兔子会飞?还会说话?嘻嘻,我听见啦!

——真好。

劳拉紧紧抱住圆滚滚的恐龙蛋,再次听见“坼坼、坼坼”的声音,她快活地张口想说给罗罗听,口一张,却将早点与夜宵还有昨天的晚饭全都喷吐出来!

反胃。

头疼如裂。

四肢颤抖,说不出话。

天黑了么……怎么天黑了?哦,知道了,不是天黑,是我看不见了,劳拉……看不见了。

“劳拉!劳拉!”罗罗高喊。

一阵风过,劳拉只感到一阵温暖的风,她感到有个温暖的、带着甜点香气的身体倏然将她抱住、抱起来,飞一般升高、升高,穿越了几个世界、几个世界。

“不,不是救你,”D淡淡说,“仅仅因为契约未了。”

罗罗仰望高处,D飞上天,只剩一个远远的小小的黑影,他擦擦额角的汗,欢乐地低吼:“嗷……”原来D也是装模做样会害羞的人。罗罗撒开四蹄,飞奔于丛林,黑发飘舞,闪闪发亮。

一只小原角龙,刚刚出生。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2 14:41

第五话 Disengage--释放 第三十章



因为脑瘤不可避免地再次发作,劳拉死于第3次手术后的第24天。死前,小姑娘已丧失视力,她勉强抓住画笔,在纸上涂鸦,人们只看出她画的是乱蓬蓬的一团黑。母亲按劳拉的要求,将青色、金色和白色水笔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时……便死了。

D伯爵抱着只白狐狸,安静地站在一旁。

“请节哀。”他礼貌地说。

狐狸将头拱入D怀,身子颤抖。

“谢谢您……”夫妻俩抽泣道。

春天将要结束时,公墓区里多了座小小的坟头。父亲、母亲前往扫墓,见墓前端端正正地放了束漂亮的百合花,花下用青石块压了个信封。母亲哭着将信封打来,从中掉出一张彩照:

他们的女儿——劳拉·李,神气活现地跨在小小的黑色老虎身上,她身后,是郁郁葱葱的史前密林,翼龙张开翅膀飞舞,雷龙伸长脖子张望,天空从不曾那么蓝,池水从不曾那么绿,小劳拉……从不曾那么快活。

她昂起了骄傲的脸蛋,目光沉着、坚定。

娇美而坚强的春花,盛开于唇边。

“哪来的合成照?”父亲皱着眉头说。

母亲吻吻照片,将它收入怀里。她抬头望了望天,劳拉在天上笑。

——第五话 完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17

第六话 Desert--逃跑 第三十一章



她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美洲豹弓起身躯,瞪着幻紫的双眸、露出白森森的牙,我闻到它口里腐肉的腥臭,闻到了它的饥饿。“妈!”我哭喊道。

而她——我的母亲,丢下我跑了。

豹子将扑上来,抓破我脸、咬断我脖子。妈啊!我仍在喊着那个逃跑的人,那个抛弃我、把我独自留在亚马逊热带雨林深处的人。

妈妈、妈妈!

不……她不配做妈妈!不配!

琼斯再次从这个噩梦中惊醒了,额上汗涔涔的,她蠕动了下唇,预备翻个身继续睡,这才感觉有点异样。女孩子睁着惺忪的眼打量四周,这不是她挂满双鱼幸运符的卧室,这儿的家具全是中国仿古式的,用红木打造,空气里弥漫着蛋糕、果冻、巧克力甜丝丝的味道,书架格子里摆着个九龙纹香炉,袅袅轻烟正如绝妙的舞女,扭转腰肢徐徐升腾。不知从何处,飘来肖邦第37号作品《两首夜曲》,它被出版商注名为“叹息”。唉,唉……若有若无的哀叹漂流屋内,令琼斯松了口气,渐渐摆脱噩梦的心悸。

“欢迎光临恐怖宠物店。”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说。

循声望去,红木楼梯的拐角处,站着个手扶栏杆的黑发男子,那遮住半个面孔的直发,就像慢慢降临的夜幕,发丝下的唇,是夕阳留下的最后一抹晚霞。两只深邃、迷人的眼睛好比日月同时相会,左眼深紫,右眼蔚蓝,照常含着礼貌得疏远的笑意。

“您好,琼斯小姐。”男子又说,顺着阶梯一步步走下。

这时琼斯才发现,他形容修长,穿着极合体的纯白绣银旗袍,若非袖口织了圈血红桃花,无疑素雅得过了头。

“你是?”琼斯全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也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我叫D,是中国人。”男子回答,“人们都称我D伯爵。我是唐人街117号恐怖宠物店的主人,欢迎您光临小店。”

宠物店?琼斯怔怔地回不过神:“我从不养宠物。”

“哦,这是个约定。”D伯爵微笑道,“您母亲14年前与我有一面之缘,是在亚马逊河附近……”

“她死了!”琼斯不客气地打断道,“她早死了!”

“我与您母亲之约,不会因任何一方的死亡而结束。”D淡淡笑了,“因为它与你有关。除非琼斯小姐您遭遇不幸,约定才算终止。”

我?我够不幸了!琼斯“腾”地站起,转身要走。她不想记起母亲,不爱听有关母亲的一切话题。那个女人,能算母亲么?她因为一夕欢娱,生下孩子,却从没尽过责任。琼斯3岁时父母离异,法院将她判给女方,但是妈妈——不,仅仅是“那个女人”,常年在外,除了定期寄来的现金支票证明她还活着外,琼斯得到的“母亲”的信息微乎其微。即便她偶尔在家,母女俩也说不上几句话。更何况,到最后,大难临头时,她竟然跑了!

她丢下我逃跑了!

要我独自面对美洲豹,这就是我的妈妈!

“你与她的事,我不想听。”琼斯高声说。

她撒腿就跑,想跑出这家店,却无法找到出口。

肖邦的《两首夜曲》在她身后如影相随,琴声告诉她,无论她自以为跑了多远、跑了多久,无论她怎样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都不过是在原地绕圈。唐人街117 号,是迷宫中最繁丽的迷宫、奇迹里最妖娆的奇迹。除了它的主人D伯爵,没人知道它藏了多少秘密,也没人能自由离开。

琼斯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你究竟想做什么?”她嘶声喊道。

D从隐匿的角落缓步走出,面带微笑。

“要换个曲子听听么?”他像没事人一样,左手托着景泰蓝的小瓷盘,盘上盛了荔枝点心,“您是学音乐的,小姐,想必也喜欢肖邦?我选择肖邦的曲子只因他与您一样,也是双鱼座人。”

2月20日至3月20日属于双鱼座,它是冬天和黄道带的最后一个星座。

今天是3月6日,琼斯忽然记起她恰好满18岁。

D走到少女身边,将瓷盘递给她:“尝尝看?新制的荔枝糕。”《两首夜曲》倏忽消散,代之以第18号作品,更欢快轻悦的《降E大调圆舞曲》。“肖邦之父是法国人,母亲是没落的波兰贵族出身。音乐家身上,母亲血统显然更占优势。肖邦是第一位在旋律中强烈突出斯拉夫民族因素的伟大作曲家,凭着他的天才与努力, ‘斯拉夫’才得以进入欧洲音乐主流。没记错的话,您母亲也有1/2波兰血统……”D说到这,再度被烦躁的少女打断话头。

“不要说那女人!”琼斯道,“我没有妈妈!”

D轻轻一笑,牵住琼斯的手。

“好吧,”D说,“我换一个称法,叫道尔·金夫人,可以吗?”

道尔·金,是琼斯母亲的全名。

“随你便。”琼斯说。

“14年前,我在亚马逊河流域采集食人鱼;您知道,我常常要接触这些危险动物,因为有顾客就喜欢稀罕货。当时我遇上点小麻烦,险些做了食人鱼的午餐,您母亲,哦不,是道尔·金夫人救了我。”D回忆道,“老实说,我之前从没接触过像她那样身手敏捷、反应迅速的人类。她责备我不该穿着旗袍探险,并将我带回营地。”

道尔·金是努里格(Nouragues)生态研究站的驻站研究员,专门研究食人鱼的取食行为和繁衍。同事们管她叫“金子”,因为她天生一头闪闪动人的金发,就连最凶猛的眼镜蛇见到她,也会止步不前。

“金子告诉我,努里格不是人人都可以随意进入的,她只能留我一夜。那夜我们谈了很多,几乎交上朋友;就在那个夜晚,”D放慢语速,目光温存,“我们见到了一种鱼。”

那是一种闻所未闻的鱼。

年轻的道尔·金与D趴在热带雨林清澈见底的溪水旁边,肩并肩、头靠头,大气不敢喘一口;惟恐呼吸一重,便会惊吓了这个梦,令神秘鱼变成轻烟、融化入水。“真美……足以媲美星辰。”道尔·金的赞叹,至今令D念念不忘。

当时D回答:“是,正是星辰。”

“什么?”道尔·金没反应过来。

D仰望三月的夜空,指着东南角隐隐闪耀的星星说:“瞧,是Pisces(双鱼宫)掉落水里,化身此鱼。”

“没错!真像!”道尔·金兴奋地叫道,“就叫她Pisces吧!我们发现了新鱼种,D!完全是新的!”

“27岁的道尔·金夫人真是个漂亮而充满想象力的女性。”D称赞道。

闻言,琼斯脸上掠过一丝冷嘲。

“不过一个丢下女儿独自逃生的母亲!”琼斯想。

“Pisces的现身,促使金子与我签下14年的契约。她知道我是个开宠物店的生意人后,请求我为她女儿,即您——琼斯小姐预备下一份特殊的成年礼。她说您是双鱼座的,若把Pisces送给您,那真是再般配不过。金子想到她的工作很不安定甚至可以说是危险,担心她不能在您18岁生日时亲手把礼物交给您,便委托我在她无法做到时帮她完成这件事。为实践约定,8年前我来纽约开了店。我等了足足8年,终于等到今天:3月6日,您18岁。”D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跟我来,看看道尔·金夫人留给您的生日大礼。”

她不是我母亲!

她不配做个母亲。

我不要她假惺惺的礼物。

当我需要她与我一道面对美洲豹的血盆大口时,她逃跑了,弃我而去!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17

第六话 Desert--逃跑 第三十二章



琼斯想拒绝D的邀约,但不知怎么,她一接触到D淡含笑意的眸子,便觉喉咙哽咽,说不出反对的话;少女腿脚发软,一步步顺从地跟着D往宠物店深处走去。

“店里只点了少量迷迭香,”D解释说,“Pisces是造物的神迹,即便不借助香料,人类也将因之意荡神迷。”

因为双鱼座,是美与爱的星座。

是十二黄道宫中,最多情、最浪漫、最富幻想力的神宫。

琼斯被引领着停下在一扇宝蓝色的门前,门虚掩着,D刚将手轻放上门环,它便已洞开于琼斯面前,仿佛等了她多年,等得迫不及待。“有水的气味,是亚马逊河的水气,”琼斯小声说,“妈妈曾带我去……”她住了口,仍然抗拒提到“妈妈”和与之有关的往事。

“您不愧是道尔·金的女儿。”D笑道,“与她一样嗅觉敏锐。14年来我每隔半月为Pisces换一次清洁的亚马逊河水,她是那儿独特的神秘鱼,为了Pisces的健康着想,我从未换别处的水来养育她。”

一个透明鱼缸就放在屋正中。

琼斯看到了一条鱼——不,好像是两条鱼!一大一小在水缸内轻飘飘地游荡,都生着金灿灿嵌了宝石蓝的鳞片,水鳗般纤长的身躯和晶莹剔透的两片鳃,一面游动,一面咕嘟嘟吐出连串蔚蓝的泡泡,水泡撞上缸里嶙峋的彩石,便“哗啦”地散落,如撞碎一夜好梦。琼斯的目光接触到这份礼物,便再不忍心移开。“真美……”她没察觉自己的反应,与母亲别无二致。

“只有这两条吗?”少女转面问D。

D袖手侧立,点点头说:“空中只有一个双鱼座,她是不能重复的。您请再仔细看看,她也可以被称为是一条鱼。”

琼斯吃了一惊:一条?怎么可能呢?缸内游动的明明是两个分离的身体、有一大一小两颗头,吐出来两串梦幻般的水泡;她望望D,这个男人用沉静的笑容鼓励她将手伸入缸内。女孩子这么做了,她摸到了她们凉丝丝、滑溜溜的身躯,就像孩提时她触摸母亲面孔时那种温柔、甜美的手感。琼斯手指顺着鱼身摸下,碰到鱼尾时,她惊讶地低呼出来:“啊……这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样?!

两条鱼的尾巴是粘连在一起的,实际上,双鱼各自拥有一半尾鳍!

难怪她们如此紧密地依偎,无论何时也不会放弃彼此。

“这是母亲,而这……”D指着个头小些的鱼道,“是孩子。”

“遇见危险时,母亲会自然而然地将身体阻拦在孩子身前,这是Pisces的天性。”D一面说,一面凝望着琼斯。少女嘴唇颤抖,看上去她想掩住耳朵不再听D解说,却又无法真正硬下心肠,把有关慈爱与关怀的故事拒之门外。

“我没有妈妈,我没有真的好妈妈!”琼斯闭上眼睛,一颗泪水凝在她眼角边,“人……可比不上鱼。”

迷迭香若有若无地漂流四处,再度睁开眼睛时,琼斯惊住了!

水缸里的,不复为两条金蓝的鱼,而分明是两个人!

一个年轻的金发少妇,面目温柔,赤裸着浑圆的手臂,她腰肢细软、皮肤白皙,脖子如上等美玉般温润、毫无瑕疵;当她柔柔地看向你时,你便禁不住心脏狂跳不止,她飘扬的衣带、精致的足踝无不传达出“美”与“爱”的消息,在那无暇可击的足际,捆了条红丝带,丝带另一头,系在她身旁一个胖乎乎的孩子脚上。这孩子只有四、五岁,满头金黄卷发,眸子海水般清蓝,圆滚滚的脸蛋上嵌了两个可爱的酒窝,他一手去攀扯水草,一手紧握小小的黄金弓箭。当他想要往水草茂盛处钻时,少妇--身为母亲,便扯扯腿,温存地禁止他涉足危险。

“天!”琼斯后跌一步,又渴望地扑上前,将面孔贴在玻璃缸外,“D,告诉我,告诉我的眼睛没有欺骗我!这是……”

D笑眯眯搭住琼斯的肩,弯腰就着女孩子耳旁说:“您所看见的,便是真实。Pisces双鱼座,是爱与美之女神维纳斯和其子爱神丘比特的星座。瞧,丘比特、维纳斯。”D重复道。

琼斯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一下下紧缩。

爱与美之女神,请赐我——双鱼座的女孩以福祉,我不是个贪婪的人,所要仅仅是母亲的少许关爱;我想她听听我弹琴,听听我唱歌,我希望她不要留下我一个人逃走。她:道尔·金,面对美洲豹时,竟撇下她13岁的女儿!

眼泪顺琼斯的双颊徐徐滑落。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17

第六话 Desert--逃跑 第三十三章



D继续着他的讲述:“远在神话时代,有一天众神在河畔设宴、弹奏歌唱,好不快活。突然,近处传来凄厉的叫声,原来是肩下长出一百条蛇,拥有大羽翼的怪物杰凡来了!众神纷纷变作动物逃走。宙斯化为鸟、裘林梭斯化为山羊、赫拉化为牡牛、阿波罗化为乌鸦,爱与美之女神维纳斯则化身为鱼,跃入尤法拉特斯河。维纳斯刚脱险,回头一看,爱子丘比特竟没能跑掉!她立即转身去找,冒着被怪物伤害的危险,将爱子救出。母子双双变作鱼形,为了不再失散,便用缎带把尾巴捆在一起。维纳斯与丘比特就这样以鱼尾相连、永不分离的姿势升天,成为双鱼座。”

维纳斯没有放弃她的孩子。

双鱼座高悬空中,永不泯灭。

母亲之爱,永不泯灭。

琼斯默默无言,心如刀割。

“琼斯小姐,请签收这礼物,它是独一无二的。”说着,D伯爵从袖里抽出张陈旧泛黄的契约书。

“除了好好爱惜Pisces外,您无需遵守什么约定。这份契约是我与道尔·金夫人——您母亲签定的,她多年来遵循其中条约,使您有权获得这份厚礼。”D把契约书递给琼斯,将三条约定指给她看。

一,每月定期托运定量的亚马逊河水以供Pisces换洗。

二,尽可能关心Pisces的生长情况并写信问候。

三,无论何时、无论何种情况下,保证像Pisces般绝不放弃孩子。

三条协约下,分别签有D和道尔·金之名。

“哈哈、哈哈哈哈!”琼斯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泪流满面。“撒谎!骗子!谁说她遵循了条约!?不,我身为骗子的女儿,没资格得到Pisces!”她将契约举到D鼻子下面,摇晃着说,“第一条,她怎能每月都寄来亚马逊河水?5年前她就死啦!死在努里格了!别说一个死人也能填写托运单!”

琼斯面目扭曲,语气尖刻。

D淡淡回答:“死亡是不可预料、不可逆转的外力,只要签约人保证在生前履行和遵守三条约定就不算违规。”

“那第二条呢?她甚至极少给我来信,她难道有时间写信问候两条鱼?!”琼斯冷笑道。

D却颔首道:“不错,道尔·金夫人每个月托运河水时,都会随水寄来一封短信。我认为,她实在是个不错的交易人。”

琼斯呆了呆,笑声更加疯狂凄冷。

“哈哈,好吧!看这儿,第三条!绝不放弃孩子?鬼话!一派胡言!她抛弃我啦!就在亚马逊热带雨林里,我们撞上了只饥饿的美洲豹,豹子还没扑上来,她就撒腿跑啦!她……她将我--她的女儿,她亲生的孩子留在猛兽身前,自己却逃跑了。这就是所谓的‘绝不放弃’吗?哈哈、哈哈哈……该死!她死了,她真正该死!” 琼斯哭得趴在水缸前双肩抽搐个不停,她充满孩气的、悲伤的脸正对着无比美丽的Pisces,Pisces像也受到了这情绪感染,轻轻摇摆身子,试图给她以温存的安慰。

D仍然非常平静地微笑着。

“我知道,金子确实丢下你。”他说,停了停,又问,“金子跑前,我是说,您母亲道尔·金夫人在撇开你逃跑前,喊了一句话,你听清了吗?”

琼斯怔了很久,摇摇头。

她记得母亲喊过什么,可她:当年只13岁的一个小女孩,满副心肠都陷入恐惧与慌张,美洲豹对她造成的死亡威胁使她无法顾及母亲的话。再说,她说了什么,无论说什么,又有何意义?总之她逃跑了哇,她把手无缚鸡之力、连小猫都怕的女儿,留给凶猛的肉食野兽!

绝望的哭泣使琼斯头疼欲裂,她手扶着玻璃缸慢慢滑下去,意识尚清醒时,她听到身旁男子温和的建议:“您该好好睡睡。”

“唔……”她无力地答应。

“您是否决定收下Pisces?”他又问。

她缓慢地转动目光,点头说:“是的。”

“请签上姓名,这便算我正式将Pisces出让给合适的主人了。”

他递来的水笔捏在她手里沉甸甸的,在D的扶持下,女孩子在契约书上写好姓名,她小小的名字:“琼斯·金”,末端与母亲“道尔·金”之名相联,看上去就像水缸内Pisces被捆在一起、再不分离的鱼尾。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18

第六话 Desert--逃跑 第三十四章



若非卧室里多出了个漂亮的金鱼缸与实实在在的神秘鱼Pisces,琼斯定会以为她在唐人街117号恐怖宠物店的奇遇以及身着旗袍的D伯爵,都只是一梦。肖邦轻快的夜曲仍在耳边回荡,琼斯摸索着起身,关掉收音记。她借着夜光走到钢琴边,将手指放到黑白琴键上,慢慢地压下去。

妈妈、妈妈……女孩子轻细的呼唤,像溺水的鱼奄奄一息。

尽管口口声声怨恨母亲,道尔·金的照片还是被悬挂在钢琴上方,这么一来,琼斯每回练琴,都拥有了个亲密的听众。由于长年在外,做妈妈的压根没空倾听女儿的琴声,她无法指出她显而易见的错误,也无法表扬她微小或者巨大的进步。墙上还悬挂了琼斯获得的诸多奖励,3年前她甚至成为赴欧巡回演出的一员,摘回“少年肖邦钢琴银质奖章”。

琼斯猛地将手指弹起!

连串水珠般的音符自她手下飞出,跳跃腾挪!

妈妈,你若肯爱我多些,我会做得更好。

我所盼望的,不过是你坐在一旁,听我完完整整地弹奏一曲幻想曲或者鸣奏曲,再笑着摸摸我的头罢了;不过是你能去参加一次家长会,听老师们夸奖夸奖你的女儿;不过是我深夜弹琴弹到手指发烫时,你能准备一盆冷水放在凳子边,好教我把手浸入水里凉快凉快;不过是像世上所有妈妈对女儿做的那些事,比如一个早安吻、一杯热牛奶、回家后摆在门边的一双拖鞋和衣柜里偶然多出来的一条新裙子,即便你拿不准我的高矮胖瘦,买给我条不合身的裙子,我也打心眼里感激你——妈妈,你是,我的妈妈。

妈妈。

琼斯又哭了。

双鱼座的女孩儿就是这样:她们性情温柔但倔强,浪漫而富于幻想,对生活充满渴望,对爱无限向往,她们像最娇嫩的花瓣经不起伤害,而任何一点关怀与爱心都会令她们无比感恩。她们需要被好好呵护在手心里,若有人愿意这么做,他便能得到双鱼座女孩最温存、甜美的回报。

她将用美与爱去报答。

妈妈,为什么你抛弃我?

为什么你撒腿就跑,丝毫不顾你幼小的女儿声音嘶哑、泪流满面?

我好怕,我闻到美洲豹嗜血的腥气,我真以为我将被它吃了!那是,我一辈子摆脱不掉的噩梦,妈妈!

只因你逃跑了,我宁可与你一起被豹子吃掉,也好过我今日带着噩梦、仇恨、恐惧与悲伤独自活在世上。

琼斯精疲力竭地倒在钢琴上,泪水将琴键打湿大片。她知道自己又发烧了,自5年前从亚马逊逃生归来,因为过度惊吓,女孩儿体质一落千丈,感冒、发烧、咳嗽、胃痉挛都成了家常便饭,早些时她还去医院看看,后来连医院也懒得去,实在熬不住就胡乱吃些退烧药或者胃药了事。“生与死,有什么区别呢?”琼斯想,“缺乏爱与被爱的生存,比死更冷清。就算我此刻死去,也没人将为我掉一滴眼泪,没有人。”

她休息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勉强起身,走上前抱起水缸,把Pisces抱到钢琴旁的小茶几上放好。Pisces倏地游近她,充满关切地仰望琼斯。“维纳斯,Pisces,丘比特,请好好地……听我弹琴。”琼斯小声说,她手指刚碰到琴键,却又软绵绵地滑下去。

——Pisces,我要用音乐讲个故事给你听。

——从前有个女孩名叫琼斯·金,她一出生就是个漂亮的孩子,护士们将她从产房抱出来时,人人说她有玫瑰花般的脸蛋和蓝宝石的眼睛,人人说这副可爱的相貌注定她将一生一世地受宠。小孩子不记得3岁前的事,后来妈妈告诉她说爸爸也很疼她,但因为妈妈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爸爸无法忍受家不像个家、妻子不像妻子,提出离婚。“离婚”本只是个希望用以挽回妈妈的法子,可惜这实在是个笨办法,一闹二闹就成了真。小女孩被带上法庭,左边站着妈妈、右边站着爸爸,高高在上戴着卷发的法官问她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呢?小琼斯望望右面,又望望左面,哇哇大哭。没几天,爸爸走了,再没有回来,妈妈抱住女儿,将脸孔贴上孩子小小的脸蛋,这是琼斯·金记忆里母亲最富爱心的温存。也是极有限的温存,不多久,妈妈也离开家,去了亚马逊的Nouragues生态研究站工作,每年有20天假,但她未必年年都会回来,每月15日,小琼斯会收到一张支票,上面照例是200美元生活费。

——Pisces,我就是琼斯·金。

钢琴声缓慢而悠扬,蕴藏了淡淡悲伤,琼斯在逐渐学习控制情绪,她已能像讲述旁人的故事般讲述她童年的寂寞。学校老师教育她,人要在琴声里,也要在琴声外;又说,要让每个音符都歌唱起来。

琼斯的手指如最轻盈的小鹿在琴键上跳动,装饰音、颤音、轻快的过渡句,魔术般将单音延长,正如D预料,她深深热爱和仰慕的音乐家,正是那个“远离母亲的波兰孤儿”:肖邦。

同样生于双鱼座的肖邦、孤独、温暖、充满梦幻魔力。

Pisces似被无形的丝绳牵系住,停于水中,充满爱意地望向琼斯;当她更强烈地加快了手指的跃动和力度时,Pisces一面流露出赞美,一面又忍不住担心女孩儿的身体能否承受住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很好,宝贝!你弹得真棒!”

琼斯听到个熟悉的女声在这么说,这像极了妈妈的声音,不过……怎么能是她呢?没可能!琼斯紧张和渴盼地将目光搜寻屋内,屋里空荡荡的只有Pisces陪伴自己。或许是你,是你,维纳斯!琼斯转头向鱼缸轻轻一笑,她摇摇欲坠,面上泛着不健康的潮红,喘息也比寻常更粗重、吃力。

——Pisces,要是妈妈也能这么夸我,该多好呢。

——她没有,她从未坐下来安安静静听完我一首曲子,她从热带雨林带回来的植物标本和那些成堆成堆的坐标图可比我好看,它们将她夺走了,夺走了我的妈妈。

——她不爱我,所以撞上美洲豹时,她丢下我跑了。

跑了。

Pisces,请听我将故事说完。

用我手指说话,用我手指下敲击出来的无限音符来倾诉。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18

第六话 Desert--逃跑 第三十五章



——小女孩琼斯·金慢慢长大,13岁时她考取了最有名的音乐学院;那是5年前的3月6日,双鱼座闪闪发光。琼斯·金拿着录取通知书满怀喜悦回到家,她以为妈妈会记得她生日,当妈妈为她端上生日蛋糕、点好蜡烛时,她就要告诉妈妈这个好消息!然而,那个女人:道尔·金,全然忘了这回事。她急匆匆地与小琼斯打个照面就走了,说冰箱里有三明治你自己热热吃,加州出现了食人鱼我得赶过去看看。

——道尔·金,她不爱我。

——她爱食人鱼。

——倘若她有爱食人鱼的1/10那么爱我,她就不会逃跑。

——13岁生日那夜,琼斯·金独自嚼着凉透了的火腿面包,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新闻里说,东欧有对母女感情不好,妈妈想改善和13岁的女儿的关系,邀女儿去阿尔卑斯山滑雪。不料她们缺乏经验、偏离滑雪道、迷了路,又遭遇到可怕的雪崩,母女俩在雪山中挣扎了两天。直升机好几次前来搜寻,却都因为她们身着银灰色滑雪装而未能找到她们。终于,女儿体力不支晕倒,醒来时,她躺在医院里已经脱离危险。是母亲救了她。母亲割断自己的动脉在雪地里爬行,用鲜血染红白雪、染出一条蜿蜒的红线,直升机因此发现目标。女儿问:“妈妈?妈妈呢?”医生说:“她走入了天国。”

——Pisces,我用不着我的妈妈那么爱我。

我只要她爱我多一点,一点点就好。

至少……别抛下我。

手指下,音符激荡,因了愤怒与绝望而战栗,在暴风雨般的情潮后,隐藏着少女特有的、无法抹杀的温情。88个琴键像暴雨中的叶子沙沙抖动,琼斯抬头大口喘息,脸上红晕更浓,浑身都在发烫,她却不肯停止。

水缸里Pisces受到感染,上下游动,吐出连串水泡。她金红的鳞片浮泛开黄金的光,漂流于碧水中,恰似维纳斯动人的卷曲的金发,恰似道尔·金的金发。曾经,道尔·金是Nouragues研究站最靓的风景,她穿着牛仔裤和大号格子衬衣,将衬衣下摆系个结扎在腰前,一手用网兜兜起尖齿的食人鱼,一手拿了顶帆布帽扇风的样子:那个随随便便的样子,令同事们多年来津津乐道、爱慕不已。“金子,能教亚马逊成为伊甸园。”同事们说。但是,金子:道尔·金夫人5年前死在亚马逊热带雨林中,人们只找到她血迹斑斑的衣裳和不完整的大半个身体:漂亮的金发散落水中,引来大批好奇的鱼。

Pisces,故事逐渐走入结局。

一个没有红缎带将鱼尾连接的结局。

——小琼斯等了10年,等到妈妈答应带她去度假。13岁的女儿辗转反侧有半个月没能睡塌实,她想去欧洲、去东方、去游泳和滑雪,想去看看肖邦与贝多芬,她用10年时间积累了无数梦想,都想在这个假期实现。到卢浮宫去、到金字塔去、到阿尔卑斯山去!可是妈妈却理所当然地买好机票,她甚至没问问女儿想去哪儿,便自作主张地决定去亚马逊热带雨林!

——Pisces,道尔·金不是陪我去度假,她是在工作时顺便带上我。

——琼斯一路闷闷不乐,直到进入亚马逊河流域心情才有所好转。她不是个坏脾气的孩子,能常常看到妈妈她就心满意足。尤其是当妈妈兴高采烈地向同事们介绍 “这是我女儿,琼斯·金,她考入了维纳斯音乐学院”时,女孩子感到从没有过的幸福与充实。假如仅仅这样,假如记忆里只有这些快活,该多好哇,该多么好!

——研究站里有各式各样的人,黑皮肤的、白皮肤的、黄皮肤与红皮肤的,发色也各不相同,黑色、金色、银灰色、棕色应有尽有。这些从四面八方来的人,对小琼斯都很友善。他们告诉她Nouragues是个年轻的生态站,背靠裸山、面向溪流,坐标是北纬4o05’,西经52o40’。经法国5位部长签字,以生态站为中心的1000多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被批准为国家自然保护区,不经同意任何人不得进入,就连直升机也无权低飞。在这儿,处理不掉的垃圾被飞机运回城市,绝对禁止狩猎捕鱼、采集动物与植物标本被控制在最低限度,生活与工作都保持肃静,这些全是为了维护自然的原始平衡。“我们是外来客。”妈妈这么说,一面将剥好的香蕉递给小琼斯,“蜂鸟、食蚁兽、野猪、眼镜蛇和美洲豹他们,才是Nouragues真正的主人。”

——妈妈,这里真有美洲豹?小琼斯问。

——妈妈点点头,微笑回答:“他们偶尔会在营地附近出没。”

Pisces,原来是有美洲豹的。

而且,美洲豹并非每时每刻都吃得饱饱的,他饿起来也会吃人。

他是最凶猛的肉食动物之一,跑得比箭还快。

琼斯一阵晕眩,浑身骨头似被拆散了那么疼痛无力,照经验判断她大约发烧到39度,她试图起身但却跌坐回钢琴席,手指每一下按动都似按在棉花上,不、不是琴键变成了棉花,是少女的身体已经棉花一样没有力气。“好渴,”少女伸手去拿水杯,抓过来一看,杯里一滴水也不剩。乐曲有个辉煌柔美的开头,却没有个能与之匹配的、郑重其事的结尾,一面是因为琼斯无力将整曲哀歌奏完、奏得尽兴;另一面也在于女孩子刚刚步入18岁,她刚搭上成年的边,还不是个足以面对结局的、坚韧和有忍耐力的女人。

她是琼斯·金,不是妈妈道尔·金。

她没法独自在亚马逊生存,如果不是研究员们用尽现代化的手段及时发现了她,她将如妈妈一样,死在热带雨林中。

那天,30几个宪兵和Nouragues人几乎将整个雨林掀翻。

Pisces贴着玻璃缸,眼睛里凝着慈爱的眸光。高烧造就了另一种迷迭香,琼斯恍惚见到神秘鱼再度幻化人形:圆扁的肩,白天鹅般的脖子,有如希腊神话中金羊毛般的长发,矫健与修长的手臂朝着钢琴旁的少女温柔地递过来,她有张长圆形的鹅蛋脸,脸上镶嵌着深灰色的波兰人的眼睛--不,她不是希腊的爱与美之女神,她不是维纳斯!

她、她是……

琼斯瞠目结舌,十指攒紧!

不,不可能!跑吧,你跑得远远的吧!

别过来!

她……Pisces双鱼中体型较大的那个,分明生着道尔·金的面孔!

她是道尔·金,是女孩子的母亲!

不!走开!你这个——转身跑开、将孩子留给猛兽的坏妈妈。

琼斯掉转头,用尽全身力气勇猛地敲击琴键,要把故事讲完。她用乐声告诉Pisces结局发生在7月17日傍晚,她与妈妈离开营地去找音乐鸟。那是亚马逊特有的鸟,与麻雀差不多大,通体棕色,其貌不扬;但天生一副好嗓子,唱起歌来悠扬婉转、余音不息。妈妈曾一时兴起,记下她们的曲调,是降C调的 5113165655132、5113165655132。不过音乐鸟胆子很小,听觉敏锐,一旦发现有人接近,就会停下歌声举翅飞远,要找到它们可不容易。妈妈与琼斯花了2个多小时,才在高高的乔木上发现了3只小小音乐家。“5113……165655……”琼斯小声哼道,妈妈微笑着抱住女儿的肩。

——我所愿意记忆的,到此为止。

——我所不断重复的噩梦,从此开始。

——Pisces啊,密林里藏着野兽翠绿的眼,他四肢踏在兰花和针叶上,沙沙做响、沙沙……沙沙的。

——美洲豹悄无声息地接近我们,我比妈妈更早看到他。“513”的音符被截断在我喉管里,我们和美洲豹面面相觑,距离不到10公尺。

——“妈妈?”我颤抖着问,试着想去抓她的手。

——道尔·金,那个女人却尖叫一声,甩开我手,撒腿就跑!

怯懦的女人,这便是……我妈妈。

“好热,给我点水。我好渴,水、给我点水。”琼斯“啪嗒”一声,头垂落胸前,口唇干裂,面孔红彤彤的。

一曲终了。

故事完了。

5年前她抛弃我,或许那时我就该死去;天道自有安排,她死了,我活着,从那之后,我就想:生存与死亡,是很简单的;我若哪天忽然死了,也没所谓。既然那女人,我的妈妈——逃跑了。

她该是最爱我的人,但她跑了。

没人爱我,没有爱。

双鱼座的琼斯·金发着高烧从座椅上倒下来,倒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她需要一点水,用以润泽干渴的嘴唇和身体,不过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和Pisces:她从唐人街117号梦想之都:恐怖宠物店带回来的神秘鱼。

蔚蓝的双鱼座,受海王星庇佑。

18岁少女琼斯,孤零零昏倒于地,她可能要死了,她是这么想的,死亡在推迟了5年后,再度登门造访。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18

第六话 Desert--逃跑 第三十六章



Pisces在水缸里急速游窜,她没有手不能拨打急救电话,唇内发不出人类的救喊,她的灰瞳充满焦灼,口里不断地吐出泡泡。她深深了解琼斯要什么,她了解她的孤独与脆弱因为她与她身躯里流着相同的血。琼斯要些水,她需要被温柔地注入潮湿,需要温柔持续的鼓励,以维持她生存的信念。Pisces知道,这个满 18岁的少女仍旧只是个小女孩,她要人不断地在耳边、唇边夸奖她、与她交谈,令她感觉到充沛的爱意,才能鼓起存活的勇气。

能救琼斯的,只有她自己。

能救琼斯的,只有从少女内心发出的对爱的呼唤和回应。

Pisces,这尾双鱼,开始撞击鱼缸!

玻璃器对她来说,过份的坚硬与巨大,但她没一刻放弃努力,金鳞重重敲打于内壁,亚马逊水的浮力减少了她的力道,鳞片摩擦在玻璃上教她全身没一处不发疼,多撞几次,肋下与手臂便已隐隐渗出血迹。Pisces本是娇贵的鱼种,她头一次怨恨自己没有生出野兽强壮的爪子与四肢,没有生出飞鸟的翅膀,她赖以生存的水与玻璃缸头一次被她抱怨,愤怒和焦急令她灰眸闪亮、金发凌乱。再多些力气!再来一次:猛力撞去!

神哪,Pisces,美与爱之女神维纳斯,再多给我些力气!

琼斯在等我。

我已听到她低微的呼喊。

“妈、妈妈……”少女无意识地张合嘴唇。

青紫的伤痕一点点侵占了Pisces的身体,她不再如金玉雕琢般美丽,但有另一种执拗、勇猛的生命之光使她更加璀璨,令人不可逼视。

——要知道,鱼缸被撞翻,水就会流出来。

——我正要水流出来。

——没有水,你将死亡。你是一条鱼,鱼少了水不能活。

——没关系。

——不能活,你该明白,死亡是什么。

——没关系,我要水流出来。我还要,跃出这鱼缸。

她发誓要用第二次生命走入琼斯的生命中,就着少女的耳际,将以往想说的话,一一告诉她。

女儿。

女儿,你是我女儿。

从我身体里孕育出来的小生灵,你在我腹中第一次蠢蠢欲动时,就已宣告了你对我有多重要。

比一切更重,比生命还要重。

“哗啦”一声,黑夜的星空里仿佛探出了只巨大的手,它伸出中指,往玻璃缸上轻轻一弹,便“哗啦”一声地,将水缸顶翻,碎银的玻璃屑洒了一地,来自亚马逊微咸的河水徐徐流向倒地的少女。Pisces鱼扑腾着尾鳍朝少女挪去,玻璃片割破了她身,血丝一缕缕自她体内冒出来。血融入水,很快便化开成淡红色。“噼啪、噼啪”的,金色鱼像个将要窒息的妇人,她生有金色卷发和灰色的眼睛,手臂、腰、腿和丰盈的胸口全在往外渗血,血红打湿了青痕,她慢慢地、吃力地挪向少女,唇角微翘,含着慈祥骄傲的笑意。

女儿……小琼斯。琼斯·金。

琼斯在昏迷里做了个梦,她又一次到了Nouragues,到了热带雨林,她梦见母亲带她在繁茂的乔木林里奔走,亚马逊河水的气息一个劲儿往她口鼻里扑,教她感到活泼泼的生命在流动。雨林里遍是青藤,有的从高处树冠间笔直地垂落,有的像扁扁的鳗鱼环绕在树干上,有的缠着数不清的寄生花,它们色彩斑斓像巨型的蛇带;洁白、温绿的兰花也随处可见,有的像连串珍珠,有的似展翅飞燕,有的像对娇滴滴的孪生小姐妹,一枝两苞,含羞垂着脸。母亲紧紧拉着小琼斯的手,指给她看每种植物、每种动物,告诉她:这些,才是Nouragues的主人。她说:这里有通体蓝色、嵌了金黄花纹的箭毒蛙,有会连翩起舞、橙黄色长着扇形冠的石鸡,有个子虽小、嗓门却像豹子般大的吼猴,有色泽艳丽、嘴巴拥有红、黄、蓝三色的巨嘴鸟,还有来势汹汹的眼睛蛇、盘旋高空只吃腐肉的秃鹫、密密麻麻的军团蚁、熟悉人性的白鹰;当然,还有凶猛的猫科大型野兽。

“什么?猫科?”琼斯笑嘻嘻问。

“比如,美洲豹!”妈妈做了个张牙舞爪的怪样,哈哈大笑。

妈妈,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到Nouragues来了,这里真美,我以后也要住在这儿,我还要搬来一架钢琴,给石鸡、蜂鸟、吼猴、白鹰和食人鱼弹琴听!他们会爱上我的琴声,是吗?妈妈,是吗?

带我去找音乐鸟,妈妈,你答应过我,领我去拜访那些小小音乐家。

快走,妈妈。快啊。

“琼斯,琼斯……”呼唤声温温柔柔地在耳边响。

有道凉丝丝、湿漉漉的嘴唇正亲吻着少女的脸。

“我爱你,妈妈爱你,好孩子。”Pisces像在这么说。

琼斯沉浸在轻度的昏厥中。

她身旁有一滩清凉的水迹,水迹中横了条将死的鱼,鱼唇靠着少女的面颊,从Pisces灰色眼睛里,流下感恩的泪。

“宝贝,好孩子、醒醒……醒一醒。”

梦像往常一样蔓延伸展,美洲豹不出现它便不会结束。那头皮毛光滑、饥肠辘辘的猛兽压低身躯,小腹几乎贴着地面,悄悄地、一步步近了。小琼斯紧张得牙齿打架,“妈、妈妈……”她转面向妈妈救助。道尔·金只发了一刹那的怔,她突然高喊一声,掉头就跑!

她跑向了另一个方向,大步跑入密林深处!

别抛下我一个人,妈妈!

D曾问:“道尔·金夫人在撇开你逃跑前,喊了一句话,你听清了吗?”

今次梦里,琼斯着意去捕捉那句话,她听见了。

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活下去,宝贝!”

好好活下去,宝贝。

做母亲的,面对美洲豹掉头就跑,只留给女儿这句话。

13岁的小女孩浑身抽搐,喉头“咕咚”一声,便栽倒在地再无知觉。醒来后她睡在研究站叔叔的怀里,她木讷地转动头颅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个梦,但叔叔阿姨们说:金子死了。

金子死在热带雨林里,被美洲豹吃了。

残缺不全的尸体已被埋葬,同事们在营地裸山上给她树了个小坟包,墓碑上写道:“道尔·金,Nouragues的金子。”

那是真的!

她真的抛下我跑了,然后,她被吃了。

我的妈妈,成了美洲豹的口粮!

谁叫她抛下我,这是上天的惩罚,上天惩罚这样的母亲!

琼斯突然睁开眼,脑袋还是热热的、沉沉的,但无论如何她已恢复感知,从浑浑噩噩的死亡线上走了一圈又走回来了。维纳斯救了我,是Pisces双鱼在庇护双鱼座的少女,琼斯想,她发梢被亚马逊河水沾湿,唇和脸都染着水流的生气。一滴水可以救人命,Pisces你救了我!

琼斯哭泣着双手捧起缺水的鱼,她差不多要死了。

她竟转了转眼珠,那是灰色善意的一双眸子,朝少女笑了笑,再不动弹。

Pisces!

Pisces!!

琼斯高喊,鱼死在她手心里。

月亮清清澈澈的好像女人的泪滴,有个修长的人影从泪滴子里走出来,一直走入琼斯小小的卧室。这个人黑头发、旗袍、双手笼在窄小的绣花袖管里,一只眼睛深紫、一只眼睛蔚蓝。他是个年轻的英俊男人,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淡漠的微笑。他在唐人街117号开了家宠物店,宣称专门出售梦想。

“D、D伯爵……”琼斯哽咽道。

Pisces死了,她不知该怎么对D解释整件事。

而D显然也不是为了听解释而来。

“我是来收殓她的。”D淡淡说,身上甜品的香气轻轻散开。

“收殓维纳斯吗?”琼斯将Pisces捧向D。

D接过了,动作轻柔像是惟恐惊醒爱人的浅睡。“不,”他摇摇头,眸里闪过锐利的紫光,“是金子。”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19

第六话 Desert--逃跑 第三十七章



金子?

“道尔·金夫人。”D又一次说。

“维纳斯只能拯救丘比特,因为丘比特是她爱子;道尔·金夫人救了您,她是琼斯小姐您的母亲。”D说。

这便是维持了14年的约定,这约定随着道尔·金-Pisces的再度死亡土崩瓦解。D扯碎古老的契约,手一错,纸屑纷扬,落入潮湿的地上。“我虽然无法爱上人类,但我得承认,我挺喜欢道尔·金夫人。她认为食人鱼吃人并非作恶,就像人类吃牛羊猪鱼一样,是自然天性。”D叹息道,“真遗憾。那个漂亮的女人,真正死了。”

“您,琼斯小姐,听清楚金子留给您的话了吗?”D又问。

琼斯目光发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高叫道:“不!她叫我好好活下去,她在撒谎!不!她丢下我,要我怎样好好活?我是个被妈妈抛弃了的女儿,她逃跑了哇……她跑啦!她……”

“错了。”D首次截断少女的话。

少女呆呆地望着月光下衣衫轻飘的中国男人。

“您错了。”D柔声说。

“她逃跑了!”少女坚持道。

D点了点头:“是,道尔·金夫人毫不迟疑地跑向了另一个方向,难道您连这么点生物常识也没有吗?假如有两个人同时遇上美洲豹,美洲豹必然袭击先行逃跑的那个。”

你站着不动,他就会晚一步攻击你或者不攻击你。

但你如果逃跑,他势必迅猛如闪电地扑杀你!

这是美洲豹的天性,也是大多数肉食猛兽的自然反应。

道尔·金知道这一点,她是个母亲,所以她选择了逃跑,她用这个行为——逃跑,把生命留给女儿,自己却与死亡轰然相撞。

宝贝,我爱你。

我想听你弹肖邦,想把你柔软的头发编成一条条小辫子。

我想像大多数妈妈一样为女儿准备漂亮的新裙子和新鞋子,她上学前能给她泡好一杯温牛奶、往她书包里塞几块巧克力。

我知道你钢琴弹得好极了,我真为你自豪。

可惜好多事我不能再陪你做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我最心爱的宝贝。

道尔·金撒腿就跑,将死亡领入与女儿截然不同的方向。美洲豹嚎叫一声,跃起猛追,猛追不舍,终于在溪旁扑中了她,咬断她脖子。

妈妈、妈妈……妈妈!琼斯号啕大哭,泪下如雨。

——每个孩子,都是母亲的丘比特。

母亲,是孩子唯一的维纳斯。

并非每个母亲都会选择用红缎带将孩子的腿与自己的腿捆绑在一起,有时,她们离开你、她们逃跑,是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

为了你,她无所畏惧。

为了把生命留给你。

Pisces的星座符号是两条游向相反方向的鱼,它同时代表人与人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鸿沟天堑,只有用爱去跨越,用爱的暖阳融化冰川。

“您的母亲道尔·金,与我的契约已了。她给了您三次生命,”D逐一树起手指道,“第一次,她生下您;第二次,她从猛兽口下救出您;第三次,”D垂目看看满地水迹,又看看手里冰冷的鱼身,“她打翻水缸,以窒息为代价润泽了您。有此三回,您与道尔·金夫人,等同于又签署了另一纸契约。您愿意在契约书上签字吗?”D问,摸出张崭新的合约。

“愿意……我愿意!”琼斯大哭道。

她真正长大了,长大的孩子总会为自己往日的无知、傲慢和自私懊悔不已。

“那么就请签上您的姓名。”D说。

合约轻飘飘地落到琼斯眼前,女孩儿摸出水笔,她发誓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毫无怨言,她愿意用剩下的一辈子、或者接下来的几辈子、几辈子去回报母亲,那是她难以报答的温柔而深厚的爱。

琼斯铺平契约书,看见上面只有7个字。

人们很容易就能猜到是哪7个字。

“好好活下去,宝贝。”

这是道尔·金留给女儿最后的话,最后的祝福和叮咛。

“妈妈、妈妈……D!?”

琼斯含泪四望,D像月光下淡淡飘飘的一道光影,早已不见;空旷的夜空中,东南方两串星星形成个大大的V字,那正是象征着美与爱的双鱼座,黄道十二宫中最温柔多情的神宫。

《玛祖卡风格回旋曲》:肖邦的第5号作品从琼斯哭泣的手指下流淌出来,这是少女摘取银质奖章时演奏的曲子,3年来她一直想弹给妈妈听;少女无休止地弹奏着,琴声越来越欢快。我知道妈妈一定能听见,琼斯·金想:所以,无论几时弹,都不会晚。

——第六话·完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19

第七话 Dumbness--禁声 第三十八章



9月10日。

清香扑鼻,夕阳凋谢。唐人街117号门前站着的D,双手笼在袖里,若有所思。小P叼着块荷叶小饼飞出来,D却一动不动,目光投向远方,紫眸内流荡出奇妙的悲愁。

“吱吱、吱吱。”小P叫道,用甜品诱惑伯爵。

他叫了好些声,D才回头淡淡笑道:“9月10日了吧?”

“是,怎么?”小P问。

D接过小饼含入口,含糊不清地说:“仓颉造字,百鬼夜哭,记得就是此日;多年前我旅居京都,也是这一天,太阳刚落,玄武街就来了百鬼夜行。这虽然没什么不对,但多少教人心惊。”

每到9月10日,D便会提前关店。

天一黑,唐人街117号不再接待客人;当然规矩总有被打破之时,例外注定在今夜出现。

今夜21:37,“砰砰、砰砰、砰砰砰”的敲门声使D无法忍受,听上去他若不开门,来客便会一直敲到门环断裂。“真服了……”D系好旗袍上每颗扣子:以店主人的身份与外人打交道时,他非常注重个人形象。D快步走到门前,拉开窥望的小窗,问:

“谁?”

“砰!”一张乏味、枯萎的面孔直撞上来!

“D伯爵……”从访客灰白的唇内,吐出个尊称。

D惊得后跳一步,看了看才认出来人。“原来是您。”他隔着窗问,“加特雷先生,有事吗?”

“开开门,”年轻人双手扒窗叫道,“让我进去,D,我要和你聊聊。”

“我正在招待朋友。”D为难地说。

“没关系!”年轻人“哗啦啦”地摇门。

就当是为免左邻右舍也被骚扰吧,D忽然微微一笑:“您执意这么做的话……”他打开门。

暗夜之门洞开,迎入一位人类访客。

亮堂堂的灯光更映衬出不速之客——加特雷脸色奇差,他约莫24、25岁,乱糟糟的红发搭在肩上,酒糟鼻、印有鬼头的黑色T衫外罩了件长袖红条纹衬衣,衬衣皱巴巴的,胸口还有大团污渍。D一看到这污渍,便礼貌地转开目光,问:“喝点什么?柠檬茶还是苹果汁?甜点是荷叶饼与牛奶泡芙。加特雷先生,请坐吧。我看您精神不济,近来功课太多了吗?年纪轻轻的,要格外注意身体。”D好心劝告。

加特雷没回答D的问话,也没感谢他的关心,他撇撇嘴,不客气地反问:“D,不是说你、你有朋友吗?怎么没人?故意说谎,不想让我进、进来是吧?”他说话略显结巴,嗓音嘶哑。

“他怕打搅您,故意回避而已。”D笑道,“既然您诚意邀请,就大伙儿一块热闹热闹。”

“晴明!”D含笑喊了声。

一个身披白色和服、系有宽大的紫樱花腰带、斜佩短刀,踏了传统木屐、头戴高高的日本古式礼帽的男子从屏风后笑吟吟走出来。他比D矮些,也更纤细,天生的瓜子脸和细细长长、笑眯眯的眼睛常使人误会他失之柔弱,再加上成日不离手的一把绘有千纸鹤与落日的纸扇,更显得文静风雅,而遮盖掉他另一面。

“安倍晴明。”男子自我介绍说,落坐一旁。

“约翰·加特雷。”年轻人的漠然,显示出他对日本文化的一无所知。安倍晴明是日本平安时代最出名的阴阳师,也是历代阴阳师中最有才华、最杰出、伟大的一个,其传闻如繁星闪耀、教后人若痴若迷。但此时加特雷不过像听到阿猫、阿狗的名字,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算是知道了。

“D,为什么破例?”安倍晴明捧起新斟好的热茶,陶醉地闻着,一面问。

“加特雷先生是特殊的客人,”D笑道,“18天前,我卖了只入内雀给他。”

“入内雀?”安倍晴明手一抖。

他抬起眼望向D伯爵,后者微笑的眉目告诉他他没有听错。

“居然出售这种东西,D,你的恶趣味果然几百年,哦不,几千年不变。”安倍晴明含了口茶,好久才将它咽下,接着转面加特雷问,“先生,入内雀还好么?”

“死啦。”加特雷哼道。

这回,不但安倍晴明,连D也失声低呼。

“死了?”D吐出甜点,急问,“怎么会?仅仅18天,那可是很好养活的鸟。”

“腿一蹬、眼一翻、脖子一歪,不就死了?”加特雷反倒奇怪于D剧烈的情绪,他满不在乎地塞了个泡芙进嘴里,大嚼道,“不知你为什么要卖那玩意给我,有了它我还是一样无聊;除了白天黑夜乱叫一气,它啥都不会。前天,哦,是大前天,它拉稀拉得太厉害,拉死了。呸呸,肉比火鸡还粗。”

肉?D吃惊得几乎将眼珠掉下来。

“您是说、您,”D口吃地问,“您吃了她?”

天!竟有人吃入内雀?安倍晴明本打算置身事外专心喝茶,却还是忍不住问:“那鸟蛋呢?18天已够入内雀生出一窝蛋,您最好带它们来宠物店孵化。”

这是加特雷唯一的机会。

不过,年轻人的回答令晴明彻底失望。

“蛋里只有一泡水,寡淡无味。”加特雷说。

D与安倍晴明面面相觑,两人同时陷入少见的郁卒与沉默。眼前这个人,比传说中的饕餮更可怕,他居然将入内雀和鸟蛋都吃下了肚!夜风“啪啦啦”地拽扯百叶窗,窗外浓重的夜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时钟敲了10下,安倍晴明摸出辟邪的白沙纸,正欲用朱砂往上画符咒,却被D握住手腕。D摇了摇头。

“怎么?”晴明用目光问。

“一年总要给他们一夜的时间。”D也用目光回答。

静悄悄的屋里,只有加特雷没察觉到异样,他喋喋地抱怨:“无聊透了。读书就这么无聊,自从露西与我分手,日子一天比一天无聊。唉,女人怎么都这样?我不过要她堕了几次胎,她就死活和我一拍两散。我毕竟在读博士不是?自己还照顾不来,哪能再多养个孩子?上次,我就是觉得太无聊了,才到你这儿买个宠物做伴,可它莫名其妙就死了。不提了,唉,D,我真羡慕你,每天能招待好多客人;我呢?成日呆在寝室里写论文,买东西也不用开口,拿手指点点,这个、那个,就行了……别嫌我罗嗦,D,还有你,安、安倍什么?”

“安倍晴明。”阴阳师心不在焉地说。

“对,晴明。你知道吗,我能一个月、两个月不讲话,假如我不出去找人聊聊,舌头便要退化了。真无聊,无论多惊险、刺激的恐怖片都没法使我打起精神;av女星的脱衣舞也一样没劲。”加特雷一边说,一边接二连三地将泡芙往嘴里填,“D,我今天不买宠物。你既然夸口能实现一切梦想,好,你能为我找点乐子吗?刺激的,可别提议云霄飞车之类的弱智游戏,唉。真无聊哟,活着。”

“无聊”是现代人的通病之一。

无论繁忙或者无所事事的人,都可能感到生活缺少刺激;感到身体空荡荡地发酸,口一张,发现自己好久没说话了。

“只有吃——吃东西,才快活些。”加特雷补了句。

晴明忽然扑哧笑了。

加特雷瞪起眼睛。

安倍晴明注意到年轻人愤愤的眼神,忙说:“不,没笑您,我不过想到了桩很适合您的娱乐,足够的惊险刺激。”说罢,他望向D,D袖手点点头说:“我也想到了。”

“何妨开一局?”阴阳师笑道。

“没错。”D颔首赞成。

“依你看,他能撑到最后吗?”阴阳师又问,充满玩味地瞥了瞥加特雷;这目光令年轻人几欲拍案而起。

D也笑得像安倍晴明一样诡秘:“无论结果怎样,都值得开一局;毕竟很久不见那一盛况。”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20

第七话 Dumbness--禁声 第三十九章



“你们在商量什么?!”加特雷大叫。

D拈起最后一个泡芙,有滋有味地咬下去,香甜的牛奶润入他唇,教他心满意足。“加特雷先生,再过约1小时45分钟就到9月11日了,趁着门没关,您可以参与一项有趣的娱乐,不过,”他端出生意人固有的架子,“它虽然刺激,却有一定危险,一旦走入门内,能否出来全靠您自己。您若下了决心,也得像做买卖那样,先签份契约。”

说着,D拿出契约纸,略一思忖,写下三条约定。

尽管加特雷还不知道D和安倍晴明所说的“娱乐”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已跃跃欲试:那一定是够新奇、够带劲,所以阴阳师与宠物店主人才那么讳莫如深、郑重其事。

“游戏,叫‘百鬼夜行’。”D说,他先将契约书交给安倍晴明,后者一面看,一面将纸扇掩着口发笑。

“挺好,正是如此。”晴明说。

D耐心地向加特雷解释:“日本平安时代,外表和平、内部却充满血腥斗争,负面情绪流布天下,怨灵、鬼怪、妖魔日益猖獗;夜里,他们大摇大摆在京都行走,即所谓‘百鬼夜行’。朝廷设置了阴阳寮对付鬼怪,安倍晴明,”笑眯眯的晴明忙做了个逊谢、不敢当的手势,“便是当时最了不起的术师。”

“等会儿,晴明将带您进入京都之夜,因为唐人街117号是家宠物店,您所见的妖魔,会以怪兽居多。”D继续说,“游戏将于9月10日24时整点结束,规则在契约上都有写明,您若愿意接受,就请签字并进入——平安时代吧。”

进入公元949年的日本京都。

这一年安倍晴明28岁。

由他手提青影棱花灯引路,面目各异的妖魔在你身前身后器宇轩昂地仰首阔步而行。

加特雷怀疑地转向安倍晴明,他用纸扇遮住半个脸,眼睛笑成两条俏皮的曲线。

“百鬼?”加特雷问。

“可能多些或者少些。”安倍晴明将契约递给年轻人,“请好好看清规则,游戏完全出于自愿。”

1,服从阴阳师的引领,不可擅自行动。

2,9月10日24时前,不能也无法中途退出游戏。

3,无论面对何种情况,都不可说话或开口发出任何声响。

第三条约定,特别用红笔书写,看上去触目惊心。

“您也可以拒绝。”D用一只手盖住契约书,建议说。

“笑话!”加特雷一把拨开D,毫不迟疑掏出钢笔签上名字,“不就是不说话吗?我一个月不说话也是家常便饭!再说,”他打量了下挂钟,“只有1个多小时。”

已是10点20。

暗夜之门将要关闭,黑夜即将到达最沉重、最淋漓的时候。

“您若赢了,我是说,如果您能在10几分钟的游戏里不触犯规则,”D微微笑道,“小店的宠物或器具便任您挑选。无偿奉送,即使您看中了安倍晴明……”D哈哈大笑。

晴明瞪了D一眼,一面却也忍俊不禁。

“我若输了呢?”加特雷还是迟疑着问。

“那就game over(游戏结束)。”安倍晴明抢先说,不为人知地、他与D交流了个狡猾的会心一笑。

画有浮世绘的柏木门近在眼前。

门上裸着半个胸的艺妓怀抱三弦歌唱,武士、文官还有长角的妖怪坐在东、南、北三个方向津津有味地倾听,满树樱花将落未落,人人都等待着花朵凋零的瞬间;西面的小角落里,探出两个男孩儿好奇的脸,那是典型的日本小孩,扎起小发髻,眼睛细长而双颊丰满。

“您可以再考虑一下是否要进去。”安倍晴明最后一次问。

加特雷不屑地哼出声冷气。

“请尤其谨记第三条。”安倍晴明又说。

“知道。”加特雷简单地回答。太罗嗦了,这个阴阳师怎么看也与“最杰出、最了不起、最伟大”之类词联系不起来。他想。

“好吧。”晴明手一推。

灯光刹时熄灭殆近,暗夜之门洞开,这并非意味着你走入了暗夜,而是说它——那个“百鬼夜行”的年代,已迅猛地、无可逆转地冲入你四肢百骸!加特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晴明!”他想喊一声,却立即捂住口。该死!平常的缄默很容易,在不被允许时,人类却偏有说话的冲动与渴望。

四周黑漆漆的。

这令每种细微的声音都更明显,它们在你身体内悉悉簌簌地爬行:夜风耳语、枯叶沙沙、废纸给风吹得刮上天,啪啦啦乱响、隐隐约约像有人在饮酒,酒水倾入杯里滴滴答答的、有一声没一声的三弦铿锵振动、木屐踏在石子路上“叭叭叭”地叫、或许哪里还有个高明的羽球手,在一下下接打修饰着白羽的木球,球永远不会掉下来,所以那声音“哒哒哒哒”地,规则而单调。

“晴……”加特雷喉节咕咕颤抖。

“唰!”灯亮了。

是盏恍恍惚惚的青影棱花灯,提着灯的,自然是笑眯眯的安倍晴明。“真遗憾,您无法退出了。”他牵住加特雷的手,年轻人汗津津的手心使晴明稍觉无味。才一开始就被惊吓到,还怎么继续后面的游戏呢?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失败吧,阴阳师想。不过,加特雷根本没有想退出的意思。还没熟悉环境罢了,他想,既然有灯光,虽说是这么点悠悠忽忽、若有若无的光,却也证明了是在人间行走。在人间,还怕鬼么?

安倍晴明把灯提高了些。

随着这一提,街道亮起来。方才隐在暗处、飘忽不定的声响,全都清楚明朗了。这正是1000多前年的日本京都,是当时最繁华、奢靡的街道之一:玄武街。黑、红、黄的旗幡在两旁招摇,酒肆、乐馆、寿司店、杂货铺和浴室应有尽有;当然还有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热热闹闹地在街上走,大声吆喝、相互招呼,有个少妇--一个怀抱琵琶、小步急匆匆走过的漂亮姑娘,脸搽得纸一样白,脖子却没有涂上足够的粉,这一来,脸与脖子的连接处,便出现了分明的界限,她路过加特雷与安倍晴明时,抛给他们一个乖巧的飞眼。

“晴明大人,记得再来坐坐呀。”她说。

安倍晴明微笑点点头。

她飞一般擦身而过,赶着去应酬局子。

“全是鬼怪吗?”加特雷想,怀疑地四下张望。

“当然不是。”安倍晴明说,“人鬼夹杂,才是‘百鬼夜行’的趣味所在。对了,您心里所想,我可以听见。”他微笑解释,“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能操纵式神的阴阳师么。”

哦……加特雷松了口气,刚才走过的小妞儿是人无疑了。

安倍晴明拍拍加特雷的肩。

“不妨回头看看。”他狡谑地建议。

加特雷回转头:那女人,方才的艺伎仍在小步匆匆行走,腰身纤细、摇摆动人,和服的樱花盛开如血,她、脖子上是空的!脖子之上,一无所有!头呢?头去哪了?那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头忽前忽后地在半空飞!“它”甚至突然向着加特雷的方向撞来,柔软的嘴唇“啵”地在他左脸上亲了一口!

“有空来玩哟,大人。”口唇一张,吐出这个邀约。

天……加特雷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个头又闪电般飞远,悠然自在地和旁人嬉闹;没有头的身躯,仍然一摇一摆地往前走。

“妖怪!”加特雷双腿发软,咬紧牙关,避免发出惊呼。

“是飞头蛮。”安倍晴明微微一笑,“有些人因虐待过鸟类,被妖怪枭号缠上,到夜晚头与身子就会分离。有个很简单的法子辩识他们,看脖子与头颅之间有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就行了。当然,假如她做艺伎类的行业,还是较能隐蔽的。”一面说,他一面试图去拉加特雷起身;一拉之下,加特雷纹丝不动,双腿泥一样软。

“虐待鸟类?她做过什么?”加特雷喘着想,“居然遭此恶报。”

“煮食幼鸟。”安倍晴明淡淡说。

加特雷怔了怔,一阵反胃。入内雀索然无味的鸟蛋味翻入口腔,使他感到极不舒服的腥潮。他勉强起身,勉强摆出满不在乎的架势。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20

第七话 Dumbness--禁声 第四十章



一路行来。

骨女在石阶上给新鲜的人皮描绘五官。

酒吞童子兴致勃勃地盯住女人的乳房想用它们来佐酒。

下水道内探出人鱼枯黄的脑袋,唇边沾着吞噬同类的血迹。

二口女以长发为手,不断地往脑后裂开的嘴里填食。

热气腾腾的浴室里,邪门姬以无数处子之血养护美貌。

鬼一口恶作剧地把舌上少女吐出来吃进去,诱惑人们英雄救美。

蜘蛛怪“洛新妇”张开八只手,亲热地吞吃着新俘获的美男子。

加特雷跟随安倍晴明从妖怪们中穿过,小心翼翼地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也各忙各的,除了偶然朝他嘻嘻一笑,做个挑逗的手势外,并没有更激烈的举动。

“不是每个妖怪都对你有兴趣,但注定有妖怪会来找你。”晴明带加特雷走入一家小酒坊,要了两壶清酒和三味小菜,悠然道,“除非你是个真正的大善人,从没做过坏事;或者你是得道高僧、阴阳师、再不然,”晴明眨眨眼睛,“你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坏到连鬼也怕你,除非这样,否则你一定会在游戏里遇见你无法逃避的鬼怪。”

加特雷点点头,挟了颗花生米预备放入口里,忽然!

灯暗了。

门外风雨大作!

雨声潇潇、风声凄迷。

断断续续的女人的哭声由远及近,哀哀切切。

晴明一手仍搭在加特雷手背上,这令年轻人稍觉安心;但是阴阳师接下来的话却教他倒吸一口凉气。

“可能来了。”安倍晴明说。

“啪嗒”一声,酒坊布帘被掀开,黑荧荧的门口,站了个女人,磷磷鬼火闪烁在她周身,她走一步,鬼火就飘一下,飘飘忽忽地环绕她。女人身穿白和服,小腹以下、膝盖以上染着大片鲜血,湿漉漉的不知是血水未干或是外面的雨水;鲜血——是她唯一装饰。“宝宝乖、宝宝乖……”女人一手弯曲托在胸前摇晃,臂间像有个襁褓;另一手手臂上,搭了件极灿烂的羽衣;她轻轻哼着歌,一步步走向加特雷。

直直地,她走过来。

年轻人牙齿“咯咯”打架,恨不得将块抹布塞进嗓子眼,好令自己发不出声音。

“宝宝乖、吃芽菜;吃了芽菜吸娘奶,亲亲宝宝小乖乖。”女人歌声非常温柔,温柔到迷恋,教人毛骨悚然。

水滴吧嗒吧嗒落到地面上。

女人光着脚,悄无声息地上前。

磷火飞舞,她生了张那么白的面孔哟,白得全无血色,仿佛她身体里全部的血液,都用来浇灌衣裳了。

“加特雷。”她直接喊出他的名字。

加特雷深深一震,抬起头,他认出了她!原来他认得她,不但认得,还与她有过好多次肌肤相亲,情欲交缠。“约翰·加特雷。”她张开口,露出白白的牙、红红软软的舌头,之前他见到她这样,十之八九会急着和她来个热吻,因为她实在是个好看的姑娘!但此时,加特雷瑟瑟发抖,脑内一片空白。

“加特雷,我没奶水了,用什么喂孩子呢?”她伫立在他跟前,苦恼地说,想了想,将手指放进口里,牙齿一用力!加特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简简单单地伤害了她自己,她中指上滴着血,她却迷迷地笑了,将手指递给怀中襁褓。“汲汲、汲……”像是孩子吸血的声音。“宝宝乖、吃芽菜;吃了芽菜吸娘奶,亲亲宝宝小乖乖。” 她还在唱,目光里说不出的温情。

“露西……”加特雷心内喃喃。

不错,是她——是露西。

露西为什么会有孩子?

我不是要她堕胎了吗?难道她没有那么做?还是她与别人?加特雷脑中一片混乱,要不是拼命将大半注意力集中在安倍晴明搭在他手背的几根手指上,他一定要疯了!

不、是假的,全是假的!

不过一个游戏!

露西绝不会穿日本的衣服,行走在平安时代!

尽管心里这么想,可还是忍不住害怕,一面害怕,一面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与她的种种温存与热烈。

——我又有了,加特雷,我喜欢孩子。

——打掉吧。

——加特雷!?

——生下来谁养?你养?我养?我反正养不起。

——我要生下他,加特雷,你是他爸爸!

——我当不了谁的爸爸,我自己还烦着呢。

这个女人,有着露西的面庞却被鬼火环绕的女人,像露西一样朝加特雷温顺地诱惑地笑着。“叫爸爸呀,叫呀。”她用冒血的手指逗着襁褓,“加特雷,看,多可爱的孩子,真像你。”

加特雷不由自主望入女人的臂间,望入小小的襁褓。

襁褓里,空空如也!

没有,空无一物!

一定要说有什么的话,只有些稀淡的、微黄的液体。

“加特雷!”女人一把抓住他!

“孩子呢?还我孩子,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她凄厉地喊道,一声高过一声,能将人耳膜刺破。她猛然用手指去戳他的眼,年轻人慌忙一避,所幸眼睛没被触及,只左脸被她顶到,这一顶,刀扎般疼痛。不、不能喊!加特雷咬住舌尖,差点把舌头咬断。

两个红红的血点子,印在年轻人脸上。

“嘿嘿、嘿嘿嘿。”女人阴恻恻地笑了,这时,她才显示出与露西截然不同的音质,她把空落落的襁褓往背上一背,抖开羽衣,呼哨一声,高高飞走!

她是一只鸟,翅膀斑斓。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20

第七话 Dumbness--禁声 第四十一章



加特雷手扶小桌慢慢滑下,等这只鸟飞远了、看不见了,风雨声也完全止住。灯光重又亮起,酒坊里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人人交杯换盏、猜拳谈笑,加特雷摸摸酒盅,盅里酒还热得烫人。

他猛灌了口酒。

脸上实实在在的两个血点子证明“她”的确来过。

“不料先找到您的竟是姑获鸟。”安倍晴明笑道,将剩下没吃完的花生米用纸包好,揣入怀里。

“出去后,如果您能顺利出去,记得赶快将血点子洗掉,否则日后姑获鸟不免来偷窃您的孩子。”晴明又说。

姑获鸟又名“夜行游女”、“钩星”或“鬼鸟”,传说是产妇所化,周身磷火闪闪,能吸食人的魂魄。她们披上羽衣就是鸟,脱下羽衣就是女人。这怪鸟因为自己死了孩儿,最喜欢盗窃他人婴孩,若谁家有小孩衣服晾在外头忘了收,她们就会在上面留下两个血点子做记号,隔日便来偷走这家的孩子。

“姑获也很可怜。”晴明叹道,拉起加特雷就走。

他们将沿玄武街而行,暗处潜伏了躲不掉的妖怪。

“无论如何,您的忍耐力也算了得。”安倍晴明夸奖了加特雷一句,将来客带向一幢少见的宏伟院落。

这盛唐式样的建筑坐落高处,登上百级阶梯,才能扣响门环。几个头光光的男子在“沙沙”地扫地,明明扫得够干净了,他们还不肯停,眼巴巴望着旁边梧桐,等它再多掉一片叶子。身上袈裟、头顶香疤透露出男子身份,他们是群和尚,这些人影更衬托出建筑的庞大开阔。黑夜不能遮住它深黄的墙,也遮挡不住内里传来幽远的钟响。

“当、当当……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如来端坐正中,慈眉善目;一俊一丑的迦叶、阿难两尊者侍立左右,十八金刚怒目,禁绝一切妖魔;观音、弥勒、文殊、普贤或颔首听法、或捻花微笑,说不出的安静祥和。

“当当、当当当当……”

伴随钟声,和尚们一遍遍诵念“南无”,“笃笃笃”敲打木鱼。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金刚不坏佛、南无宝光佛、南无智慧胜佛、南无才光明佛……南无三千揭谛大菩萨、南无三百阿罗大菩萨、南无无边无量法菩萨。”

加特雷默默舒了口气。“是寺庙。”他举目眺望,“道成寺”三个字烁烁生辉。人到此间,立刻被佛家清音包围,方才酒坊内恐怖的一幕,已是恍若隔世。

“是寺庙。”安倍晴明认可道。

“不是鬼寺吧?”加特雷暗问。

晴明摇摇头,与他携手齐登宝殿,一面说:“不是,道成寺有百年历史,佛光普照。”

“既如此,妖怪进不来吧?”加特雷又想。

“一般妖怪,当然避之不及。”安倍晴明回答。

这话别有玄机,加特雷才落入肚里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已用不着多思忖阴阳师话里的含义了,刹时佛音凌乱,木鱼迸裂,外面扫地的和尚全都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妖怪、妖怪来了!”他们喊道,齐刷刷望向加特雷,似在责备他招惹了鬼物。金佛一动不动,丝毫不见显灵的迹象,寺外没雨,风越发的紧,风中夹杂着恶心的腥膻味,加特雷不提防吸了口气,顿时五脏六腑都在翻滚,把隔夜饭也吐出来了!

这回又是什么?

晴明笑眯眯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

万不能指望他!加特雷目光逡巡了一圈,落到个消瘦、白须、头比任何和尚更光、衣裳也比他们更朴素的老僧身上。“师父、师父救我!”他扑到僧人脚下,磕头不止。正如身在教堂该向神父求救,虽然耶稣和释迦牟尼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但临危救难该是相通的。

“救命!师父、师父救我!”

寺外,狂风摇撼,梧桐树接二连三地折断。

“咝咝、咝咝咝……嗖嗖,嗖”,有什么正在靠近。更近了,近在咫尺,随时会破门而入。

“师父——”加特雷蜷成一团,抖个不停。

老和尚忽然很好心地叹了口气。

他说:“施主请起吧。”

没等加特雷反应过来,门破了!一个庞大绵延的黑影,倏地滑入!口一张,浓烈的腥味熏倒好几个和尚。加特雷死死掩住口,眼睁睁望着一道刺目的红软:是,舌头!分岔的、鲜红的舌头扑向他——这是……轰隆一声!

加特雷瘫倒了。

四面深手不见五指。

腥膻味瞬时没了影,不,不是没影,是被隔绝在他世界之外;年轻人虽身处黑暗,却本能地感到少许安心。他试探着伸手摸索,摸到冰冷坚硬的质材;曲起指节叩叩,这东西发出“嗡嗡”的鸣响。

铁?还是铜?加特雷想。

他张开双手,抚摩了一圈,费力地想到:这是口钟!

他被自上落下的一口钟不偏不倚地罩住了,这坚不可破的金属壁令他暂时躲过妖怪的纠缠。

“铜钟。”一个含笑的声音说。

安倍晴明在钟内若隐若现,他实在是个很好的引领者。

“光明三藏法师总那么慈悲为怀。”晴明又说,遗憾于老僧的“多管闲事”。

“咣——咣咣!”突然钟摇晃起来。

钟外的妖怪正用强有力的尾巴拍扫铜钟;咣、咣咣、咣咣!这口钟岌岌可危,冷不丁就会被掀翻!纵然不翻,撞击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响,也令加特雷不堪忍受。宁可投降……不玩了,天哪!不玩了,要么喊一声?喊一声吧?加特雷虽这样想,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按住口甚或扼住喉咙。想想D店里琳琅满目、价值连城的摆设吧,再坚持一下!赢了就能随意取走什么哇,随意拿一件,至少赢几千美元,不——几万也说不定!加特雷、约翰·加特雷,不准开口!

加特雷!

约翰·加特雷!

外面妖怪也这么喊他:“约翰·加特雷!”这是个绝望、嘶哑、烦躁的女音。

这妖怪,又是什么?

——出来,加特雷!

——男子汉大丈夫,别学缩头乌龟,出来!

——加特雷,我把孩子做掉了,你倒缩起来啦?滚出来!

——门被外头的疯女人撞得乓乓响,加特雷坐在电脑前一个字也写不出。叫什么?不就堕个胎吗?要死要活的,女人真烦。加特雷把键盘重重往里一推!

道成寺内,大铜钟扣在地上摇摇晃晃,晃得厉害时,加特雷就使出吃奶的劲把它几乎翘起的一面向下压。

怪物——妖怪呀。

“她是条蛇。”安倍晴明浮在钟内半空,手摇纸扇,悠哉游哉地说,“一个女人,也是一条蛇。”

古时候,有个名叫清姬的女人,爱上僧人安珍。安珍拒绝了清姬的爱,但清姬用情至深,不惜千里迢迢、一路追寻。追到时,女人蓬头垢面、浑身挂彩,已是半死不活。安珍吓得拔腿就跑,清姬紧追不舍,直追到大河边。安珍抢先一步夺船逃走,河水滚滚,再没有第二条船。清姬不死心,纵身跳入水中!待这个可怜的、不会水的女人追上岸时,她已变成一条蛇。安珍跑啊跑,跑进道成寺,巨蛇也追进寺。光明三藏法师将安珍藏入铜钟,还是给清姬发现了。

“后来呢?”加特雷用眼神询问。

“后来就像这样,”安倍晴明没所谓地指指眼前,“清姬穷撞铜钟,咣咣咣,差点把安珍撞聋。”

再这么下去,我也要聋了。加特雷想。

原来外面是条蛇。

铜铃的眼,红艳艳的蛇信。

“当然现在的蛇不是清姬,应该是与你有关的某个女人吧。”晴明嘻嘻笑道,“莫不是桃花债?”

不,不是桃花债,是为了……无聊的堕胎。加特雷一闪神,又想:再后来呢?蛇撞翻了钟吗?典故里发生的每件事,都将重演。

“没有。”安倍晴明摇摇头。

呼……好险。

“清姬并未放过安珍,她见撞不翻钟,便将身体缠绕钟上,”晴明说话时,加特雷感到四下“嗡”地一震,是巨蛇用身躯缠紧铜钟,坚硬的鳞甲擦得铜质“噌噌”做响,“她吐出一口气,点起火,生生将自己与钟里的安珍都烧成了灰烬。”

巨蛇吐了口气。

火点起来啦!

熊熊烈焰开始燃烧,筚筚拨拨地烤炙着铜钟与钟内男子。

好热、热得受不了!加特雷不经意一碰钟壁,立即感到皮肤被烧焦的疼痛!他看看自己的手,指尖黑漆漆的带着血,散发出烤肉的香味。要化啦……该死,要被烤化在这口钟里!这时他想要呼喊,却无法发出哪怕最细微的声音;就像外面的妖怪、或者是游戏的操控者,存心不让他好过!

安倍晴明仍然笑微微地漂在半空,他也在钟内,却没一点不适。“这个妖怪故事,叫——道成寺入钟。”他说。

阴阳师的声音不轻不重,但加特雷已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要死了、要死了。

热死了,我要被烧成一摊血水脓浆。

先是脚没了、再是腰没了、胸口也没了,手也没了,脑袋在脓浆血水里漂漂浮浮,不多会儿也要化成几个无聊的血泡。

我要死了。

就这样,在道成寺被烧死。

露西化身为蛇,缠绕钟外,吐出愤怒的、怨恨的红信。

我死了。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20

第七话 Dumbness--禁声 第四十二章



“您着实不一般。”

加特雷慢慢睁开眼,安倍晴明单膝跪坐在他身旁,用纸扇给他搦风。浑身灼疼得厉害,但却不见伤痕。此时,他不再在钟内,加特雷迟钝地环顾四周,这里安静极了,安静得萧条。一旁青影棱花灯内,烛焰直直向上,可见一丝风也无。

加特雷肩一松,又躺倒了。

安倍晴明没有催促他。

“很久不见您这么能忍的人类。”阴阳师笑道,“D估计您到道成寺便不行了呢。还剩27分钟。您既然已撑到这,我不妨再告诉您些实情,这个游戏——‘百鬼夜行’,是假的。”

加特雷一动不动。

“是幻觉。”晴明解释说,“您见到的只是发生在您心里的事,人类多少总有些噩梦,所以才说一定会有妖怪找您。但是,”他正色说,第一次收敛了笑容,“如果您触犯规则,幻觉就会成真,这便是D说的‘能否出来全靠您自己’。在酒坊,您若开口,姑获鸟便会吸食掉您的魂魄;在道成寺,您若呼唤,便真会被烧死;在这……”

“这是哪里?”加特雷默问。

27分钟!

快点结束吧。

这游戏太刺激了,刺激得过了头,一点不好玩。

“坟场。”安倍晴明回答。

一个个坟包矗立月下,乱石嶙峋、鬼影幢幢,不知从哪传来昆虫的轻鸣。有些坟前放了新鲜的花束和祭品,以说明其人没有被遗忘;另外一些坟茔则自内而外地翻开,棺盖推倒一旁,棺里或者空落落的,或者仅剩几根枯骨。“盗墓在此时也蔚然成风。”晴明说,笑着望望加特雷,“邀您参与游戏还真没错,您的脸色可比我初见您时好多了。”

今夜,刚进宠物店时,加特雷无精打采、面色灰暗。

因为惊悚和恐惧,他如今脸色白里透红,煞是好看。

安倍晴明高兴地舔了舔唇。

加特雷暗暗骂了声“shit”,突然发足狂奔!

还有27分钟!

跑出这阴气森森的坟场,跑吧!

够了!摆脱这个该死的游戏,摆脱挥之不去的梦魇和妖怪。加特雷暗红的头发飞舞于月下,衬衣与T衫全都汗湿了;他朝着北斗星的方向没命地奔跑,却总看不到个尽头,坟墓一个接一个,乱石一堆连一堆,枭鸟停在枝头,歪着脑袋阴沉沉地觑他,偶然“哇”地喊一声。阴阳师安倍晴明还是悠悠闲闲的,将纸扇掩唇而笑,扇面上千纸鹤停在他唇前,乍一看,像从他嘴里飞出来一样。无论加特雷跑多快、跑多远,一回头,便能看见安倍晴明跟在他后面不到5米处。

“总会再遇上一只,至少一只。”晴明说。

该死!

真该死!

加特雷没停步,一停下,就怕会忍不住哭出来。

还有只妖怪吗?

会是鸟?蛇?鱼?虫?猛兽?还是别的?

加特雷“砰”地撞上什么,一屁股坐倒,身后传来了阴阳师满意的微笑。

“原来是他。”晴明这么说。

“喂——”加特雷心内高喊一声,回头去看,那个秀美、文静、笑盈盈的引导者已然不见!再掉转头,只见撞上的,却是一座新坟,月光朦朦胧胧,看不清碑上姓名,隐约可见上面刻的是西文,而非日本字。手指插入土里,泥土软绵绵地发湿,加特雷正欲爬起来接着跑,却听到坟内(!)发出极轻细的动静。

“哗、哗哗、哗哗哗哗。”

平安时代的日本,人死后大多土葬,有钱人用高级木材为棺,往往分好几层;但在乱坟岗上,尸体大多只往单层的薄棺材里一塞,挖个坑,把土盖上就完事。尸体若想从棺材里出来,再简单不过。

“哗哗、哗”,仿佛有软软的指甲在地下刨抓棺木。

从里到外的抓挠!

要出来,放我出来,我要出来。

加特雷汗毛倒竖,后退两步,转身就跑!来不及了,尸腐味前所未有的浓烈,使他艰于挪动,勉强跑了几步,却清晰地听见“哗哗”之声就在耳侧!

“哗、哗哗哗哗,”还未长好的指甲刮动着木质。

坟里“咚咚咚”的,棺材在摇。

到底是什么?

假的,全是假的!既然逃不掉,加特雷索性站定,诡异的坟头就在面前,他死死盯住它,突然觉得眼熟。怎么会呢?西元949年日本京都乱葬岗上,怎么会有座令他:1000多年后的美国物理学在读博士约翰·加特雷眼熟的坟冢?

泥土渐渐松动。

“哗啦”!这是沉睡良久后的第一个懒腰,墓碑被顶起来的土撇歪在地。多数黑土滑入坟坑,另一些留在棺盖上。棺内指甲抓挠的声音更明显了,伴随着不耐烦的嘀咕、抱怨,含含糊糊听不分明。加特雷浑身冰冷,无处可逃。

无处可逃。

又一声“哗啦”。

每件事像设计好的一样发生、发展,每只妖怪都有他的宿命和习惯。有个东西,也可能是人,背对加特雷、倒退着从棺里爬出来。先出来一只脚、又一只脚,是光溜溜很完整的一双脚,仅只巴掌大小,若非出现在这儿,它甚至称得上“可爱”。脚跟红通通的,不仅如此,两条跟着出来的小腿也是同样的红色,像新搁上坫板的肉,皮肤过于细嫩,而令它显得骨骼突出,似乎只要用力一握,就能把这两条腿捏爆,捏得只剩粘粘的一泡血水在手里,你再搓搓手,又能拍落下几根碎骨。腿脚出来后,出来了个圆圆的人类的臀,寿桃般粉嫩,鼓鼓的、翘翘的,很招眼地摇摆两下,这一摆,屁股蛋上的血滴子就摇了下来,还有些粘稠的血块挂在臀上,晃晃荡荡。臀上面是腰、腰上面是背,骨骼是一样的纤细分明,皮肤粉红到透明。

这是个很娇弱的妖怪,实际上,它简直就是个人!

一个孩子。

一个刚出生不久、甚或还未出生但已经活着能走路能爬行能从棺材里跑出来的——婴儿!

加特雷扼紧喉咙,“呼呼”的惊恐声欲发未发。

妖怪还没全出来,大半个身子裸露在外,月光照着“它”,肌肉骨骼脆弱得晃啊晃的,活像颗恶心的果冻;假如“它”不是太出奇的话,那还未出来的,该是颗头颅。它细弱的脖子埋向棺内,用力地往外抬,似乎有颗太沉重的头,令它难以承受,便连脖子也要因之折断。

“掉回去!掉回去……上帝啊。”加特雷心下祷告。

可妖怪没有放弃。

它四肢挣扎,全身用力,一定要将头也从棺材里拔出来。

它做到了,终于抬起了头,相比来说,那堪称“硕大”的脑袋在它细细软软的颈上摇摇欲坠!

它掉头朝加特雷咧嘴一笑!

“约翰·加特雷……”“它”,不,已能确定是“他”了,说。

蓝糁糁的月下,他脑袋前是张成人的脸,酒糟鼻被掩在乱糟糟的红头发下,眼睛没睡醒般懵懵懂懂,眉毛粗黑、唇线向下撇,流露出随时随对现状的不满足,“好无聊……”他动动唇,像是说出这句话。泥土和血迹班驳在他面孔上,这就是——加特雷!

他是加特雷!

至少生了张约翰·加特雷的脸。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21

第七话 Dumbness--禁声 第四十三章



在婴儿般细弱滴血、光溜溜的身体上,长了颗成年加特雷的脑袋!还会像加特雷一样,嘀嘀咕咕出不满的话。

妖怪!

妖怪!!

妖怪举起血冻的双臂托着脑袋,跌跌撞撞地朝年轻人跑来,一面跑,一面喊:“加特雷?真无聊哟,活着……加特雷爸爸,爸爸!”

年轻人试图逃跑,仍旧无处可逃;他跌坐在坍塌的墓碑上,手指不经意触到碑上的刻字,亡者姓名是:路易·加特雷!

路易!?路易·加特雷。这名字得之于他与露西几年前的玩笑,露西曾充满憧憬地问他生了孩子叫什么名好,那时加特雷压根没想生,不过既然在床上不如哄哄她,就装做很有兴趣地说:“叫路易·加特雷吧!”因为他将自己的姓氏冠于孩子名前,教露西非常快活,还记得那晚上他们翻云覆雨了好几次。

她不是堕了胎吗?

哪来的孩子?哪里来的——路易·加特雷?

这怪物!

“爸爸,爸爸……你吃了我哟,你吃了我!”妖怪追着他喊,兴致勃勃地往他身上爬。

安倍晴明——尽职的阴阳师在加特雷看不见处,微笑关注这一切。是猫又,他饶有兴味地想,不料加特雷竟遇上这么法力高强的妖怪。猫又,俗称九命猫妖。据说猫养到9年后就会生出条尾巴,再养9年,又生一条,养满81年,猫长满9条尾巴,再过9年,他就成了精,有了9条命。猫又生性凶残,喜欢撕扯人畜为食,碰上他可绝不是好事。另一方面,他又喜欢吓唬人,能像戏耍木偶戏一样用妖力操控尸体,被猫爬过的坟墓会发生尸变,不但日本,中国也有类似传说。安倍晴明又舔了舔唇,想:加特雷忍不住开口求救的话,就会被猫又吃了。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面色死灰的年轻人被猫又纠缠不休,望着他左倒右仆地闪避却怎么也避不开,阴阳师“嘻嘻”一笑,“啪”地合拢纸扇,将扇子角点在唇边,唇上掠起个欢乐的曲线。

叫呀、叫呀。晴明想。

几乎要为猫又呐喊助威。

只剩16分钟。

他望望天,眉头微蹙,有点担忧。

加特雷死活不开口!他随手抓起大块大块的土疙瘩朝生有他的头的妖怪砸去!泥土碎裂在猫又身上,妖怪对加特雷这么无力的反击感到好笑,他用粘乎乎的四肢推搡加特雷,有意将他吓得魂飞魄散!“爸爸、爸爸!”他呲牙咧嘴地叫道,“你吃了我,吃了我啦。”

“坏习惯……”安倍晴明叹道。猫又的吓人,在他看来是浪费时间又毫无意义的。

加特雷不说话。

一个字不说,半点惊叫也无。

加特雷全身缩紧,肌肉硬邦邦的。

直到猫又像蛇、姑获鸟一样,一无所得地离开。猫又“喵”地尖叫一声,“哧溜”从年轻人小腹上窜过,窜入坟场深处,只留下衰草轻摇,留下他依稀九根尾巴的影子。每只妖怪,都有固定的表演时间,在这个时间内,加特雷不说话,那么一切——都是虚假。

都是幻觉。

年轻人已经虚脱了。

安倍晴明挂着不变的淡淡笑意,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纸扇在他手里张张合合,他蹲到年轻人身边说:“还可以走吗?”

加特雷摇摇头,怨恨地瞪住晴明。

“别怪我,我只是引导者,按规矩不能出手相助。”安倍晴明笑道,“您真是个千里挑一的玩家,我想您肯定要赢了,既然已经挺过三关,是的,您赢了。”

加特雷张开四肢,只手指动了动。

就算赢了,现在也没力气走出去,只好等幻觉自动消失。

多好,赢了……要从D那里拿走什么呢?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很奇怪倒不是很兴奋,只想好好睡一觉:实在,太累了。

比起这个“游戏”,宁可“无聊”。

加特雷彻底放松了,轻飘飘的似在云里飞。陷入温暖柔和的云彩时,他听到一阵很滑稽的唢呐声。他从没听过这么蹩脚的吹奏,一面吹,一面还似在调音,有时吹到一个音上,停很久,又倒过去重新吹奏,唢呐声渐近,夹杂着嘻嘻哈哈的哭声。

什么玩意?加特雷轻蔑地想。

他微微睁开眼,远处走来了一队矮矮的小人,腰上捆了出丧的麻绳,领头的支起招魂幡,后面跟着两人撒纸钱,再后面四个矮人抬了口不到一米长的小棺材,棺材后有五六个“家属”装模做样地哭号。

“是河童。”安倍晴明笑道,他不等加特雷发问就先向他解释来者的身份,这也使加特雷相信与己有关的种种恐怖都过去了,河童不过是飞头蛮、洛新妇一样的“局外鬼”。“看来新死了同伴,他们总在夜里出丧。”晴明说,“河童与鬼、天狗、狐一道,被列为日本四大妖怪。他们身背龟壳,能以屁的力量飞天。有的像老虎,有的长了鸟嘴,双手相通可伸缩,手指间有青蛙的蹼。河童头顶有一碗状的凹镜,里面装满水,水越多,他妖力越强、水没了,他也就死了。”

阴阳师正介绍,河童们已走近他与加特雷身边。

三流唢呐手见到安倍晴明,停下来与他打招呼:“晴明大人。”

“退治死了。”唢呐手河童说。

“真不幸啊。”晴明惋惜道,“退治不是一直很健康吗?”

加特雷安静地听着他们拉家常。

河童把唢呐往肩上一扛,指指头顶的水:“因为这个哟,晴明大人。退治住在西关村,常常恶作剧地把马拖进水里、邀人相扑、摸女孩子的屁股,村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昨天,有个小孩子找到他,带了他最爱吃的嫩黄瓜做见面礼,又称赞他生得好看,说要把村里最俊俏的大姑娘嫁给他。您也知道,退治还是单身汉,听小孩这么说,不免高兴坏了。小孩子临走前,很礼貌地弯腰低头向他作了个揖;作为回礼,退治也高兴地低下头,就这样……”河童模仿着将头一低,凹镜里的水顿时 “哗哗”地流出来!

“这么一低,水流光了,就死、死了。”

傻乎乎的讲故事的唢呐手,像退治一样,低头、水流光、“扑通”一声倒地,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死了。

后面的河童们全怔了。

安倍晴明也怔了怔。

加特雷眼见河童这样子,“扑哧”笑了。

他笑了!

“扑哧”地,发出声响!

——你笑啦!

——出声啦!

——你违规啦!

——你、输、了。

之前无论多震怖、多骇人的场景,都未能令年轻人吭声;而今,轻轻松松的,他放松戒备,不免堕入圈套!

“格格格,你输啦!”安倍晴明一个虎跳,跃入半空!

刹那,他再不是那笑眯眯、文质彬彬的阴阳师,和服与纸扇都掉落地上,他是一团耀眼的白,毛茸茸的,有尖尖的树起来的耳朵与尖尖的嘴,吐出红舌头,张开嘴巴便露出尖尖的牙!他还有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到冬天冷的时候,可以用尾巴盖在身上当被子。

“饿了好久啦!”他尖笑道。

扑向加特雷的喉管张口就咬!

他是只狐狸,白狐狸。

叙利亚白狐,能随意变幻人形。

这只叙利亚白狐,西元900年左右流落日本,后被最伟大的阴阳师安倍晴明收服,晴明给他起名叫:“小小”。

加特雷挥手招架,无补于事。

狐狸尖牙咬住他喉咙,猛然用力,很奇怪没有血渗出来,反倒吃了一嘴毛!

毛?狐狸挠了挠嘴,不错,是毛——红红的鸟毛。

再看加特雷,他被白狐那么一扑,已然栽倒在地。小小迟疑地接近他,用爪子抓抓他腿,试探着看他究竟死了没有;小小听到有“唧唧喳喳”的声音在他肚子里响,白狐狸壮着胆子把耳朵贴上去再听,“唧唧喳喳、唧唧喳喳……”没错,这不是幻觉。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21

第七话 Dumbness--禁声 第四十四章



突然,加特雷肚子裂开个口子!

口子里也没有血。

小小后跳一步,只见七八只红羽毛的鸟争先恐后从加特雷肚里飞出来,啪啦啦飞上天,得意洋洋地盘旋、欢叫。再看年轻人肚里,血干了,肉没了,心、肠子、胃、肝、脾、肾脏已被啄食殆尽!他是个没有油水的空壳子!

就像好不容易凿开个牡蛎,里面却只有一泡吃不得的臭水。

“嘻嘻、小小笨蛋,笨蛋小小,人肉吃不着,沾了一嘴毛,嘻嘻、嘻嘻!”七八只鸟——七八个红衣服的小女孩在天上飞舞,一面“咿咿呀呀”地唱儿歌。

“讨厌的入内雀!”小小往上跳,但跳不到鸟儿飞的那么高。

“讨厌!也不留一点给我!”小小又扒拉了下加特雷剖开的身子,发现确实没什么可吃的。他将身一抖,重又变回安倍晴明的样,弯腰抓起把小石子就往半空的鸟雀们掷去!

“讨厌的……哎哟!”

纸扇棱角重重敲在小小头上。

“谁!?”小小一掉头,扇子被捏在个年轻男人手里,男人身着荼糜花旗袍,漂亮的脸孔上,没被垂发遮住的那只眸子深紫如朝霞。这男子又“砰砰砰”地用扇子角连敲了小小好几下。

“还变!还变!变上瘾啦?”他笑骂道。

“D……变变晴明有什么关系?是不是担心晴明比你帅,抢了大家的眼球?”小小揉着脑袋,不服气地问。

D又用力敲了小小一下。

“胡话!我没和晴明比过吗?花山天皇说我比他好看多啦!”D胡卢一笑,颇为自得,“何况我会做各式各样的甜品,这一点,安倍晴明几辈子也赶不上!”

他从小布袋里摸出好些桃花果子饼,分给河童、小小与红衣裳的小女孩,女孩们亲昵地飞落停到D身边,小小因为到嘴的美食给她们先行一步享用完了,气鼓鼓地瞪着她们。

“真好看的入内雀。”D由衷赞道。

入内雀,鸟蛋非常小,成年雌鸟会将蛋下在人体内——如果人吃了它的鸟蛋,那也一样;鸟蛋依靠寄主的体温孵化,小鸟出生后就把人的内脏做食物,吃空之后才飞出人体,它是日本传说中的妖鸟。

加特雷遇上的姑获鸟、蛇、猫又,不仅是露西在他心内的反应,也是入内雀在他心里作祟。

他吃了入内雀和鸟蛋,从那时起就注定他逃脱不了被小鸟做食物的命运。所以,千万不要吃未孵化的宠物鸟鸟蛋,说不定宠物店老板就是D,他卖给你一只入内雀。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十二点了。

9月10日过了。

D与小小面对面仍坐在宠物店里,荷叶小饼清香扑鼻;河童、坟场、骨骸、猫又踪影全无。唯有几只新出生的入内雀,蹦蹦跳跳地啄食D手里的桃花果子饼。

店内,也不见加特雷中空的尸身。

“出不来了。”D微笑道。

“明年会多出一只妖怪也说不定,”小小嬉笑道,“约翰·加特雷鬼。”他再度克制不住地变成安倍晴明的模样,腰佩短刀,手摇纸扇,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两枚新月。

“当心安倍晴明复活,用式神将你逮了去。”D威胁说,“看你冒充古人!”

小白狐眨眨眼,装可怜道:“到时候,D一定会救我,是吗?D?”

D哭笑不得地白了小小一眼。

“会吗,D?”

“会的。”D叹了口气,回答,“我会救你。”

他爱惜一切生物,独独不知怎样,才能爱上人类。

——第七话·完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22

第八话:Depend--信赖 第四十五章



七支断船遗骸,深深沉入漆黑的大海。

黄金、白银、钻石珠宝被泥沙掩埋,偶然有海洋生物碰到它们,吞入口里咬咬,发现吃不得,又失望地吐了出来。

这些东西一旦被打捞出海,将是笔多大的财富?大到你难以想象。正如莎士比亚所说:“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就可以使白的变成黑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这黄色的奴隶可以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咒诅的人得福,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即使她们的尊容会使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东西也会恢复三春的娇艳。”

对这段出于《雅典的泰门》的文字,卡密罗爱不释手。

“D伯爵,您说,”卡密罗克制住她习惯性的粗话,“我、我生得怎样?”

小P“啪啦啦”飞来一看,“咚”地掉到桌上好久才爬起来。

爬起来后,再不肯叫一声。

卡密罗,是今天唐人街117号接待的第一位客人,身为店主人,D伯爵表现出相当高的素养。

“您……挺好,”D说,“很有个性,教人见之难忘。”

“您可真会说话!”卡密罗哈哈大笑,“直接说我丑得了!丑这个字,我他妈的不知听了多少回。”

她还是顺口说出了“他妈的”。

D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客人粗野的谈吐。要用绅士做派去要求面前的女人,显然不切实际。女人不超过30岁,粗糙的皮肤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些,她身材结实,骨骼粗大,浑身挂满吉普赛女郎繁琐的饰物,以骨链、银骷髅、袖珍锚、桨居多,腰上别着加勒比海一带流行的弯刀,刀鞘上刻了些古怪的徽章标记和她姓名的缩写字母。她眼睛一大一小,据说是遭受章鱼袭击留下的纪念;可能是性格特别坚毅的缘故吧,女人上唇往下撇,肥厚的下唇不客气地往上翻,唇内爆出一颗金牙。

“几年前镶的,”她指指金牙,“没钱换式样。我还想在牙齿上镶几颗红水晶。等着吧!”她靠向D,神神秘秘地说,“等我把黄金船捞起来,可就发啦!到时候就连摇滚歌王,也要夸我是个漂亮的小宝贝,哈哈!”

卡密罗口里劣等的烟草味,使D稍微避了避。

她像个女海盗;按照卡密罗自己的说法,她就是个女海盗。

“黄金船,你听过吗?”卡密罗问,“就是西班牙的圣母玛利亚·解放号。”

解放号?D扬扬眉。本世纪最有名的打捞,就是围绕它展开的。倒不是说其过程多惊险,而是其收益令人咋舌。仅美国海底打捞公司向佛罗里达法院提交的沉船货单上,就列出437公斤金砖、15399枚西班牙金币、153只金烟盒、1把金柄宝剑、1块金表、6对钻石耳环、1条钻石项链、7箱玛瑙翡翠和数不清的纯银块、银制品。法院很快肯定了打捞公司对“解放号”有“有限的处置权”,但紧接着西班牙驻美国大使对此表示强烈反对,声称两国于1902年签署了条约,规定西班牙政府拥有美国海域内全部西班牙籍沉没战舰的所有权,当然也包括“圣母玛利亚·解放号”。

大使说:“解放号是西班牙船员们的海底坟墓,打捞公司无权擅自打搅死者的安息。”

美国国务院完全支持了西班牙对“黄金船”的拥有声明,进一步的打捞也被禁止了。

“除解放号外,”卡密罗又说,“还有6条!”

D淡淡一笑。

他轻描淡写的反应激怒了卡密罗,她以为他不相信,不由提高声音:“事情正是如此,你别管我为啥知道!1755年,西班牙国王查、查什么……”

“查尔斯第三。”D说。

“对!他下令把从美洲搜刮到的财宝运回西班牙,装了整整7条船,它们被称为圣母舰队,解放号只是其中之一。”

“不错,”D接口道,“圣母舰队1755年10月31日从哈瓦那出发,次日就在佛罗里达碰上强烈飓风,七条船前后触礁,3000多名法国和西班牙水手遇难。少数船员死里逃生游到岸上,却不幸误入食人族卡鲁萨的领域,被土著人做成了叉烧和肉干。可能海王波士顿也得了人类贪财的毛病,又或许他故意惩罚人类的贪婪,才将这批稀世之宝深藏海底。”

这下轮到卡密罗目瞪口呆了。

D似乎比她了解得多的多。

“你……”卡密罗才张口,就被D笑微微地制止。

“您不必问我为什么知道。”D将盛有芒果蛋糕的小盘子推给她,笑道,“比起沉船,我更好奇您想要什么宠物。”

卡密罗抓抓头,“嘿嘿”笑了。

“好!那我就实话实说。”她道。

——我们共有七个人,四男三女,说好发现了就一人一艘,不过,干我们这行的,杀个把人还不是小菜一碟?人人巴不得自己多分些。害人之心我还没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我还想留条命,存笔钱,嫁个帅哥呢!七个人里,苏摩是个婊子,“胖子”、“独眼”都与她有一腿;爱弥尔是“磨盘”的女人,“独眼”和“胖子”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惹不起她。还有个小伙子叫大卫,他水性不好,不过懂得探测,船上装置都归他管,有时连“磨盘”也让着他。不,我不怕他们使坏,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就是挺孤单,想帮个宠物玩玩。别太娇气,也别是旱鸭子,否则不小心落入水,我可救不了它。还有、通点人性,不难吧?能听我说话就行。还有、还有……算了,就这些。

卡密罗说了好半天,才停下问D:“我想的,你知道了?”

“英俊、强壮、识水性、有智慧,”D扳着指头一条条数道,“勇敢、能保护您、最好能带来财运,是吗?”

“是是!”卡密罗连声说,忽然意识到这哪是在挑宠物?就连挑丈夫也没这么苛刻的。

“小店能满足人类一切心愿。”D将双手笼入袖内,彬彬有礼地起身说,“请跟我来。店里碰巧有种珍稀生物,我想正是您需要的。”

迷迭香飘飘扬扬,似深海荧光,连绵不绝。

卡密罗跟随D走得越久,香气就越馥郁。

它使她迷迷糊糊地像要一直走入大海。

“你也贩毒?”卡密罗问。

D赶忙摇头:“不,我只做合法生意。”

“哦,这样。还没到?”

“快了。”

“……还没到?”

“就到了。”

卡密罗第三次问“还没到”时,终于听D说:“到了。”

“好兴奋!” 一面说,D一面拭拭眼角,“从领回他起,我就战战兢兢想给他找个好主人。无论相貌、出身、智商、情商,他都珍贵得举世无双!现在好了!我之所以决定将他出让给您,一面是为您考虑,一面也听见了他的回应。他说,他愿意跟随您。”D口口声声的人称代词“他”,令卡密罗摸不着头脑:不是宠物吗?为什么不说 “它”,而代之以“他”呢?

“请进。”

D推开门。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23

第八话:Depend--信赖 第四十六章



海腥味扑面而来!放眼望去,这是一大片海域,暖阳高照、沙滩金黄!海风徐徐,吹拂D的黑发,他缓步走向海边,留下一串脚印。与真正大海不同的是,这里太安静了,天空蓝汪汪的镜子似的,没有飞鸟与云彩,也不见一只活的贝壳或者寄居蟹,五颜六色的小石子过于花哨,教人怀疑是有意被点缀在那里。若无D与卡密罗的光顾,这儿就连一丝呼吸也不可闻,只余空落落的海风掀动浪涛,“哗哗”做响。“安静”与卡密罗的性子格格不入,女人忍了2分钟,终于忍不住嘀咕道:

“怎么他妈的一个鬼影也没?”

D微笑解释:“是私家游泳池,为安全考虑,不大欢迎外来人。”

这么片海,他居然说它是“游泳池”!还是“私家”的!

“快叫主人出来欢迎客人吧?”卡密罗不喜欢与“富人”打交道,是以这话说得阴阳怪气,金牙大咧咧地突出唇外。

“正打算这么做。”D不怒反笑。

他上前几步,脱去鞋袜,将左足赤裸地放入水中,轻轻摇摆。

“干什么?”卡密罗不解地问。

“嘘……听,主人来了。”

远远的海洋深处,传来急促的水响,显示出来者速度奇快,绝非常人可及。卡密罗目不转睛盯住水面,一个圆滑的黑影闪电般滑来,突然!黑影高高跃起,在阳光下烁烁生辉!

“他、他,真他妈的!”除了这句脱口而出、适用于任何场合任何心情的粗话外,卡密罗不知说什么好。

她目之所见,是个多么迷人的男子呀!他的迷人,不在于黑泳衣下健壮优美的身形,不在于颀长有力的四肢、宽阔的胸膛,也不在于他微黑的漂亮面孔,甚至不在于他美妙的笑容——那笑容,教人一看便要赞美造物的天才,赞美他竟能将威严与甜美、欢乐与沉着、冷静与浪漫毫无冲突地糅合一处!真正使人痴迷的是他滑来时灵敏快速的举止,是他凌空一跃时无与伦比的英姿!那是活生生的,好比太阳神雕塑在瞬间复活!

男子游近岸边,友善地招呼卡密罗:“您好。”

“……您好。”卡密罗支吾道。

“我叫睿特,”男子将右手手心向上递给卡密罗,“睿特·派尔。”

卡密罗怔了怔,转面D,D鼓励地点点头。

“卡密罗·波利。”她不好意思地将自己粗壮的手放入男子手心,男子极温存地吻了吻她手背。

这便认识了。

她从他眼里看到了盼望很久的善意,而非轻蔑、嘲笑与利用。

“你说,”卡密罗突然问,“我生得怎么样?”

“棒极啦!”睿特应声道。

D轻轻咳了声,虽不想做电灯泡,宠物店的规矩却必须遵守。“不好意思。”他微笑说,“卡密罗小姐,您愿意购买睿特:这只来自西班牙的鲸豚兽吗?”

D说:睿特不是人,是一只海洋哺乳动物,一只拥有1/2的伪虎鲸血统和1/2的宽吻海豚血统的鲸豚兽。“他继承了父亲黑色光滑的皮质,比普通的浅灰海豚高贵多了,也继承了父亲强壮的体魄,足够保护主人;母亲给了睿特回声定位的特技与特别智慧的头脑。海豚是最聪明的生物之一,脑重量占全身重量的1.17%,左右大脑可以轮流休息,能一面睡觉一面游泳,随时应付突发事件。至于回声定位,那正是大多数水下勘测仪所用的基本原理。我刚才将脚浸入水里,便是令我进入鲸豚兽的‘声呐’探测范围,那是一种极精细的感知系统,睿特发出的声波不但能接触物体表面,更能深入内核,他不但能瞬间分辨出外物形态,更能了解其内心。”

“总而言之,鲸豚兽睿特·派尔是不可多得的珍奇,是保镖、参谋和知己。”D说,再一看,卡密罗与睿特两两相望、脉脉含情,根本没在意他的话。“或许还是情人。”他想。

D从袖里掏出契约书递给卡密罗,她看也没看就签了名。负责的店主人见状,将三条约定又读了一遍,以免日后发生不必要的纠纷:

1, 每日提供新鲜的水果,每三日交给鲸豚兽五克迷迭香自由支配。“他自有熏香的法子。”D微笑解释了一句。

2, 将鲸豚兽养在海中,给他足够的自由空间。

3,与他多多交流,信赖他。

“知道啦!”卡密罗挥挥手。D是否脑袋有问题?她想:这明明是个大帅哥,他却非说他是伪虎鲸与海豚的杂种!这算不算买卖人口?卡密罗心道:就算是,也豁出去啦!她随随便便把契约书往兜里一塞,问:“我得给你多少钱?”

“请好好爱惜他。”D又擦了擦眼睛。

睿特察觉到D伯爵的伤感,他跃出水面亲了他一口。

“我挺喜欢她的。”睿特说。

“看出来了。”D点点头,“希望您没有选错人。您实在……太过善意。”

“我喜欢人类。”睿特微笑道。

这是他与D根本的区别,D尊重他,然而自己,却万万无法爱上人类。

卡密罗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在水中欢欢乐乐抱住睿特,往他脸上一阵猛亲,向D证明她之于他的拥有。

“开个价!”卡密罗说,“别小看我,我就要发大财了。”

“真舍不得睿特。”D想了想,树起3根手指。

“300万?”

“哦不、不,是300个玫瑰屋的水果派,菠萝、荔枝、苹果、草莓、芒果和橙子口味各50个。”D笑眯眯地说。

卡密罗“咕嘟”呛了口水!

睿特赶紧抱住她腰,将她头脸举出水外。

这算什么价格?!卡密罗生怕D反悔,连忙道:“好好好!”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23

第八话:Depend--信赖 第四十七章



2个月过去了,卡密罗等人一无所获:海底宝藏无穷,若是易于打捞,岂非人人要削尖脑袋往海里挤?之所以没出现如此疯狂的局面,正因为打捞者往往得不偿失。就算知道事故发生的经纬度,也只精确到“分”,1分便是1海里——1.852公里,何况海流还会将沉船带出去很远,财宝更可能因为水流冲击,四分五散,零落泥沙。想找到满满一艘、或者几艘装满黄金的船只,想要它们等在那儿让你去捡,无异白日做梦:很不幸,卡密罗七人就在做这个梦。他们无论白天黑夜地想象着金灿灿的宝贝在眼前闪亮的样子,计划捞到这一票后要做些什么:结婚、移民、投资、去拉斯维加斯豪赌;可金子迟迟不到,不免令人烦躁、生气。到第78天时,一些人已显示出“无法再等下去”的神情。

“呸!”个子矮小精壮,比任何人更像海盗的“独眼”率先发难,他狠狠吐出口夹了沙子的面包,瞪住大卫说,“再给你10天!”

大卫没吱声。

“吃,还吃!”独眼劈手把叉子掷过去,“10天!再不弄几块金子上来给咱瞧瞧,就把你丢下海喂鲨鱼。”

大卫仍然不声不响地喝番茄汤,这种威胁他听得多了。

“好歹是朋友。”胖子插话,“10天后,减他一半饭吧!到11天,再减一半;12天,再减一半,一直减到发现宝贝为止。怎么样,老大?”他谄媚地看向餐桌南面坐着的男人:他40出头,生了张轮廓分明的脸,宽大的鼻翼横在面孔中间,上面是双沉默的眼睛,下面是张沉默的嘴。他就是“磨盘”,曾因盗窃杀人罪坐过牢,而后越狱逃走。

磨盘瞥了眼大卫,问:“还要多久?”

大卫摇摇头:“不知道。”

漂亮的苏摩“扑哧”笑了,一面啃面包,一面画眉毛,半裸的胸口海浪般一晃一晃。

白白的爱弥尔则担忧地望着磨盘,手指搭上他手背。

“没钱喽。”卡密罗直接把人人为之烦恼的事说出来,起身去拿桌上最后一根黄瓜,她抓住了一头,独眼手快,抓住另一头。

“放手!”卡密罗喝道。

独眼撇撇嘴,反倒一拽!却没拽动,卡密罗拉得非常紧。

“好!”女人抽出弯刀,照着独眼的手指就往下砍,这下又快又狠,绝不只是吓唬人。

独眼赶紧撤回手:“别吧?只是一根黄瓜。”

卡密罗将黄瓜揣进怀里,冷笑道:“一根针也不给你。”

“啧啧,”独眼尖声道,“一块金呢?为了一块金,你没准会把咱都杀了。”

“还不知你活不活得到见着黄金的那天。”卡密罗冷冷道,转身走出。

她一直走上甲板,照例放下舢板,独自驾它划去十米外。她不敢划得更远,因为磨盘警告过她,假如发现她想私自寻宝或者走掉,就一枪打死她。星光灿烂,月色昏暗,波浪起伏令卡密罗的脸一会儿沉没于阴暗内,一会儿浮现在光影中,她将光着的左脚浸入水,一面喊:“睿特、睿特!”呼唤他时,女人的声音流露出特别的温柔和轻巧。

一个黑色的人影自水下滑来。

是睿特,他还像初次见面时一样文质彬彬、充满善意,也像当初一样英俊、强壮、温和。

“来了?”睿特身在水中,双手搭上舢板,微笑道。

“给!”卡密罗将黄瓜递给他,“咳,只有这个。苹果、橘子都吃光了;再找不到金子,可能连黄瓜也吃不上。真该死!”她蹙着眉,索性将双脚浸入水里晃荡, “等淡水不够了,才会离开这片该死的海!唉,我只剩300美元,希望可以在佛罗里达找个差使。不过,无论哪里的人事主管,都不会招个生成我这样的女人吧?哈哈!我连小生意也做不成,没人敢买我东西。妈的,好像我左脸上写着个‘坏’字,右脸上写着个‘人’字似的,哈哈!”

卡密罗难过地笑个不停。

睿特一口口咬着黄瓜,若有所思。

“还好有你。”她又说,弯腰抚摩睿特的面容,手指停在他没有睫毛的深色眼睛边,脸贴着他脸,喃喃道,“还好有你,你不会离开我吧?以前我有过个男人,他说喜欢我,等我把大部分储蓄都用在他身上后,他跑了。我再见到他,他就像完全不认识我。我本想杀了他,还是下不了手。但现在我就没那么心软啦!睿特,你要是骗我,”她恶狠狠又充满柔情地望着他,“我就杀了你,从这里,”女人摸到睿特的左胸,“刺下去!”

她握着拳,忽然轻轻砸下。

睿特握住女人的手,一语不发,微笑依旧。

“唉,睿特,我生得怎样?”她问。

这次,睿特没有回答她的话,却问:“金子,就是黄黄的、发光的那东西吗?硬到咬不动。”

卡密罗怔了怔,点点头:“没错。”

“那东西有什么好?”睿特问。

卡密罗又怔了好一会儿,仰面大笑:“有什么好?哈哈,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玩意儿,只要那么一点点,就能使白的变黑,丑的变美,错的变对,是盗贼身居高位,使无论多难看的寡妇也能重做新娘,变成世上最漂亮的美人。哦,这些,”卡密罗卖弄道,“可是莎士比亚说的,他在《雅典的泰门》里这么说,真对极了……”

女人正咂摸,忽听“扑通”一声,睿特一个高跃,直扎入水。

“睿特?”

卡密罗像往常一样等了不到10分钟,睿特再度浮游上来,像往常一样,他口里衔了个什么:以往是小贝壳、珊瑚或者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今天却不同,卡密罗注意到那东西在他口内闪闪发光!睿特面孔湿漉漉的,他用微笑的目光示意卡密罗来接。女人照例掬了手到睿特面前,他口一张,一块沉甸甸的东西落入她手心,是 ——金子!

真正的金子!

“天……好重。”卡密罗手腕一坠。

睿特心满意足地望着卡密罗快活的吃惊的脸。

“哪弄来的?水里吗?”卡密罗着急问,“就一块?”

睿特摇摇头:“很多。”

“多少?”卡密罗紧张得声音发颤。

“船上都是,还有些落在船外,前后散了200米。”睿特又摇了摇头,“它太硬了,没法吃,没人稀罕这些。”

卡密罗紧捏住金块,一刹那她几乎就要跳下小艇,随睿特游去那里。不错,一定是圣母舰队!那正是他们苦苦搜寻却没能找到的宝藏。不过也正在那一刹那,理智盖过狂热。磨盘或许就在某个角落监视她,一旦发现她有异动,便会毫不犹豫扣响扳机;另一方面,照已知数据看来,沉船至少在水下76米处,睿特为什么能不借助工具就潜到那么深,卡密罗不知道,她只知道假若她也那么做,绝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

“你好厉害,真厉害呀,睿特!”卡密罗抱住男子脖子,兴奋地在他脸上重重亲了口,她用金块擦擦他鼻子,这使他感到凉丝丝的有点陌生,但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他便忍不住要像她那么快活。“我问你,”卡密罗迟疑着说,“假如,我是说……假如,我请你带我,或者别人,到水里去看看金子和船,睿特,你会……嗯,会生气吗?”

带金子上来与领人去发掘宝藏,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卡密罗担心睿特变脸,吞吞吐吐很久才将话说完。

“为什么生气?”睿特奇怪地问。

“你愿意?”卡密罗不敢相信,“睿特,你肯带路?”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23

第八话:Depend--信赖 第四十八章



睿特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他不懂为什么一谈到金子,卡密罗就与寻常大不一样,她变得敏感、谨慎、小心翼翼,快活里也带上了另外的味道:坚硬、冰冷、贪婪。鲸豚兽作为海洋当之无愧的王子,天生不但能辨识外物的形状,也能感受其内心。这一天,卡密罗破天荒地早早划回大船,睿特慢慢游向船只,开启“声呐”,发出 “嗒嗒嗒”的声音,熟练的回声定位技巧与“声呐”同行,他感觉到这钢筋铁骨的玩意:这支大船里,飘荡着与整个海洋格格不入的气息,像花丛里的一根荆棘,像晴空中一个阴郁的闪电。那些人不为饥饿也会屠杀,不为求生也会伤害。睿特越游越慢,若不是为了卡密罗,他发誓不会靠近这条船一步,而今正是为了她,他想:她怎能呆在这里?他要帮她,要守护与拯救她,所以他虽然缓慢,却还是警觉地、不停止地游向大船,在它旁边徘徊。

“睿特·派尔!”

卡密罗少见地呼出他全名。

睿特高高跃起,见甲板上除卡密罗外,还站了三个男人与两个女人。更漂亮些的女人故意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却异常嫉妒地看着另一个女人:她身着潜水衣,衣下有个纤细、识水性的身体。看来,是她要随自己一道去水下,睿特想,他目光接触到男人中最为强壮、沉默的一人,不由打个寒战。真危险,卡密罗竟与这样的人朝夕生活在一条船上!要尽早将她救出来,睿特打定主意:不管怎样,也要救出她、保护她。

一生一世。

“睿特,带爱弥尔看看沉船好吗?”卡密罗叫道。

选择爱弥尔下水,是众人商量的结果。胖子、独眼互不信任,苏摩比狐狸更狡猾,大卫水性太差,磨盘身为大将不宜打头阵,提供信息的卡密罗显然也不合适,这一来只剩爱弥尔了。这弱不禁风的女人教人们大感放心。爱弥尔顺着船梯接近睿特,黑夜里鲸豚兽异常光滑的皮质令她轻松了些。

“小心。”磨盘简单地说。

爱弥尔挥挥手答应。

胖子嘀咕道:“我可不相信那只海豚。”

独眼反驳:“不,那是一条鲸鱼。”

“海豚!”

“鲸鱼!”

“海豚!”

“鲸鱼!”

苏摩“哧”地一声冷笑,截断了独眼与胖子的争论。

“管它是什么,”苏摩瞥瞥卡密罗,“爱弥尔要有个三长两短……”

磨盘冷冷扫了眼苏摩,她将剩下的话吞下去,剜了卡密罗一眼,一扭一扭走回舱。卡密罗知道苏摩想说什么,如果爱弥尔发生意外,就意味着宝藏将少两个人分:一是爱弥尔,一是她卡密罗。她定会被磨盘大卸八块,独眼十之八九抢着操刀。夜风越发大了,独眼、胖子也回去了。磨盘与卡密罗一东一西坐在船舷上,等待那个结果。

D说:请信赖他。

D说:他——是举世无双的珍奇,能带来无穷财富。

卡密罗此前只将D的话当成生意人的夸口,现在却不得不、也不敢不相信这是真的。

金子,珍珠、宝石与银器,他将帮她找到7艘沉船,每艘的估价都在20亿英镑以上。

卡密罗呼吸急促,全神贯注盯着海面。

磨盘也与她一样,除了偶然烦躁地将雪茄掐灭。

“嗒嗒、嗒嗒嗒……嗒嗒。”

静悄悄的夜里从水浪深处响起这个声音。

卡密罗豁然站起,她听到海水哗啦啦分开的声响,爱弥尔已出现在视野内!睿特陪在她左右,指引着她归来的方向。“怎样?”磨盘迫不及待地跳下水,他一落水,睿特便游开了。爱弥尔没回话,高高掣起右手,张开五指,卡密罗与磨盘看到了这辈子所见最昂贵的手心:女人手心里有满满一把蓝宝石!“好多、好多……还有多好。”上船后,爱弥尔兴奋地说,“没错,7艘!全刻了西班牙皇家徽章。没人能想象那奇观,金银器和宝石将海底映得闪亮,简直是海皇的神殿,不,比波士顿的神殿更美,我几乎在水下窒息,任何人看到那一幕,都要窒息!几百年了,还那么闪烁动人!”她一贯白皙的面孔上泛着潮红。爱弥尔的言语与她带回来的珍宝证实这一切全是真的,他们发了!发大财啦!后一步赶来的苏摩、独眼与胖子在甲板上又喊又叫,磨盘允许他们打开了他珍藏50年的红酒。胖子摆好了6个酒杯,磨盘皱皱眉说:“去,把大卫叫上来。”他没忘记那个默默呆在控制室里的年轻人。

“哦。”胖子不情愿地答应。

“我陪你。”苏摩挤挤眼。

“太好啦!”胖子话音刚落,独眼也挤过来道:“一起去!”

苏摩一手挽一个,能周旋在两个男人,尤其是两个海盗之间,她非常得意。

睿特不安又盼望地在船边游来游去,不时飞跃而起,以便更清晰地看到卡密罗的动静。卡密罗也被璀璨无比的蓝宝石吸引住了,眼里闪烁着蔚蓝的光彩,她将手指插入宝石里又拔出来,再插进去,再拔出来,反复亲吻着十指,不断说:“哦,天啊……上帝!”这是与她和睿特相处绝不相同的一种感觉,它更强烈、更有蛊惑力、侵占性也更加生气勃勃。睿特有点奇怪的难受,他跃起又落下、落下又跃起,希望卡密罗更多地注意他,不过事实教人失望,她完全沉浸在狂喜中,以至忘记了狂喜之源头。睿特叹了口气,突然船里传出一声尖叫!

尖叫声如此突然,教人来不及分辨究竟是男声女声。

率先跑上甲板的是独眼,紧跟着是苏摩,最后是一摇一摆走不快的胖子。

“发生了什么事?”磨盘问。

胖子指指舱里,说不出话。

“怎么?”磨盘环顾四周,又问,“大卫呢?”

他问的是独眼。

独眼哽了一下,苏摩抢先说:“大卫死了。”

这是七个人里最先死去的一个,就连宝藏也未看到。

“是死了。”独眼肯定了苏摩的话,死亡一旦被说出口,重复它便很简单。独眼慌张的面孔很快平静下来,唇边挂了满不在乎的笑意。“反正他也没用了。”他补充道。

“既然财宝已经找到。”胖子也这么说。

蓝宝石从卡密罗手指间滑落。虽然早就想到可能会死人,也想到了大卫是最容易死亡的那个,可这个消息还是使卡密罗感觉悲伤。无论如何,大卫是她唯一看得入眼的伙伴,是个她可以全然放松地面对的伙伴,如今却异常及时地死了。卡密罗悄悄握住腰上弯刀。

“怎么死的?”爱弥尔问。

磨盘截住了她的问话,像是不想得到回答。他右手向下一劈,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说:“丢海里去。”

“好!”胖子欢乐地应承。

“都去睡吧,余下的事明天做。”磨盘用不可置疑的口气下令。

几个人零零落落地答应了声,各自回舱。

死亡已来了,这些人用以迎接第一次死亡的是有限的慌张,暗暗的警惕、赤裸裸的快活和幸灾乐祸。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24

第八话:Depend--信赖 第四十九章



第二个死者是爱弥尔。卡密罗最晚得到消息,她奔入舱内发现女人半裸着死在床边,身上没有显著的伤口,但已浑身青肿,五官黑紫,眼睛瞪得极大,仿佛临死前看到了恐怖的景象,眸里仍有绝望之色。独眼牙齿“格格”地打架,胖子也一样惊慌但没表现得那么明显,苏摩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涂指甲油,不时飞给磨盘一个媚眼。

“老大,她告诉了你沉船位置吧?”她问。

磨盘点点头,他没有卡密罗想象的狂暴与悲伤,她还以为他们是对恩爱夫妻呢!卡密罗忽然想:也许独眼是对的,苏摩与磨盘也有一腿,是磨盘与苏摩一道害死了爱弥尔。想到这,卡密罗周身寒冷,金子在触手可及处,欲望与贪念成倍地膨胀起来。“想杀死所有人吗?”她瞪了苏摩一眼,“绝不会让你得逞。”胖子扭过头抱起爱弥尔的尸身,一被移动,它发出特别的恶臭,独眼被命令上前帮忙,这个矮小的男人一碰到爱弥尔,全身颤抖得更厉害,搬了几步,他突然高喊道:“他要把我们全杀了!”

独眼撒腿就跑!

磨盘追上去,卡密罗静静望着爱弥尔,渐渐的她看起来不那么可怕反倒有些亲切,她像是想告诉卡密罗一些事,可惜已无法开口。“要当心。”爱弥尔像在这么说。卡密罗“嗯”了声,“我会的。”她暗道,“无论谁都别想轻易杀死我,这儿再没有一个人可信赖。”不得已时,我也会杀人,卡密罗又想,反正人人都在杀人,凶手可能只有一个,也可能有很多。

甲板上一声枪响惊破晴空,使得人人一震。震惊之后,苏摩吹吹指甲,神定气闲,似乎已猜到发生什么事。

“苏摩?”胖子求助地望着她。

女人嬉笑道:“又一个。”

磨盘重回舱内,将四套潜水服抛在地上。“独眼要跑,我按规矩毙了他。”他简单地解释。

没人有异议,只剩四个了。

“我们下水去,再有人跑,”磨盘威严地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胖子身上,举举手里发烫的枪口,“下场就和独眼一样。”

独眼与爱弥尔也给丢进了海。

对待死者,海盗们一向残酷无情。

磨盘首先下水,接着是苏摩,她跃入海中形态优美像一条鱼,此时只她还忘不了炫耀与欢笑;卡密罗想下水时,胖子抢在她前面跳下,仿佛畏惧做最后一个,被船上阴郁的幽灵缠住;四人都潜入海后,“嗒嗒”之声再度响起。“睿特!”卡密罗心下一动,回头去看,果然是他!漂亮的睿特不紧不慢游在她身后十米。为什么不过来?卡密罗招招手,却一眼瞥到胖子害怕的青白的脸。“就是这个!”胖子指指身后,打起了海盗特别的手语,“这个声音!”

“什么?”卡密罗问。

“嗒嗒嗒嗒,我昨晚在舱里听到这个声音。”胖子回答,“后来爱弥尔就死了。大卫死时,我也听到了这种……嗒嗒嗒!”

“混帐!大卫不是你杀的吗?!”卡密罗骂道。

“不,不是!”胖子摇手说,“我发誓不是我。苏摩和独眼跑在前面,我赶到时大卫已经死了,是被一下掐断了脖子。独眼说不是他干的,苏摩没那么大劲。要不是那个嗒嗒嗒嗒的鬼,又会是谁呢?……他吗?”胖子手语迟缓了一下,卡密罗看出他在怀疑磨盘。

“不可能。”卡密罗反驳,“磨盘当时在甲板上。”

“谁说他不能先杀死大卫?”胖子说,“嘎巴一下就够了。”

——他要把我们全杀了。

——为什么苏摩那么安心?苏摩那个婊子才是磨盘的老婆,苏摩藏了他们的结婚照,我看到过!

——爱弥尔是他们杀的!大卫也一样。

——独眼也死了。

——接下来是谁?你还是我?不,我要走……不行,我要走了!

胖子才一掉头,豁然一动不动地停住,呆呆指着水下,卡密罗随着他手指望去,沉沙里有金光闪闪。那是真的:黄金!

他们到了。

海皇神殿向人们敞开,七支摇摇欲坠的腐烂船体比最坚固的宫殿栋梁更为可爱,深红的珊瑚与静静游动的透明鱼是宫门外虚弱无用的护卫,水蜗牛懒洋洋地蜷在宝石上,被人碰触,它就连滚带爬地躲开了。再不见比这更灿烂华美的景色哟,金子成箱成箱地被封在船上,铁锁轻轻一拧就断,蓝宝石、红宝石、玛瑙与紫水晶零零落落,直径200米的圆周内随处可见到价值连城的宝贝,有些嵌在石缝里,有些被骷髅头骨压住,在空荡荡的眼眶内闪亮。3000多名船员的尸体与黄金被埋葬在一起,300年漫长的光阴使他们只剩骨头与头发还未腐化。长长短短的头发像海底水藻飘飘荡荡。苏摩美人鱼般在骨头、宝石、黄金与头发间穿梭,轻捷愉快。 “天、天啊!”片刻工夫,她已抓了满手珠宝,兴奋得满面通红。

发了,真发财了。

每个人都这么想。

睿特奇怪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是他将确切位置告诉了他们,不料想见到这些会使人类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神态。刚开始他们拥有最单纯的心,充满了惊叹与感激。渐渐的,心里多出可怕的东西。睿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使他着慌。他感到鲜血将弥漫于海底,惨剧很快就要上演,贪欲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胀,发出恶心的腥臭!尽管人人面上仍是笑眯眯的,藏于其下的,却是恶魔的凶狠。

“卡密罗、卡密罗!”睿特连声叫着,飞快地游上前拉住她手。

“跟我走,卡密罗。”他既是请求也是命令。

“做什么?”卡密罗痴痴地捧了满手珠宝,流连忘返。

“走吧!快!”睿特又说。

卡密罗甩开睿特,双眼闪亮:“瞧,睿特!一切都是真的!有好几十亿英镑。我们发了!有了这些,我就是世上最美的美人!”

“你够美了。”睿特难过地说。

“不,可别说好听话来糊我。”卡密罗笑嘻嘻道,“我会分给你一些来报答你,好睿特,快看……幽灵水晶,真正的极品黑幽灵!”

睿特在卡密罗身边穿梭游动,她再不会听他劝告了,他想,她可能也再不会亲切地将脸贴着他脸,请他不要离开自己。她会找到个王子,过上她梦寐以求的公主生活。他:睿特·派尔,不过是一只海洋兽,一只离不开海水的宠物,他跃出水面的优美姿态,再引不起她渴慕的眼神,而仅仅是取乐的桥段。带她来这里,是多么愚蠢!睿特想。可再一见她欢喜的面孔,他又无奈地觉得,纵使明知结果如何,为了她不再那么难受,为了看到她的欢喜,他还是会这么做。

我喜欢人类。

我喜欢卡密罗·波利。

她是我的主人与爱人。

睿特温柔地自身后抱了抱卡密罗,卡密罗哈哈大笑,玩弄手里的紫珍珠。

“啊——!”又一声尖叫。

在寂静的深海尤使人心惊。

是苏摩的叫声。尽管无论怎么推测,接下来死的都不可能是苏摩,“不可能”却偏偏发生了。卡密罗急回头,苏摩四肢挥舞,口里冒出连串气泡。“救救我……”她含含糊糊说。胖子远远躲避着,目睹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渐渐死去,确实别有一番滋味。磨盘离苏摩近些,却也只是冷冷旁观,全没有去帮忙的意思。苏摩的氧气面罩破了,氧气一点点漏入水里,她毕竟不是真的鱼,没法在水里生存,唯一救她的法子是将氧气一口口分给她,并带她迅速浮上水面,这不是多艰难的事,只需要一伸手就行。

“救、救救我……”苏摩无力地挣扎。

没人伸一伸手。

人人默默地看着她,等待死亡再度出现。

“胖子?”苏摩说。

胖子把脸别过去,假装专心致志地看黄金。

“老大……”苏摩又喊,“磨盘!”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24

第八话:Depend--信赖 第五十章



磨盘停在她身前,保持了合适的距离以避免她扑上来,只说:“浮不了那么快,距水面还有76米,你撑不到的。”

“卡、卡密……卡密罗。”苏摩奄奄一息,蓝眼睛里泪光盈盈。

卡密罗“哼”了声。

“我能救她,我1分钟便能将她送出水。”——鲸豚兽的上浮速度,比最好的潜水艇更快。说着,睿特就要冲上前。

他被卡密罗一把拽住。

她禁止他道:“做什么救她?死了才好呢!那婊子。”她仍从唇里迸出恶毒的字眼。苏摩从来就不是她朋友,她生得太漂亮了,令卡密罗想起来就生气。有她一半漂亮就好了……她常这么想。

睿特惊住了。

“卡密罗!”他叫道。

“想救就救,”卡密罗冷笑道,撇开手,“她可懂得报答啦,哈哈。”

睿特略一怔,急游上前,托起苏摩时他知道太迟了,女人的身体已不再新鲜柔软,她冷冰冰的逐渐僵硬,瞳仁如海水流荡般涣散,她口唇最后动了动,说:“谢了……”氧气面罩从她面孔上脱离,苏摩的金发轻飘飘散开,像散开无数灿烂的金线。睿特手一松,她微笑着飘走,白白的足踝飘入漆黑的海洋深处,再看不见了。或许她能永眠海底,或许她能凭着死后的力量浮出水面,重见生天。

苏摩是第四个死者。

磨盘是第五个。

他弯腰去拾一柄银剑时被胖子操起生锈的大斧头狠狠砸在头上,坚强的领导者、残忍的海盗头子难以相信地回转身,他血流满面,血水飞快地淡开在海水中,他整张脸仍留有红印子。“你做什么,笨蛋?”磨盘说。胖子猛烈的攻击不仅砸出了血,就连白花花的脑浆也给砸了出来。磨盘摇摇晃晃的,一手扶住船身,一手试图去拾剑。

胖子敏捷地将剑一脚踢飞!

“别想杀我!”他大吼道。

“谁、谁要杀你?”磨盘勉强问,忽然他想到什么,居然笑了笑,“原来如此。笨蛋,我想杀你还要用剑吗?哈哈。”

一面大笑,他一面被不断流下来的血水与脑浆涂了满脸。

胖子以为磨盘要下杀手,就先一步下手了,其实磨盘不过是个喜欢收藏剑的海盗,他看中银剑与女人喜欢珠宝是一样的。磨盘朝胖子一步步走来,他应该要死了,但看上去还神采奕奕、坚韧无比,哪怕脑浆全都流光。胖子跌跌撞撞地后退,一边狂吼:“别动!别……过来!”

卡密罗皱眉看着这一幕,手抚到腰上发现自己没有带上随身的弯刀。

胖子要疯了,她想。

她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海水中鲜血泛滥,又腥又咸;卡密罗想要找些防身的武器,但除了胖子手里的斧头与磨盘没拿到的剑外,再没有第二件锐器。金子、银块、宝石、珍珠遍地都是、曜曜生辉,却不能保护性命。它们静卧四处,充满讥诮地凝望着船内发生的一切。想不到,在埋葬了3000多条性命后300年,仍然有人在此丧命。

“站住!站住!”胖子叫道。

磨盘没有停步。“有种再来一下!”他狠狠道。

“别、别以为……我不敢!站住!”胖子眼一闭,又一斧头砍去!

磨盘左脚一抬,身子晃了晃,这一斧劈中肩头,使他身躯从左肩处裂开,像被雷电击中的古木,血水也发了疯地涌出。磨盘怔怔地说:“你真……有种。”他树起大拇指,扑通栽倒。

人人疯狂、疑心、敏感、残酷。

面对金子,谁能摆脱了诱惑与粗暴?

血腥气更重,血腥会招来鲨鱼。睿特再度冲上前牵住卡密罗的手,高喊道:“走、快走,卡密罗!卡……”他突然发现在卡密罗蓝色的眼瞳里,再没有自己身为人形的影子,那里有的是只强壮、丰满的鲸豚兽的模样!卡密罗,成了与任何人没有两样的“人”,她见到的不是她的爱人、保镖、知音、向导,而是一只陌生的海洋大型动物!她甚至怀疑他有攻击性,看他突起的唇吻,看他张开嘴时两排白白的利齿!

海豚与伪虎鲸,都以吞噬鱼类为生。

有时海豚会袭击同类,伪虎鲸更可能残杀海豚。

神秘的海洋,从来都那么残酷无情。

卡密罗用尽力气挣开鲸豚兽的纠缠,水的冲力令她直直往胖子那面漂去;胖子像是还没有从磨盘的死中回过神来,他双手捏紧大斧,随时准备杀戮任何靠近他的生物。

“回来,卡密罗!”睿特高喊。

胖子又横挥一斧!

虽然卡密罗在关键时刻尽力躲闪,还是被斧缘切伤了胸口,一丝血花如花蕊从她身体里探出头来,接着是第二丝。

“胖子!是你!原来都是你,对吗?”卡密罗掩住胸。

——是你杀了大卫、爱弥尔又破坏了苏摩的氧气罩?

——是你?!

——你偷袭并且杀死了磨盘!

——一定是你!

——因为你还活着。

——我卡密罗没有做那些下流事,既然活着的只有你我二人,那一定是你,你这凶手、叛徒。

胖子疯狂地“嘿嘿”笑了。

“不是我,”他回答,“不过,随你怎么说。只剩你我了,两个人分金子,不如我一人独吞,既然你也受了伤,嘿嘿。”

胖子脚一蹬,猛冲过来。

他的动作从未这么灵巧和敏捷过。

鲜血从卡密罗指缝里渗出,她拼命躲过了又一斧,却躲不过第三斧。锋利的斧口朝她划来,卡密罗忽觉一种奇妙的恍惚,她想到了与她第一个男人的欢笑和呢喃,斧口劈来的水声正像他二人亲昵的私语。真好,在五月的树阴下,用一顶破草帽盖着头亲吻、放肆地翻滚和大笑。凉凉的毛毛虫从树上掉落,掉到她领子里,她有意发出惊讶的尖叫,喜欢看到那个男人为她着急的样子。哪怕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所贪图的只是她的财富,而今回想起来,甜蜜的滋味却一毫也未减。真的……挺好。斧头擦着她左臂,卡密罗以为这下足够将她整条手臂砍断,不料却并没有发生这件事。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1:24

第八话:Depend--信赖 第五十一章



第六个死的是胖子。

斧头从他手里跌落,胖子面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嗒嗒嗒嗒,是他……他来了。”这是胖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嗒嗒嗒嗒、嗒嗒嗒。

伴随着回声定位的声响,一只结实强健的鲸豚兽从胖子身后窜出。他浑身光滑无瑕,漆黑闪亮有如墨玉,唇吻处沾满鲜血,那是胖子的血。海豚遇到大型对手时,往往用突起的口唇撞击对方肝脏,令其死亡。胖子就是这么死的,腹上多出个血淋淋的洞,他与斧头一道重重摔落回沉船,死在成堆的宝石中。

“是你!”卡密罗发疯地喊道。

她迅速沉落抓起沾血的斧子,又抓起银剑在左手。

她挥舞着两件武器,禁止鲸豚兽靠近自己。

睿特·派尔看入她眼里,一会儿是巨兽,一会儿是个黑衣男人,他一会儿离她远些,一会儿又近些,她高喊着:“滚开!是你——你他妈的杀了他们!每个人,都是你杀的!还想杀我吗?做梦——他妈的别做梦啦!”声嘶力竭的喊叫消耗了她有限的力气,令伤口里的血更急地流出来,又急速地给海浪卷走。“不,不是。”睿特尝试着接近她,但这显然不大容易做到。

“就是你!”卡密罗喊着。

她拒绝听他解释。

他仍然活着,活着便是罪恶的明证:她这么想,只有死者才是清白的,活的,就一定犯了罪!

在金子面前,在无限的贪欲之前,只有造孽才能生存。

天,天啊,怎会这样?!卡密罗狂乱地舞动剑与斧子。

“你也想杀我吗?混帐!我不会给你杀掉。来,混蛋!你他妈的来呀!”她朝他挑衅地招手,却无法掩饰内心慌乱。他焦急又怜悯地望着她,想要飞驰去抱住她的腰,将她送出海面。呆在这里,她会死的。血液将被海水吞食,生命将流失于暗夜。她会像3000多名水手和苏摩、磨盘、胖子一样,死在沉沉的海底,再也无法被拯救。

“卡密罗!”

“卡密罗·波利!”

睿特冲了过去!

我喜欢人类,我喜欢你。

无论人类在心里喂养了多少恶魔,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原来的我;我是鲸豚兽睿特·派尔,是你从唐人街117号花300个水果派的高价买回的宠物:智慧、强壮、能带来财富而且深通人性,每一桩都符合你要求。你一笑一怒,也常使我心动。你总问我你生得怎样,我告诉你说你很可爱你很棒绝不是欺骗你的谎话,因为只有人类才撒谎,鲸豚兽不撒谎。

我们为了高兴而笑。

为了悲伤而哭泣。

为了恐惧而哀号。

为了饥饿而捕猎。

为了你,无论做什么无论怎样都好。

睿特箭一般射向卡密罗,心里只有救她出水这个念头,这念头令他成为神话时黑色的波涛,传说海豚正是被太阳神阿波罗变为波涛的海盗的另一形象!不同的是,鲸豚兽可不像波浪那样,不能被伤害。

卡密罗猛地一挥斧头!

紧接着又连刺数剑!

——不,我不信你会救我。

——你像所有人一样贪图黄金,怕我要与你分财宝。

——就算你不一样,哼,我也、我也不与你分。

——金子是我一个人的,它们全都属于我。

——死得好!人全死光了,就剩下我。

——黄黄的、发光的金子,只要那么一点,丑女就会变成美娇娘。

——我不信你,我不信赖任何人。

——只有我就够了,我独独的一个人,孤单而安全、孤单而安全。

睿特小腹一阵剧疼,从他身躯里喷出鲜红的血雾。血雾腾飞于深海,瞬间像是扯出了无限浪漫、无限温柔的喜绸,铺天盖地,笼罩四野。

Eggplant 发表于 2008-8-6 19:40

很好看! $m13$

bonie123 发表于 2008-8-8 05:44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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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恐怖宠物店(共8话完) 作者:我曰罗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