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大院 <完> 作者:迷离蝴蝶
第一章 胭脂我叫宗堂,姓谢。
事实上,在谢家大院里,没有人会理会我姓什么,叫什么。
因为我只不过是我父亲第九个老婆生下的一个私生子而已。
说穿了,我根本就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我是母亲和别人私下里生的小孩。
但这显然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所以我虽然姓谢,却没有人会看得起我。包括我的母亲,大家表面上称呼她为九姨太,暗底里却都管她叫狐狸精。
一直以来,我都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却依然由得我姓了谢这个光宗耀祖的姓氏?为什么他始终没有把我赶出谢家大院反而还让家人称呼我为小少爷?他不是没有儿子,三姨太、六姨太和七姨太都为他生过,最大的那个儿子如今已经二十八岁。
或者,他是太有钱了,也太空闲了。他不在乎多养一个杂种,也不在乎多添一口食粮。他无聊的时候,还能看着我们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钩心斗角,争风吃醋。
他老了,他年轻时候的爱好逐渐演变成如今的坐山观虎斗。他喜欢看着他的老婆们为了一串项链争宠,他喜欢看着家丁们为了一件小事费劲口舌的讨好,他也喜欢看见他的儿女们在母亲的摆布下,对他必恭必敬的假意尊敬。
其实他早就看穿了,都是为了钱而已。不过他不介意,他甚至可以用钱买一场戏看。为什么不呢?
或许,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却还是把我留在谢家大院的原因。多一个姓谢的儿子,对他而言不过就像多了一棵树。而看着众人在背地里对我和母亲的诋毁与耻笑,他知道他又次地玩弄了一把人性。
除了母亲,谢家大院里唯一和我比较亲近的,就是小丫头胭脂。
胭脂这个名字实在好听,总让人有种要闻一闻,吃一口的冲动。
胭脂长得不算好看,可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柔。她的眼神清澈,嘴唇薄巧,一笑起来,就会露出两颗小虎牙。每次我都忍不住要在她脸颊上使劲捏一把。
胭脂只比我大两岁,今年刚满十六,单纯的好像一只小白鸽。她仿佛完全不了解,与我亲近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与其他那些丫头相比,她简直就是一个傻瓜蛋。她看不懂时世,也不清楚究竟谁才是她值得依靠的主子。
她整天和我在一起,却不明白我根本给不了她什么。别的丫头都早已认清了自己人生的方向,竞相在可以呼风唤雨的主子面前争宠讨好撒娇。她还固执地陪着我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少爷若无其事的玩乐,她大概从来也没有想过,她现在侍奉了什么样的主子,就可以决定她今后走的是什么样的人生。
也许,她不在乎。
而我,恰巧喜欢她这样单纯的女孩子。
那天,我将厨房里拿来的红油酥糕偷偷塞进胭脂手里的时候。胭脂告诉我说:“小少爷,你以后不要常去三姨太那里玩啦!”
三姨太的屋子离我的屋子只隔了一条回廊,所以我母亲常到她那里去闲聊嗑瓜子。我也跟着去过好几次。
三姨太的屋子昏暗潮湿,我并不喜欢久留。
“为什么?”我看向胭脂。
胭脂轻轻拉低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小声说:“有好几次,我经过三姨太屋子的窗口,都听见她在和人说话。可是我从窗口往里面看,却从来没有见到有人。”
我不禁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傻瓜,那是三娘在自言自语,当然没有别人啦!”
胭脂的神色很紧张,小脸憋的通红:“可是三姨太的口气不像是自言自语啊!她好像在和人吵架。”她沉吟了一下,又继续说,“对了!是在吵架。可是,她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我的笑容僵硬,不自禁地拉了拉衣领,说:“胭脂,这事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哦!不然别人都以为三娘发疯了呢!说不定还会把你的舌头割掉。”我故意吓她。
“那当然。我可不敢对别人说。”胭脂忙不迭地点着头。
好几天了,我都没有见到胭脂。不知道这小丫头跑到哪里去了。我管不住她,她也不归我管。她随时可以去侍奉另一个主子,如同我随时可以缺少一个丫头,没有人会过问,因为根本没有人会在乎。
在找不到胭脂的第五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胭脂站在村口的小石桥上,缓缓转身,流着眼泪对我说:“小少爷,你是真正对我好的人。”
我问她:“胭脂,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我要回老家了。路好远啊!”
我心里一急,拉住她手,她的手冰冷:“你走了我怎么办?再没有人愿意和我玩了!”
胭脂默默不出声,过了很久,她轻叹一口气,说:“你舍不得我吗?小少爷。”
“那当然!胭脂,你还会回来吗?”
胭脂看着我,想了很久,才慢慢回答:“会的。小少爷,我会回来的。”
做完这个梦的第二天中午,有人告诉我,在村口的小石桥下面,发现了胭脂。
可惜她已经死了。
我看见许多人用一张草席抬着胭脂回来,胭脂的脸浮肿黑暗,不复往日的恬美温柔。据说她是在过桥的时候不慎淹死的,尸体在河水里浸泡了整整六天,几乎没有人形,像是一只被恶意吹胖的玩偶,劣质的玩偶。
胭脂被草草葬在了村北那片荒树林里。甚至没有为她换过一套新衣服,没有为她安置一个像样点的棺材。
她被卷在一床睡旧的草席里,好似一只小猫或者小狗般处理。
我不知道如果我死了,会不会也是同样的待遇。我看不出自己有比她高贵的地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命是这样的轻贱,死是如此的潦草。 第二章 八月桂香
八月真是个好时节。
我喜欢八月。
我喜欢夏天。
在夏天,我可以只穿一件小短褂,懒洋洋地坐在穿堂的躺椅上乘凉。我可以脱光衣服,偷偷泡在父亲屋子后面的大水缸里,冰凉的井水让我从头快活到脚底。我可以一直泡着,直到被父亲看见,拄着拐杖追打我。
在八月,还可以吃到我最喜欢的桂花糕。阿香蒸出来的桂花糕,又香又糯。还没走进后院,满鼻子已经扑香扑香。
每年的盛夏,是我最开心的日子。仅仅因为我可以泡凉水澡,可以吃到桂花糕。或许我是有点无聊,可是在谢家大院里,我实在找不出比“无聊”更“有聊”的事情了。我的无奈多少有些幼稚。
八娘的肚子越来越大。怀胎七个月,肚子却鼓得像随时要生的样子。
我当然没有见过她的肚子,我是听母亲说的。母亲说话的口气含着嫉妒和嘲笑。我知道,她是担心八娘生个男孩子出来。
一直以来,我都不明白,同时拥有九个老婆会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幸福吗?我看不见得。
女人和女人之间的钩心斗角、争风吃醋,永远是男人猜不透也想不通的。他们不会了解,为什么女人可以为了男人的一句话而痛苦流涕或者嚎啕大叫。他们不会了解,为什么女人可以因为一串项链而大打出手或者你争我夺。他们也不会了解,女人们在想些什么,在愁些什么。
不是给了她们衣食无忧,她们就能够幸福。也不是给了她们珍宝首饰,她们就能够开心。
你若不是女人,你就永远不会明白女人的心思。
红颜易逝,青春难驻。花样的年华不过朝夕。
男人对于女人的感情,只在弹指间,就可以灰飞烟灭。
女人若不为自己求个保障,又该如何?
而这些,都是我长大以后才渐渐懂得的道理。
八月十七。
桂花香正浓。
八娘的嚎叫声从清晨开始就响彻整个谢家大院。
九楼十八阁,七亭十四廊,到处都听得见她那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趴在穿堂的围栏上,望着小院里的一棵梧桐树发呆。
母亲和三娘就坐在我身旁的凉椅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不知道生的是什么!从大清早就开始叫了,半天也没见个动静。”母亲吐着瓜子壳,口气中满是不屑。
三娘摇着宫女扇,微微皱眉:“八妹这肚子,不像是要生的样子。才七个月,怕是早产了。”
母亲的声音瞬间拔高三度:“早产?我看是难产!”
她转头看了看我,轻轻凑近三娘的耳朵,神秘地说:“八姨太这肚子怪着呢!前几天见她还是一个西瓜大小,昨天我去看,足足有两个西瓜那么大。”母亲用手比划着,唾沫横飞。
三娘淡淡一笑,嗑了一粒瓜子:“幸许八妹肚子里倒是对双胞胎呢!”
“双胞胎?”母亲冷笑,“凭她八姨太?”
三娘没有再搭话,空气有些沉闷。
母亲忽然警觉似的拍了拍我的脑袋,支使我:“去!回屋子里去!小兔崽子听大人们聊天,不得了了!”
我闷闷地站起身,说:“娘,我想吃舶利来饼干。你再去向爹要点来吧!”
母亲用手指戳着我的脑门,嘴里恨恨的:“没出息。整天除了吃你还知道干什么!你叫我现在问谁要去?那是别人从广州带来给老爷的。”
三娘笑着用宫女扇拨开母亲点在我脑门上的手指:“前些天正巧老爷倒给了我几块舶利来饼干,我本来就不喜欢吃这玩意。既然小少爷要吃,就到我房里去拿好了。”
母亲的表情讪讪的,旋即又凶巴巴地对我说:“还不快谢谢三娘!一天到晚吃,也不见你长斤肉。”
三娘挥着手中的扇子,笑着说:“小少爷,我屋里的矮柜上有个铁皮罐头,你自己去抓把饼干。” 我“哦!”了一声,飞快奔向三娘的屋子,生怕母亲又要在背后将我骂个狗血淋头。
我跌跌撞撞推开三娘屋子的房门,屋里光线昏暗,有股木樟箱子发霉的味道。
一直以来,我都不喜欢进三娘的屋子。她的屋子狭小,阴暗,潮湿。让我不自然的局促和不安。
如同我不喜欢她的人一样,她的笑容里总仿佛有种看透世情的嘲弄和神秘。
走进屋子,我一眼就看到了矮柜上的铁皮罐头。
我走到矮柜旁,轻轻打开罐头的盖子,一阵扑鼻的甜香飘来,果然是我要的舶利来饼干。我毫不犹豫地伸手进罐子里抓了一把,正准备盖上罐头盖子。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响起来。很轻很轻的一个声音,飘忽不定,却又清清楚楚地传到我的耳朵里面。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你回来了?”
一刹那间,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我徒然想起了胭脂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有几次,我经过三姨太屋子的窗口,都听见她在和人说话。可是我从窗口往里面看,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
当时我并没有将她的话当真,也没有在意。可是,现在,此刻,这声音就响起在我的耳边。
而这屋子里,除了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不是幻觉。我可以肯定不是幻觉。她的声音虽然微不可闻,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
“你回来了?”她用的是疑问口气。她是在对我说吗?这屋里,除了我,没有别人了。我想要骗自己说她不是在对我说话,可是我骗得过别人怎么骗得了自己?
她的声音像一道闷雷,将我打碎在原地。
我的一只手还半伸在饼干罐头里,另一只手尚拿着罐头的盖子。然而我再也没有勇气移动自己,哪怕只是动一动手指头。
她竟也没有再说话,屋子里突然安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我尽力克制住自己粗重的呼吸,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我害怕自己的心随时会跳出嗓子眼。
我知道我该冲出这间该死的屋子,可惜我连一个指头都动不了。因为我太恐惧。
突如其来的惊恐已经让我忘了该怎么控制自己的脚步,我感觉我随时可能失禁。
就在这时,有风吹过,我的脖子上一阵阴凉。我僵持着,足足有一分钟,终于大叫一声,失魂落魄地跑出了三娘的屋子。而手里的饼干已经被汗水浸得粉湿,那个罐头盖子也顾不上扔了,被我一路带到外面。
还是八月十七。
桂花的香味在傍晚时分,变得迷离轻飘。
八娘的嚎叫声在这个盛夏的傍晚忽然达到顶峰。她声嘶力竭,哭天喊地,而后声息渐轻,直至虚无。
八娘终于生了。
可惜是个死胎。
一个七个月大的男婴在她分娩之前就已经胎死腹中。
母亲的笑声远远从穿堂那头飘来:“八姐她就认命吧!好不容易怀了个儿子,七个月就死了,这不是作孽是什么!”
七娘干咳了几声,话音里带着不解:“听说是肚子里还有一个呢!只生了个死的出来,另一个不肯出来呢!”
“什么?”母亲的声音立刻尖锐起来:“还有一个?难怪我一直觉得她肚子大的古怪。”
七娘的声音却低了下去:“她这肚子果真不寻常呢!突然就大了一半多,生下的还死个死胎。”
母亲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哼哼!不知道她做过什么亏心事了,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七娘的声音猛的高起来:“三姐!”
不知何时,三娘从半路走来,淡淡地应了一声:“你们来了。刚从八妹那里过来吧!”
“可不是!正和老九说着呢!三姐你说这不是奇怪了吗?好好的,生下来的会是个死胎。”
三娘笑了笑:“早产的孩子,命数由天定。才七个月大,难为她了。”
母亲嘲弄着说:“听说肚子里还有一个没出来呢!难道还想等到十个月满再生?”
“八妹这肚子是有点奇怪。不过,也难讲。”三娘顿了顿,继续说:“这件事,你们也别到处去说,给老爷听到了,可是要骂的。”
母亲在喉咙里咕哝了一下,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第三章 母亲和裁缝
我病了。
八娘生下死胎的那天夜里,我开始发烧,胡言乱语,神志不清。
我吵嚷着要吃舶利来饼干,却将送到嘴边的饼干又一把把丢到窗外。我的耳边一直盘旋着那个轻飘的声音,那个女人说,“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缥缈,却又那么真实,令人惊恐。
我一直在重复做梦。整夜整夜地做梦。
胭脂和三娘的脸不断旋转,相互交替。胭脂站在小石桥上,对我轻轻说,“小少爷,你是真正对我好的人。”她转过身,脑袋后面赫然出现三娘的脸孔,三娘的声音阴沉低冷:“为什么你要偷看我的屋子?为什么你要说出去?”我在三娘的眼前拼命摇手,拼命摇头:“我没有!三娘,我没有!”
随后,我看见八娘怀抱着一个死婴,慢慢向我们走来,低声哭诉着:“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孩子?他有什么罪,你要把他逼死?”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愤怒地朝她们咆哮,感觉自己口干舌燥。
八娘渐渐向我逼近,我不住倒退。八娘突然举起手中的死婴,摔到我的面前:“还我儿子的命!”
我慌忙朝后踏了一步,却一脚踏空。
一瞬间,我惊醒。满头满身的冷汗。
刚才那一脚踏空的震颤和绝望还回响在我的身体里,让人不寒而栗。
我翻身坐起,看见母亲正在我床前呆呆地看着我。
“娘。”我轻叫。
母亲回过神:“小兔崽子!做了什么坏事了,满头满脑子的汗。”
“八娘的儿子呢?”我没头没脑地问她。
“儿子?”母亲冷哼一声,“她哪里有儿子?不过是一个死崽子罢了!”
我呐呐地说:“八娘真可怜。”
母亲顿时疑惑地看着我:“可怜?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现在谢家大院里,除了你,谁还看得起我!说可怜?谁比得上我!”
她继续说:“就连你,也是对我横鼻子竖眉毛的。可怜?你可怜一个和你毫不相干的女人,你就不知道来可怜一下我。你个白眼狼,早忘了谁是你的亲娘了。”
她越说越气:“当初要不是为了生你,我何必受那么多的苦!我早该自己跳到后院的枯井里,一了百了!你那个天杀的爹没有良心啊!丢下我们母子两个就逃走了,这么多年,我受了多少羞辱和耻笑!你这兔崽子知道么!”
母亲的声音在我耳边第一次沙哑和苍老。
我倒在床上,再也无力和母亲争辩。我用被子蒙住脑袋,泪流满面。
虽然我早已知道我的生父抛弃了我们母子俩,然而第一次看见母亲在我面前痛心疾首的数落他,心还是震动。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母亲是尖锐的,刻薄的,嘴不饶人的。我从来没有想到她也是脆弱的,伤感的,寂寞的。
她始终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是一个大家族里卑微的一份子。她的落寞,无所遁形。
夏天终究渐行渐远,秋黄已经显露端倪。
桂花膏的香味还留存嘴边,树叶已在不知不觉中凋零。
平时从不过问我和母亲的父亲,突然在那天把我们叫去了仁义堂。
谢家大院,五堂十二厅。其中就包括了仁义堂。
仁义堂虽不大,可是很气派。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靠门的左右,各有一盆橡皮树栽着。
父亲依然修长挺拔,如同三个月之前见到的一样。平头,头发乌黑油亮。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留着两撇八字胡。父亲的腿因为在年少时和人打架,留下了残疾。他手里的拐杖,镶钻裹金,好似权利的象征。
我和母亲静静站在父亲身前,隔了很久,母亲才轻轻唤:“老爷。”
父亲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扫过母亲略带憔悴的脸。他的口气淡淡的:“老九,你瘦了。”
我知道,只这一句话,就会让母亲掉泪。
果然,母亲的鼻子开始抽搐,声音也沙哑起来:“老爷,你这几个月都没有找过我。”
“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忙。”父亲停顿了一下,看向母亲,口气里突然充满了玩味,“我在忙着抓一个人。你应该想得到的,我要抓的是谁?” 母亲的脸色猛然变了,变得苍白而痛苦。她看着父亲,眼睛里是绝望和恐惧。
“老爷,你……你……”
父亲微笑:“今天清晨,有一只河南来的信鸽,它的腿上绑着一张纸条。你可以拿去看一下。”他从袖管里拿出一张小纸条,用两根手指夹住,递到母亲面前。
母亲默默接过纸条,缓缓展开。纸条上写了十六个字:裁缝张春,现已抓到。明日午后,当可赶回。
我看见母亲捏着纸条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父亲不动声色地看着母亲。仿佛一只并不急于要吃掉耗子的猫,玩弄才是它的初衷。
“十四年。为了看你此刻的表情,我足足等了十四年。”父亲低低笑起来,把拐杖指向我,“所以我不在乎多养一个儿子,我也不在乎他知道我并不是他的亲爹。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明白,我谢朋玉不是一个容不下杂种的男人!”
他的声音渐渐大起,“我留着你们母子两个,就是为了等待今天这个时刻。十四年,我不曾亏待过宗堂,他长大以后,若有良心,应不会恨我。可是,张裁缝就不同……”父亲眯起眼睛,看着门外一棵苍松,“他本不该逃的。他既然敢和你苟且,就该够种带你走。可惜他没有种。他留下你们母子,不顾你们死活。呵呵。这就是人性!我就是要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人性!”
母亲的眼泪已经收干。她静静地听着父亲说话,一言不发。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若有,也一定是恨。她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眼前这个男人,她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又或者,她的确从来都没有认清过他。
十四年,她原以为他早已经淡忘,不再介怀。却没想到,他处心积虑,只为了等待这残忍的再聚首。他明明知道这对她对儿子,都是种侮辱。原来,他从来都没有释怀过,也从来都没有原谅过她。
父亲轻轻叹息着:“我已老了,钱赚够了,权也握够了。我的乐趣已经不再是金钱和权利。我开始对人性着迷。人性,人性究竟是什么?又有谁能真正了解!”父亲说到最后,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阳光很暖,心情很遭。
见到裁缝张春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大的惊喜与激动。
张春也一样,看见我的那刻,完全没有父子相认的感慨和喜悦。
我们相聚在仁义堂。父亲,母亲,张春和我。
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张春。是叫他父亲还是叫他爹?
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将“父亲”这个称号给谢朋玉,这个养育了我十四年的男人。也许,我是心里始终不能接受,一个当初抛下我的裁缝,在若干年后,我要称呼他为“爹”。
张春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裁缝。他很胖,整个人粗壮、短小、黑胖。好像一头随时准备发飙的野猪。
他不安地跪在仁义堂的大理石地面上,表情倔强,神态孤高。
父亲端坐在他上方的紫檀木椅中,金丝眼镜后的神情好奇而戏谑。他在看戏,一出他等待了十四年的大戏。主角都已到场,这出戏已经开演。精彩之处自然不容分说,父子相认,旧爱重聚,还有什么比这些更能让人激动?
必要时分,他甚至准备推波助澜,让这出戏演得更加煽情,更加绝决。他要看,看人性最真实的一面。他要导演,把人性的丑恶发挥到极致。
母亲站在张春的身旁,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安静沉默,变得理智谨慎。她不再咄咄逼人,也不再歇斯底里。突如其来的变化反而令她冷静和漠然。
倒是父亲忍不住了:“怎么?你们都不想问问我准备怎样处置你们吗?”
张春没有说话,他转头看向母亲:“翠娥,你……你瘦多了……”
母亲的眼泪刹那间滚落。她摇头。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一句话,在不同的男人嘴里说出来,她却会流下一样的泪水。
“宗堂,这是你爹。”母亲拉住我的手,看向张春,“这是你的儿子。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张春默默注视着我,轻轻拉过我的手,我的手很冷,他的手很暖。
人们都说血浓于水,即使十四年不曾见过的亲生父亲,我至少也该感觉到一丝的温暖和激动。可是,我没有。我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无数次被裁缝握住了手在量衣服的尺寸,我竟然没有任何的感觉。
父亲从紫檀木椅上微微起身,微微笑说:“张裁缝,十四年前,你抛下他们母子两个,独自逃走,也算没种。十四年后,你们重逢,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父亲走到张春身前,“你可以带走翠娥,但是要留下你儿子。或者——”父亲继续说,“你一个人进猪笼。”
母亲愤恨地看向父亲。张春低头不语。
父亲冷冷地望着他们,冷冷地说:“你也知道,翠娥在我这里,锦衣华服,绫罗绸缎,奇玩异宝,山珍海味。她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你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如果她肯跟你走,我二话不说,恭送你们。如果她不肯跟你走,那么谁都救不了你。”
张春抬眼看向母亲,眼神中充满恳切,仿佛一只濒临绝境的困兽。
母亲抱住我,眼泪噗哧噗哧地滚过脸颊:“老爷,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为什么!”
父亲笑笑:“我说过,我已经老了。除了看戏,我已经没有太多别的兴趣。”
他沉吟:“人性。什么是人性?也许,今天,我可以有一个答案。” 第四章 我是谁
阳光耀眼,刺得我眼睛发花。
张春拉着我的手突然放开。他突然疑惑地看向我,好似从来没有见过我。
“你不是我的儿子。”
母亲怔住。我也怔住。所有人都怔住,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惊吓住。
沉默片刻,父亲猛地大笑起来:“张裁缝!你为了救你自己,竟然想出这个法子,竟然说宗堂不是你的儿子。哈哈哈……”父亲越笑越大声,“难道说我这十四年来,替翠娥养着的,居然不是你的骨肉?!”
张春的神色很微妙,嘴里不断自言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看向母亲,“翠娥,他……他真的是我们的……儿子?怎么可能呢?翠娥,你一定是弄错了。绝对不是,绝对不是!”
母亲不可置信地望着张春:“你,你为什么这样说?当初你走的时候,宗堂不是给你亲手抱过的吗?十四年了,你,你难道全都忘了?你连你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认了吗?”
张春困惑地大叫:“不是!他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颈后有一道印痕,那是我亲手用滚烫的茶杯盖子烫上去的。可是……”他指着我,愤怒地大吼,“他的脖子后面没有一点印记!他根本不是我的儿子!”
母亲抱住我的手猛然松开,因为她知道我的脖子后面从来就没有任何的印痕。她震惊地盯住我的脸,神情几近崩溃,“怎么会?怎么会不是我们的儿子?我养了他十四年,十四年的朝夕相处,我怎么可能不认得我自己的亲骨肉!”
她疯狂地朝张春嘶吼:“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他就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为什么不肯认他?!”
张春摇着头:“是我的骨肉,我当然要认。可是……可是——”他用手指住我,“他根本不是我的儿子。你叫我怎么认?!”
父亲此刻的表情比任何人都吃惊。剧情徒然奇峰突起,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一点逻辑。所有人都不像是在作假。他们也没有机会作假。而他辛辛苦苦编排的戏居然在中途巨变,发生了谁都料想不到的意外——宗堂竟然不是张春和翠娥的儿子!
父亲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母亲想哭,却已经没有泪水。张春抱头喃喃自语,随时可能发疯。
我木讷地站在他们之外,看着这荒唐的一幕,好像隔了一整个世界。
忽然间,我的世界一片灰暗。
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十四岁的容颜已经渐显眉目,是一张骨骼清瘦的脸,看不出英俊与否,但至少不似张春的黑胖与粗壮。
果然不是他的儿子。原来并非我冷血,只是我和他没有父子感应罢了。
他到底还是被父亲关进了猪笼,这是他的宿命,他逃不脱。也许十四年前,他能够有勇气带着母亲一起离开,今天他就不会是这样的下场。
我对他没有同情,因为他本不值得同情。
而母亲,依然对她称呼母亲吗?
我的手指绞在一起,很痛。我烦恼的时候,习惯了把手指纠缠,是痛苦,也是麻木。
如果我不是她的儿子,那么我是谁的儿子?如果我不是她的儿子,那么谁才是她的儿子?
我是谁,而谁又是我?
我当然还应该视她为我的母亲。如同谢朋玉还是我的父亲。纵然我们之间已经再也找不到一丝的血缘关系,毕竟,他们养育了我十四年,我想不出比父亲和母亲更好的称呼。
母亲就坐在我的身后默默看着我。
看着我照镜子,看着我绞手指,看着我眉间微蹙,看着我神情痛楚。
她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好似被掏空了灵魂。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不是你?十四年了,他忽然告诉我说,你不是我们的儿子。怎么可能……”母亲茫然地盯着镜子中的我。
十四年。如此漫长的岁月。让她如何接受?
当时分娩的痛楚还犹存心头,分明是她肚子里出生的孩子。她亲眼看见他一点一滴地长大,她亲手喂他吃过无数次饭,她亲自教会他怎样学步和说话。怎么会这样?到头来,说他不是她的孩子!
张春的话,振振有辞,不容置疑。被关进猪笼的那刻,他尚自倔强地嚎叫:“翠娥!他不是我们的儿子!他不是!他害了我,终有一天,他也会害了你!”河水渐渐淹没了他的口鼻,他的声音凄厉,眼神绝望。
她恨不能与他一起进猪笼,一了百了。可惜,老爷没有答应。她竟连死都不能够。
“为什么!你明明是我的儿子,为什么你的脖子后面没有印痕!为什么……”母亲突然冲到我的身边,揪住我的衣领,她发疯似地摸着我的后脖颈,发疯似地看,发疯似地咬。 我闪躲着,哭喊着,推让着。我没有印痕,从来就没有。再看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都不会有。咬得再深,也只是牙印,不会变成茶杯盖子的烙印。
母亲终于精疲力竭,瘫软在床沿。她的眼泪如决堤的河流,浸湿了我整个背脊。
又一次,母亲在我面前仿佛一个孩子般无助。
“娘!”我跪倒在她的面前,“不要丢下我。娘,不要离开我。”
母亲缓缓看向我,轻抚我的脸:“老天爷是在惩罚我吗?养了十四年的儿子,居然不是我的亲骨肉。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呢?”
如果不知道,至少应该快乐一点。如果不知道,至少应该简单一些。不会痛苦,不会迷惘,不会伤心,不会难受。
“娘!”我微弱地唤。
母亲一把将我拥入怀中:“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还能怎么办?难道因为你脖子后面没有伤疤,我就要丢了你吗?我怎么忍心,我怎么会这么狠?你叫了我十四年的娘啊!”
张春被浸了猪笼的第七天,母亲还是离开了我。
我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我只是在十月二十九日的清晨,从梦中惊醒,然后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
那天,我坐在屋子门口,等了她很久很久。
直到天黑,直到上灯,直到更夫敲响了三更,我终于确信,母亲真的走了。
母亲离开了我,纵使她答应过我,不会离我而去。可那又如何?口口声声说的话,言犹在耳。然而,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毕竟,我不是她的亲生骨肉。毕竟,她没有抚养我长大的义务。毕竟,承诺过的话不该有人当真。养了十四年又怎样?说走还不是一样就走,甚至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留下。
我不怪她,也不能怪她。若我换在她的位置,可能已经发疯。也许,她是寻找她的亲生骨肉去了。也许,她是给自己一次更好的选择。也许,心已无牵无挂,才会走的更随性。而我,注定了只是她生命中一个过客。
十四年,感情好像风筝断了线。
阴天。阴沉的天,阴沉的心情。
聚德厅。人不多。
除了已经去世很久的大娘和难产而死的四姨娘,父亲的一众老婆们,全都齐刷刷地站在大厅里,一动不敢多动。连平素轻易不出门的八姨娘也挺着大肚子来了,生完一个孩子的她,肚子大的依然像怀胎六个月。
谢家大院里忽然少了一位姨太,父亲说不震惊是假的。
我站在人群后端,隔着很远望向他,还能看见他握着拐杖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三娘在他的面前很镇定:“那天,老九对我说,她想去看看张裁缝的墓。我说,浸猪笼的哪里会有墓?她不听。我也拗不过她,只能随她。”
父亲抬眼看向天花板上的两盏玻璃灯具,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叹息着低头看向三娘,声音里竟然有些哽咽:“难道,她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吗?”
“她没有。”三娘的口气冰冷没有转圜的余地。
父亲竭力掩饰着他的语调,尽量试图显得不那么异样。可是,我依然看见他镜片后,眼角闪烁的泪光。
他抬头,只是为了不让泪水滴落。他不愿别人知晓,他对这个背叛过他的女人还有感情。
毕竟,曾经喜欢过,拥有过,缠绵过。毕竟,曾经为了娶到她,发下过“这辈子你是我最后一个老婆”的誓言。
犹记得,十五年前的她,容颜绝美,骨骼风流。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只是,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淡漠,疏远?好似到手的玩具,不再新鲜。他是真的没有再娶别的女人,却也不再只是她的唯一。他渐渐厌烦了她,她渐渐难得一见他。
然后,她偷情、苟且、背叛、怀孕。他不动声色,假装不知,一再容忍。他要看一出人性的大戏!
既然如此,为什么此刻,听说她的走,他还是会动容?还是会心痛?还是会茫然?已经不爱了,痛楚为什么依然那么清晰?
父亲的拐杖突然重重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敢抬头看他。
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他才缓缓伸手指向我:“宗堂,你站到我身边来。”
我怔忡不安,慢慢挤过人群,走到父亲身侧。
父亲看着三娘说:“老三,从今以后,宗堂由你来带。若有人对他不好或是不尊重,你即刻来告诉我。他,依然是我谢朋玉养着的孩子!”
三娘点着头:“我知道了,老爷。” 第五章 樟木箱子
三娘的屋子,向来狭窄、阴暗、潮湿。从前我不喜欢,现今自然更加不会喜欢。
自从上次在她屋子里拿了舶利来饼干以后,兀自惊魂未定,再也没敢踏入她屋子半步。
我坚持要求睡在我和母亲一直住着的那间屋子里。三娘拿我没有办法,只能派了一个小丫头照顾我。
新来的小丫头名字叫青青。青青有弯弯的眉毛,有小巧的鼻子,笑起来的酒窝好像无底的深洞,让人轻易地陷入。
可是相比起曾经伺候过我的胭脂,青青太懂得人情世故。她奉承我,讨好我,费尽心思地令我快乐。只因为父亲曾对着那么多人亲口宣布过——他,依然是我谢朋玉养着的孩子!
而我,并不喜欢这样功利的女子。
我整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生活中再也找不出其他的乐趣。
本该是念书识字的年纪,父亲也曾经允许我到谢家的私塾里去上课。然而自从母亲离开我以后,我突然发现,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场荒谬。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出生?我不明白我的存在有什么意义?我是谁?谁又是我?就连谢宗堂这个名字,都不该属于我。
我霸占着这个名字,却终究只是和这个名字毫无关连的人。
我彻彻底底的成为一个杂种。一个奇怪的没有被人赶走的杂种。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寒冷。
秋叶落了一地,扫地的老海也不像从前那样的勤快。
我习惯早起。有时候,习惯是能够轻易被改变的。听说二十一天就能养成一个习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我没有试过。我按部就班,生活固定的好像墙板上的钉子。除非你用力撬开它,否则它不会有出轨的一天。
经过三娘屋子的时候,我正看见三娘往穿堂西门走去。我知道她又熬了粥去看望八娘了。八娘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也许不久又要生了。只希望她这次不要再生下一个死胎。
无事可干。我还是决定跑到前院的小厨房,去看看今天有没有我爱吃的火腿鸡丝汤。突然,人影一闪,有人进了三娘的屋子。一身青衫,是我熟悉的背影。青青,当然是青青。
其实像她这样功利的女子,无论做出如何奇怪的举动,我都已经没有窥视的兴趣。我加快脚步走向前院,肚子已经有些饿了。阿香不仅做桂花膏一流,熬火腿鸡丝汤也是绝活。
“咦……”青青在三娘屋子里发出一声低呼。
我的心头一震。难道,难道青青也听见了?听见了那微弱的女子声音?听见了那一声“你回来了?”难道她也听到了吗?
我悄悄沿着墙壁挨到三娘的窗户下,我从窗户缝隙往里望去,青青正对着三娘床边的一口樟木箱发呆。
她在喃喃自语:“上次来的时候,这个箱子还没有上锁。怎么没过多少日子,居然上了两把锁了!”
我心底暗叹。她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她恐怕早已看上了这口箱子,今天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可惜,箱子却偏偏被上了锁。谢家大院里,从来就不缺少偷东西的贼。
我不知道该同情她还是该鄙视她。因为她不过是一个丫头。她要做的,也只是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而已。
我从缝隙里抬眼看向那个箱子。很旧的樟木箱。暗暗的铜黄色,散发着古老的味道。
以前一直没有注意过有那么一口箱子,现在想来,它是有些年月的了。
一阵微风吹来,我突然看见那个箱子的边口,在隐隐地渗血。
暗赤色的血,渐渐从箱子的边口溢出,然后肆无忌惮。触目惊心的红色。
恐惧在一瞬间袭来,我浑身冰冷,仿佛堕入了冰窟。
我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再看,箱子一如往常。
我忙乱失措,心跳剧烈,连爬带奔的离开了三娘的屋子。
我想我是太累了,所以眼睛才会看花。我只能这样安慰我自己。
我又开始不断地做噩梦。
梦里,我重复看着三娘屋子里那口箱子。从边口溢出来的血在瞬间蔓延到我的脚底。 暗赤的血,浓稠的浆,把我的鞋子浸湿。我甚至可以感觉到那种冷透骨髓的寒意。
箱子里,有咯咯的响声,仿佛有东西在膨胀。暗夜里,这种响声听来诡异恐怖。
我从黑暗中惊醒。
发现自己的脚趾露在了被子外面,风冷冷地从足指中穿过。
屋子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我起身,下床,关门。
青青从另一张床上醒来,睡眼惺忪:“小少爷,是不是要喝水?”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向青青,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不是……我,我睡不着。”我叹息着坐回床沿。
“怎么了?小少爷,这几天见你一直恍恍忽忽的,是青青伺候的不好吗?”
我默默地摇着头,装作痛苦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青青坐到我的身边,紧张地问。
她是真的关心我吗?我看未必。也许,她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憧憬前程的工具而已。无所谓,因为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如何。她是功利的女子,或者注定了会有一个功利的将来。而我,而我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青青,我告诉你一件事。可是,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能说给任何人听。”
青青好奇地望着我,口气谨慎:“小少爷,是什么事情?我绝对不会说给任何人听。”
“我……我……”我垂下头,叹息着,“我染上了赌博。”
然后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不想的。可是,我禁不住诱惑。真的……我,我很后悔。我不该的……”
青青张口结舌:“小,小少爷。你,你怎么能迷上赌博?那是要毁了前程的啊!”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改了。”我拉住青青的手,“真的!我下了决心,今后不再去赌博了。”
青青舒了一口长气,拍拍胸脯说:“那就好!小少爷,千万不能迷上赌博,否则老爷知道了,是要把你赶出家门的。”
我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没有用了!已经没有用了!我在赌场欠了那么多的钱,父亲迟早要知道的!”
我痛哭流涕,拼命挥打着自己的脑袋,“青青!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我还是死了算了!”
青青捂住我的嘴,她的手掌冰冷:“不许说这种话,小少爷。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痛苦地倒在床上,偷偷从指缝里看向青青。
青青在沉思。
我低低自语:“父亲说过,要三娘照顾我的。也许,我可以求求她。可是,可是……她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钱替我还债呢!”
青青皱紧眉头,一言不发。
我拉起她的小手,哽咽着:“青青,这件事情只有你知道。我现在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我顿了顿,“将来,我好,你也好。”
青青任由我拉着她的手,眉目低垂,仿佛有些心动。
她沉吟着,考虑着,想象一切可能出现的结果。是好是坏,她都想面面俱到。她是谨慎的,容不得差池。
过了很久,青青看向我,缓缓说:“小少爷,我……”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我看见三姨太屋子里有个樟木箱子,那里面都是……都是钞票和珠宝。”
我故意摇着头:“你说的这个我早知道了。可是她箱子上那两把大锁,我怎么打得开!”
青青嘴角挂着一抹笑意:“小少爷,原来你早就看中三姨太的箱子啦!”她压低声音,“这样吧!小少爷,我有个办法。你去把三姨太的钥匙骗到手,请锁匠配置一串。然后哪天,我趁三姨太不在的时候,去箱子里替你取点钱出来,如何?”
我握住青青的手,面露难色:“要你去偷钱,太危险了。我不舍得的。”
青青笑着说:“不要紧的,小少爷,你说过,你好,我也好。只要不被三姨太发现,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我仍然踌躇着:“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这样了。不过青青你一定要小心。”
青青笑得很甜:“我不会让三姨太发现,小少爷你尽管放心。”
青青当然不会知道。所谓的赌博欠债,都是我一刹那间想出来的。我突然很想要知道三娘屋子里那口箱子的秘密。那必将是个动人心魄的秘密。
而青青,是开启这个秘密最好的工具。
请原谅,我们都是自私的人。 第六章 游园惊梦
冬天不知不觉来临。我数着树上一天天掉落的叶子,直到它们再也无叶可落,成为光秃秃的枝干。
惆怅,不言而喻。
六十岁的父亲突然开始对我另眼相看。我不知道为什么。
从来不过问我功课的他,在一个寒冷的清晨,派人把我叫去了私塾上课。而私塾里,都是谢家的嫡系子孙。
他开始频繁地召见我,请裁缝为我量身制衣,让厨房为我开小灶。好像旧时候皇帝的临幸。而我,一如那得宠的妃子,有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激动。
我不明白,从前我以为我是母亲的私生子,他不喜欢我是众所周知,理所当然的。现在,我连生母是谁都不知道,连私生子都不是,他却反而对我关怀备至。我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想得到什么?
所有人都在偷偷议论,姨太们,少爷们,小姐们,家丁丫头们。
他们懊恼,曾经也许都看轻了我,或者言语中得罪过我。他们没有想到咸鱼也有翻身的一天。虽然我不过是享受了所有小少爷应该拥有的待遇而已,但我根本就不是小少爷。
他们慌张、不解、嫉妒、焦虑。他们把我视为一个新的对手,一个强劲的对手,一个可能会分去他们财产的对手。我是突如其来的一招棋,不在他们安排好的棋局上。
六姨太的儿子今年已经二十。相比三姨太的儿子,他像是一棵温室里的小草,柔弱稚嫩。
三姨太的儿子早在十七岁那年就外出闯荡,至今未回。他不愿意在父亲的光环下生活,他不想一辈子守在一个大院里,整天和一众女人勾心斗角。他每年都会有信回家,十一年来,他在外面生活安定,一切都好。
可是六姨太的儿子不同。他在他母亲的教导下,碌碌无为,无所事事,典型的纨绔子弟。唯一的期望就是将来能够继承父亲的财产。这是他和他母亲共同的期望,亦是他人生目标的终点。生命里,已经没有其他事情,可以比财富更让他们动心了。为之,他们熬到了现在,等到了现在,绝对不容许出现意外。
却偏偏,多了一个我。
大少爷早已在外地安家,从来就不屑父亲的财产。七姨太是个老实人,她的儿子又太小,他们根本不懂得为自己谋取利益。
谢家的财产,对六姨太母子而言,本来就是碗里的饭,板上的钉。没有任何人可以撼动,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撼动。
可是,却出现了一个我。
我是一个意外。我根本从来就不在他们的对手名单之内。在我还是私生子的时候,他们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后来我连私生子都不是的时候,他们恐怕更是笑开了花。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父亲突然对我刮目相看了。
父亲六十岁大寿。
每年他的生日,总是宾客如云,贺礼如山。今年自然没有例外。父亲的脸像刷浆似的笑。抱拳、拱手、寒暄、彼此奉承。
没有堆欢就没有心机。暗底里斗得再厉害,表面上依然谈笑风生。小小一个生日会,实足一个名利场。笑得有多开怀,争得就有多血腥。生意场一如战场。尔虞我诈,钩心斗角。
父亲将我带在身边,让我和那些客人们打招呼,向他们介绍我:“我的小儿子,谢宗堂。呵呵!将来可能都要靠他了。”
“虎父无犬子啊!谢老爷,和您长得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客人们虚伪的客套着。
父亲拱手抱拳:“哪里哪里!”
我在心底暗自好笑。我分明不是他的儿子,怎么会说我和他长得像呢?
假话,原来可以信口编来。没有人会对一句假话负责任。
这天,三娘醉了。
她一直不停地喝酒,喝得整个人都红彤彤的。七娘在旁边劝了她很多次,她都没有放下过杯子。
她一直在注意父亲和我,看到父亲逢人就介绍我,她似乎很开心。人一开心,就容易喝醉。
饭后,大院里搭上了戏台。顷刻间,锣鼓震天,衣香鬓影。演的是一出游园惊梦。
没有人注意到已经歪斜在一边的三娘。大家都专注着观看那出戏,毕竟小菊园的戏班不是轻易请得到的。
台上热火朝天,台下众人凝神。父亲和身边一个客人聊得入神,我悄悄离开父亲,来到三娘身边。 没有人注意到我,很好。
我知道三娘一直把一大串钥匙随身挂在腰间,每次她走路时,都会发出叮当的响声。走廊里很远就能听到她的动静。
我轻轻把手伸进三娘的织锦旗袍里。我摸到了那串冰冷的钥匙。我捏住钥匙,平息静气,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连呼吸也克制住。
三娘突然动了动,眼睛却没有睁开。我的心跳加快,口舌干燥。等了半天,见她没有再动,我又伸进另一只手,解她系在腰带上的绳子。
青青巧笑嫣然,对着我加倍卖力。
我抱着她翻滚在床上,手在她丰腴的身体上四处揉捏。
她喘息着,呻吟着,仿佛精疲力竭,又仿佛开心到极点。在她的生命中,再没有比得到一个主子的宠幸更值得骄傲的事情了。
她始终记住的,我曾经说过,我好,她也好。
那天,三娘由始至终不知道我已经把她的钥匙另外配置了一串。
那天,她喝得烂醉如泥。看上去很开心,却又仿佛有重重的心事。
她又去看望八娘了。八娘恐怕没有几天就要生了。妊娠的反应越来越剧烈。他们都说怀胎太久,生出来的孩子有怨气,因为这是一个不愿意降临到世上的孩子。
我依然选择站在三娘屋子的窗户外面。自从受到两次惊吓以后,我决心无论如何不再踏进三娘的屋子一步。
青青握着一大串钥匙,打开三娘的屋门,蹑手蹑脚来到樟木箱子旁边。她知道我就在窗户外面替她望风,所以胆子也大了很多。箱子上有两把锁。她开始用钥匙开锁。一把一把地开,一把一把地试。我们都不知道哪一把才是开箱锁的钥匙。只希望,那钥匙确实是在这一大串里面。
试到第七把钥匙的时候,箱子上的铁锁应声而开。青青与我同时在屋内和屋外轻呼。
我说:“就是这把钥匙,你再试试另一把锁。”
“没有用。打不开!”青青试着开另一把铁锁,却愁眉不展。
我捏紧拳头,手心里都是汗,“继续开,用其他钥匙开。”
每一把钥匙都试过了。可惜每一把都不能打开另外一把锁。
我不相信,几次忍耐住自己要跳进屋子亲自开锁的冲动:“再试!多试试!也许是锈住了呢!”
其实我心里已经明了,再试一百次、一千次,都是徒劳。三娘不会那么傻,同时将两把钥匙都放在身上。
青青还在努力着想打开另一把锁。
没有用。怎么打都打不开。一把锁配好一把钥匙。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走廊尽头,三娘身上的钥匙叮当声响。
三娘已经回来了!
我在窗外重重咳嗽一声,青青连忙把打开的那把锁仍旧锁上,将手中的钥匙塞入怀中。 第七章 小迟
这天夜里,八娘突然生了。
没有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我反而有点不安于她的平静。
三娘半夜从她那里回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是个女儿。哑巴。”
孩子是在更夫敲响三更的锣鼓后,悄然降临的。
而这时,八娘怀胎已经超过了十二个月。人们说怀胎太久,生下来的孩子就会有怨气,因为他根本不想降临人世。我不清楚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可是八娘生下来的女儿是个哑巴,这是事实。
我抱着小迟的时候,她在笑。
八娘说她的名字叫小迟,因为她在八娘的肚子里呆了太久,出来得又太迟。八娘是有些恨她的。这种恨比爱更强烈,虽然她们是母女。
八娘始终觉得,是因为小迟,她之前的那个儿子才会胎死腹中。一个肚子里容不下两个孩子。所以小迟逼得她哥哥早早的出生,害得她哥哥缺氧,活不了命。她是残忍的,为了保全她自己。可惜,她只是个婴儿,她天真地笑,她什么都不懂。
若她是个男儿身,这种恨也许就不存在。可惜为什么?为什么她是女儿身?为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儿子,却要因为给她腾出空地,而先她出生?死,是她的错!可是,又能怎样?难道掐死她?毕竟怀胎那么久,毕竟一样是她八娘的血肉,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
八娘看着她,心头一阵抽搐。
小迟长得像谁?说不出来,或许还太小,容貌没长开。她的胸口上有一道长长的胎记,暗红色。映衬着她如雪的肌肤,显示出一种不妥协的凄美,好似一道结疮的血痕。
为什么又是一个哑巴?已经不是男儿身了,却偏偏还是一个哑巴!
八娘握紧手,指甲嵌进手掌的肉里。本来是母凭子贵的命,可惜,天不遂人愿。
小迟一岁了,是个哭包。
她喜欢哭,从出生那刻起就一直不停地哭。仿佛有数不尽的痛苦在等她宣泄。
逢人便哭,见谁都哭。她的一双眼睛从出生那刻起就是红肿的。
唯独对我,她不哭。
她看见我的时候,眼泪顿收。她笑,笑起来的样子很像一个人,可惜我一直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
八娘对她的厌恶昭然若揭,且一天比一天更甚。
她始终在恨小迟。恨她是个女儿身,恨她逼死了她哥哥,恨她是个哑巴,恨她整天哭啼啼。若她甜言蜜语,若她乖巧懂事,若她能逗人开心,八娘尚且能够扪心自慰。可惜,她什么都不是。
八娘每次看我抱着小迟的时候,总是说:“小少爷,你那么疼她,她又只会对你笑。不如你带回去养吧!”
我说:“八娘,她是你怀胎那么久才生下来的,你怎么舍得呢?”
八娘低笑:“舍得?我有什么不舍得?难道我以后还能指望她?”
我当然不会把小迟带回去。
没有身份,也没有理由。
我时时带着她玩耍。她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感觉温暖。好像久远之前,也曾有过这样的笑容绽放在我面前。
只可惜,她是个哑巴。开心或者不开心,也只能用表情来传达。她说不出话,快乐就是大声地笑,不快乐就是大声地哭。
她最喜欢玩的东西,是我给她的一颗弹珠。
她的小手白嫩,捏住弹珠,使劲扔远,再蹦蹦跌跌去追逐回来。乐此不疲,兴致盎然。
弹珠摔不碎,因为她的手劲并不大。弹珠只会滚远,安静等待着她的擒获。
只可惜,命运不是弹珠。你永远都抓不住它。
我蜷缩在自己屋子里。青青温柔地替我按摩身体。屋外很冷,可是小迟似乎从来都不知道冷热。她执意要在外面玩弹珠,不给她玩,她就哭闹。 我忽然对她有了一种依赖的感觉。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而我,居然对她有了种依赖。世界真是奇妙,人与人的际遇和缘分,在很多时候,都是注定的。
突然,小迟在屋外哭了起来。
我猛地跳起来,冲出屋子。小迟一个人,站在三娘的门外,哭声嘹亮。
我的心徒然一惊。本能地缩住脚步。却立刻又向小迟奔去,我不能让小迟有任何危险。
我奔到小迟身边,问:“怎么啦?”我知道她听不出,可是我习惯了对她说话。
小迟只是用手指着三娘的屋子,咿咿呀呀地嚎啕大哭。
我抱着她先离开三娘屋子有八步远,才放下她。
青青这时候也冲出来。看见小迟哭,她问:“小少爷,出了什么事情?”
我说:“我不知道。小迟一直对着三娘的屋子哭个不停。”
青青想了想,说:“会不会是小迟把弹珠滚到三姨太屋子里了?”
我连忙翻开小迟的两个手掌,果然没有弹珠。
我对青青说:“青青,你去三娘屋子里把弹珠找出来!”
“好。”青青顺从地走向三娘的房间。
我拉住小迟的手,屏息站在三娘的屋子外面。
青青进去很久了,还没有出来。想起曾经在三娘屋子中的那些可怕经历,我不寒而栗。
突然,我听见青青在屋子里低呼了一声“啊!”
我的心悚然一惊,死死拉着小迟的手。小迟的手很暖,让我在此刻有种寄托的感觉。我在心里暗骂自己,比起一个才一岁大的孩子,我的冷静和定力荡然无存。难道我只是一个没有用的男人?
我嘴唇哆嗦,正要开口问青青为什么还不出来。
青青猛然间在屋子里尖叫起来:“啊——”
惊天动地,声音凄厉。我想这一定是我有生以来听见过的,最让人恐惧的声音。绝望,无助,痛苦,撕心裂肺。
随后我便看见青青连滚带爬地从三娘屋子里出来。她一看到我,就仿佛看到了救星。疯狂地扑入我的怀中,渴望我给她些许的温暖。她的身体很冷,比冰还冷。她的眼泪很烫,比滚水更烫。我抱着她,她全身颤抖,好像失了魂。
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回想起青青当时的脸孔,依然觉得心有余悸。
那是一张因为害怕和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脸。一张无比丑陋的脸。巨大的刺激使得她的五官移位,无法再恢复原来样貌。汗水和泪水交织,恐惧与绝望共存。
她的脸,自那天起,再也没有变回来过。好似一张被用力拉扯过的面具,互相纠缠,难分彼此。 第八章 眼睛是宝石
青青缓缓走进三娘屋子。
小迟常常玩耍的那颗弹珠果然在屋子里,滚在床脚旁,仿佛在等待谁的认领。
一切都是既定的。小小一颗弹珠,谁都不能想到,它会带来怎样的翻天覆雨。也许正因为没有人会想到,所以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在不经意间发生了。
发生的事情,你从来不会在意。它的起因,可能只是因为小小的一颗弹珠。
弹珠躺在床脚旁,身上散发出媚惑的紫色。它知道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为了等待这一天,它早已忘记它存在的年数。每一样东西都有前世今生,而它,在此刻,使命已然结束。
青青俯身准备捡起弹珠,突然看见弹珠旁竟然有一把钥匙。青青清楚地记得,当时打开樟木箱子的那把钥匙,和此刻这把钥匙,是一样的颜色和外形。难道寻寻觅觅的东西,竟然就在这里?
她欣喜低呼。来不及告诉小少爷,就要先打开箱子。而另一把开箱的钥匙她总是随身带着,也许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两把钥匙分别与两个锁孔完美的契合。
“呵嚓”的声音此刻听来是如此和谐而美妙。犹如天籁之音。
珠宝,黄金,首饰,钞票。青青的眼前是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
她忍不住憧憬,也忍不住把手伸进了才打开一条缝的箱子里。
她用细长的中指和食指触摸箱子内的宝物。迫不及待,笑颜如花。
滑滑的,冰冷的,是两颗宝石。果然有宝石。
青青用力一抠,两颗宝石滑入手掌,居然有种粘潮的感觉。
箱子里隐隐散发出腐败的气味。是钞票的味道吧!闻着令人难受,拿在手里却又难以抗拒。
青青想着,左手一掀,箱盖打开。
“啊——”
她尖叫,胃收缩。看右手掌心里的宝石,赫然竟是两个眼珠子。
那么大,那么冰冷,还带着粘黄的液体和干枯的血丝。
甩手,瘫软,整个人几近崩溃。鼻子眼睛眉毛嘴巴都恐惧地重叠在一起。没有再分开过。
一如箱子里的那具尸体。
九姨娘浑身赤裸,身上被涂满防腐的白粉,蜷缩在箱子里。
皮连着骨,骨连着皮。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弥漫整个屋子。
她的双眼是窟窿,没有任何东西。眼睛是宝石,说得果然没有错。
青青走了。
没有人挽留她,也没有人能留得住她。看见她眼睛里空洞和绝决的表情,我有些不忍心。毕竟,她曾经是我窥探秘密的工具。毕竟,她曾经与我在一张床上睡过觉。毕竟,她始终是因为我,而变成这样。
但现在,她的精神与意志已经被彻底摧毁。
三娘被父亲锁进了柴房。柴房,向来就是简朴牢房,富人的私人牢房。
没有挣扎,没有抵抗,也没有惊慌。
三娘任由别人冲到她的身边,将她五花大绑。锁链,绳子,镣铐,能够施加于身的都已经用上。
她只是表情木然,仿佛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讯息。既不是恨,也不是痛。
百般地问,百般地威吓,百般地打骂,她倔犟地紧闭嘴唇,不肯吐露一字。 不肯说九姨太是怎么死的,不肯承认是她杀了九姨太,不肯解释为什么要把尸体藏在樟木箱子里。
父亲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金丝眼镜后面,是痛心疾首的悲哀。
一直以为,翠娥都没有死。纵然知道她不死也是背叛他的女人。他只是存有一丝侥幸,希望有一天她还能突然回来。
十四年前,她与一个卑贱的裁缝通奸,这本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他恨她,恨她无耻的背叛,恨她居然喜欢上了一个裁缝,而那个裁缝又是如此不堪入目。
他容忍,留下她和裁缝的私生子,只是为了日后可以给她一个天大的羞辱。谁想,私生子竟然不是他们的儿子。谁想,她居然离家出走。
他对她,尚余着点最后的感情。因为,曾经为她许下过无数承诺。付之东流,难再挽回。
他没有看箱子里的尸体。他不想看,也不忍看。
毕竟,曾经用过感情。他怕他克制不住,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我忽然在众人眼里变成了一个哑巴。
自从那个箱子里,娘的尸体被发现以后,我没有再说过任何话。
大家都不敢接近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接近。
很多时候,我已经没有了感觉。麻木,空洞,机械。只有小迟,一直在我身边。她不在乎我会不会说话,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哑巴。
就算九姨太不是我的生母,但十四年的养育之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在我心里,她永远都是被我叫做娘的人。
却偏偏,死状那样触目惊心,让人头皮发麻。而,凶手难道就是三娘?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三娘的屋子被铁锁封住了。没有人敢跨进她的屋子。
虽然大家都想知道她害死九姨太的原因,却终究没有人敢进她的屋子去搜寻线索。
谢家大院里,从来没有侦探,只有贪图热闹的人。
三娘也变成了哑巴。不管众人如何盘问拷打,她始终坚持不肯说出一字半句。给她饭,她就吃。给她水,她就喝。生活对她而言,退化成最基本的求食。
大院里开始传说,传说三娘的屋子里有人在说话。
很多人都亲耳听到过。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哀婉凄楚,哭声悲切。
许多个夜晚,家丁们巡逻经过三娘屋子外面,都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屋子里有女子的啼哭声。
那声音缥缈,仿佛在说:“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暗夜中,那啼哭声凄厉哀呦,仿佛摧人心肺。
传说总是越来越邪乎,越来越令人害怕。
据说,很多人还亲眼见到三娘屋子里有人影在闪动。
说的人有鼻有眼,神情严肃。听的人悚然动容,表情惊惶。 第九章 北院私语
我当然没有再去过三娘的屋子。事实上,自从在她的屋子里发现了母亲的尸体以后,我就被父亲接去东院居住。
东院是谢家大院里最大的一个院落。亭阁池塘,重楼回廊,数之不尽。父亲、六姨太和七姨太都在东院里住着。现在又多了一个我。仿佛小小一个隔离的世界,里面尽是得宠的人。
我始终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对我特别关照?他有他自己的孩子,六姨太和七姨太都为他生下过亲骨肉。
为什么他却对我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杂种刮目相看?
我相信他一直在私底下偷偷查我的来历。有时候,我想着想着,感觉一片迷茫。我到底是谁?我究竟是怎么来到谢家的?我的生母是谁?我的生父又是谁?
七姨太是个老实人。她儿子今年才十一岁,有些轻微的弱智。父亲不无遗憾。他自认为自己是那样聪明绝顶的一个人,没想到最贤惠的一个老婆生下来的居然是个弱智。心里懊恼,嘴里又不能骂。每次看到七姨太温柔哀怨的眼神,他就不忍心再责怪。
我在东院的出现,对七姨太来说,只不过是多了一个人。对六姨太而言,就是多了一个敌人。威胁,不言而喻。
一开始以为我只是一个私生子,后来得知我连私生子都不是。她暗地里,心花怒放。偏偏八娘又不争气,生了个女儿,尚是一个哑巴。她根本没有后顾之忧,以为再也没有人会和她儿子争。她和她的儿子,尽享谢家将来的荣华富贵。谢朋玉的家产,本就是铁板上的钉,案板上的鱼。
我的突然得宠和入住东院,无疑给了她一个沉重的打击。
这么多年,她辛辛苦苦,战战兢兢,害怕每一次的意外和变数。年轻时,更是铲除过许多对手。
年近四十,心力都不如从前。
现今对我,她竟然下不了手。也不敢下手。
当年的勇气不在,如今,人已老迈。常常在半夜里突然惊醒,冷汗叠出。有些人影在身边飘忽,像是鬼魅魂魄。她心底清楚,害过的人终究会来报复。
可惜她不信佛,她只相信自己。
天气阴冷,蒙蒙细雨。
六娘独自一人撑伞走出东院。
小迟一直在院子里和我玩丢手绢的游戏。看到六娘撑伞出门,她哇哇大哭,伸手指向六娘的背影,泪水涟涟。
我逗她:“小迟不哭,小迟不哭。哥哥丢手绢给你看!”我将手绢在空中漂亮地划过一轮弧形,然后轻轻接住,“小迟要不要学?”
小迟拉着我的袖子,指向六娘消失的门洞,哭得更凶。她是以为六娘在和她捉迷藏,躲在门洞后面玩。
“小迟乖。不能去那里玩,小心六娘会骂的哦!”我抱住小迟,准备朝屋子里走。
猛然间,小迟挣脱我的手臂,跌跌撞撞向门洞那边跑去。
我摇头叹息着追上前,她小小的身影仿佛一团粉红的影子。
六姨娘是往北院去了。
我拉着小迟,悄悄跟在六姨娘身后。
下午一点四十分,丫头们都在午睡。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到来,也没有人会在意我们的存在。
六姨娘走得很快,小脚踩在碎石路上,竟然没有溅起多少的雨水和泥浆。
虽然年过四十,从背影看去,她仍可算得一个窈窕美人。说穿了,若她不美,父亲当年又怎会娶她进门?
父亲的九个老婆里,又有哪一个不是美人?
我用手掌遮在小迟的头顶,无济于事地为她做出伞的形状。小迟的眼睛紧紧盯着六姨娘,不肯放松片刻。
东院往北有个小院子,那是死去的四姨娘和五姨娘的住处。听说,四姨娘原本是父亲最得宠的姨太,最先一直是住在东院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赶到了北院,没几个月就死了。
向来北院是被人称做冷宫的。连丫头和家丁都不愿意往北院跑,六姨娘现在跑去北院干什么?
难道她是去看望五姨娘?
六姨娘果然是去看五姨娘的。
五姨娘没有呆在屋子里。这么冷的天,尚下着雨,她居然坐在一个凉亭里绣花。衣衫单薄,神情痴迷。
“六妹,你来了。许久不见你了。”五姨娘看见疾步走进凉亭的六姨娘,微微起身,“你看,六妹。我新绣的鸳鸯,好不好看?”五姨娘举起手中一块布伸向六姨娘。
我抱住小迟,躲在凉亭后面的一座假山里。我伸头去看那块布,心顿时凉了一截。
一块坑脏的纱布,上面还有两滩酱油渍。五姨娘看着它的表情,却俨然是一幅鸳鸯戏水图。 难道五姨娘竟然是一个疯子?
难怪父亲会把她赶到北院来住。可是,好好的五姨娘怎么会变成一个疯子呢?
六姨娘一把扯过纱布,摔在地上:“呸!你越发的疯了。”
五姨娘也不生气,只是嗤嗤地笑:“前几天,老爷来看我了。他和我说了好多的话,他说我的病快好了。只要等我的病一好,老爷就会接我去东院住呢!”
六姨娘冷笑:“你别痴心妄想了。”
“真的,六妹。你好长日子没来看我,自然不知道我的近况。”五姨娘拉着六姨娘的手,“连老爷都说我如今说话是愈发正经了。”
“你和老爷说了些什么?”六姨娘徒然声音尖锐,充满恐惧,“你快告诉我,你对老爷说了什么?”
五姨娘坐在冰冷的石凳子上,慢悠悠地说:“我对老爷说,宗堂小少爷长得真是越来越像您了!”
猛然间听到她们提及我的名字,我的耳朵立刻竖起。
五姨娘接着说:“老爷还问我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说,老爷,您糊涂了。哪有儿子不像老子的?老爷就摸着我的脸……他摸着我的脸……”五姨娘的声音低了下去,沉湎在回忆中,“老爷已经很久没有摸过我的脸了……”
六姨娘追问:“还有呢!老爷还问了你什么?你还说了些什么?”
五姨娘却不再说话。她突然沉浸在那刻久违的温柔里。
失宠和得宠一样,在乎的人永远都在乎,不在乎的人怎样都不在乎。
只是她的话让我感觉震惊。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和父亲长得像过。不敢想,不能想,也不该想。
我不是他的儿子,我怎么可能会像他?只是此刻回忆起父亲面容,竟然真的有种相似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对谢家,我早已厌倦、厌恶、厌烦。
六姨娘默默看着凉亭外,声音很轻:“五姐,这几天,我老是感觉身旁有东西。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五姨娘抬起头紧张地四处看看,点着头:“我怕。六妹,我害怕。她们来找我们了。一定是她们来找我们了……”
“呸!你就胆子小,怕个屁!当初也是,要不是我在后面护着你,你怎么下得了手!”
五姨娘缩着脑袋:“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你的话,如今我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你知道吗?”
她的眼睛因恐惧而收缩:“她们说了,她们在梦里说的,该还的迟早要还!”
六姨娘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低沉着嗓音:“我连活人都不怕,难道还会怕它几个死鬼?!”
突然间,小迟打了一个喷嚏。我连捂住她嘴巴的机会都没有。我茫然不知所措,只知道她们两人间一些很重要的秘密,是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的。而我,居然躲在假山后面窥听,简直是在找死。
一瞬间。空气中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寂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许久,六姨娘看向五姨娘:“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没?”
五姨娘颤抖着对空中连连作拜:“你们不要来找我。求求你们不要来找我。都是……都是……她教我这么做的,全是她——”她的手直直指向一旁的六姨娘,“全是她!要找就找她。”
六姨娘冷笑着,回眸望向假山这边。我紧紧拥着小迟,感觉心要跳出胸腔了。我不敢再看她们,缩在假山后面,一动不敢动。
六姨娘缓缓的,语音平静:“是我教的又如何?你们活着时候我不怕,难道你们变做了鬼我就会怕?”
她顿了顿,继续说:“白香罗,当年老爷最宠的就是你。可我从来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以为你可以母凭子贵永远压在我头上?呸!你也配!”
五姨娘冲上前,用手捂住六姨娘的嘴:“六妹,别说了,别说了。我听见……听见有孩子的哭声。那一定是……是大宝来了……”
六姨娘的眼珠子转动,猛然间一个快步,冲入假山边的芍药丛里。
那一瞬间,我的心冷掉一片,几乎以为她已经看见了我们,正准备护着小迟做最后的挣扎。却蓦然听见芍药丛里有人惊呼着跳出来。
是八娘。居然是八娘。
“怎么!八妹难得雅兴,竟然跑来北院看风景?”六娘的口气冰冷冷的。
八娘拍拍身上的泥土,闲步走到凉亭里:“我也是闷着无聊,想偷偷跟着六姐到处走走。没想到,竟走来了这里。”
五姨娘拍着胸脯说:“八妹,你刚才一个喷嚏可吓死我们了。我还以为是香罗和大宝——”
“住嘴!”六姨娘厉声打断五姨娘的话,转头对八娘微笑,“五姐向来疯疯癫癫,你又不是不知。”
我心里想,八娘一定会说她没有打过喷嚏。我的手心里满是冷汗,紧紧攥着拳头,整个人仿佛僵化般。
八娘从怀里掏出丝巾,随意拂了拂凉亭中的石凳,缓缓坐下来:“我倒还真的不知道呢!原来五姐竟有这毛病?难怪这两年,老爷不怎么上心了。”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猜想六娘暂时不会发现我和小迟了。但愿我们能逃过今天这一劫。 第十章 鸳鸯帕
雨势渐渐密集。雨点打在我和小迟的身上,很冷,冷透骨髓。
我做着噤声的手势,一再告诫小迟千万不可以再发出任何声响了,小迟也懂事地点着脑袋。
我不敢再探头看她们,只能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听。
我相信,很快,谢家大院里会有一个悚人听闻的秘密出现。而这个秘密,又必然是可怕的,要人命的。
八娘看着凉亭外的雨,浅笑:“五姐六姐你们看,我才来,雨就下大了,倒有点凉,怕是催我回去了。我也该回家喝碗热汤取取暖。”
八娘说着起身离凳,却被六娘一把拉住:“怎么?八妹你才来就走?也不陪姐姐们多坐坐?”
“不必了吧!”八娘的脚已在凉亭外。
六娘冷冷地笑:“八妹你是个聪明人。姐妹们这么多年,难道我还不了解你?”
“哦?”八娘收回脚步,回头看六娘,“六姐这话听着别有用意?”
六娘哼了一声,说:“八妹你回去第一个跑老爷屋里,把在这里听到的,看到的,都告诉老爷。我说的可有错?”
八娘讪讪笑:“我不过是听到些鸳鸯蝴蝶的话,若告诉老爷,岂不是发疯。”
“怕是你听到的,不止这些吧!”
八娘徒然面色冷下来,“那你想怎么样?”她继续,“若我真的告诉别人,别说是老爷,单单二姐她,就能要了你俩的命!”
五娘顿时哭天喊地起来:“大宝!大宝你不要怪我狠心——大宝……都是她教的。是她!”五娘的手伸在六娘面前,声音尖细。
八娘冷冷地看着六娘:“大宝?听说二娘死去的儿子名字就叫大宝。该不是你们弄死的吧?”
六娘叹息着:“那孩子天生福薄,才两岁不到,就掉在井里头了。我怪心疼他的。”
八娘“哦”了一声,说:“好好的怎么会掉到井里头?这故事倒要听六姐你细细说说了。”
六娘诡笑:“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了。是我将他推入井底的。八妹,你可会到处乱说?”
八娘悚然一惊,本能地后退半步:“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难道你希望有个人来和你分家产?难道你不希望老爷日后独独喜欢你自己的孩子?”六娘笑得很大声,“谢家大院里,谁不是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八妹你该不会独善其身吧?”
八娘低头不语。
我屏息静气,等待八娘继续揭露六娘的罪行。却猛然听到八娘一声惨呼,尖利的声音透过雨幕,重重叠叠。我忍不住稍稍探头张望,整个人刹时呆住。
五娘用那块染了酱油渍的纱布,自八娘身后紧紧绕在她脖子上,眼里射出凶狠的光芒。
六娘在一旁娇笑:“八妹,你明知道五姐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却偏偏要自寻死路,我可帮不了你。”
八娘在挣扎,在喘息,在愤怒,在痛苦。却终于欲振乏力,渐渐软倒,吐出舌头。她最后的姿势是向着假山挥手,仿佛叫谁快走。
我紧紧捂住嘴巴,捂住小迟的眼睛。我不想让她看见,她的母亲被别人狠狠勒死。我不想让她看见,这世间有如此残酷的真相。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落。我知道八娘其实早已看见了我们,她是为了怕我们被五娘六娘发现,而主动现身从芍药丛里出来。可是,她一定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死在这里。也许她想到了,却已经没有退路。
她向着假山挥手,是在叫我们快逃。那一刻,我看见了一个母亲的用心良苦。
她是爱着小迟的。毕竟,她是小迟的母亲。
我是从父亲口中得知的,八娘死在了井里。
我当然知道真相,那天亲眼看见八娘被五娘勒死。至今仍让我在夜里噩梦连连。
我不敢告诉父亲那天的所见所闻,我不敢确定有多少人相信,有多少人怀疑。
我只想远远地离开这一切,仇也好,恨也好,家产也好,得宠也罢。我只想离开,逃得远远的。卷入是非,就等于把命搭入。这是八娘用她的命换给我的教训。
我的命,也无疑是八娘救的。因为这点,我更加对小迟喜爱。
父亲命令小迟以后跟我的时候,我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小迟嗤嗤地笑,她不知道八娘已经死了,她只知道从此以后她可以一直和我在一起了。对她而言,仿佛已经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了。 第十一章 宗岚的话
我经常做噩梦,梦见黑暗幽深的井底,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叫:“宗堂……宗堂……”
我看见有一只枯瘦如柴的手,于暗中伸出,摸索向我的脸。我怎么闪躲,都躲不过。那只手,冰冷彻骨,寒气逼人。
梦中惊醒,仿佛还依稀听见那个声音在远处呼唤。
我不禁怀疑是否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或者是哪里出了错。很多时候,我更像一个疑心重重的老人,时常担心有人要害我。
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多,压力就越重。
谢家大院,越来越让我不自在。
父亲开始过问起我的功课了。我也不得不重新拿起书本去私塾念书。不管怎样,识多些字总是好的。
六娘对我的敌意愈发浓烈,在父亲面前,却假装当我是宝。若不是我恰巧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倒险些被她的虚情假意所蒙蔽,以为她真待我如她儿子。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许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的狠,她的无情,她的歹毒,她的残忍,没有亲眼见过的人,不会明白。
七娘的儿子名字叫宗岚。过了年就是十二岁,虎头虎脑。比起六娘的儿子,漂亮很多,却不够聪明。
六娘的儿子从小就长得像人精,肤色黝黑,尖嘴猴腮。年纪不大,脾性却俨然已是六娘的翻版。
父亲是更宠爱宗岚的,虽然也不无遗憾。若他是个正常智力的孩子,将来是有望继承父亲衣钵的,却偏偏年幼时一场高烧让他心智从此停留在了两岁。
是命吧!六娘偷笑。再漂亮再可爱又如何?还不是傻瓜一个。谢家大院的家产注定是要给她儿子的,逃不掉。
可是,我又住进了东院。在她滚烫的心上狠狠浇了一桶凉水。让她独吞家产的希望顿时渺茫起来,瞬间遥不可及。
我甚至能够感觉,她在无人处看我的眼神,夹杂着愤恨,焦虑,失望,怨毒。
转眼又是秋天,黄叶飘零。
听人们说,三娘自从被关进柴房,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已经连饭都难以下咽。她始终没有开口说过只言片语,始终不肯说出她到底为什么要杀害九娘。渐渐的,也就没有人再问,没有人关心。
这些日子以来,大院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九娘被杀,三娘被关,五娘疯了,八娘死了。父亲的眉头紧紧锁着,不知在想什么。
他要看的人性大戏,似乎正在上演,且逐渐进入了高潮阶段。
秋叶掉的时候,满地枯黄一片。
老海的两条腿是一年不如一年,走路的时候像拖着两个沙袋。
他一边扫地,一边看着我和小迟,笑的时候,嘴角咧开了花。
“一片,两片,三片……我有六片红枫叶。你呢?”我拂去小迟头发上一片枯叶,笑眯眯地问她。
小迟掰着手指,嘴里咿咿呀呀的,随后伸出一个巴掌。
我在小迟身前的那堆枯叶里翻了几下,果然只有五片红枫叶。
我拍着手笑:“小迟又输咯!”
小迟看见我笑,也咯咯笑起。连一旁的老海也憨憨乐着。
“你们带我玩吧!”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没有回头,听出是宗岚。
我站起身,看向宗岚,他的脸上满是稚气,和他年龄不相符的稚气。十二岁的漂亮脸孔,两岁的智力,奇妙的组合。
我说:“好啊!我们在数红枫叶。你会吗?”
“我会。”宗岚蹲下身子,捧起一堆枯叶,“你看。我有那么多。”
小迟气鼓鼓地打散他手中的枯叶,哇哇大叫起来。
宗岚也气呼呼地大叫:“你干什么!干什么把我的叶子弄下来?”
小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却更气,推着宗岚。宗岚也不甘示弱,推起了小迟。
小迟人小,趔趄地往后退了几步,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水倾盆而出。
宗岚用手指着她,生气地说:“你再那么凶我,我就叫女鬼鬼来抓你。”
边上的老海猛然间脸色变白,喝他:“岚少爷,不能胡说!”
宗岚撅起嘴:“就是就是。她不听话,三娘屋里的女鬼鬼会抓她去的。”
我奇怪地问:“你听谁说的?什么女鬼鬼?”
“我娘说的。”宗岚理直气壮,“娘说如果小孩子不听话,三娘屋里的女鬼鬼就会抓他去。”
他甚至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在小迟面前晃动:“你看!女鬼鬼会抓你去,呜呜呜呜!”
小迟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止了哭声。
老海拖着扫帚缓缓走远,声音从背后飘来:“这世上哪里有鬼?全是自己吓唬自己。宗堂小少爷你可别信他的混话!”
我怔怔看着老海的背影,一片黄叶自眼前慢慢坠落,随风滚远。 第十二章 小菊园
父亲病了。是突发性中风。猛然间就瘫在了床上。
我去看过他,他老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没有了往日的霸气,全然是一个迟暮的老人。
他有时候会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宗堂,你要好好念书。将来……”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六娘就在床边伺候他喝药。
“老爷,你就放心吧!你还有宗宜呢!宗宜现今的课可是常得先生的夸奖呢!”
宗宜是六娘的儿子。六娘在撒谎,宗宜在私塾里是经常要挨先生骂的。
父亲似乎懒得理六娘,他推开药碗,说:“去,去把老七和宗岚叫来。”
六娘顿时面孔冷下来,放下碗,摔门而去。
七娘带着宗岚来到父亲床边,“老爷。身体好些了吧!”她对宗岚说,“叫爹——”
宗岚吱吱呀呀的拉着七娘的手。
父亲摆摆手:“罢了罢了!”他顿了顿,“我现在听到四处有人说,老三以前的屋子里在闹鬼?”
七娘不安地绞着双手:“好像……好像是。我也不是很清楚。”
父亲叹息着:“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个脾气。明明知道点什么,却总是不肯明说。”
七娘低下头:“其实……我有次经过三姐的屋子,我仿佛听见……听见有人在里头……”
父亲直起上身,不解:“老三被关起来也有些日子了。她的屋子也早已上了锁封掉了。谁会在里头?”
七娘徒然面色苍白,嘴唇有点哆嗦:“我……我恍惚听见那是……是……是……”她连说了三个是,却不敢说下去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你说。”
“是四姐的声音。”七娘弱弱地回答。
父亲顿时低呼:“香罗?你是说白香罗?”
七娘低头不语。意思是默认。
我已经是第二次听到白香罗这个名字了。第一次听到,是在北院的花园里,在五娘的口中。
这个名字,对我而言,有种惊悚的味道。不知为何,我觉得谢家大院里又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不会的。你一定是听错了。”父亲摇头,“香罗死了那么多年了。怎么会……怎么会是她的声音呢?”
七娘轻声说:“老爷,你别怪我多话。当年四姐和三姐的感情最好,四姐死后,三姐在屋子里整整焚香祷告了一年。现在三姐被关起来,四姐……四姐的鬼魂来找她,也未可知。”
“住口。”父亲指着我和宗岚,“在孩子们面前,不得胡说。”
七娘立即抿紧了嘴巴,不再敢说话。
父亲却又感慨起来:“当年,香罗……唉!”他长长叹息,“怪我冤枉了她。若不是我把她赶到北院去,幸许她也不至于那么早就……”
“不能怪老爷的。四姐她是因为难产而死的。”七娘小心接口。
父亲摇着头,缓缓说:“她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跟了我才两三年,不曾有过多少好日子。倒枉费了她如花美貌。”
七娘忍不住垂下眼泪:“四姐性子温柔,待姐妹们又好。谁想……”
父亲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他回忆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夜,他在戏台上第一次看到白香罗的情景。
那一出游园惊梦,那一个美轮美奂的戏子,那一个叫做白香罗的女子。
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已经暗暗决定,他要这个女人做他第四个老婆。 于是,他花了大价钱娶她过门。却没两年,弃之如旧履。
随后,他不断地娶妻,第五个,第六个,一直到第九个。
他真正爱过谁,珍惜过谁,没有人知道。连他自己,也难以说清。
往事潮水般退却。如今他已老了,回想过去,不免伤心伤神。
窗外阳光很暖。已经快入冬了,我的衣服也穿越厚。
一大早,宗岚就来找我和小迟玩。今天先生家里有事情,所以不用去私塾上课。
我们三个疯疯癫癫地在东院里跑来跑去。小迟咿咿呀呀地叫着,追赶宗岚。宗岚抢小迟的弹珠,扮鬼脸,孩子气的逗小迟。我在旁边笑的乐不可支。
若生活能永远这样开心下去,有多好。
和没有机心的人在一起,你可以不必担心他们如何算计你。单纯的人,单纯的心,单纯的笑。
好像宗岚和小迟。
忽然七娘的屋子里,响起了争吵声。
我们三个孩子悄悄趴在七娘屋外,偷听里面的声音。
是六娘的嗓门。
“老七你厉害啊!竟然能听出是白香罗那个小贱人的声音。我倒不知,原来你和她的感情也不浅。”
七娘的声音一直柔柔的:“四姐以前是小菊园的昆旦,你又不是不知。她的声音,听过的人都忘不了。”
六娘的嗓子尖刻地笑着:“我倒是差点忘了,老三和老四当年都是小菊园里的戏子。难怪她不去别的地方作祟,却独独在老三屋子里阴魂不散。”
七娘淡淡地说:“四姐都死了那么多年,六姐你又何必还这样说她?”
“你倒是会在老爷面前装好人!”六娘鼻子里冷哼一声,“其实你当年同我们一样,嫉恨她得到老爷的宠幸,难道不是吗?”
七娘无奈地苦笑:“六姐。你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般。我是一直把四姐当作好姐妹的。”
“呸!”六娘啐了一口,“你的心思我还不懂?自己生了个小白痴出来,分家产是眼看没戏了。你现在就笼络起宗堂来。七妹,你的心思我可是摸得透透的。”
我没有再听下去。带着宗岚和小迟走到别处去玩耍。
父亲的悲哀,我终于知道了。
同时拥有九个老婆,看似幸福,其实,痛苦无所遁形。
而他一心想要的人性大戏,正越演越烈。 第十三章 昆腔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六娘和七娘。
梦中的我,仿佛是躲在六娘屋子的壁橱里,窥探着六娘的一举一动。
我看见六娘在梳头。
临睡前,她总是习惯梳一梳头。
黄杨木梳,温润如玉。拿在手中,滑过黑漆长发。
日里光线太强眼,白发怎么都掩藏不住。夜晚灯火昏暗,铜镜里,她的容颜并未见老。
却,已经无人欣赏。欣赏的人早已贪恋了别人。
自然也就不再奢求有爱。只求得到家产。钱,握在手中,最真实最美妙。比感情牢固太多。
身在谢家大院,她早已明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钱来得更实在。
烛火突然跳了一下,窗户被一阵急风吹开。
六娘放下梳子,走向窗台合上窗。再回头时,徒然一惊。
铜镜前,七娘端端正正地坐着。手中拿着她的黄杨木梳,正轻轻梳着头发。
屋子里有些阴冷。六娘额头却已微微渗出冷汗。
“老七……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七娘不语,依旧重复刚才的姿势,一下一下地梳头。
铜镜里,她在浅笑,面色苍白,嘴唇艳红。倒有些像是当年白香罗在戏台上的扮相。
虽然年近四十,七娘竟也不显老。平日里见惯她的素面朝天,今日看她浓妆艳抹,倒愈发凄绝艳丽,的确曾经也是个美人。
七娘甚至还哼起了小曲,竟然是昆腔。
六娘的脸在抽搐,整个人莫名奇妙地发抖。
“七……七妹,这么晚了,你……有话要和我说?”
七娘自铜镜里望向六娘,口气淡淡:“六姐你清晨与我说的那番话,让我惶惶一天茶饭不思。”
她说话的语调,仿佛在唱戏。
屋子里依然阴冷。
六娘额头的冷汗瞬间变成热汗。
她坐回床边,弹了弹床沿。
“七妹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还有一句。”
“你问……”
“六姐你怀疑宗岚不是老爷的亲骨肉?”
“谁说的?”
“旁人都道是你说的。你时常对着众人说老爷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生个笨儿子出来?”
“是不是亲骨肉,不是我说了算。”六娘撇嘴。
老七你算什么东西?凭你就来兴师问罪?
七娘停下梳头的姿势,仍旧端坐在铜镜前。镜子里,她的面色更加苍白。 “难道谢家大院里,你就容不下一个孩子?”
“你向来知道,我对这份家产是势在必得。谁都别想来争!”
六娘盛气凌人,蛮横霸道。事到如今,她不怕别人知道她的用心。她是怕别人不知道。
七娘淡淡地说:“所以当年二姐生下了大宝,你就将他推入了井底。”
六娘猛然盯住七娘:“你胡说些什么!”
“四姐那时好好的怀着孕,忽然就被老爷赶去了北院,想必也是你的功劳吧!”
六娘好整以暇地轻笑:“既然你都猜到了,又何必再问。”
七娘默默不出声。
烛火跳动。她看着烛光许久,说:“我知道了那么多事情,六姐你也不会放过我吧!”
六娘冷哼一声:“你明明知道,还来找我。”
七娘“腾”的一声从凳子上站起,转过身看六娘。
烛火剧烈闪烁,照在她脸上,有种惨白的凄厉。愈发像白香罗。
六娘不禁后退半步。
七娘没有说话,和六娘坚强对视。
过了许久,才将手中的梳子缓缓递给六娘。
她说:“我走了。”
六娘接过梳子,七娘手指冷的像冰。
她来的奇怪,走的也奇怪。
就为这两句话,又何必单单来问她六娘?白天说的话,晚上就质问。
要怪也只怪她自己嘴快,心里藏不住话。可那又如何,她六娘怕过谁?
老七她装神弄鬼,以为扮成白香罗的样子,就吓唬得了她?
七娘走后,一阵急风在六娘屋子里打了个转,顺着屋门吹出。
我有些凉意,紧紧瑟缩在壁橱里。
忽然,我从梦中醒来。身上的被子都落在了地上,难怪梦里会冷。
我回忆方才的梦境,恍惚中,竟然像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样。
六娘和七娘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个梦,难道是在梦游? 第十四章 翠红衣
清晨的空气有些湿漉漉。
昨晚大概是下了一点小雨。微凉。
我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不清不楚,不干不净。
做糕点的阿香突然在六娘的屋子里惊声尖叫。
惊叫声几乎穿透了屋梁,耸入云霄。
她从六娘屋子里掩面而出,撕心裂肺地喊着:“不得了了!六太太死了!不得了了,死人了!”
七娘在院子里很理智地呵斥住她:“什么事情大声嚷嚷?老爷和少爷们还在睡着觉呢!”
阿香的脸吓得刷白刷白,没有血色:“七……七太太……您快看看去,六太太她……她好像死了。”
“住嘴。”七娘微微皱眉,“老爷病还未好,你这样叫喊,岂不是不给老爷安心?”
阿香果然立刻住了口,神色间却仍然惊恐万状。她迟疑着,不安地站在七娘面前,仿佛还有话说。
七娘问:“怎么了?还不去厨房做活?你明知老爷每天晨起要喝一碗你炖的葱花鸡蛋的。”
“是。”阿香转身向厨房走去,却又忍不住回头说,“七太太,六太太那样子……那样子……”她欲言又止。
“你说。”
“六太太那样子……倒像是旧年里四太太在戏台上的扮相。”
我悄悄放下窗格,悄悄躺回床上。
我的脑中不断涌现出昨晚那个梦境。
微暗的烛火,一阵急风,脸色苍白的七娘。
奇怪的姿势,一下一下地梳头。
为什么我昨晚会做这样一个梦?
这个梦和今天六娘的死又会有什么关系呢?
猛然,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某个念头。但我回头再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念头。
我有些急躁,敲了敲脑袋。我知道这个念头很重要,可惜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父亲已经在那边屋子里叫了起来:“老七,是什么事情?”
七娘连忙进了父亲的屋子。
半盏茶功夫,父亲拄着拐杖颤颤危危地从屋子里挪了出来。
这几个星期,父亲的中风似乎好了很多,每天有大夫为他扎金针,疗效看来不错。
本来以为父亲再也起不了身,没想到,竟然还能走起路。
父亲老了。
微凉的清晨,蓦然见到他,竟恍如隔世。
任何人都会老,是渐渐老去,渐渐憔悴,渐渐学会寂寞。唯独父亲,却承受得更快更多更心酸。
他的九个老婆里,大娘早已仙逝;二娘静坐向佛二十多年,几乎不问家事;三娘如今关押柴房中,未有人理;四娘于多年前难产而死;五娘疯了;七娘是个老实人;八娘无故坠井身亡;九娘死状恐怖。
到如今,所剩不多的几个老婆里,连六娘都……
死了。
难道这就是他要看的人性大戏?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难道这就是拥有九个老婆的代价? 六娘还是和往常一样,静静躺在雕花木床上,紫色帷幔轻轻随风飘动,带着种惆怅的味道。
她的脸上涂脂抹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衫齐整,脚上甚至还穿着绣花鞋。
脸很白,涂满水粉的白。嘴很红,血一般的红。头发上还插着一柄黄杨木梳,是精致小巧的梳子。
仿佛戏台上,她正身披翠红衣,足登流苏鞋。唱着一出再生缘。
『想当初芙蓉帐暖人年少,可意处情谐意调。指望那秦台相并紫鸾箫,共灵妃乘雾飘摇。今日里啼残春去鹃悲蜀……』
可惜,她从来就不会唱戏。亦不会再有机会唱戏。
六娘死的这一天,黄历上写:宜嫁娶。
父亲在颤抖。他一直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却终于忍耐不住。
他几乎在咆哮:“为什么!为什么!她……她怎么会死的?”
七娘在旁边扶住父亲,泪眼婆娑:“老爷,不要动怒。……想必是,是六姐误服了毒药,才……”
父亲喘着气说:“把小丫头找来。快去!”
七娘揉着父亲的背脊,轻轻说:“老爷,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你说。”
七娘忽然附耳对父亲说:“老爷,六姐这样子,您难道不觉得熟悉?”
她又接着说:“您瞧这妆面,这发式,这衣裳……竟活生生是个白香罗啊!”
父亲悚然看向死去的六娘,眼皮忍不住跳动。
他不解:“老六平时并不喜欢听戏,怎么会这种装扮?”
七娘抬眼看了看四周,语音微颤:“老爷,我看是四姐阴魂不散,缠住了六姐。”
父亲厉声喝她:“住口!香罗死是因为难产,和老六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七娘小声嗫嚅着,“当年要不是老爷您听信了六姐一句话,怎么会无缘无故将四姐赶去了北院?”
父亲又要发作,却猛然沉默下来。
七娘幽幽地,带着眼泪哽咽:“四姐死的那会儿,可是求着要见老爷您一面啊!她其实是怨死的……现在,她怕是,怕是要一个个来报仇了……”
父亲打了个寒噤,脖颈后徒然感到一片凉意:“她……她……真的是她……是香罗回来了?”
“您看可不是呢!”七娘吓得瑟瑟发抖,“连厨房的阿香都说像!老爷——”
父亲摆摆手,费力挪步走出六娘的屋子。他忽然觉得很冷,冷透骨髓。
他对着管家说:“今晚去请妙清寺的和尚。开坛设法,悼念亡魂。”
父亲走后,我终于想起那个一直要找出来的念头是什么了。
戏子。
是的,戏子。原来就是戏子。
梦里,是七娘的妆扮仿佛戏子。而今天,却看见打扮成戏子的六娘死了。
为什么在梦里是七娘,而现实生活中,却变成了六娘呢?
她们和曾经是白香罗的戏子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而白香罗,她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事到如今,却总是在别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所说的事情总和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呢?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第十五章 和尚作法
妙清寺的和尚晚上就到达谢家大院。一行十二个人,身披袈裟,脚穿芒鞋,还带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为首的老和尚年事已高,道貌岸然,颇有古意。
父亲派人把大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有的人都请到东院花园中。我拉着小迟,站在人群里,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发现每个人的神色竟然都不一样。慌张,嘲弄,窃喜,各色各样,眼花缭乱。
晚间的风已经很凉。东院花园里树影婆娑,风声鹤唳。今夜有星无月,无数亡魂飞舞。
我紧了紧小迟的手,做手势问她冷不冷?
小迟遥了遥头,意思是不冷。
我还想再问问她要不要我抱着,父亲的声音猛然间响起来:“今夜把你们叫来,想必你们自己心中也都已经明白是为了什么。”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这几个月来,谢家大院出了许多事,很多人死了,且不明不白。我知道你们都怀疑是四姨太白香罗的鬼魂作祟。所以今天请了妙清寺的方丈来为她做法,悼念亡魂。希望从此家宅安宁。”
他看向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若以后再听闻谁到处说有四姨太鬼魂这样的胡言乱语,你们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处置他。”
众人无语,都低下头,生怕不小心被父亲凌厉的眼神扫到。
父亲转身恭敬地对老和尚说:“方丈,不如就请开始?”
老和尚抬头望了望夜色,低头掐指算了一会儿,才慢慢点头:“是时候了。众人退后,开坛设法。”
父亲指挥众人往后退了三大步。
老和尚从包袱里取出三支手腕粗细的烟,吩咐另一个和尚点燃,插入泥土中,摆出一个三角形。
然后又从身后取出一柄桃木剑,对着三根烟的中心喃喃自语。
所有人都看着那三根烟,目不转睛。
有风吹过,阴风。
阴沉的风低低在东院里盘旋呼啸,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随风而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是牡丹亭。旧年里我曾听小菊园的戏班唱过这出戏。所以我一听便知。
这歌声带着昆腔,哀婉凄楚,时断时续。
老和尚在念经,父亲的神色大变,家丁丫头们窃窃私语。
谁都知道,这是四姨太白香罗当年最喜欢唱的段子。最喜唱,也唱的最动听。曾经迷住了父亲,用这歌,用这喉,用这声。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想当初,白香罗轻轻折腰,薄唇半点胭脂,黑发如云盘起。谢朋玉醉眼迷离,动了情,动了心,恨不能到台上和她一起唱。
他娶了她做第四个老婆,也恩爱过,也缠绵过,也温存过。却听信了六娘一句话,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
其实他应该知道的,她只有他一个男人,只为他付出过,怎么可能有别人的孩子。他应该知道,却偏偏听信了谗言,将她赶到了北院,令她郁郁而终。
『又不是曾经兵火,似这般狼藉呵,敢断肠人远,伤心事多?待不关情么,恰湖山石畔留着你打磨陀……”』
又一阵风夹着歌声吹来,缓缓的,不急不徐,弥漫进夜色中,弥漫进树影里,弥漫进每个人的心底。谢朋玉皱紧眉头,轻轻叹息。
徒然间,耸立入天的三支烟中,有一支烟拦腰折断,上半截塌了下来。
一刹那,所有人怔住。每个人的心头都越过一丝不祥的阴影。
老和尚的脸色也变了。
他从另一个和尚手中拿过木鱼,对着倒下的那支烟念了很多经文,然后闭上眼睛开始敲打木鱼。
没有人敢动,没有人敢说话。每个人都感到背后冷飕飕,阴丝丝。这风,这歌声,这树影,这夜色,仿佛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和哀怨。鬼魂游荡,谁都不敢大声喘气,害怕不小心就被鬼上了身。
过了半盏茶时分,歌声终于渐渐远去。
老和尚睁开双眼,朝人群缓缓望来。每一个被他眼神看到的人都不禁额头冷汗冒出。
终于,他的眼神停顿在了我的脸上。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的手举起,直直指向我,缓缓说:“是你。原来是你。” 第十六章 七娘
风似乎平空大了起来。
我愣愣地站在人群中,突然间手足无措。所有人都转头望着我,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狐疑。
父亲站在老和尚身旁,不解:“这是我的儿子,方丈有何指示?”
老和尚颤巍巍地说:“在他身上,那女人就在他身上。”
一瞬间,人群立刻离我有三尺远。连小迟也被别人拉走了。
我孤立无援,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夜色中,老和尚的脸带着神秘诡异的气息。
父亲震惊:“方丈你说什么?你说白……在他身上?”
老和尚点点头,对着另外几个和尚吩咐:“淋狗血!”
父亲要待阻止已然来不及了。
一盆早就准备好的狗血猛然间兜头照脸朝我泼来。
我躲闪不了,大叫一声,湿漉漉地摔倒在地上。腥气刺鼻的味道呛得我几欲昏倒。
又有两个和尚把一个大麻袋一下子套在我的身上。我眼前顿时漆黑一片,然后是两根木棍噼里啪啦打在我的身体各处。
我听见父亲的怒喝声:“你们住手!”
然后是老和尚语重心长的声音:“阿弥陀佛。谢施主,你此时若让他们住手,那女人就会一直呆在令公子的身体里。只有把她的怨魂打出来,我才能收于金刚钵中。来日替她超度,早登仙界。”
我在麻袋里大声喊:“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放开我!”
没有人再说话。木棍打在麻袋上的声音闷沉钝重。我皮开肉绽,却没有人同情。
我渐渐昏迷,渐渐失去意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黑暗大吼:“不是我!”
有风。又是一阵阴风。
这风更大,呼啸声中,竟有人在说话。
是个女人的声音,她说:“老七,你好狠的心。你害死老六,现在连宗堂也想害死!”
人群中有人低呼:“是三姨太,是三姨太的声音。”
父亲立刻喝住打我的两个和尚:“给我住手!”
我奄奄一息,被人从麻袋里拉了出来,身上已经分不清究竟是狗血还是人血。整个人红通通的,在夜色里散发奇诡的色彩。
七娘神情异样,不复往日慈眉善目,竟然露出狠毒的神色。
父亲对着家丁说:“去把三姨太带到这里。”他转头望向七娘,“她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七娘一脸不屑,冷笑:“老爷你既然都请她出来了,又何必问我?”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七娘的脸:“老七,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也当你温柔贤惠。你……你……你竟……”
七娘撩开父亲的手臂,恨恨地说:“你是待我不薄。可那又如何?宗岚是个傻子,从小你就不喜欢他。若你百年归西了,谢家的财产自然落不到我们娘儿俩身上……”她顿了顿,哽咽着,“我一个女人,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儿子想。老爷,你娶了九个老婆,你明知我们之间不可能相敬如宾,情同姐妹的……”
父亲仰天长叹,指着老和尚说:“所以这些和尚也是你买通的?想趁机嫁祸给宗堂?”
七娘低下头,幽幽地说:“那天夜里,我给了六姐一把梳子,梳子上抹了毒药。她用梳子梳头,自然就中毒而死,却不会有人查到死因。她的发髻,她的衣裳,她的妆面,都是我替她弄的。我要让你们都以为她是被白香罗索了命。唉……”她轻轻叹息,“六姐平时心直口快,得理不饶人,我是一直有些怕她的。我,我恨不得她死了。我把死因推到白香罗身上,你们都没有疑心。老爷你要请妙清寺的和尚做法,我又正好让宗堂小少爷当替死鬼,岂非一举两得?”
父亲颤抖地说:“你好毒的心!”
七娘冷笑:“比起老爷您的无情,我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父亲不再说话,摆摆手,家丁们立刻将七娘五花大绑。
一直沉默没有出声的二娘缓缓走近老爷,温柔说:“老爷,已经三更。有什么事,也明天再说吧!让大家都回房去,还要请大夫来看看宗堂。”
父亲点点头,走向我,蹲下身,想伸手摸摸我的脸,又缩了回去。
“老爷,更深露重……”
父亲站起来,望着二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我知道。”他转头对众人,“你们都回去吧!三姨太也暂且先关在东院客房里。老海,去请王大夫来。”
老海答应了一声,与丫头们一起将我抬回了房。
行前,我看见许久未见的三娘被人搀扶着走来。 第十七章 谢家大少爷
三娘看上去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个老人。才不过四十多岁,却头发花白,枯瘦如柴,整个人全然不复往日的神采和容颜。
她忽然远远站定,站在远处与我对望。我们四目相顾,相顾无言。黑暗中,像两头对峙的野兽。她是穷途末路,我是狼狈不堪。
老海站在我身边喊着:“少爷,进屋吧!”
我点点头,不再看三娘。丫头们抬着我进屋。有风吹来,我隐隐约约听到三娘在远处笑。那笑声,就像撕裂的布帛,触人伤口。
大少爷回来了。
三娘的儿子宗国大少爷回来了。
不知道这个消息算不算捷报。我的大哥,父亲的大儿子,离开谢家那么多年,久到几乎所有人都忘记有他的存在。他却突然回来了,猝不及防出现在每个人意想不到的时候。
有多少年?七年?八年?还是九年?是整整十年了。大哥十八岁离家求学,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在我心底,他一直是一个有抱负有理想的好男儿。我知道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呆在谢家大院一辈子。他不甘心,也不屑。
现在他回来了,又那么突然。我猜他是收到三娘被囚的消息,所以才这样风尘仆仆地赶回家。
十年未见,他依然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遗传了父亲的优点,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
他西装革履,我布衫绸裤。他高大英挺,我瘦弱苍白。
站在他面前,难免我会自惭形秽。
我果然没有猜错。
大哥一回来,连箱子未及放下,就冲进父亲屋子里质问父亲:“爹,你怎么能这样对娘?”
父亲拄着拐杖钝重地敲在地上:“你……你这样和我说话!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我只知道爹一定是冤枉了娘。我知道娘根本不会做错事情。”
父亲斜睨着他,冷笑:“所以你十年不愿回家,直到听见你娘出事,你才肯回来?”
大哥重重放下箱子,重重脱下身上大衣,空气中扬起一层灰:“现在北方局势紧张,我根本没有时间回家。若不是前两天有飞鸽传书给我,我——”
大哥忽然很狐疑地望着父亲:“爹,你最喜欢飞鸽传书了。难道是你……”
父亲淡淡地说:“除了我,还有谁。”他变得语重心长起来,“宗国,我老了。你的弟弟们却都还小,谢家大院迟早需要一个人打理。若我不这样做,你怎么肯回来?”
“爹,我走的那年,就对你说过。我不会呆在谢家大院里,我不会每天为了钱而算计。”大哥又开始慷慨陈词,“爹,外面好大,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怎么可能困守在一个旧式的宅院里当一个管家?”
父亲被刺痛了,深深地被刺痛了。不错,他每天都在为了钱而算计。在一个旧式的宅院里,管天管地管东管西,管老婆管家丁,管儿女管丫头,名副其实的管家。
外面的世界当然很大,可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北方的局势一直紧张,再怎么打仗,他相信总有政府保护。和他都没有关系。
有关系的只是这个家而已。这许许多多的老婆和儿女,这些鸡零狗碎,这些勾心斗角,这些人性的大戏小戏,这些为了财产演出的一幕幕丑剧,构成了他的一生,他的全部,他的命。
父亲低低笑起:“是啊!你怎么可能回来做一个管家?你在外面什么没有见过,怎么可能还回到一个老式的家庭里当一个没有出息的管家?是我老糊涂了……”他拍着大哥的肩,“我不该让你回来的。我还有其他儿子,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是我老糊涂了……”
大哥的头低下,他看出了父亲的伤心,却无言劝慰。他该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
也许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替父亲管理这个家。而恰恰,这也正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他的理想漂洋过海,怎么可能被堵在一个封建家族里?
二娘静静出现在父亲的屋门口,欲言又止。
父亲转头看向她:“有什么事?”
二娘轻轻地说:“老爷,三姨太……她……”
父亲看了大哥一眼:“有什么话你说!”
二娘为难地说:“三姨太吵着闹着要去她原先住过的屋子里。可是老爷,那间屋子因为闹鬼已经上了锁。如今……难道要开锁不成?”
父亲叹了口气:“能得九妻,一生何求。我这一辈子,本该无憾了。”他走出屋子,抬头望天,“可惜,到今日,我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没有得到……”
天空徒然下起小雨,仿佛在呼应他的话。
那一瞬间,我的鼻尖酸楚,有种想哭的冲动。 第十八章 枯骨
秋天的雨,秋天的树,秋天的心情,秋天的谢家,秋天的我。
小迟两岁了,而我也到了弱冠年纪。
突然十六,突然长大,突然懂事,突然发现世界原来不只是谢家大院。
父亲的精神不如从前了。自从年前受到一次惊吓后,整个人都开始恍恍惚惚。二娘更加虔诚地每日里上香祈祷,希望菩萨能够保佑谢家一切平安。
说起那次惊吓,所有看到的人至今仍旧心有余悸,我也不能例外。
还记得那天也是蒙蒙小雨。
三娘执意要去她原来住的屋子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那间屋子闹鬼已久,家丁丫头们都说夜夜能听见屋子里有女人在哭泣,有人影在闪动。
暗夜中,啼哭声凄厉哀呦,仿佛摧人心肺。
那天大家都围在三娘屋子门口,想要看看屋子里究竟有什么。
我也混在众人中间,虽然父亲一再警告说小孩子不可以看这些东西,但我还是偷偷地挤进人群里。
因为我也很想知道三娘屋子里究竟有什么?到底有没有鬼?
甚至我比任何人都更加迫切地想知道。因为我曾经在那里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你回来了?
没有人能够了解我当时那种惊悚与震颤。所以,我一定要知道三娘屋子里究竟有什么东西?我也希望能够从她嘴里知道,她当时为什么要把我娘的尸体藏在樟木箱子里?我娘究竟是不是她杀的?
虽然是白天,天色却并不亮堂,空气里还是有丝丝的阴冷。飘在背脊上,像一双冰冷透骨的手在抚摸,不寒而栗。
三娘用沙哑的声音说:“开锁。”
有丫头走到门前,低头开锁。她没有注意到从门缝低下缓缓溢出的液体。那姜黄色看似粘稠的液体正慢慢浸过她的布鞋。
空气中突然充满了一种古怪的味道。
铜锁落地,屋门嘎然而开。
一阵灰迎面飞来,一股难以形容的厚重恶臭在屋子里盘旋不散。
屋子里很暗,晦涩的暗。屋子里很臭,腐烂的臭。
父亲沉着声音说:“上灯。”
灯立刻点亮。
所有人看着三娘,三娘的脸色已经变了,变得惨白一片。
她努力在人群中搜索我的脸,她在找我,用颤抖的语音:“宗堂——宗堂……宗堂在哪里?”
我不得不从人群中挤出身体,嗫嚅:“三娘,我在这里。”
三娘一看见我,就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死死抓住我胳膊,说:“宗堂,你一定要看着。你一定要看着……”
犹记得,半年前的她,尚且雍容华贵,体态丰腴。而现在,什么都变了。她不是以前的她,我也不是以前的我。时间是杀手,谋杀了一切。感情,身体,财产,生命。
我问:“三娘要我看什么?”
三娘不语。
她指着屋子角落里一个雕花黑漆长柜,久久指着。
每个人都看向那个长柜,都看到长柜底下有一滩姜黄色粘稠的液体,它渐渐蔓延在所有人脚底。
也许更像一滩污渍,覆盖在所有人的心头。
三娘冷冷地看父亲,冷冷地说:“老爷,这个柜子还是由你打开为妥。”
父亲犹豫着站在柜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没有问三娘为什么要他打开为妥,他似乎已经有些明白,却又不敢确定。
许久,父亲终于拿着钥匙,双手伸向柜子,打开锁。一阵清脆的声音响过,衣橱的门嘎然而开。
这定然是我这一生中所能够见到最恐怖的场景了。这感觉应该不亚于青青打开樟木箱子看见母亲尸体的震惊和绝望。
黑暗狭长的柜子里,一瞬间涌出无数只苍蝇和蛆。扑面而来,夹杂着浓烈的腥臭和腐肉的味道,令人作呕。
几盏灯同时照向柜子。一刹那,每个人都怔住,鸦雀无声。
随后,所有人同时惊叫起来。尖叫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掀翻屋顶。
一具几乎不成人形的骨架盘腿坐在衣橱里,两只手臂用力向前撑着。空落落的骨架上,尚挂着一条条腐烂的肉,肉上爬满了蛆。头发很长,长到腰际。眼珠子瞪得很大,腐烂的大。生蛆的肉,褐色的骨,无数只虫子从衣橱里蜂拥而出,好像赶集。
骨架的右手手腕上,有一只镯子,金镯,精致的花纹,曾经是巧手金师绘制的繁复图案,象征着荣华富贵。如今,在枯骨上,红尘一梦,烟消云散。
父亲啜泣着:“是香罗的金镯子,是香罗……” 第十九章 遗恨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纷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哎,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风吹来,三娘突然低低哼起了小曲。
一刹那间,阴暗恶臭的屋子仿佛变成了香粉雕花的戏台。
三娘抬眼,手指如兰,踱步转身,枯瘦干瘪的脸上竟焕发出异样神采。
想当初,小菊园,雕栏玉砌,香车宝马,满堂宾客,好戏连台。
她和白香罗,十指紧扣,描眉画目,姐妹情深。
她说过的,香罗,我在就你在。
于是,她嫁给了谢朋玉,香罗也嫁给了谢朋玉。
谁知道,深宅大院,人心叵测,勾心斗角,日夜不宁。
为了一份财产,众人表面上互称姐妹,暗地里各自心怀鬼胎。
于是,这么多年,她苟且活下,却不敢把儿子留在身边,害怕别人谋害。
于是,枉自牺牲了白香罗,且找不到一个办法拯救。
三娘低低笑起,看向父亲:“老爷,您还记得这支曲子么?”
父亲点点头:“我记得。”
三娘幽幽地说:“老爷,事到如今,死的人死了,害人的人都已被抓起,谢家大院终于清静了。”
父亲缓缓望向周围的人群,他九个老婆里,如今已只剩下二娘三娘和发了疯的五娘。
回首前尘往事,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老爷,您一定想问问我,为什么白香罗的骸骨会在这个柜子里?为什么她会死得这样惨?为什么您原本最心爱的女人竟然会是这样的死法?为什么她到死还是两只手撑在柜子上?您为什么不问?您难道不想知道么?”
三娘的话里带着愤恨,带着怒意,带着伤感,咄咄逼人,逼得父亲无颜以对。
许久,他叹息着哽咽:“香罗,我对不起你……”
三娘的眼眶也已经湿润:“老爷,其实这么多年……白香罗她……她一直都没有死……”
父亲一下子抬起了头,目光中带着疑惑和震惊。
所有人都不敢致信地望着三娘。
三娘冷笑着:“若我没有被你们抓起来关进柴房,白香罗到今日仍该活着。可是,宗堂——”她直直看向我,看得我几乎要哭出来,“你为什么要翻我的樟木箱子,你为什么!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难道你时至今日还是不明白吗?”
我不解:“三娘,我不懂。你……你把我母亲的尸体藏在箱子里,难道我……”
“我不杀了她,她早晚会害了你的。”三娘痛哭流涕,“若她一直不知道你非她所生倒也罢了,她一旦知道了,怎么还会对你一如从前?”三娘转脸向父亲,“老九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她的屋子里,怎么容得了别人!”
我大叫:“我母亲不会害我的。三娘,这么多年,你一定以为所有人都无情无义,其实不是的,三娘,你错了。我母亲一直对我很好很好。”
“对也好,错也罢。总之我不容许有人能够危害你。所以我杀了她,我始终不相信她会好心对你。”三娘又轻轻笑,“还有那个傻丫头胭脂,看到我一个人在屋子里说话,就疑神疑鬼起来。其实,我是在和白香罗说话呢!老爷,您一定想不到,原来这么多年,白香罗就一直藏在我这个柜子里,每天由我给她送吃送喝。”
我惊怒:“胭脂也是你杀的?”
“我当然要杀她。若是她不小心把我的事情说与旁人听,别说是白香罗,就连我,都会死。老五老六老七和老八她们,你道都是省油的灯?你又不是没亲眼见过,她们是怎么杀人的。”
“我……”我张口结舌,徒然间想起北院凉亭里,五娘和六娘勒死了八娘的情景。背脊一片寒凉。
父亲黯然:“现在还提那些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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