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o_shude
发表于 2008-8-29 11:40
于是,他花了大价钱娶她过门。却没两年,弃之如旧履。
随后,他不断地娶妻,第五个,第六个,一直到第九个。
他真正爱过谁,珍惜过谁,没有人知道。连他自己,也难以说清。
往事潮水般退却。如今他已老了,回想过去,不免伤心伤神。
窗外阳光很暖。已经快入冬了,我的衣服也穿越厚。
一大早,宗岚就来找我和小迟玩。今天先生家里有事情,所以不用去私塾上课。
我们三个疯疯癫癫地在东院里跑来跑去。小迟咿咿呀呀地叫着,追赶宗岚。宗岚抢小迟的弹珠,扮鬼脸,孩子气的逗小迟。我在旁边笑的乐不可支。
若生活能永远这样开心下去,有多好。
和没有机心的人在一起,你可以不必担心他们如何算计你。单纯的人,单纯的心,单纯的笑。
好像宗岚和小迟。
忽然七娘的屋子里,响起了争吵声。
我们三个孩子悄悄趴在七娘屋外,偷听里面的声音。
是六娘的嗓门。
“老七你厉害啊!竟然能听出是白香罗那个小贱人的声音。我倒不知,原来你和她的感情也不浅。”
七娘的声音一直柔柔的:“四姐以前是小菊园的昆旦,你又不是不知。她的声音,听过的人都忘不了。”
六娘的嗓子尖刻地笑着:“我倒是差点忘了,老三和老四当年都是小菊园里的戏子。难怪她不去别的地方作祟,却独独在老三屋子里阴魂不散。”
七娘淡淡地说:“四姐都死了那么多年,六姐你又何必还这样说她?”
“你倒是会在老爷面前装好人!”六娘鼻子里冷哼一声,“其实你当年同我们一样,嫉恨她得到老爷的宠幸,难道不是吗?”
七娘无奈地苦笑:“六姐。你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般。我是一直把四姐当作好姐妹的。”
“呸!”六娘啐了一口,“你的心思我还不懂?自己生了个小白痴出来,分家产是眼看没戏了。你现在就笼络起宗堂来。七妹,你的心思我可是摸得透透的。”
我没有再听下去。带着宗岚和小迟走到别处去玩耍。
父亲的悲哀,我终于知道了。
同时拥有九个老婆,看似幸福,其实,痛苦无所遁形。
而他一心想要的人性大戏,正越演越烈。
tao_shude
发表于 2008-8-29 11:41
第十三章 昆腔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六娘和七娘。
梦中的我,仿佛是躲在六娘屋子的壁橱里,窥探着六娘的一举一动。
我看见六娘在梳头。
临睡前,她总是习惯梳一梳头。
黄杨木梳,温润如玉。拿在手中,滑过黑漆长发。
日里光线太强眼,白发怎么都掩藏不住。夜晚灯火昏暗,铜镜里,她的容颜并未见老。
却,已经无人欣赏。欣赏的人早已贪恋了别人。
自然也就不再奢求有爱。只求得到家产。钱,握在手中,最真实最美妙。比感情牢固太多。
身在谢家大院,她早已明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钱来得更实在。
烛火突然跳了一下,窗户被一阵急风吹开。
六娘放下梳子,走向窗台合上窗。再回头时,徒然一惊。
铜镜前,七娘端端正正地坐着。手中拿着她的黄杨木梳,正轻轻梳着头发。
屋子里有些阴冷。六娘额头却已微微渗出冷汗。
“老七……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七娘不语,依旧重复刚才的姿势,一下一下地梳头。
铜镜里,她在浅笑,面色苍白,嘴唇艳红。倒有些像是当年白香罗在戏台上的扮相。
虽然年近四十,七娘竟也不显老。平日里见惯她的素面朝天,今日看她浓妆艳抹,倒愈发凄绝艳丽,的确曾经也是个美人。
七娘甚至还哼起了小曲,竟然是昆腔。
六娘的脸在抽搐,整个人莫名奇妙地发抖。
“七……七妹,这么晚了,你……有话要和我说?”
七娘自铜镜里望向六娘,口气淡淡:“六姐你清晨与我说的那番话,让我惶惶一天茶饭不思。”
她说话的语调,仿佛在唱戏。
屋子里依然阴冷。
六娘额头的冷汗瞬间变成热汗。
她坐回床边,弹了弹床沿。
“七妹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还有一句。”
“你问……”
“六姐你怀疑宗岚不是老爷的亲骨肉?”
“谁说的?”
“旁人都道是你说的。你时常对着众人说老爷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生个笨儿子出来?”
“是不是亲骨肉,不是我说了算。”六娘撇嘴。
老七你算什么东西?凭你就来兴师问罪?
七娘停下梳头的姿势,仍旧端坐在铜镜前。镜子里,她的面色更加苍白。
tao_shude
发表于 2008-8-29 11:41
“难道谢家大院里,你就容不下一个孩子?”
“你向来知道,我对这份家产是势在必得。谁都别想来争!”
六娘盛气凌人,蛮横霸道。事到如今,她不怕别人知道她的用心。她是怕别人不知道。
七娘淡淡地说:“所以当年二姐生下了大宝,你就将他推入了井底。”
六娘猛然盯住七娘:“你胡说些什么!”
“四姐那时好好的怀着孕,忽然就被老爷赶去了北院,想必也是你的功劳吧!”
六娘好整以暇地轻笑:“既然你都猜到了,又何必再问。”
七娘默默不出声。
烛火跳动。她看着烛光许久,说:“我知道了那么多事情,六姐你也不会放过我吧!”
六娘冷哼一声:“你明明知道,还来找我。”
七娘“腾”的一声从凳子上站起,转过身看六娘。
烛火剧烈闪烁,照在她脸上,有种惨白的凄厉。愈发像白香罗。
六娘不禁后退半步。
七娘没有说话,和六娘坚强对视。
过了许久,才将手中的梳子缓缓递给六娘。
她说:“我走了。”
六娘接过梳子,七娘手指冷的像冰。
她来的奇怪,走的也奇怪。
就为这两句话,又何必单单来问她六娘?白天说的话,晚上就质问。
要怪也只怪她自己嘴快,心里藏不住话。可那又如何,她六娘怕过谁?
老七她装神弄鬼,以为扮成白香罗的样子,就吓唬得了她?
七娘走后,一阵急风在六娘屋子里打了个转,顺着屋门吹出。
我有些凉意,紧紧瑟缩在壁橱里。
忽然,我从梦中醒来。身上的被子都落在了地上,难怪梦里会冷。
我回忆方才的梦境,恍惚中,竟然像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样。
六娘和七娘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个梦,难道是在梦游?
tao_shude
发表于 2008-8-29 11:42
第十四章 翠红衣
清晨的空气有些湿漉漉。
昨晚大概是下了一点小雨。微凉。
我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不清不楚,不干不净。
做糕点的阿香突然在六娘的屋子里惊声尖叫。
惊叫声几乎穿透了屋梁,耸入云霄。
她从六娘屋子里掩面而出,撕心裂肺地喊着:“不得了了!六太太死了!不得了了,死人了!”
七娘在院子里很理智地呵斥住她:“什么事情大声嚷嚷?老爷和少爷们还在睡着觉呢!”
阿香的脸吓得刷白刷白,没有血色:“七……七太太……您快看看去,六太太她……她好像死了。”
“住嘴。”七娘微微皱眉,“老爷病还未好,你这样叫喊,岂不是不给老爷安心?”
阿香果然立刻住了口,神色间却仍然惊恐万状。她迟疑着,不安地站在七娘面前,仿佛还有话说。
七娘问:“怎么了?还不去厨房做活?你明知老爷每天晨起要喝一碗你炖的葱花鸡蛋的。”
“是。”阿香转身向厨房走去,却又忍不住回头说,“七太太,六太太那样子……那样子……”她欲言又止。
“你说。”
“六太太那样子……倒像是旧年里四太太在戏台上的扮相。”
我悄悄放下窗格,悄悄躺回床上。
我的脑中不断涌现出昨晚那个梦境。
微暗的烛火,一阵急风,脸色苍白的七娘。
奇怪的姿势,一下一下地梳头。
为什么我昨晚会做这样一个梦?
这个梦和今天六娘的死又会有什么关系呢?
猛然,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某个念头。但我回头再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念头。
我有些急躁,敲了敲脑袋。我知道这个念头很重要,可惜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父亲已经在那边屋子里叫了起来:“老七,是什么事情?”
七娘连忙进了父亲的屋子。
半盏茶功夫,父亲拄着拐杖颤颤危危地从屋子里挪了出来。
这几个星期,父亲的中风似乎好了很多,每天有大夫为他扎金针,疗效看来不错。
本来以为父亲再也起不了身,没想到,竟然还能走起路。
父亲老了。
微凉的清晨,蓦然见到他,竟恍如隔世。
任何人都会老,是渐渐老去,渐渐憔悴,渐渐学会寂寞。唯独父亲,却承受得更快更多更心酸。
他的九个老婆里,大娘早已仙逝;二娘静坐向佛二十多年,几乎不问家事;三娘如今关押柴房中,未有人理;四娘于多年前难产而死;五娘疯了;七娘是个老实人;八娘无故坠井身亡;九娘死状恐怖。
到如今,所剩不多的几个老婆里,连六娘都……
死了。
难道这就是他要看的人性大戏?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难道这就是拥有九个老婆的代价?
tao_shude
发表于 2008-8-29 11:43
六娘还是和往常一样,静静躺在雕花木床上,紫色帷幔轻轻随风飘动,带着种惆怅的味道。
她的脸上涂脂抹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衫齐整,脚上甚至还穿着绣花鞋。
脸很白,涂满水粉的白。嘴很红,血一般的红。头发上还插着一柄黄杨木梳,是精致小巧的梳子。
仿佛戏台上,她正身披翠红衣,足登流苏鞋。唱着一出再生缘。
『想当初芙蓉帐暖人年少,可意处情谐意调。指望那秦台相并紫鸾箫,共灵妃乘雾飘摇。今日里啼残春去鹃悲蜀……』
可惜,她从来就不会唱戏。亦不会再有机会唱戏。
六娘死的这一天,黄历上写:宜嫁娶。
父亲在颤抖。他一直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却终于忍耐不住。
他几乎在咆哮:“为什么!为什么!她……她怎么会死的?”
七娘在旁边扶住父亲,泪眼婆娑:“老爷,不要动怒。……想必是,是六姐误服了毒药,才……”
父亲喘着气说:“把小丫头找来。快去!”
七娘揉着父亲的背脊,轻轻说:“老爷,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你说。”
七娘忽然附耳对父亲说:“老爷,六姐这样子,您难道不觉得熟悉?”
她又接着说:“您瞧这妆面,这发式,这衣裳……竟活生生是个白香罗啊!”
父亲悚然看向死去的六娘,眼皮忍不住跳动。
他不解:“老六平时并不喜欢听戏,怎么会这种装扮?”
七娘抬眼看了看四周,语音微颤:“老爷,我看是四姐阴魂不散,缠住了六姐。”
父亲厉声喝她:“住口!香罗死是因为难产,和老六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七娘小声嗫嚅着,“当年要不是老爷您听信了六姐一句话,怎么会无缘无故将四姐赶去了北院?”
父亲又要发作,却猛然沉默下来。
七娘幽幽地,带着眼泪哽咽:“四姐死的那会儿,可是求着要见老爷您一面啊!她其实是怨死的……现在,她怕是,怕是要一个个来报仇了……”
父亲打了个寒噤,脖颈后徒然感到一片凉意:“她……她……真的是她……是香罗回来了?”
“您看可不是呢!”七娘吓得瑟瑟发抖,“连厨房的阿香都说像!老爷——”
父亲摆摆手,费力挪步走出六娘的屋子。他忽然觉得很冷,冷透骨髓。
他对着管家说:“今晚去请妙清寺的和尚。开坛设法,悼念亡魂。”
父亲走后,我终于想起那个一直要找出来的念头是什么了。
戏子。
是的,戏子。原来就是戏子。
梦里,是七娘的妆扮仿佛戏子。而今天,却看见打扮成戏子的六娘死了。
为什么在梦里是七娘,而现实生活中,却变成了六娘呢?
她们和曾经是白香罗的戏子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而白香罗,她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事到如今,却总是在别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所说的事情总和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呢?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tao_shude
发表于 2008-8-29 11:43
第十五章 和尚作法
妙清寺的和尚晚上就到达谢家大院。一行十二个人,身披袈裟,脚穿芒鞋,还带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为首的老和尚年事已高,道貌岸然,颇有古意。
父亲派人把大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有的人都请到东院花园中。我拉着小迟,站在人群里,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发现每个人的神色竟然都不一样。慌张,嘲弄,窃喜,各色各样,眼花缭乱。
晚间的风已经很凉。东院花园里树影婆娑,风声鹤唳。今夜有星无月,无数亡魂飞舞。
我紧了紧小迟的手,做手势问她冷不冷?
小迟遥了遥头,意思是不冷。
我还想再问问她要不要我抱着,父亲的声音猛然间响起来:“今夜把你们叫来,想必你们自己心中也都已经明白是为了什么。”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这几个月来,谢家大院出了许多事,很多人死了,且不明不白。我知道你们都怀疑是四姨太白香罗的鬼魂作祟。所以今天请了妙清寺的方丈来为她做法,悼念亡魂。希望从此家宅安宁。”
他看向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若以后再听闻谁到处说有四姨太鬼魂这样的胡言乱语,你们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处置他。”
众人无语,都低下头,生怕不小心被父亲凌厉的眼神扫到。
父亲转身恭敬地对老和尚说:“方丈,不如就请开始?”
老和尚抬头望了望夜色,低头掐指算了一会儿,才慢慢点头:“是时候了。众人退后,开坛设法。”
父亲指挥众人往后退了三大步。
老和尚从包袱里取出三支手腕粗细的烟,吩咐另一个和尚点燃,插入泥土中,摆出一个三角形。
然后又从身后取出一柄桃木剑,对着三根烟的中心喃喃自语。
所有人都看着那三根烟,目不转睛。
有风吹过,阴风。
阴沉的风低低在东院里盘旋呼啸,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随风而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是牡丹亭。旧年里我曾听小菊园的戏班唱过这出戏。所以我一听便知。
这歌声带着昆腔,哀婉凄楚,时断时续。
老和尚在念经,父亲的神色大变,家丁丫头们窃窃私语。
谁都知道,这是四姨太白香罗当年最喜欢唱的段子。最喜唱,也唱的最动听。曾经迷住了父亲,用这歌,用这喉,用这声。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想当初,白香罗轻轻折腰,薄唇半点胭脂,黑发如云盘起。谢朋玉醉眼迷离,动了情,动了心,恨不能到台上和她一起唱。
他娶了她做第四个老婆,也恩爱过,也缠绵过,也温存过。却听信了六娘一句话,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
其实他应该知道的,她只有他一个男人,只为他付出过,怎么可能有别人的孩子。他应该知道,却偏偏听信了谗言,将她赶到了北院,令她郁郁而终。
『又不是曾经兵火,似这般狼藉呵,敢断肠人远,伤心事多?待不关情么,恰湖山石畔留着你打磨陀……”』
又一阵风夹着歌声吹来,缓缓的,不急不徐,弥漫进夜色中,弥漫进树影里,弥漫进每个人的心底。谢朋玉皱紧眉头,轻轻叹息。
徒然间,耸立入天的三支烟中,有一支烟拦腰折断,上半截塌了下来。
一刹那,所有人怔住。每个人的心头都越过一丝不祥的阴影。
老和尚的脸色也变了。
他从另一个和尚手中拿过木鱼,对着倒下的那支烟念了很多经文,然后闭上眼睛开始敲打木鱼。
没有人敢动,没有人敢说话。每个人都感到背后冷飕飕,阴丝丝。这风,这歌声,这树影,这夜色,仿佛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和哀怨。鬼魂游荡,谁都不敢大声喘气,害怕不小心就被鬼上了身。
过了半盏茶时分,歌声终于渐渐远去。
老和尚睁开双眼,朝人群缓缓望来。每一个被他眼神看到的人都不禁额头冷汗冒出。
终于,他的眼神停顿在了我的脸上。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的手举起,直直指向我,缓缓说:“是你。原来是你。”
tao_shude
发表于 2008-8-29 11:44
第十六章 七娘
风似乎平空大了起来。
我愣愣地站在人群中,突然间手足无措。所有人都转头望着我,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狐疑。
父亲站在老和尚身旁,不解:“这是我的儿子,方丈有何指示?”
老和尚颤巍巍地说:“在他身上,那女人就在他身上。”
一瞬间,人群立刻离我有三尺远。连小迟也被别人拉走了。
我孤立无援,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夜色中,老和尚的脸带着神秘诡异的气息。
父亲震惊:“方丈你说什么?你说白……在他身上?”
老和尚点点头,对着另外几个和尚吩咐:“淋狗血!”
父亲要待阻止已然来不及了。
一盆早就准备好的狗血猛然间兜头照脸朝我泼来。
我躲闪不了,大叫一声,湿漉漉地摔倒在地上。腥气刺鼻的味道呛得我几欲昏倒。
又有两个和尚把一个大麻袋一下子套在我的身上。我眼前顿时漆黑一片,然后是两根木棍噼里啪啦打在我的身体各处。
我听见父亲的怒喝声:“你们住手!”
然后是老和尚语重心长的声音:“阿弥陀佛。谢施主,你此时若让他们住手,那女人就会一直呆在令公子的身体里。只有把她的怨魂打出来,我才能收于金刚钵中。来日替她超度,早登仙界。”
我在麻袋里大声喊:“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放开我!”
没有人再说话。木棍打在麻袋上的声音闷沉钝重。我皮开肉绽,却没有人同情。
我渐渐昏迷,渐渐失去意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黑暗大吼:“不是我!”
有风。又是一阵阴风。
这风更大,呼啸声中,竟有人在说话。
是个女人的声音,她说:“老七,你好狠的心。你害死老六,现在连宗堂也想害死!”
人群中有人低呼:“是三姨太,是三姨太的声音。”
父亲立刻喝住打我的两个和尚:“给我住手!”
我奄奄一息,被人从麻袋里拉了出来,身上已经分不清究竟是狗血还是人血。整个人红通通的,在夜色里散发奇诡的色彩。
七娘神情异样,不复往日慈眉善目,竟然露出狠毒的神色。
父亲对着家丁说:“去把三姨太带到这里。”他转头望向七娘,“她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七娘一脸不屑,冷笑:“老爷你既然都请她出来了,又何必问我?”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七娘的脸:“老七,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也当你温柔贤惠。你……你……你竟……”
七娘撩开父亲的手臂,恨恨地说:“你是待我不薄。可那又如何?宗岚是个傻子,从小你就不喜欢他。若你百年归西了,谢家的财产自然落不到我们娘儿俩身上……”她顿了顿,哽咽着,“我一个女人,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儿子想。老爷,你娶了九个老婆,你明知我们之间不可能相敬如宾,情同姐妹的……”
父亲仰天长叹,指着老和尚说:“所以这些和尚也是你买通的?想趁机嫁祸给宗堂?”
七娘低下头,幽幽地说:“那天夜里,我给了六姐一把梳子,梳子上抹了毒药。她用梳子梳头,自然就中毒而死,却不会有人查到死因。她的发髻,她的衣裳,她的妆面,都是我替她弄的。我要让你们都以为她是被白香罗索了命。唉……”她轻轻叹息,“六姐平时心直口快,得理不饶人,我是一直有些怕她的。我,我恨不得她死了。我把死因推到白香罗身上,你们都没有疑心。老爷你要请妙清寺的和尚做法,我又正好让宗堂小少爷当替死鬼,岂非一举两得?”
父亲颤抖地说:“你好毒的心!”
七娘冷笑:“比起老爷您的无情,我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父亲不再说话,摆摆手,家丁们立刻将七娘五花大绑。
一直沉默没有出声的二娘缓缓走近老爷,温柔说:“老爷,已经三更。有什么事,也明天再说吧!让大家都回房去,还要请大夫来看看宗堂。”
父亲点点头,走向我,蹲下身,想伸手摸摸我的脸,又缩了回去。
“老爷,更深露重……”
父亲站起来,望着二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我知道。”他转头对众人,“你们都回去吧!三姨太也暂且先关在东院客房里。老海,去请王大夫来。”
老海答应了一声,与丫头们一起将我抬回了房。
行前,我看见许久未见的三娘被人搀扶着走来。
tao_shude
发表于 2008-8-29 11:45
第十七章 谢家大少爷
三娘看上去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个老人。才不过四十多岁,却头发花白,枯瘦如柴,整个人全然不复往日的神采和容颜。
她忽然远远站定,站在远处与我对望。我们四目相顾,相顾无言。黑暗中,像两头对峙的野兽。她是穷途末路,我是狼狈不堪。
老海站在我身边喊着:“少爷,进屋吧!”
我点点头,不再看三娘。丫头们抬着我进屋。有风吹来,我隐隐约约听到三娘在远处笑。那笑声,就像撕裂的布帛,触人伤口。
大少爷回来了。
三娘的儿子宗国大少爷回来了。
不知道这个消息算不算捷报。我的大哥,父亲的大儿子,离开谢家那么多年,久到几乎所有人都忘记有他的存在。他却突然回来了,猝不及防出现在每个人意想不到的时候。
有多少年?七年?八年?还是九年?是整整十年了。大哥十八岁离家求学,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在我心底,他一直是一个有抱负有理想的好男儿。我知道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呆在谢家大院一辈子。他不甘心,也不屑。
现在他回来了,又那么突然。我猜他是收到三娘被囚的消息,所以才这样风尘仆仆地赶回家。
十年未见,他依然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遗传了父亲的优点,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
他西装革履,我布衫绸裤。他高大英挺,我瘦弱苍白。
站在他面前,难免我会自惭形秽。
我果然没有猜错。
大哥一回来,连箱子未及放下,就冲进父亲屋子里质问父亲:“爹,你怎么能这样对娘?”
父亲拄着拐杖钝重地敲在地上:“你……你这样和我说话!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我只知道爹一定是冤枉了娘。我知道娘根本不会做错事情。”
父亲斜睨着他,冷笑:“所以你十年不愿回家,直到听见你娘出事,你才肯回来?”
大哥重重放下箱子,重重脱下身上大衣,空气中扬起一层灰:“现在北方局势紧张,我根本没有时间回家。若不是前两天有飞鸽传书给我,我——”
大哥忽然很狐疑地望着父亲:“爹,你最喜欢飞鸽传书了。难道是你……”
父亲淡淡地说:“除了我,还有谁。”他变得语重心长起来,“宗国,我老了。你的弟弟们却都还小,谢家大院迟早需要一个人打理。若我不这样做,你怎么肯回来?”
“爹,我走的那年,就对你说过。我不会呆在谢家大院里,我不会每天为了钱而算计。”大哥又开始慷慨陈词,“爹,外面好大,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怎么可能困守在一个旧式的宅院里当一个管家?”
父亲被刺痛了,深深地被刺痛了。不错,他每天都在为了钱而算计。在一个旧式的宅院里,管天管地管东管西,管老婆管家丁,管儿女管丫头,名副其实的管家。
外面的世界当然很大,可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北方的局势一直紧张,再怎么打仗,他相信总有政府保护。和他都没有关系。
有关系的只是这个家而已。这许许多多的老婆和儿女,这些鸡零狗碎,这些勾心斗角,这些人性的大戏小戏,这些为了财产演出的一幕幕丑剧,构成了他的一生,他的全部,他的命。
父亲低低笑起:“是啊!你怎么可能回来做一个管家?你在外面什么没有见过,怎么可能还回到一个老式的家庭里当一个没有出息的管家?是我老糊涂了……”他拍着大哥的肩,“我不该让你回来的。我还有其他儿子,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是我老糊涂了……”
大哥的头低下,他看出了父亲的伤心,却无言劝慰。他该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
也许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替父亲管理这个家。而恰恰,这也正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他的理想漂洋过海,怎么可能被堵在一个封建家族里?
二娘静静出现在父亲的屋门口,欲言又止。
父亲转头看向她:“有什么事?”
二娘轻轻地说:“老爷,三姨太……她……”
父亲看了大哥一眼:“有什么话你说!”
二娘为难地说:“三姨太吵着闹着要去她原先住过的屋子里。可是老爷,那间屋子因为闹鬼已经上了锁。如今……难道要开锁不成?”
父亲叹了口气:“能得九妻,一生何求。我这一辈子,本该无憾了。”他走出屋子,抬头望天,“可惜,到今日,我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没有得到……”
天空徒然下起小雨,仿佛在呼应他的话。
那一瞬间,我的鼻尖酸楚,有种想哭的冲动。
tao_shude
发表于 2008-8-29 11:46
第十八章 枯骨
秋天的雨,秋天的树,秋天的心情,秋天的谢家,秋天的我。
小迟两岁了,而我也到了弱冠年纪。
突然十六,突然长大,突然懂事,突然发现世界原来不只是谢家大院。
父亲的精神不如从前了。自从年前受到一次惊吓后,整个人都开始恍恍惚惚。二娘更加虔诚地每日里上香祈祷,希望菩萨能够保佑谢家一切平安。
说起那次惊吓,所有看到的人至今仍旧心有余悸,我也不能例外。
还记得那天也是蒙蒙小雨。
三娘执意要去她原来住的屋子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那间屋子闹鬼已久,家丁丫头们都说夜夜能听见屋子里有女人在哭泣,有人影在闪动。
暗夜中,啼哭声凄厉哀呦,仿佛摧人心肺。
那天大家都围在三娘屋子门口,想要看看屋子里究竟有什么。
我也混在众人中间,虽然父亲一再警告说小孩子不可以看这些东西,但我还是偷偷地挤进人群里。
因为我也很想知道三娘屋子里究竟有什么?到底有没有鬼?
甚至我比任何人都更加迫切地想知道。因为我曾经在那里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你回来了?
没有人能够了解我当时那种惊悚与震颤。所以,我一定要知道三娘屋子里究竟有什么东西?我也希望能够从她嘴里知道,她当时为什么要把我娘的尸体藏在樟木箱子里?我娘究竟是不是她杀的?
虽然是白天,天色却并不亮堂,空气里还是有丝丝的阴冷。飘在背脊上,像一双冰冷透骨的手在抚摸,不寒而栗。
三娘用沙哑的声音说:“开锁。”
有丫头走到门前,低头开锁。她没有注意到从门缝低下缓缓溢出的液体。那姜黄色看似粘稠的液体正慢慢浸过她的布鞋。
空气中突然充满了一种古怪的味道。
铜锁落地,屋门嘎然而开。
一阵灰迎面飞来,一股难以形容的厚重恶臭在屋子里盘旋不散。
屋子里很暗,晦涩的暗。屋子里很臭,腐烂的臭。
父亲沉着声音说:“上灯。”
灯立刻点亮。
所有人看着三娘,三娘的脸色已经变了,变得惨白一片。
她努力在人群中搜索我的脸,她在找我,用颤抖的语音:“宗堂——宗堂……宗堂在哪里?”
我不得不从人群中挤出身体,嗫嚅:“三娘,我在这里。”
三娘一看见我,就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死死抓住我胳膊,说:“宗堂,你一定要看着。你一定要看着……”
犹记得,半年前的她,尚且雍容华贵,体态丰腴。而现在,什么都变了。她不是以前的她,我也不是以前的我。时间是杀手,谋杀了一切。感情,身体,财产,生命。
我问:“三娘要我看什么?”
三娘不语。
她指着屋子角落里一个雕花黑漆长柜,久久指着。
每个人都看向那个长柜,都看到长柜底下有一滩姜黄色粘稠的液体,它渐渐蔓延在所有人脚底。
也许更像一滩污渍,覆盖在所有人的心头。
三娘冷冷地看父亲,冷冷地说:“老爷,这个柜子还是由你打开为妥。”
父亲犹豫着站在柜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没有问三娘为什么要他打开为妥,他似乎已经有些明白,却又不敢确定。
许久,父亲终于拿着钥匙,双手伸向柜子,打开锁。一阵清脆的声音响过,衣橱的门嘎然而开。
这定然是我这一生中所能够见到最恐怖的场景了。这感觉应该不亚于青青打开樟木箱子看见母亲尸体的震惊和绝望。
黑暗狭长的柜子里,一瞬间涌出无数只苍蝇和蛆。扑面而来,夹杂着浓烈的腥臭和腐肉的味道,令人作呕。
几盏灯同时照向柜子。一刹那,每个人都怔住,鸦雀无声。
随后,所有人同时惊叫起来。尖叫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掀翻屋顶。
一具几乎不成人形的骨架盘腿坐在衣橱里,两只手臂用力向前撑着。空落落的骨架上,尚挂着一条条腐烂的肉,肉上爬满了蛆。头发很长,长到腰际。眼珠子瞪得很大,腐烂的大。生蛆的肉,褐色的骨,无数只虫子从衣橱里蜂拥而出,好像赶集。
骨架的右手手腕上,有一只镯子,金镯,精致的花纹,曾经是巧手金师绘制的繁复图案,象征着荣华富贵。如今,在枯骨上,红尘一梦,烟消云散。
父亲啜泣着:“是香罗的金镯子,是香罗……”
tao_shude
发表于 2008-8-29 11:47
第十九章 遗恨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纷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哎,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风吹来,三娘突然低低哼起了小曲。
一刹那间,阴暗恶臭的屋子仿佛变成了香粉雕花的戏台。
三娘抬眼,手指如兰,踱步转身,枯瘦干瘪的脸上竟焕发出异样神采。
想当初,小菊园,雕栏玉砌,香车宝马,满堂宾客,好戏连台。
她和白香罗,十指紧扣,描眉画目,姐妹情深。
她说过的,香罗,我在就你在。
于是,她嫁给了谢朋玉,香罗也嫁给了谢朋玉。
谁知道,深宅大院,人心叵测,勾心斗角,日夜不宁。
为了一份财产,众人表面上互称姐妹,暗地里各自心怀鬼胎。
于是,这么多年,她苟且活下,却不敢把儿子留在身边,害怕别人谋害。
于是,枉自牺牲了白香罗,且找不到一个办法拯救。
三娘低低笑起,看向父亲:“老爷,您还记得这支曲子么?”
父亲点点头:“我记得。”
三娘幽幽地说:“老爷,事到如今,死的人死了,害人的人都已被抓起,谢家大院终于清静了。”
父亲缓缓望向周围的人群,他九个老婆里,如今已只剩下二娘三娘和发了疯的五娘。
回首前尘往事,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老爷,您一定想问问我,为什么白香罗的骸骨会在这个柜子里?为什么她会死得这样惨?为什么您原本最心爱的女人竟然会是这样的死法?为什么她到死还是两只手撑在柜子上?您为什么不问?您难道不想知道么?”
三娘的话里带着愤恨,带着怒意,带着伤感,咄咄逼人,逼得父亲无颜以对。
许久,他叹息着哽咽:“香罗,我对不起你……”
三娘的眼眶也已经湿润:“老爷,其实这么多年……白香罗她……她一直都没有死……”
父亲一下子抬起了头,目光中带着疑惑和震惊。
所有人都不敢致信地望着三娘。
三娘冷笑着:“若我没有被你们抓起来关进柴房,白香罗到今日仍该活着。可是,宗堂——”她直直看向我,看得我几乎要哭出来,“你为什么要翻我的樟木箱子,你为什么!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难道你时至今日还是不明白吗?”
我不解:“三娘,我不懂。你……你把我母亲的尸体藏在箱子里,难道我……”
“我不杀了她,她早晚会害了你的。”三娘痛哭流涕,“若她一直不知道你非她所生倒也罢了,她一旦知道了,怎么还会对你一如从前?”三娘转脸向父亲,“老九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她的屋子里,怎么容得了别人!”
我大叫:“我母亲不会害我的。三娘,这么多年,你一定以为所有人都无情无义,其实不是的,三娘,你错了。我母亲一直对我很好很好。”
“对也好,错也罢。总之我不容许有人能够危害你。所以我杀了她,我始终不相信她会好心对你。”三娘又轻轻笑,“还有那个傻丫头胭脂,看到我一个人在屋子里说话,就疑神疑鬼起来。其实,我是在和白香罗说话呢!老爷,您一定想不到,原来这么多年,白香罗就一直藏在我这个柜子里,每天由我给她送吃送喝。”
我惊怒:“胭脂也是你杀的?”
“我当然要杀她。若是她不小心把我的事情说与旁人听,别说是白香罗,就连我,都会死。老五老六老七和老八她们,你道都是省油的灯?你又不是没亲眼见过,她们是怎么杀人的。”
“我……”我张口结舌,徒然间想起北院凉亭里,五娘和六娘勒死了八娘的情景。背脊一片寒凉。
父亲黯然:“现在还提那些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