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域 作者∶若花燃燃(完结)
《禁书》的续集,相当于第二部。其他相关链接
第一部禁书
第三部万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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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索真相之一
苍白的墙壁,苍白的床单,苍白的脸,这个小小的病房白得晃了徐海城的眼睛
。他皱起眉,打量着眼前的许莉莉。她笔直地坐在病床上,床紧邻着窗户,窗外是
晃眼的阳光,晃眼的阳光下怒放着一丛一丛的花,春末夏初正是花事荼靡。但春光
进不到许莉莉的眼睛里,她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墙壁,眼晴里空无一物。
春光同样进入不了这个房间,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帷幕将春光阻在窗外,因为这
个房间里只有阴凉、惨白与绝望的眼神,就连血气旺盛的徐海城也觉得脖子旁有股
凉凉的气息在游走。他抽出手中的一张照片举到许莉莉面前,她眼睛一眨不眨,确
切地说她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
徐海城抽出另一张照片举到她面前,她依然无动于衷。他抽出第三照,又抽出
第四张,然后是第五张,她都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化石。抽出第六张也就是最后
一张时,徐海城犹豫了一下,当他缓缓地把照片举到她眼前时,她的身子没有动,
她的手也没有动,她的眼睛也一眨不眨,但是盯着墙壁的眼神终于被这张照片阻断
,然后她的嘴唇微微地蠕动。
徐海城、小张、医生又兴奋又紧张,心都提到嗓子眼,等待着她的开口。
十三天前,南浦大学一行七人的考察团深入瀞云山区,寻找湮没民族曼西族,
许莉莉是其中一员。谁都知道进入瀞云山区原始森林有一定危险,所以为了考察顺
利进行,这七人事先接受长达半年的体能与野外生存训练,包括简单的医疗急救培
训。在确信具备应付自然环境的生存技能后,考察团满怀期望地出发了。
他们辗转经过瀞云山区的几大村寨,七天前到达最后一个村寨通天寨,然后进
入人迹全无的原始森林,失去行踪。直到三天前,通天寨的猎户席二虎在深山里发
现失魂落魄的许莉莉。
她一个人在游荡,衣衫破烂,身上伤痕累累,眼神兀愣愣的。他认出她衣服后
背的“南浦大学”四字,于是将她送到瀞云市人民医院并且报了警。经过系列检查
,医生发现她身上的伤痕都是无伤大碍的擦伤、摔伤、刮伤,但是精神却似受到严
重伤害。三天来,她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任何的表情,就是这么直愣愣地坐着,
直愣愣地盯着墙壁。
医生尝试过很多种疗法,物理疗法、化学疗法、心理学疗法等等,都没有取得
任何进展。最后医生们得出结论,许莉莉在瀞云深山里遭受了极大的打击,在恐怖
来临的一刹那,她封闭了自己的感官系统。除非找到问题的症结,否则她会一直封
闭着自己。
谁都不曾想到,一张照片终于触动她的感官。
许莉莉胸膛起伏,嘴唇越抖越厉害,刚才空无一物的眼睛里,忽然迸射出光芒
,充满着恐惧、绝望、震惊等等。她缓缓地翕动嘴唇……
徐海城三人大气都不敢喘,竖直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短短几秒钟,三人憋出
一身汗。
许莉莉舌头卷动,大家似乎都能感觉到话语从胸腔里吐出挟带的微风。但是就
在这一刹那,她忽然剧烈地抽搐,瞳孔一下子放大,直挺挺地扑倒在病床上。
变故惊呆了在场三人,就连医生也一时怔住。等他回过神,扑上去听她心跳,
顿时脸色大变,按下床头的呼叫按钮。随后一帮护士医生冲进病房,还在怔忡发呆
的徐海城与小张被其中一个护士推出了房间。
小张扭头看着房内紧急抢救的场面,惊异万分地问:“怎么回事?”
徐海城若有所思地吐出一个成语:“惊弓之鸟。”小张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
来,用这个小学时候就学会的成语来解释眼前的状况确实是最合适不过。神箭手更
羸弹动弓弦就射下一只受惊大雁,只是……他看着徐海城紧紧捏着的照片,这就是
更羸手中的弓?
徐海城也低头看着照片中的女孩,黑色的头发柔顺地贴着两颊,白皙的脸蛋上
嵌着一对黑黑的眼睛,被医院走廊的幽落灯光一照,眼珠黑得更加纯粹。她的眼神
总是落在远处,仿佛只有远方才能吸引她。
“据我调查,南浦大学最初组团时队员名单里没有方离。”小张小心翼翼地说
着,他是清楚徐海城与方离之间的情谊。
听到这话,徐海城没有一丝的惊讶。方离在瀞云千年古墓崩塌时受了十分严重
的伤,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才恢复过来。南绍民间文化保护基金会被于从容捐给南
浦市文化局,而他一家人也迁居国外。方离只得去企业上班,脱离民间文化保护这
个圈子,所以当徐海城听到她说加入南浦大学的考察团时都觉得十分意外。
小张继续说:“后来方离去找梁平谈话,最后梁平说服南浦大学领导,同意方
离的加入,至于原因,他没有明说,只说方离绝不可缺。”
绝不可缺,徐海城在心底重复这个词,方离在民俗学界的份量轻而又轻,绝对
没有达到不可缺少的程度,那么这种“绝不可缺”一定是指其他,是什么呢?他微
微心凉,这个童年时代的玩伴,少年时代便让他情愫暗种的女孩,究竟一直隐藏着
什么样的秘密呢?
方离曾因瀞云曼西古墓被毁一案接受调查,她的解释是发现生门,很想在坍塌
之前看上一眼,所以才冒险冲进去;然后碰到了假冒甘国栋的曼西族人,而他启动
整个古墓的自毁设置导致古墓的毁灭。正是因为她的说词,南浦大学决定组团寻找
被湮没的民族曼西族。
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冲徐海城与小张摇摇头。
徐海城的心仿佛坠入无边深渊,再度盯着照片上的方离,究竟发生什么事,她
变成故事里更羸手中的弓,只是轻轻一拉发出的响声,就要了许莉莉的命。
小张看着徐海城一直盯着照片,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由担心地问了一句:“徐
队,现在怎么办?”
徐海城抬起头,很快地,脸色恢复了正常。他略作思考,问:“救援队什么时
候出发的?”南浦大学考察团在瀞云山区失踪一事,引起政府部门的高度重视,派
出由猎户与驻地部队组成的救援队,深入原始森林里寻找考察团的成员。
“部队今天上午从瀞云市出发,他们要到通天寨与带路的席二虎汇合,估计今
晚会到达松朗村。”
松朗村。徐海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这是许莉莉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
面记录着考察团的行程。其中一行写着:4月10号,松朗村,巫师,黑巫术。 第一章 黑巫术
太阳一过山脊,天空转为黛青色,四面高山一下子变得黑魆魆,似乎要从头顶
倒压下来。半山的羊肠小道上,方离紧随着前面的梁平加快脚步,哧哧地喘着气,
瀞云山区这种突如其来的黑夜,让她有种无从适应的感觉。
如果不是途中一场大雨,一行七人的考察团应该在半个小时前到达预定目的地
——松朗村,听王东说,这是个百来户人家的村落。比起先前经过的村寨,算不上
大,但是越是往深山里去碰到的村寨越小。蟠龙寨、铜锣寨和通天寨,都只剩几十
户人家,而一旦翻过通天岭,就只有莽莽的原始森林。
七个人闷头闷脸地走着,手杖戳着山路发出笃笃笃的声响。黑暗挟着夜雾蹑手
蹑脚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吞噬他们走过的山道以及山道两边的景致。走在最后的向
玉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一团浑沌的黑雾越滚越大,好像在追逐着他们
,他大吃一惊,再也不敢回头。
这么急行军般走了半个小时,领路的王东忽然放慢脚步,随后的其他人一个个
也跟着慢了下来,纷纷抬头看着前方。在最后一线天光里,依稀可见一个村落沿着
山坡层层而建。
松朗村到了。
大家呼出一口长气,看着黑暗完全吞没村寨,然后稀稀落落的灯火亮了起来。
松油灯的灯火被夜雾晕染成桔黄一团,很不真实的感觉。王东的脚步刚穿过村口的
半截青石牌坊,几十声狗吠同时响起,被四面山峰折回,形成层层叠叠的吠声,仿
佛这个世间只剩下狗吠声。
沿途的屋子都开始骚动,狗拼命地抓着门,而人则隐在窗后窥视,灯光将他们
的脑袋变形地影在窗格上。在一路狗吠与村民的窥视中,王东领着大家右拐左转地
,停在一个院落前。院门口吊着一盏防风煤油灯,随风微晃,桔黄灯晕给剥落的木
门添上一层忽明忽暗的釉光。院子里的狗吠声十分尖利,扑腾跳动,木门被它扑得
咯咯作响,似乎就要破门而出。
虽然知道狗不会真的蹿出来,但是方离与许莉莉还是心生怯意,紧紧挨到一起
。
王东上前拍门,嘭嘭嘭。院子里响起了呵斥声,方离听不懂,但狗吠声小了不
少,想来是呵斥狗的。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
着中山装,整整齐齐地扣到脖子处。他露出惊讶的神色,握住王东的手说:“王主
任,您好您好。”他的普通话出奇的标准。
从门后钻出一条乌黑的狼狗,站在那人脚边摇晃着尾巴,黑森森的眼珠透着凶
光,嘴巴咧开露出尖利的狗牙。方离与许莉莉齐齐一怵,它大概是感觉到了,伸长
脖子冲着两人恶狠狠地吠了一声,一副马上要扑过来的样子。方离与许莉莉不由自
主地后退一步,差点被山道上突兀的石块绊倒。
那人伸手一拍它的脑袋,呵斥一声:“滚进去。”那条狗听话地转身钻回院子
里,一丛毛茸茸的大尾巴摇来摇去,消失在门后。王东与那人寒暄几句,随后开始
介绍同伴。大家也才得知原来那人是村长。
梁平:南浦大学民俗学教授,考察团的团长。
马俊南:南浦大学考古学教授,考察团的副团长。
向玉良:南浦大学民族学教师。
卢明杰:南浦大学民俗学研究生。
许莉莉:南浦大学民族学研究生。
方离:考察团成员。
大概是因为山里经常有民俗考察团过来,所以村长并不惊异,跟大家一一握手
,然后迎进里屋,招呼老婆端来洗脸水并准备饭菜。大家卸下沉重的背囊,洗过脸
,顿时解乏不少。
一旁的王东已经拉着村长谈起正事。他是瀞云市文化局的主任,熟悉山区的风
土人情,也与各个村寨头人相识,所以南浦大学组团考察湮没民族曼西族,他就成
为不二选的重要人物。沿途与各个村寨打交道,安排住宿与请求帮助,都是他的工
作内容。
方离不用听都知道所谈何事,之所以绕道到松朗村留宿,有个重要的目的,就
是向松朗村借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与几条猎狗,没有熟悉山路的猎人与猎狗,进入
原始森林是寸步难行。
听王东说完,村长沉吟片刻,说:“这事我做不了主,猎户们都听师公的。”
听到师公两字,王东的脸色微变,想要说些什么。正好村长老婆端着饭进来,村长
趁机站起来帮忙盛饭,然后他又说要去收拾隔壁房间安排大家住下,就把话题给撂
下来了。
许莉莉刚才一直在听两人谈话,于是好奇地问王东:“谁是师公?”
王东还没有回答,马俊南先说:“就是巫师,师公是尊称。”他想起刚才王东
的异常神情,问:“这个巫师是不是……”
王东脸色肃然地点点头,说:“这个巫师非同寻常。”
“怎么不寻常?”许莉莉益发地好奇,拿着筷子都忘记吃饭。其他人也支起耳
朵聆听,瀞云山区的村寨依然保持旧习俗,巫师在族中居有很高的地位,有关他们
的传说也特别玄乎。
“关于他的传说太多了,别的事情我不敢说,不过有件事情我也在场。”王东
点燃一只烟,吐出一个烟圈,目光穿过烟圈回到过去。
差不多是三十年前,时值文革,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到松朗村来走亲
戚。山里来了偷狗队,亲戚家的猎狗被偷走了。山里人家一般爱狗如命,何况打猎
护家都离不开猎狗,于是亲戚一怒之下,叫上一批小伙子拿着猎枪去追。偷狗队没
有追到,但在山里溪涧边找到了猎狗的皮毛和残骨。亲戚愤怒地朝天轰了几枪,带
着猎狗的皮毛来找巫师。戴着面具的巫师支坛作法,王东便挤在人群里围观,亲眼
目睹他先是念念有词,然后仰头喝下皮囊里的酒,整个人便进入癫狂状态,这样子
持续近半个小时,那巫师委顿在地不动了,巫师的助手过来扶着他进去。作法就此
结束,围观的人群散开。大概三天后,就听说几十里外的一个村落,有五个年轻人
夜里被狼狗咬死,家人都听到狗吠声,还有松明灯将狗的影子投在窗格上,但是当
他们打开房间时,只看到紧闭的窗户,年轻人已经断气,被撕裂的喉管鲜血汩汩。
最为奇怪的是那个村落的狗早就被偷狗队猎杀光了。消息传到松朗村,大家都心知
肚明是怎么回事。文革期间,附近几个村寨的狗都被猎杀殆尽,惟独松朗村的狗无
人敢染指。
许莉莉咋舌,说:“这么玄?像电脑游戏里的巫师能召唤死亡灵。”
王东点点头,说:“听起来就是很玄,而且无法解释。松朗村的猎户每次出猎
之前都会请巫师祈神,保佑他们无灾无险而且满载而归。不知道祈福有没有效果,
反正松朗村的猎户是远近闻名的。”
马俊南想起刚才王东异常的神色,问:“你刚才担心他不同意?”
王东颔首,说:“没错,作为村寨世代相传的巫师,他的职责只是保护村寨及
村民的安全。”他的言下之意,大家都很明白,考察团要经过原始森林去寻找湮没
的曼西族,其中的险恶可想而知。而考察团的成员对巫师来说毕竟是外人,生死不
关他事,他未必肯借猎户。
没有经验丰富的猎人指路,这次的考察计划只能泡汤,王东的话让大家的心都
沉了下来,埋头吃着干巴巴的红薯饭。许莉莉最为年轻活泼,好奇心又重,心思很
快又转到巫师身上。她很快地扒完饭,缠着王东,“王主任,你再说些那个巫师的
事情。”
正好王东又是个爱说话的人,很配合地说:“他的故事太多了,人们传说他有
条千年蛇神附身……”
方离忍不住“咦”了一声,王东被她打断,诧异地看着她。方离歉意地摇摇头
,表示没有什么,让他继续往下说。一旁的梁平明白她“咦”什么,显然她是想到
曼西族供奉的唯一神灵——阿曼西神。
王东继续往下说:“传说他每年春夏交际时要蜕一次皮,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
看过……”想到蛇蜕皮,许莉莉觉得说不出的恶心,不由自主地瑟缩着身子,但又
支着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
“传说他施展黑巫术时,可以封闭人的意识,让人变成行尸走肉。”他瞟了一
眼门口,压低声音说,“刚才那个葛村长,你有没有发现他不是本地人?”
这种神秘兮兮的举动,把许莉莉的兴致勾得更高,不由自主地也压低声音说:
“对,对,我发现他的普通话很标准。”
“关于他的事情我也是听说的,他本来是下乡插队的城里人,跟原来老村长的
女儿好上了。后来返城政策一下来,他当然要回城,谁愿意留在这山沟沟里……”
葛村长叫葛翔,老村长的女儿王东不记得具体名字,只听大家叫她大妞,大概是家
中长女。返城政策一下来,葛翔的心就开始痒痒的,他对大妞和老村长说,只是回
城看看年老体弱的父母便回来。山里人家虽然朴实但也不是好骗的,谁都知道他这
一走,归期遥遥,也许永远也不会归来。老村长与女儿放心不下,守着村寨口不让
他走,除非他在巫师面前立下重誓。葛翔无奈,只好立下重誓,具体誓言无人知道
,只知道归期是一个月。一个月后,他没有回来,第二个月,他也没有回来,第三
个月他是被人抬回来的,据说两眼呆滞,就像个干尸一般。他被直接抬到巫师面前
,喝下一碗药,第二天就能站起来了。后来葛村长虽然与老村长的女儿结了婚,但
两人感情不好,经常吵架。
许莉莉听得一愣一愣,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
恰在这时,葛村长进来了,说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只是比较简陋。大家纷纷表
示感谢,走了一天的山路,最想做的事情莫过于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
王东拉着葛村长,请他带自己去见师公。葛村长似乎不太乐意,推迟着说:“
明天吧,今天太晚了。”其实不过是晚上七点半,但山居生活十分清寥,一般这个
时候大家都关门休息了。
王东好声好气相求:“葛村长,我们的行程很紧,明天一耽误就得半天时间,
晚上赶不到蟠龙寨,就得住荒郊野外了。我们大男人倒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这两位
姑娘……”
葛村长的目光滑过方离与许莉莉的脸,虽然两人野外训练半年,粗壮不少,但
相比山区姑娘,依然是副娇滴滴的风吹就倒的模样。许莉莉见他看着自己,甜甜地
一笑,弄得葛村长更是不好意思,只好点点头。
王东与梁平略作商量,因为师公在村寨里地位极高,为示尊敬,由两人一起出
面比较好,而其他人就留在葛村长家里休息。许莉莉刚才听了这么多故事,早对这
位会施展黑巫术的师公好奇得不得了,于是央求两人带上自己。她在考察团里年龄
最小,性格又活泼,深得众人的喜欢,这种小要求自然毫无问题。
葛村长举着松明火把,牵着他那条黑黑的大狗,带着王东、梁平、许莉莉一起
往山神庙走去。路是石块铺成的,高低不平,经过的地方都是乌漆墨黑,偶而现出
一两盏松明灯,像鬼火般地招摇着。
转过一个山岰,房屋全无,四处黑得灯火都照不进去。黑暗里只听风吹松林沙
沙有声,山风刮到身上,凉意阵阵。许莉莉刚刚吃饭焐出的一身热,顿时荡然无存
,而且还全身发凉。她大气不敢多喘,紧紧跟着前面三人,心里已有些悔意,想不
到巫师住的地方如此荒凉。
约摸走了一刻钟,前方的黑暗里现出两个亮点,忽闪忽灭。再稍微走近,才发
现是两盏灯,被山风吹得摇晃不定。这灯火非但没有让许莉莉觉得温暖或是光明之
类,反而有种异样的感觉,这灯火未免太过单薄,似乎风稍大就会熄灭,又或者黑
暗一发狠就可以吞噬掉它。
走到庙门口,只见两盏防风松明灯挂在门两侧的墙壁上。门面的朱漆已被岁月
与风雨褪尽,门环却益发锃亮,衔环的兽头十分狰狞。葛村长将火把插进门口灯架
,也不敲门,直接推开大门。门吱呀一声,特别刺耳。
门很沉,敞开极慢,咯吱咯吱地低鸣着,似乎有个神秘的空间要隆重登场。许
莉莉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内,看着外面的松明灯火冲破黑暗与里面的烛火
交融,然后照着一张硕大的人脸。她大吃一惊,几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这张人脸足有半人高,古铜色,眉心微攒,表情严肃,眉宇间散发着一种威慑
力,称得上宝相庄严。许莉莉从惊诧中回过神,嘴角不由浮起一丝哂笑,自己居然
被一个傩面具吓着。怪只怪这个面具太过逼真,而且她也没有想到这山神庙供的不
是菩萨而是傩面具。傩面具前面设着香案,香案上摆放着一对红烛,跳跃的烛火照
进面具的眼睛里,那眼珠也似乎在闪烁不定。
葛村长小声叮咛大家在大殿里呆着,然后他走进暗角里的一道小门,想来巫师
是住在神庙后面的小院子里。王东与梁平以前都来过这座山神庙,见识过这个奇异
的铜面具,所以并不惊讶。许莉莉却是第一次见到,越看越觉得面具的诡谲。
面具上五官的比例仿着真人,所以虽然大,却不失和谐的美。唯独面具的耳朵
造型十分奇特,耳朵倒勾下来,极似海洋生物海马,只是这种面具是古代传承下来
的,那时候深居大山的处士(雕刻傩面具的工匠称呼)从何处见过这种深海动物?
许莉莉不由自主地绕过香案,走到近处细看,微微心惊,与其说它像海马,不如说
是像蛇,俨然就是整条蛇扭曲成耳朵的模样贴着脸颊。
面具挂在墙壁上,但并非是紧紧贴着。许莉莉留意到傩面具的下巴处往里勾,
形成一条一尺高的槽。她的视线正好与槽口平齐。本来这个槽在面具的背后,又是
烛火照不到的地方,如果不是她走得很近是极难发现的。她正奇怪为什么面具后面
会多出这么一条槽,就听到附近传来一阵细微的嘶嘶声,她不由自主地摆头张望,
寻找声音的来源。
忽然,鼻尖凉凉,似是有东西触及。许莉莉一愣,两眼看着前方,空无一物。
伸手一摸,却有点微微的湿润。正大惑不解的时候,只见面具后面的槽里忽然射出
一条红线,触到她鼻子后又飞快地缩回去。她轻轻地呀了一声,后退一步,依然迷
惑,盯着槽口想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虽然火光黯淡,但槽口在她的凝视之下,还是慢慢地浮现出轮廓,与周边的黑
暗区分开来。两颗红宝石从槽口升起来,围绕着红宝石浮出一个浅浅的影子,它在
摇晃,一条红信子卷动着。
许莉莉惊呼一声,连忙后退,不防身后是长长的围幔,整个人被卷了进去。这
更增加了她的恐惧,连着啊了几声。整个庙里全是她的惊呼声,庄严肃穆一扫而空
。王东连忙将她从围幔里扯出来,掩住她的嘴巴,表情严肃地“嘘”了一声。许莉
莉兀自害怕得全身发抖,嗬嗬喘气。
王东等她稍微平静下来,才松开手。许莉莉干咽着口水,说:“蛇,有蛇呀…
…”出乎她的意料,王东一点也不惊讶,伸手指着前方。许莉莉朝着他手指方向看
过去,只见那个巨大的面具上不知何时盘着一条大蛇。蛇身从面具的一侧耳朵处拉
到面具的另侧额角,尚在微微蠕动。蛇头从额头挂下来贴在面具眉心处,红红的长
信子一卷一舒。烛火闪动,照着它全身鳞片油滑闪亮,眼前的情景极其诡异。
想到那长长的红信子曾在自己鼻子上连舔两下,许莉莉恶心得差点呕吐出来。
梁平走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肩,说:“别害怕,这是庙里养的大仙。”听他这么说
,许莉莉顿时想起课本上所学,某些地区或是民族有尊蛇习惯,称蛇为苍龙、大仙
或是天龙。如果家里发现蛇,认为是神灵出现,非但不能打杀,还得焚香点烛以示
敬意。
那条油亮的大蛇在面具上盘桓片刻,似乎觉得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又缓缓地
溜回自己的槽里,身躯一扭一扭地滑过整个面具。许莉莉赶紧别转眼神,再也不敢
多看一眼。不仅如此,方才她还十分好奇这座山神庙,现在却恨不得马上离开。 又等了几分钟,角落里传来细微动静,葛村长先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人。因为
这个角落是烛火死角,所以看不清楚跟在他身后的两人是何等模样。其中最后一人
走到围幔处就站住,想来他是巫师的助手。看不出他的年龄,约摸三四十岁,相貌
平平。所以考察团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紧随葛村长那人身上。他的衣着打扮以及
身边葛村长毕恭毕敬的态度都表明,他就是传说中会黑巫术的松朗村师公。
师公穿着长长的黑色羽衣,每走一步就窸窣一声,让许莉莉不由自主地想到刚
才的蛇,跟着又联想到王东说的故事:传说这个巫师是千年蛇神附身的……
他一直走到灯火处,微微抬起头迎着大家的凝视。烛火照着他的脸,散发出奇
异的金属般色泽。梁平与许莉莉齐齐一怔,又马上掩饰自己的失态,没想到师公会
戴着一张面具出现。一般保持着傩文化的村落,都有着“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
是人”的说法。当地人认为傩面具有神灵的附身,平时要供奉起来,巫师只会在需
要成为“神”时戴着面具。师公这种超出常态的举动,是否在暗示世人他就是神灵
的化身?
迎着师公的眼神,梁平与许莉莉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心。许莉莉年轻稚嫩
,生出敬畏之心也不奇怪,但梁平已过知天命之年,又是南浦大学资深民俗学教授
,却对一个巫师产生这种奇怪的敬畏,令他自己都诧异。
王东等三人连忙向他行礼问好。师公高傲地点点头,并不还礼,然后说出一串
话,因为说的是方言,许莉莉与梁平都没有听懂。
王东毕恭毕敬地用方言回了一句,大意是:“是的,想请个有经验的猎户带路
,还请师公允肯。”
师公说:“这由不得我,得问大仙。”说罢,他转身从香案上抽出三支香,点
燃插进香炉里,然后他拿过香案上的筊杯,跪在傩面具前面的神坛上闭着眼睛念念
有词。这时槽里的大蛇又滑了出来,挂在面具眉心,微张着口吸着。那衾衾上升的
烟居然一丝不差地飘进它的嘴里,许莉莉看得目瞪口呆。
师公念过咒后,掷下筊杯。清脆两声,筊杯落到地上,两个全是阴面,这是怒
筊不是圣筊,意谓着神灵发怒,凶多吉少。王东心里一沉。果然师公收起筊杯,就
说:“大仙不准。”说完,再无多话,一扭头往角落里的小门走去。
如果没有经验丰富的猎户带路,考察团翻过通天岭就会迷路。王东深知这点,
心里着急,顾不得忌讳,抢前一步挡住师公的去路。师公一动不动,只是严厉地盯
着他,似乎在责怪他这么大胆。他的眼晴闪烁着蛇眼般的光泽,王东被他盯得心里
直发毛。
葛村长深怕王东得罪巫师,赶紧过来拉他,说:“王主任,师公说不行就是不
行,不可以勉强。”猝不及防,王东被他拉得后退一步,师公冷冷地瞟他一眼,又
迈开步子。眼看他就要钻进小门里,梁平忍不住开口:“师公,请你帮帮忙,我们
一定要找到巫域。”
他说的是普通话,照理说师公听不懂,但这句话仿佛定身咒般定住师公,风吹
动着他的黑羽衣,从背影看师公似是极不吉利的乌鸦。师公凝重而缓慢地转过身来
,盯着梁平,问:“你们要去哪里?”
他说的是方言,梁平没有听懂,只好求助地看着王东。王东还在惊讶之中,参
加考察团时只听说要去寻找遗存的曼西族住地,梁平自始而终没有都提过巫域两字
。梁平看他只是发怔,不由着急地说:“王东,他在说什么?”
王东回过神来,说:“他问我们去哪里?”
“巫域。”梁平又重复一声,凝视着师公。师公缓步踱回到大殿正中,不说话
只是站着,他面具上的油彩在烛火映照下折射着金灿灿的光泽,面具后是一双莫测
高深的眼珠,闪烁着蛇眼般的冰冷与诡谲。在他的背后,那条黑鳞大蛇已经吞食完
所有的烟,心满意足地滑回槽里,长长的尾巴在空中一卷。
师公就这么一直站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庙门外的黑天黑地。
梁平与许莉莉都一头雾水,看着王东,王东又看着葛村长。葛村长小声地说:
“师公在冥思。”于是大家又等了约摸一刻钟,师公呼出一口长气,说出一句话。
王东连忙翻译给梁平听:“为什么我看不到这个地方?”
大家惊愕万分,心想难道他真的是蛇神附身,可以开天眼看异地?
梁平看师公刚才的举动,以为他知道这个地方,没想到却听到这么一句话,都
不知道如何回答。
师公又说出一句话,王东一愣。梁平轻轻推他,他才翻译:“但是我看到了你
们。”师公继续往下说,王东继续翻译:“五个男人两个女人,你们的头顶罩着黑
雾,走在一条死亡之路上……”他的话让梁平、王东、许莉莉的脸色都变了,他是
如何得知考察团是七人五男两女的,梁平偏头看着葛村长,后者会意地摇摇头,表
示不是自己告诉他的。
“神灵看到祭品,欢舞而来……有个影子跟着你们,带着地狱的气息……”师
公忽然眼中光芒暴长,直挺挺的身子无端端地一挫,几乎要跌坐在地上。站在围幔
旁的助手赶紧扶住他,他颤声说:“好奇怪,好奇怪。快,我要扶乩。”他边说边
盘腿坐在蒲团上,助手端上砂盘,砂盘上铺着一张黄纸。师公念念有词一番,然后
双手握笔,闭着眼睛继续念。
梁平、王东、许莉莉三人立于他身后,凝视屏气,三人皆受过高等教育,不是
山野无知之人,但是此景此情,却让他们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约摸十分钟,师
公手中的笔开始动了,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又过十分钟,师公一扔笔,身子软软
瘫在地上,砂盘也滑落在地。
梁平等三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齐齐转身看着葛村长,他摇摇头,示意大家什
么都不要动不要说。巫师的助手走过去,拿起砂盘上的纸递给梁平,然后抱起地上
的师公,往角落的小门走去。
梁平瞟了一眼乩文,脸色大变,叫了一声:“请问……”巫师的助手恍若未闻
,一脚跨进小门里。梁平着急地又唤了一声:“喂……”
“他是个哑巴,听不到你们说话。”葛村长边说边凑到梁平身边看乩文,王东
与许莉莉也凑近,然后三人齐齐怔住了。这时,一股阴恻恻的风涌进庙里,吹得围
幔波浪般地起伏着,吹得红烛扑扑作响,火光半明半暗,庙里的一切却仿佛复活过
来,处处透出森森的鬼气。梁平手中的乩文不慎被风吹走,落到正中间的傩面具上,一条蛇尾巴从后面槽口里滑出,卷住这张乩文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追索真相之二
一脚跨过松朗村口的半截牌坊,狗吠声四起,沸翻盈天。惊得毫无准备的徐海城一个激灵,手中的电筒抖动,在村民房子的墙壁上划出一道光圈。紧随着他的小张也是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低骂一声:“靠,这些狗。”
徐海城停住脚步,晃动着电筒试图看清楚松朗村的模样,只是夜色太深,树木摇晃,到处都是黑影幢幢。
小张四处张望,说:“这地方,晚上还真有点唬人。不知道村长家在哪里?”正想着要去敲个人家的门问一下。徐海城手中的电筒光圈定在迎面房子的墙壁上,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村长”,然后一个右拐的箭头。
两人沿着箭头往前走,每走到拐弯处必有一个箭头,倒是简单明了,大概是这些人家被问怕了,就想出这么个办法。七拐八拐,终于到达一户院落,比周边的房子要气派,看起来就是村长家里。徐海城上前拍门,里面的狗十分亢奋,扑撞得门板啪啪作响。等了好长一会儿,屋里亮起灯火,然后传来人走动的声响。
门开一缝,葛村长探出脑袋,警惕地盯着眼前两个陌生人。徐海城掏出证件一亮,葛村长很是吃惊,显然是想不明白怎么有警察找上门?他连忙打开门,那条大狗摇晃着尾巴还想钻出来威风一把,被他一脚给踹了回去。
徐海城与小张走进屋里,简单地说明来意,葛村长顿时放下心来,招呼两人坐下,说:“没错,半个月前,考察团是住在我家里。我们这村的猎户是远近闻名的,他们是想找个猎户带路。”
徐海城亮出方离的照片问:“你记得这个姑娘吗?”
葛村长点点头说:“记得,考察团就两个姑娘,这个姑娘特别安静,都不太说话。”这是方离留给别人的一贯印象,安静,除非需要开口,否则别想听到她的声音。
徐海城微哂,亮出许莉莉的照片,“这个呢?”
“记得,我听说这位姑娘前几天被发现一个人在森林里游荡,精神有点问题,是不是?”考察团发生意外,对平静的瀞云山区来说是件大事,所以早传遍了各个村寨。
徐海城不置可否。葛村长从他神色里瞧出端倪,惋惜地说:“这姑娘很活泼,人不错,但是胆子太小,实在不应该跑到荒郊野外……”
徐海城心中一动,问:“你怎么知道她胆子小?”
“那天她在山神庙,吓得脸色全青了。”葛村长一瞧徐海城神色,就知道非得将事情始末说清楚不可,所以也不用他催促,直接把那天晚上去山神庙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听得徐海城与小张脸色肃然,两人长在城市,又是年轻力壮,完全不信鬼神巫术之说,但听葛村长如此详尽道来,也觉得那天晚上实在是诡异至极。
葛村长说完,徐海城没有出声,试着将他所说梳理一遍,却觉得无头无脑如坠云山雾海,他想了想,说:“葛村长,麻烦你带我们去见一下这位师公。”
葛村长脸上一僵,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心里纵有千般不愿意,也不敢对警察同志说不。他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举着松明火把,牵着大狗,带着徐海城与小张往山神庙走去。已是深夜,山风滋溜溜地往衣服里钻,走路出的热汗被风一吹,凉凉地缩回毛孔里。
远远看到山神庙的两盏灯鬼火般地摇晃着。走进庙里,葛村长叮咛两人不要乱动,推开角落小门走进去。徐海城与小张仔细打量着山神庙,刚才听葛村长的描述心里已有个大概,直到见到才知道自己的想像力有限,流泪的红烛、微动的黄色帷幔、巨大的铜面具、凉嗖嗖的山风,还有角落里的影影绰绰,无一不迷离阴森。
一会儿,葛村长出来,惊异地说:“师公不在,哑巴助手也不在。”
徐海城大感意外,问他:“你最近一次见到师公是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夜里,跟着王主任他们一起。”
徐海城不信:“这半个月你都没见过他?”
葛村长说:“是的,这山神庙造得偏僻,师公平时也不出庙门,有人求助时,会自己到山神庙来找他。一般情况下他都在的。”
“听你所说,他应该在村里威信很高,如果他不在庙里,其他人如果知道也应该会传到你耳朵里。”徐海城很熟悉这种村寨,几乎是没有什么隐私,一点小事也会传遍全村,巫师如此重要的人物离开村里,没有理由葛村长不知道。
“是这样子的,不过因为现在不是打猎季节,村民们没事也不会来这庙里,毕竟……”葛村长扫了一眼庙殿,言下之意十分清楚,毕竟这里相当的令人畏惧。
他说得不无道理。徐海城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却又不知道不安在何处。他略作思索,指着正中挂着的傩面具问:“你说乩文被蛇卷进这后面的槽里,是否还在?”
“这个……”葛村长想了想,“我就不知道了。”
徐海城掏出手电筒,绕过香案朝傩面具后面走去。小张跟上,轻轻扯他一下,提醒他:“蛇。”徐海城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走到离傩面具一米外,小心翼翼地举高手电筒,光柱斜斜地射进槽里,里面却是空无一物。
大蛇也不见了。
徐海城与小张相视一眼,心里的疑虑更盛。两人走到近处审视,槽里散出的气味十分腥臭,里面湿漉漉的,积着一些不知何物的滓渣。一张黄纸就埋在滓渣间。小张戴上手套,闭着气,捏住黄纸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扯出来。
徐海城将手电筒的灯光移到黄纸上,黄纸已被泡得微烂,上面的朱砂字迹有点模糊,但还是可以辩识出笔划,只是上面所写的根本不叫字,而是一串乱七八糟的符号,犹如三岁小孩子的信手涂画。“是这张纸吗?”他冲葛村长招招手。
葛村长走近,掩着鼻看了一眼,说:“是这张,我不认得字,但认得这些字组合成的大叉。”经他提醒,徐海城留意到乩文上的字符正好组成一个X符号,他以前没见过乩文,所以不解葛村长为何会经由一个X符号认出这张乩文是那天晚上的,于是转眸看着葛村长。
葛村长明白他的意思,说:“师公以前出的乩文我也看过,都可以看到字,而且排列整齐,没见过这种像大叉的,所以我印象比较深刻。”
徐海城仔细看着X符号,觉得并无异常之处,问:“你知道这个大叉代表什么意思吗?”问完即失笑,葛村长都说是第一次看到,自然不懂它的意思。果然,葛村长奇怪地看他一眼,说:“不知道。”
徐海城反反复复地审视着乩文,只看得头晕眼花,他甩甩头问葛村长:“你说当时大家看到这乩文全愣住了,是因为看不明白的缘故吗?”
葛村长点点头,说:“应该是吧,不过……”他回忆着那天晚上的情景,梁平看到乩文后脸色大变。“不过,我觉得梁教授可能看懂了。”
“哦?”徐海城诧异地抬起头。“为什么?”
“只是一种感觉,好像他明白什么似的。”
徐海城不再询问,将手电筒放回口袋,捏着乩文的一角递到烛火边烤个半干,然后夹进随身的记事本里。“后来,他们有没有再去找师公,解释一下乩文。”
“没有。”葛村长说。
那天晚上,巫师的一番话已将众人吓着,乩文被蛇尾卷进槽里后,大家就一起离开山神庙。被庙外的冷风一吹,梁平清醒不少,他是个治学严谨的学者,意识到刚才自己一干人是被山神庙的氛围和巫师的奇言怪语蛊惑住了。装神弄鬼是巫师最擅长的本事,而要装神弄鬼就要弄得神秘兮兮,让人心生敬畏。于是他叮嘱大家不要将今晚的事情放在心上,而且也不要说给其他团员听。
对于梁平的看法,徐海城深以为然,这个世界向来都是先有疑心然后才生暗鬼。“后来还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呢?”
葛村长说:“没有,回到我家里,大家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就离开我家。那天早上下着雨,下雨山路滑,我劝他们多停留一天,不过他们说要早点赶到蟠龙寨找个带路的猎户,还是冒雨走了。”
蟠龙寨。徐海城心思微动,事实上那天考察团并没有到达蟠龙寨,因为许莉莉的记事本里清楚地写着:4月11日,黑水潭,傻子,磨刀声。 第二章 磨刀声
4月11日的早晨飘着细雨,雾色苍茫,遮住群山群峰。依着坡势而建的松朗村在雾里半隐半现,颇有点水墨山水的味道。葛村长挽留考察团再多呆一天,不过被王东与梁平婉言谢绝了。
两人带着大家上路,如此火急火燎,让方离不由得觉得似乎他们有种感觉,在逃离此地。她偏头看着卢明杰,后者的神色里也不无诧异。再看许莉莉,她一迎上方离的视线,就惊慌地别转头。
许莉莉的脸色不太好。事实上昨晚从山神庙回来,她的脸色就挺怪异,当时方离拉着她的手,只觉得冰冰凉凉。方离问她山神庙里发生什么事,她立刻夸张地摇摇头,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反应过度的表情反而让方离更加疑心,她又试探一番,许莉莉口风很紧,什么也不肯透露。只是临睡前,与方离同室同床的她忽然无头无脑地冒出一句:“巫师真的会黑巫术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方离,要说有,自己还没有碰到。要说没有,可是有些人确实表现出超凡的神秘力量。在她沉默的时候,许莉莉睡着了,但是睡得极不安稳。她一直在做恶梦,把睡得很沉的方离都惊醒了。有次,许莉莉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扯着被子拼命地擦着鼻子,擦着擦着,又头一歪睡过去了。现在,她的鼻尖还有点微红,想来是昨晚擦得太过用力。
很快地,身后的松朗村被浓雾完全吞没。带路的王东放慢脚步。方离听到身后的许莉莉吁出一口长气,某种沉重的气氛也随着两人的举动消失了。许莉莉又开始说笑,对沿途所看到的景物问东问西,走在她身后的马俊南则不厌其烦地告诉她。
雨天路滑,大家走得很慢,中午才到出名的“迷林”。关于这个林子,王东一早就告诉过大家,据说很容易迷路。解放初有干部下乡做工作,结果在林子里怎么也转不出去,以为遇到传说中的“鬼打墙”而活活吓死。
从松朗村到蟠龙寨就得经过这么一个林子,否则就得翻过整个山峰,那得走一天一夜。王东以前几次经过迷林,不过都是山里人带的路,本来以为会在松朗村找到猎户带路,迷林的问题就迎刃而解,现在只得依靠自己。
站在迷林前面,王东叮嘱大家一定要跟紧前面的人。卢明杰看着眼前的大片树林,颇不以为然,心想经过六个月的野外培训,一个林子难道会让他们迷路?及待走进林里,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树林里长着全是百年树木,密密麻麻,无边无际。本来树叶就遮天蔽日,又逢今天下雨起雾,林子里黑漆漆的,雾比外面更黏稠,似是要凝结住了,目光可及的范围不过是身边的丈余空间。他此时才明白,王东并不是危言耸听。
林子的地面积着厚厚的树叶与松针,踩上去沙沙作响。空气里掺杂着树叶或是动物腐烂的味道。大家循着树干上村民做的记号往前走。所谓的记号,就是隔着几根树绑着一根麻绳。
走着走着,最后的向玉良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似乎身后跟着人。他几次猝然地回头,都只看到茫茫雨雾以及雾里若隐若现的树木。然而那种感觉并没有因为看不到人而消失,反而更加强烈。他想了想,掏出身上的小本子匆匆写下一行字交给前面的卢明杰。卢明杰匆匆瞥了一眼,脸色微变,赶紧往前递。每个经手的队员都悚然一惊。纸条一直递到王东手里,他略作思索,停下脚步,于是后面的人一个个地停下脚步。
但踩着落叶发出的沙沙声没有停下来,沙沙沙,从后面的雾里传来,渐渐地靠近。然后那人仿佛意识到什么,也停下脚步,沙沙声顿时消失,树林里安静得落叶可闻。
确实有人在后面。
大家面面相觑一番,然后一起看着王东。他想了想,用松朗村的方言喊了一句话,大意是我们是南浦大学的考察团,要去蟠龙寨,请问后面的乡亲能否指一下路?
这一声犹如泥牛入海,毫无回应。
大家盯着身后的浓雾,渐渐地不安起来,特别是许莉莉,脑海里闪过昨晚巫师的那番话,刚才的轻快又荡然无存,她脸色变白,不由自主地挨近方离。时间在这种静寂里仿佛嗒哒嗒哒有声。梁平清楚越沉闷,大家会越不安,于是清清嗓子说:“可能只是小动物,还是快走吧。”
他递个眼色给王东,王东会意地点点头,冲大家招招手:“走了。”他边说边转身,忽然听到方离一声尖叫:“王主任。”他一愣,眼前忽然现出一张丑陋的脸,几乎要贴到他的脸。王东吓一大跳,连忙后退,结果被身后的梁平一撞,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哈哈哈。”响起一阵大笑,跟着传来拍掌的声音。王东诧异地抬起头,只见面前一个人正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大概二十来岁,上身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女式薄棉袄,手肘、肩膀处都已被磨破,下身穿着一条肥大的军绿色裤子,以麻绳作腰带绑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都黑黑的,头发纠结成块,看起来是好久没洗了。
一看这装束,大家都猜得出来,这人是个傻子。他看到戏弄成功,高兴得又蹦又跳,还直冲梁平与王东扮鬼脸。然后忽然转过身来,脱下裤子翘着屁股扭了扭,他的屁股倒是挺白净的。方离与许莉莉红了脸,赶紧别转视线。看到两人的害羞神色,傻子更加得意。没一会他似乎觉得意兴已尽,扯上裤子往林子深处走去,顺手扯掉树上绑着的一根记号麻绳,很快地没入浓雾之中。
第二章 磨刀声(二)
大家相视一眼,觉得啼笑皆非,但先前的不安总算烟消云散,于是收拾心情重新上路。又走了近一个小时,终于钻出林子。还没有看清楚眼前状况,一阵窸窣声响,从草丛里爬出一个人,正是刚才的傻子,他晃动着手中一堆麻绳冲着大家呆笑。
王东心中一动,仔细分辨着四周地形,不由得“呀”一声。
“怎么了?”梁平不解地问。
王东忿忿地瞪着傻子,对大家说:“我们被他耍了,他把麻绳重新绑了,我们现在走的方向不是蟠龙寨。”那傻子似是听懂了,格格笑着,扬着手中的麻绳跃进草丛里。
“那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王东急得眉毛拧成一团。
梁平思忖片刻,说:“快,我们跟着傻子,他肯定是住在附近,跟着他就可以找到人家。”大家一听,很有道理,一个个跃进草丛。山野的蒿草齐人高,傻子动作又快,只剩下挥舞着麻绳的手。大家不敢怠慢,铆足劲追着他。约摸十来分钟,地势渐高,傻子已走得无影无踪。
钻出草丛,眼前全是黑色的嶙峋山石,荒凉至极。王东觉得眼熟,仔细搜索着记忆,终于想起这是到黑水潭了。
“黑水潭?哪里有潭?”许莉莉四处张望。
“在那里。潭在山洞里,围着潭的岩石是黑色的,潭水看起来也像黑色的,所以叫黑水潭。”王东指着前方,知道是什么地点就容易多了,在山里最怕不知道身处何地。大家从他神色里看出端倪,心情也转好。
“蟠龙寨在那边,我们并没有绕太多的路,大概再走上两个小时也就可以到了。”王东又指着另一个方向,大家也搞不清楚是哪边,反正这里只有王东一人认得路。
“那得加快,这雨可能越来越大。”梁平的话犹如魔咒,刚说完,雨骤然变大,噼里啪啦地落下来。虽然大家身穿特制的登山服,可以防雨,但这样的大雨还是吃不消。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起风了,风将锁着天地的雾刮散。许莉莉眼尖,指着不远处的一幢石头院落说:“看,有人家。”
大家再不迟疑,快步往那院子走去。那院子建在蒿草与黑石之间,仿佛遗世而立。走近,看见在房子的右侧,有好大一片桔树林,有些还开着花,被雨打落在地上,现出星星点点的白色。
院子的门敞开着,有个人戴着斗笠坐在门槛上,埋头磨着刀。刀形如月,雪白锋利。王东知道山里人家,随时会碰到野兽,所以总是把刀磨得锋利。其他人平时哪见过这种刀,心里微微发怵。
王东让大家等候在院门外,他自己走进去。虽然脚步声吧哒,但那人并不抬头,只是专心磨刀。王东在离他一米多远时停下来,用蟠龙寨的方言客客气气地说:“请问这位大哥,可不可以让我们避一下雨?”
那人抬起头,约摸四十五岁,一脸的敦厚,眉宇间有愁苦之色,与手中的刀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并不说话,先是看看王东,然后看着院门口的六个人,最后定在方离脸上。王东又说:“我们是南浦大学考察团的。”
这句话让那人的眼睛陡然闪烁一下,他站起身,将刀挂在腰间,瓮声瓮气地说:“家里乱,我先收拾一下。”说罢,他扭头走进屋里。
王东冲院门口的六人招招手,大家赶紧走进来站在屋檐下避雨。卢明杰好奇地凑到窗前往里看,只是屋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一会儿,那人站在门边喊了一句:“进来吧。”
王东率先进入,屋里光线很暗,但并不似主人说的乱,相反收拾得很干净。那人等大家都进来后,说:“你们,随便。”然后自己又坐到门槛上,继续磨刀,沙啦沙啦,磨刀声比刚才更大。
王东抽出背囊里的毛巾擦拭着身上的雨水,问那人:“这位大哥,你贵姓?”
“叫我老何。”
“大哥,家里人呢?”
老何手中的刀停了停,说:“死了。”
王东立刻意识到失言,赶紧别转话题:“大哥,这儿离通天寨还有多远?”
“不远,也就一个时辰。”
听他这么说,王东心里一松,看来没有绕多少远路。
“这天你们走不了,等下还有更大的雨。”老何头也不抬地说。果然没错,一刻钟后风雨都变大,整个天空黑压压。屋里也是一片漆黑,许莉莉自作主张,点燃墙壁上挂着的松明灯。灯火照着很简陋的房间,一张松木桌子,几条长凳,桌子上摆着陶制水壶和一个杯子。正对着门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寿星蟠桃图,图片的旁边另有几个四四方方的贴痕,但贴着的东西已不见了。
老何还在磨刀,后背不停地耸动。
王东小心地说:“大哥,这刀磨得很利了。”
老何嗯了一声,但手中动作不停。大家交换了一下眼色,都认为他性情异常不好相处。可是外面滂沱大雨,实在是走不了。大家在屋里或站或立,也不敢大声说话。忽然那老何站起身,说:“我给你们做饭。”边说边钻进里面的厨房。梁东想客气一下,说大家带着食物,被王东的眼色阻止了,山里人耿直好客,拒绝会让他以为是看不起。
没多久,老何端着一大盘腊肉和一锅红薯饭出来,大家吃过饭后,气氛稍微缓和。看情况,今天是走不了,王东就提出留宿的要求,老何二话不说地同意。大家商谈了一下明天的行程后分房睡觉。老何家总共三间房,两个姑娘一间,其他五个考察团队员一间,老何自己一间。但他并没有睡觉,依然坐在门槛上磨刀,似乎那把刀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松明灯将他的背影拖到屋外地上,任雨打风吹。
山里的夜特别寂静,所以响声都特别纯粹,风刮过山谷呜呜呜,雨打着屋檐哒哒哒,老何的磨刀声沙啦沙啦,沙啦沙啦。
许莉莉转了个身,不无烦燥地说:“见鬼,他到底要磨到什么时候?”
方离没有说话,虽然磨刀声也让她心神不宁。但她能理解没有亲人的孤独,这种孤独总需要一点事情来排遣,比如说不停地磨刀。
许莉莉叹口气,说:“我觉得这次考察……”她不知道如何说下去,古怪,还是诡异,或是令人害怕。她也不是第一次做田野考察,但是这次带给她的感觉,让她心里十分不安。昨天晚上,那位巫师冥思时说的话,仿佛潜伏在自己耳朵里,随时会跑出来遛一圈。
为什么我看不到那个地方……但是我看到你们,头顶笼着黑雾走在死亡之路上……神灵看到祭品,欢舞而来,有个背影在带路,身上带着地狱的气息……
许莉莉甩甩脑袋,把巫师的声音赶走,小声地说:“巫域,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第二章 磨刀声(三)
朦胧入睡的方离听到这两字,顿时清醒,惊愕地问她:“你怎么知道巫域?”
许莉莉也惊愕,“你也知道?”她昨晚第一次听梁平提起,方离又不在场,以为她并不知道。方离嘴角微哂,这两个字还是她告诉梁平的。在接受古墓被毁调查时,她都没有透露这个地名,也没有透露她与甘国栋的最后一番话,只是说他来自迁居深山里的曼西族,为了保护自己的神庙不被其他民族占有,而故意来毁灭古墓。
这种为了不被外族掳去财物而故意损害自己神庙的事情,历史上本来就有,例如著名的三星堆遗址和金沙遗址。大家十分能理解,同时也萌生了去深山里寻找曼西族的想法。考察团成员列出来时,自然没有方离的份,于是她去找团长梁平,将甘国栋最后一番话告诉他,他二话不说,帮她争取到名额。为了避免大家对方离有看法,梁平认为应该保密。
所以巫域这个地名从许莉莉嘴巴里吐出来,让方离着实吃惊,她意识到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她转动着脑筋,想从许莉莉嘴里套出点什么,仔细一想又算了,打算以后直接问梁平。
一声刮锅般的磨刀声传来,刺痛大家的耳膜。这一声后,沙啦沙啦的磨刀声再没有响起。许莉莉舒口气,说:“谢天谢地,他终于停了。”她打个哈欠,咂巴着嘴巴很快陷入昏天暗地的睡眠里。
睡到半夜,许莉莉觉得有点冷,不由自主地偎紧方离想要取暖,模模糊糊中觉得身边空空的。她感觉奇怪,用手摸了摸,还是空的。这下子清醒了大半,睁眼一看,床上哪有方离?“方离。”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回答她的只有外面的风声与雨声。
难道她去上厕所了?许莉莉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但又被否决了,因为她看到床侧的外套和床前的鞋。看到这双鞋,许莉莉顿时意识到不妙,方离连鞋都没穿,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敢再想,披上外衣,赶紧去敲梁平他们住的那间屋门。“方离不见了?”
大家很快都起来了,本来睡得正香,听到这个消息,都有点懵。松明灯下,每个人的脸都是木呆呆的。卢明杰推开老何住的那间,里面黑乎乎,借着灯光可看到床上空无一人。“老何也不见了。”大家的脸全白了。王东与卢明杰走到屋外查看足迹,但雨这么大,足迹早被冲掉了。
“怎么办?”许莉莉着急地问。在都市里可以打110,也可以估量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可是在这种深山荒岭里,大家只能急得团团转。梁平自己着急得不得了,但还是安抚大家,“不要着急,大家赶紧搜一下,看看这家里有什么异常东西?”
大家赶紧分头去找,在这么一个简陋的房屋找东西太简单了,卢明杰很快从老何的草席下翻出一堆东西。他打开看了一眼,脸色大变,赶紧招呼梁平过来。其他人也围了过来,看着这堆东西,居然是五六张奖状。奖状发黄,显然贴了很久,大家看着寿星蟠桃图旁边的贴痕,明白过来这是刚刚撕下来的。原来老何说收拾一下,就是收起这几张奖状。
奖状上写着同一个人的名字:何桔枝。
梁平脸色一变,原来跑到何桔枝家里了。他教过的学生无数,并不能记得每个学生的名字,但一年前发生的事情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何桔枝这三个字也深深烙在脑海里。何桔枝掉进运河尸骨都没有找到,公安局与南浦大学商量后,决定由南浦大学出面写信给其家人。考虑到何桔枝死亡的可能性极大,不想给家里人增添困扰,所以不曾道明她曾在学校里杀人,只说她在田野考察时,失足落进河里失踪了,生还希望不大。
除了梁平与卢明杰知道事情始末,其他人还是一脸懵懂,只是看两人脸色不好,隐隐觉得事情不妙。梁平不解地说:“我们都是南浦大学的,为什么他只带走方离?”
“可能是方离跟何桔枝长得像。”卢明杰见过何桔枝几面,他的这个答案让大家似懂非懂,颇为不解。
“方离会怎么样?”许莉莉担心地问。大家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眼前仿佛都闪过那把雪亮的刀。屋外的风雨就像发疯一样,将大家牢牢地困在这石头房子里,松明灯火不停闪烁,将各人眉间的重重忧心渲染成一团阴影。
许莉莉抬头,看到松明灯燃烧所散发的黑烟在大家的头顶徘徊不去。“但是我看到你们,头顶笼着黑雾……”巫师那低沉喑哑的声音又在她的耳边回响。 追索真相之三
斜晖照着黑水潭的嶙峋石头,它的南面是连绵不绝的蒿草,散发着亘古的荒凉气息。徐海城打量着孤零零的石头院落,很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将房子建在这里?
今天早上他与小张离开松朗村,葛村长自告奋勇地带路,恰好在迷林里遇到蟠龙寨的蒋村长,他这才作罢,自己一个人回松朗村去了。蒋村长年近六十,留着山羊胡子,身体还很硬朗,走起山路健步如飞。
蒋村长指着石头院落,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这就是何福海的家,黑水潭只有他这么一户人家,他是外来户。”
“外来户?”
“是,文革时候忽然冒出来的,寨里没有一个人认得他,那时候他才十来岁,跟他爹两个人,在这里盖起房子,先是打猎为生,后来开始种桔子……”那时候的蟠龙寨还有几百户人家,蒋村长还不是村长。山里人家热情率直,见他们爷俩也不像坏人,以为是城里某个受不了迫害的人家逃到这里,很快接受了他们。后来何福海还娶了寨子里的姑娘。
蒋村长絮絮叨叨地说着:“福海为人忠厚,不过这一年性格变了,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又考上大学,就这么没了,难怪他受不了。”徐海城知道他说的是何桔枝,一路闲聊,他已经知道黑水潭住的人家就是何桔枝家。
三人边说边走近何福海家,院门敞开着,阳光静静地照着门檐下的青色磨刀石。看到磨刀石,徐海城眼睛一亮,是这里没错了,看来考察团在这里逗留过。院子里静悄悄的,门檐下挂着几串腊肉,几只苍蝇正绕着它飞,发出嗡嗡的声响。
徐海城上前敲门,无人应答,从窗子往里看,简陋的房子里冷冷清清,什么人都没有。蒋村长又开始唠叨:“他不在呀?这个福海,自从桔枝没了,一门心思钻进邪说里,也不做事了,去年桔子结满了,他都懒得摘,还是我看不过去叫了几个人帮他摘的……”
徐海城截断他,“什么邪说?”
蒋村长叹口气,说:“这得怪春花婆婆……”春花婆婆是蟠龙寨的老巫婆,今年都近八十了。何桔枝之死令何福海遭受重击,他日渐沉默,本来就老实巴交的人,又住在荒郊野外,渐渐地钻了牛角尖。他天天去找春花婆婆,问女儿去了哪里,为什么他都梦不到?春花婆婆为了让他心灵有个寄托,不至于从此沉迷下去,于是添油加醋乱说一番。她先是说,何桔枝的灵魂附在一个跟她相似的女孩身后,将来会来看他。何福海听后很宽慰,日等夜等,大半年过去,这荒山野郊哪里有人来?于是何福海再去找春花婆婆,她无法自圆其说,就哎唷一声,说不得了,那女孩灵魂太强大,将何桔枝的灵魂吃掉了,所以没办法来看他,除非那女孩死掉才能救出她女儿的灵魂。从那以后,他就天天不做事,日夜磨刀,说要去救自己的女儿……
小张忍不住哎呀一声,徐海城也是一惊,都想起方离与何桔枝相似这件事。“蒋村长,你知道何福海会去哪里吗?”徐海城心里焦急,连说话声音都变大了。
“可能在黑水潭吧?他们家在那里养着条大蛇,我听说他们经常去喂食。”
小张惊愕,“养大蛇?”
“是的。”蒋村长脸上也露出厌恶之色,“山里人虽然认为蛇有神性,也没有几个把蛇养起来的,听说是他爹养的,他爹脾气可古怪了。”
“他爹呢?”徐海城估摸着何福海的爹何春发大概也就六十来岁,山里人生活健康,长寿的不少。
“不知道怎么就没了。还有人说是福海杀的,因为有人经过时听到两人经常吵架,有次看到他们打架。后来山里多了一个坟,也没立牌子,别人都说是何春发的。反正大家也不喜欢那个老头子,所以也没有人过问这件事……”
徐海城打断他问:“大家为什么不喜欢何春发?”
蒋村长思忖片刻,说:“那个老头很阴沉,跟大家都处不来。何福海的女人嫌家穷,跟别的男人跑到县城里过生活,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被蛇咬死了,有人说是何春发干的,估计就是为这事,爷俩开始闹别扭,天天吵……”
说话间,已到达一个大山洞,是天然溶岩洞。洞壁全是黑石头,密密麻麻地挂着水珠。洞里很空旷,还有不少小洞穴,到处闪着幽暗的光。大约走了五十来米,前方隐约有水光澹澹,折射到黑色洞壁的光也在微微晃动。想来就是黑水潭。
前面一路走来还会看到山鼠在壁缝里跑来跑去,到潭边基本没有,大概是因为潭里养着蛇的缘故。黑水潭边静悄悄,回荡着三人的脚步声。
这时,从潭边传来急促的低语声。徐海城示意其他两人放轻脚步,慢慢地靠近黑水潭。只见潭边跪着一个男人,手里捧着一只兔子,念念有词。徐海城侧目看着蒋村长,后者点点头,表示此人就是何福海。
何福海继续念了一会儿,然后将兔子扔进潭里,一触及水面,马上水波分开,一张血盆大口接住兔子,然后又没入水中,顷刻,水面恢复平静,宛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何福海早就听到人来的动静,但却置若罔闻。蒋村长忍不住叫他:“福海。”
何福海迟疑地抬起头,打招呼:“村长。”
“这两位警察同志想问你点事。”蒋村长指着徐海城与小张。何福海嗯了一声,脸上神情不变。
“请问南浦大学的考察团在你家里留宿过吗?”徐海城问,蒋村长小声地翻译给何福海听,他点点头。徐海城想了想,亮出方离的照片,说:“你对这位姑娘有什么印象?”何福海脸色微变,蒋村长小声地说:“还真跟桔枝有几分像,福海,你没杀人家吧?”
何福海迟疑着摇摇头。
蒋村长舒口长气,说:“那就好。”徐海城嫌他啰嗦,横他一眼,蒋村长讪讪地笑了笑。
“春花婆婆告诉你,你女儿何桔枝的灵魂被一个长相相似的人吃掉了,只有杀了她,才能拯救你女儿的灵魂,是不是?”
何福海迟疑着点点头。
“你相信吗?”
何福海迟疑着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没有杀她?”徐海城晃动着方离的照片。何福海这种人特别实心眼,一旦相信某事就很难改变,为什么他会放过方离呢?虽然徐海城不希望方离有事,但还是觉得奇怪。
何福海喉结滚动,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我害怕。”这句话是用普通话说的,很生涩,很别扭。这句话令大家都愣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山里汉子说自己害怕。
“你怕什么?”
何福海脸上肌肉微微颤动一下,压低声音说:“她不是人。”
徐海城三人面面相觑,搞不清楚他是疯掉,还是有其他什么意思。何福海已经继续往下说:“我看到她身上的记号,魔鬼的记号,她是魔鬼……”他痛苦地按着后脑勺,眼晴里充满恐惧,货真价实的恐惧。小张起初觉得匪夷所思,忽然想起被活活吓死的许莉莉,不由得也起了疑心,难道方离真的有什么异常地方?
“什么记号?”徐海城追问。
但何福海根本听不到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说:“她砍我的头,救救我……”他的口气忽然变成孩童般,然后他抱住脑袋蹲到地上,浑身发抖。徐海城心中一动,掏出手电筒,走到他身后拨开他后脑勺的头发,只见后脑勺两道好长的痕迹,看起来形成已很长一段时间了,那两道疤痕交错成一个“X”符号。也许何福海年少时后脑曾受过重创,当时留给他的恐惧一直隐藏在记忆里,令他一见到相似的记号就开始发作。
何福海后脑的疤迹似是用刀斫出来的,整整齐齐,斫成X型也是有意为之,只是不知道这个符号有着什么特别的意义?是否跟松朗村巫师乩文上的“X”意思相同呢?
何福海还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浑身哆嗦,此刻他是回到受伤的那一刹那吧。徐海城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柔声说:“没事,没事,她已经走了,你得救了。”
何福海缓缓地抬起头,冲着徐海城憨厚地笑了笑,张嘴说出一串话,非常快,叽哩咕噜。徐海城办案子经常四处奔波,不曾听过类似的方言,连忙看着蒋村长,可是他也现出茫然之色,说:“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何福海没得到响应,脸色又开始变得惶恐,徐海城试图再安抚他,他却身子一挪避开了。可是他忘记自己站在潭边,这一挪,后脚跟悬空,重心不稳身子直往后仰。
徐海城大叫不妙,伸手拉他,哪里来得及。何福海一头栽进潭里,连汽泡没有冒一个就沉了下去。水面涟漪一圈圈地扩散,很快地消失无形,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潭边三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心里说不清楚什么感觉。
究竟方离身上有什么样的记号,令何福海如此恐惧?
也许他恐惧的不是记号,而是年少时濒临死亡的经历吧?这个答案随着他的死亡,也许永远都无法得知了。徐海城长长地吐口气,黑水潭微微荡漾,水光折射到他眼晴里,幽光晃动。
方离在黑水潭并没有遭遇意外,他并不惊讶。如果有意外,许莉莉的记事本里一定会提及,考察团也不会继续前进。在黑水潭留宿一夜后,第二天七人继续前进,当天逗留在无日谷。
无日谷,蒋村长说那是个千年没有阳光的地方,因为地偏荒凉,附近都没有人居住。他很惊讶,考察团为什么去的是无日谷呢?因为去通天寨的路经过的是秋虫谷而不是无日谷?徐海城也想不明白,但许莉莉的记事本就是这么写着的:4月12日,无日谷,夜祭,傩舞者。 第三章 傩舞者
4月12日的早晨,大雨停歇,天色异常清朗,沿途的山峦树林崭新如洗。考察团一行七人行走在水晶般的阳光里,都觉得精神一振,昨晚的事情就此变得遥远。除了埋头走路的方离,阳光为她披上灿烂的华衣,但她似乎还处身于昨晚的滂沱大雨中,浑身发冷。
昨晚她睡得正香,嘴巴被一只手按住,她惊醒正想挣扎,又觉得脖子一凉,眼角闪过刀刃的寒光。老何的尖刀!那把在磨刀石上细细打磨千百回的刀!她不敢稍动。老何松开按住她嘴巴的手,指指门外示意她出去。方离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心中的害怕也让她失去思考的能力,只知道要想活命就得听他的。她不敢怠慢,但跳下床时还是轻轻地踢了一下身侧的许莉莉。但许莉莉转个身依然熟睡,浑然不知道同伴正经受何种磨难。
老何推搡着方离往门外走去,外面依然下着大雨,她很快被淋湿,浑身颤抖。赤脚被山里的碎石割破,一阵阵锥心的疼痛。老何一手拎着防风防雨松明灯,一手拿着尖刀,脸上还是初见时的憨厚。
方离大声地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为什么要带我出来?”雨太大,她的声音被冲得七零八落。
老何置若罔闻,眉毛上结着一串水珠。方离忽然想起他不懂普通话,绝望的心里仿佛有条虫在啃。
走了十分钟,到达一个深潭边,潭水荡漾,幽光点点。老何将松明灯搁在地上,将刀挂在腰间,双手平摊,对着深潭念念有词。他在说什么,方离一句也没有听懂,但看模样似乎是祭祀祈祷,这让她很不安,微微地后退。潭里的生物似乎听到召唤,从水底缓缓地浮上来,一个长长的阴影在水面下拖曳滑动。平静的水面被搅碎,幽光晃动得厉害。
方离虽然不知道老何要做什么,但总觉得不是好事,心里害怕到极点。对死亡的恐惧令她油然生起一股力气,转身往洞口跑去。老何听到动静,一把抓起腰间的尖刀,高高地扬起,雪亮的刀光划过她的头顶。方离往旁边一避,只觉得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脚下也是一软,整个人趴到地上,一刹那魂飞魄散,心里转动的念头只有一个:我居然会死在这里!
半晌都没听到老何的动静,也没有尖刀刺透身体的疼痛,方离好奇地回头,只见他高举着刀惊愕地盯着她的后背。
刚才那一刀在方离的后背拉开一个长口子,她的T恤也几乎被割成两片。防风松明灯的微弱光芒照着她斑斓的后背,尽管刺青已经变形,但最上面的蛇头还是清晰可辨。老何惊愕的眼神变为恐惧,尖刀落到地上,双手抱住后脑勺。方离不知道他恐惧什么,但知道这是个难得的逃命机会,于是赶紧从地上爬起跑回老何家。
看到神情焦急的考察团众人,她双脚一软几乎跪在地上,余悸让她浑身颤抖。面对死亡时,她只想着如何逃离这种死亡,真的逃离后,才体会出恐惧,只差一点就跟这个世界说再见。
这一次的死里逃生,在灿烂阳光下回想,竟有种做梦的感觉。回到老何家里,方离才明白原来他是何桔枝的父亲,但她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自己?为何他看到自己后背刺青会恐惧成这个样子?
不过这两个问题怕是得不到答案了。方离逃回老何家里后,考察团担心他不死心而伤害其他队员,所以收拾行囊离开他家,摸黑赶往蟠龙寨。
走在最前面的王东轻轻地叫了一声:“到了。”他停下脚步,后面各人也依次停下,都抬起头望着前方。只见前方百米远处的斜坡,有不少房子星星点点隐在绿树丛里,有些屋前屋角还有几株盛放的桃花。几声狗吠声远远传来,吠声清亮,有悠然忘俗的味道。
这就是蟠龙寨。大家相视一眼,舒口长气,昨晚的阴霾也总算消却大半。到达村寨口,王东与马俊南进去找村长商谈猎户的事宜,其他人则留在村寨口休息一阵。各人找块大石或选根大树,或坐或立享受着早晨的阳光。
昨晚没有睡好,许莉莉哈欠连天,闭上眼睛将脑袋靠在旁边的树干上。忽然,脑袋上有东西轻轻拂过,她一愣,抬头只见蓝天上几朵棉花般的云彩。正疑惑时,树后面忽然蹿出一人哈哈大笑着。这一笑,引得大家都偏头看着这边。原来是昨晚迷林里遇到的傻子,手里拿着一枝树叶,笑得十分开心。
众人也被他逗乐,不由莞尔。虽说他并无恶意,但许莉莉对傻子还是有着天生的害怕,赶紧走到卢明杰身边坐着。那傻子不以为然,在考察团队员身边转来转去,或抢走这人的帽子,或对着那人扮鬼脸。虽然大家不响应,却丝毫不影响他自得其乐的兴致。
约摸等了一个多小时,王东与马俊南从村寨里出来,身边并无第三人。大家不免惊诧地交换眼色。王东与马俊南也面有忧色,他们去找蟠龙寨蒋村长帮忙,想找个猎户带路。但蟠龙寨的猎户,一听说要翻过通天岭进入原始森林,纷纷表示没有这个能力带路。听到他们这么说,考察团队员心里都是一沉。事情发展越来越偏离当初的设想。假如当初能在松朗村找到向导,就不会绕道去黑水潭,方离也不会差点性命不保。
王东、梁平、马俊南三人商量一番,决定马上赶往通天寨。现在唯一的希望只能寄于通天寨,如果不能找到带路猎户,这次费心费力的考察就会泡汤,以后也不可能会组织这样的考察了。大家重新背上厚重的行囊上路,或许是因为这两天的不顺利,队伍里笼罩着奇怪的沉闷气息。尽管沿途景致如梦幻,但大家的欢笑却少了。连一贯开心的许莉莉也变得若有所思。
那个蟠龙寨的傻子,一直跟着考察团,有时候模仿着向玉良的举动走在他身后;有时候忽然不见,正当大家以为他回蟠龙寨时,他又在队伍的前头冒出来。这番神出鬼没,倒也逗得考察团的众人一笑,严肃气氛略减。
经过杉林,经过峡谷,经过草甸……头顶的太阳照得大家浑身出汗,麻木得只有一双脚在动。面前蓦然出现一个幽深的大峡谷,一脚踏进去,一直追逐着大家的太阳忽然没了,清凉自生。
秋虫谷,昨晚王东提过这个峡谷,一到初秋时万虫啁啾,十分悦耳,所以才有这个名字。大家听后还十分向往,现在尽管是初春,这谷里的美貌也不可以小觑。树木遮住天空,涓流细细,黑魆魆的石头造型百变,石头根处开着不知名的紫色野花。
谷里完全没有路,山石起伏突兀,很不好走。方离的腿脚渐渐变得迟钝,差点一个趔趄摔倒。走在她身后的卢明杰赶紧扶住她,一看她脸色,不由大吃一惊。只见方离烧得双颊飞红,两眼茫然。
卢明杰连忙叫住前面的王东,大家一看方离的病况,就知道不能再赶路,否则即使到达通天寨,她也得大病一场躺上几天。于是决定在秋日谷扎营,沿着溪流挑选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平台,安下三个帐篷。
方离吃下药丸后在帐篷里睡觉,卢明杰留着陪她,其他人便在谷里四处走走,顺便采撷野菌做汤。夜晚很快来临,秋虫谷的夜晚更是比别的地方黑森,白天的幽幽美景到晚上便变成森森魅影。
大家围着旺旺的篝火而坐,喝着香气四溢的野菌汤。方离下午睡过一觉,虽然身体依然乏力,精神却恢复了。喝过热汤,大家就各回帐篷休息。夜静静流淌,篝火不知不觉地烧到尽头,长夜里只有深深的黑。 突然,一声惊锣声传来。
七个人全被惊醒,却缩在睡袋里不敢动,只是竖直耳朵。远处有宿鸟被惊扰而飞的扑扑扇翅声。
又是一声惊锣,随后是两声鼓点。所有的人都愣了,三更半夜,人迹渺然的秋日谷里传来唱大戏的锣鼓声。
许莉莉不敢相信地问方离:“我没有听错吧,怎么会有锣鼓声?”方离还没有回答,锣鼓声更加密集,营地附近树木上宿着的鸟类都被惊动,纷纷鸣叫着飞上天空,扑翅声渐渐远去。
“会不会像鬼故事里的那样,有鬼在夜里唱大戏?”许莉莉被自己的想像吓着了,在睡袋里瑟缩着身子。方离也百思不得其解,看到隔壁帐篷亮起了电筒灯光,并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大概是有人要出来查看。于是她也穿上衣服,先用电筒扫一圈帐篷外,确定无蛇类之动物,这才钻出帐篷。
除了许莉莉,其他人都起来了,四处张望。到处都是摇晃不定的深黑浅黑,山风从耳边溜过,凉凉的。锣鼓声随着山风,时而推近时而拉远,隐隐还夹着咿咿吖吖唱戏的声音。黑暗里大家相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大家商量一番,决定由王东、马俊南、卢明杰三人过去察看,其他人则守在原地。王东把手电筒装在口袋里,仅依着透过口袋的微弱光芒,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马俊南与卢明杰小心翼翼地跟着。
方离等人根本看不到三人的身影,只看到一圈微弱灯光渐渐地远去,很快便没入森林的黑暗里。锣鼓声时而一下,时而骤雨般地狂响,咿咿吖吖唱戏声散发着诡异的气息。许莉莉也起来了,重复着刚才的问题,不过照例没有得到别人的回答。
二十分钟后,一圈朦胧的光又慢慢地移近,卢明杰回来了,兴奋地说:“有人在唱傩戏,大家快一起去看看。”所有的人都愣了愣,三更半夜有人唱傩戏,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梁平心中一动,说:“没想到瀞云山区还有夜祭的风俗。”
许莉莉转身往帐篷里钻,说:“我去拿相机。”
“不可以。”梁平拦住她说,“选在人迹全无的深山老林里夜祭,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目的,大家等一下小心,千万不可发出声音。夜祭被外人瞧到,有时候会让他们觉得不吉利,甚至觉得冒犯了神灵。”
大家一听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不再想着照相的事情,将营地简单地设防一下,以免有野兽闯入,然后跟在卢明杰后面往夜祭的地方走去。锣鼓声渐渐地近了,咿咿吖吖的唱戏声可以分辨出音节,但一个字也听不懂,想来是属于方言一类。
走了十分钟,前方火光隐隐,驱走林子里的黑暗。卢明杰关掉手电,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并猫下身子。大家也跟着他,猫下身子,蹑手蹑脚地走近。先来的王东与马俊南躲在灌木后,透过树叶缝隙窥视着,火光照着他们的脸,眼睛里充满新奇之色。
后来的五人也各自选个隐身的地点偷窥。只见树林里有一个十多平方米的空地,中间堆着许多枯枝,火烧得正旺。火堆后面正好有块高出平地约一米的大平石头权作香案,摆放着供品香烛。香案旁边支着一个简单木架,上面悬着一面光灿灿的铜锣。敲打铜锣的人面目僵硬,目光毫无生气,细看原来是脸上戴着面具。他腰间挂着单面牛皮小鼓,一会儿挥动鼓槌,一会儿挥动锣槌,一会儿挥动双槌。
另有七人围着火堆绕圈唱歌,不时地将手里什么东西撒进火堆里,火苗便扑的一下子蹿高。这七个人全部身着巫师的黑羽衣,脸上戴着与敲锣打鼓那巫师式样相同的面具,火光下油彩焕然若新。面具雕的十分简单,唯一比较突兀的是眉心正中雕着一只明珠(明珠是面具学里称法,其实就是眼)。其中一个拿着木头权杖,权杖顶端雕着蛇头,昂首吐信。大概此人就是这群巫师的首巫。
考察团的各人不免暗暗好奇,心想从哪里冒出这么多的巫师?只有王东知道附近三十来个大小村寨,依旧保持着巫师习俗的就有近二十个,这次夜祭大概是周围村寨巫师的集体祭祀。
这七名巫师嘴里发出抑扬顿挫的歌声,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但他们字里行间不断地发出“兮”音,可想而知是远古的祭歌或是赞神歌。千年以前伟大诗人屈原《九歌》说的就是类似的祭仪,其中那句“灵之来兮如云,灵之来兮蔽日”,说的是祭仪第一步骤“请神”时神灵降临的气氛。
树林里火堆发出的黑烟聚集在半空并不散开,还真有点屈原诗中的如云蔽日的味道。难得遇到如此原始的祭仪,考察团队员们凝神屏气,眼睛睁大,深恐错过一丁点精彩。手持权杖的巫师在香案前站定,身后的六个巫师散开,分立火堆两旁,嘴里依然“兮”呀“兮” 的。然后停下来,手持权杖的巫师一个人唱了几句,朝着香案方位深深地弯下腰,其他巫师也跟着行礼。
巨石后忽然又冒出一位巫师,他把手里抱着的婴儿小心地放在香案上,并用手扶着他的背,让他坐直。这名婴儿身着红衣红裤,细白嫩肉,眼珠黑亮,眉心正中用丹砂描出一只眼。看他的身形大小,估计不过百天。婴儿一现身,巫师们发出轰然喝彩声,然后又开始唱,边唱边舞,动作极为夸张癫狂,大概是表现神灵降临的喜悦之情。巫师们的身子时高时低,黑色羽衣裙裾甩开像转动的伞,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斜斜落到林子地面、树干上,到处都是,有着一种言词无法形容的诡异迷离。
偷窥的考察团队员惊呆了,事实上当婴儿现身时大家就惊呆了。一般傩祭请的神灵都是以傩面具或是雕像替代,就像江西萍乡傩舞之前请一种叫“小太子”的人偶。没见过有活生生的人,何况还是个婴儿。
至此,这场夜祭终于透出最诡异的一面。
巫师们吟唱一番,那个抱着婴儿的巫师将婴儿转过身,背对着众巫师,然后揭起婴儿的后背衣服。一个娇嫩的小小后背露出来,被火光照着,散发着自然肌肤的莹光。背部似乎有个印子,不过考察团隔得远,而且火光一照色彩淡化,更加看不清楚。但那群巫师犹如看到世界上最兴奋的事情,发出更大的轰然喝彩声,然后齐齐行礼。行完礼后,围着火堆又唱又跳,十分邪异,散发着一种魑魅魍魉的气息。
羽衣飘飘,面具斑斓,吟唱声古老朴实,仿佛时光倒退了几千年,回到原始巫术时代。考察团一干人等,看得眼睛发直,连思想都仿佛停止。
忽然,林子里钻出一个人,加入到巫师的队伍里,模仿着他们的动作也是又跳又唱。考察团各人大吃一惊,以为是团里某人,一会儿才看清楚,原来是一直跟着大家的蟠龙寨傻子。自从进入秋虫谷,就没看到他再出现过,大家还以为他已经回去蟠龙寨了。
那些陷入癫狂的巫师开始并没有发现多出一个人,依然舞得淋漓尽致,敲锣打鼓的巫师首先发现,音乐戛然而止。没有音乐伴舞的巫师们也停下动作,终于发现自己队伍里多了一人。他们的脸上戴着面具,看不清楚表情,但从身体一震,还有四处张望的脑袋,可知道他们十分惊愕。
那傻子无所察觉,依然围着火堆兴高采烈地跳来跳去。巫师们冷眼看他片刻,然后聚到持手杖的巫师身侧细声低语。首巫对抱着婴儿的巫师挥挥手,后者会意地抱着婴儿隐到石头后。
持手杖的巫师对敲锣打鼓的巫师招招手,然后指着绕着火堆跳舞的傻子。敲锣打鼓的巫师走过来,挥起鼓槌狠狠地打在傻子的后脑勺上。傻子“啊”一声软倒在地,同时林子里也响起“啊”的一声。
许莉莉着急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可是那声“啊”早已传到巫师耳朵里,他们齐齐偏头看着许莉莉藏身的方向,火光照着他们脸上僵硬的面具,透着一股生冷狠意。许莉莉将头埋得很低,汗如雨下。考察团其他人也是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喘。
那群巫师没有说话,只是交换着眼色。敲锣打鼓的巫师走向大石头旁边,弯腰打开一个麻袋。而其他巫师则脚踩火堆,火苗被他们踩得一暗,看来他们是要弄熄火堆。
王东心里有种不祥之感,连忙冲梁平做手势,意思是撤。手势一个个地传过来,大家猫着身子,悄悄地离开藏身处往回走。这时林子里火完全灭了,周围漆黑一片,大家心里也是黑沉沉的。周围忽然十分地安静,安静得只有高空树叶被风吹拂的簌簌声。这种安静似乎包藏着祸胎,让人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许莉莉频频回头看着身后的黑暗,生怕有什么东西忽然就冒出来。结果没留意脚下的路,其实留意也没有用,黑灯瞎火只能凭着感觉走着。她的脚踩进石头罅隙,差点跌倒,她心里着急,用劲地抽脚,可能方向不对,结果只觉得一阵疼痛。走在她身侧的卢明杰顾不得再隐藏行踪,摁亮口袋里的电筒。向玉良帮忙扳开卡住许莉莉脚踝的石头,让她把脚抽出来。
忽然听到旁边的马俊南一声长长的抽气,三人回头一瞥,几条颜色鲜艳半米来长的蛇正蜿蜒而来,动作很快,蛇信子在空中一卷一舒,蛇眼里闪烁着凶狠的光。顷刻,嘶嘶声已传到耳边。
向玉良浑身一震,手里不免用力偏差,被扳开的石头又重新契合,卡住许莉莉的脚。三人都慌了手脚,可是越慌越容易出错,许莉莉的脚怎么也抽不出来。马俊南一看他们三人僵在那里,连忙又回身,拉住许莉莉的双手,也顾不得会弄伤她,用力一扯。许莉莉尖叫一声,但脚终于抽出来了。
于是四人逃命般地往前跑,这林子里少有人迹,地面都是突兀不平的。卢明杰口袋里的电筒在奔跑中掉了出来,没有电筒,根本看不清楚周围地形。
马俊南顾不得危险,弯腰去捡电筒。刚捡起来,有条蛇蹿到他手上张口就咬。他大叫一声,用力甩手,手中的电筒又掉到地上,顺着斜坡一路滚下去。咕噜噜,咕噜噜,光明随着渐远的咕噜声远去。
林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奔跑中的向玉良、卢明杰、许莉莉停下,回头着急地大喊:“马老师……”叫声在空旷的林子里回响,跑到前头的王东、梁平、方离听到呼叫声,赶紧折回来。顾不得会引来巫师们,王东与方离从口袋里掏出电筒,将它拧到最亮,扫视着来路。
黑色石头根部的紫色野花被压折,笔直的古树缓缓落下几片叶子,电筒所照的范围内空无一人,电筒所照的范围外是黑暗。 追索真相之四
离开黑水潭,徐海城与小张决定跟蒋村长去蟠龙寨住上一宿,明天再去无日谷。快到村寨口,看到前面有个年轻的女孩子也急匆匆地往寨子里走,看背影似曾见过。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个寨子怎么会有自己相识的人?
那女孩子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似乎大吃一惊,低下脑袋加快脚步。徐海城微微一愣,更加确定是相识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问蒋村长:“前面那女孩子你认得吗?”
蒋村长点点头,“春花婆婆的曾堂孙女,以前她爷爷我还得叫叔。”
小张好奇地问:“春花婆婆不是巫婆吗?怎么也可以结婚吗?”
蒋村长说:“警察同志,你不懂,巫师也分为卖全身与卖半身的,这春花婆婆是卖半身的,可以结婚。”
小张听了,觉得更加稀奇,问:“什么叫卖半身?”
蒋村长含含糊糊地说:“就是卖一半灵魂给鬼神。”小张还是没有明白,不过看蒋村长的样子,估计也不是太懂,于是不再问。
两人说话时,徐海城正拼命回想前面的年轻姑娘是谁,忽然想到蒋村长的蒋字,终于记起来,高声叫了一声:“蒋屏儿。”
蒋屏儿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走得更快,逃似地转过一丛青竹就不见了。徐海城越想越奇怪,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怎么会跑到荒山里?于是又问蒋村长:“这个蒋屏儿来这里干吗?”
村寨就这么点大,鸡犬相闻,少有秘密可言。蒋村长又不懂什么隐私权,便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说了一遍。原来蒋屏儿怀孕了,以她的性格自然不愿意生下孩子束缚自己,但她父母就她一个女儿,家境又富裕,知道蒋屏儿要定性嫁人还不知道何时何日?更不用说生孩子。于是要求蒋屏儿生下孩子,给两个老人带,条件是随便她几时结婚。
蒋屏儿同意了,不过挺着肚子在城市里太过张扬,也不利于她将来谈婚论嫁。于是她父母在她肚子开始显出来后,将她送到蟠龙寨的堂叔家里生养。三个月前,蒋屏儿生下一个孩子,她自己返回城市休养,孩子继续放在堂叔家里,准备长到一两岁再送回城市家里,说是领养的,以避人耳目。结果十来天前,这孩子被人偷走了。
虽说蒋屏儿玩性甚重,但这孩子毕竟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有着割舍不断的血肉亲情。听到孩子失踪的消息后,她又从城里回来,疑心是接生婆偷的,天天去人家家里吵,到现在孩子还不见踪影。
听他说完,徐海城与小张摇头微笑,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笑过之后,他又觉得事情有点蹊跷,问:“这孩子什么时候丢的?”
“我想想。”蒋村长掐着手指,“就是考察团来的那天丢的,本来老蒋还打算那天要请村里人吃吃饭,说是孩子满百天。”
“这孩子有什么特别吗?”
“长的白白胖胖,很逗人喜爱。不过我听说他身上有个胎记,很古怪。”蒋村长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
小张好奇地问:“什么胎记?”
蒋村长低声说:“这孩子背上沿着脊椎骨长着一条蛇形胎记,所以大家都说他是蛇神投胎。消息传开后,还有其他村寨的巫师专门过来看他面相呢。你知道,我们这几个村寨都是信奉蛇神的,所以大家对这孩子都特别敬畏。”他似是忽然想到徐海城的身份,讪讪地笑了笑,说:“都是迷信,都是迷信,我们山区落后,村民们见识不高。”
徐海城笑了笑。山区闭塞,常识有限,碰到无法解释或无能为力的事情,就去求神拜佛,所以较多地保留着传统信仰与习俗,他自然能理解。只是觉得蒋屏儿孩子被偷的事情,似乎并不简单,沉吟片刻,他请蒋村长带自己去春花婆婆家看看。
这时蒋村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再后悔也来不及,只好带着两人到春花婆婆家。
春花婆婆的老伴过世多年,自己一个人住在低矮的小房子里。房子外围着一圈半倾塌的竹篱笆,院角有一畔菜田刚发出嫩芽,房内透出的灯光落在芽尖盈盈流转。
低矮的门半开着,昏暗的松明灯下,有个老太太佝偻着后背在纳鞋底。听到警察同志找她,老太婆大吃一惊,眯着眼睛打量着徐海城与小张。她佝偻着后背惊惶张望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受惊的耗子。这是徐海城一刹那闪过脑海的念头。
蒋村长说明来意,春花婆婆总算放下心,颤巍巍地站起来。徐海城连忙让蒋村长叫她坐下,她又坐回椅子里,巫婆裙窸窣有声,更让徐海城联想到耗子。春花婆婆满脸皱纹,眉毛全掉光了,目光从突出的眉弓下幽幽地探出来,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就这么看着徐海城,神情模样都极似与猫对峙而又随时要逃走的老鼠。
徐海城从记事本里找出那张松朗村巫师所写的乩文递给她,问:“婆婆,你知道这张乩文是什么意思吗?”她犹豫着不敢接,只是看着蒋村长,直到他翻译完徐海城的话。她把乩文凑到灯前,然后脑袋后仰眯起眼睛看了半天,说出一串话,蒋村长转述给徐海城听:“这不是乩文。”
徐海城大吃一惊,托蒋村长问:“那是什么?”
春花婆婆回答:“我就看不懂了,不过乩文不是这么写的。”
徐海城想了想,指着乩文一角的X符,问:“这代表什么?”
春花婆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没牙的牙床,说:“这个我也不懂。”
徐海城收回乩文,问:“听说蒋屏儿的儿子丢了,你觉得会是谁干的?”
春花婆婆浑浊的眼珠子里闪过一丝惧意,瘪瘪的嘴巴蠕动一下,却没有说话。看她的模样,似乎是知道是谁干的。于是徐海城托蒋村长再问:“婆婆,你知道是谁干的,对不对?”
春花婆婆目光闪烁,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但眼睛里的害怕出卖了她。徐海城思忖片刻,蒋村长说孩子身上有块蛇神胎记,所以被村民们认为是蛇神投胎。瀞云山区的村民大部分都信奉蛇灵,他们对这个孩子只会十分敬畏,绝不会起偷走的想法。那么只有一群人有这种胆量,那就是被认为能通鬼神的巫师。他盯住春花婆婆的眼睛,说:“是巫师们干的吧。”
春花婆婆听不懂普通话,但被他威严的眼神盯着,浑身不自在,耸动着肩膀。蒋村长连忙把徐海城的话转告给她。她浑身一震,瞪着徐海城,那意思好像说你怎么知道?
徐海城不说话,只是盯着她。一会儿,春花婆婆终于开口了,说出三个字。这三个字让一脸沉稳的蒋村长也变了脸色,半晌才镇定下来,说:“瞳子会。”
瞳子会,徐海城心里一动。许莉莉的记事本上写着:“4月12日,无日谷,夜祭,傩舞者。”那一行下面另外用笔重重写着三字:“瞳子会。” 第四章 瞳子会
王东与方离手中的两把电筒,就像探照灯般来回扫视着树林,只是在灯光范围只有压折的野花和悠悠落叶,马俊南如同人间蒸发般地消失了。想到那些如闪电般游动的斑斓毒蛇,大家心里都有了不祥之感。
许莉莉急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喃喃地呼唤:“马教授……”话音未落,一阵嘈杂的嘶嘶声传来,电筒光圈所照的地面滑进几条长蛇,嘴巴里吐动着叉子般的舌信子。考察团各人齐齐一震,顾不得马俊南的生死,撒开腿往营地跑去。
这帮城市里长大的学生与学者,虽然经过半年的野外培训,碰到这种情况,心里早慌乱成一团,哪还来得及细想怎么办。只隐约记得蛇怕烟与火,只要跑到营地篝火堆旁,就安全了。
许莉莉脚受伤跑得慢,同时拖累架着她胳膊的卢明杰与向玉良,三人在林子里一蹦一跳,好像连在一起的蚱蜢,不一会儿就落后于带着手电筒的方离。许莉莉心知这样子谁也跑不掉,于是说:“你们快放开我,等一下回头来救我就是了。”卢明杰与向玉良如何能丢下她不管,只是咬着牙在树与树之间穿梭。
乌漆墨黑里看不清楚前面的路,不知道中间忽然出现一棵大树,许莉莉啪地撞在树上,痛得眼泪直流,心里绝望到极点,抱着树干缓缓滑坐到地上。她都不敢回头,深怕看到后面蜿蜒而来的蛇。
卢明杰与向玉良也束手无策,四周一片漆黑,只听到嘶嘶嘶声越来越近。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又出现灯光,只见方离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一根枯枝冲了过来。电筒光照着地面的青草绿油发亮,几条蛇正分开青草滑过来,马上就要到许莉莉背后。
方离用枯枝使劲地敲打着草丛,看到她的动作,卢明杰与向玉良猛然记起,这是学过的最简单的防蛇方法:打草惊蛇法。考察团出发时每个人配着一个手杖,一是为了爬山方便,二也是为了行走时敲打草丛惊走蛇类。于是两人也连忙去找树枝,不过他们都忘了,这招适用于吓那些毫无防备的蛇。而这追人的蛇却不是这么容易会被惊走的。
方离敲了几下地面和草丛,虽然阻延了蛇的行动,但它们却并没有惊走,反而散开呈包围形状地游了过来。方离步步后退,不知不觉退到许莉莉身侧,再也无路可退。她心里叹口气,虽知是无用功,依然不气馁地敲打着地面。不知道为何,那些蛇也只在两人身边围成一圈,却不敢靠近,似乎在怕什么。
方离脑海里灵光一闪,想起今天早上喷在脚踝的驱蛇药水,看来这些蛇怕的是药水,她大喜,二只手揽住许莉莉,说:“不要怕,你忘了我们喷着药水,快起来。”许莉莉听她这么说,精神一振,顾不得疼痛赶紧爬起来,挽住方离的胳膊,一腐一拐地往回走。那几条蛇只是跟在她们身后,方离心想,果然怕我们的药水。
这时卢明杰与向玉良捡来树枝又回来。方离大声地说:“蛇怕我们的药……”话还没有说完,脸色大变,只见这些蛇舍弃她与许莉莉,飞快地往前面游去猝不及防的向玉良,腿被缠个正着,虽然腿上穿着防护袜他也惊得脸色灰白。他着急之下,用手去掸蛇,结果蛇缠上他的手腕,飞快地往脖颈处游走。他吓得喔喔直叫。
许莉莉惊愕地说:“不是怕我们的药水吗?”
方离也是一头雾水,拉着许莉莉赶到向玉良身边,拿树枝去挑蛇,树枝还没有碰到蛇,那蛇先滑了下来,远远地躲开。大家面面相觑一番,然后都看着方离,隐隐觉得似乎蛇怕的是她。但是蛇为什么怕她呢?她跟大家喷的是同样的驱蛇药水。
不管如何蛇躲开总是好事。大家不再走路,只是紧紧地挨在一起。那几条蛇形成半扇型包围着他们,游来游去。
一会儿,后面有火光熊熊,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先跑到营地的梁平与王东折回来了,每人手里拿着两个火把。火光以及燃烧中发出的烟味,让周围的蛇变得很不安,却不溜走,看来这群蛇是巫师们养的,所以能抗烟火。直到一声轻啸声从树林深处传来,那些蛇如获大释,转头溜得飞快。
考察团诸人长长地松口气,相顾而笑,旋即想到失踪的马俊杰,笑容又黯然。王东对梁平说:“梁教授,你带方离与许莉莉回去,我跟明杰、向老师去找一下马教授。”
梁平颔首,说:“你们要小心,一有什么不对,马上回来,救马老师重要,但你们自身的安全也重要。”
三人重重地点点头,高举着火把沿着刚才的路线去寻找马俊南。梁平、许莉莉、方离一直目送着他们,看着火把的火焰慢慢地缩小成一点,仿佛墓头磷火般地飘向远处。冷风吹过,整个山谷都在瑟瑟发抖。
方离搀扶着许莉莉,跟着梁平回到营地,重新燃起篝火。许莉莉的脚受了伤,脚背青肿一块,梁平赶紧拿出药酒帮她推拿。许莉莉娇生惯养地长大,痛得眼泪涟涟。方离怜惜地看着她,忽然担心起来,她的神经这么脆弱,能否应付未知旅途上的未知危险?
或许是方离天生悲观,对这次考察她做足最坏的打算。但即使如此,她也是要参加的。篝火旺旺地跳动起来,仿佛回到一年前瀞云千年古墓坍塌的那天,浑身是火的甘国栋艰难地说:去……家乡巫域……
木柴哔剥一声爆开,有碎片弹到方离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将她从遐思带回现实中。她抹去脸上的碳灰,转眸看着另外两个队友。梁平已帮许莉莉推拿完毕,后者自怜地揉着脚踝,眉间惊惧犹在。
梁平小心翼翼地拿出苍术与雄黄泡的酒喷在营地周围,其实今晚扎营时已经喷过一次,但他见识过方才群蛇的骁勇,觉得再喷一次比较保险。
“这些究竟是什么人?”方离忍不住打破沉默。
梁平一边喷药水,一边说:“可能是瞳子会。”
“瞳子会?”许莉莉与方离异口同声,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
梁平说:“瞳子会是瀞云山区存在很久的巫师联盟……”
瞳子会很久以前就存在,大概可以追溯到公元十一世纪左右,那时候曼西族避祸分散迁居,曼西王国的巫师系统崩溃,瀞云山区的各个巫师群龙无首,于是自己组织一个巫师联盟,总共九人。因为他们都是非常厉害的巫师,被认为是有第三只瞳可以看到鬼神的人,所以这个联盟被称为瞳子会。其他巫师都得听从瞳子会的调度,保持一致口径,如果某个巫师有违逆行为,会被视为瞳子会的敌人,并且所有巫师会联合起来对付他。
因为古代的巫师地位很高,基本上巫师也就是村寨首领或是头人,所以瞳子会就成为瀞云山区的实际统治者。山区闭塞落后,其他地方的巫师早消失或沦为贱民,瀞云山区的巫师依然享受着极高的地位。直到解放后,政府推及文化教育,并且选派村长与村干部,瞳子会的权力才被削弱。但因为天高皇帝远,村民们眼界不高,习惯听从巫师的指引,所以瞳子会依然很有权势。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进步,巫师与巫术都淡出村民生活,瞳子会也渐渐没落。梁平曾经就瞳子会做过详细的调查,当时得出的结论是:瞳子会已在解放后消亡。看来事实并非如此,瞳子会只是转入暗处活动了。
方离与许莉莉听得咋舌,回想起那群巫师所戴面具上雕刻着第三只眼,看来就是瞳子会的象征。许莉莉不解地问:“他们为什么要选在黑漆漆的无人山谷举行夜祭?”
方离说:“为了防止外人看到吧。”
“那我们看到了会怎么样?”许莉莉又问,这可不是方离能回答的,她看着梁平。梁平眉宇忧色沉甸甸得几乎要坠落下来。“我听说,瞳子会秘密祭祀时,外人如果不慎撞见,通常都是性命难保。以前瀞云山区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当时破了案,但没有人知道瞳子会的成员是谁,所以最后也不了了之。”
方离与许莉莉深身一震,说:“教授,你的意思是……”
梁平沉重地点点头,说:“不过我们是外地人,又是南浦大学的师生, 梁平沉重地点点头,说:“不过我们是外地人,又是南浦大学的师生,杀了我们动静太大,我看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胆量杀我们。”他虽然这么说,口气里却也是不太肯定。方离与许莉莉心里沉重得无以复加,想像中的考察是密林里寻找迁居曼西族的蛛丝马迹,怎么会牵扯到邪恶组织,变成生死边缘的徘徊?
篝火燃烧的黑烟袅袅上升,融入夜色之中,但许莉莉知道它一定还没有飘散,笼罩在三个人的头顶,就像松朗村的巫师所说:头顶笼罩着黑雾,走在死亡之路上……
“死亡之路。”许莉莉浑身哆嗦一下。身侧的方离感觉到她的颤抖,偏头看着她,只见她一脸青灰,眸子深处有颤抖不已的恐惧。方离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松朗村的巫师,他真的懂预言……”许莉莉还没有说完,被梁平厉声打断:“莉莉,不要自己吓自己。”
许莉莉分辩:“教授,我没有自己吓自己,你看我们头顶笼罩着黑雾,而现在不正面对着死亡吗?”
方离冰雪聪明,早就猜测三人去见松朗村师公时发生过不好的事情,听他们的只言片语足窥一斑,于是问梁平:“教授,松朗村的巫师究竟说过什么?”
她这么坦然相询,梁平不好再回避,于是三言两语将松朗村巫师的话说给她听。方离心里也是暗吃一惊,看着头顶迂回不去的黑烟,心想难道松朗村的巫师真的能看到未来?考察团的未来真的是走在一条死亡之路上?
不管考察团是否走在死亡之路上,但是现在死亡的阴影确实在逼近,马俊南生死未卜,而王东、卢明杰、向玉良三人又迟迟不回。
方离看着远处森黑密林,真希望他们马上出现。许莉莉紧紧地倚着方离,声音细细地嘀咕着:“奇怪,王主任他们怎么去那么久还没有回来?会不会……”她可能自己意识到不吉祥,赶紧打住。但梁平与方离都知道她的意思,只觉得心里似乎压着一块千钧大石。一时间营地无人说话,只有篝火不时地哔剥一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
方离的腕表嘀嗒一声,指针重合成一线。午夜十二点,这可真是一个漫长的黑夜。她呆呆地看着树林,尽管那里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好久好久,瞳孔里忽然闪进一点火光,方离惊喜地站起身:“他们回来了。”
火光变得明显,一点点地移近。
梁平与许莉莉也高兴地站起来,随即三人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王东、卢明杰、向玉良三人各举着一个火把,火把的高度应该距离地面一米七左右。可是移近的火光只有一盏,距离地面大概三十厘米,这不可能是火把,倒像是提在手里的防风松明灯。
来人是谁?
三人心又收紧,并肩站在一起,看着火光的方位。那火光还在靠近,然后忽然熄灭了。三人的眼前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许莉莉吐出一口长气,说:“幸好不是朝我们走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到方离说:“糟糕,他故意把火灭了。”梁平与许莉莉齐齐一惊,随即明白她的意思。来人身处的范围已在篝火光明照亮的范围内,所以他为了隐瞒形踪,就把松明灯关掉了。
三人再不迟疑,齐齐伸脚踩灭篝火,然后悄无声息地跃下扎营的平地,藏身下面。篝火还在哔哔剥剥作响,没完全燃烧散发的黑烟随风飘到方离的面前,熏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这时,一阵窸窣声从头顶传来,跟着传来踩在平地上的轻轻脚步声。
平台下的三人凝神屏气,胸膛里心跳如舂。
脚步声在平台上来来回回,时轻时重,似乎是要将三人引出来。然后脚步声忽然消失了。平台下三人在黑暗里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在想同一个问题,来人走了么?可是为什么没有离开的脚步声呢?
周围一片沉寂,连个虫鸣都没有。这里的白天只有灰色,晚上只有黑色,一点都不如名字秋虫谷诗意。方离胡思乱想着,她哪里知道这里根本不叫秋虫谷,而是一年四季没有阳光的无日谷。
有什么东西拂到脸面,她伸手掸开,入手滑滑的,似乎还在扭动。方离还没有想明白,身边的许莉莉尖叫一声:“蛇。”跟着就往前面一蹿,藏身地点就此暴露。
行踪反正已经暴露,方离也不再顾忌,身子往前一蹿,离开平台下。然后掏出口袋里的电筒拧亮,照着平台上。一张脏兮兮的笑脸首先映入眼帘,方离呆住,跑到前面的许莉莉回过身来看到平台上的人,也愣了。
是蟠龙寨的傻子。
从蟠龙寨一直跟着考察团,刚才夜祭时跳进巫师群里乱舞,被瞳子会其中一个巫师敲打后脑晕过去的傻子。方离眨眨眼睛,眼前还是傻子,他趴在平台上,手里拿着一条死蛇,正一晃一晃的。
看到考察团三人个个惊呆,他得意地哈哈大笑。
许莉莉走回方离身边,惊异地说:“怎么是他?”
方离却高兴起来,说:“他活着,那说明瞳子会没有杀他,那瞳子会也不会杀我们。”
许莉莉还有点缓不过劲来,小声地嘀咕:“是这样吗?”
傻子从地上爬起,把死蛇往方离与许莉莉身上一扔,两人尖叫着后退,他得意地大笑,背朝着两人脱下裤子,露出屁股扭动着。方离与许莉莉苦笑着偏转视线,心里却一下子轻松起来。那傻子似乎意兴已足,吧哒吧哒地跑远,一会儿就没了影踪。
梁平三人爬回平台,正想重新点燃篝火,林子里又现出火光,看高度应该是火把。是王东他们回来了?三人心中一喜,赶紧点火。一会儿王东走过来,卢明杰与向玉良架着马俊南,原来他滚下斜坡脚腂脱臼。
脱臼的脚踝已经回复原位,马俊杰的脚微微红肿,并无大碍。他在篝火边坐下,摘下沁着毒汁的护腕扔进火里,刚才那条毒蛇张口就咬,幸好考察团早有准备,腿有护袜,手有护腕。其他人也围着火坐着,或许是因为受这番惊吓,心神不定,没人说话,熊熊火光映着大家的脸,全是疲倦之色。
哐啷,一声惊锣声远远传来。
咚咚咚,三声鼓点。然后是隐隐的咿吖声。
夜祭又开场了。
考察团众人面面相觑,实在是搞不懂瞳子会的心思。
“他们就这么放过我们了?”卢明杰满腹疑惑。巫师们弄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让考察团虚惊一场?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连对瞳子会深有研究的梁平都迷惑不解。
向玉良说:“他们已经吓过我们,估计心满意足了吧。”
王东摇摇头,说:“向教授,你可能不知道瞳子会,他们不是常人,他们的想法我们根本摸不着头脑。”他在瀞云市文化局,常去村寨做工作,所以对瞳子会也有点了解。向玉良倒是听过瞳子会的,但没有想到刚才的巫师们就是瞳子会的,所以呆了呆,说:“那他们还会干吗?”
方离宽慰大家,“他们连傻子都放了,估计也不会对我们如何了。”
“希望如此。”王东依然不太乐观。
卢明杰以前听说过,所以十分好奇地问:“瞳子会是干吗的?”许莉莉把梁平刚才的话转述给他听,卢明杰吐吐舌头,说:“这么猖狂呀?”
“是呀。”王东点点头,“解放前那才叫猖狂,瞳子会要人三更死,那人就挨不到三更一秒。”他这句话说得大家心又沉下来。
梁平拍拍手,示意大家停止讨论。“已经很晚了,大家还是休息一下吧,明天还要早起去通天寨。我在外面守着。”
卢明杰连忙说还是让他来守夜,不过梁平坚持他来守,于是大家各回帐篷。每个人都疲倦不堪,但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鲜艳的毒蛇蜿蜒而来。于是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远处传来的锣鼓声和咿咿吖吖的唱戏声,脑海里翻腾着王东的那句话:瞳子会要人三更死,那人就挨不到三更一刻。 追索真相之五
说到瞳子会,春花婆婆满脸的皱纹都在颤抖,可想而知,对于这个瞳子会她是打心眼里害怕。这将徐海城的好奇心高高勾起,问:“这瞳子会究竟是干吗的?”
蒋村长说:“以前山区的巫师联盟……”他在瀞云山区土生土长,自然知道瞳子会。徐海城听完他的介绍,才明白两人为什么这么害怕瞳子会?他眉头微皱,责怪蒋村长:“有这种非法组织的存在,怎么也没见你们村里上报?”
蒋村长叹口气,说:“你有所不知,以前有人举报,结果一家全部惨死。惊动瀞云市公安局查了半年,连死因都没有弄明白,后来事情就不了了之。”
徐海城惊愕,“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那还是八几年的事情。后来县政府专门发下红头文件,要求严格禁止这种组织,瞳子会就慢慢消失了。我还以为他们已经解散了呢。”
徐海城想到许莉莉记事本上的三字,说:“看来,他们并没有解散,只是转入暗处活动。蒋村长,麻烦你问一下春花婆婆,她知不知道瞳子会的成员是哪些人?”
蒋村长将话转述给春花婆婆,她连迭摇头,说:“那可都是秘密的,就是内部的成员们彼此都互不认识,而且他们现在也很安分。”
徐海城轻轻“哦”了一声,问:“那他们现在基本处于不活动状态?”
春花婆婆说:“他们也只是暗地里做个祭祀之类,可不像以前那么明显。”
徐海城心里一动,说:“比如在无日谷里举行夜祭。”
春花婆婆脸色大变,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夜祭?那可是他们的秘密聚会,外人不能看的。”
徐海城心里突地跳动一下,问:“如果看到怎么办?”
春花婆婆无肉的脸颊颤抖几下,挤出一个字:“死。”她说这个字时特别用力,像破风箱缝隙里挤出的呲呲风声。
徐海城被她的神情与声音所感染,心里闪过一丝不安。随即他想起考察团继续前进,并在第二天到达了通天寨,看来他们遇到的瞳子会已经收性,不再像过去那么明目张胆的毒辣。
春花婆婆似乎看出他不信,嘿嘿笑着,整张脸皱成一团,十足像只小耗子。“瞳子会要人三更死那人就挨不过三更一刻,瞳子会杀人用的方法都是别人想像不到的,比如说这个人忽然发疯,或是咬断自己的舌头。他们有的是让人死而且找不到死因的办法。”
徐海城与小张脸色微变,想起被方离的照片吓死的许莉莉,这算不算一个想像不到的死亡方法?
春花婆婆忽然凑到徐海城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警察同志,千万不要得罪瞳子会,千万不要。”徐海城有些迷惑,虽然他没有听明白,但看懂了她的意思,脸色一肃说:“春花婆婆,不要危言耸听。”
春花婆婆又笑,浑浊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诡异的狡黠。这令她看起来更像一只准备觅食的小耗子,而低矮的房子就像一个耗子洞。徐海城与小张都觉得浑身不自然,想想也没有其他问题,于是起身告辞。
春花婆婆也不送他们,依然坐在松明灯下狡黠地笑着。走出院子后,小张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只见她还是那样佝偻着身子,盯着大家,目光幽幽。他不自然地扭动着身子,小声嘀咕:“这春花婆婆真像一只耗子。”
蒋村长忽然轻咳一声。
徐海城与小张惊讶地看着他,意识到这声咳嗽别有内容。“蒋村长,怎么了?”
蒋村长压低声音说:“你们不知道,这春花婆婆的替身就是老鼠,所以大家背后里都叫她耗子婆。”
徐海城与小张听得一头雾水。蒋村长又说:“她是卖半身的……”卖半身就是投师时,要把自己的一半魂魄卖掉。春花婆婆学的那门巫术,投师时要独自一个人到荒坟堆里狂奔急跑,寻找一个小动物。据说发现的第一只小动物就是巫师的替身,结果春花婆婆发现的小动物是一只耗子。这样,耗子就成了她的替身,而她的一半魂魄就算卖了,就会具有通鬼神的能力。
徐海城与小张终于明白过来什么叫卖半身,相顾无言,真是匪夷所思。
两人在蒋村长家里住过一宿,第二天一大早,蒋村长牵上自家的猎狗,领着他们来到无日谷。谷内景致如画,但徐海城与小张无心于此,快步跟着那条东嗅西嗅的猎狗。蒋村长在山区土生土长,知道野营的要点,牵着狗顺着溪水往地势较高的地方走去,很快的猎狗一个箭步冲到前面,然后回过头来对大家吠叫着。
大家走近一看,平整的地面上有篝火烧过的痕迹,看来就是考察团当时住的营地了。这营地也没什么好看,徐海城举目四望,回想着许莉莉记事本上的“夜祭”两字,夜祭的地点应该就在附近吧。他正想问蒋村长,附近哪里有宽阔一点的平地,忽然听到狗吠声,低头一看,刚才还在营地跑来跑去的猎狗不知道何时不见了。
大家连忙朝狗吠声传来的地方走去,走到一个林子围着的平整地面,中间残留着木柴燃烧的痕迹,灌木丛间挂着供给神灵的神码(黄纸印着神灵骑马的图像),徐海城拾起,心想这里就是许莉莉提到的夜祭的地点。那条猎狗站在大石边,不停地吠叫,一边用爪子刨着泥土。
大家都知道猎狗的特性,毫无疑问,土里一定有蹊跷。一会儿,土被刨开一个浅坑,却并没有什么东西。徐海城与小张疑惑地看着浅坑,身边的蒋村长忽然咦了一声。
“蒋村长,怎么了?”
蒋村长指着土坑中,“盲蛇。”
徐海城与小张还是不明白,仔细地看着坑里,一会儿终于发现浅坑里原来是有东西的,那是一副躯体很小的蛇骨架,大约七八厘米,蛇头部位有两颗很尖很细的牙齿,像针管一样。看到这支针管一样的细牙,蒋村长脸色微变,说:“原来是盲蛇蛊。”
“什么是盲蛇蛊?”
“那是巫师们养的蛇蛊。”蒋村长低声说,一边还环顾着周围,深怕林里有人偷听般。“盲蛇本来是无毒的,但不知道巫师用什么特制方法养的,这种蛇就变成有蛊毒的了。”
小张想起他忽变的脸色说:“它不是死了吗?你还怕什么?”
“你有所不知,就是因为死了所以才担心。这种盲蛇本身无毒,要养成蛇蛊很不容易,往往一年才能培植出一条,所以巫师们特别爱惜。而且这种蛇蛊可以活很久,只有当它把蛊毒注入人身体或是动物身体后,它才会死。”蒋村长盯着地上的小骨架说,“我看八成它是完成使命后才死的,才会被巫师埋葬。”
徐海城听他说得十分在理,否则一般的蛇谁会想到要埋葬,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不知道这条盲蛇的死是否与考察团有关?
“你们知道这种盲蛇蛊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蒋村长一脸神秘地问徐海城与小张,两人自然摇头,他不无得意地继续说下去,“最厉害的是,被咬的人根本不知道。”
“被咬的人根本不知道?”
“没错,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咬了。”
徐海城觉得无法理解,说:“为什么?它不是有蛊毒吗?中了毒还能不知道?”
蒋村长摇摇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只有那些被咬过的人才知道是什么感觉啦,可是他们往往自己死时都不知道是因为被盲蛇蛊咬了才死的。”
“那死时会出现什么症状?”
蒋村长依然摇头,说:“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看到盲蛇有两颗毒牙,那就是盲蛇蛊。”
徐海城的脑海里现出春花婆婆的耗子脸,她无肉的脸颊颤抖着挤出一个“死”字。那呲呲声似乎还在耳膜里振荡,随后还有春花婆婆的另一番话:“瞳子会要人三更死,那人就挨不过三更一刻,瞳子会杀人用的方法都是别人想像不到的,比如说这个人忽然发疯,自己咬断自己的舌头。他们有的是让别人死而且找不到死因的办法。”
“警察同志,千万不要得罪瞳子会,千万不要。” 徐海城心中狂跳一下,瞳子会之所以没有伤害考察团,大概是想到一旦在无日谷出事,考察团就无法到达通天寨,那么失踪的事情很快就会曝光。失踪的不是一人两人,又是南浦大学的教授与学生,可能会造成轰动效应,那么一旦展开调查,瞳子会就难免会惹祸上身。但是如果中了蛊毒,又进入深山老林里,谁知道死亡原因是什么?
徐海城越想越心急,恨不得时间倒流到十二天前,当时他也在夜祭现场,并且告诉考察团:你们正身处危险之中。
可是考察团肯定没有感觉到,他们当天傍晚到达了通天寨。虽然蒋村长觉得非常奇怪,考察团既然在无日谷扎营,说明他们不认得去通天寨的路,那后来又怎么找着了呢?在山里迷路比不得城市里有路标可看,有人可以询问,这里只有星星月亮,只有树木山石。这个问题,徐海城也没有办法回答。但那天晚上他们确实到达了通天寨。许莉莉的记事本上清晰地写着:4月13日,通天寨,鬼师,卖全身。 第五章 卖全身
也不知道瞳子会的夜祭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不过那锣鼓声与咿呀歌声一直在考察团的半睡半醒里载浮载沉。醒来已是4月13日黎明,走出帐篷一看,山林里弥漫着乳白色的晨雾,随山风缓缓流动,像一片乳白色的海洋。
周围的山石树木都隐在白雾里,随着白雾的流动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一种虚幻的感觉涌上方离的心头,山林是存在的,但此刻给她的感觉不真实也不踏实。就像昨晚瞳子会的夜祭,明明是实际发生的事情,但总给她一种无法触及的虚幻感觉。
昨晚发生的事情虽然极为惊险,不过大家平安无事,所以心情都很放松。准备早餐时,大家顺便聊起了昨晚的事情。
“昨晚的夜祭,就跟几千年前的巫祭没什么区别的,可惜没有录下来。”马俊南揉着昨晚脱臼的脚踝,然后贴上一块膏药。
“是呀,我们回程要是能说服他们用录相机拍下来就好了。”向玉良也附和。
一边添柴的王东失笑,心想这个向老师书读太多,有点天真。瞳子会选在深山老林里祭祀,分明是不想有人看到,他还想与人家商谈录成DV?何况瞳子会出名的排外,对待冒犯他们的人心狠手辣,昨晚偷看夜祭被发现,他们只是驱蛇吓唬大家,算是客气的做法了。不过王东他久混社会,懂得圆滑处事,虽然心里很不认同向玉良的话,却没有点明,只是说:“根本没有人知道瞳子会的成员名单,所以也无法联系他们。”
向玉良摘下眼镜,用手帕小心地擦拭着镜片,依然信心十足,说:“应该可以打听出来吧。”他这么说,王东就不好再说,要想打听瞳子会的成员只有找巫师,但山区的巫师要不是瞳子会的,要不就是听从瞳子会的,谁敢乱说。
梁平慢条斯理地说:“我看接下来,大家都不要再跟巫师过多接触。”
许莉莉啃着饼干问:“为什么?”
“他们对外人有抵触心理。”梁平边说边回想着在松朗村见到师公的情景。
王东赞同他的看法,说:“没错,以前的巫师基本上也就是村寨头头,解放后,政府选出村委与村干部,剥夺了巫师的统治权。好多村寨巫师的地位都降得很低,他们也是人,心里落差肯定较大。”
巫师产生于人类文明的初始阶段,通常巫师也是部落头领,甚至就是当时的王,比如中国古代的禹。巫文化是文明的起源,包括文字都是远古巫师创造的。到后来神权旁落,才被正史所遮掩。但巫傩一直活跃于民间,直到现代越来越没落,完全地消亡只是个时间问题,这是大势所趋,无可避免的。在座各人都是从事古文化保护工作,自然懂得王东的意思,也就不难理解为何瀞云山区的巫师会有心理落差。
大家吃完早餐后收起帐篷上路。白雾在身边绕来绕去,王东打量着周围的地形,心理暗暗叫苦,本来他就对蟠龙寨到通天寨的路不熟悉,又遇到这样的大雾,现在更是搞不清楚身在何处。他掏出指南针,辨明北向,带着大家往前走。走了好久,雾消散了,天色依然是灰蒙蒙的。抬头望天,全是树叶的阴翳。树叶缝隙里露出的天色也是灰蒙蒙的,太阳好像从来不存在。
大家都感觉到不对劲,怎么也看不到太阳,而且一直都没有离开峡谷。梁平问王东:“王主任,是不是……”
王东沉重地点点头,说:“我想是迷路了。”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心绪并没有多少起伏,只是傻傻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里只有王东一人曾来过几次通天寨,也只有他认得地形。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声清亮的狗吠声远远地传来 王东精神一振,放开嗓子,用方言大喊一声:“山里的大哥,我们迷路了,能不能告诉我们去通天寨怎么走?”
虽然并没有回答,但那狗吠声却渐渐地接近,一会儿,一人一狗穿过树林走近。狗是黑色黄斑大猎狗,狗的主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头发半黑半白,面目阴沉,额头上有条很长的疤一直到眼梢。他的目光很锐利,扫过考察团各人的脸,大家就仿佛被剜了一刀。“你们从哪里来的?”
“蟠龙寨。”
“蟠龙寨到通天寨应该从秋虫谷过,怎么跑到无日谷来了?”
王东惊讶地问:“这里不是秋虫谷?”
老头摇头说:“这里是无日谷,你没看抬头都看不到太阳吗?”
“这位大伯,我们去通天寨,是不是还要折回到秋虫谷?”
老人家嘿嘿笑着,露出烟熏的黄牙,说:“本来是的,不过遇到我,你们就不用走这么多路了,我知道有条路可去通天寨,就是不好走。”他打量着考察团各人,“我看你们不像山里人,怕你们吃不消。”
“我们是南浦大学考察团的。大伯你尽管带路吧,我们身体都好着呢。”
老头听到南浦大学四字,眸子微微闪烁,但很快就恢复正常。“行,那你们就跟我走。”他说完,转身就走。王东跟上,询问他的名字,老人家说大家都叫他老春头。
老春头对周围的地形了如指常,说那条路不好走,确实没错,山路十分陡峭,有好几段是贴着悬崖爬过,吓得方离与许莉莉花容失色,其他人也腿脚发软。老春头就站在前头看着大家胆战心惊的样子,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好像在说,我说你们城里人不行吧。
本来预想在中午到达通天寨,结果到达时太阳已经偏西,昏黄的余晖斜斜地照着村寨草丛里的一堆乱石。乱石中间有半截犬首人身的小雕像,其中一个耳朵不知所踪。看来这里曾有村寨标志性建筑,不过已经损毁。
看到这座小雕像,梁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其他人也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他。梁平说:“很意外,我以为瀞云山区的村寨信奉的全是蛇神,没想到还有犬灵。”
经他提醒,大家才留意到这个犬首人身雕像。犬灵崇拜是中国影响比较大的动物崇拜之一,一般存在于渔猎民族地区。
老春头看考察团围着一块破雕像看个不停,十分不耐烦,跟王东说:“反正通天寨也到了,你们自己进去吧。”不待王东表示感谢,牵着狗走得飞快,一晃眼就没有影踪。
大家对着雕像讨论一番,然后才进入通天寨。这一路经过十来个村寨,要数通天寨最为破落,依着山坡而建的石屋不少已经废弃,野草疯长。有些已经没有屋顶;有些只剩下空空的一堵石墙;有些窗棂已经毁损,几个黑乎乎的大洞,风呼啦呼啦而过。
石屋房顶都结着厚厚的青苔,窗户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堵着,或是报纸或是塑料袋,一经风吹,簌簌作响。有几个挂着鼻涕的小孩子在泥里玩,听到脚步声,都好奇地盯着考察团。他们的眼睛黑如宝石,双颊都被山风刮成粗糙的红色。方离与许莉莉掏出背囊里的糖果饼干送给沿途的小孩子,他们羞涩地接过,都不懂得道谢。
这一次大家没有去找村长,而是去卢明杰的亲戚席红芳家里。席家的儿女都已经离开通天寨,只剩老父老母,因为在村寨里生活近一甲子,实在舍不得离开。席家的条件相对而言不错,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木凳木桌,虽然简陋但样样齐全。席父叫席青松,一个很有山味的名字,虽然年近七十,身板却很硬朗。对考察团很热情,特意宰掉家里的一只鸡做菜。
席青松的老婆准备饭菜时,王东向席青松打听通天寨里的出色猎人,说想找来带他们进入原始森林。席青松面露难色,“村寨里倒有几个厉害的猎人,不过你们要翻过通天岭,进入原始森林,我担心他们不会去的。”
“为什么?”
“猎户即使打猎也从来不越过白骨沟,很少有人进入白骨沟后能回来,大家都说白骨沟有诅咒。”
王东好奇地问:“什么诅咒?”
席青松说:“那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这条白骨沟,大概二十五年前,忽然冒出一条白骨沟。有人说这是山里的野人造的,表示白骨沟内是他们的地盘,人不可以闯入。白骨沟刚出现时,村里有几个小伙子不信邪,带着猎枪跟猎狗进去,结果就再也没有回来。”
“山里有野人?”
席青松犹豫着说:“见过的人都没有活下来,都是大家的传言,不过老一辈的人都说深山里住着人。”听他这么说,考察团队员顿时兴奋起来,猎户们说的野人可能就是迁移到深山里的曼西族,而白骨沟可能是他们为了防止外人无意闯入而起威慑警戒作用的。
“对了,”席青松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说你们是南浦大学的,我记得以前有个知青叫什么来着,好像也考上南浦大学的……”他拍着脑袋,拼命地从记忆里寻找着一个名字。
梁平与方离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钟东桥。” 席青松拍着大腿,说:“对,就是他,很标致的一个小伙子。你们都认识他呀?”方离与梁平没有多说,只是点点头。
“他当时就住在我家隔壁金苟家里……”席青松边说边点燃旱烟,美滋滋地吸了一口,刺鼻辛辣的烟味令方离与许莉莉皱眉,但两人都不愿意走开,想听老人讲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钟东桥做知青下乡时,大概才十七岁,那时候他就对瀞云山区的巫傩文化很感兴趣。所以农闲时就走遍瀞云各个村寨,当时他听说深山里住着人,就很好奇,跟着猎人一起进入大山里。深山里危险重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正他与那个猎人失散了。猎人独自一人回到通天寨,大家都以为钟东桥死了,心里十分惋惜,因为他人开朗易相处。结果某天晚上,伤重的他被一个姑娘送回席金苟家里,那姑娘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大家问他发生什么事,他只是说摔伤后那姑娘救了他,至于到底怎么伤的,又是何地伤的,姑娘又如何救他,他都不肯说。他养伤时,那个姑娘又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在深更半夜,呆不多久就会离开。虽然他们很小心,但逃不过左邻右舍的猎狗耳目。刚开始大家以为她是附近铜鼓寨的,后来一打听,根本就没有这个姑娘。村里人觉得她很古怪,就猜想是不是山里狐仙变的?古时候的小说都说狐仙最爱书生……
听到这里,考察团诸人齐齐莞尔。席青松说得这么玄乎,也就是想博大家一笑,所以很满意,又抽口烟,继续说。
村里有好事的年轻人决定跟着她去看看,一直跟着到通天岭,她忽然消失在一块大石后。年轻人好奇地走过去察看,结果异香扑鼻,莫名其妙就晕过去,再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通天岭山风凌厉,他被吹了一宿,骨头酸麻如同蚁咬,回到家里就病倒了,医治好久,虽然病好了,却落下不能见风的怪毛病。
因为这事,大家越发认定与钟东桥相好的姑娘不是狐仙就是鬼魂,也不敢再去招惹她。后来钟东桥养好伤回城后,还会写信到金苟家,那个姑娘就隔一段时间过来拿信,也会寄信给他。有次金苟偷偷地把信拆开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的字跟个鬼画符一样。
再后来,忽然一夜之间多出一个白骨沟,姑娘也没再来过。
大家听完良久无语,心里各有感慨。梁平微微伤感,心想自己与钟东桥交好,却压根儿都不知道这段陈年旧情,看来正是这位姑娘令钟东桥终身未娶。方离想起钟东桥家里瀞云山区寄出的信,还有他墙壁里捏着守护诀的女尸,莫非就是这位姑娘呢?许莉莉与卢明杰则在想,多么浪漫的爱情,山野之中,树丛翠绿,两人心心相印,成为别人口头的传奇。
王东最关心的是能否进入原始森林又平安回来,所以牢牢地抓住了席青松故事里的一位人物:和钟东桥一起进入大山的猎人。“这位猎人是谁?”
“那是以前的鬼师。”
鬼师就是巫师的别称,接触过松朗村的巫师后,王东对这类人就心怀怯意,所以一听就皱起眉来。席青松的下句话,让他眉头皱得更紧,“十年前就过世了。”
这老头说了这么一番话,似乎意兴已足,对着烟嘴吧嗒吧嗒地抽着,鼻孔喷出的烟弥漫得整个房间都是。大家也识趣地不去打扰他。这番话对考察团的帮助还是挺大的,至少诸多蛛丝马迹表明,深山里住着人,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迁居避祸的曼西族。
方离猛然想起何桔枝说过,她年幼时,爷爷曾带着她翻过几座大山去看傩戏,就在那个时候她见到阿曼西神的面具。她说山极远,要过通天寨。何桔枝的年龄不到二十五岁,那么差不多她出生时白骨沟就已经存在。他们要进入深山里,肯定得翻过白骨沟,那说明白骨沟的诅咒并没有对他们起效。她隐隐后悔,应该在黑水潭时问一下何福海,究竟何桔枝被爷爷带去看戏的地方是哪里?不过当时她自己已吓破胆,哪里记得起这件事?
王东、马俊南、梁平三人坐在一起小声地商量着,听席青松的说法,猎人可能不愿意带大家进入深山里,这让三人的心情很沉重。
忽然,抽着烟的席青松一拍大腿,说:“哎呀,我想起来了,你们可以去找他带路。”
考察团各人齐齐偏头看着他,不知道那个“他”是何人?
席青松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还在责怪自己:“怎么刚才就没想起来呢?看来真是人老不中用了……”他这样自顾自唠叨一番,大家也不好意思催他,一会儿他终于转入正题,“我们通天寨现在的鬼师,年轻时是个出色的猎人,以前他就常在深山里转,经验很丰富……”梁平与王东一听又是巫师,只觉得头都大了,一路上的遭遇,让他们对巫师深怀戒心。不过梁平与王东不在山区生活,并不知道瀞云山区各个村寨巫师的地位虽然普遍很高,但不同村落之间亦有区别,比如松朗村的师公,村民对他十分敬畏且言听计从。而蟠龙寨的巫师水平有限,村民只在请神还愿以及祭典时请他一下。
席青松絮絮叨叨地继续说着:“他现在还经常到白骨沟附近转转,真是人老脑袋就朽掉了,前几天席二虎还跟我提到他,说在白骨沟那里看到他。我们村寨也只有他敢进入白骨沟,大家都说因为他是卖全身的,法力强大。”他说到最后,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似是怕那鬼师听了去。
许莉莉听得好奇,问:“什么是卖全身?”她修的是民族学,对巫术类并不了解。
席青松是个爱说话的老头,听到她提问很高兴,凑近她小声地说:“姑娘,这个卖全身的,就是要把全部的魂魄都卖掉。”许莉莉疑惑地皱起眉头,还是没有听明白,魂魄怎么卖掉?
梁平轻咳一声说:“这个卖全身是巫师的一种投师仪式……”某些巫师要求投师者卖掉全身的魂魄,具体仪式各不相同。有些要在投师时割破右手臂,将血滴在写着誓词的纸上,然后再把纸烧掉。只有经过这种类似血誓的仪式,意味着他把全部的魂魄都卖掉,那么他可以成为鬼神的人。
许莉莉恍然大悟。席青松佩服地看着梁平,“梁教授,你懂的真多。”
梁平微笑,问:“席大哥,不知道你刚才所说的鬼师有多大呢?”
提到这位鬼师,席青松脸色一肃,压低声音说:“比我小六岁,有六十五了。”他可能自己也意识声音一下子降得太低,跟着又说:“我们这位鬼师很神通的,据说别人提到他,他都会知道的。”
考察团众人又是莞尔。
席青松知道大家不信,说:“真的,不骗你们,鬼师年轻时是附近村寨最厉害的巫师,不过后来松朗村的师公出现了,他比鬼师更厉害。”他一提到松朗村的巫师,王东、梁平、许莉莉三人就脸色一变,不知道为什么,那晚的情景像是刀刻般地留在脑海里,而且会时时地自动播放。
席青松看到三人的表情,似乎很满意,说:“我看你们能请动鬼师带路事情就好办了。”
王东与梁平相视一眼,盘算请动鬼师的可能性。事到如今,即使他们心里不愿意与巫师打交道,也非得接触一下不可了。刚才大家听到席青松说凡是进入白骨沟的人都是有去无回,心一下子坠入深谷。难得有一个人敢进入白骨沟,又能安全无恙归来,这让大家对旅途又产生新的信心。两人自然清楚考察团其他人的心态变化。这次考察计划花费的人力物力都不少,不能半途而废。
说了这么久的话,席青松的老婆已煮好饭菜,招呼大家过去吃饭。吃完饭,梁平与王东决定去拜见鬼师,席青松自告奋勇地带路。其他人就留在席家整理背囊,明天就要进入罕有人迹的深山老林,一切只有靠自己了。虽然大家都经过严格的野外生存训练,但那毕竟是训练,现在是真刀真枪进入茫茫山区,那可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也不敢大意的地方,每个人心里都是又紧张又期待。
鬼师住的地方很偏僻,大概巫师都是这样住着,以便保持自己的神秘感。夜晚的山风很大,吹得席青松手中的松明火把忽明忽暗。转过一个又一个山坳,远离通天寨的民居聚集点,黑幽幽的竹林半遮半掩着一幢石头房子,窗子封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屋内的灯火。房子外墙的石头缝隙里都长着野草,几处还残留着冬天的枯草。房顶长满绒绒的青苔,火光一照青翠欲滴。
房子就近取材,拿麻绳牵着一圈竹子围成篱笆,篱笆上挂着几株药材。大家还没有走近,墙角狗窝里趴着的一条猎狗嗖地站起来,冲到篱笆口冲着大家吠了一声,似乎是在说,篱笆内是它的地盘。它吠完一声后,就静静地站着,盯着走近的三人,目光充满警惕。
席青松欣然地说:“刚才还担心鬼师不在,既然黑虎在,那他肯定在家。”原来这狗叫黑虎,细看它虽精瘦,但神情却彪悍威风,看得出是上好的猎犬。
席青松站在篱笆口,扬声喊:“鬼师在吗?”
一会儿,房门吱呀开了,走出一人立在门口,手里擎着一盏松明灯。灯火照着他的脸,黑黝黝的脸上有刀刻的皱纹,眉毛很浓,乍一看眼睛好像是藏在眉毛里。他身材不高,因为佝偻着背就更显得矮,鼻翼两边刀刻般的邹纹,满脸的愁苦之色,让他看起来居然比席青松还大上不少岁数。梁平与王东先一看,心里都凉了,这分明是个矮小瘦弱的糟老头,哪有半点猎人的英武?
鬼师抬起眼皮,锐利的眼神终于显露出一丝猎人的特点,他的目光在梁平与王东身上一转,才移到席青松身上,说:“青松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席青松将王东与梁平两人介绍一番,又将来意说明。
鬼师脸色不变,目光又转到王东与梁平身上,上下打量。“你们要穿过白骨沟去老林里?”他口气里有难以掩饰的不信与不屑,似乎是在说,就你们这群娇生惯养的城里人,居然想进入深山里?
王东觉得刺耳,但还礼貌地点点头,说:“希望鬼师能帮忙带路。”
鬼师冷冷地说:“山里除了山就是野兽,你们去干吗?”
王东说:“我们要去寻找一个叫巫域的地方,还有住在那里的人。”听到“巫域”两字,鬼师目光忽亮,沉吟片刻,侧身示意大家进屋坐。
房子里很暗,墙上挂着一支猎枪,木质枪托磨得油亮。猎枪旁边挂着一个木制的犬形面具,涂着简单的油彩。堂正中,供着一座犬首人身的小雕像。
梁平看鬼师刚才神色,似是听过巫域这个地方,于是赶紧叫王东问他。那鬼师沉吟片刻说:“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是不是叫巫域,但听我师傅说他曾经到过一个地方……”鬼师的师傅自然也是鬼师,他同时还是个出色的猎人。他年轻的时候和现在的鬼师的父亲是好朋友,两人时常结伴深入大山里打猎。有一次,两人在打猎时遭遇罕见的“幽灵瘴”,所谓幽灵瘴,山里人认为是幽灵鬼怪作祟的毒气,因为它忽然而来忽然而去,行踪不定,让人防不甚防。
两人吸入毒雾,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身处于一个屋内,那屋子形如四方火柴盒,没有窗子只有一扇门。照顾他们的是一个沉默少言的老人,穿的衣服款式类似于瀞云山区以前的对襟土衫,只是略长过膝,扎根布腰带。老人交待他们,一定不要打开这扇门。他说的是瀞云山区土话,所以鬼师与朋友都以为自己是被某个好心的猎人救了。
幽灵瘴的毒素从体内抽离很慢,两人在小屋里闷了两三天,渐渐地好奇起来,自己究竟处身何地。而且屋外时常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声音非常的大,像是巨大物体搅动才会发出的声音。
等到第四天,两人体内毒素去掉了八九成,两人的好奇心也积累到临界点,于是趁老人不在,决定推开那扇门看看。
鬼师的朋友是个急性子,所以率先走到门口,他先将门推开一条缝,用一只眼睛瞄了瞄,然后身子忽然僵住,似乎变成化石。鬼师觉得好奇,也凑过头想要看一眼,却被他朋友一手推开。“不要看。”他的声音里充满恐惧,但却又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鬼师被他朋友用力一推,猝不及防跌倒在地上,与此同时,门忽然开了,朋友跌了出去,或者更确切地说被吸了出去。然后门又飞快地关上了。门的一开一合非常快,大概不超过五秒,鬼师坐在地上,只从门缝边依稀看到外面是无边无际的黑,也不知道是黑夜,还是另外一个更大的黑漆漆的房间。
鬼师从地上爬起来,冲到门边想打开门,但他的性格与朋友不同,比较优柔寡断,手握门把时脑海里杂念纷起。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赶紧后退,门推开,那老人手捧一碗草药钻了进来,严厉地责问他们为什么要打开这扇门。
鬼师连忙问自己朋友怎么样了?
那老人说:“他犯了禁忌,所以要留在这里,他让我转告你,照顾好他的孩子与老婆。”他说完,把药递给鬼师,说:“喝下去。”鬼师牵挂朋友,很想多知道点他的情况,但看到老人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就接过药喝了下去。再有意识时已回到自己遇到幽灵瘴的地方。他在森林里徘徊良久,也没有明白自己中毒后究竟被带到了何处,只好返回通天寨。
鬼师的朋友已经结婚,孩子刚满月。鬼师编了一个故事,说他老公失踪了。后来鬼师几次进山寻找,都没有找到那个地方。
听起来真够玄乎,不过王东与梁平早有心理准备,如果巫域这么容易找着,那么猎人不早就发现了。
原来的鬼师没有食言,一直照顾着朋友的妻儿。并在他儿子长大后收为徒弟,同时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鬼师朋友的妻子不信,但他儿子却深信不疑,年轻时仗着艺高胆大,几次进入猎人们都不敢去的深山,希望能找到师傅与父亲曾经去过的地方,但是一无所获。“不过有几次,我好像听到人说话的声音,还看到人影……”有好几次,他听到风中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远远地看到似乎有人影在丛林里行动,不过每次他赶过去时,声音与人影都消失了。
听他这么说,王东与梁平大感兴奋,于是王东问他:“鬼师,请问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找巫域?”
鬼师脸色没有初见时的严峻,看着自己枯瘦的手,黯然地垂下眼帘,说:“我已经老了,身体也不好。”其实王东与梁平也看出来了,他这么说并无推托之意。但是听他刚才所说,年轻时曾经几次到达父亲失踪的地方,肯定熟悉路途,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向导了。两人眼巴巴地看着他,虽然没有明言,眸子里却满是恳求之意。
鬼师似乎被两人眼神打动,脸色阴晴不定,然后手慢慢地握成一个拳头,说:“也好,我也很想看看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他”自然指的是素未谋面的父亲,他三番四次去寻找,也就为了找到他。虽然父亲老死的可能性极大,但也想看看他究竟到了哪里。
听到这句话,王东十分高兴,握住鬼师的手连声道谢。鬼师显然不习惯城里人的这种感谢方式,变得很局促。而站在门口的猎犬黑虎冲过来,对着王东呲牙猛吠,只差扑向他的喉管。王东吓一大跳,赶紧松开手,黑虎停止吠叫,但依然站在鬼师身侧凶狠地瞪着王东。
鬼师溺爱地拍拍黑虎的头,它收到主人传达的信息,收敛起凶狠,回门口继续蹲着。鬼师转眸看着噤若寒蝉的梁平与王东,说:“大山可不是你们城里人的公园,你们是不是打定主意要去?”
王东与梁平相视一眼,郑重地点头。鬼师再无他话,站起来说:“我师傅曾经回忆过当时中毒的地点,还画了详细的地图,我想那个地方肯定离他中毒的地点不远,我现在去拿来给大家看看。”这话让王东与梁平欣喜若狂,有这张地图,事半功倍。
鬼师进里屋,一会儿拿着一张羊皮出来,地图就画在羊皮上,十分详细,包括通天寨、通天岭以及许多王东与梁平不清楚的地名。鬼师用手指在其中一个地方划一道,说:“这是白骨沟的位置,师傅画这图时候还没有白骨沟。”地图的最上端写着聚龙洞,聚龙洞上面画着一个大鸡蛋。鬼师指着聚龙洞说:“师傅就是在那里晕倒的。”
王东与梁平两人对山里不熟悉,看了半天,也没有什么收获。鬼师把地图收起,交给王东,说:“我脑袋里都记着,这地图你们带回去看看吧。”
王东听他这么说,也就不推辞。大家商量一番明天出发要准备的事情,然后王东与梁平向鬼师告辞。找到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又有地图指示,他们心情轻松不少,而且开始幻想着找到巫域。听鬼师师傅的描述,那是个十分奇异诡谲的地方。
回去时经过一幢石屋,屋里的人正往外泼水,差点淋了梁平一身,他偏头想看是谁泼水,正好看到窗子急速地掩上,从缝隙可看清是个年轻的姑娘,似曾见过,不过梁平觉得不可能,他还是第一次到这通天寨,估计那姑娘可能长得像他见过的人。
石屋一角正在喂狗的老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正是带他们来的老春头。王东与梁平忍不住又感谢几句,那老人家只是笑笑,低着头继续喂着猎狗。
稍稍走远,席青松惊讶地说:“你们认识他?”他似乎话里有话,但王东与梁平的心思都在明天出发要准备的事情上,没有留意到他语气里的异常。
追索真相之六
薄暮时分,徐海城与小张赶到了通天寨,蒋村长将他们带到席青松家里,然后就牵着狗连夜赶回蟠龙寨去了。席青松一听两人的身份,就问:“那个圆脸的姑娘怎么样了?”圆脸姑娘自然指的是许莉莉,她在深山里游荡,是被通天寨的席二虎发现的,整个村寨妇孺皆知。更何况考察团失踪这件事,是这个死水无澜的通天寨的大事,这段时间村民碰面谈的就是这个事情。翻来覆去的唠嗑里,村民们得出一个结论,白骨沟内有山神的诅咒,人是不可以进入的。
徐海城不愿意实话实说增加山区的恐慌,只是说:“在医院里静养。”
席青松啧啧惋惜:“多好的小姑娘,怎么就变成这样子?我记得她住在我家里时,多乖巧,帮我们……”徐海城知道听任他说,不知道会扯到哪里去,于是打断他,直接了当地问他考察团逗留在他家的情况。
席青松说得十分详细,包括他如何不顾考察团的反对,杀掉家里的一只鸡给大家做菜。于是徐海城不得不三番两次打断他,让他捡重点讲,但席青松还是啰哩啰嗦讲了一大堆,只听得小张与徐海城头晕脑涨。
终于说到他陪梁平与王东去鬼师家,然后在回来的路上经过老春头的房子,他停顿一下,感慨:“他们居然认得老春头。”那天他说同样的话时,梁平与王东根本没有注意他话里的意思,他也不好再往下说。
但这次,徐海城听出他话里有话,连忙问他老春头是谁?
“跟鬼师住得很近。”席青松脸现厌恶之色,“一把年纪了,还买个年轻姑娘做老婆,天天把她关在家里。”
“你怎么知道他是买的?”
席青松愣了愣,说:“他都六十多岁了,不是买来的,哪有年轻姑娘愿意跟他。”说了半天,原来他是猜测。徐海城摇摇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说:“后来考察团还干了些什么?”
席青松继续往下说:“考察团他们围着地图看了半天,又商量了一些事情,然后就睡觉了。我家的房子不够,正好隔壁金苟家里有空房,那两个小姑娘就住我家,其他人……”
徐海城十分无奈地打断他:“青叔大伯,你知道瞳子会吗?”
席青松眸子里闪过一丝怯意,这次居然不说话,只是点头。
“你们的鬼师是不是瞳子会的?”
席青松连连摇头,说:“瞳子会的人都很神秘,但我们鬼师肯定不是。因为他不信蛇神信犬灵,瞳子会的只信蛇神。”听他这么说,徐海城松了口气。
“那你对你们鬼师了解吗?”
席青松又是摇头,说:“我们对他都很尊敬,他又住得偏,平时都没有来往的,只有有事才会请他来。这通天寨,只有老春头跟鬼师比较近。”
徐海城听他反复地提到老春头,每次提起的声音都有点不自然,于是问:“这个老春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席青松终于逮到机会再提他,于是竹筒倒豆子般地说开了。“这个老春头呀,大家都不知道他姓啥,他原来不是我们寨子里的……”大概十二三年前的一个雨夜,鬼师从蟠龙寨回来,途中发现脑部受重伤的老春头,于是把他带回寨子里。鬼师懂医术,救活了他,询问他的姓名来历。他说全都不记得了。鬼师看他脑袋受过重伤,以为他失忆了。反正通天寨废弃的石屋不少,就让他随便选了一间住下来。这个老春头平时少言寡语,性情孤僻,除了和鬼师有点交情,其他人都跟他处不来。
徐海城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这个老春头有什么特别之处,正想皱眉打断他,席青松又说:“这个老春头非常神秘,常常不在家,后来家里忽然多了一个年轻姑娘,从不露脸,老春头出门就将门从外反锁。你们说他奇怪不奇怪?”
虽然老春头的行为是有点古怪,但这可能只是属于个人生活作风问题,不过看席青松老头说得这么神秘兮兮的样子,徐海城也只好敷衍地说:“是有点奇怪。”
席青松见没有勾起他的好奇心,心里很失望,谈话的兴致也减了,自顾自地卷起旱烟点燃。
徐海城也没在意,心思全随着考察团深入到大山里去了。考察团在席青松家里留宿一夜后,第二天出发,当晚抵达通天岭。许莉莉写得十分清楚:4月14日,通天岭,祭坛,人头祭。 第六章 人头祭
4月13日晚上,考察团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后,分成两组睡觉,许莉莉与方离留宿在席青松家里。或许是因为想到明天就要进入茫茫大山,许莉莉显得很不安,不停地转辗反侧,惊扰得方离也无法入眠。她小声地安慰:“不要担心,不是找着鬼师来带路吗?而且鬼师不也是翻过白骨沟后又安然回来了?”
许莉莉说:“方离,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方离微微沉吟,说:“有一点,但还是很想去。”
许莉莉说:“松朗村的师公说,我们头顶笼罩着黑雾,走在一条死亡之路上。”
方离微笑,说:“巫师都很会装神弄鬼的,我看他八成是不想我们进入大山,才编出这么一段话。”
“可是……”当时的情景留给许莉莉的印象太深了。
“昨晚我们遇到瞳子会时,你还不是担心预言印证,后来不是没事?所以,莉莉,不要自己吓自己了。”方离这句话,让许莉莉心里触动不少,抑郁的心情也略微轻松,她转个身,闭上眼睛,说:“是哟,当时我真是吓死了,以为我们要完蛋了。”
方离呵呵笑了几声。
许莉莉忽然想起什么,又睁开眼睛,说:“对了,后来我们怎么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傻子了呢?”经她一提醒,方离也想起来,那个一直跟着他们的傻子今天一直没现身,不过这也不算奇怪,毕竟他精神不正常,没可能对考察团一直有那么大的兴趣,方离笑着说:“怎么?你希望人家跟着你一辈子呀?”
许莉莉明白她的揄揶,用手肘轻撞她一下,说:“讨厌。”方离又是呵呵笑。经此一闹,许莉莉放松很多,不再想着松朗村巫师的那番话,进入了梦乡。当然,梦里极不太平,松朗村的巫师、瞳子会、山神庙里的大蛇、夜祭的彩蛇轮流登场,好不热闹,最后画面停留在蟠龙寨的傻子脸上,他满脸笑容地凑到她面前。
许莉莉惊醒,额角冷汗涔涔,看窗外一片灰蒙,大概已近黎明。转眸看方离,眉头微蹙,额头水光滢然,呼吸声忽急忽缓,不用说她也在做噩梦。这让许莉莉心理平衡不少,一直以来方离都似个瓷人,遇事声色不变,让她觉得自己的慌张十分愚蠢,看来方离只是把事放在心里而已。
许莉莉重新躺好,才眯一小会,就听到主人起床的声响,于是她与方离也起床。吃过早餐,考察团就出发去找鬼师。山里的早晨凉风袭袭,扑到面上十分清爽。大家到达鬼师家里时,太阳还没有升起。鬼师已经起来了,在树林里摆上香案,香案正中放着犬首人身小雕像,供着几块糕点。香案下还搁着一只被绑住的鸡。他的猎狗黑虎趴在一侧,对主人这一套,它是见多了。
大家都明白他的用意,是求他信奉的犬灵保佑这次旅途平安,所以都不说话,静静地远远站着。鬼师手捻三支香,念念有词,然后取下腰间的尖刀,割断鸡脖子,将鸡血滴入早就准备好的碗里。
一时间,血腥味四溢。大家虽然早知道祭祀有此一举,但还是心里犯怵。鬼师用毛笔蘸着鸡血,然后在黄纸上写上姓名、籍贯、神灵名字以及请神事由,然后在末端写上咒语,再放在火上烧掉,这就是意谓着他与犬灵之间歃血为盟,订立一份契约。
做完上述这些,他又说几句话,然后招呼考察团诸人过来。他说了一句话,王东会意地点点头,对其他人说:“等一下他走到谁面前,谁就大声地报自己的名字。”大家虽然不解具体用意,想想也明白只是为了求平安,于是都点点头。
鬼师手持蘸着鸡血的毛笔,走到梁平面前,梁平一报出自己的名字,鬼师就拿毛笔在他嘴唇上涂上鸡血。一股腥味冲鼻,把做知识分子一辈子的梁平教授恶心得胃里一阵翻滚。许莉莉与方离相视一眼,心里都觉得恶心,但还是硬着头皮承受这一抹。这就是最原始的歃血为盟,大家经常在书里看到,没想到今天也亲身体验了一回。
王东转述鬼师的话,说今天都不可以洗掉,这让大家无可奈何到极点。幸好这腥味闻久了,也就习惯了,只要不去想它,也就不会恶心。
鬼师做完这番动作,郑重地戴上犬面具,又点燃三支香行礼,这说明请神仪式完成,只需要平安回来再举行个谢神仪式就可以。大家帮他把香案等物移到屋里。鬼师摘下墙上所挂的猎枪,又在腰侧挂一把斧头,另挂一个水囊和大皮囊在腰间。一切准备妥当,他撮唇呼啸一声,趴在屋外的黑虎一跃而起。
大家再不迟疑,正式出发。很快地离开通天寨,考察团众人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着身后的村落,掩映在山林之中,在阳光下散发着原始古朴气息。大家心里感慨不一,但都是缘于通天寨是此行最后一个村寨,进入深山再无人烟。
鬼师与猎狗黑虎走得很快,时常走到前面,坐在大石块上抽着烟等候着大家。沿途风光之美,若用言语细细描述,便是上万字也不足形容。因为是攀越山岭,山气云霭每隔一个小时便变幻一次,处在半山腰时,阳光照得人浑身汗出。稍上面,居然在静静地下着牛毛细雨。再往上,风吹着无边无际的草甸,叫人顿生心旷神怡之感。
山路时而开阔时而狭窄,路面极为崎岖不平,长满青苔。常常眼前堵塞,可是一转过山坳就豁然开朗。越往上越难行走,七个人的手杖敲打着地面,发出此起彼伏的笃笃声。气温渐低,风声隐隐贴着耳朵。临近山顶,树木渐少,绿油油的草地被风吹得细浪绵绵。忽然眼前出现一幢石头建筑,围墙与房子都是石头垒成的,围墙与房子都很低矮。因为年代久远,呈现残旧的灰黄色,散发出一股阴沉沉的味道。
王东问过鬼师,才知道这是远古祭坛,存在有上千年了,也不知道哪个时期建的。大家一听,都露出好奇之色。鬼师显然对城里人的这种好奇心很不理解,就这么一个灰不溜秋的建筑,一直风吹日晒着,有什么值得看的?
看看距通天岭不过百来米,鬼师说:“先扎营吧。”
昨晚他与王东、梁平商量过行程,决定在通天岭留宿一夜,然后出发再到白骨沟停留一夜。之所以把行程安排得轻松些,主要是担心考察团众人的体力不够,中间过于劳累而病倒的话,那就是欲速而不达。
大家在离祭坛百米远一个背风的山坳安下帐篷。天色还早,大家各自活动。王东与鬼师去寻找食物,卢明杰与向玉良去寻找木柴,马俊南脱臼的脚踝一直有点不适,所以就留在帐篷里休息,梁平与他相伴。
方离与许莉莉决定先去看看祭坛。卸下沉重的背囊,走在刚没脚踝的青草丛里,风很大,吹拂得全身凉凉的。许莉莉忽然向前跑了几步,朝天伸手转动着身子,说:“真舒服。”方离莞尔一笑,也放开脚步,觉得身体从骨头到灵魂都轻得要飞起来般。 走到祭坛入口,两人收起嬉戏心情。不知道为何,这个简单古朴的建筑竟然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感,让她们油然生出一敬畏之情。千年以前,这里是瀞云山区村民祭拜天地、日月、四工诸神的地方。这里曾聚集着瀞云山区各个村寨的大巫师,他们穿着黑色羽衣,戴着鲜艳的面具,祭祀的牛皮鼓声在每个山谷里经久地回荡。
进入围墙,正中间就是低矮的祭坛,穹顶结构,石头垒砌得严丝无缝,虽经千年风雨也无损它的外形,丝毫不失庄严肃穆之感。祭坛无窗仅有一门,方离与许莉莉在门口张望一眼,里面很暗看不清楚。两人大着胆子钻了进去,发现里面出奇的干净,供着一个石头雕像,惨淡的光线照着它,散发出几分阴恻恻的味道。
许莉莉不由得后背发麻,扯着方离要退出去,但方离“咦”了一声,不退反进,走到雕像前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雕像脸如满月,低眉敛目,头上戴着一顶五尖皇冠,跟钟东桥家里的傩面具出奇的相似。莫非这里供的就是曼西族唯一的神——阿曼西神?
无论中外,都是以三尖神冠来作为神权与王权的象征,这是因为燧人氏时代以三尖代表着火,此后演变成为有形符号代表权力。只有阿曼西神戴着象征瀞云五峰的山冠。而且这里供奉阿曼西神也最为合理,因为瀞云地区是曼西族长期以来的聚居地。念及此点,方离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许莉莉不理解方离在笑什么,但她不喜欢祭坛里的阴沉气氛,所以扯拉着方离的袖子示意她离开。不料方离指着墙角往下的台阶说:“下面还有一层,去看一下吧。”
许莉莉连忙摇头,看着祭坛外说:“天就要黑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来吧,不要怕。”方离边说边走下台阶,下面是完全的漆黑一团。她走几步,也生出怯意,回头看着许莉莉,许莉莉站在祭坛门口,外面的灰色天光勾勒出她东张西望的模样。方离咬咬牙,还是走了下去,走不到十级台阶就到底了,可知这下面的高度实在有限,一片黑魆魆里,墙角处依稀蹲着一个人,看着她阴恻恻地笑着。
方离心里咚一声巨响,慌忙地转身跑上祭坛。许莉莉听到她慌里慌张的脚步声,吓一大跳,先退出祭坛,大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方离冲出祭坛,一把拉住她的手,跑到围墙外。天色已有八成黑,青草都变成黑色,随风起伏的弧线像一条条游动的蛇。许莉莉被方离拉着,看出她十分害怕,自己也受了感染,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嘴里不停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方离拉着她一口气跑出很远才停下,她按住自己剧烈起伏的胸部,喘息着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怎么了?怎么了?”
“那个祭坛地下一层居然有人。”想起刚才那人冲着自己笑的模样,方离还是不寒而栗,“冲着我直笑,笑得好诡异。”
“叫你别下去,你偏要去。”许莉莉听她形容也觉得后背发麻。
两人不敢再在外面逗留,大步往营地走去。其他人都已经回来了,正准备做饭。看到两人,卢明杰呵呵地说:“正想去找你们……”随即看到两人的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其他人也被惊动,看着脸色惨白的方离和许莉莉,露出迷惑不解的眼神。方离坐到火堆前,才恢复一点人色,说:“没事,刚才在祭坛下一层,看到有人蹲在角落里,也不知道干什么,怪吓人的。”她说话的声音犹自打颤。
男人们齐齐莞尔,心想女人就是胆小。
鬼师听不懂方离的话,看她神色不好,就小声地问王东发生什么事?王东将方离的话转述给他听,他轻轻“哦”了一声,又说了三个字。听到这三个字,王东怔了怔,又用通天寨的方言问他几句话。两人在旁边叽哩咕噜地说着,其他人也听不懂。
一会儿王东对方离说:“你刚才看到的可能是人头,不是人。”
这句话让方离十分惊骇,其他人也震住了。
王东说:“刚才鬼师说,这个祭坛里有种习俗,就是每逢重大节日时要用人头来祭拜神灵,人头祭代表着村民最高的敬畏。”
“是真的人头?”许莉莉说话时牙齿都要打架了。
“以前是,后来据说发生了一些事情,每次就用人类雕像来代表人头。所以方离看到的应该是人头雕像。”
听到这句话,大家总算吁了一口气。梁平研究的就是此类民俗,所以一听王东的话来了兴致,说:“王主任,麻烦你问问鬼师,以前这个祭坛有什么习俗,还有发生什么事情,才取消活人头祭,而用人头雕像代替的?”
鬼师听了王东转述的话,停下手中的劳作,在火堆前坐下,桔黄火光照着他脸上的犬形面具,十分狰狞。听王东说,这是他这支巫师系的习惯,每逢打猎就戴上犬面具,犬灵就会附身,帮助他平安往返。所以他会一直戴着犬面具,直到这次旅程结束返回通天寨。虽然跟其他村寨有点差别,但万变不离其宗,还是认为戴上面具就是神。
鬼师的声音从面具后飘出,随着风回旋,随着火苗起伏。尽管他说的话,大家都听不懂,但还是侧耳聆听着。 祭坛存在到底有多久,鬼师也不知道,小时候爷爷说他爷爷那会儿就有了。还有传言说,这祭坛是开天辟地时就有的,女娲补天时还用过。不管如何,从鬼师出生到长大到变老,祭坛一直矗立在通天岭顶峰,任风吹雨打。村民们但凡有重大事情,都会带着香烛祭品去祭坛里问卜。无事时,村民是不可以进入祭坛的,否则,就会被认为是亵渎神灵。
关于祭坛里供的神灵,大家也众说纷纭,有的说是蛇神,有的说是神话人物伏羲。因为年代太久远,谁也说不清楚。村民也不管他是哪个神灵,只希望能保自己家宅平安,人丁兴旺。
很久以前的祭坛究竟由谁来打理,无人清楚。后来祭坛是由瀞云山区瞳子会打理的。瀞云山区的重大祭祀都要用活人头祭,活人由瞳子会占卜选出,被选中的人不仅认为不是灾难反而是一种荣幸,其家人也会觉得面上有光。
被选中的活人在祭祀那天会沐浴焚香,穿上洁白的新衣裳,被巫师们抬到祭坛神灵面前,为了避免鲜血四溅,他们通常会事先服下令血行缓慢的巫药。
巫师们将专用的祭祀圆盘套进活人脑袋,圆盘是中空的,圆盘夹层里藏着锋利的圆形刀片,只要一按机括就会弹出,将整个脑袋切下。在脑袋切下的一刹那,活人要脸带微笑,表明他是心甘情愿成为神灵的祭品。
听到这里,考察团众人只觉得浑身冒寒气,尽管穿着御寒性能极好的登山服,尽管面前烧着一堆旺旺的篝火,大家还是不由自主地挪动着身子,或是加木柴让火烧得更旺,或是靠近火堆取暖,或是像方离与许莉莉那样紧紧挨在一起,眼睛瞪得极圆,又害怕又好奇。
鬼师对众人的异状视若无睹,依然声色不变地说下去。
活人祭品的躯体被家人领回厚葬,切下的微笑人头会成为神灵的人头祭品,巫师用防腐药水处理后,会长期供奉在祭坛神灵面前,直到下一次重大祭祀,另一个人头取代了它。而这个旧人头祭品会由巫师收藏到神秘的地方。
这种祭祀风俗直到五百年前才改变。其实之前民心就变了,大家不再认为被选为人头祭品是荣幸,但迫于瞳子会的淫威,敢怒不敢言。因为不同意的话,可能死的就不会只是一人,而是死全家。
一般情况下,瞳子会选中的活人祭品都是普通村民,有一年通天寨的鬼师得罪了瞳子会,那一年选中的活人就是鬼师的年幼儿子,鬼师不甘心自己的儿子成为祭品,要求瞳子会另选,被瞳子会拒绝。当天巫师来索取鬼师儿子时,鬼师身背炸弹先行一步跑到祭坛,宣称如果以他儿子作为祭品,那么他就炸掉祭坛。
双方僵持好久,瞳子会终于让步,同意另选。其他村民又不同意,闹得沸沸扬扬,无可奈何之下,活人头祭这种旧习终于取消,取而代之的是人头雕像。不过通天寨鬼师,因为这件事情,被瞳子会剥夺巫师资格。但是他在通天寨很得民心,所以干脆就不承认瞳子会的领导,放弃蛇神崇拜而另奉犬灵为神。通天寨的村民本来就都是猎户,对猎犬感情极深,很乐意奉犬灵为神。
从此以后,通天寨巫师与村民都不再踏足古祭坛。 大家听到这里,看着鬼师脸上的犬面具,终于明白为什么瀞云山区其他地方敬奉蛇神,唯有通天寨却供奉犬灵,原来有这么一段渊源。这段往事经历过太长久的岁月,沾满着灰尘与血腥,令大家感慨万千。人类的发展经历过十分漫长而愚昧的年代,多少人因此而枉死,殉葬坑里骨骨相接的奴隶,印加大量的儿童祭品等等。而人类走到现代文明这一步,是如何的不容易,是由多少尸骨垒成?
鬼师说完,看到众人脸色变幻不一,哪里能理解这些文人在悲天悯人,只是觉得读书人就是读书人,一个故事也能让他们心绪起伏。
火架上的罐头肉飘出诱人的香味,终于把考察团众人的心思从遥远的过去召唤回来。大家一按肚皮,都是空空扁扁,于是再也无暇顾及那些惨死的活人祭品,争相盛饭,先祭自己的五脏六腑比较重要。
吃过饭,考察团众人决定一起去祭坛参观一下,这么多人一起,许莉莉的胆色也变壮了,而方离很想再去看清那蹲在脚落的人头雕像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只有鬼师是不可以入祭坛的,所以他与猎狗黑虎就留在营地看着。
大家手持电筒,三三两两并肩走着。晚上的风近乎凛冽,刮在脸上冰冰冷冷。天边无数星斗,似乎伸手可撷,让大家不由得心里一喜,星空的美丽在都市里是很难细细体会的。
绕过沉默的围墙,走进圆形祭坛,那种感觉好像走近一个千岁的寂寞老者。大家的心里都揣着好奇与紧张,千年以来这里举行过无数次人头祭礼,如今虽已没落,但散发的气息里似乎还能闻到鲜血的味道。
领头的梁平先站在门口,用电筒晃了晃,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电筒光照到迎面供着的石头雕像时,他忍不住咦了一声,然后在身后寻找方离,两人眼神一交接,都明白意思。方离轻轻点一下头,意思是,没错,她也认为这个雕像是曼西族的创世神阿曼西神。
其他人不知道他咦什么,一个个地钻进祭坛里。从外面看祭坛不太大,但因为是圆形,面积并不小,七人全钻进去,也不见得拥挤。祭坛里除了供奉的雕像再无他物,这点让其他人很意外,不过他们的心思很快地转到地下一层的人头上。于是又一个接着一个鱼贯下楼,领头的依然是梁平。
考察团为节省电力,头、中、尾三人各拿一个电筒。当梁平走到最下面的台阶,中间的马俊南也下来了,两把电筒一起寻找方离所说的“蹲在角落里的人”。楼上的祭坛是圆形的,地下一层是方形的,不知道是否象征着天圆地方?果然,在远离着台阶的角落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石柜,柜子上搁着一个人头雕像,直冲着大家笑。如果在光线黯淡时看到,肯定会误以为有人蹲在那里。
紧跟着梁平的方离,终于放下一直提着的心,这确实是个雕像而已。她身后的许莉莉看着那个人头,说:“咦,我怎么觉得这个人头看着好熟悉?”经她一提醒,大家也发觉了,人头雕像的笑容很特殊,有点痴痴呆呆的味道。
梁平已经走近雕像,凑近身细细地看着,说:“是哦,和一直跟着我们的那个傻子有点像。”他说完,还伸手摸了摸,又说:“做得真好。”雕像是整块木头制成的,刨成人的脑袋形状,雕着鲜明的五官,贴着真的头发,一上色彩就特别灵动,仿佛真的人头般。
大家围着它啧啧称奇一番,然后照了几张相,看看时辰也不早,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往外走。谁都没有留意祭坛外贴墙站着一群人,那群人身着巫师的黑色羽衣,脸上戴着三瞳面具。
他们目送考察团远去,当先一人点燃手中的防风松明灯,然后鱼贯进入祭坛。中间那两人架着一人,正是蟠龙寨的傻子,他两眼茫然而喜悦,身体无力,脸上还是挂着傻呼呼的笑容。
祭坛里充盈着桔黄色的火光,正中供奉的神灵映着火光,似乎活了过来。瞳子会的巫师没有交谈,只是偶而手势一动,大家都心领神会。首巫将松明灯挂在灯架上,挥挥手,两人将傻子架到神灵前,对着他膝盖一踢令其跪下。然后首巫点燃三支香,对着神灵喃喃而语几句,随后其他人也开始喃喃而语。
然后首巫深深地行礼,在他弯腰时,一条项链挂了下来,链坠是个奇怪的符号“噐■”。其他巫师也行礼。行礼完毕,最后一名巫师走上来,从大口袋里掏出一个貌似普通的中空圆盘,将傻子的脑袋塞进去,做完这些,他又退回原位。
所有的巫师都开始唱抑扬顿挫的咒语,声音虽低,但在这封闭的空间回荡,充满不可思议的魔力。
傻子还是痴痴呆呆地笑着,眼神既茫然而又喜悦。当一声咔嚓的机括声响起时,他的眼睛里的茫然终于砰然而碎……
追索真相之七
徐海城与小张在席青松家里住了一夜,由猎户席三虎领着去通天岭。席三虎是席二虎的弟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大约二十出头,目光转动透着一股机灵劲。他告诉两人,救援队两天前就由席二虎领着进入深山里了,徐海城正感懊悔,因为途中耽误时间过多,没能追上救援队,而不能进入深山。
席三虎似乎看出他心意,笑嘻嘻地说他正想进入大山里。徐海城十分惊诧,昨晚听席青松一番话,知道白骨沟有着山神诅咒,还以为通天寨的猎户都不敢进去。
席三虎不屑地说:“老头们就是迷信,都什么年代了,还诅咒?早就想进去看看,如果真的有野人,就逮一个回家做老婆。”他说完,自顾自地哈哈大笑着。徐海城与小张也笑,一下子喜欢上席三虎的爽朗。
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爬起山来要比考察团快很多,所以中午时分,他们就到达了通天岭。站在海拔一千八百多米的山岭上,太阳似乎就挂在头顶,金灿灿的阳光在山岭的草甸上流淌。古老的祭坛静静地矗立着,烈日之下,墙头枯萎的荒草随山风来回捣头,它的衰败与沧桑纤毫毕现。
席三虎遵循着通天寨的习俗,带着他家的猎狗守在祭坛外墙。这名爽朗的年轻人,虽然不畏惧白骨沟的诅咒,但对自己村寨所信奉的犬灵却十分尊敬,所以不肯踏足祭坛内。
祭坛内,石墙简朴,正中供着的神灵,除了有些阴森,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徐海城昨晚问过席青松老人有关人头祭的问题,那老人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所以两人想到这里曾经近千年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举行一次活人头祭,就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走到地下一层,徐海城瞟了一眼,看到有人蹲在墙角笑,他一惊,飞快地拔出枪对准,问:“什么人?”走在他身后的小张一惊,也拔出枪。两人的举动并没有吓着墙角的人,他依然在笑,纹丝不动。
徐海城意识到不对,打开电筒,一看是人头雕像,两人哈哈大笑,把枪插回腰间。徐海城走过去,拿起石柜上的人头雕像细细打量着,说:“靠,做得还真像。”放下头像,他打量着整个地下室,与上面一样,很干净,东西很少,全是祭祀用的工具,诸如香案、香烛等物。
“没什么东西,徐队,我们还是赶快去白骨沟吧。”小张四处检查一番说,他想起许莉莉记事本里的记录,“4月15日,白骨沟,夜宿,第一字。”第一字?他与徐海城就这个讨论过,都不明白,什么叫第一字,所以特别好奇。
徐海城转身欲往台阶走去,却忽然又停下来,转身看着墙角立着的石柜。走在前面的小张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也停下来,回头看他盯着石柜,说:“老大,一个破柜子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石柜高约一米二,宽约一米,很简单,没有什么特别的花纹雕饰。柜门上挂着一把黄铜锁,看起来很古旧,磨得油光发亮。徐海城用手掂了掂,锁很沉,是纯铜制成的。“小张,你说这个柜子是干吗的?”
“我看是放重要的祭祀用具,比如说那个割脑袋的特制圆盘。”小张摸摸后脑说,昨晚听席青松的描述后,那个中空的割脑袋的特制圆盘留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甚至昨晚做梦还梦到这个圆盘,寒光闪闪的刀片从盘中弹出来。
“很有可能。”
“徐队,我们见识一下这个利害的武器吧。”小张起了好奇心,掏出随身的军刀走到铜锁边。徐海城让开,默许他的行为。小张将刀尖捅进锁眼里,这种锁机括简单。一会就听到嗒的沉闷一声,锁开了。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柜门,一股又凉又辛辣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两人透不过气来。
“什么味道?”徐海城与小张掩着鼻子后退几步。
柜门已经完全敞开,两人微愣,柜子里什么也没有。郑重其事地锁着的柜子,里面却空无一物,是被人取走了?还是本来就没有东西呢?徐海城等那股臭味微微淡却,举着电筒走进石柜,里面确实空无一物,只是柜底的一整块石头看起来有点蹊跷,他用脚蹬了蹬,立刻有空空的回音响起。
柜底下面另有空间!
小张从墙角拿来一把铁铲,跟徐海城一起撬开石块,一个黑洞现出来了。更大的臭味冲上来,两人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赶紧走到一边喘气。待呼吸略略平稳,徐海城与小张从随身背囊里掏出一次性防毒口罩戴上,这本来是准备用来抵御密林里的瘴气的,没想到先在这里用上了。
戴好口罩,再度靠近石柜。柜底下面的黑洞现出向下的台阶,幽深而狭窄,徐海城用灯光晃了晃,没有照到尽头。
他与小张等了十分钟,等内外空气流通得差不多后,才小心翼翼地钻进去。台阶很长很狭窄,两边都是石壁,台阶与石壁都有后天凿刻痕迹,看来是置身于山体之中。朝下约十米,终于抵达台阶尽头,尽头处立着石壁,刻着上面供奉的神灵图像。右面另有平向通道,立着门槛但没有门,里面黑黢黢,徐海城先用电筒扫了一眼,顿时浑身剧震,身后的小张骇然失声:“我的天。”
好一会儿,徐海城咚咚暴跳的心脏才平静下来。他犹豫着迈进门槛,边走边用电筒缓缓扫视着。灯光所到之处,都有人头冲着他幽幽微笑。 第七章 第一字
考察团众人从祭坛回到营地,围着篝火简短地聊了一下明天的行程,以及要注意的事项。鬼师就坐在火堆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猎狗黑虎趴在他的脚边,脑袋贴着前爪,耷拉着眼睛与耳朵。
一声闷闷的嚎叫随山风飘来,大家遽然一惊,抬起头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黑虎嗖地挺直上身,耳朵也竖直。惟有鬼师吧嗒吧嗒地继续抽烟,无动于衷。
“好像是人的声音……”许莉莉小声地说。方离也犯狐疑,听起来确实像人的声音,可是这里山高地荒,人迹稀少,最近的人家也在山脚的通天寨。
这声嚎叫很快地随山风又飘远,天地又恢复安静,惟有风行刷刷。
黑虎竖直的耳朵耷拉下去,懒洋洋地趴回火堆边。大家提起的心也放下,心想也许是熊或是野猪的嚎叫,这是在深山里,晚上听到动物的嚎叫一点都不奇怪。于是这声嚎叫就这样从大家心头抹去,了无痕迹。大家又聊了一会天,就各自回帐篷睡觉。
鬼师睡在外面,他说从小习惯了,猎人没有这么矜贵,也不喜欢矜贵。王东劝说无效,也就任由他。只见他把腰间绑着的兽皮解开铺在地上,然后抱着猎枪蜷着身子躺在火堆边。猎狗黑虎趴在他身侧,一人一狗偎着取暖。
通天岭晚上着实冷,方离钻进睡袋里还觉得凉。山风呼啦啦,吹得外面的篝火时明时暗,在帐篷上影出斑驳的碎影。她的心情有点起伏,明天开始算是正式进入大山里,每行一步都会接近甘国栋所说的巫域。
巫域,一年来这两字在方离的脑海里萦绕不去,那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记得一年前的早春,瀞云千年古墓塌陷的那天,在大巫师的墓里,甘国栋冲过来扯住她的衣领往下一拉,看到后背的刺青他捧住她的脸细细端详,喃喃地说:“原来是你,原来你还活着。”
甘国栋这句话里的意思,她费时一年还没有完全品味明白。相对来说,那句“拿着这个,去我们的家乡巫域”就容易理解多了。在孤儿院长大的方离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家乡叫巫域,而中国地图上是没有这个名字的。
甘国栋临死前扔给她的“噐■”形项链,她自己都不记得遗落在何处了。可能在墓道里狂奔的时候遗落了吧?想到墓道狂奔,她的后背就神经性地痉挛,这是去年身体重创的后遗症。虽然表面复原完好,一旦过度劳累或是回想起当时情景,后背就会又酸又疼,似乎大石块还压在背部。
现在好像又回到现场,后面是卷动的火舌,头顶是纷纷坠落的石块。方离记得石块砸中后背那一刻的剧痛,记得趴在地上泪眼婆娑的濒死感觉,然后徐海城忽然出现……如果没有他,她不是被火舌吞噬,就是被纷坠的石块砸成肉泥。
想到徐海城,方离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微笑。她忽然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在南浦市的霓虹灯下,他有没有想着自己?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想念而打喷嚏?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坠入黑甜的梦乡里。
营地完全安静下来,火苗随风忽东忽西晃动着,照着三个帐篷和火堆边的一人一狗。这样子,夜又翻过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