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穴 (萤之痛) 作者:鬼古女(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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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脸
伤心致死
伤心致死 之 轮回
[ 本帖最后由 くだキの 于 2008-9-13 11:43 编辑 ] 掘墓人啊
当你掘挖我的穴墓
请挖得浅些
好让我感受雨水的轻抚
戴夫·马修斯《掘墓人》
一个中秋的深夜里,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拖着一个长长的包,走在万国墓园的石径上。
来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一头长发在晕暗的月光下泛着灰白。他仿佛看见了月亮为自己投下的那个扭曲而模糊的身影,抬起头,叹息。
一阵风将他的风衣吹得猎猎作响,也就在这时,他的身躯凝住了。
他看见了一枚萤火虫。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这闪亮着微光的精灵出现,并非偶然。
身体虽然凝固不动,他的心却在颤抖,目光随着那小小的亮光游走。萤火虫儿仿佛知道来人将要走向何方,一路朝前,向万国墓园最高档次的“风节园”飞去。
来人终于又开始迈步,步履更为艰难。他已经年过八十,有严重的风湿病和糖尿病,平时,走这么长一段路已经不易,更何况他还拖着那越来越显沉重的长包。
那只小小的萤火虫,如鬼火,穿梭在墓园里,径直飞到了一座新竖起的墓碑前,逡巡不去?
此刻,他微蹲下身,忍着风湿和行走带来的膝盖疼痛,伸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那个伴随着他大半生恶梦的名字名字,喃喃自语,轻得唯有那只萤火虫能听见;两行老泪蜿蜒滑下,也只有那只萤火虫能看得见。
伤感之中,他的背脊还是冒上一股冷气:这只萤火虫,意味着什么?
老人不由警觉起来,站起身,环顾四周。除了枝叶声,再没有其他响动。
他蹲身拉开那长条包,取出了一柄铁锨,用力将铁锨插进了墓碑前的土中。
土不断被翻上来,坑逐渐变深,变宽。
忽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心一阵收紧:不知什么时候,墓前出现了两只萤火虫,悠然飞舞。他低头看了看身下:为什么挖了这么大一个坑,正好能装下自己的身躯?也许,这正是我的归宿。 那扇黑而厚重的门被艰难地推开,一个幼小的苍白男孩踟蹰走入阴森漆黑的世界。
前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似乎永无尽头,走廊两侧,依稀是一些房间。孩子睁大双眼,却怎么也看不清房间里的陈设,房间里似乎有令他心生恐惧的人,怨毒的眼睛。
他缓缓向前走着,极不情愿,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使命。怨毒的目光从不同的房间里射出来,跟随着他,灼着他。他苍白的小脸罩上了厚厚一层惶惑和惊惧。他又听见一些轻微而古怪的声响。像是人语,又像是水流,还有丁丁当当的响声。
继续向前走,不要放弃,你是这一切的关键。
也许,这就是他名字的由来吧。也许,自己再次进入这阴暗的世界,一次比一次重要,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真相。他的眼前,更多模糊而令人生怖的影像从黑暗中闪过,似人非人,他不敢去看它们,宁愿意将眼光投向前方,那里毕竟有一星光亮。
那星光亮游移不定,又如此之小,更像是一只萤火虫。
更多的光亮出现了。他看见了那盏灯,从走廊的天花板上垂下来。灯光照亮在一张陈旧的铁台子上。台子上,躺着一个人,一袭长发,从一侧的台缘垂下,无力地荡着。是男是女?看那长发,应该是女的,身上身下,是白色的……风衣、长裙、床单?她怎么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和女子的脸近在咫尺。也许,他的使命,就是看清她的容颜。
忽然,那女子睁开了双眼,一双他熟悉的眼睛,将他吓得后退了一步。她的目光,和刚才黑暗中两侧房间里那些目光一样,怨毒而愤怒。
他想捂住双眼,抬手之际,却发现手里多出了一样物事。那东西和这里的一切一样模糊不清,能看清的,只有它在空中和灯光交错时发出的一道闪亮。
“停!停!终止实验!”任教授厉声吩咐着,两名研究生和一名实验员七手八脚地将连在关键头部和身上的各种电极和导联线拆下,黄诗怡用纸巾擦去关键头脸上的汗水,又将两只饱满的酒精棉球压在他两侧太阳穴上。
关键终于睁开了眼。任教授松了一口气,说:“小关,我还真有些担心……”
关键笑了笑,略显苍白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些平日开朗的神气。“放心吧,都只是些幻象,对不对?我其实已经习惯了……真的。”
黄诗怡终于露出了笑脸,柔美的脸庞在关键的眼里闪亮,“没事就好,吓死人了。”
关键有一张仍带了些稚气的清秀面容和一头浓密的黑发,眉毛和眼睛都黑黑浓浓的,高长身材,宽宽的肩背——他是江医游泳队的“老”队员了。黄诗怡上大学后就一直在任教授的实验室勤工俭学,做实验助理,和关键这个“实验对象”日久生情。黄诗怡的父亲英年早逝,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这大概养成了她独立成熟又温柔的个性,令关键仰慕。
关键是个无比特殊的人,他能看见“它们”。
天已经擦黑,黄诗怡送关键到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的后门,问:“任教授怎么说?”
“他觉得很奇怪,”关键说,“为什么我最近才出现那样的感觉。”
“你是说‘它们’?”
“是啊,‘它们’从小就跟着我,但那时都是很简单直接的图像。前几年,‘它们’彻底消失。可是最近,催眠时又冒出了那些独特怪异的影像,那走廊、眼睛、铁台子上的人。好像‘它们’又要回来。任教授也犯难。你知道的,我小时候,他就给我做过实验,当时我没有看到过那黑黑的走廊,那些凶恶的眼睛;而且,为什么那些影像以前一直那么模糊,为什么最近又逐渐清晰,看出是个女人……”
“能确证是个女人?”
“很长的头发……”
“男孩也有长头发的。别忘了,现在的男孩很中性。”
“那倒是,不过,那头发很长,”关键用手轻抚黄诗怡如绸的长发,“大概有你的头发这么长。”
关键战栗了一下,抚摸黄诗怡长发的手也哆嗦了一下,如遇电击般掣了回去。
“瞧你多会说话。”黄诗怡也感觉到了,轻轻拍了一下关键那只手。
关键只好随手一指不远处的墙角:“那是什么?怎么在冒烟?”
那是一个看上去铁筑的小台子,不过一米高,附近密植草木,小台子本身制作精致,极具装饰效果。有趣的是直径大约半米的台面弧形凹下,更像只大碗。 “碗”里是几片刚烧过的纸烬。四下除了他俩,再无人迹。
黄诗怡嘀咕着:“好像是个小小的祭台,看着有些古怪。”
“是挺古怪的。对了,你还要在研究所呆多久?跟我回去吧。”
“看你都在想些什么!现在才两点半,你知道我今天的班要上到七点,然后直接去二附院,开始夜班, ……你也应该是夜班吧?”两人目前都在江医的附属医院实习。
“是啊,为了今天的实验,我也排的是夜班。不过,当中要开溜个半小时左右。”
“和那位诸葛小姐约会?不怕我‘吃乙酸’?”“吃乙酸”是两人之间对“吃醋”的特殊称谓。
关键笑了,原话奉还:“能确证是个女人?”
“好了,傻瓜都知道,叫‘诸葛胜男’的,百分之一百二都是女的。”黄诗怡半带调笑,半带试探地看着关键。
才勉强到了晚饭时间,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的校园已涂满了浓浓暮色。
“小键,你真是图有其表,太弱了!一阵风居然能把饭盆吹到地上!”和关键一起往食堂走的同寝室好友褚文光看着关键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饭碗,取笑说。
只有关键自己知道,就在风扑面来的一刹那,他又看见了“它们”。
看来,“它们”和过去一样,蓦然出现,没有征兆,模糊的、狰狞的面目。
他的皮肤在无可救药地发麻、发紧,他乌黑头发的发根在抑制不住地往外渗汗,汗珠很细小,风一吹也许就不见了,但“它们”却如同一个紧箍,压迫着他的头颅。
“它们”的出现,总伴随着身边人意外和不意外的死亡。他的特异功能引起了一些科学家的兴趣。死亡、实验、死亡、实验、死亡、实验,留在他记忆里的,除了惊惧,就是悲伤。好在从十七岁那年起,他再也没有自主地看见“它们”,失去了看见“它们”的能力,也失去了被研究的价值。
他终于可以安静地学习、玩乐、运动,考上了一流名校江京第二医科大学,开始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虽然隔三差五地还要到任教授那里做次实验,但负担并不算太重。
可是,在这个风雨前的傍晚,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它们”。会发生什么?但凡“它们”出现,都是和自己相识的人有关。
“什么事这么紧张?才三个小时不见,你就想我了?”黄诗怡在电话的那头笑着说。
“你还在实验室里吗?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
“当然不是,一屋子人呢。”
关键放了心,心头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晚上9:15的时候,雨已经下了有一阵。
一身防雨的运动套装的关键走出实习所在的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内科病房。穿过两条街,就是因为综合性大学更丰富的课余生活和更有情趣的风景而成为江京第二医科大学“前花园”的江京大学。关键进了江大校门后,快步走向江大经典的恋爱场所“紫竹林”。
这次约会,源于关键在江医和江大校内网上求购原装头版《名侦探柯南》的广告。从中学起,关键就是个“柯南”迷,无可救药,最近突发奇想,要收藏青山刚昌的漫画版《名侦探柯南》第一版全套。广告登出去一周,石沉大海。就在他已经灰心的时候,一封Email表明了卖主的出现。卖主竟是江大的,自称诸葛胜男。随信来的有扫描的图片,是原书版本、书号等记录页,还有封面,无一不充满诱惑。
两人在Email里讨价还价,一来一往十几封信,险些谈崩,两人都恢复平静后,这才讲定了价钱。诸葛胜男提出要在晚上9:30紫竹林月莲塘边见面成交。
此刻,关键摸了摸额头,他感觉有汗水微微渗出,但也可能是飘来的雨水。
月莲塘边,只有他自己。
电子表夜光显示,9:27。再等等吧,毕竟还有三分钟。
“诗诗。”
“吓了我一跳,看见是你的手机号,我才敢接的。”黄诗怡的声音里的确透了些恐惧。
“诗诗,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的声音听上去不大对头。你在哪儿?”
“没……没什么事。我在病房。”
“那有什么可怕的?你的胆子好像越来越小了。”
“你在哪里?”
“紫竹林。等着约会。”
“关键……”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又聊了一会儿,关键又看了一眼手表,9:34。什么狗屁诸葛胜男,神神秘秘的,耍我吗?
“不傻等了,我这就回病房去。”关键看了一眼灰蒙蒙的池面、黑黢黢的太湖石,仍是空无一人,于是转身准备出紫竹林而去。
这时候,他又看见了“它们”,和灾难、死亡紧密相连的不速之客。
长长的、黑黑的走廊,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影,狰狞的眼,甚至那飘飘悠悠的一星萤火虫,都闪电般掠过眼前,又一遍一遍地去而复返,令他头晕目眩。
终于,“它们”不再晃动不定,似乎在逐渐定格。
这是一张台子,台上一个人,或者说,只是一具躯体,垂下台沿的一缕长长的黑发,在微微晃动。
长长的黑发,像黄诗怡的头发那么长。
是她!黄诗怡!
娇柔的脸,愤怒的眼神。
他的呼吸骤然加快,心口如被插入了一柄利刃。
这种被插入利刃的感觉,也如此真实。他感觉到了真切的剧痛!这利刃穿心的感觉从何而来?
他忍着剧痛,给黄诗怡打去电话。没有人接。他又拨通了黄诗怡实习所在的二附院产科病房,护士告诉他,黄诗怡大概在二十分钟前离开了病房,还没有返回。
他开始飞跑,不久就钻出了紫竹林,走上江大的主道——行知路。
“它们”又在眼前晃过。关键忽然觉得那长而阴森的走廊并非只是在幻觉中出现过,甚至是个他熟悉的地方。
头痛……头痛欲裂……头痛着,已经裂开!一阵裂骨的痛自头顶处传来,他竟痛得叫出了声。随即,裂痛感到了额头、眉间、鼻梁,仿佛有把无形的锯子在切开自己的颅骨。
可他的脸上,只有雨水、痛出来的汗水和泪水,他保持着完整的头脸。
诗诗!
关键又拨了一次手机,还是没有人接。
疼痛感顿了顿,似乎在让他回味,但他只勉强调整了呼吸,那种被切割的钝痛和刺痛又交集着袭来,这次,却是从锁骨开始,他甚至能感觉到钢锯和锁骨之间的摩擦。前胸的肌肤仿佛被一双手强硬地撕开,然后是肋骨,那一根根肋骨,正被一根根剪断。
与此同时,他看见了一星亮光,跳跃飞舞。萤火虫!
飞舞的萤火虫渐渐化成了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却很清晰,一双他熟悉的眼睛,揉杂着惊惧、愤怒和难以置信的眼神。
刹那间,眼睛又消失了。那眼神似乎只是在他的脑中闪现了一下,立刻被汹涌而至的疼痛感冲走。他再也无法支撑,无法平衡,跌倒在湿滑的路边。
黄诗怡放下手机,觉得有些后悔。恐惧这种情绪,不去想它,不去说它,自然就无存身之处,而一旦被提起,就会像肿瘤,在心里、思绪里,毫无节制地蔓延开。刚走进旧解剖楼时,黄诗怡并没有觉得什么——前两年上解剖课的时候,经常半夜三更在这里看标本——但刚才被关键关切地问起,反让她有些惴惴起来。
这座据说已有近百年历史的解剖楼,大概是江京最具“鬼气”的场所之一。以此楼为背景的恐怖小说《碎脸》家喻户晓之后,那层恐怖而神秘的面纱也不知是被揭开了,还是加厚了——似乎每年都有人在这儿“撞鬼”。
真正后悔的原因大概是欺骗关键自己还在病房值班吧。过去这段日子里,她多少次想将那段经历和盘托出。但她是追求完美的人,也是个独立而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知道关键的童年和少年,是在恐惧、悲伤和无止境的实验中度过,难得有这几年简单快乐的日子,为什么要让他一同负担自己的沉重包袱呢?
此刻,她已经走进事先约定好的109号房间,打开灯,下意识地关上了门。屋里没有任何设备,空空如也,空气中有股弃屋常有的霉味。她抬腕看看夜光表,9:35。
一种奇怪的“吱扭吱扭”的声音传了过来,似乎来自外面走廊。
那声音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就停在这间屋子的门口。
她很快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透过门上的玻璃向外张望。
走廊里,有个推车停在灯下,确切说,是张大铁台子,架在一个铁推车上。推车子的人却不在左右。
她想出门看看,但还是克制住了好奇心,为了安全。
忽然,她感觉那外面的推车上有些可疑之处,刚才只是一瞥,没有看清,好像是……
她又向外面看了一眼,走廊灯照在那块平板上的正中,一片暗红的印迹。
这时,走廊灯突然灭了。
她的心一阵抖索,忙又掏出了手机。四周很静,她打开了手机翻盖,随即发现,手机的荧光背景已经是她身边唯一的光源——小屋的灯也灭了。
慌乱中,她看见了一星闪亮,在身边飞舞,像是一只萤火虫。
比黑暗更黑的阴影笼罩在黄诗怡的身边。
关键被冰冷的雨水浇醒后,下意识地看了看表。10:04。那种痛入骨髓的感觉已经消失,只留下了令他寒战不止的记忆。
诗诗!
手机依然没有人接听。病房值班室里,护士说黄诗怡还没有返回。
关键痛苦地捂住头,回想着自己昏倒前看见的影像。那长而黑的走廊,走廊两侧黑黢黢的房间,不正是江医已成经典的鬼地,解剖楼?!确切说是旧解剖楼,因为解剖教研室已经搬进了新的基础医学教学楼。那张台子,似乎正是一张解剖台,上解剖实验课时,被解剖的尸体,正是躺在这样的台子上。那痛觉感受,似乎也是在经历一个被解剖的程序。
“诗诗!”
解剖楼走廊里漆黑一片。关键摸到了走廊灯的开关,但灯一盏都没有亮。他的心揪得紧紧的——一切都是不祥之兆。
一点极弱的光在眼前一晃,又立刻飘走。这像是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往前飞,似乎在给他照明带路。
突然,前面上方亮起了一盏灯,就在走廊的尽头,灯光照亮在下面的一张台子上。一袭长发,从左侧的台边垂下,无力地荡着。
这一幕是如此清晰,但他的双眼顿时模糊一片。
模糊了双眼的,不仅是泪,还有血。
是覆满黄诗怡身体的血。鲜血溅满她身下的白大衣,格外刺眼。
也许是自己看错了,但他看见了“它们”,还有比这更准确的恶兆吗?“它们”是谁,是恶魔?是凶灵?是死神?
他能做的,只有抱着黄诗怡的尸体痛哭。
那萤火虫飞到了走廊一角的阴影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关键小朋友,你能告诉医生,你昨天下午,看见了什么?”
“它们。”
“‘它们’是什么样子?告诉叔叔好吗?”
“我看不清,有时候觉得像是我爷爷,有时候觉得像是只猴子,我真的看不清楚。我不骗你的,”他看出穿白大衣的人眼光中的迷惑和不解,“妈妈说撒谎不是好孩子,我真的不骗你。”
“你仔细看一下,现在面前是谁呀?”
关键的瞳仁黑亮,盯着前面,专心地看着,好几分钟过去,只说了声:“是你呀!”
检查后,医生很肯定地对妈妈说:“小关键……其实在他脑子里,有个想象的世界,这在他这个年龄的儿童中很普遍,很常见……”
但后来的一次门诊,医生彻底改变了看法。
开始,同样的问话,同样的回答,一切都像是在复述排练好的台词。
“……我真的不骗你。”
“你再仔细看一下,你面前是谁?”
小关键的双眼罩上了一层雾,黑灰色的雾,他的脸更苍白了。
“它们……”
“啊?它们是啥样?”
“我害怕……它其实很可爱的,那只小松鼠,还有,红的流出来,血。”
医生心头微微一震,随即暗笑自己荒唐,转念回到工作中。电话铃突然响起,是医生的太太,一个女医生,刚出了夜班,从家里打来电话。她呜咽着说:“不知道是不是小保姆没有把笼子关紧,毛毛……被白雪吃了!”毛毛是医生家新养的小松鼠,白雪是医生家的一只老猫。
现在想起来,关键很后悔。也许,自己当年应该什么都不说,就不会有那么多年的实验,不会从一个研究所里出来,又进入另一个研究所。虽然研究者们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他逐渐懂得,也许自己拥有一份天赋,同时这是种不幸。 “从昨晚九点半到十点十五分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这就是案发时间,我是重点怀疑对象。“我在江大紫竹林里。”
“下着雨,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关键不在现场的证明毫无说服力:那看来比关键更“关键”的证人“诸葛胜男”无处可寻。“Email是可以自己写给自己的,对不对?在网上找个免费邮箱不是吗?”
“最近,”警官轻轻咳了一声,“有没有感情上的变化,比如说,她提出分手?”
排除情杀?
“没有。”关键的双眼又湿了,这是第几次了?
“有没有别的女生对你表示过好感?”
显然,我是你们的首要嫌疑犯。关键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告诫自己,集中精神,要尽快离开这里,听过许多马拉松式审讯的故事,他不希望成为另一个故事的主角。但他专心的结果,却是更集中、更强烈地想起了黄诗怡,她明媚的笑容,她轻柔的呼吸,那曾缠在他脖颈的一卷长发,却垂在了解剖台边。
被锯开的头颅,被切开的胸膛。
陈警官盯着关键,面前这个似乎很有自己想法的男孩,正努力抑制着泪水。痛苦的泪水?也许是悔恨的泪水,也许是掩饰的泪水,也许有更复杂的情绪。是不是真的应该让他稳定两天,再继续审讯呢?给他足够的时间编个完美的故事和借口吗?真正的凶手其实根本用不着喘息之机——如此残忍的作案手段,如此周密的布置,一定早有成熟的借口,甚至不在现场的证明。
干刑警这行已经二十多年,这么残忍的凶杀案、如此血腥的现场、解剖式的开膛剖肚,好像还是第一次遇到。警方初步的现场结论,黄诗怡手足曾被紧绑,嘴里塞了布,被解剖时仍在呼吸,仍有心跳,血里没有任何麻醉药物的残余。凶手极度变态。面前这个帅气的男孩,似乎不符合他心目中变态凶手的形象。
他给关键面前的杯子里续满了水:“在我们继续下去之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关于那段时间……黄诗怡被害的那段时间。”
关键抿着嘴想了想:“在诗诗被害的同时,我看见了‘它们’。”
“很有趣的故事。”陈警官听完关键自小的经历,淡淡地说。
“你看来不相信,换作我,可能也不会相信,但我讲的那些事,都是真实发生的,有些我记得,有些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关键读懂了陈警官的目光。
“能再总结一下吗,这次看见的‘它们’,是谁?长得啥样?”
“我最近在中西医药研究所任教授那里接受催眠实验,常看到一条又黑又长的走廊,走廊尽头一盏灯,灯下是张台子,台上躺着一个女的,那晚,我在江大等那诸葛胜男的时候,看见的也是这景象……”
“也就是说,你预测到了黄诗怡被害。”
“我没法预测死亡,但我能同步‘看到’死亡的发生。昨晚我昏倒前,看见‘它们’,台子上的人,几乎可以肯定是诗诗。推算起来,那正好是诗诗被害的时间。”
“这么说,你‘看到’了黄诗怡的被害经过,难道没有一点凶手的线索?”
“诗诗如何被害,我一点儿都没看见,但我能感觉到她所遭受的残害,我先是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如果没猜错,凶手先用利器刺入诗诗的心脏……”陈警官心头一动,关键所说,和法医的结论吻合。
“……凶手接下来是开颅,然后,从胸腹中线切开,从锁骨附近打开胸腔,用手撕开……”关键的声音越来越轻,喉头艰难地蠕动着,终于停下来,泪水又涌出,滴在颤抖的手上。
陈警官对关键产生了一种极端复杂的感觉,不知是应该相信他,相信他目光中的真诚和痛苦,还是应该对他所说的一切彻底视为垃圾,一派谎言。他要不就是全然无辜,承受着失去恋人和高压审讯的双重煎熬,要不就是极度变态,最高明的伪装者。
“你看上去很累了,吃点东西,到留置室休息一下吧。” 文园区公安分局的留置室里有四间小屋,两两相靠,在屋子两侧。中间一小段走廊,门口是警卫台。关键一走进留置室,立刻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仿佛走进了梦里,走进了自己的幻觉中,走进了那条阴暗的走廊。
只不过,这次,他是黑暗中的一双怨毒而愤怒的眼睛。
诗诗被杀的同时,我就那么恰好“晕倒”了?
我就是那个“诸葛胜男”?
难道我有记忆缺失?双重人格?
他被这不断浮现的念头深深困扰:连他自己也不能理性地证明自己的清白。
门突然开了。
没有人愿意被禁锢,尤其一个小小的男孩。小关键几乎没有犹豫,走出了小屋。
前面是一条长而阴森的走廊,就像在催眠实验中看见的那条,一条通向死亡的走廊。
难道,诗诗的惨遭杀害,还不是悲剧的高潮?他走出了小屋,仿佛这是一种使命。前面,还是未知的黑暗——不尽然,他几乎可以预料到,前面会出现……
一星亮光隐约闪在远处,又是萤火虫?
终于看清,前面是一盏吊灯,灯下,又是那张台子,台上,又是那个女子。
能确证是个女人?关键惊奇地发现,台子上的人,不像是女子。
在最关键的时候,影像又模糊了。虽然无法辨认,但关键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个他熟悉的人。
什么时候,手里多出这么个东西?关键抬起手,想看清握着的物件,那东西和灯光相错的时候,崩出了一道光芒。
一把刀!
一种强烈的窒息感锁在胸口和喉颈,小关键觉得自己一时间无法呼吸。
“终止实验!”任教授的声音。
研究生方萍用两只蘸饱酒精的棉球按住了关键的太阳穴。关键睁开双眼,但立刻被强烈的灯光又封上了视线。一瞥间就已看清,任教授身旁站着陈警官和另一名警官。
“我……我怎么在这里!”
陈警官说:“是我请任教授演示,如何对你进行实验,所以把你催眠后转到了任教授的实验室来。那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和以前一样,只不过,这次台子上躺着的,不再是女的,没有长头发垂着……应该说更像个男的,但我不知道是谁……我甚至觉得,可能是我。”
“是你?根据你的经历来推规律的话,当你看清了台子上躺的人,那人就要死去。”陈警官的目光仍定在关键脸上: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他经手过不可计数的棘手古怪的案子,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奇特的嫌疑犯——俊朗的医学生,能看见别人死亡的特异功能。
长长黑黑的走廊,实验台上的尸体,如果这些影像存在于关键的下意识里,说明了什么?也许正说明关键在想象着这些恐怖的场景,一个可以营造的场景。关键熟悉的江医旧解剖楼,正好可以用来做背景,黄诗怡被杀,几乎完全符合了他的“梦境”。
“任教授的证明虽然很重要,但并不能排除你的杀人嫌疑。不过,要感谢我们的取保候审制度。你和我回局里办些手续,就可以回家了……”
关键跟着来接他的父母走出分局门口时,头顶忽然传来“啊啊”几声鸟鸣。十几只黝黑的乌鸦在头顶上盘旋不去。
“你这孩子,回到家后就没说一句话,你有什么想法,为什么不和爸妈说说……”关键的母亲万庭芳再一次出口抱怨。
“他想静,就让他静一下嘛。需要的时候,自然会和我们交流的,对不对?”父亲关绍鹏总觉得自己对儿子更理解。
关键的脑中其实一片空白。洒在空白上的,是泪水。
为什么是诗诗?
还是那个晚上,他有一段时间痛得失去知觉,这段空白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往返于旧解剖楼。那种疼痛的感觉,为什么那么真切?真切地反映了黄诗怡被害的每一个细节,利刃插入心口,锯开的头颅,撕裂的皮肤,剪断的肋骨……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一般。除非……这一切早已经存在他的脑中,一切都已经在脑中“酝酿” 过。
“它们”一直潜伏在他脑中!这念头让他冷汗阵阵。
假设凶手是我,动机呢?
也许,心底处,我有天生的邪恶?
所以我能看见“它们”,我能同邪恶和黑暗沟通。
可是,为什么又看见了台子上一个貌似男生的人?甚至,感觉像是我?
门铃突然被揿响,打破了这三口之家的沉默。门口是位身材高挑的女孩子,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两只眼睛出奇的大,头发剪成半长,染成深栗色,带了流行的帅气,又不失女孩子的妩媚。万庭芳脸上露出笑容,轻轻叫了声“姗姗”,热情地拉起女孩子的手。
看见进来的是欧阳姗,关键叹口气,起身就往自己的卧室里走。万庭芳眼疾手快,上前拽住儿子:“小健,你怎么一点起码的礼貌都没有了?”
关键还是没说话,欧阳姗柔声说:“他心情不好,我就是来看看,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我这就回去了……我爸妈问你们好。”
欧阳家以前是关家的邻居,欧阳姗和关键从小一起长大,小他一岁,也在江医就读。虽然关家后来搬到了建设厅的家属院,两家仍经常来往,过年过节,简直就像一家人般亲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家大人几乎认定这金童玉女般的两个孩子会最终走到一起。所以无论在家中还是在江医,欧阳姗对黄诗怡“横刀夺爱”的恼怒,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万庭芳见欧阳姗扭头就要走,忙拉住了说:“你这么老远地跑过来,总不能连饭都不吃一口就回去。就这么定了,你一定留下吃午饭!这一上午了,家里连个和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欧阳姗这才笑道:“好啊,我最喜欢吃阿姨烧的菜了,我给您打下手吧!”
关键耸耸肩,实在没有心情寒暄,便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欧阳姗跟了进来。真没办法,从老妈到邻家女友,没有一个能让他安静一下。
“这是我最近买的书,你要是喜欢,拿去看吧。”关键随手指着书架上的一摞小说,没精打采地说。
欧阳姗低着头,小声说道:“诗诗的意外,我也很震惊。后悔以前有些事让你们下不了台,真的后悔死了。”欧阳姗偷偷抬眼看看关键,“你不会还在怪我吧?”
“都过去的事了,提它干吗。” 关键心头一酸,抬头看着欧阳姗。
“你总算正眼看人了,我有那么恐龙吗?”
欧阳姗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追求的人可以从江医大门一直排到昭阳湖边。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自己一直把她当妹妹呵护,但姗姗却曾对黄诗怡恨之入骨。
恨之入骨……关键心头一凛,抬眼看了看欧阳姗。欧阳,诸葛,正巧都是复姓!
“你不怪我就好了。”欧阳姗的面容明朗起来。“你说,诗诗被害,有没有莫名其妙的感觉?她就是一名普通的大学生,能招谁惹谁,下这样的黑手……”欧阳姗停下来,看着关键的脸,又说,“算了,我们可以过一阵再谈这个。”
“你说吧,我能承受得起。”关键想听听欧阳姗的高见。
“所以我感觉,这绝对不是个随机的杀人案,你有没有想过,这样非人的行为,会不会真的‘非人’所为呢?我是说,比如,厉鬼作孽。你看过《碎脸》的,对不对?”
“你最后一次见到褚文光,是什么时候?”
关键没想到传讯来得这么快,有些莫名其妙:“真正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诗诗被害那天晚上,十月十一日,我们一起去食堂吃的饭。”
“哦?”陈警官的双眼从关键的脸上移开。 “我们立了案,调查褚文光的失踪。”
“什么?!”关键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从十月十一日晚九点多一点,褚文光离开了宿舍,之后再没有人看见过他。”
“诗诗被害那天!”黄诗怡被害的同时,褚文光失踪,几乎可以肯定这两起事件有关。
“褚文光和黄诗怡熟不熟?”
“褚文光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当然熟,也像好朋友一样。”难道陈警官怀疑褚文光是凶手?是不是自己平时太过粗心,错过了对细节的观察?而这恰好能解释为什么诗诗向我隐瞒她去解剖楼的事实。但关键想到头痛,也没有回忆起哪怕一点诗诗和褚文光之间暧昧的蛛丝蚂迹。是不是褚文光单相思,不能得到诗诗便露杀机?如果他不是凶手,很有可能是另一个受害者。脑中冒出这样的念头,关键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周日晚,又是夜班,关键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它们”又出现了,还有那长长黑黑的走廊!
“你到底看清了没有?下一个受害者是谁?”陈警官在手机那头焦急地问。
“没有……只是一闪而过,没看清。但至少说明,如果那人是褚文光,他可能还没有遇害,我们得抓紧……时间不多了。”
“你不要动,我这就过来。记住,千万不要乱跑。”
就在关键合上手机的同时,“它们”又无情地出现。
那条长长的走廊、那些愤怒的眼睛、那枚阴郁的萤火虫,闪在他几乎无力睁开的眼前。他努力地想看清“它们”的样子。也许,还是不要看清的好,等看清了“它们”,悲剧就要到高潮。
走廊似乎在一盏忽明忽暗的灯下,墙的上半截是白的,下半截似乎是绿色的。
医院的走廊!他猛然想起,一附院主楼最近加盖了一层楼面,扩建成手术室,建筑已经完工,装修也收尾,这些天很可能空置。
利刃穿心!突然到来的剧痛几乎让他失去了知觉。
不能再等了,他要抓住凶手。关键稍稍清醒过来的同时,开始奔向一附院主楼。踏进电梯的一刻,关键又是一阵剧痛,颅骨、锁骨、和胸骨,似乎正在被锯开、扯裂。电梯终于停在了第十二层,剩下这一层,电梯还未通。关键大口喘着气,奔出电梯门,“它们”又迎面袭来。
“它们”只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在黑暗中独自飞舞,飞过了灰泥纸板覆盖的楼梯,飞进了长长黑黑的走廊。
推开楼梯最上方的那扇门,才是那长长黑黑的走廊。
那只小小的萤火虫,正等着他。
关键翻开手机——光源太微弱,只能朦胧照亮身周一方……他看见了墙,新刷好的,上半截白,下半截绿。走廊两边是一间间手术室、预备室。
突然,前方一道闪亮,刺得关键眯上了眼。
走廊的尽头,垂下了一只手电,高功率手电光照下,一张手术台被鲜血覆盖着。
褚文光死得和黄诗怡一样惨不忍睹。
“学校方面只给了我一些很基本的情况,你大四了?在哪个附院实习?”精神病科专家游书亮知道关键是位健康的大学生,没有任何精神病史或心理问题。
“一附院。”关键最初的那点紧张已经被游书亮至今仍保持着的学生气和谦和的微笑所打消。“上学期的精神病学大课,精神分裂和抑郁症两节,就是你讲的。”
“那看来我也不用自我介绍了。咱们还是校友呢。”
关键礼貌性地笑了笑:“最近这段时间,你一定也听说陈警官说了,我的生活中出了很多动荡。”关键向游书亮描述了自己的“天赋”,看见“它们”,经受的实验,以及诗诗和好友褚文光的惨死。
“最近,尤其我女朋友被人杀害了以后,我发现,天原来真的会塌下来……”
游书亮细细体味着关键的叙述,他看到的是一个生理和心理同时在经受着巨大考验的男孩。关键看到的“它们”,承受的那份莫名其妙的极端疼痛,几乎让人立刻就想做出精神分裂等相关疾病的诊断——这只能理解为幻觉,逼真的幻觉。
幻觉,逼真到了一定程度,还叫幻觉吗?
在精神症状的同时出现不知名的躯体疼痛,并非罕见,但让人难以想象的是,疼痛的出现和谋杀的同时发生,仿佛被解剖刀划过的,正是关键本人。
种种迹象说明,关键似乎生活在另一维世界里。在看到“它们”的时候、在受到疼痛折磨的时候,关键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说是下意识也好,说是第四维空间也好,说是精神分裂也好,关键失去了自我,呼吸行动,已不再受自己支配。
“我总在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看到‘它们’,看见死亡?为什么是我身边的人遭受杀害?为什么是我在承受剧痛?我怎么这么倒霉 ……”关键嘎然而止。
“说吧,没关系。”
关键低下头,沉默了一阵。
游书亮说:“难道,你是说,你想到过自杀?”
“心情沮丧的时候,觉得活着毫无乐趣,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杀动机。”
如果一个人一次次“预见”了死亡,一次次真切“目击”了死亡,尤其当他最爱的女孩被惨杀,最亲近的朋友被惨杀,这种感情上的打击,有几个人得以经历?
游书亮喝了一口桌上的绿茶,缓缓说:“听说过维克多·弗兰克这个名字吗?”
关键愣了一愣:“好像你在课上讲过,一个做精神分析的医生吧,和弗洛伊德齐名的哪个精神分析派创始人。”
游书亮说:“你记性还不错。弗兰克是名犹太心理学家,曾在纳粹集中营里等死,目睹了许多死亡和生存的挣扎。集中营里,有些人挺过来了,有些人心力交瘁,没能活着看到解放。他因为抱着和新婚妻子以及家人团聚的渴望,以及完成他的心理学研究著作的心愿,坚持着度过了集中营的苦难生活。但他由此开创了存在主义疗法和意义疗法,认为人无论在什么样的艰辛和桎梏中,都至少保持着自由选择的权利,选择一种专属于自己的生存的意义。如果一个人的精神不能得到自由,就是心理问题和精神问题的表现。”
关键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游老师的意思是,‘它们’等于是让我相信了既定的命运,无法摆脱的命运,束缚了我精神的自由。”
游书亮说:“有些道理。你曾问,为什么单单是你。我想,根据弗兰克存在主义和意义疗法的基础,人,做为天之骄子,他的存在,必定是有意义的,也许,等一切真相大白,这些‘特异功能’的意义,你存在的真正的意义,也会明朗。”
昭阳湖上吹来的是阴冷的风,吹进愁苦人的心扉,才发现那扇门已是创痕累累,掩不住的,是冥冥之中的呜咽。
关键仿佛听见了那哭泣声,悚然抬头,看见的只是低沉的黑云,似乎伸手就能触及。
今天这万国墓园里空荡荡的,只有自己形单影只,如果有哭泣声,那也是自己的心在哭。
黄诗怡和褚文光离开人世后,关键成了一个沉默的大男孩。他总是尽量躲开人群,稍有空闲,就坐公交车来到万国墓园,静静地陪着黄诗怡。不知为什么,他感觉黄诗怡还没有走,她澄澈的双眸,还在注视着他。来墓地陪着她,伤心和负疚感就淡一些:如果,和诗诗一起进解剖楼,也许就不会遭到毒手。
关键的心在隐隐作痛。
褚文光被害后,陈警官对关键的再次审问中,才说出了一个疑点:黄诗怡被害当天,曾给褚文光打过一个电话。警方显然在假设,黄诗怡和褚文光间有了感情,被妒杀。
他苦苦回想,是否曾对黄诗怡和褚文光的交往有任何疑虑和妒嫉?也许,是在潜意识中。疑虑、妒嫉、愤怒、设计、杀人,都在潜意识这个垃圾箱里。
也许,我有截然相反的双重人格,善良的那个我,站在诗诗的墓前追悼哀绝;邪恶的那个我,天衣无缝地安排设计,残忍嗜血变态,杀害了诗诗和褚文光。
荒唐,这个设想荒唐到了极点!
无论怎样,黄诗怡已经远在天间,他再也见不到她了。褚文光也再不能陪他欢笑嬉闹。仅这个念头起来,又让他泪湿青衫。
一声叹息,忽然从身后传来。
关键转过身,见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微微欠身站着,似乎在向黄诗怡的墓碑致敬。
“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失去至亲至爱的人,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你此刻的心情,我可想而知。”这人说话文绉绉的,不像“正常人”在说话,关键觉得有些别扭。那人缓缓抬起头,先进入关键眼帘的是一副黑框粗边的眼镜,眼镜下是一双含着沧桑、流露着诚恳的眼睛。他站直身子的时候,比身材已经算得颀长的关键还要高半个头。他的神态充满尊敬和谦恭,但不知为什么,关键能感觉出他质地裁剪考究的黑色西装下有一份执拗。
“你要找我吗?”关键纳闷道。
“是邀请。”那人走上前,伸臂和关键握手,“我叫山下雄治,最近在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有个合作项目,想请你帮我们一个大忙。“是这样的,我这次来,是受我们这个中日合作项目的委托,特地找到你……”
我只怕没有那份心情。
“我相信我们的这次合作,有可能查出杀害黄诗怡小姐和褚文光先生的凶手。”山下雄治仿佛读出了关键的心思,话锋陡然一转,让关键心头一动。
“你怎么知道诗诗的事儿?”
“黄诗怡小姐和褚文光先生接连惨遭毒手,在江京是大案……我们知道你还是警方的怀疑对象。”
“请你开门见山吧,怎么样能帮我查出诗诗被害真相?”
山下雄治伸手入怀,取出一个信封:“那我们先需要转换一下话题。2001年秋,日本和江京两地工艺美术协会,联合在江京市美术馆举办了一位陶艺大师的陶瓷艺术品展,这位大师更是亲临展览现场。但在展期间,发生了一次艺术品的抢劫案,损失了价值数百万美元的陶艺品,那位陶艺家和展览会特地雇佣的两个警卫也被杀。
“案子一直没有破,但从不多的线索和迹象来推断,应该是里应外合的一次抢劫。换句话说,一中一日的两名警卫都有可能是内线。经过长期的背景调查,中日警方基本达成共识,那名中国保安监守自盗的可能性最大:他的同伙取走了工艺品,但因为不愿多一个人分赃,于是将他就地杀死。”山下雄治似乎有意停了下来。
“我还是看不出,这和诗诗的案子有什么关联……除了……江京美术馆和中西医药研究所是一墙之隔。”关键听的有些不耐烦。
“我相信你还不知道,黄诗怡小姐,就是那位中方警卫的女儿。”
关键震惊了。诗诗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起过?
五年前,诗诗的父亲死在美术展览馆;五年后,在美术展览馆隔壁一个研究所做实验员的诗诗死在江医那个废弃的解剖楼里。这其中,有什么微妙的关联?
“这么说来,你们觉得诗诗的死,和五年前那次陶瓷艺术品劫杀案之间有关联,所以希望通过调查,一次破解两个案子。”
“你果然很聪明,我想我们的合作……”
“可是我还没答应呢!警方至今都没任何进展,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山下雄治双目炯炯地盯着关键:“是啊,说来有些话长,这是为什么我耐心地等,终于发现这个地方是我们交谈的最佳场所。”
“难道你今天一直在跟踪我?!”
“岂止今天,已经颇有几天了,我发现了你这些天的规律,不是在医院工作,就是到这里来发呆……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相信我,我也失去过亲人……
“我到这里来的目的也不完全是为了跟踪你……五年前被杀的那位陶艺家,就是我的父亲,山下雅广。”他朝北一指,“他老人家,就葬在这里的‘风节园’中。” 黄诗怡、褚文光这两个年轻人被杀案的破解还是无甚进展。
关键的嫌疑之大,几乎可以被定罪:置身现场,也是唯一留下痕迹的人,被害者的熟人,有解剖学的基础——凶手是以解剖手法杀人解尸,在江京犯罪史上也算创了纪录。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市局特地派了重案组的巴渝生来“协助”办案。陈警官知道,“协助”只是个好听的词儿,“接手”可能是真实的意图。
巴渝生戴着副大框架的眼镜,配着张略显苍白的脸,更像是个文秘类的角色。听说是市局第一线屈指可数的研究生之一,似乎颇有名气,但陈警官一时想不起他破过什么重要的案子。巴渝生从警的根源,是因为深爱的女友突然失踪。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老陈,你放心,我们领导千叮咛万嘱咐,到分局来绝对是给你们多个人手,听你这样的老同志调遣。”
陈警官心里平衡了些:至少没什么架子,不傲慢。
“你太客气了,你是专家,要不,我先向你汇报一下案情。”
“我只是个书呆子……你的报告我读过,很有条理,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我们又查了黄诗怡过去几个月的电话记录,基本上都是打给关键的。可以基本排除了黄、褚两人瞒着关键发展恋情的假设,也基本排除了关键情杀的动机。”
巴渝生托着下巴,点点头说:“老陈,你说,会不会这个案子里根本没有凶手?”
“我粗人一个,听不懂。从现场看,不像在闹鬼。”
巴渝生带着歉意地笑了笑:“老陈,是我在瞎掰,你接着说吧。”
“几天前,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来了一批日本科学家,他们和关键取得了联系,我估计他们闻风而至,要对关键进行所谓的实验。你说,他们怎么就盯上了关键呢?”
巴渝生说:“说来,这也算是关键的一种不幸。他的特异功能,是很多人的兴趣。就连我们局里,听说了他的天赋,都曾给他做过实验。”
陈警官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是……原来,局里真的有传说中的特殊科室?”
“目前为止,我们科的工作都比较保密,接手的案子也基本上是无头案或跨地区的大案,成功破获的当然有,我们也尽量不声张。”
“这么说来,五年前的山下雅广被杀案,也归你们管了?”
“那是我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后参与的第一桩大案,没想到,就是一个无头案。”
陈警官说:“那你肯定比我更清楚,黄诗怡就是替山下雅广‘押镖’ 的中方警卫黄冠雄的女儿。”
“两案还有一个共通之处,都是精心布置的凶杀,虽然手段不相同……”巴渝生说。“这回我是认真问你,老陈,会不会,这个案子,没有凶手?或者说,表面上,关键是真正的凶手,但他并不知情,也没有动机?”
“还是太玄,你是说被催眠勾魂什么的?”
“关键这个人的确有特异功能,什么事发生在他身上都有可能……说到‘玄’,我索性一‘玄’到底,你看过这个没有?”巴渝生递上一张纸。
巴渝生说:“这是江医文学社办的学校生活娱乐报《薰衣草》的一页复印件。”这是一篇题为《江京十大鬼地排行榜》的文章!巴渝生又说:“你看最后三条。”
陈警官“哼”了一声,念道:“‘排名第三的,是白衣天使出没的江京最大医院,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传说以前是江京唯一有太平间的医院,各医院来的死尸都暂时堆在那里,积攒了阴气多多。住过一附院的许多病人都遇见过灵异现象,不过,大夫们肯定会告诉你,那是病人病重后自然出现的幻觉和谵妄。
“‘第二名得主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医解剖楼。早在《碎脸》成为医学院学生必备教材之前,解剖楼就是一个充满了神秘和灵异故事的地方。传说解剖楼里,有孤魂僵尸,有吃尸体的变态狂。不过有一点要千万记住,拜访这一鬼灵圣地,一定要午夜过后。
“‘还有什么地方会比江医解剖楼鬼气更重?答案一定出乎你的意料——坐落在共和路的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本排行榜第一名得主!为什么?其实我也是听我堂姐说的,我堂姐好像是听她老公的奶奶说的……这江京十大鬼地,本来就不是本人的发明,在民间流传已久,我只是归纳总结一下而已。如果错了,概不负责!’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陈警官几乎要把这张纸撕了。“现在的孩子脑子里都是什么浆糊啊?”
巴渝生淡淡地问:“你真的觉得一点价值都没有吗?”
陈警官叹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黄诗怡死在江医解剖楼,褚文光死在一附院,第二、第三名都有了。依此类推,谁要中头彩?”
巴渝生微微一笑:“这样破案,也太不着谱了,是不是?这只是众多假设之一。比较有趣的是这篇校园小报文章的作者。”
陈警官扫了一眼。欧阳姗。这名字怎么这么熟?
“欧阳姗可以算作黄诗怡的情敌。欧阳家和关家是世交,关键偏偏爱上了黄诗怡。”
“有动机……我们一直把重点放在关键身上……”陈警官翻看着记录。
“还是那句话,众多假设之一。”
陈警官觉得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年轻书生了:“好,我们对她进一步调查。比较邪门儿的是,两起凶杀案都发生在所谓的‘鬼地’上,难怪把你们科的精英惹下山了。”
“还有一点特别可疑,死者是在清醒状态下被解剖,血液里也没有发现任何麻醉药物的残留。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我们无法理解的用意?” 这回我是认真问你,老陈,会不会,这个案子,没有凶手?或者说,表面上,关键是真正的凶手,但他并不知情,也没有动机?”
“还是太玄,你是说被催眠勾魂什么的?”
“关键这个人的确有特异功能,什么事发生在他身上都有可能……说到‘玄’,我索性一‘玄’到底,你看过这个没有?”巴渝生递上一张纸。
巴渝生说:“这是江医文学社办的学校生活娱乐报《薰衣草》的一页复印件。”这是一篇题为《江京十大鬼地排行榜》的文章!巴渝生又说:“你看最后三条。”
陈警官“哼”了一声,念道:“‘排名第三的,是白衣天使出没的江京最大医院,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传说以前是江京唯一有太平间的医院,各医院来的死尸都暂时堆在那里,积攒了阴气多多。住过一附院的许多病人都遇见过灵异现象,不过,大夫们肯定会告诉你,那是病人病重后自然出现的幻觉和谵妄。
“‘第二名得主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医解剖楼。早在《碎脸》成为医学院学生必备教材之前,解剖楼就是一个充满了神秘和灵异故事的地方。传说解剖楼里,有孤魂僵尸,有吃尸体的变态狂。不过有一点要千万记住,拜访这一鬼灵圣地,一定要午夜过后。
“‘还有什么地方会比江医解剖楼鬼气更重?答案一定出乎你的意料——坐落在共和路的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本排行榜第一名得主!为什么?其实我也是听我堂姐说的,我堂姐好像是听她老公的奶奶说的……这江京十大鬼地,本来就不是本人的发明,在民间流传已久,我只是归纳总结一下而已。如果错了,概不负责!’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陈警官几乎要把这张纸撕了。“现在的孩子脑子里都是什么浆糊啊?”
巴渝生淡淡地问:“你真的觉得一点价值都没有吗?”
陈警官叹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黄诗怡死在江医解剖楼,褚文光死在一附院,第二、第三名都有了。依此类推,谁要中头彩?”
巴渝生微微一笑:“这样破案,也太不着谱了,是不是?这只是众多假设之一。比较有趣的是这篇校园小报文章的作者。”
陈警官扫了一眼。欧阳姗。这名字怎么这么熟?
“欧阳姗可以算作黄诗怡的情敌。欧阳家和关家是世交,关键偏偏爱上了黄诗怡。”
“有动机……我们一直把重点放在关键身上……”陈警官翻看着记录。
“还是那句话,众多假设之一。”
陈警官觉得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年轻书生了:“好,我们对她进一步调查。比较邪门儿的是,两起凶杀案都发生在所谓的‘鬼地’上,难怪把你们科的精英惹下山了。”
“还有一点特别可疑,死者是在清醒状态下被解剖,血液里也没有发现任何麻醉药物的残留。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我们无法理解的用意?”
关键看着办公室墙上的江京市交通图,发了一阵呆。黄诗怡被害在江医解剖楼,褚文光被害在一附院主楼,江医解剖楼,有名闹鬼的恐怖地界,一附院主楼呢?说不定欧阳姗会知道,她对怪力乱神的东西,无所不知。
关键立刻打开任教授办公室里的那台电脑,连上江医的校园网。他在文章搜索栏键入“欧阳姗”,当先的一个条目就是欧阳姗写的《江京十大鬼地排行榜》。第三名是一附院,第二名是江医解剖楼!
第一名竟然是他身处的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
关键的眼前立刻闪过研究所后墙内的那个有人烧过纸的铁“祭台”。
催眠实验中的影像,在过去十几年的实验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有近期在研究所的新实验室里,一次次的浮现。
他又仔细将“十大鬼地”的描述一一看过,越看越觉得后脊阵阵冒寒气。
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头。
关键“啊”的叫了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身后站的是任教授,面无表情,在日光灯下,脸色有些发青。“没关系,看点儿网文有什么关系。不过你可能要暂时停一下了,五分钟后正式开始和山下雄治他们见面。”
“在哪儿?”
“你不要觉得奇怪……在美术展览馆。”
江京市美术展览馆位主展厅所在的馆楼是一座上世纪初的英式建筑,主体高约30米,最上面是个约10米高的钟楼。褐红和灰白色相夹的外墙,石拱券的外廊,巴洛克的廊柱,哥特式的钟楼尖顶和飞檐,仿佛还在重提着曾为租界的旧事。美术馆主馆楼的楼南段,紧连接着江京市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大楼的东段。两楼以直角相接,正好呈L字形。研究所的大楼就平淡得无以复加,五层平顶直墙的办公楼,灰白的外墙。
不知为什么,关键似乎能看见浴血的黄冠雄,正在地上艰难匍匐。
山下雄治和另一名男子等在馆门口,两人几乎同时向关键伸出了手。“这位是我的直接助手和技术员,菊野勇司。”山下雄治介绍说。
关键和一只几乎有些女性化的绵软小手握了握,那只手却握得注满力度,表明这是一个骨子里孔武有力的男人。菊野勇司大约三十五岁,白皙清俊,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菊野勇司礼貌性地笑了笑,说了声“你好”。山下雄治转向关键说:“菊野君只会极有限的汉语——我们这次来学术交流的小组成员,除了我,其他几位的汉语水平都不足以和你直接交流,因此,日本艺术协会特意为你派了一位翻译兼助手……但很抱歉,这位翻译正在安顿,可能明天才能正式开始。”
另一名科学家千叶文香已经在美术馆内的四号展厅内等候。据山下雄治说,她是一位颇有建树的生理学家,日本生理学协会的东京地区干事。 “我们专程到江京来找你,主要就是千叶博士的建议。”
千叶文香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容长脸上一片温婉神情,银丝脚的无框眼镜架在小巧的鼻子上,乌黑的直发泛着健康的亮色,身材保持得也如青春少女。
通过山下雄治的翻译,千叶文香向关键表达了对黄诗怡之死的伤感和同情,并反复感谢关键协助小组实验,也希望他能尽快查明女友被害的真相。
关键被她的真诚触动了,听她娓娓道来。
原来关键自小经历过的那些事,无数的实验结果,虽然科学家们尽量做到保密,但在学术交流和成果发布的过程中,还是有了一定的传播。日本科学界的一个天才稻本宏允,阅读了大量对关键的实验结果,结合中外的一些相似案例,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破案计划。
稻本宏允是一位“离经叛道”的科学家,他一直相信,人是物质和能量场的结合体。人死亡之后,虽然呼吸、心跳和所有的新陈代谢都停止了,但人体固有的能量场并非被一阵风吹走,而是保留了下来,这种留在人世的能量,或许就是所谓的魂灵,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死者的旧居,或者坟地里最容易被描述为“闹鬼”的场所。
千叶文香正是稻本宏允的关门弟子。她应用这个理论,提出假设,陶瓷艺术品劫杀案中三名死者的能量场,很可能还停留在美术馆事发的原地。因为这种能量无法和普通人交流,所以死者虽然可能掌握了凶手的一些信息,但无法传达出来。
“而你,关键先生,从幼年起就显示出来的天赋,根据几项实验结果的数据显示,似乎正是能感受到常人无法感受的东西。你能看见‘它们’,正是接受了一种模糊的、标志死亡的信号。”山下雄治与其说在翻译,不如说接下了介绍的话题。
关键长吐了一口气,太玄乎了,虽然不是毫无道理,但毕竟是建立在臆测的基础上,充满了异想天开的推论:“别忘了,我只能感知到发生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的危险。”
“所以我们需要你亲临事发的现场,和我父亲及两名警卫的魂灵——如果他们存在的话——多做一段时间接触,观察一下是否能感觉到什么。我们也很客观实际,知道一切都只是个大假设,有可能一无所获,但我们至少为这个案子尽力了,对先父有了交代,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要知道,我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关键听山下雄治言辞恳切,心想:试一试也没有什么坏处 ……黄诗怡被鲜血浸泡的尸体忽然在眼前一闪而过,关键问:“那么,关于调查诗诗的死,也和你们此行的道理很接近,我应该去解剖楼多呆一阵,说不定能和诗诗沟通……你的父亲,就是在这个展厅被害的吗?”
山下雄治微微点头。
“难道众目睽睽下,你们给我做实验?展览馆方面怎么会同意?”
山下雄治说:“都安排好了,请你跟我们来。”
一行人走出四号展厅右转,到了走廊的尽头,一扇小门后是楼梯。向下楼梯的尽头,又是一扇紧闭的小门,门上鲜红大字:“闲人莫入。”一个小门牌,写着“电表间”。
菊野勇司从地上的一个大皮挎包里取出了一串奇形怪状的钥匙,用其中的一把插入门把手上的锁眼。山下雄治轻咳一声,低声说:“为了避免引起他人不必要的注意,我们已经和美术馆和研究所打好招呼,以后晚间的研究就通过这么一个通道进来。”
门后是条又黑又长的走廊。
疼痛猛然发生,越来越强烈。
“这条走廊的尽头,连着研究所的地下层,当中还有两扇门,加上尽头直接通研究所的门,一共三重。每天午夜过后,我们从研究所那头出发,将仪器推到这里,上楼进入四号展厅进行实验。”
而此刻,剧烈的头痛和飞驰而过的影像很快让关键无法正常思考。
山下雄治也发现关键的停步不前,手电光照去,这个俊朗的小伙子脸色已经变成青灰,嘴唇失去血色,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和太阳穴渗出,他的呼吸,已经不能用“急促”来形容,根本就是窒息!
菊野勇司对关键突发的异状没有觉察,很专心地打开了一扇门,忽然“嗯”了一声,站在门口发呆。呆了一阵,又拿手电照着图纸,嘟囔了一句。显然,图纸上并没有标明,门后还有一堵墙!山下雄治也看见了那堵墙,怔住了。
关键咬紧了牙关,在天旋地转的恍惚间,看见了一双眼睛。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带着一种无法置信的神情,充斥着愤怒、惊讶和恐惧。那目光刺得关键痛上加痛。
或许这是一种恶兆,警告我不应该涉足此间。
抑或像山下雄治所期望的,这是一种暗示,想对我揭示些什么。
关键上楼后,直接跑出了美术展览馆。
如果一进那“电表间”就会被疼痛击倒,他怎么可能通过这条通道去四号展厅接受实验?肉体上的疼痛或许尚能忍受,心理上的疼痛呢?
那双眼睛又隐隐浮了上来。
是诗诗被残害时的眼神吗?她以前从来没有过那么愤怒和绝望的目光,我为什么会有一种似曾相识感?
关键忽然觉得那双眼睛真的在注视着他,看得他脊梁阵阵发寒。他的额上汗水未干,头还有些昏沉沉的,眼角余光里,一个熟悉的人影在街对面一晃而过。
诗诗?!乌黑的长发,清瘦的身材,雪白的长袖棉布连衣长裙和短小的米色马甲,正是被害那天诗诗的装束。
关键远远看见那身影转过了街角。他大叫了声“诗诗”,在汽车喇叭的暴怒轰鸣中飞跑过街。但赶到那个街角的时候,已看不见那个身影。
又向前飞跑了一阵,关键停下脚步。不对,按刚才奔跑的速度,他应该早就追上了。眼角中一座小天主教堂,门牌额上 “圣母堂”三个字。他心头一动:会不会在这里?
教堂里光线暗淡,一排排长长的木椅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在教堂左侧圣母玛丽亚的塑像下肃立。那人猛然回首,倒让关键一惊。这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修女,脸上沟壑纵横,一只高耸的鹰钩鼻,使得原本就深陷的双眼显得更阴沉。她端详了关键几眼,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也不说话,径直走出门去。
礼拜堂里只剩下关键一个人。也好,他可以静静地思考。他闭目坐了很久,四下里寂静无声,这时,第六感告诉他,礼拜堂里似乎不止他一个人!睁开眼,他看见教堂的最前排,不知何时,低头坐着那个他一直在追逐的身影,长发如瀑,安详地披在肩头。
“诗诗!”他嘴里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
这绝不是白日梦或幻觉,前面的背影是如此真实而立体。
这时,他忽然想起,在《江京十大鬼地排行榜》上,江京市天主教堂排名第七。
但即便是黄诗怡的鬼魂,思之入骨的关键也急于一见。
对迷惘和困惑,只有试着了解。
试着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蓦然回首。
关键“啊”的叫出了声。
这是一个和黄诗怡并不相像的少女。她皮肤更白一些,嘴更小巧一些,眼睛更细长些。但那少女的惊讶和恐惧的眼神像极了黄诗怡。她的轮廓融在光线黯淡的礼拜堂里,有些阴沉。她警惕地盯着关键。
“对不起,真是非常对不起,打搅你了,我……我认错了人……你不要害怕,我一点恶意都没有。”关键手忙脚乱地解释着。少女见关键如此狼狈,眼神里的怯意几乎完全退去。为什么她平静的时候,眼神也那么像黄诗怡呢?
“我想,你说不定是把我当成你的女朋友了,对吗?”
“你……你怎么知道?”关键随即觉得这个问题太傻。
“其实很简单啊,你刚才把手很轻很轻地放在我肩膀上,如果你只是和寻常的朋友打招呼,绝不会这么……这么温情的。看来我没有白看那么多的柯南。”
“你也喜欢柯南?”
“岂止喜欢,简直是着迷呢……我得走了,再见。”
少女正快步往外走,忽然转过身说:“如果你思念什么人,如果你有好多的心事、困惑、悔恨,可以在这里静静坐一下,或许,有帮助呢。”
不知又坐了多久,关键觉得心境平和了许多。唯一有些遗憾,是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否要推掉山下雄治的邀请。大步走出教堂,走在一地阳光的街上,关键的脑中却还在努力地思考,险些和对面走来的人撞在一起。来人正是刚才教堂里见到的少女。此刻,阳光下,她柔和的长发,柔和的脸庞,柔和的笑容,很动人。
关键礼貌性地笑了笑:“还真巧。”低头继续走。
“对不起,要请你帮个忙!我想去江京大学外教公寓,请问,从这里怎么走?”少女在身后问道。
“哦。我就在江大边上的江医读书,外教公寓离江医不远,正好我要回学校,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领路。坐公交,只短短两站路。”
少女笑了笑,颔首表示谢意:“先生太客气了,你给我领路,需要你不介意才好。”
下车,给少女指路后,关键又坐车来到了万国墓园。
周六的墓园,人比平常多。但关键似乎没有感觉这一切。他只要站在黄诗怡的墓前,天地间就只有他,和一抔土下的黄诗怡,默默地交流。
如果我真有那些人所说的异能,为什么,到这里来了无数次,还是无法和相隔几尺的诗诗对话?
诗诗,告诉我,能不能就这样直接告诉我,是谁?
这时,那双熟悉的眼睛又出现了。
诗诗的双眼。
泪水模糊了关键的视线,但诗诗的那双眼睛依然清晰。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诗诗在生命消失的那一刻起,就希望我能从她的目光中,看到凶手的原形。
关键下定了决心。 午夜将至,关键提前到了旧解剖楼前。这是他答应参加实验时坚持的一个条件:第一个实验要在黄诗怡被害的现场做。解剖楼前还拉着黄色警戒线,几十年来从未锁过的楼门上新装了一把挂锁。
山下雄治和菊野勇司已经等在楼前。夜光下,菊野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之色。山下雄治说:“我们给你带来的翻译应该提前五分钟来和你见面,菊野先生有些着急。我们对迟到的忍耐非常有限……任教授和千叶博士等几位去拉仪器了,应该不久就会到。”
无聊中关键抬头四周看看,忽然一怔。
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从三人身边飞过。
还有那双愤怒的眼睛,在关键眼前隐隐浮现!
难道我还没有进解剖楼,就看见了诗诗?
不远处,黄诗怡的身影在树丛中一闪。他甚至能看清黄诗怡那卷乌黑长发。
“诗诗!”随即后悔。
山下雄治轻声说:“你思念情切,认错人了……是你的翻译,总算到了。”
一个少女从树后盈盈走了出来,关键摇了摇头,不敢相信双眼所见,这正是白日里“邂逅”的少女,是山下雄治安排给他的翻译兼“助手”。
她的穿着,为什么和诗诗如出一辙?连黑色皮风衣都是一样的。
菊野勇司严厉地说了句什么。那少女微微低头,应了一声,看向关键道:“菊野先生指责我,说一天都没见我的影子,这会儿又差一点迟到……”翻译工作即刻开始。
关键说:“你可以告诉菊野先生,你其实很敬业的,一直跟我到江医。”
少女脸色微微一沉。山下雄治见气氛不洽,忙说:“关键先生不要多想……这位就是你的翻译安崎佐智子小姐,佐智子小姐向我请过假,去江京大学,是去看她的母亲。”
关键略有所悟:“莫非,你的母亲,在江大做外教?”
佐智子又点了点头,伸出手说:“关键先生,你好。”
是我误会她了?关键和她轻轻握了握手,说了声:“对不起。”
引擎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一辆小面包车缓缓驶到解剖楼前,车子尚未停稳,车门就已打开,跳下来一名身材伟岸的年轻人,响亮地叫了声什么,一路小跑过来。来人有着一卷精心修剪的长发,潇洒地披着。他的双眉浓郁,眼睛大而微陷,他穿着黑色风衣,黑裤黑鞋,跑到安崎佐智子身边,宛如一对身着黑衣的金童玉女。
安崎佐智子介绍说:“关键先生,这位是我们同组的丰川毅博士。”她又用日文向丰川毅做了介绍。丰川毅礼貌地伸出手,双眼紧盯着关键,很短地说了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关键感觉到一种咄咄逼人、甚至是居高临下、带挑衅意味的目光。
安崎佐智子脸色微变,关键已经觉察出她的犹豫:“佐智子小姐,你应该每句话照翻不误,对不对?”
“丰川博士说,你真的很年轻,应该不是骗局的导演者。”
任教授刚下车,隐隐听见了安崎佐智子的翻译,扬声道:“太过分了!”山下雄治也忙说:“丰川博士,这只是你个人的意见,请注意你表达的方式和场合。”
丰川毅微微一笑,仿佛满足于自己一句话引起的争议。
关键愤懑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在他是个爱思考的人,沉默的时候,脑中并非一片空白。众人都在沉默中感受着尴尬,直到听见关键的回答,才知道这位看似讷于言的少年,思维其实很犀利:“如果我是骗局的导演,那一定也很成功,连你这样擅长思考的人,也千里迢迢赶来做骗局的观众。”
山下雄治忙打哈哈说:“丰川先生十六岁入医学院,年纪轻轻就拿到了医学博士,是他孜孜好学的结果。说不定通过这次学习,也能体会到关键先生经历过的非凡之事。”
菊野勇司显然对家长里短毫无兴趣,众人说话间,他已经跨过高高的水泥门槛,将楼门上新加的锁打开。
关键站在楼门口,全身肌肤产生了一种异样的骚动,仿佛被拉扯着要脱离躯体。
剧痛!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心在痛,还是身体在痛。他无法想象自己能再次走进这黄诗怡被害的恐怖之地。
鲜血和被支解的尸体活生生地闪在黑暗中。爱人的尸体。还有那只小小的萤火虫。
警方对现场大概已经勘查详尽,允许校方清扫,双氧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从楼门口望进去,走廊里一片黑暗。关键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目光随着那萤火虫游走。
萤火虫径直飞进了走廊,投入那片黑暗。关键也迈进了楼门,浸在黑暗中。
那疼痛感原来如此真切,而且猛烈,他甚至轻轻呻吟了一声。
诗诗,你告诉我,是谁,下的毒手?
这样想着,胸前一道锐痛,直痛至肋下。开始了,这疼痛的感觉和黄诗怡被害时他所经历的疼痛一模一样。如果我的疼痛能减轻诗诗的痛苦,那怕一点点,也好。
疼痛令关键举步维艰,他仿佛在完成一项使命,或许,是因为前面现出的一片微光?
一众人缓缓跟在关键身后,在黑暗中屏息观察。
关键跟随着那飞舞的萤火虫,向远处那片微光寻去。
不是说校方已经清理了现场?为什么走廊尽头那盏灯下,还摆放着那张铁台子。
为什么一切都那么真切,偏偏看不清那人的身份。是男是女?为什么身下有块白布?
这是谁的脸,为什么重重叠叠?是山下雄治的脸!任教授的脸!千叶文香的脸!
是我的脸!
意志和对痛觉的忍耐终究有极限,关键浑身颤抖,跪倒在地面上,在渐渐失去神志。
失去神志后,我会不会变成一个恶魔?
灯骤然打开,任教授和安崎佐智子一起扶住了委顿下来的关键。
走廊里空空如也,没有台子,没有台子上的人。
清冷夜风的吹拂下,疼痛感似乎被一扫而去。
山下雄治关切地问:“怎么了?你看见了什么?”
关键微微合上眼,刚才的所见是那么真切,台子上的人却又是那么模糊。
“还会有人被杀……也许,就是我们中的一个。” 如果还会有凶杀,被害者是谁?
为什么我一口咬定是我们这批试图发现真相的人?
是因为铁床上的白大衣吗?
也许这就是直觉。
为什么这么巧,两起“非人”行径的血案,发生地就是所谓“江京十大鬼地”的第二和第三位。下一起呢?难道就在中西医药综合研究所?
如果我“预见”的凶杀案中,凶手正是杀害诗诗和褚文光的“恶鬼”,那么制止更多无辜生命丧失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快挖出凶手。
但是,凶手会不会就是失去神志的我呢?关键的心一阵抽紧。
“在想什么呢?”打破关键思路的是个清亮的女声。
欧阳姗,我正要找你!
江医的二号食堂规模最大,即便如此,午饭时间还是很难找到一个空桌。欧阳姗笑盈盈地挤在了关键身边。
“姗姗,那个‘江京十大鬼地’,你堂姐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凭什么说中西医研究所是第一大鬼地?”
“我从头说起吧,我堂姐说,她以前经历过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几乎丢掉性命……”
“又是《碎脸》的故事,她能不能有点儿别的花样?”
“你听我说完嘛。那事因为有解放前的背景,她开始对旧江京的掌故留心,她读到一篇中草药局连年闹鬼的故事,国民党政府的中草药局,就是现在的中西医研究所。”
“具体怎么个闹鬼法?”
“好像我堂姐看到的只是份地摊小报,说中草药局里,有神秘的黑衣人在夜半降神驱鬼,甚至掘地埋鬼。后来有好事者去看究竟,结果暴尸院中,死的时候被挖去双眼,割下舌头,据说这样,他们在阴间也无法指认杀害他们的人或鬼。”
关键想了想:“你难道不觉得太巧合?诗诗和褚文光,就是死在‘江京十大鬼地’的第二和第三位的鬼地,而这第一的中西医研究所,又恰好是诗诗生前工作过的地方。”
“你什么意思?!”欧阳姗停下筷子,冷冷地盯着关键。
关键立刻觉得有些说错了话:“没有什么,只是觉得奇怪……你不要误会……跟你真的没任何关系……。”
欧阳姗“扑哧”一笑:“记得小时候你把我气哭后,就是这个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就越哭得厉害,暗暗看你的笑话。”
关键也微笑起来。
“今天是什么班?”欧阳姗在关键面前,永远不会保持沉默。
“刚出的夜班,下午休息……”关键随之有些后悔,知道欧阳姗随后将至的问题。
“要去哪儿玩儿?”
“我要……我要去诗诗家,见她妈妈。”
“你觉得这个时候去,合适吗?”沉默了一阵后,还是欧阳姗先开口。
“不合适。但我感觉,诗诗在被害前,有些事没有告诉我,我希望排除一个假设——会不会正是那些秘密,导致诗诗被害。所以我必须进一步了解诗诗。”
殷兰下班回家,在楼道门口看见了徘徊中的关键,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眼泪先落了下来。
男孩的身边,那位相伴了她二十二年、曾给她生活带来过无限甜蜜的女孩去哪儿了?
丈夫在五年前的一个夜里,骤然去了。还背上了不光彩的名声;小诗怡刚刚成人,青春年华,也突然去了。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比自己承受着更多的精神痛苦。
“阿姨,我其实早该来看你……”和殷兰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黄诗怡的葬礼上。
“小键,你不用多解释,阿姨知道,你这些天也过得不容易。上楼坐吧。”殷兰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关键:还是个帅气男生,但头发需要理了,脸色有些苍白,眼圈有些发黑。
他真的会是个变态杀手吗?实在看不出来。
她胡乱想着,手拿钥匙好一番折腾,才打开了家门。
关键犹豫了一下,跟着殷兰走进这小套他曾做客多次的单元。
“小键,你到这儿来,不会只是来看我的吧。”殷兰往电热水瓶里加了些冷水,准备给关键泡些热饮。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忽然,她弯下腰,痛哭失声。
关键的到来,对她的刺激太大。她曾哭过不知多少次,今天第一次有人倾听。
“为什么诗诗走的时候,你不在她身边!可怜的诗诗,她究竟招惹了谁?你说,为什么我的家人都永远离开了我!”殷兰大声哭诉着。
关键慌了手脚,扶住殷兰,眼泪也落了下来,哽咽说:“阿姨,对不起,我也很后悔那天不在诗诗的身边……”
“你为什么要来?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见到你,我会立刻想到诗诗,想到千万个‘如果’,如果诗诗还没有走,如果她爸爸也没有走,如果能回到五年前……”
“阿姨,您骂我吧。我每天都在埋怨自己,可是,哭过恨过之后想起来,我现在能做的、能告慰诗诗的事儿,就是找到凶手。叔叔和诗诗的死,两者之间说不定有关联。”
又哭了一阵,殷兰镇静了下来,陷入沉思中。终于又开口说:“我想,有许多事,诗诗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殷兰由关键扶着,在沙发上坐下,微闭双眼,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段撕心裂肺的日子。 “诗诗和我,都不相信你黄叔叔会监守自盗……当时诗诗似乎说过,有朝一日,她一定要替爸爸洗清这个冤屈。”
关键心中一凛,也许诗诗的“秘密”,正是对父亲死因真相的调查。也许她的惨死,和她对父亲死因真相的调查有关。也许杀害诗诗的凶手正是陶瓷艺术品劫杀案的凶手。
凶手仍在我们身边。
褚文光又是怎么卷在其中的?
关键说:“阿姨,能不能让我翻翻看诗诗的遗物,比如日记笔记什么的。”
“当然可以。诗诗从来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她的所有笔记本,甚至电脑,我都交给公安局了。”
关键走到黄诗怡的房间门口,血泊中的尸体在眼前一闪,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入。
他闭着眼也知道,墙上有几幅黄诗怡画的素描和漫画,没有太多花哨的布置。
此刻她静静地坐在写字台前,长发如瀑。周围的一切,也和谐静谧。
他走上前,桌上纤尘不染,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默默地站了许久,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屋内没有开灯,这时他才发现了两星淡淡的光。黄诗怡的鬓边,伏着两只小小的萤火虫,在黑暗中闪着幽光!他伸出手。
她蓦然转过头,她的脸,已经没有了五官,只有鲜血肆流!
身后忽然传来了殷兰的声音。“这么黑灯瞎火的,怎么也不打开灯?”灯亮了。
关键争得殷兰的同意,拉开衣柜的抽屉,翻找了一阵,取出一个小小的首饰盒。里面并排放着一对耳丁,萤火虫状的耳丁。关上灯,耳丁上的玻璃萤火虫闪着淡淡的荧光。
关键依稀记得黄诗怡提起过,她曾在曼园小商品街买到过一对夜里会发光的耳丁。这话当时从他耳边如风擦过。现在才知道,这会发光的耳丁,竟是萤火虫的形状。
萤火虫为什么会出现在黄诗怡和褚文光死亡的现场?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恶梦中?
他取出耳丁,发现下面还有一张小小的产品标签,上面几个数字,想必是货号。
“阿姨,诗诗的一件首饰,能不能让我拿去,做个纪念?”
山下雄治在窗前望着沉睡的江京,已有好一阵了,思绪却在东京、奈良、和江京之间缠绕。在熙熙攘攘的东京,他最后一次见到在世的父亲山下雅广;在古朴清幽的奈良,有他父亲山下雅广成长和归隐的留念;在神秘诡异的江京,有他父亲山下雅广的魂灵。
当父亲在江京被杀,警方的侦破逐渐走入死巷时,他曾立下决心,有朝一日,要亲自查出凶手。黄诗怡和褚文光被残杀的案件,正好为他提供了一个契机。
对关键的一系列实验,在科学界已成传奇。千叶文香向他游说之前,他已和任泉教授联系过很多次。这次“利用”关键被列为重点嫌疑人的机会,他希望能激发关键体内的潜能,和灵魂对话。
听上去再可笑不过。
需要别人的了解,可有多难。更不用说他到江京来的另一个目的:除了破解父亲被杀的疑案,他还想重新认识父亲。因为山下雅广的本身,就是一团谜。
五年前的惨剧发生后,他突然接到父亲律师的电话。根据山下雅广写下的遗嘱,老人家的遗体应葬在江京市万国墓园的“风节园”里。更令他震惊的,是父亲已经自订了墓穴,墓穴号034915。
山下雅广,这位土生土长在日本奈良的陶瓷艺术家,却为自己在千里之外的中国江京市订下了具体的墓址!父亲仿佛“预见”了自己的死亡,和死亡之地。
他终于开始将一些片片段段拼凑:父亲喜欢中国文化和艺术,会说一口精准的中文,并且逼着他也学中文。为什么父亲要这样做?
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揭示父亲被害的真相。而这答案,恐怕只有九泉之下的山下雅广自己知道。
也只有关键,有可能和山下雅广对话。 午夜将近时,所有研究组的成员在研究所的底楼一扇小门前集合。想到自己等会儿就要钻入那连接研究所和美术馆的黑而狭长的地下通道,关键心跳猛烈加快。他几乎已经能感觉到隐隐而至的疼痛。他对任泉教授说:“任教授,假如等会儿我身上疼痛发作,请你们一定不要退回,我倒是想看看这疼痛究竟能把我怎样。”也许,如游书亮医生所说,疼痛的到来,和我的存在一样,有着特殊的意义。
任泉愣了一下:“小关键,你不是开玩笑吧。”
关键摇头说:“任教授,我有数……”
“好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不想让小黄等得太久,对不对?”真正了解自己的,还是这个沉默寡言的任教授。
安崎佐智子说:“你们不用担心,我想,由我和丰川博士一左一右紧跟着关键,万一关键身体不适,我们可以立刻搀扶住,甚至抬他进美术馆。”
小门后是个向下的阶梯,到底后又是一扇门,已经被菊野勇司打开。正是研究所的电表间。三只高能电筒,照亮了黑暗的走廊,却驱不走势如潮涌的剧痛。
类似的痛觉,在黄诗怡和褚文光被害时也曾出现过,刻骨铭心。但他仍是稳住脚步,他不想被疼痛击倒。
地下走道中间有三道门。从研究所这头出发,走了大约三十米,是第一道门。
“奇怪,这扇铁门怎么没有锁眼?”安崎佐智子轻声说着。这门分明只是一块厚厚的铁板。她感觉到关键身体的战抖,听得见他沉重的呼吸,轻声在关键耳畔说:“菊野先生说:第一道门,最难开。这门是精钢制的,耐高压和耐高强度。”
关键虽然在剧痛中,还是觉察出安崎佐智子在通过聊天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帮自己减轻疼痛。
任教授说:“研究所和美术馆,说是‘老死不相往来’一点儿也不为过,何况,多年前出于安全考虑,美术馆就在通道里筑了墙,再没有人从这下面穿行,怎么开这扇无锁门的方法也失传了很久。”
关键觉得疼痛已经减轻,似乎正在消失。
菊野勇司已将一个直径足有半米的圆盘状工具贴在钢制门上,缓缓移动。仪器不断发出“滴滴”的声响。忽然,“滴滴”响声急促起来,不绝于耳,菊野勇司叫了一声,山下雄治、任泉和丰川毅上前一起用力推门,关键也上前帮忙,钢板被推开了!
“难道,这是消磁仪?门里有磁铁!”关键借着手电看吸在钢门上的仪器。
安崎佐智子说:“你真的很喜欢用脑子。”
又走出去三十米左右,又是一扇铁门,门上一个铁门栓,挂着拳头大小的一个铁锁,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菊野勇司鼓捣了一阵,那铁锁也被打开。
走出这扇门不久,前面是堵墙。
菊野勇司和丰川毅走上前,七手八脚,将一块块砖从墙上“抽”了下来,现出两米高、一米半宽的一个“空门”来。显然这两天里,实验小组已经将原来的墙打出了缺口,填入了新砖,便于随时拆下。
关键本已痛意渐消,此刻却突然又被剧痛击了一下。他双腿一麻,向前扑倒。安崎佐智子和任泉一起俯身扶起关键。关键在搀扶下抬起头,忽然一怔。
安崎佐智子将滑落额前的长发随手一拢,昏暗中,长发间闪过一星微光。
萤火虫!
关键凑上前,不由自主地双手撩起安崎佐智子颊边垂发。
“请你不要……”安崎佐智子嗔怒。
痛感又散去。关键也觉出自己的鲁莽失态,说了声“对不起”,问:“佐智子小姐,你的这对耳丁,是……是哪里来的?”
“在东京买的……你为什么……”安崎佐智子显然对关键的“动手动脚”颇为不满。关键想解释,想到身边人多耳杂,便没再问下去。 菊野勇司用荧光喷漆,在四号展厅地上画了三个长条形的框架。其中两个框架在展厅的西北角,另一个离展厅门口不远。安崎佐智子说:“根据当年的照片记录,菊野勇司先生画的,就是死者尸体被发现时的方位……。”
关键一动不动地盯着其中的一个框架许久,又在另两个框架前踱了片刻,才说:“门口的,是那位日本警卫,墙角这两具尸体,应该是中国警卫黄冠雄,和山下老先生。”
山下雄治的声音里略有些激动,“你居然能看出每个尸体是谁?”
“我哪里会看出来,只是推测——警方将黄冠雄列为怀疑对象,一定有些依据。山下老先生被害的尸体在黄冠雄身边,有可能是黄冠雄先杀了老先生,然后被同伙杀死。”
“噢,是这样的……”山下雄治有些失望,“你分析得不错。这里躺着的,的确是先父和黄冠雄的尸体。警方怀疑黄冠雄,另一条可以算作证据的发现,是先父被害时穿的衣服上,遍布了黄冠雄的指纹,甚至一两根毛发。黄冠雄的风衣上,也有先父的指纹。”
“扭打搏斗的可能性?”这回是关键有些失望了。如果黄诗怡真的一直在试图洗清黄冠雄的嫌疑,岂不是徒劳?
关键盯着地上的一个框架又看了一阵,忽然跨进了框架。
他的双脚,仿佛被地上的一双手,紧紧抓住。四周顿时暗下来,身边的一切都迅速旋转起来,仿佛这样就能飞越时间的阻隔,回到2001年那个夜晚。无形的手抓得奇紧,同溺水的人抓住了赖以浮沉的依靠。关键努力试了几下,还是没能摆脱。低头看去,只有模糊不清的一片,伏在地上,框架之外。
那是黄冠雄的身影吗?为什么死死抓住我的双脚?
因为双脚动弹不得,关键只好也俯身,双手撑地,向前爬行,想甩脱那双手。地上那团模糊不清的黑影,被关键向前拖动了半米,逐渐充斥了荧光漆粉画出的那个框架。
关键低下头,再次望向那团黑影,双眼仿佛被一刺,看见了四溅的血花。
安崎佐智子冲上前扶住了关键。就在这一刹那,黑暗消散了,阴影消失了,紧抓住关键双脚的那双手松开了。
“佐智子,请不要忘了,一切需要听我指挥!”山下雄治试图冷静地说出这句话。
“对不起,山下博士。他刚从地道过来,已经受了很多痛苦,我怕他支持不住……”
关键逐渐明白过来,显然刚才自己突然出现异样,山下雄治想看个究竟,示意众人等一下,多观察点时间,但安崎佐智子担心关键的身体,还是自做主,扶起了关键。
山下雄治沉着脸,走上前低声问:“关先生,你没有身体不适的感觉吧?”
关键摇摇头,感激地看一眼安崎佐智子。也许黑暗中看不真切,他觉得安崎佐智子的眼光是冷的。为什么,从关切,到冷漠,只在转眼之间。
“那你为什么……”山下雄治看着那个框架。
关键也盯着那个框架,良久不出声。又想了一阵,指着刚才踏入的那个框架:“黄冠雄被杀的时候,不是在这里……他开始并没有完全死去,试图抓住什么,还爬了一小段,但最终还是被凶手在他的头上,补了一枪。所以他第一次被击,是在地上这个框框之外;这个框子的位置,是他被第二次击中,最后死亡的位置。”
山下雄治的惊讶已透出他一贯冷静的语调:“居然是这样的!你没有说错,黄冠雄的确是身中两伤,胸口是刀伤,后脑是枪伤,你是怎么……。”
黑暗中,关键仍能感觉众人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尤其安崎佐智子那阴晴不定的神情,说:“刚才的那些想法,并非亲眼所见,只是推论。我刚才感觉,双脚被一双手紧紧抓住……” 片刻工夫后,展厅里已布置成了一个大实验室。
菊野勇司对关键说了一句什么,安崎佐智子翻译道:“开始吧。我们设置了一些仪器,有些是测你的生理反应,比如呼吸频率、心电图、脑电图;有些是研究特异功能和非自然科学常用的仪器,比如电磁场检测仪和红外摄像装置……”
丰川毅忽然插嘴说:“我们正在火速订租一台痛觉分析仪,这种仪器,因为成本高,全世界只生产过八台,可以分析你的痛觉究竟从何而来,是否夸张……或者根本没有。”
安崎佐智子翻译完,瞟了丰川毅一眼,微微摇头。
关键对丰川毅满带奚落的话并不觉得惊讶,也不予理睬。毕竟自己也困惑于这一切。“我总有种感觉,摆这么大的排场,只怕会一无所获。”关键望向任教授。
丰川毅并没有歇手之意,笑道:“至少可以看我们这些所谓的科学家们如何出丑。”
要“出丑”倒也不难。任泉和丰川毅为关键“披挂整齐”后,他看上去就已经很有特色了。随身挂满遥测的仪器,几根电线,从脑后的一片塑料板一直拖到屋角的一台仪器。
关键的眼前,除了漆黑一片,只有一片漆黑。
他盯着地上一个发着荧光的框子,诡异的荧光,让黑暗更沉更深。这是关键视野里的全部。他在努力让自己专心,专注于这片黑暗,和横陈过三具尸体的两处地面。
一无所获。
这一切,纯粹的伪科学。到头来,我只是个普通不过的大学生,那所谓的“天赋”,会不会只是一种古怪的心理现象,或者说,“变态” 的心理?他又专注了片刻,意识清醒,脑子里空空的,又好像满满的。满满的思念和追忆。你们在那连着仪器的显示屏上,能看见我的脑波的每一起一伏,都是在想念诗诗吗?
关键的眼睛又湿涨了起来。这些天的夜里,他仿佛总能听见黄诗怡被残害时的惨叫。惨叫声如此真切,仿佛就在耳边。是啊,这的确是黄诗怡的惨叫,从远处传来!
惨叫声不绝于耳,微弱,感觉很遥远。诗诗被害在江医解剖楼,怎么会在这儿?
时不我待。关键猛然起身,箭步冲出了展厅。
跑到走廊里,他又停住脚步,迷惑了,凄厉叫声从何而来?隐约的,似乎是楼下。
入夜后的美术展览馆,走廊和各处厅堂都光线暗淡。关键从楼梯摸黑下楼,到了那个漆黑的电表房和地下走道。黄诗怡的叫声更清晰了些。
通往地道的门开着。
不知为什么,当灯光亮起,关键感觉刚才的一切,黄诗怡的叫声、黑暗中的摸索,冲进地下通道后,如恶潮汹涌的疼痛,都没有发生过。他躺在研究所那张熟悉的实验床上。
他坐起身,安崎佐智子正将他身上联接着的各类仪器和电极一一拆下。
任泉教授说:“今晚我们观察到一个新的现象,你在专注的时候完全摒弃了外界的干扰,或者说,你掌握了一种‘自我催眠’的能力。这种自我催眠至少有一个好处,我们推你回来,经过那段地下室的时候,你看上去并没有过多地被疼痛打扰。”
关键迷惑了。莫非,这一切再次说明,他不能相信自己的意识?也许,自己会不会正是在所谓的“自我催眠”状态下行凶?杀害了黄诗怡,杀害了褚文光?
任泉继续说:“刚开始一小段时间,你有些焦躁不安……甚至捂住了头,我差点儿又要过去帮你把电极去下,但山下博士认为,从收集数据的角度说,那时最有价值……”
“什么样的数据?你们从仪器里看到了什么?”
任泉迟疑了一下,正要开口,安崎佐智子忽然说:“对观察结果的商讨,按规定,应该通过我菊野勇司,或山下博士。”不知什么时候,菊野勇司已经走了过来,不难听出,安崎佐智子只是在翻译菊野勇司的“命令”。
“岂有此理!”
任泉说:“小关,佐智子没说错,的确是这样的规定。”他又用日语对菊野勇司道:“菊野先生,我想小关有权知道实验的结果。”任泉早年曾在日本做过几年访问学者,日文流利。
菊野勇司面无表情:“我也有权不说。”
关键听安崎佐智子翻译后,不再多说,走出实验室。
“小关!”任教授是个几乎从不会动怒的人,仍狠狠地瞪了菊野勇司一眼。
“关先生,留步!”千叶文香听了安崎佐智子简短的汇报后,追出来招呼。
关键并没有停下,他已经后悔当初答应山下的古怪要求。
“关键!”
关键的心剧烈一颤,天哪,这声音是如此熟悉,正是黄诗怡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他蓦地回身,知道叫他名字的,只是安崎佐智子。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叫自己的名字。
安崎佐智子没有开口,让千叶文香说:“关先生,很抱歉我们可能有沟通上的误会。希望你理解,我们并不想对你保密实验结果,每次我们收集完实验数据,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认真分析,小心地推导出结论,今晚立刻说出结论是不现实的。”
“可是,菊野先生该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这样合作下去,彼此都会很痛苦。”
“尤其,现在你最不需要的就是更多的痛苦。”安崎佐智子忽然淡淡地插了一句。她的话音很轻,千叶文香还是听见了,回头看了她一眼,让她翻译这句插言。关键也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会儿清冷如秋水,一会儿又善解人意?
千叶文香责备地看了一眼安崎佐智子,又转向关键,继续她的外交工作。
快走到研究所后门时,关键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黄诗怡被害前的那几个月里,两个人不知多少次依偎着从这一小片草地边走过。
此刻,只有不远处那铁台子,月色下,显得莫名诡异。
一阵“笃笃”的脚步声出了楼。然后,不远不近跟在关键身后。
“佐智子小姐,谢谢你刚才为我说的那句话。”身后果然是安崎佐智子。
“我只是照实说出我的想法,你知道,我在实验小组里的地位,不能挑战权威的。”
关键笑笑说:“你这是要去哪里?”
“再尾随你去江大呀。”佐智子露出难得见到的诡诡一笑。
“你……你要去你妈妈的宿舍?”
“差点儿骗住你了,”安崎佐智子和他并肩同行。“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来江京一次,当然要跟我妈妈好好亲近一下。”
“你是学生?”
“京都大学,东方艺术史专业。”
“佐智子!”身后传来了丰川毅殷切的叫声。
安崎佐智子向关键微微做了个鬼脸,转身颔首:“丰川先生,有什么吩咐。”
丰川毅脸上带着只有在佐智子面前才现出的温柔之色,说了两句,佐智子轻轻摇头,又礼貌地颔首,转身回到了关键身边。
关键回过头,丰川毅仍站在楼前,晚风吹起长长的风衣,和飘逸的长发,有点英雄(被美人冷落后)落寞的样子。只是,丰川毅回望关键的目光似乎带火带刺。
两人默默地一直走到汽车站,佐智子忽然说:“真难得,你能忍到现在一直不问。”
“问什么?”
“丰川毅说了什么?”
“你们俩的私事,可能还牵扯情感问题,我有那么八卦吗?”
“他希望我今晚不要回家。”不知为什么,关键觉得佐智子说这话时,声音很冷。
“哦……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说真的,我不想知道。”关键的回答一样的冷。
“很简单,我希望你信任我。”
关键闭紧了嘴,无法保证的事,他不愿去承诺。
终于还是安崎佐智子温婉地开口,“在别人面前,我必须对你保持一定距离。从内心讲,我更希望得到你的信任。只有彼此信任,才能对你、对调查两起案子有所帮助。”
实在看不出来,对你的信任,和调查诗诗和褚文光被害,有什么关联。
“我答应你,信任你。但也希望你对我诚实,信任必须是相互的,对不对?”这是关键在沉默中一直想说的话。他隐隐觉得,两个人彼此的要求都太理想化。
她注视着他的双眼,很诚恳地点了点头。
“问你一个简单问题,那萤火虫耳丁什么来历?诗诗……我女朋友,也有一副。”
“你需要好好补课。”
“医学院里没开‘女性装饰品’这门课……开了我也会不及格。”
“我是说好好补补和我们调查相关的课。山下雅广最著名的陶瓷作品就叫《萤火虫相望》,陶瓷品的主体是个类似花瓶的流线体陶器,两端各伏着一只萤火虫,遥遥相望。专家一致鉴定,这件艺术品,尤其两只萤火虫的制作,从成型到上釉,都妙到毫巅。最绝的是那两只小小虫子,竟然好似有神态……”
“太夸张了!什么神态?”
“无奈,凄楚,哀伤,大致如此,符合山下雅广的一贯风格。《萤火虫相望》成功后,有商家和山下雅广达成协议,将那两只萤火虫的形象制成耳饰品出售,果然热销。”
巴渝生这次到分局来,主要任务是侦破那两起大案,同时也要帮助陈警官应付一些日常行政和业务工作,但他每天都要工作到半夜之后,似乎花了大量时间读书、查资料、看案例和旧报告。他在网上的时间也很多,主要是查各类资料,甚至去许多外文网站。
“你要看到什么宝贝,可别藏着,我读不了这些外国字儿。”
“我越来越相信,所谓‘江京十大鬼地’的说法,并非是那个叫欧阳姗的小姑娘的原创。”
陈警官的话将他拉回现实中:“不会吧,难道国外网站也登江京的这些破事儿?”
“还真是这样。我搜索到一篇旧文,是英国的一位传教士的回忆录的一部分。他提到说,40年代末,他曾经在江京的旧英租界里一个天主教堂做过神父,他说不知为什么,民间传说那教堂是江京著名的鬼地之一。”
“圣母堂?‘江京十大鬼地’排名第七。”
“我昨天问过欧阳姗,哪里听说的‘十大鬼地’。她提到解放前的老传说。我最怕道听途说,所以考虑明天去一趟图书馆,查查旧报纸。“同时,我还想进一步了解,那批日本专家到中西医研究所,和任泉、关键合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计划。”
“明天找他们问一下就是了,谅他不敢对我们说瞎话。”
“不,今晚就去。不过,不是找他们。”
跨过旧解剖楼那个高高的水泥门槛时,巴渝生用手电照着楼门上新挂了不久的大锁。“老陈,你看这个。”
“被撬过,谁的胆子这么大……”
“也许是那些日本友人。”巴渝生掏出一把钥匙,将锁打开。“显然,他们和我们一样,在试图找到凶手,而且,觉得这两起案件,和五年前的陶瓷艺术品劫杀案有关。我甚至相信,关键同学还会再到这里来,所以,对他还是要盯得紧点儿。” 【山下雅广】(1918年11月5日—2001年10月19日) 日本“走泥社”派陶艺家,诗人。山下雅广生长于奈良乡间,晚年回归奈良继续陶艺创作。2001年10月,山下雅广在中国江京市的陶艺展览中遭抢劫遇害。
山下雅广早年时即对艺术有浓厚兴趣,大学期间开始业余学习陶艺,师从京都名家八木一草,并与八木一草长子八木一夫交友。他早期的习作,深受八木一草中国式传统陶艺风格的熏陶。山下雅广青年从医,中年起开始专业陶艺创作后,正是好友八木一夫等人成立的“走泥社”派兴起时。山下雅广并没有将“走泥社”的前卫西化潮流推向极端,而是在信奉“走泥社”踊跃创新的宗旨同时,积极将传统和开创融合,创作出了《无所思》、《残月》、《萤火虫相望》等会通古今的作品、奠定了他大师地位。他的作品有相当统一的情绪,幽远的哀伤和对往事的追忆,贯穿于他的陶艺作品和诗歌作品中。
钟爱中国文化的山下雅广,诗歌作品里,除了和歌、俳句外,还有大量的中国诗词。
山下雅广晚年时热心致力于中日文化艺术交流。遇害后,被江京市市长授予“江京市荣誉市民”,一柄江京市的金钥匙,随葬于江京的万国公墓。
《日本艺术辞典》
关键将这小段文字看了百遍,几乎逐字背了下来,还是没看出来对自己会有什么帮助。这段词条的作者,井上仁,正是整部辞典的编纂者之一。
他坐在椅子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双臂忽然被紧紧地扣在了椅背上。“哈哈,这是不是真正的束手就擒?”是欧阳姗。还会有谁?!
“姗姗,别胡闹,你都多大了?”
“你知道的,只比你小三百多天,好巧啊,这么大的江京,我们在这儿遇见了。”
“是够‘巧’的。你要不这就到向我妈汇报,我多刻苦地学习,你多辛苦地跟梢。”
“谁跟你梢啊?臭美。我是来查资料的。昨天有个小警察找我问话,问我‘江京十大鬼地’的具体情况,我写那篇小博文,本来就是从我堂姐那儿现买现卖的,所以今天来补课。你呢?你学什么习啊?山下雅广?”
“说来话长,有空儿慢慢和你说吧。”
“你还拿不拿我当心腹了?”
关键一听,心就软了。压低了声音说:“那我就和你谈谈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吧。我在查,究竟谁害了诗诗……我在诗诗的房间里,看见了这个。”
关键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首饰盒。 “我也才知道,这对小萤火虫的耳丁,取材于一个著名的日本陶瓷艺术品,艺术品的作者,就是这个山下雅广。山下雅广五年前在江京被杀,同时被杀的,有一个中国保安兼保镖,你猜他是谁?诗诗的父亲黄冠雄。”
欧阳姗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然后呢?”
“警方怀疑诗诗的父亲监守自盗,和劫匪里应外合,把他列为第一嫌疑人,或者说,唯一的嫌疑人。就像我现在急于知道真相,诗诗一定也想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因为警方已经放弃了。我猜,她逐渐选择了和警方全然不同的重点:山下雅广的背景。显然警方没有发现山下雅广的仇人,他们手头一定有大量的资料,既然没有突破,说明这案子只怕没那么简单,也就是说,不是简单的抢劫凶杀。诗诗想证明,也许是山下雅广的一些特殊背景,导致了他被害。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查,忙活了一上午,才找到这么一条。”
欧阳姗笑笑说:“要不说你业余呢。我堂姐告诉过我,在图书馆查东西可以找图书馆员帮忙,如果他们正好心情不错,可以帮你省下不少时间。”
巴渝生有意隐在一个大书架后面,观察着这对小男女。两人的神态带着莫名的默契,简直是天生一对。可以理解,据说他们俩两小无猜,是最好的朋友。
直到黄诗怡的出现。
暂时还不能除关键的嫌疑。还有欧阳姗。
也许杀人并非关键的初衷。对有特异功能者的理解,往往绕在“意识”二字上,“潜意识”也常被提起。会不会关键的潜意识会“特立独行”呢?
无论他怎么强求自己摒弃先入为主,思考的焦点还是落在关键身上。今天查“江京十大鬼地”的资料,本是想生硬地将关键拉出嫌疑人的主角位置,偏偏看到了这一幕。 回到医院宿舍,关键迫不及待地将一张光盘放进笔记本电脑里。图书馆员帮他搜索后,竟查出了中、日文上百篇和山下雅广有关的内容。中文文章主要是各方媒体对山下雅广遇害的报导,并无太多新意,直到一份1997年的《江艺简报》吸引了他的注意。
《江艺简报》是江京艺术家协会的内部刊物,这一期的报上,有一篇《日本著名陶瓷艺术家山下雅广再次受邀访江》的简讯,还有张山下雅广的照片,他看上去精神矍铄,灰白的头发披散着,身后有一排大小不等的陶艺品,其中体积最大的是一座塑像。似曾相识。仔细看,正是美术馆附近小天主教堂圣母堂里的那座圣母像!
从病房出来的时候,已是晚上11点。关键骑车到了研究所门口,犹豫了一下,掉转车头,骑到了那圣母堂门口。教堂院外的铁栏门紧锁着。这神圣之地,为什么会被称为“鬼地”?山下雅广为什么会和这个小教堂有瓜葛,这会不会和他的被害有关?
一阵阴而潮湿的风吹来,风中夹着一丝轻微的“吱”声,像是半开的窗户被风吹动的声音。铁栏杆也就是两米多高,关键纵身攀住了铁栏门的顶端,翻过门去。果然,教堂侧面的一扇窗半开着。看来今晚的造访是天意,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
圣母像?任何能和山下雅广联系起来的线索。
他爬进了一片无尽黑暗,立刻体会到黑暗的力量,一种能吞噬一切的力量。
我的心头为什么也如此惶恐?也许都是因为这片黑暗。一种无来由的感觉,有人在黑暗中窥视着他。
关键来教堂前并没有做好探险的准备,没有带任何照明,便打算去开灯。他缓缓挪到墙边,开始沿着墙摸索礼堂的灯开关。终于,他摸到了一个塑料的开关板,就在他准备揿下开关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按住了他的五指。
关键险些惊叫出声,深吸了一口气,身躯还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不要开灯!”一个很熟悉的女声。
如果这里真是鬼魂出没之处,还会是谁?“诗诗!”
“蔡修女就住在后院,她虽然上了年纪,但很警醒。”神经绷得太紧,思念浸得太深。这熟悉的声音分明是安崎佐智子。
“你怎么跑这儿来?”
“真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佐智子在这样的场合仍保持着绝对礼貌。“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个教堂,是不是巧合?”
“当然不是,你和我,到这儿来,都有目的。“虽然没有任何根据,我怀疑这里和山下雅广的被害有关。”关键准备摊牌。
安崎佐智子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 “你查这些,都是为了黄诗怡,对不对?”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诗诗,包括和你们的合作。”
安崎佐智子叹口气说:“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我的父亲,十年前,就在这里被杀。”
关键终于明白安崎佐智子为什么频频光顾这间小教堂。
“我父亲生前受江京历史博物馆的邀请在江京考察,在对这座很有历史价值的教堂进行考察时遇害。”安崎佐智子轻声说。“蔡修女一直坚持,说我父亲是被魔鬼杀死的。”
“你信这个?”
“所以我来查呀!其实,我……”安崎佐智子似乎不知该怎么说。
“至少,你半信半疑。” 黑暗中响起一个苍老女声,佐智子 “啊”地叫了起来。
灯突然亮起来,一个披着黑色长袍的佝偻老妪站在两人不远处,正是那天遇见的老修女。她说:“你至少不像其他人,只要听我提起魔鬼之说,就嗤之以鼻。”
安崎佐智子快步走上前,低下头说:“蔡姐妹,请原谅我,白天替您关窗门时特意没有插严那扇窗,就是想晚上来仔细在这里查查,或许运气好,还会撞见魔鬼。”
蔡修女的目光冷如冰霜:“可是你舍近求远,其实教堂前面这扇侧门,我从来不锁。知道为什么吗?这些年来,我每天半夜都会进来看看,会不会撞见害你父亲的魔鬼。”
“您真的看见过魔鬼吗?”关键好奇地问。
“你又是谁?”蔡修女厉声问。“你两天前来过,对不对?”
关键报了自己的名字,也道了歉。
“我当然看见过,每次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样子,它就化在空气中。”
关键又问:“难道你父亲被害的案子也没有破?”
“凶手已经被指认,是附近居民,以前有过偷抢的前科,警方说我父亲和凶手有过搏斗,两人手里都有刀,搏斗中,凶手的手腕也被划伤。他杀害了我父亲,逃开后走出不远,就因为失血过多晕死过去,尸体被发现时,口袋里有我爸爸的钱包。”
蔡修女摇着头说:“张超的确是个远近闻名的二流子,但绝不是个杀人犯。”
关键觉得奇怪:“既然这个案子已经有了说法,你为什么……”
“不是我,是我妈妈。”
“你母亲……原来她到江大做外教……”
“就是想离我父亲近一些。我父亲去世后,她在梦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她认为父亲的灵魂仍逗留在中国,这可能是因为真正的凶手还没有被正法。”
关键想说不敢苟同,但他仔细想想,说:“是有点可疑,凶手为什么那么巧就死了。不过,警方得出那样的结论,显然是找到了扭打的痕迹。”
蔡修女忽然打断说:“他们不但见过,也扭打过,都是我亲眼所见。” 蔡修女冷冷地看着两个年轻人走远,“咣”地拉上铁门,上锁。
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转身之际,鬼影闪动。
最初她看见魔鬼的影子,至少是在三十年前;十年前那个日本人安崎仁济被害前,鬼影出现的次数多了,后来,鬼影似乎又疏于来访,隔很久才会来一下。
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是魔鬼,因为人不会消失得那么快。对这个魔鬼,她总有万分矛盾的心理:既想和它直面相对,用十字架和经文将它咒入地狱,又怕和它交锋,怕魔鬼的力量大于天主赋予自己的力量,反为其害。
如果不是因为惧怕,当年她或许会冲上前拉开张超。
魔鬼又消失了,它来去自若,如入无人之境。
它把这神圣的殿堂当作什么了!怎么能容它如此胡闹!
她大步向黑影消失的方向走去。再恶的魔鬼,都是天主的足下败将,我不该畏惧。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后院,口中用念着拉丁经文。寂静深院,只有蔡修女的喃喃自语。
忽然,一只骷髅般白森森的手不知从何处伸出,紧紧卡住了蔡修女干枯的脖颈。
蔡修女的嘴渐渐张开,双眼越睁越大,她看见了魔鬼的双角,鲜红的双眼,和那身黑袍黑帽融为一体无法辨识的脸。魔鬼的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一根白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几下,又在她的嘴唇间一竖,仿佛在告诉她:“闭嘴!”
| Posted:2008-06-26 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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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渝生的办公桌上,有两座“小山”,一座是有关山下雅广陶艺品劫杀案的所有资料,另一座是“江医解剖杀人案”的资料堆,其“海拔”还在成长中。
陈警官走进办公室,说:“刚收到山下雄治通过日本领事馆来核实山下雅广案的一个细节:关键在实验中说,黄冠雄身受两处伤,第一处可能是刀伤后,没有立刻身亡,挣扎着向前爬了一段,大概一米左右,然后被一颗子弹击中头部。准不准?”
“非常精确。其实,这也是我们推断黄冠雄有监守自盗嫌疑的原因之一。杀人者显然在距离黄冠雄很近的地方突然下手,才能一刀成功,要想能和黄冠雄如此接近,很大的可能,就是两人相识,所以‘里应外合’就是最好的解释。”
“这条线索正好证明,关键的特异功能,看来是实实在在的。”
巴渝生沉默了片刻,陈警官耐心地保持了一阵沉默,终于说:“现在看来,是不是应该排除关键是江医解剖杀人案凶手的可能?”
“是啊,但如果二者并无关联,情况就会更复杂,关键仍有嫌疑。” “在地下通道里做实验?每次经过那通道,关键都有强烈的疼痛反应……”听说了今夜的实验安排,关键尚未说话,安崎佐智子先婉转地提出了异议。
菊野勇司厉声道:“佐智子小姐,你的职责在于翻译和协助,不是制订实验计划。”
此刻的丰川毅,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神情。他怜惜佐智子,但觉得她咎由自取。他对安崎佐智子追求有日,至今未得芳心,早就渐渐怀怨。外表柔美温和的安崎佐智子,似乎永远无法被驯服。
关键说:“谢谢佐智子小姐的关心,但我感觉,疼痛可能是一过性的,我能忍受。”他虽然听不懂日语,大致猜出了争执的缘由。
千叶文香道:“这个决定我们做得也很艰难 ……我们发现,目前为止,关键似乎只有在某些场合感觉到疼痛,我们希望通过实验,关键君或许能看见什么,有新的发现。”
众人在准备实验时,关键轻声对安崎佐智子说:“谢谢你的关心,让你惹了麻烦。”
安崎佐智子说:“你很坚强,自己要有把握噢。”
关键心头一暖,点头上了实验铁床。
不久,进入自我催眠状态的关键,已经站在了走廊中!当熟悉的剧痛再次袭来时,关键诅咒着。终止实验!他一边大声呼叫,一边艰难地沿着黑长的走廊前行,仿佛在完成一个使命。是的,寻找杀害黄诗怡和褚文光的凶手,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使命。
还有山下雅广、黄冠雄、安崎仁济、不知名的日本警卫。
多少人,因为失去亲人而痛苦?这样的痛苦,和我现在身躯之痛,哪种更难消受?他的注意力被前方的微光闪烁吸引。尸床再现!还有小小的萤火虫,领着他走向地狱之门。
铁架子逐渐清晰,台子上的人脸模糊,身体下的白衣如残雪。其他的一切都那么真切,他甚至能看清铁架子后面黑黑的钢板门。
他只轻轻一碰,钢板门轰然倒地。眼前仿佛亮出一道闪电,刺得他睁不开眼。
门后,竟有一列铁架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人!人体下的白衣如雪。
忽然,其中的一个人转过了脸,一张他每天在镜子里都能看见的脸。
他想用双手捂住眼睛,却发现不知何时,手里已经多出了一样物事,他举起手,只看到那物事和一道闪电交错时发出的耀眼光芒。
“停!停!终止实验!”任教授和安崎佐智子的声音一起叫着。熟悉的酒精味和太阳穴上清凉的刺激让关键立时醒来:“诗诗!”
安崎佐智子脸色严峻,叫了两声“关键”,对任泉说:“他今天的反应,是不是比以前更剧烈……”
疼痛感又起,关键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
“快,不能在这地下多呆了,山下博士,请你做决定,推关键君回研究所,他又痛起来了!”安崎佐智子恳求着。
千叶文香和丰川毅互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山下雄治。山下雄治绷紧的嘴微微颤抖着,看着呼吸急促的关键:“关键先生,你……你又看见了什么?”
关键微微合上眼,一列铁架子又在眼前闪过。
“还会有人被杀……很多人……也许,我们一个也逃不过。” 巴渝生打了个哈欠。抬腕看看表,凌晨2∶30。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才宽慰:这次深秋守夜没有白费精力。只见一个黑影跨过了江医旧解剖楼那高高的水泥门槛。
他更觉满意的,是自己准确的猜测:来人正是关键。
可是,关键的到来,除了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又能说明什么?
巴渝生预计关键会来,基于心理学和犯罪心理学的几个假设。假设一,关键无辜,很简单,这是对逝去恋人悼念的行为;或者,他还在自己勘查现场;假设二,关键是真正的凶手,他的内心还有脆弱一角,尤其黄诗怡曾是他的恋人,甚至,正是因为一种偏执的爱导致了凶杀呢!他潜意识里还保留着追悔,返回自己凶残作案之地,追忆行凶的一幕,正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假设三,关键是凶手,却是在某种不知名的邪恶能力影响下,这种邪恶能力会不断提醒他的“第一次”,或者,这解剖楼就是邪恶的根源。
关键回手关上了楼门。巴渝生走到那扇门前,侧耳倾听,门内似乎一片寂静。他轻轻推门,门并没有关死或反锁。门内仍是漆黑一片。
“这就是你有的全部资料?”安崎佐智子问。
“市图书馆里有个日文馆,如果你哪天有空,要请你跟我去那儿看看。”关键有些紧张地盯着寝室门口,生怕有同学进来,发现了安崎佐智子,产生误会。
好在安崎佐智子很快扫完了那些日文资料,摇头说:“没感觉有什么有用的文件,都是日文报刊的有关新闻,不少是关于山下雅广被害的消息。”
关键又想了一阵,说:“再麻烦你一次,和我去一趟万国墓园。帮我查一件重要的线索。我现在把调查重点放在山下雅广老先生上,因为我猜诗诗被害前,也在调查山下老先生。我发现有一个不同寻常之处:他死后没有送回日本安葬,却葬在了江京。”
“我一直以为,他在江京的安葬地,只是个衣冠冢。”安崎佐智子果然有些惊讶。
“我最初也是这样认为。后来注意到,过去几天里,山下雄治几乎天天到风节园去追悼,光盘上有一篇中文报导,也明确说了,山下老先生的火化是在这儿进行的。”
“你怀疑山下雅广老先生生前指定了要葬在江京?”
“嗯。还有,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通过万国墓园资料室的老管理员,关键和安崎佐智子有了惊人的发现,山下雅广在2000年9月16日给自己买了墓位,同时还买了另一个紧邻的墓位,却有着千差万别的墓位号,034914和759632号。山下雅广的墓里放着骨灰,另外一个墓里,记录上写的是“无骨灰盒”。
另一个墓穴的主人,叫“玲子”。 市图书馆日文馆的公用书桌上,摊着十几本书籍,关键和安崎佐智子从万国墓园返回后,在图书馆用关键词“玲子”进行了搜索。结果之一,就是这首收录在《山下雅广诗词全集》的词。
凤凰台上忆吹箫·初遇和炎玉子(玲子)
?
玉碎霜天,冰封秋水,寒山望断愁肠。叹鹿鸣哀苦,佛弃禅房。只恨无边滕六,七彩色,唯剩苍茫。独来往,非关友党,知己无常。
红裳。盈盈俏立,惆怅蓦欢颜,素手轻扬。任雪花风月,尽盖鼻梁。幸有香巾柔荑, 浅笑罢、呵护情长。情长否,将成念念,终日彷徨。
安崎佐智子问:“这回,需要你来翻译了。”
关键说:“我可以试试。这一开始的‘玉碎霜天’,寒冷的天空,玉碎的样子,应该说是在下雪;‘冰封’、‘寒山’也都是在描述一种凄冷的景色。大概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作者看到这漫天飞雪后觉得很凄凉:小鹿在哭叫,佛寺也没有了生气。山下雅广似乎比较孤独,也比较浪漫敏感,所以这样的天气,一定会让他有些感伤,甚至觉得知音难寻但下阙里,笔调一转,因为初遇了和炎玉子,也叫玲子……就是墓碑上的那个名字……”
奈良不常下雪。可一旦下起雪来,世界就显得格外萧瑟。
山下雅广在去学堂的路上,就感觉出了这份萧瑟,不知为什么,心情有些郁郁的。
好在,这种郁郁的心情很快被一扫而空。是因为教社门前那个穿着一身鲜红的和服的女孩。她的双手拢在袖中,望着远方,眼中有一种山下雅广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不轻佻、不热烈、不顺从、不狂野,只是静如一湖止水,大概就是所谓禅的境界吧。
这还是一个明艳如花的少女。于是一贯腼腆的山下雅广一反常态,主动上前招呼:“你是新来的学生吗?我……我很少见到有女生穿这么红的和服。”
“你说,为什么要下雪呢,把奈良所有的好处都掩盖了。”少女答非所问。
“同感,同感,尤其那些庄严庙宇的各色屋顶飞檐,如今成了一片呆板的白色。”
“寺庙里的那些寒牡丹,在冷风中开来已不容易,现在也被涂成了呆板的白色。”
“来学堂的路上,看见可怜的小鹿,蜷缩在母鹿身边,下雪对它们可谓残酷。它们的奔跑跳跃原也是冬日里不多的点缀,现在也屈服于一片呆板的白色。”
“但至少有一个好处,”少女的语调忽然一转,“可以打雪仗!”
山下雅广一惊,眼前白光一闪,脸上一阵疼痛,一个雪团已经趴在了他的眼鼻之间。
“你……”山下雅广哭笑不得。这个顽皮的女生!
少女笑着拿出手巾,替山下雅广擦拭:“我在等,第一个和我打招呼的人,就要吃这个雪团。”
“你们在干什么!”学堂里的“霸主”黑木胜那洪亮粗重的声音响起来。
“没什么,黑木君,我刚才在雪地上滑了一跤,这位……这位女生在帮我清理。
“山下君,你也算高大,但体质太弱,希望你以后下学后,多跟我们在一起锻炼习武,可以有今后报国的资本!”黑木胜抓住一切机会对山下雅广进行武道的熏陶。
山下雅广不置可否,只说了声:“多谢黑木君关心,我会注意的。”
黑木胜走远后,女孩向山下雅广鞠躬:“我叫和炎玉子。”
“山下雅广。”
“我知道。”和炎玉子微笑着。
“知道?”
“年仅十岁时就写得好诗的,在奈良可不多……尤其会写中国诗词的。你也算是远近闻名了,这几年过去,相信你的文诣又大大进步了,有空时希望能欣赏近作。”
“惭愧,我最近不大写诗了,对陶芸开始有了兴趣。”
“做陶器吗?文学和艺术,本就不分家,正好我爱画画,说不定能得到你的指教。”
“好啊,很希望能看到你的画作。”
“这可是你说的。”和炎玉子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琉璃罐。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画着两只小小的萤火虫!萤火虫飞舞在昏暗的背景上,闪着幽光。
“这么小的两只萤火虫,被画得如此传神,可谓天才!”山下雅广自认为对艺术的欣赏颇有品味。
“我才没有这么高的画技呢。这是我母亲画的。她用的是特殊的颜料,到了夜间,还会发光呢。”
“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两只萤火虫,有些淡淡的哀伤。”
“你的确很有灵气。这两只萤火虫,一只是我母亲,一只是我父亲。我父亲去得早,母亲思念得紧,就画了这个。难道不是说,每一只萤火虫,就代表一个灵魂吗?”
自从与和炎玉子相识,每天去上学成为了一种享受。教舍里,抬头就能看见前排那个秀丽的背影;放学后,在教舍一角对艺术的“畅谈”更是将两颗心拉得切近。但今天,一进学堂院门,山下雅广就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气氛。和往常一样,和炎玉子已经到了,在门口等着向他招呼,和他短短谈上两句,但当山下雅广走近她时,却发现她脸色凝重。
“玉子,怎么了?”山下雅广关切地问。
和炎玉子的双眼望着远方的春日山:“原来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山下雅广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几个月,和你在一起,很愉快。”和炎玉子开始盯着山下雅广的眼睛。“你需要多久可以把我忘记。”
“什么话!”山下雅广最怕看别人双眼的,此刻却紧盯着和炎玉子。“只有太阳永不再升起的那天,我才会把你忘记。”
和炎玉子莞尔一笑,抓起了山下雅广的手,一刹那间,山下雅广以为一切都只是和炎玉子又一个调皮的玩笑。
“她是中国人。”黑木胜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她冒充大和人,羞耻!”
山下雅广木然地望着和炎玉子,她看出了他眼神中的震惊和困惑,松开了握他的手。
如果教科书里和报纸上说得是真的,中国是个衰落的分崩中的国度,中国人最适合的是做劳工和小商人;而大和民族是真正具有统治能力和智慧的民族。可是奈良有不少中国人,和炎玉子为什么要隐瞒身份?
这一天里,山下雅广没有怎么听进去上课的内容,不知多少次,目光停留在前排那个秀丽的背影上,那背影罩着一层迷雾。当和炎玉子回眸,她的眼光带着点凄凉。
山下雅广不知道该怎么做,只知道,怎么样也无法将她从眼前抹去,更不要说忘记。
放学后,和炎玉子像是突然消散在了风中。山下雅广隐隐觉得不安,环顾四周,发现有两名学友大步跑向健身馆,脸色似乎有些紧张。他也跟着跑去,手足顿时一阵发冷。
十几个同学围成一圈,当中两个一扳着和炎玉子的胳膊,正将她压向下跪的姿势。
“住手,你们怎么能这样对一女子?”山下雅广高声叫着。
这时他看见了黑木胜,心头一沉。黑木胜冷冷地说:“说谎大概是中国人的特性,我希望能给何小姐一点警告。”
和炎玉子瞪着黑木胜,嘴角有擦破的血痕,血痕上挂着一种山下雅广从未见过的神情,愤怒和野性,仿佛她一旦挣脱,就会和黑木胜拼个你死我活。山下雅广发了阵呆,忽然开口,用汉语问:“你姓何?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中国人?我还会一样做你的朋友。”
和炎玉子也用汉语说:“你听说过何渡边玲子这个名字吗?”
“三年前的东京女大盗,杀海军大臣伊藤将军的何渡边玲子?”
“我的名字叫何玲子,何渡边玲子是我母亲。我的父亲是中国人,二十多年前来日本留学,我母亲是日本人,渡边玲子。我父亲参加了同盟会,后来回国起事,我出生不久,他就被捕被杀。我妈妈后来在海军大臣伊藤府做事,她杀伊藤,是防暴自卫,什么东京女大盗,都是为了给伊藤遮羞编出来的传奇。”
“如果用你的真名上学,会立刻引起官府注意。”山下雅广终于明白何玲子的难处。
黑木胜忽然打断道:“山下君,太过分了!你在说什么话!怎么……”
山下雅广又用日语说:“诸位同学、学长,何小姐有迫不得已的难处,并没有存心欺诈的意思,你们这么多堂堂丈夫,这样群殴一个女孩子,怎么也说不过去呀!”
果然,黑木胜脸色如铁:“山下君,你是我的好朋友,但你不能无视我的决定和我们群体的感受。你再多说一句,和她一样受苦。”
山下雅广胸口一阵憋闷,叫道:“这样也好……”刚一开口,就被一位柔道高明的男生重重地摔在地上。山下雅广心想:我没用,救不了她。
“啊”地一声惨叫,扳在何玲子右肩头的一只手被她低头狠狠咬了一口,何玲子挣脱开了那胳膊,从和服下抽出了一柄雪亮的短剑,很快抵住了左侧拽着她的学生的喉头。
“早料到要有这一天!好在我也不是第一次受这样的礼遇。”何玲子一字一字说着,“从现在起,你们的学长不再是黑木胜,而是我。”
黑木胜沉声道:“原来谣言是对的,你妈妈的确杀过人。”
“你有异议?”何玲子盯着黑木胜。黑木胜看一眼喉头顶着剑尖而龇牙咧嘴的属下,摇了摇头。“请你,黑木君,搀扶起山下君,向他道歉。”
黑木胜依言做了。
“你们都不准动……在我放了他之前,如果有人跑动,我一定会杀他。”何玲子推着那被制的学生,开始前行。山下雅广跟了上去。
走出了很远,健身馆后面没有一个人追出来。何玲子放开了人质,拔足飞奔。山下雅广快步追上,竟觉有些力不从心。
“玲子,原谅我没能……”
何玲子止步,蓦然转身:“山下君,你只给过我欢乐和友爱,有什么需要原谅?”
“玲子,我只希望……”
“希望总是有的,我只是很想知道,你需要多久把我忘记?”
“永远。”
“你不要跟着我了,明天见到我的时候,也要假装不认识……不管什么时候见到我,都要假装不认识。”
“难道那竟然就是两人的最后一面?”关键揉着发涨的太阳穴,起身踱步。安崎佐智子仍盯着那本山下雅广的诗集,抬头说:“当然是这样,你看那短短的几个月里,山下雅广有多少写给玲子或玉子的诗,我们才会对这段纯而又纯的初恋感受得如此生动。可在那首《无别离之离别》后,再没有提何玲子的只字片语。而且,她一旦被识出身份,就有很大可能牵连到她逃亡的母亲,她又怎么可能继续回来上学?”
“有道理,但如果何玲子再没有在山下雅广的生活中出现过,山下雅广又怎么会在七十年后,仍思念如此之深?两人当年毕竟只有十五岁,情窦初开而已,山下雅广后来又有了家小,怎么会极端到买下两个墓穴,和玲子共眠地下?”
安崎佐智子点点头,再次翻动那本诗词全集。翻到一半,叫了声“奇怪”,说:“这本诗集是按照时间顺序列出山下雅广所有诗作,他是位很多产的诗人,每年至少都有数篇诗作,偏偏一九三五年只有一篇,三六年和三七年则一首诗都没有。”
“也许恰好那阵他心情不好,没有创作热情?”
“诗人越心情不好的时候,越要用诗句倾诉。”
“你有什么假设?”
“是不是那个阶段的诗,被山下雅广‘藏’起来了,没有公开。”
关键在沉默中揉着太阳穴。安崎佐智子在沉默中,又翻了一下诗集,忽然紧紧盯着书,入了定一般。关键走上前,安崎佐智子抬起头,盯着他的双眼。
关键低下头去看那诗集,突然浑身一颤。一张图书馆免费可取的空白资料卡片,正嵌在1935年和1938年的诗页之间。卡片上没有字,只有一个大大的问号。“诗诗?!”
安崎佐智子让关键静坐了好一阵,才说:“也许,黄小姐……诗诗,也有我们同样的发现,和疑问。”
关键说:“如果这问号真是诗诗留下的,那么她有可能也已经知道了何玲子的存在。我真够傻,她当然知道了!”关键一拍脑袋,那对萤火虫耳丁下的产品标签上,一串数字,正是759632,何玲子的墓号!“她多半已走到和我们相似的进程。但接下来会怎么做……我没思路了。”
安崎佐智子又说:“山下雅广的夫人二十年前去世,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据山下雄治博士说,他们的感情挺好的……”
“再次说明山下雅广对何玲子的强烈思念和感情,绝不可能仅仅建立在中学里那半年的接触……”
两人忽然几乎同时说了声:“啊!”
“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三七年,山下雅广大致是十八岁到二十岁。”关键略有些激动地说,“假如何玲子在山下雅广步入青年时出现,两人之间的情感就会演变为热恋。”
“热烈到山下雅广要和她葬在一起……”
“墓里葬的真是她吗?何玲子的墓里没有骨灰盒?会不会有些不想公开的……”
安崎佐智子站了起来:“天哪,的认为山下雅广会将一些材料埋在何玲子的墓下?”
“也许被埋的,才是一段真正的爱情,一段很私人的爱情……诗诗将何玲子的墓穴号和萤火虫耳丁放在一起,是不是也在暗示,何玲子的墓下有线索?”
“不要,不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安崎佐智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月光照在并排的两座墓碑上,灰淡惨白。关键站在墓碑前,连打了几个冷战。他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双眼睛注视着他,注视着他将要做的疯狂举动。
何玲子,无论你是谁,你有什么样的身世,请你原谅我的鲁莽。
他从包里取出一把短柄的铁锨,正准备破土,忽听安崎佐智子说:“等等!”
“我已经祷告过,请何女士原谅了。”
“不是阻拦你,是想让你看看,这墓前的花草,有没有些不同?”
关键仔细看了看,“哦”了一声:“真是的,何玲子墓前的花草,有些歪斜不齐。”
“墓园的园艺工,种这样的小花草,一定不会歪七扭八,很可能这些花草被人翻动过,又重新种上,因为不专业,所以会显得参差。”
“你是说,诗诗说不定也和我们有了同样的想法,也来……。”
安崎佐智子柔声说:“是啊,诗诗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关键点点头,不再说一句话,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花草挖了起来。土不断地被挖起,坑越挖越深,越挖越大,直到铁锨忽然遭遇到阻力。
一个封着的皮袋。打开后,里面是和笔记本电脑大小相当的金属盒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盒面是浅浅的镌刻,似乎是山水。安崎佐智子轻轻“啊”了一声,说:“远山、古寺,这是典型的奈良山水。我怎么感觉,这盒子是纯金做的。”
说话间,关键已经打开了盒盖。
首先入眼的,是一只小小精致的玻璃罐。边上是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微黄的宣纸。关键忍不住打开最上面的一笺,闪在电筒光下的又是一首词名《苏幕遮·萤之痛》。
苏幕遮·萤之痛
并枝莲,双宿燕,三载同心、心有千重眷。欲度朝夕拥帐暖,共画蛾眉、绘了平生愿。
怨琴殇,愁笔断,咫尺天涯、何处萤萤散。月映孤窗云过眼,梅子落时、烛泪痕零乱。
“这又是什么意思?”安崎佐智子问道。
关键半晌不语后,轻叹一声:“这恐怕不会是个快乐的故事。”
从第一天起,山下雅广就知道,东京永远不会成为自己的家。
成绩出类拔萃的他,对高等学校的选择几乎是无限的。可他,为什么选了东京帝国大学呢?东京和离奈良不远的京都,两所帝国大学都有日本国顶尖的医学院,不分轩轾。也许,他想证明自己这个“脆弱”的男孩其实也能坚强地适应漂泊的生活。
已经数月,他还是和东京格格不入,当那年东京的第一场雪飘下,他的心情沉入谷底。尤其冬至前的雪天,空中的阴云总是那么低那么厚,和工厂以及民用的煤烟融成灰蒙蒙一体,仿佛将整座城市吞没。
周末无聊,他走到了汤岛天满宫。这神社里的天神,保佑的是善男信女们的学业大成。也许是自己对东京迟缓的适应拖了学业的后腿,他在年级里的成绩勉强保持中游,这是他自小从未尝过的滋味,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在迅速地缩小。他拜过了天神,长叹一声,觉得自己可悲到了要靠祈求神灵帮忙学习的地步。他在神社院中那千姿百态的梅树前徘徊,心想,若是有梅花在雪中盛开,至少还有点鲜活的点缀。
“离梅花开还有两个月呢,看你痴呆呆的样子,就等不及了吗?”少女轻柔的声音。
山下雅广转过身,双眼几个月来头一次有了神采。千言万语,却凝在嘴边。
“你说,为什么要下雪呢,把东京不多的好处都掩盖了。”少女似问似答。
“同感,同感,那诸多本就呆板的建筑楼宇,如今在一片白色恐怖下,更显得无趣。”山下雅广的双腿在微微颤抖。
“最可怜的是旅人游子,错把异乡当故乡,只好在寒风中颤抖,心比手足更觉冷。”
“好在他乡遇故知,手足虽冻,心却澎湃,热到能化雪除冰。也只有此刻才发现,当初背井离乡,不在情理之中,现在看来,是来赴一个大概前世定的缘……”
“又是心血澎湃,又是奔赴前缘,哪像是个医学生的话,你更需要的是冷静,”少女忽然一笑,“我可以帮你!”
山下雅广一惊,眼前白光一闪,脸上一阵疼痛,一阵冰凉,一个雪团已经趴在了他的眼鼻之间。只不过这次,笑依旧挂在眼中,他可以看见,笑意也挂在何玲子的两腮。
“玲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山下雅广一把抱住了何玲子。
何玲子在他肩头靠了一阵,又低头说:“抱歉,当年不辞而别,实在有苦衷。”
山下雅广也意识到自己因忘情的鲁莽,点头致意:“你当时的境况,我了解。据说,你们走的那几天,奈良突然出现了大量兵士。”
“我不告而别,其实后来也受了惩罚的,一边希望你赶快忘了我,一边希望你永远不要忘了我,这感觉很不好受。”何玲子仰起脸,看着已经脱了稚气、更俊朗的山下雅广。
听了这话,山下雅广更是坚信,此番在东京没来由的受煎熬,真的都是命运安排。三年前那段纯纯的感情,原来就是真爱的萌芽。
何玲子说:“所以今天偶然遇见你,就不打算再和你擦肩而过。”
山下雅广看着出落得更清丽出尘的何玲子:“这次,我再不会让你从我身边离开。”
何玲子也笑道:“噢?真的由得了你吗?”忽然,一丝忧郁飘过她的双眼,她泱泱地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其实,你不该离我太近,你会受伤的。”
山下雅广一怔,随即温声道:“即便被你伤……我也喜欢你的短剑。”
何玲子莞尔一笑,虽在初冬,山下雅广的春天却翩然而至。
何玲子在东京文化学院修习西洋油画。山下雅广在繁重的医学院学习之余,终于有了一个他愿意留连之地。两人经常沿着校外的长街漫步,谈着童年和未来。何玲子幼年漂泊,颠沛于中日两地,见识很广,山下雅广则一直倾心于中国古典文化,两人间有无尽的话题。
当何玲子邀山下雅广和母亲渡边玲子会面的时候,山下雅广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知道这一步的意味。
渡边玲子跪坐在台前抚琴的样子,山下雅广一生难忘。那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长发如瀑,面容淡雅,玉箸般的手指在凝柔缓急间和琴弦殷殷对语,仪态和音乐融为一体。
虽然在山下雅广心目中,何玲子是世上最明艳的女子,但他还是惊诧于渡边玲子的容颜。已过中年,渡边玲子仍保持着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美。尤其她的双眼,纯净如水,亮如点漆,似乎还带着孩童的天真。虽然何玲子曾告诉过他,渡边玲子在当年海军大臣府里行刺后受伤,双眼再也无法视物。
寒暄过,渡边玲子静静地听山下雅广对她琴声的赞美,微笑说:“听玲子说你对各类艺术都有浓厚兴趣,如果你愿意,可以让玲子经常带你过来,我教你弹琴……”
山下雅广惊喜地看一眼何玲子,却见她眼带迷惑:“何夫人能赐教,幸何如之。”
“孺子是否可教,从学琴来说,主要是看一双手。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手?”
山下雅广愣了一下,才明白渡边玲子所谓“看手”的意思,将双手伸了过去。渡边玲子掂起了山下雅广细长的双手,轻轻抚摸,直到摸得山下雅广有些不自然起来,她忽然用力一捏,山下雅广痛得轻轻叫出了声。
何玲子叫了声:“妈妈!”渡边玲子放开手,向他颔首:“山下君,请回吧。”
山下雅广顿时觉得仿佛失去了生存的空间,险些就要晕倒。
“妈妈!”何玲子厉声地叫着,显然也震惊地不知该说什么。
“山下君,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渡边玲子却厉声喝问着山下雅广。
山下雅广拂袖而起,拉门而出。
“山下君!”何玲子追到门口,“你等等,好不好?”母女俩的争执声透过屏风和木门,传入山下雅广的耳中。
“我是为了你好,他会让你受苦。”渡边玲子的话音如同冷泉流过寒石。
“妈妈,您难道看不出来,他是我在芸芸众生里能找到的最善良的人……”
“善良,但柔弱,他的人,和他的手一样,骨力不够。你闯祸时,他救不了你。”
“我会对自己负责。难道,您当年遇到麻烦的时候,又有谁能救您?”
“放肆!”
笃笃的木屐声响过,何玲子出现在门口,挂了满脸的泪水。
“玲子,看到你和令堂这样争吵,我心里很不安宁。”山下雅广不知从何安慰。
何玲子静静地站了片刻,忽然冷冷地问:“那你要怎样?”
“我会常来拜访令堂,直到她赞许我们在一起。”山下雅广坚定地说。
“我就知道,不会看错你!”对视了很久,两人忘情地吻在一起。
这对沉浸在爱的洗礼中的恋人并没有看见,渡边玲子已经来到门口,失明的双眼仿佛能看见两人的激情投入。她将目光投向远方,带着一丝忧伤,仿佛遥望到未来的不幸。
热爱在激扬沸腾之中,转眼山下雅广已是三年级的医学生。何玲子也毕业在即,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已经向她下了聘书。
但一个暑气渐消的傍晚,山下雅广又一次见到了何玲子脸上那种凝重的脸色。上回她带出那种凝重神情后,一消失就是三年。“玲子,你这是怎么了?”
何玲子淡淡一笑:“你这家伙,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曾警告过你:你不该离我太近,你会受伤的。还记得中学时的短暂相处吗?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山下雅广的心一沉:“可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些不顺心的事,我一个人担着已足够,可不想再让你为我担心。”何玲子忽然转过身,拢着山下雅广,柔声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和我成为彼此的一部分,我会和你分享我的每一个古怪念头,你到时候不要嫌我烦才好。”她跑开了,消失在暮色中。
当晚,山下雅广辗转反侧。至少,他想清了一个问题:还傻等着干什么?
“嫁给我,玲子。”这短短的一句话,山下雅广在去何玲子家的路上反复练习。玲子会怎么说?她母亲会怎么说?
他忐忑不宁地终于走到了何玲子家,任凭他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应。他又叫了几声,推门而入。
一进门,他就觉出异样,暗暗叫苦:屋里的家俱都还在,但小件的用品,小镜子、小纸灯、小盆景都已经踪影全无,仿佛这里再无人居住。
山下雅广的心一阵阵收紧,尤其当他想起昨晚何玲子的那些话。
何玲子的闺房里,她的物品也已经消失。他忽然停住了身,定定地望向何玲子的书桌。桌上,是只小小的琉璃罐,房中昏暗,罐子里隐约透出星星淡光,那正是当年两人初遇时,何玲子给他看过的那幅小画,渡边玲子的画作,两只在暗处会发光的小萤火虫。
小琉璃罐下押着一份信笺,娟秀的墨水字迹,只有一句话:“忘我需几久?”
关键抱着一堆病历,一声不吭地开始写病史。写着写着,手指间的笔突然飞走了。
“就知道是你。”关键回过身,无可奈何地看着偷袭的欧阳姗。
“好久没见啦。”
关键掐着指头算了算,也就是三天而已。
“不是说我和你,说的是你爸妈和你。他们希望我今晚把你带回家。”
关键一愣,连忙摇头:“不行,今晚我有事儿。”
欧阳姗冷笑一声,问另几名实习生:“他今天要做夜班吗?”
关键被拗不过,只好说了实话:“今晚要和一些朋友吃晚饭,实在走不脱,我会打电话向我爸妈解释的。您们就放心吧。”
“在哪儿吃?”
“浪花屋。银河路上的那家日本料理店。”
“你什么时候学会茹毛饮血了?”
关键站起身,推着欧阳姗的双肩,一口气推到办公室门外,轻声说:“乖姗姗,你也该上班去了,我的事儿,我会认真处理,今晚吃饭,也是和诗诗的案子有关。”
“真的么?”欧阳姗冷冷地看着他。“你和那个美女如此亲密,以为你已经把诗诗忘到九霄云外了呢。”
“你胡说什么!”关键胸口一痛!
“你的那个美女翻译呀,她一定是哈日一族吧,难怪你们要去吃寿司。!”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就是我的翻译而已。”
“你到底在干什么?怎么认识她的?怎么就有这么巧,你想查一个日本人,偏偏就让你找到了一个日本翻译,还那么漂亮。”
“有些事,我现在真的不方便说,等我查清一切后,一字不拉地告诉你,好不好?我也带你去吃寿司,好不好?”关键想起小时候,自己也常常需要这样哄这位小妹妹。
欧阳姗低着头想了想说:“你是不是傻瓜,以为我还是那个一颗糖就能哄笑的小傻妞吗?你不管怎样做,都别忘了你的正事儿。”
是啊,我的使命,就是查出杀害诗诗的凶手。他茫然地望着欧阳姗离去的背影,呆立了一阵,慢慢坐回桌旁。刚提起笔来,忽然门口又传来欧阳姗的声音:“关键,你说了要带我去吃寿司的,不准反悔哦,你们都听见的!” 一天前,安崎佐智子和关键达成一致,将最近的发现告诉山下雄治。包括“掘墓”。
“你们……你们也太极端了!”山下雄治望着办公室里那盆半人多高的四季海棠,沉思了良久,因见两人道歉的诚意,也逐渐和缓了语气:“但我了解……应该说感激你们的初衷,其实,你们部分解除了我心头一大疑问:为什么先父会坚持葬在江京。”
“可是,我们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是江京,而不是他最初遇见何玲子的奈良,或者两人热恋之地东京。”关键想,山下雄治应该是在世最了解山下雅广的人。
“说来惭愧,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我父亲。”山下雄治叹了一声后,双唇抿得紧紧的,表示要闭口不谈。安崎佐智子和关键互视一眼,山下雄治却忽然说:“你们有没有兴趣去参加一个晚餐聚会,就在明天。也许,席间能有人帮助我们解决这个难题。”
“江京至少有三十家日本料理,大多数是连锁店,依我看,只有这‘浪花屋’的寿司和面食最有真正的关西料理风味,价格也公道。”乍一看,车田康介像位精明的生意人,浑圆的脸上一双小而圆的眼睛,透着机灵的光,说起话来有些眉飞色舞。他身边的井上仁就安静了许多,长得有点像年迈后的高仓健,一张国字脸,眉毛浓密,几乎连成了“国”字里最上面的一横。两人都是一口流利的中文,车田康介的普通话里甚至带了京味儿。
车田康介和井上仁都是常驻江京的日本记者,因为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两人是不折不扣的“中国通”。日本一些中小型新闻机构,不像《朝日新闻》、NTV等大头那样财大气粗,由于无力派记者常驻中国,往往会直接从车田康介和井上仁手头“定购”新闻和纪录片。两人都是由学者转为记者,发出的新闻往往有浓烈的个人色彩。也正是两人对中国的热爱,使得日本某些媒体感觉不安,常被扣上“亲华”甚至“媚华”的大帽子。
山下雄治介绍了千叶文香,然后介绍安崎佐智子和关键。听说安崎佐智子是安崎仁济的女儿,两名记者都耸容颔首:“我们和安崎君都有一面之缘,他去得太可惜。”
安崎佐智子鞠躬还礼:“哦,二位原来见过先父。”
车田康介说:“但凡日本文化界的人物来江京,我们都会被告知,只要手头安排得过来,我们都会接待。令尊他……他比较独立,爱静,我们的生活,大概比较喧闹些,所以一起吃过一次饭,后来相邀去卡拉OK,他就拒绝了。”
山下雄治接口说:“先父多次来江京,都是两位的接待,已经成了莫逆好友,在世时,提到二位能对异国文化保持如此热情,本身就是对生命和理性的赤子之爱。”
井上仁说:“中国文化和日本文化,本来就有渊源,要爱上真的不难。”
“浪花屋”餐堂的格局保持的是日式,大堂里只有两张小桌,其余全是木门窗的包间,包间内客人席地而坐。先上的是七碟前菜。
车田康介点头道:“这次请诸位来,一是为大家接风,二来,是因为我们最近知道了一些情况,觉得有必要让诸位知道。”
山下雄治说:“关键先生,井上君和车田君特意嘱咐,要把你带来。”
车田康介站起身,将包间的木门拉开,左右看了看,又将木门拉上。“先问山下博士一句,”车田康介盘膝坐下后说,“你这次到江京来,不是单纯地做学术交流吧。”
山下雄治点头说:“不瞒明眼人,你们一定猜到,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事。”
车田康介说:“山下博士,令尊五年前遇害,失窃的陶艺品共十七件,都是山下老先生最成功的作品。纽约和东京两地艺术品拍卖行的估价师估计,那批陶艺品中,起价最低的也在五十万美元,巅峰之作如《萤火虫相望》,当年就估价在三百万美元之上。”
山下雄治点头说:“先父的律师也有个估价,的确和车田君的估计很接近。”
车田康介丰满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又说:“丢失的都是精品,说明案犯很内行,所以是职业盗窃团伙的可能性很大。警方一直在监视一些嫌疑犯,但一无所获。井上君精通艺术和艺术品交易界的人物,我就请他帮忙,因为艺术品交易界和艺术品盗窃团伙间……怎么说呢,有十分微妙的关系。井上君不愧是顶尖的记者,通过一系列调查,如今对艺术品盗窃团伙,已经有了相当深入的认识。”
井上仁说:“我在艺术品交易界的线索说,最近艺术品盗窃集团十分活跃,都在跃跃欲试,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知道山下博士执着地在查找杀害山下雅广老先生的凶手。如果案情的破解有进展,珍贵陶瓷品也有望重现天日,而在这些艺术品被追回前的‘阴阳界’状态,是有经验的艺术品盗窃者下手的最好时机。”井上仁停了停,“换言之,我怀疑,已经有专业的艺术品大盗来到江京,一旦艺术品露面,就可能会成为他们的猎物。”
山下雄治点头致谢:“多谢两位的信息。”
车田康介说:“我们只是想提醒诸位,发现山下大师的陶艺品后,最安全稳妥的做法是和警方联系。”
山下雄治又谢了一遍,说:“我们也有些事,希望两位的帮助……有时候,我总觉得,你们或许更了解先父。”
车田康介和井上仁连声说“不敢”、“哪里”。山下雄治说:“二位可曾听说过玲子?”两记者互相看看,车田康介说:“山下大师生前,对自己的私事闭口不谈。令尊去世后,我们曾有志于合著一本他的传记,但困难重重,因为资料实在少得可怜。不过,我们仔细读过他的俳句和古体长诗,玲子被多次提及,应该是他少年时期的初恋对象,似乎不久后就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暂时消失了。”山下雄治道:“我们发现了一些新的资料,玲子……何玲子后来又出现了,和先父热恋三年,又分道扬镳。他老人家去世前就在江京买好了墓址,和玲子葬在一起……我想,如果能查出更多关于玲子的情况,或许对先父的死因,有所启示。”
两记者面带困惑,显然不理解二者有什么关联。井上仁说:“好,我们一定尽力而为。不过,相信山下博士也一定知道,令尊和中国的渊源,不止是文化交流。”
“这个我知道,先父年轻时,和绝大多数年轻男子一样,应征入伍,成了关东军的一名军医。”
此话一出,关键和安崎佐智子都轻轻“啊”了一声。两记者脸色也都肃然,车田康介道:“你们年轻人只怕已经不知道,我们的长辈一代,男性中没有参过军的是少数。”
忽然,端坐的关键长身而起,转眼已拉开了木门。因为他隔着木门间的磨花玻璃,隐约看见一个黑影晃过。但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叫声:“有人!”凭着感觉向右侧跑去。走廊到底后只能右转,连接的是大堂。大堂那头的灯光照来,墙上倒映着一个黑影。
那黑影飞快地淡去、消失。关键刚转过走廊,正好有侍应生端来碗汤,两人撞个正着,甲鱼清汤洒了一地。关键连声说着“对不起”,再往前看,根本不见任何可疑人影。
“看到刚才有人跑过去吗?”
“只看到你一个人在跑。”侍应生没好气地说。
关键很快穿过大堂,跑出了店门。天气虽清冷,四周还有不少行人走动。安崎佐智子和车田康介两人随后赶来,关键说:“大概我疑神疑鬼,感觉有人在偷听我们说话。”
安崎佐智子忽然说:“奇怪,井上先生呢?”
井上仁冲出包间,向大堂和店门的方向追了几步,他很熟悉这里的布局,想了想,又转身向反方向追去,希望能包抄到逃跑的人。走廊开始曲折起来,两侧都是包间,这里基本上是个死胡同,只有一个防火安全门。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出。
安全门外,正是“浪花屋”的背面,一条黑暗无光的小巷。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危险就在左近。他还没来得及转身,眼前突然一黑。
黑色的人影,如一片黑云,罩在他身周。他正想叫出声,冰冷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散席后,井上仁说今天不胜酒力,急急打车走了。车田康介连声说着奇怪。待山下雄治和千叶文香也上车走了,关键说:“车田先生,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了。”
车田康介咳了一声,脸色变得凝重,看了一眼安崎佐智子。关键说:“佐智子小姐一直对我帮助很大,我们彼此都很信任,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车田康介点点头:“是我多心了,今晚一直想找和你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告诉你,我的一个最新发现……是关于黄诗怡小姐的。”关键的心跳陡然开始加快。
“原谅我这个人多事,刚才吃饭时我已经说过,我这个人喜欢解疑,黄诗怡小姐被害的事,很让我震惊,就开始了我自己的调查,很不好意思,进展几乎为零,直到昨天,我在一个采访中得知了一件事,相信对你一定有很大的触动……但我不能不告诉你……” “这人自称是江医的一名研究生,名叫方萍,在中西医研究所做课题,说有重要的线索,是和黄诗怡被杀案有关。”陈警官领着巴渝生往问讯室走。
方萍瘦削的脸上似乎始终带着不安,看见两警官走来,嘴唇开始不停地抖动。
“方萍,你不要紧张嘛,慢慢说。”巴渝生殷勤地为方萍泡了杯茶。
方萍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以略平静的语气说:“黄诗怡遇害那天的下午,我不巧撞见了……任教授……抱住了黄诗怡。”
巴渝生和陈警官都面无表情。
“我是偷偷看见的,他们并没有看见我。黄诗怡用力挣脱了,脸色很难看,对任教授厉声说了句什么,就红着脸走开了。”
“就这些了?”陈警官追问了一句。
“就这些。所以听说黄诗怡出事后,我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检举任教授,想想他决不可能做出杀人这样的事……他我的导师,如果他被曝光,在研究所里也就很难立足了,那我又怎么办?”
巴渝生问:“那为什么现在会想到来告诉我们?”
“昨天,有名日本记者找到我,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问我对黄诗怡的案子了解多少……那记者太滑头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张实验室联欢会的照片,指着照片上任教授和黄诗怡亲密的样子,问我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感觉。大概我憋了太久,所以一下没控制住,竟然都告诉他了。”
“方萍,非常感谢你的线索,同时,还想请你帮我们留意一下那个日本学术交流的科学项目,如果听说了什么特殊的发现,请尽早告诉我们。”
方萍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忽然回过头说:“我听说了:一次关键从实验中醒来后说,还有更多的人要死掉。”
任教授,任泉,一个真正“看”着他长大的人,长辈般待他的人,跌下了他心中的神坛。而且跌得那么惨,那么狼狈。
如果那丑陋的一幕真的曾经发生,黄诗怡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是啊,那样将会十分尴尬。任泉和关键,多年的交情;关键和黄诗怡,炽热的爱情。这一笔,在这两份感情上,都将涂上极不自然的颜色。但她不是那种“忍辱”的窝囊个性,也许,正是将这件事告诉了褚文光。褚文光早已是关键和黄诗怡两个人的好朋友。他们两个几乎同时遇害。
离开始实验还有近半个钟头,丰川毅和酒后脸上仍带着淡淡潮红的千叶文香已经在整理实验器具。特租的痛觉检测仪已经运到,今夜又要让在地下通道里接受实验。
关键轻轻走进任泉的办公室,回手关上了门。
“小关键,今晚又要辛苦你了,他们要把重点放在对你的痛觉检测上。”
“没关系的。真正能留下持久印象的疼痛,还是肉体之外的,比如,诗诗的死。”
任泉叹了一声:“我完全可以理解……”
“哦?真的吗?”
任泉显然也觉出关键语气中的异样。“当……当然,你知道,小黄,大多数时间里,就在我这间办公室里上班我至今还会经常感觉,小黄,她……她的身影还在这儿……”
“在这儿,引起一个长辈的邪念?”
“你说什么?!”
“你有勇气做,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关键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控制,双手已经紧紧抓住了任泉的衣领,越收越紧,任泉立时呼吸急促,试图说什么,声音却卡在喉中。
“是你杀了诗诗,是你杀了褚文光,为了你事业和道德上的完美无瑕,对不对?”
这么多天来,关键觉得自己这个游泳健将的优势第一次发挥了出来,可惜,是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不,是对一个凶手,一个心目中的凶手。
任泉倾力挣扎,台上的茶杯落地,脚边的电脑椅倒地。
“关键,你住手!”几名实验小组成员一起冲了进来。丰川毅和菊野勇司一左一右抓住了关键的双臂,硬生生将他拉开。 “关键,你几乎要把任教授勒死了!”安崎佐智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任泉艰难地喘息着,咳嗽连连,脸涨得紫红,老花镜也不知掉到何处。 “关键……我也许做过错事,但我没有杀害无辜的能力!小黄的死,你以为我动于衷吗?我促成山下博士和这些日本朋友到研究所来做实验,是什么初衷,你想过吗?”任泉的声音颤抖。
关键望向窗外的夜色,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安崎佐智子走到他身边,将手轻搭在他的肩膀,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任泉的办公室对着后院的小草坪,远处院墙边那个古怪的小铁台依旧孤零零地立着。关键突然看见一个黑影,伫立在铁台旁。
安崎佐智子也低头看去,只看见那黑影一闪,飞跑向研究所的后院门。关键已经向楼下飞奔。安崎佐智子也跟着跑过后院的草坪,又奔到后院门前。院门锁着,只有关键在门前气愤地踱了两步,一脚踢在门上。
“关键!”安崎佐智子叫了一声,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你不用管我!”
安崎佐智子默默地转身往回走,关键忽然觉得自己粗鲁到了极点,又不知该怎么道歉,只是叫了声:“佐智子!”
关键只好又叫了声:“佐智子!”追上前说:“对不起,我今晚,有点像个疯子。”
“我想,你应该谨慎地下结论。我可以告诉你,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认为,除了你是凶手,没有更好的解释。”
关键觉得有点愤怒:“难怪刚遇见你的时候,你那样忽冷忽热的 ……你当初打扮得和诗诗相像,原来是,想刺激我,让我心存恐惧,对自己的‘罪行’坐卧不宁。”
安崎佐智子转过身,盯着关键:“你都猜出来了,我当初真是这样想的。我到的第一天,就问了实验室里方萍他们,诗诗以前是什么样的穿着,然后刻意买了来,试探你的反应,希望诗诗的形象激发你下意识里的一些东西,在实验中表达出来,证明你有罪。”
“你一定还怀疑我,对不对?是我领你将调查的重点放在了山下雅广的身世上,似乎离查出诗诗被害真相的初衷背道而驰……”关键有些沮丧。
“恰恰相反,我现在越来越感觉,你是在用尽全部精力,查寻真相。诗诗的死、山下雅广的死、诗诗父亲的死,我父亲的死,其间很可能有微妙的关联,还等着我们去梳理。”夜色下,安崎佐智子的双眼坚定而诚挚。
关键点点头,心境开阔了许多:“那么,咱们继续寻找下去。”
安崎佐智子笑道:“当然,我继续做你的翻译。” 方萍一走,巴渝生对陈警官说:“晚饭时我就收到了一份从日本领事馆传真来的线索,那名日本记者车田康介通过日领馆向我们提供了同样的线索,你当时在前面处理公务,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不想方萍这么快就自己来了。”
“这车田康介到底是个什么路道?”
巴渝生向陈警官介绍了车田康介和井上仁。两人的热心和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对历史上日本对中国的不公的愤怒愧疚,使江京文化界和艺术界提起二人,都赞不绝口。车田康介曾说,他们背井离乡在江京常驻,和日本右翼势力唱反调,正是一种“赎罪”的情结。
陈警官走后,巴渝生继续苦思。方萍的到来,提供了新鲜的线索,为巴渝生的理论增加了丰富的背景。杀害黄诗怡和褚文光的正是关键——关键的潜意识,或者说一种神秘的力量,正引导他做那种血腥的残杀。正是因为他本人觉得被受了神秘力量的控制,杀人并非出自本意,所以他会感觉疼痛,和被害者遭到残忍解剖的过程一致的疼痛,做为对自己的一种惩罚。他在尽全力查找凶手,也是出于对潜意识里犯下的罪恶的抗争。
还有关键梦游般的夜夜光顾解剖楼,也许正好是对自己“潜意识”或“受控论”的诠释,但需要精神病专家来诊断。
为什么选择了恋人黄诗怡? “幻觉”中出现在铁架上的是个长发女子。黄诗怡正是位有着一头长发的女孩。另外,以前“它们”出来的时候,他看见的都是亲朋好友的死亡。和他亲近的长发女子,黄诗怡首当其冲。她遭任泉调戏,没有太多理由不告诉关键。这正好加强了关键选定黄诗怡做为目标的决心:玉女般的恋人已经不纯了。
或许是聪明的黄诗怡感觉到了关键的一些异样,甚至和关键亲如手足的褚文光感觉到了关键的异样,两人互相通了气,但还是被关键察觉。所以褚文光被灭口。
读书所在的江医,实习所在的一附院。二者都高居“江京十大鬼地排行榜”,青梅竹马的好友欧阳姗的大作,他不可能没有拜读过。
巴渝生站起来,揉着发胀的双眼:自己会不会又落入了急于寻找一个似乎合理解释的圈套?这是刑侦工作的大忌,冤假错案,十有八九是这样产生的。
就在这时,桌上专案组专设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实验结束后很久,任泉仍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传讯?第一次成为犯罪嫌疑人?接下来呢?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党政处分?第一次的离婚?谁又会相信,做错小小的这么一件事,会有这么多的恶果?就因为我羞辱了那个女孩,已经深埋黄土的女孩。
我却还活着,苟延残喘。我已经活了五十多年,还有多少动力苟延残喘?
不知何时,任泉已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动物实验用的解剖刀,薄如柳叶的锋利刀刃贴在手腕动脉的皮外,微微颤抖。
办公室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关键的手碰到了桌上的鼠标,电脑屏幕被激活了,邮箱里显示出了一封新的信件。
发件人:诸葛胜男!信里只有三个字:华清池!
“华清池?”电话那头的安崎佐智子轻轻念着这个三个字。 “我想起来了,”安崎佐智子轻声叫着,“ ‘江京十大鬼地排行榜’,华清池是其中一个,”
“告诉我,华清池在哪儿,就是你排的十大鬼地中的一个。”
“怎么,这么晚,要洗澡吗?”欧阳姗有些不耐烦了。
“快告诉我,在哪儿?人命关天!”
欧阳姗说:“共和路电影院斜对面,是一个洗蒸汽、桑拿浴的地方……”
关键披上衣服,拨通陈警官给他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巴渝生。关键飞快地将情况大致描述了,巴警官说:“你在华清池门口等我,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刚跨上自行车,关键一头栽倒在地,突如其来的疼痛,在前胸的正中,如利刃穿过。
“它们”开始直接告诉他,死亡正在发生。
黑长的走廊,愤怒的眼神。铁架上的人面目逐渐清晰,一个他熟悉的面容。
关键忍痛爬了起来,又爬上了自行车。在医院门口,他拦到了一辆出租。五分钟后,在剧烈疼痛的陪伴下,到了华清池外。
刚上台阶,他再次摔倒在地上,也许是对疼痛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同时,他发现身边地上,还趴着一个人!借着门口灯光,他看清那是个中年男子,脑后一片黑湿血迹。
分局离这儿远,显然警察还没有赶到。如果死亡就在眼前,怎么能真的等他们来呢!
冲进了华清池的大堂。大堂里没有灯光,右手边是架螺旋楼梯上到二楼,底楼有一道走廊,似乎很深。走廊两边是一个个单间的浴室,紧闭着门,和他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
[ 本帖最后由 くだキの 于 2008-9-13 11:12 编辑 ] 他一步步走向前去。突然,走廊灯亮了,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被陡然亮起的灯光惊动,仰起头,回过身。是任泉!手里捏着一把解剖刀,沾着鲜血的解剖刀。
巴渝生带着两名值班刑警赶到华清池的时候,发现关键和任泉站在长长的走廊里发呆。任泉的手里,握着一把带血的解剖刀。躺在用来发放浴巾的小车上的死者,正是不久前到分局检举任泉的研究生方萍!
她穿着白大衣,仰躺在小车上。
巴渝生立刻封锁了现场,通知了陈警官、市局刑侦处和刑警大队,在现场问了一些基本的问题后,将关键和任泉带回了分局。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将巴渝生的调查无情地打乱。
“实验结束后,我迟迟没有回家,一直在反思,甚至起了自杀的念头。后来,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很古怪的声音。那人对我说,今晚,奇迹会发生在我身上,可以抹去那段丑陋不堪的历史,只要我去一次‘华清池’,一切的恶梦都会被洗去。鬼迷心窍,我居然听信了……”任泉的脸色依旧苍白至极,冷汗屡经擦拭,仍不断从额头冒出。陈警官又问起了他手里那柄解剖刀。“在办公室里,我本来要用它自杀的。接到电话后,我不知道去华清池会不会有危险,就顺手带上了。”
“解剖刀上的血迹怎么解释?”
“我……我不知道,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清,我用刀试探前面……”
巴渝生陷入了沉思中:任泉是这三起凶杀案的变态杀手?还是关键才是始做俑者,此次是嫁祸于任泉,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抑或是凶手另有他人?巴渝生看着“诸葛胜男”的邮件,还是那个Yahoo邮箱,无从查找。
初步的法医鉴定,华清池的看门人受的是脑后击打伤,中度脑震荡,还好生命并无大忧。凶手用的是看门人自己的橡胶警棒,显然对他的规律了如指掌,从身后袭击,然后长驱直入。
有一点很明显,凶手就在一个小圈子人中间。他显然非常清楚任泉调戏黄诗怡的事件。关键打来报警电话时,车田康介和井上仁醉卧“浪花屋”,有饭店的服务员为证。而因为关键在研究所里和任泉厮打,以至于山下雄治所带来的一干人,都知道了此事。所有小组成员都住在旅馆内,很难百分之百排除不在犯罪现场的嫌疑。
巴渝生吩咐助手:“你立刻回处里,和情报资料室合作,查一下中西医研究所那批日本人的背景,要仔细彻底,每个人都要查!”
关键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闭上眼睛,闭上眼,是不是又会预见死亡。
“它们”永远不会错,“它们”说有人要躺在铁架上被凶残地屠杀,就真的有人躺在铁架上被凶残的屠杀;“它们”说死者是女性,一位女性就香销玉殒; “它们”说,身边还有不知多少人要躺在台上,是不是屠杀就要这样继续下去?!
疲惫战胜了汹涌思潮,他终于睡着了。
关键有些麻木了,看着台上白大衣的一角,知道再怎么去猜,也是徒劳。
他只知道,残酷的凶杀不会停止,而凶手,也就在自己身边。
这个台子上的人是谁?一个女人?
远处那另一个台子上,大概也是一具尸体吧。那张脸为何如此熟悉,在哪里见过呢?
镜子里!
枕边被关掉铃声的手机在微微震动,一条短信似乎来得正是时候。恶梦中苏醒。
关键从恶梦里醒来的时候。
他还清晰地记得梦中的细节,为什么说又是一个女人?为什么能看清自己的脸。我是否马上也要被杀?
安崎佐智子发来的短信:“等你休息好,给我打个电话。我怕。”
原来安崎佐智子也有害怕的时候。关键忽然发现,其实自己对这个日本女孩只有浮光掠影的了解。一个京都大学东亚艺术史专业的大学生,精通中文,父亲的不幸,母亲的伤心去国,她本人的坚强,冷静的头脑。其实她也只是朵娇嫩的花儿,只是个羽翼未丰的小鸟。她完全有害怕的理由。
“因为我一觉醒来,发现我也可能是凶手。”安崎佐智子的声音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我是说,我们这些人里……实验小组的这些人里,都有可能是凶手,包括你我,不是吗?知道任教授那件事的,主要就是实验小组里的人。”
“你说,我们下一步该从哪里入手呢?你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有,而且不止一个,只是方萍被害后,我又迷惑了。”
“先说来听听吧。”
“诗诗生前在查山下雅广的身世,所以我们不能放弃这条线索。我想到了山下雅广早年诗歌里经常出现的另一个人。”
“黑木胜?”
“是啊。黑木胜比山下雅广好像只年长一点,如果他还健在,或许能告诉我们一些事,我总有种感觉,那年何玲子第二次不辞而别后,她和山下雅广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好吧,再说说你别的想法。”
“我要回东京。”
安崎佐智子和任教授缺席,所有实验小组成员都经受了警方询问,顺理成章的,今晚没有安排实验。不知不觉已深夜来临。关键从病房走回医院的宿舍楼,不过百米之遥,他却走了很久。他绕到了和一附院紧邻的江医校园,脚步停在了已封存多日的旧解剖楼前。
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关键的手心湿冷,他从病房出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儿拜访这个令他憎恶之地的念头。潜意识带着他的脚步,走到了这里。此刻,他只是恰好清醒过来。
为什么感觉昨天刚来过似的。前些天,莫非自己真的来过这里?在潜意识的驱动下?他隐约听见一些声响,也许,正是他被这声响惊扰,因而苏醒。
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人影和动静。旧解剖楼那高高的水泥门槛,像一道宽阔锋利的铡刀,横在脚下,深凹在楼面内的那扇门,像一个躲在黑暗中的猛兽。
潜意识带我过来,一定有什么要告诉我,或者,我和这旧解剖楼还有些未了的纠葛。或者,只是来垂悼,痛失我的诗诗。
关键推开了门。他这才注意到,楼门已经“解封”,那把大锁已经不在。
进了门,黑暗和剧痛一起迎面袭来。眼中不停晃过黄诗怡被杀的血腥场景,全身继续经历着已经熟识的疼痛。
够了!
关键转身想要退出解剖楼,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双手,紧紧卡住了他的咽喉。一串日文咆哮而出,夹杂着熏人的酒气。听声音,竟像是丰川毅!
丰川毅的双手强劲无比,借着酒力,几乎随时都可以捏断关键的脖颈。“你想干什么!”关键竭力叫着。丰川毅又发出一阵怒吼,关键隐约听出了“佐智子”的名字。
“我不知道佐智子为什么回日本,你有她的手机和Email,你直接问她!”关键奋力掰开丰川毅卡在他喉咙上的手。来丰川毅被推开的一刹那,忽然抬腿,膝盖正顶中关键。关键怒意爆发,一把抓住丰川毅又击打过来的手臂,向后扳去。他仿佛陡生了力道,丰川毅健壮的手臂竟然被关键轻易地扳到背后。关键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自己却没有觉察。
直到一声轻微的“喀”。
关键一凛,手如受了电击般猛然松开。他几乎可以断定,他折断了丰川毅的胳膊!
关键的猜测在第二天实验前就得到了证实。研究所里看见丰川毅,左臂吊着绷带,明显上了夹板。乍一看,丰川毅似乎正在被菊野勇司训斥。
“丰川博士昨晚贪杯,上楼梯时摔了一跤,导致骨折。看来近日不幸连连,中国成语说祸不单行,用在我们实验组,再贴切不过了。”山下雄治解释着。 “但我们要继续实验,去美术馆的四号展厅。我有感觉,好像在和时间比赛,似乎随时都会出现一场大祸事,会使实验全盘崩溃。今天实验,就由我来翻译……佐智子没告诉你她的去向吗?”
“她连你都不通知,又怎么会告诉我这个‘外人’?”
山下雄治转过身道:“出发吧,希望这是个平安的夜晚。”
黑暗中,丰川毅冷冷地看着蹲坐在地上的那个少年,心头却火辣辣烧灼般难受。
在他辉煌的三十年青春岁月中,还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多的羞辱。
为什么人生而不等?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中国小子拥有一份天赋!他甚至有体力上的天赋,如果他选择,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杀人机器。最可气的,是自己心仪的女孩,似乎也被这中国小子的那份天赋所吸引。
她究竟为什么飞回日本?一定只有关键一个人知道。
仅想到此,丰川毅的胸口就要爆裂开来。安崎佐智子,这个上品的女孩,配的,应该是我丰川毅这样的上品人物。这才是真正的“自然选择”!
关键认为自己看见了临死前的山下雅广。他为什么在摇头?
老人痛苦地捂胸倒地。
山下雅广只是在关键面前一晃,就淡去了。关键的思绪却仍在山下雅广之死上萦绕。
山下雅广和何玲子那两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和他最终被害,有什么关联?诗诗离真相有多近了?怎么解释山下雅广的衣服上,那无数黄冠雄的指纹,甚至毛发?显然是搏斗的痕迹,而且是非常激烈的搏斗。可是,山下雅广是被子弹一枪毙命,搏斗是否多余?何况山下雅广年过八旬,黄冠雄健壮魁梧,又是散打高手,不需要一番搏斗才能将老先生制服。
而凶手为什么要先刺黄冠雄一刀,不直接一枪击毙?
说明凶手本意,并非要立刻杀死黄冠雄,留着他干什么?很可能是逼问。直到黄冠雄爬上前抓住了凶手的双脚,凶手才开枪。问什么?黄冠雄知道什么?
催眠中的人,是最脆弱的。
丰川毅看着不远处那个他憎恶的黑影,忽然冒出个他自己都认为可怕的念头:其实这个时候杀关键,这小子将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一片漆黑中,没有人……还是不要自欺欺人了,虽然光线暗淡,几位同事还是能轻易认出自己的举动。
除非,杀人的方式十分隐蔽。
关键的头上和身体上,同时联着至少十个电极。这些电极当然是安全的,但那是在仪器正常运作的情况下,只要稍做手脚……尤其那个最新型的神经传导仪,有两个特殊电极,它们的作用,不但是接受信号,同时也发放极低的电压,只要让那传导仪的外置变压器失活,感谢中国这里坚持使用220V电压,就凭关键此刻的大汗淋漓,未经变压以及快速传导的电流会立刻让这位“天才少年”从天上来,进地狱去。
想到此,丰川毅自己却已一身冷汗:看来人人都有杀人的潜质。
从地下通道返回研究所的时候,关键想的却是,下一个死者会是谁?
刚才的实验中,山下雅广的影像淡去后,他又看见了躺在铁架上的被害者。同时,他又在另一张铁台子上看见了自己的脸。他还没有悲观到认为一切无法挽回。无论是谁,给他了这份“天赋”,终究会对他人有所帮助。
关键没有上楼,就和小组其他成员告别,准备从研究所后门返回医院宿舍。刚出楼门,他就看见夜色中,后院墙边那个孤零零的小铁台旁,蹲着一个黑影。关键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向那个黑影。那黑影忽然警觉地回过头,看见了趋近的关键,立刻起身飞跑。关键也陡然加快脚步,追了上去。不料那黑影身材不高,但灵敏无比,转眼就绕过了小草坪外的一排灌木和一幢小后勤楼,等关键赶到后门口时,早已不见任何人影。
他好奇地推开后门,扫视左右,街道上也是空无一人。
关键回到那铁台子边,只见那如盆状下凹的台面上,黑色的纸灰兀自冒着肉眼已不易辨清的烟。他记起,黄诗怡被杀当天,他也曾看见这台上烧纸的痕迹。 “前晚任教授也说看见过那个黑影,也看见了纸灰。”山下雄治的话里带着隐隐地惧意。
关键头一动:“莫非那黑影每次来烧纸,就预示着又一起死亡?”
关键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表,就知道此刻不管三点四点,一定是凌晨。已经接连几天都是在这个时间被同一个梦惊醒,或者说,被“它们”唤醒。如果被欧阳姗的胡言乱语说中,“它们”真的是魂灵,那么他这阵子该算是被“缠身”了。
其实就算被“鬼缠身”,也不算到了路之尽头,此刻,最令他担心的是随即要发生的死亡。又有一位女子要死去。他深深忧虑。
也许也因此导致了恶梦的频频出现,从而有更多的忧虑。恶梦和忧虑,鸡生蛋,蛋生鸡的哲学问题,也许叫做恶性循环更贴切。
王恒和马修炅今晚都在宿舍里,鼾声起伏。关键索性披衣而起,坐在书桌前发愣:下一个是谁?
他将身边认识的女性逐一想过,每个人似乎都有被害的可能。杀人的凶手,无论是人,还是恶魔,似乎都不需要任何杀人的逻辑。尤其方萍被杀的事,除了拙劣地“嫁祸”给任泉,实在看不出任何意义。
真的是毫无逻辑吗?他或“它”,连做三起如此放肆残忍的血案,居然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来,绝非没有头脑的疯子。他打电话给任泉,发邮件“通知”我,让我们两个在犯罪现场碰头,安排之绝妙,连那个姓巴的警官都说佩服,因此决不是个不按逻辑做事的人。
把现有的线索理一下,至少那些表面上的线索。
关键换了个角度,重新开始思索。
三名死者,男女都有,都是年轻人,都被杀在长长的走廊尽头。三处杀人地点,都是欧阳姗归纳总结的“江京十大鬼地”。
下一处的杀人地点,是否又是“十大鬼地”之一?如果不是鬼地之一,偌大江京,没有人能够预测会发生在哪个角落。而凶手上回之所以会发邮件告知案发地点,显然不想让他的“壮举”默默无闻,也就是说,凶手很可能会沿袭一个模式,比如说,继续在“十大鬼地”中作案。
可是即便确知了下一处案发在“十大鬼地”之一,这“之一”又怎么能锁定?还有七处“鬼地”目前尚“清白”,又是其中的哪一个?总不成盲目地在那七个地方转悠?何况,这七个地方散布在江京各处。
想到此,关键心头一动。
如果凶手,他或“它”,真的按照模式或规律,选择下一场的谋杀地点,那么“十大鬼地”在江京地分布,会不会就是规律之一?
拧开床头台灯,关键扯出一张江京地图,摊在床上,然后按照记忆里的“十大鬼地”,在地图上一一找出,用红色荧光笔画上框。
他先是发现,“十大鬼地”之间的差距虽然有远有近,但大都分布在江京市的西南板块。除此之外,乍一看并无太多规律。为了更方便视图,他又将十个地址的相对位置搬到一张空白的纸上,这才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
鬼地中的华清池、教堂、中西医研究所、一附院和江医解剖楼虽然其间间隔远近不同,但都分布在一条直线上。其余几处“鬼地”却没有这样的布局。关键的心开始跳得厉害,再次查看了原始的地图,果然,江医等那五处几乎分布在笔直的一条线上!线的中点正是研究所。
几乎同时,“它们”在他眼前一晃,头痛陡至。
开始了!?
也许,这时赶去,就已经晚了,但他不愿眼睁睁地看着罪恶在眼前发生。
新的屠杀在哪儿呢?
他用红笔勾出了已经发生过血案的华清池、一附院和江医解剖楼,如果按照作案的顺序,这条直线末端的江医解剖楼第一,其后是紧连着江医的一附院,然后又跳至这条直线的起点华清池,依此规律,下面一个,就该是华清池以北的小天主教堂!
恶魔!
凌晨三点半左右,蔡修女就起床了。上了年纪,醒得早,也不是这个早法。她实在是睡不着了,不如起来晨祷,梳理近来纷乱的心情。她梳洗罢,披上了白色的道袍,从小门走进礼拜堂。
礼拜堂里依旧一片漆黑,她的双眼早已适应了黑暗,不用摸索,径直走到了祭台前,突然双膝跪倒。
她开始努力地祷告,请求上帝指引一条明路。她怎么也想不到,在古稀之年,居然还要如此绝望地寻求引导。为什么突然彷徨?也许是昨天日间,那个叫“大鸟”的孩子突然造访,追问她那些往事,追问她,这小小的教堂,究竟有什么秘密,竟成为了“江京十大鬼地”?十年前那个死在这儿的日本人,和最近的一切凶杀,是否有密切的联系?蔡修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说不定会和“大鸟”这孩子密切相关。
但她不能说。
她知道,这是个莫须有的秘密,换言之,根本称不上什么秘密。
但已经有太多的人为之失去了生命。
当年的约翰神父,守口如瓶,得以全身返回英国。
接替约翰神父的栾修女,就在准备将一些基本资料上报新江京政府的时候,突然暴毙,被诊断为心脏病突发,终年仅42岁。蔡修女知道栾修女一向体健,能让她暴发心脏病猝死的唯一可能,就是恶魔本身钻进了她的心脏。
接替栾修女的郑修女,恪守不泄密的准则,一帆风顺,直到一次酒后不慎向一位多舌的姐妹吐露实情。第二天,多舌姐妹尚未来得及传播那个算不得秘密的秘密,就和郑修女一起永远告别了人世。公安民警在两人的体内发生大量酒精残留,被定为死于酗酒过度,酒精中毒。但蔡修女知道,这都是恶魔的操纵,让郑修女疯狂地自我灌醉——郑修女的确有些贪杯,但因为酒量小,两三盏酒下肚就会胡言乱语,呕吐、昏睡,绝不会无休止地喝下去。
郑修女之后,掌管这小教会的是高修女。那秘密显然还是多少离开了多舌姐妹的嘴,数年后,来了一批叫做“调查组”的人,严令高修女“交待问题”。高修女那些日子里受的压力,蔡修女看在眼里,惊在心中:一个人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顶住这一切?
高修女顶不住,终于准备交待了。那天凌晨,她早早地起来晨祷。蔡修女帮她准备好了纸笔,高修女却再也没有出现——她倒在了祭台下,结束了一生。
后来调查组的人说,高修女大量服毒,畏罪自杀。她畏的什么罪?当然就是她自杀的初衷,让罪名随着她的死亡而被永远沉埋。
这几任执掌教堂的姐妹,没有一个善终,蔡修女旁观者清,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那个秘密。其实她也是很早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之一,只不过性格使然,她的嘴最严,所以高修女死后她一直负责教堂的教务,却从来没有什么闪失。或许,正是因为她不止一次看到恶魔的黑影,所以很明白自己的处境。离说出真相最接近的一次,就是十年前那名日本文物建筑专家安崎仁济的来访。他向蔡修女反复询问教堂的秘密,蔡修女想起那秘密的来历,曾在一刹那间想将那故事和盘托出。现在想起来,幸亏忍住了没说,否则,安崎仁济只会死得更早,而且,死的将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安崎仁济之所以被杀,还是因为他离真相已经切近。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线索,一步步挖出了秘密,就在他将所有发现串连在一起的时候,恶魔终于再没有兴趣旁观下去,于是借那泼皮张超之手,杀了安崎仁济——蔡修女至今仍相信,张超顶多是垂涎安崎仁济身上的那点日元,或者是那块古董价值的金表,抢劫是种可能,但这小子从来没有杀人的胆量。恶魔附在张超身上,张超才会有亡命徒的行径,就像恶魔附在前几任住持身上,导致了那些离奇死亡。
显然,要想一切太平,就不要去触及那秘密。
可是,为什么今天,我变了主意?
是最近那些无比血腥的谋杀吗?虽然没有太多的理由相信它们和本教堂的秘密有任何关联,但蔡修女心中,有种莫名的恐惧——绝非对恶魔的恐惧,而是对两者之间有可能的关联而觉得恐惧。
不但是因为到目前为止的三次血案,都发生在大半个世纪来就一直流传的“鬼地”上,更因为一件她至今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关键的事:那第一名死者,叫黄诗怡的女孩,夏末的一天,也曾来过她的教堂,询问过那个秘密。
也许,是到了该将这个秘密揭示的时候了,向公安谈谈吧,说不定能阻止血案的进一步发生,挽回更多的生命。即便代价可能是自己失去生命。
此时,蔡修女虔诚地祷告着,请上帝原谅她多年来的懦弱和名利心的侵蚀——患得患失的心态,使她成为恶魔的奴隶,保守着那个秘密。
祷告后呢?也许就是自己的归宿。如果恶魔要兑现它半个世纪前的警告,也只好随它去吧。耶稣当年受什么样的苦?她的牺牲,只要有所值,也是功德。
正祷告着,那扇半开着的教堂侧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蔡修女心一沉: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在黑暗中处得久了,她的老眼早已适应,此刻逐渐看清那黑影,心头沉得更厉害:“原来真的是他!”
关键推开教堂的边门,原以为会看到触目惊心的一幕,但谢天谢地,老修女仍健在,只不过有些古怪地跪在黑暗中祷告。
大概最触目惊心的部分,就是蔡修女身上那一袭白色教袍——这白袍,和“它们”显示出那未来受害者身下的白大衣,乍一看何其相像。
“你又来干什么?!”蔡修女厉声喝斥着,“快走,这里的门,这里的墙,不是你翻来爬去的游乐场!”
“我……我担心您有生命危险。”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关键抹去额头冷汗。
(屠杀真的已经开始?在哪儿?)
他连忙又拨通了专案组的电话,接电话的又是巴渝生。
”什么?没事儿?我马上就要到了,见面再说。”巴渝生的声音里倒并没有不快,公事公办的调调。
(在哪儿?)关键几乎可以肯定凶杀的发生,同时又多么希望事实证明他的错误。怎么解释那几乎已经清晰可辨的女子的脸,虽然他不认为自己认识这名正遭杀戮的女子。这又不符合规律了,他一直以为,被害的,都是他认识的人。
他至少认识那双眼睛,悲愤的,怨毒的。
也许,所有无辜受害的人,都有着同样的眼神。
他呆立了半分钟,转身向教堂的铁栏门走去。
“你叫关键?”蔡修女忽然问。
关键应了一声,疑惑地又转过身。
“这是封给你的信,不知为什么会放在我的信箱里。好像有人知道你要来。”蔡修女从袍袖中取出一个牛皮信封。
关键觉得浑身的血骤然涌入脑中:来了,恶魔的留言,死亡的语气。
祭台前的灯被拉亮。信封上是打印的“致:关键”三个字。信封里的纸上,是张打印的简图,和关键片刻前画的那张“江京十大鬼地”分布图如出一辙。只是在这教堂的位置上,打着两行小字:
“你找对了地方,却找错了方向。”
这是什么意思?找错了方向?
从医院宿舍到教堂,基本上是往(西)北,“方向错了”,莫非自己该向南?
向南,除了黄诗怡被害的江医解剖楼,就只有一个鬼地:竹篮桥!
“什么?竹篮桥?”巴渝生在手机那头迟疑了一下,“不管在哪儿,你先在教堂等着我,我们先确保蔡修女的安全,我会尽快通知竹篮桥派出所……喂,你还在吗?”
手机里传来一阵摩托车引擎的轰鸣。
沿着银鳍河飞驰,离竹篮桥不远的时候,关键就看见桥头的警灯闪烁。他知道通江区公安分局或者竹篮桥派出所的民警一定已经接到了巴渝生的通知,不知道是否已经发现了尸体——他全身的疼痛在路上达到顶点,他甚至被迫停下车,在路边捂着头蹲了很久。此刻疼痛已逐渐退下,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他关了引擎,犹豫了一番:如果凶杀已经过去,也许,自己该彻底淡出现场,让公安局进行第一手侦破。
可是,他还是不能完全理解,竹篮桥就是一座桥,露天,没有黑而长的走廊,即便有人被杀,也不会像以前三起凶杀案那样的剖尸,因为即便凌晨,偶尔也会有车辆和人迹,在桥上用那样的作案方式,无异自我暴露。
这样的想法立刻被否定,他的心又开始狂跳。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黑影,钻到了桥下! 原来竹篮桥本是座经典的石拱古桥,过去一直不允许机动车辆往来。这些年来,由于它连接着江京的主要路段,其地理位置对运输和交通至关重要,不可能再禁止机动车通行,市政府只好在古竹篮桥的边上建了座新竹篮桥,这样可以将道路扩建的工程减少到极限,整体美观上有破坏,但至少保护了文物建筑,又发达了交通。新竹篮桥的主要功能是承载交通,所以采用稳固的双层结构,下层并非用来通车,只是提供更大的受力面。也因而形成了一个类似夹层的空间。
那黑影正是钻进了那个桥下的夹层。
杀人的好场所。
关键驱车赶到桥的侧面,匆匆停下摩托,飞奔向桥边。
可他又犹豫了,如果“它们”给自己带来的剧痛感是准确的,这么急着冲进去又有多少意义?不如向警察们解释清楚。
这时,“它们”又出现了,仿佛在告诉他,他的思路永远会慢半拍。
他又看见了铁架上的白衣女子!面目也越来越清晰。
也许,这次来的还不算太晚,也许,还有生命可以被救回。
他知道,这时分秒必争,如果再和警察们解释,会耽误最关键的时间。于是他扬声叫:“桥下,到桥下!”然后,飞快地爬进了桥下夹层。
桥下层的空气里,夹杂着霉味、腐烂味、排泄物味、鱼腥味,令人作呕。关键举着手电,飞快向前走,忽然觉得胸口一痛,知道凶杀开始了。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手电光所照到的,却是凶杀的结束。
黑暗中,一个架子上横陈着一具被彻底剖开的尸体,看得出,是名年轻女子,身下,是件白大衣。“它们”永远不会错。
(天哪,她会是谁?)关键不愿去联想。
他战抖着走到架子面前,女子的额部被锯裂开,面目已经难以辨认,但他基本可以断定,不是自己熟知的人。
他忽然感觉前面有人在跑,忙将手电照去。光线微弱,但似乎能看出正是刚才钻进来的那人。他甚至觉得那背影见过不止一次。
在哪里见过?
关键叫着:“站住!”追了过去。
那人又跑了几步,前面手电光闪耀,一定是有警察从桥的另一侧追下来。那人跑到墙角,突然蹲身,拉起了地上的一块水泥板,钻了下去。
关键随即赶到,掀开的水泥板下,是平静的银鳍河,溅起了一丛水花。
将关键按住的刑警,臂力惊人,双手如铁钳,将关键的肩头捏得生疼,但和此刻“它们”对关键的折磨相比,黯然失色。
熟悉的剧痛,爬过一根根肋骨,已经在腹部蔓延。
你们想要什么?
关键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念头,竟觉得也许从那洞里跳下河,会是此刻的最佳选择。
死亡刚刚发生。死亡还在继续!
“放开他!”传来巴渝生的声音,“关键,你怎么知道是这里?”
“我正好看到刚才那个人……”
“通江分局的警力已经在沿河搜索,这次,你的‘目击’似乎不完全准确。”
你找对了地方,却找错了方向。
你找对了地方!
“我的‘目击’很准确,”关键忍痛说,泪水忽然涌了出来,“但我们总是慢了半拍。晚了,晚了……”
巴渝生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看过关键递过来的那张纸,喉结艰难地动了一下,他拿起对讲机,叫了两声“小沈”,又哑声对着手机道:“老陈,请你立刻赶到圣母堂!蔡修女,和小沈……有危险!”
巴渝生在一步步地排除关键的嫌疑。
竹篮桥下的死者携带着身份证,警方很快查清,她是一名打工妹,严慧英,24岁,陕西人,在南郊的“陕北一条龙”的餐馆做活。今天凌晨,严慧英像往常一样,最早到了餐馆,开始准备做包子,同事陆续赶到的时候,却发现厨房后门大敞着,厨房内灯火通明,灶台上家什已经摆起,唯独不见严慧英的影子。
为什么,这次作案的对象是名和关键毫无关联的打工妹?
难道凶手只是个无聊的杀人狂?
案犯在竹篮桥下解剖杀害了严慧英后,将警力吸引到南郊,又赶到圣母堂,偷袭击昏了受巴渝生安排、守在蔡修女身边的民警小沈,又将蔡修女残酷地杀害。
关键比警方迟了十几分钟赶到竹篮桥现场,这段时间,要如此残忍地杀害蔡修女,非得是个解剖的快手才行。关键身上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如果他真是凶手,那也是个极具经验和天分的恶魔。
他这才意识到先入为主的可怕,同时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是不是因为这可恶的先入为主,错过了其它的线索?可是,哪儿还有更多的线索呢?诸多现场,脚印、指纹,都是关键的、任泉的、还是关键的。如果关键不是凶手,那么真正的案犯,来去无影踪,简直就是个幽灵。
幽灵?!
同样类似幽灵的案犯,正是五年前的山下雅广劫杀案。也许,是到了将这两起大案认真串联起来的时候了。好在这几年来,对山下雅广案的资料收集一直未曾中断,今天还看了份日本警方的报告,艺术品走私团伙近期颇有些活动,疑为山下雄治一行的来华,为找回价值百万的失窃陶艺品带来了希望。
“小巴,不要那么沮丧,你已经尽了一切力……我现在几乎要被你说服,这些案子大概都不是人干的。”
“我在自我检讨,有没有什么疏忽。”巴渝生仍低着头。
“我们的人手有限,总不可能一天24小时盯着关键。”
“不是说关键,我想,你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
“可是,他身上的疑点还是很多,比如,他为什么至今还深更半夜地去解剖楼?上回还折断了那个日本小子的胳膊,那日本小子个儿头比他还大,他得有多大的力气?还有,从时间上判断,关键作案的可能性并不能完全排除。”
巴渝生终于抬起头,感激地看着陈警官:“老陈,我知道你在安慰我……有什么新发现吗?”
陈警官觉得越来越喜欢这个聪明又有些执拗的小伙子了,说:“根据咱们最初的计划,迅速调查的结果,现在重点放在严慧英的男友刘石材身上。”
“他可能是那个逃离现场跳河的人?”
“很有可能。刘石材和死者是老乡,恋爱已经有两年。和刘石材一起租房住的民工说,刘石材昨晚彻夜未归……而且他经常夜间活动。”
“系统检索的结果?”
陈警官瞟了巴渝生一眼:“你小子,整夜整夜不睡,脑子居然还能转得这么快。我让小杨做了全江京的犯罪记录检索,他的确有过两次盗窃行为,一次是建材,一次是汽油。”
巴渝生想了想,慢慢摇头。
陈警官说:“我知道,他不符合解剖杀人犯的特征,不具备解剖的技能,等等,但他很可能掌握一些线索,严慧英被杀,相信也不会是随机事件。”
巴渝生又沉默了片刻,说:“不知怎么,我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会不会,凶手杀人,其目的不在杀害那些受害者,而是杀给‘别人’看的。比如,杀黄诗怡和褚文光,是杀给关键看的;杀方萍,是杀给任泉看的;而杀严慧英,是杀给……也许就是杀给那个刘石材看的……这可能只是个很表面肤浅的推论,黄诗怡和褚文光被害的现场,我们发现了关键;方萍被害的现场,我们发现了任泉;方萍被害的现场,很可能出现过那个刘石材。只不过,所有的现场,都有关键的存在……因为他有那种特异功能。”
“有趣的是,关键的‘预测’每次都准了。这家伙真有特异功能?看来,我得申请调到你们‘特高科’去了。”
“特异现象和高科技侦破科。”巴渝生纠正道,“那个关键应该还是我们调查的重点——这几起大案显然出自同一凶手,尤其从前三名死者的身份看,显然都和关键有关。我想和他谈谈,至少,我想看看他对目击这一系列残忍的凶杀的承受怎样。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自黄诗怡被害后,关键又一次觉得,世界在他身边崩塌。
我可以看见死亡,却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悲剧!
合上眼,就是一具人体、一具未来的尸体,横在一张铁架上。他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它们”的新鲜出现,还是已深深烙在大脑皮层的图像。
这似乎也不再重要,浴血的凶杀,解剖刀下的生命消逝,还会发生,和自己相熟的人,不识的人。我已经成了什么了?目击死亡的集大成者?痛苦承受的集大成者?我不是耶稣!
心力交瘁,关键却无法安枕,靠在床头,闭着双眼发呆。他无法不又想起黄诗怡,想起褚文光,想起已经逝去和即将逝去的生命。用“沮丧”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一不够力度,二不够准确。他甚至觉得,也许自己的逝去,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为什么总在这种时候,才会体会到自己这名字的可悲意味?
怎么会有如此低落的情绪?短短两个月,接连目睹五起和自己多少都有关联的血腥至极的谋杀,如果还能保持轻松的心情,不是没心没肺,就是另一种精神症状。
这样低落的情绪,算不算是一种心理问题?精神病症状?抑郁症?
想到气闷处,关键真想起身,嘶吼一通,将卧室里的东西大扔大砸一通,放声大哭一通。
偏偏这时,卧室门又被推开了。
“妈,我跟你说多少遍了,我没事儿的,就是想好好休息一下,自己静一会儿。”关键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在床上动弹。
“不怕你妈生气,你倒是睁眼看看,有这么青春美女的妈咪吗?”原来是欧阳姗到了。
关键睁开眼,看着欧阳姗怯生生地走到床头,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想赶你走。只是觉得特别气闷,心里烦躁急了。”
欧阳姗说:“我当然知道,所以来陪陪你。你继续闭着眼休息吧,就当我不在好了。如果你突然想说话、想大骂、甚至想哭,至少有个听众。”
关键心头猛地一暖,忽然觉得自己虽然痛失黄诗怡,却从而领悟到另一份真情。也许,自己对命运的抱怨,太过匆忙。
“谢谢你,姗姗,这段日子,如果没有你的关心,我真不知道会不会早就崩溃了。”关键目光灼热,感激地看着欧阳姗。
“总算等到了你一句甜蜜蜜的。我一直以为,你哄我的那些我爱听的话,在幼儿园里就讲完了……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我知道,你去和日本人一起做实验,就是想查出杀害诗诗的凶手,为此受了那么多苦……”
“还害死了那么多人。”
“你真会瞎说,以前整天自吹自己逻辑如何了得,比柯南和柯南道尔都如何如何,今天却这样毫无根据地自责,我不再和你说话了。”
关键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他拉起欧阳姗的手说:“姗姗,别忘了,我是在发泄,不讲逻辑的。还是要谢谢你。”
欧阳姗望着关键的双眼:“你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欧阳医生诊断为,缺乏睡眠,你还是闭眼休息一下吧,我就在你边上看小说,好不好?”
关键微笑点头,又闭上了双眼。远未进入梦乡的时候,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
欧阳姗将床头柜上的手机递给关键:“拨号者不详。”
关键接听之下,脸色微变:“佐智子?你……你在哪里?”
欧阳姗大大的眼睛翻了翻,起身作势要走,被关键一把拉住,示意她不必回避。欧阳姗故意用食指堵住耳朵,看着关键无可奈何尴尬的样子,诡诡地一笑。
“我还在日本。刚收到丰川毅的email,知道了蔡修女和另一个女孩被杀的事,我虽然隔了这么远,却觉得毛骨悚然。我母亲也哭得很伤心,这些年来,她和蔡修女,已经成了好朋友……我又立刻想到,你是否能经得起这样屡次的打击。”
“谢谢你的关心,我……还好,好在有家人和朋友在身边……还有你们的关心……山下博士和千叶博士也打电话来致意过。”关键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身边欧阳姗的脸色就变了七八回。
“我们可能还需要两天,奈良这边有些新的发现,我和妈妈的一些假设似乎有了些根据。”
“奈良?我记得你说起过,是你父亲的老家?”
“也是我爷爷的老家。我们还有一处房产在奈良,也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我们有时候在那里度寒暑二假。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更是经常回去。”
“你不介意……告诉我你们的发现吗?”
“我用email传一张照片给你,你手头有电脑吗?”
数秒后,一张图片出现在关键的邮箱里。那是张黑白旧照片的扫描件,上面是三名戎装青年的合影。
安崎佐智子解释说:“这两天,我们一直在这旧屋的阁楼和储藏室里仔细翻找,从我爸爸的遗物找到我爷爷的遗物。这张照片埋在我爷爷的遗物中,我认出来……你也大致能认出来吧,其中那个个子最高的人,就是山下雅广。戴眼镜的那个,是我爷爷。剩下那个个头最矮的,我母亲说,就是山下雅广如兄长般的学长好友黑木胜。”
“这么说来,你爷爷、山下雅广,和黑木胜,都是好朋友。”
“同乡之谊,加上同学之谊,后来,很可能又是战友……侵华的战友。”
“可是,这对我们在查的案子有什么帮助?”
安崎佐智子顿了顿,电话里可以听出她用日语和她母亲说了几句什么,又对关键道:“我父亲这个人,性格有些孤僻,在世时虽然很爱我母亲,但似乎心里有个秘密,从没有和任何人分享。直到他骤然离世,我母亲有了一种感觉,觉得他的不幸,说不定和那份秘密有关……”
关键心头一动:就像黄诗怡的被害,也和她的秘密调查有关。
“后来我母亲到了江京,这几年来,我父亲在中国旅行过的地方,我母亲都走遍了,采访了很多人,除了知道我父亲的确是专心致力于他的建筑考古工作,没有得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更不知道是否能和山下雅广被杀的案子联系在一起。直到上回我们在浪花屋,听两位记者说起山下雅广曾做过军医,我回去告诉母亲后,她才忽然想起,以前曾听我父亲说起过,我爷爷安崎宗光,也是侵华日军中的一名军医,战死在中国,但家里一直没有收到军方给的具体消息,比如死亡的具体地点,具体时间,哪场战役,等等,更不用说收到尸骨或者骨灰。所以我母亲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假设,会不会,我父亲一直瞒着家人的秘密,就是要寻找爷爷真实的死因死地?
“我和母亲回到日本后,先到能够涉及的档案馆和图书馆去查找资料,果然,除了表明我爷爷安崎宗光1939年入伍,成为关东军中尉军医、1945年‘殉国’,没有任何关于如何‘殉国’的说明。比较可疑的是,他刚入伍的时候,有档案表明他在东北的哈尔滨,而1941年起,他被晋升为中佐后调任,但调任到何处,却没有任何记载。”
“江京?!”关键脱口而出。
“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猜吗?”安崎佐智子语调中毫无惊讶,显然也有同样的推测。
“如果你父亲去世前的中国之行,真的如你们所假设,是来寻访你爷爷当年侵华的足迹——我认为你们的假设很可能成立,尤其考虑到你父亲选择的职业,对文物、考古、历史的兴趣——那么他被害前和山下雅广的联系,那封奇怪的email,说‘找到了’,从江京发出的消息,是不是可以说,他找到了证据,你爷爷后来被调任,就是被调到了沦陷的江京。甚至,你爷爷的‘殉国’,也是在江京!”
“我们的确也是这样想的。同时想,我父亲‘找到’的,只怕不仅仅是江京这城市,说不定还有更具体的地点,才会这么兴奋。那么究竟是哪儿呢?父亲被害在天主教堂,山下雅广也多次访问天主教堂,为什么?我母亲听蔡修女说过,那个小天主教堂有百年历史,即便在四十年代江京沦陷时也正常运行,照理不该和日本军队有什么瓜葛。所以只有知道了当年日本军队在江京的营地,才有可能找到更多线索。”
关键觉得脑子里有点乱:“可是,即便查到了这些,似乎和诗诗的死,还有那一连串杀人案件,并没有关联。”
“其实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我本人太执着于调查我父亲的真实死因、或者秘密,钻到了死巷,但再一想,我们已经证实,诗诗临死前,在调查山下雅广,我们对山下雅广的调查,也几乎到了穷途末路,而我爷爷和山下雅广同为战友,似乎正是一条柳暗花明的线索,将我父亲的死和山下雅广的死连在了一起。如果你还相信诗诗的死,以及之后这些无辜者的被害,都和山下雅广一案有关,那么我父亲的死,说不定也是其中的一环。”
“你是说,你至今认为你父亲的死并非一起随机的抢劫杀人事件。”
“就像山下雅广的死,也远非一起简单的艺术品抢劫杀人事件。” 关键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那张黑白照片出了会儿神:“黑木胜呢?你们了解了多少黑木胜的情况?”
“他二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关键沉默了,脑中还是乱乱的,听着安崎佐智子继续说:“我们查到了黑木胜的从军经历,他一直在关东军军医部担任军医,官至大佐,日本战败后,他回日本,开了个制药公司,黑木制药,生意做得很大,我们也是这次调查后才将黑木制药和黑木联系在一起。可惜二十多年前,黑木胜最疼爱的幼子因为抑郁症自杀,黑木胜伤心之下,竟也一病不起,不多久就去世了。”
“我现在有些迷惑了,不知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安崎佐智子:“其实我也不知道,只觉得。。。。确如你所说,线索扯得比较远,可是,我又觉得,这是我们唯一的思路,也就是诗诗、山下雅广、和我父亲的死,以及近期所有的解剖杀人案,都是关联的。”
“你父亲和蔡修女,都被杀在教堂;山下雅广生前,也多次光顾那教堂,是不是要把重点放在那儿?”
“这几年里,我母亲一直都把重点放在那儿。”安崎佐智子话里意味明显,重点放在教堂未必有所收获。
“要不,我去和那两位日本记者聊聊,看他们是否知道日本侵华时江京的情况,如果他们不知道,我们可以设法找到江京的历史学家。。。。。”
合上手机,关键才发现欧阳姗已经远远走开,她回过头幽幽地说:“看来,我真的出局了,你们说的,虽然不是日语,我却一句都听不懂。”
车田康介和井上仁真的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关键给车田康介打电话的时候,两个人正在一起喝茶。关键问起两人是否熟知江京沦陷时期的情况,可以听见井上仁在背景里说:“这是日本的污点,两个国家的悲剧,我们作为江京的新市民,应该有更多的研究。”
车田康介说:“我替你翻译一下井上君话里的意思,就是我们两个略知一二,比平常人知道得多,比专家知道得少。有待努力,有待提高。”
“我知道,江京沦陷后,进入江京的日军营部在什么地方。”
“竹篮桥!”电话里,车田康介和井上仁几乎异口同声。
关键心想,难怪竹篮桥成为“江京十大鬼地之一”。
车田康介又说:江京因为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成为日本侵华部队华中派遣军的重要基地,在江京的营部总部固然是在竹蓝桥,江京市内还有些小营部,具体我们也不大清楚。。。。。对了,这些情况无非机密,江京图书馆里一定有相关资料。“
关键想了想,又问:“据你们对山下雅广先生的研究了解,他会不会曾经在江京服役?”
“哦?“车田康介的语调里满带惊讶。”山下雅广当年入伍的是关东军,应该在东北一带,一九四三年退伍时也是关东军,没有听说他中途转入华中派遣军呀?”
“哦?”这回轮到关键惊讶了。“你是说,山下雅广在日本战败前,也就是一九四五年之前,就退伍了?这在当时全民皆兵的日本,在战风很盛的日军中,常见吗?”
“看来你对战时的日本还有所了解。”车田康介显然没有意识到,为了调查这几起跨越十年、看似不关联的案子,关键恶补了一阵与日本相关的知识。“这种情况不觉,但无非绝无仅有。当时,有这么几类人退伍,一是因为战争成了病残的伤员;一是精神上经受不起打击的战士;还有逐渐认识到战争的罪恶,认识到日军是不义之师,或者受到左翼、包括日本共产党影响的士兵。其实,这的确是山下雅广留给我们后人的一个疑点,他的服役报告里没有显示任何伤残和精神的问题,从战后他的表现看,他显然也不属于第三类的左翼人士。确切地说,他总是离政治远远地,使他倾心的,只有文学和艺术。”
井上仁大概抢过了电话,补充说:“说到日本的左翼人士,我突然想起来,以前在江京图书馆日文馆里,看到过一本日文的书,好像书名就是《华中派遣军在江京》,是一位侵华日军华中派遣军的少佐军官所著,他后来就成为了左翼人士,一直在反战和反思的第一线,写的这份类似回忆的报告,历数了日军在江京的暴行,包括竹蓝桥大屠杀、火烧太子陵等著名劣迹。如果你需要翻译,我和车田君愿马首是瞻。” 巴渝生有种感觉,关键的特异功能将为破案提供宝贵的线索。他还了解到,关键正在自行调查黄诗怡案和五年前山下雅广被杀案的联系,甚至还包括十年前一名日本学者安崎仁济被杀的案子。
另一个巴渝生已经在着手的调查(目前还很难说是线索),就是山下雄治这一行日本科研小组的来历。山下雄治、千叶文香和丰川毅是有据可查的医生和科学家,菊野勇司和安崎佐智子的背景几乎一片空白。唯一比较明确的,是安崎佐智子正是十年前在江京被杀的博物考古学家安崎仁济的女儿,她的母亲三年前来华,在江京大学日语专业做外教。引人注目的,是安崎仁济生前,在学术界有明显的极右翼立场。但这说明了什么?
还有黄冠雄,他的“鬼魂”真的和关键对话了吗?为何关键的感觉如此精确?五年前陶艺品劫杀案的现场,黄冠雄的确在临死前爬动过,身下是一道血迹。为什么黄冠雄的“鬼魂”要去抓关键的双脚?或许,黄冠雄的“鬼魂”想说的,是凶手的双脚。
想到此,他立刻拨通了市局刑事科研所的电话,请他们分析一下山下雅广案中的一个DNA样品。
放下电话,巴渝生来到临时摆放和案件相关物品的取证室,目光首先落在了一堆蔡修女的遗物上。
已经连续两个晚上,噩梦中,铁床上,是我即将赴死。
科研小组出发前往美术馆的时候,关键才意识到,今天是难得的一次,所有科研小组成员都在场。安崎佐智子终于从日本返回。她不告而别,山下雄治和菊野勇司自然十分气恼,实验前,将她训斥了足足一个小时。
经过通往美术馆的地道时,关键依旧隐忍着咬啮全身的疼痛。安崎佐智子搀扶着他,轻声说:“希望这实验快些结束。”关键心头一动,竟不希望这折磨人的实验尽快结束。
其实在四号展厅的实验是最波澜不惊的,没有看见“它们”。只有自己的思绪。很自然的,关键连上了前一次实验时的思绪。为什么,山下雅广的衣服上有黄冠雄的指纹?
黄冠雄,一个散打高手,撂倒八旬开外的山下雅广,易如反掌。更何况,山下雅广被一枪致命,根本没有扭打的必要。
哪来的大量的指纹和毛发?一个大胆的假设闪电般掠过关键的大脑,有没有一种可能,黄冠雄穿过山下雅广的衣服?不是一点点的荒唐。黄冠雄为什么要穿山下雅广的衣服?关键随即意识到这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但这个大胆假设的合理性需要时间来思考。
实验结束后,一行人又从地道返回研究所。从走廊经过研究所大楼的后门口时,关键下意识地又向楼外望去,只见夜色中,那个黑影又出现在后院墙下的铁台边。
关键正待冲出,却被安崎佐智子紧紧拽住:“还是让我试试吧。”
安崎佐智子慢慢走向那黑影。那黑影显然已看见了安崎佐智子,却没有移动脚步!
忽然,那黑影忽然叫了一声什么,安崎佐智子应了一声。那黑影向前走了几步,似乎又犹豫了,停顿了一下,又开始缓缓后退。终于,黑影又跑了起来。
安崎佐智子也跟着跑了起来。关键从门后跑出,跟了上去。黑影消失在后院门附近。
安崎佐智子朗声道:“你不要怕,他就是黄小姐的男朋友……黄小姐,她已经去世了,是被人害死的,你知道什么,请一定告诉我们。”刚才那人叫的就是诗诗的名字?
“她……她……她死了?”一个声音,竟响在两人身后。
两人转过身,那个黑影又出现了,就在不远处。那人呆呆地站着,身体微微颤抖。
关键问道:“你前几次逃脱,都是爬上了这棵树?”三人的附近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无花果树。那人点头说:“我叫刘石材,黄小姐约我在那边见面,我咋等都等不来。”
关键这时终于看清,这个刘石材中等个子,肩膀很宽,但脸盘尖削,面色黧黑。关键问:“她约你,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会认识她?”
刘石材又看了一眼安崎佐智子,点了点头:“你们俩像,我有几次差点儿认错。”他再次抬头,警惕地打量关键,又看一眼安崎佐智子,说:“这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我的老天,她咋会遇到那么倒霉的事呢?别是因为我要她帮着打听的事儿吧?说来话长,我从老家出来,最初在西安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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