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续集《斯佳丽》
作者:亚历山德拉·里普利尚逸文译
第一部 迷失在黑暗中
第一章
快了!等这一切结束,我就可以回塔拉庄园了。
在玫兰妮·韦尔克斯的葬礼上,斯佳丽·奥哈拉·汉密顿·肯尼迪·巴特勒独自伫立在离其他送丧人几步远的地方。天空正飘着细雨,身着黑色丧服的男女撑着一把把黑伞,伞下的人相互偎依,女人都在抽泣,分担彼此的忧伤。
斯佳丽一个人撑着伞,没有人与她分担忧伤。雨丝夹带冷风,汇聚成一股刺人寒流吹进伞底直灌背脊,但她浑然不觉。失落的重创已然麻痹了她的神经,夺走了她的知觉。等承受得住苦痛的时候再哀伤吧!
把所有的痛苦、感情与思绪暂搁一旁吧!现在只有一再安慰自己:创伤是会痊愈的,自己要坚强地熬过去。
快了!等这一切结束,我就可以回塔拉庄园了。
“……尘归尘,土归土……”
牧师的声音打破她麻木僵冻的坚硬躯壳,深植心坎。不!斯佳丽心中呐喊着,不是玫荔。这么大的墓穴绝不是玫荔的!她细如鸟骨的身躯,是如此娇小,不,她不能死,她不能!
斯佳丽将头别开,不看那缓缓放入墓穴中的松木素棺。棺盖软木料上的一个个小圆弧是钉棺木钉的锤印,从此一棺附身永隔那张安详慈爱的鸡心脸蛋了。
不!万万不能!天还下着雨,你们不能就这样把她丢在那里任凭雨淋,她一定觉得冷极了,不要留下她孤零零一个在凄风冷雨中挨冻啊!我不忍心看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我不相信她真的走了。她是爱我的,她是我的朋友,是我唯一的知交。玫荔爱我,不会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刻抛弃我。
斯佳丽环视围站在墓穴四周的人群,一股的烫的怒火突然窜起。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像我这样伤心,没有一个比我受的打击还深。没人知道我有多爱她,但是玫荔知道,不是吗?她是知道我的,我一定得相信她是知道的。
话虽这么说,他们是决不会相信的,不管是梅里韦瑟太太、米德夫妇、惠丁夫妇,或是艾尔辛夫妇,他们全都不会相信。看看他们穿着丧服,像一群淋湿的乌鸦般地聚拢在印第亚和阿希礼身边。他们在安慰佩蒂帕特姑妈,尽管人人都知道她连烤焦一片面包这种小事都会伤心得哭肿眼泡儿。可是他们压根几不会想到我比谁都更亲近玫荔,也更需要安慰。他们装得好像我不在场似的。根本就没人注意到我。就连阿希礼也不注意我。他明知在玫荔死后那肝肠寸断的两天中,我衣不解带陪伺在侧、帮忙料理后事。他们都一样没心肝,印第亚甚至还向我哭诉求助:“斯佳丽,葬礼的事我们要如何安排啊?要准备多少来客吃的食物?棺木要去哪里订?护柩的人要去哪里请?墓地要选在哪里?
墓碑上要刻些什么?讣文要怎么写?”现在他们全抱在一起抽泣、哀嚎。
哼!我才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看我无肩可靠、无胸可抱地独自哭泣。
我千万不要哭。决不在这里哭。不要在这时候哭。只怕泪闸一开,势必一发不可收拾。等回到塔拉庄园,再畅快痛哭一场吧!
斯佳丽昂起头,咬紧冷得格格打颤的牙齿,强咽下喉中梗块。快了!等这一切结束,我就可以回塔拉庄园了。
斯佳丽支离破碎的生活中一些往事,全又在亚特兰大的奥克兰公墓内拼凑起来了。一座花岗岩高塔,灰色的石头上蒙着灰色的斑斑雨迹,那是缅怀那个一去不复返的世界的纪念碑,缅怀战前她年轻岁月中那个无忧无虑的世界的纪念碑。这就是南部邦联纪念碑,象征了南方从遍地飘扬鲜明战旗到遍地烽火残垣期间所展现的骄傲及莽勇的大无畏精神,也代表了许许多多南部邦联捐躯的英灵,包括她在童稚时期的朋友,以及在她只知穿漂亮蓬裙参加舞会时期,死缠着她赐跳一支华尔兹或哀求一吻的公子哥儿。也代表了玫兰妮的哥哥,她第一个丈夫查尔斯·汉密顿,乃至所有在玫兰妮葬身的小土墩旁被雨淋湿的送丧人的父亲、丈夫、兄弟和儿子。
还有别的坟,别的碑。她第二个丈夫弗兰克·肯尼迪的墓碑也立在那里。还有一个小得可怜的坟,碑上刻着她最小的孩子,最疼爱的孩子的全名:欧仁妮·维多利亚,巴特勒,底下刻着小名:美蓝。
活的人、死的人全在那里,唯独她形单影只。似乎有一半的亚特兰大人来此哀悼死者。往昔进出教堂的亲朋好友,现在全聚拢在玫兰妮·韦尔克斯葬身的那个佐治亚红上墓穴周围,在寒雨无情吹打下,参差不齐地围成黑鸦鸦的一圈。
站在内圈的全是玫兰妮最亲近的人,不论是白人或黑人,无不以泪洗面,只有斯佳丽例外。老车夫彼得大叔、迪尔西与厨娘三人鼎足而立,将玫兰妮惜懂的儿子小博团团保护着。
亚特兰大的老一辈都来了,由寥寥无几的晚辈搀扶着。米德夫妇、惠丁夫妇、梅里韦瑟夫妇、艾尔辛夫妇,以及他们的女儿、女婿,还有唯一活下来的儿子,瘸腿的休·艾尔辛;佩蒂帕特姑妈和亨利伯伯这对斗了半世纪的手足冤家,在共同哀悼他们侄女的葬礼上,抛却了积怨。年纪轻轻,外表却似历尽沧桑、憔悴不堪的印第亚·韦尔克斯,瑟缩在人群中,以哀戚和愧疚的眼神凝视着她哥哥阿希礼。他和斯佳丽一样,独自仁立着,没留意到别人是否为他撑伞遮雨,茫然不觉是潮是冻,无法接受牧师的告别祷文,放入红泥墓穴的狭长棺木竟成定局。
阿希礼一身颀长的瘦骨,不见一丝血色,淡金色的头发几乎在一夕之间转为灰白,惆怅、苍白的脸和呆滞的灰眸显得空洞。几年的军官生涯养成他肃然站立的姿势,毫无知觉地静立不动。
阿希礼,曾是斯佳丽荒唐生活的中心与象征,为了爱他,她背弃丈夫,不顾他对她的爱,也不容自己对丈夫的爱,以致于无视曾属于她的幸福,这一切都该归咎她一心想独占阿希礼。现在瑞特已经走了。唯一在此代表他的,就是那把金黄色秋菊。为了爱阿希礼,她背叛了生平唯一的知己,对玫兰妮执拗的忠诚与爱情嗤之以鼻、现在玫兰妮死了。
斯佳丽对阿希礼的爱也完了,因为她终于了解到爱他这一行为早已蒙蔽了爱的本质,可叹为时已晚。
其实她并不爱阿希礼,将来也不会再爱。玫荔虽然在临终前将阿希礼托付给她,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阿希礼了,也已答应玫荔要代为照顾他和小博,可是现在她已不再想要他了。
阿希礼是毁了她终身幸福的祸首,也是唯一留给她的私产。
斯佳丽孑然傲立,她与亚特兰大旧识间只隔着一道令人心寒的阴暗鸿沟,一度玫荔填补了这道鸿沟,才免得她受到孤立和排斥。伞下原该依偎着瑞特强壮的宽肩膀,现在却只有潮湿的寒风飕飕。
斯佳丽高昂着头,迎着寒风,浑然未觉地承受着,全部意志集中在这几句话上,那是支撑她的精神力量和希望:快了!等这一切结束,我就可以回塔拉庄园了。
“瞧她那副德性!”一位面罩黑纱的女士,悄声对共撑一把伞的同伴说,“真是铁石心肠。听说她在安排葬礼期间,连一滴眼泪也没掉过。眼里只有工作,没心肝,这就是斯佳丽。”
“大家都说她对阿希礼心仪已久,”她的同伴小声回道,“你想他们是不是真的……”旁人的嘘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但是她们仍想着同一件事情。每个人都如此,没人会从斯佳丽那双幽暗的眼睛里看出丝毫悲恸,或在那身华丽的海豹皮大衣下看出任何心碎的迹象。
泥土洒落在棺木上的空洞声音,令人不寒而栗,斯佳丽握紧双拳,她想要捂住耳朵、尖叫、大吼,用尽任何方式堵住那种将玫兰妮掩埋在地下的可怕声音。但她终究只是痛苦地咬紧下唇。她不愿尖叫,决不。
打破庄严气氛的是阿希礼的叫声。“玫……荔!玫……荔!”那是受尽折磨的心灵发出的叫声,充满了孤寂与恐惧。
他像个刚失明的瞎子、踉踉跄跄地扑向泥坑,两手胡乱抓寻着曾经赐予他力量、现已静躺不动的小女人,却扑了空,只抓到寒雨汇集而成的银色水流。
斯佳丽看着米德大夫、印第亚和亨利伯伯,他们怎么不想想办法?
怎么不阻止他?必须有人出面制止他!
“玫……荔……”
老天呐!他快送命了,他们还光楞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他在墓穴边缘摇晃不定。
“阿希礼!别过去!”她高声喝止,“阿希礼!”她开始拔腿往前奔去。
草地湿滑,跌了一交,伞柄从手中滑脱,被风一吹就吹走了,卡在花丛中。她抱住阿希礼的腰,企图把他拉开,免得发生危险,却遭到抗拒。
“阿希礼!不要这样!”斯佳丽使劲压制他挣扎,“现在玫荔已经帮不了你了。”她粗声大嗓门的才唤醒如痴如聋、悲痛欲绝的阿希礼。
只见他愣住不动,双臂垂落身侧,低声哀吟,全身瘫入斯佳丽的臂弯里。就在斯佳丽被他的重量压得快支持不住时,米德大夫和印第亚才赶到,把他扶起。
“你可以走了,斯佳丽,”米德大夫说。“可没你的事了!”
“可是我……”她望了望四周的脸孔,巴不得再看场热闹的眼睛,毅然转身冒雨走开。人们纷纷往后退开,深怕被她裙摆上的红泥玷污似的。
决不能让他们知道她心里难过得很,她不会让他们知道他们能伤害到她。斯佳丽公然昂起头,一任雨水冲刷颜面,滴入颈项。她挺直背脊,抬起肩膀,撑到公墓大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才攀住铁栏杆。她感到精疲力竭,头昏眼花,双脚站立不稳。
马车夫伊莱亚斯向她跑来,打开伞替垂头丧气的斯佳丽遮雨。斯佳丽不顾人家伸出手来替她打伞,径自走到马车前。进了丝绒软垫的车厢,她就倒在角落里,拉起羊毛围毯。她被自己刚刚的行为吓坏了,一路冷到骨子里。两三天前才答应玫荔要照玫荔以往那样照顾、保护阿希礼的,方才怎能在大家面前丢阿希礼的脸?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
眼睁睁看他投进坟墓里吗?她不能个阻止他。
马车轮一路碾压过深深的泥泞车辙,左右颠晃得厉害。斯佳丽差点跌落倚座,胳膊时撞上窗槛,整条胳膊都痛得要命。
若光是肉体上的疼痛,她还挺得住。但最令她无法忍受的是长久以来受排斥的精神上的隐痛。现在虽一个人在马车里,还是不能尽情发泄。她一定要回到塔拉,那里有黑妈妈。黑妈妈会用那双黑色的手臂,把她紧紧拥入怀里,让她枕在胸前,她小时候就在这怀里诉苦。她可以窝在黑妈妈的臂弯里哭,哭掉内心所有的痛苦。她可以枕在黑妈妈胸前,让黑妈妈的爱治愈她受创的心灵。黑妈妈会抱她、爱她,分担她的痛苦,帮她渡过难关。
“快一点!伊莱亚斯!”斯佳丽下令说,“快!”
“帮我把这些湿漉漉的衣服脱掉,潘西,”斯佳丽对她的女仆命令道,“快。”她的脸白得像鬼,绿眼珠看起来更绿、更亮、更吓人。小黑妞紧张得手忙脚乱。“我叫你快一点,听到没有?要是害我赶不上火车,我就拿鞭子抽你。”
潘西心里明白她的女主人不会这么做。蓄奴时代已成历史,她不属于斯佳丽小姐,不愿干,随时可以甩手不干。但是一看到斯佳丽绿眼珠里那种绝望、狂热的闪光,潘西就没了辙,信心大失,斯佳丽看起来是那种说到做到的女霸王。
“天气转凉了,别忘了收拾那件黑呢绒衣服。”斯佳丽望着敞开的衣橱说。黑羊毛、黑丝绸、黑棉布、黑色斜纹呢袍、黑天鹅绒。本来还在哀悼美蓝,现在又在哀悼玫荔。我应当再找些比黑色还要暗的料子做丧服,穿上身来哀悼自己。
但现在我不去想这个问题,再想下去,我会疯掉,等回到塔拉再想,在那里我才受得了。
“收拾你的东西,潘西,伊莱亚斯在外面等着。别忘了在袖子上别黑纱。我们可是从丧家踏出门的。”
大街汇集的五角场成了烂泥塘。各种双轮轻型马车、运货马车、四轮马车全都陷入泥淖,动弹不得。车夫咒骂雨,咒骂街,咒骂马,咒骂其他挡路的车夫。吼叫声、挥鞭声、人声四起。五角场总是车水马龙,行人匆匆,不时有人争吵、抱怨、谈笑。五角场充满了生命力、推动力、活力,喧腾不已。五角场是斯佳丽心爱的亚特兰大。
然而今天是个例外,五角场挡了她的道。亚特兰大正扯着她的后腿。我非得搭上那班火车不可,如果赶不上,倒不如死在这里算了;倘若回不了塔拉和黑妈妈身边,我准垮。
“伊莱亚斯!”她嚷道,“不管你抽死这匹马也好,撞死行人也罢,你一定要及时赶到车站。”
她花钱买来的马是最强壮的,马车是性能最佳的,雇来的车夫也是技术最高超的,什么都阻挡不了她。
她终于从容地搭上火车。
火车头轰然喷出一团白色蒸汽。斯佳丽屏任气,倾听火车轮转动的第一下恍当声,紧接着是第二、第三……声,车厢微微晃动,她终于踏上了归途。
就要回塔拉丁,一切都会安然无恙。她先在脑海里勾勒出家乡的景致: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白屋闪耀,白布帘从敞开的窗口飘出,窗外有茉莉的青翠绿叶和香郁白花。
火车出站时,急骤的豪雨刷打在她身旁的车窗上。没关系!塔拉的客厅里想必已生好炉火,扔在柴禾上的松果哗哗剥剥响,窗帘都拉上了,隔绝了外头凄风苦雨的世界。她将躺在黑妈妈柔软的大胸脯上,倾诉发生过的每一出悲剧。然后才有余力思考,理清每一件事情……蒸汽嘶地一声,火车轮吱嘎一响,斯佳丽猛地抬起头。
已经到了琼斯博罗吗?连着两夜没合眼,甚至猛灌白兰地也无法平定紧张的情绪,她累成这样,怪不得一定是打过盹儿了。不是琼斯博罗,这一站是马虎镇,还差一小时才到琼斯博罗。不过至少雨是停了,前方甚至已经露出了一方蓝天,也许塔拉正艳阳高照呢!她在心中描绘着杉木环绕的车道、宽广的草坪、矮坡顶端矗立着她心爱的家园。
斯佳丽重重叹口气,大妹苏埃伦目前俨然以塔拉的女主人自居。
哈!叫爱哭鬼还差不多。自小到大,苏埃伦只会像个可怜的小狗一样呜呜哀鸣。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子女,个个都像母亲过去那样是小爱哭鬼。
斯佳丽的子女韦德和埃拉也在塔拉,她一得到玫兰妮去世的消息,就把他们送去给他们的保姆普莉西带。或许她该带他们同去参加玫兰妮的葬礼,好给亚特兰大那些三姑六婆多一个茶余饭后的话题,数落她这个做母亲的不近人情。爱说什么就让人说去吧!不过话说回来,假如玫荔死后那两天,多出韦德和埃拉这两个难缠的小鬼在身边,她可能无法熬过这几个可怕的日日夜夜。
够了,不想了!就要回塔拉了,就要回黑妈妈身边了,她干脆不去想那些让她心烦的事。天晓得,不去扯上这些事,让我心烦的事情也够多了!我实在好累……她的头渐渐垂下,眼皮轻合。
“琼斯博罗到了,夫人。”乘务长说。
斯佳丽眨眨眼坐直身子。“谢谢。”
她在车厢里四下寻找潘西和她的行李。如果那黑妞敢到别的车厢溜达,我要活剥她的皮!唉,要是有身份的女人出门不必人陪,该有多好,我自己动手可比下人帮忙有效率多了。潘西来了。
“潘西,到站了,把架子上的行李搬下来。”
离塔拉仅剩五英里路程,我马上就能回家了。家!
苏埃伦的丈夫威尔·本蒂恩在月台等她们。见到威尔开头一会儿总免不了要大吃一惊。斯佳丽倒是由衷敬爱威尔。她一向梦想有个兄长,就是威尔这样的人。他当然不是个穷白人,只是装了条木腿而已。
人家决不会把威尔错当成上流人士,他确是下层阶级,错不了。但是不论跟他相处一会儿或分开,她总是将那点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他这个人实在太善良、太好了。评论起哪个是上流社会的先生、小姐来,黑妈妈可是天底下最挑剔的了,连她都很看重威尔呢。
“威尔!”
威尔以他特殊的旋转步伐走向斯佳丽,她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热烈拥抱他。
“哦!威尔,看到你我好高兴,我简直高兴得快哭了!”
威尔冷冷谈淡地接受她的拥抱。“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斯佳丽。好人好久没见了。”
“是啊!好久了,快一年了!真不像话。”
“好像有两年了。”
斯佳丽顿时目瞪口呆。有那么久吗?难怪她的生活会搞得一团槽。塔拉一向是在她最失意的时候,给她新生命、新活力的泉源。她怎能离开那么久?
威尔对潘西做了个手势,然后朝停在车站外的运货马车走去。“我们最好快点上路,否则天黑以前赶不回去。”他说。“将就乘一下,希望你别介意,斯佳丽。既然我来到了城里,索性买了些日用品回去。”马车上堆满了大包小袋的东西。
“我丝毫也不介意。”斯佳丽照实说。她正要回家去,只要能载她回家去,什么都行。“潘西,你爬到饲料袋上面坐。”
回塔拉的一长段路上,她和威尔一样保持沉默,一味沉湎在记忆里那片田园景色的宁静中。空气像洗过一样干净,午后阳光轻拂她的双肩。她就要回家了!塔拉会给她一个急需的避风港,有黑妈妈在,她就有办法重建瓦解的世界。马车一拐入熟悉的车道,她就探着身子,露出期待的微笑。
谁知这座房子刚呈现在眼前,她便不禁发出失望的叫声。“威尔!
这是怎么回事?”
塔拉庄园的正面布满藤蔓,难看的绳子上挂满枯叶,四扇窗上的百叶窗塌了,还有两扇根本不见百叶窗。
“没什么事,只是夏天到了,斯佳丽。等冬天农闲时,我再修房子。
现在还不到十月,再过两、三个星期后,我先修那些百叶窗。”
“啊呀,威尔,为什么不叫我寄钱回来?你可以去雇些帮手。咳,都看得见白漆剥落得露出了红砖。简直跟垃圾堆没两样。”
威尔的回答倒沉得住气。“不管出多少钱,都雇不到帮手。愿意工作的嘛,自己的工作都忙得分不开身,不愿意的嘛,对我也没啥用处。
我跟大个子山姆两个完全凑合得了,用不着你的钱。”
斯佳丽咬咬唇,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以前她常刺伤他的自尊,她知道他这个人刚正不屈。他说得也对,五谷、牲畜必须优先考虑。墙可以等以后再漆,填饱肚子的粮食可就延误不得。此刻她才看得到屋后绵长的耕地,刚松过土,还没杂草,隐隐闻到一股粪肥味儿,施下肥就好播种了。看到红土仍相当肥沃,她放了心。这土是塔拉的心脏和灵魂呢。
“你说得对。”她对威尔说。
大门突然打开,门廊里挤满了人。苏埃伦挺着大肚子,肚子都快把褪色的布衣服绷破了,手里抱着小女儿站在最前头。披肩滑落在手臂上。斯佳丽勉强露出愉快的神色。
“天哪!威尔,苏埃伦又有小孩了?你得加盖几间房才住得下呢。”
威尔格格笑答:“我们还想生个儿子呢。”他举手向他的妻子和三个女儿打招呼。
斯佳丽也向她们招招手,懊悔没带些玩具回来送给孩子们。哦,老天!瞧瞧那些人。苏埃伦愁眉苦脸。斯佳丽眼睛扫到别人的脸,想看看黑人的脸。普莉西倒在那儿。韦德和埃拉就躲在普莉西裙后……大个子山姆的妻子迪利拉握着汤匙,一定是在搅拌……还有——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对了!露蒂,是塔拉庄园照顾小孩的黑妈妈。可是怎么没看到她的黑妈妈?斯佳丽朝她的一对儿女叫道:“喂!宝贝儿,你们的母亲回来了。”说完便又转向威尔,一手搭在他手臂上。
“威尔,黑妈妈呢?她应该还没老到不能出来迎接我吧!”斯佳丽吓得把嗓子眼里的话缩住了。
“她卧病在床,斯佳丽。”
斯佳丽忙不迭地跳下仍在走动的马车,跌个踉跄,稳住重心后,快步跑向屋子。
“黑妈妈在哪里?”她问苏埃伦,对孩子们热情的问候充耳不闻。
“你就这样打招呼吗?斯佳丽,倒不出我所料!你看你干的好事,明知道我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普莉西和你的小孩往这里送?”
斯佳丽举起手,准备甩她一巴掌。“苏埃伦,如果你不告诉我黑妈妈在哪里,我就要喊叫了。”
普莉西拉拉斯佳丽的衣袖。“斯佳丽小姐,我知道黑妈妈在哪里。
她病得很重,所以我们把厨房旁那间以前常用来挂火腿的小房间整理出来,那里靠近烟囱,很暖和。我来这里的时候,她已经搬去那里,所以其实说不上是‘我们’一起整理的,不过我搬了张椅子过去,如果她想起来坐坐,或是有客人……”斯佳丽跑到黑妈妈的病房门口,扶着门框撑住身子。让普莉西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
床上那……那个人不会是她的黑妈妈吧。黑妈妈是魁梧、强壮的女人,一身黑皮肤,身躯既肥厚又温暖。黑妈妈离开亚特兰大才不过六个月,不至于在转眼间就病成这副模样。决不会是黑妈妈。斯佳丽不能忍受,也不相信。那个躺在褪色的百袖棉被下,弯曲的手指无力地在被上蠕动的枯槁怪物竞会是黑妈妈。斯佳丽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后她听到黑妈妈的声音,细弱而迟钝,不过确实是黑妈妈慈爱的声音。“小姐,我不是一面再,再而三的叮咛你出门要戴帽子,带阳伞……叮咛你……叮咛你……”“黑妈妈!”斯佳丽在床边跪下。“黑妈妈,我是斯佳丽,你的斯佳丽埃求你不要生病,黑妈妈,我受不了,你病不得。”她的头倚在瘦骨鳞峋的肩旁,像孩子似地嚎陶大哭。
一只细瘦的手抚摩着斯佳丽低垂的头。“别哭!孩子。没有糟到不能解决的事情。”
“样样事情,黑妈妈!”斯佳丽痛哭道,“样样事情都不对了。”
“嘘!别响!那只是一只杯子。反正你还有一套同样漂亮的茶具。
黑妈妈向你保证过了,你的茶会还是开得成的!”
斯佳丽吓得缩了回去。她盯着黑妈妈的脸,看见那双凹陷的眼睛闪着慈爱的神色,但并没有看到她。
“不!”斯佳丽悄声说。她受不了!先是玫荔!然后是瑞特,现在是黑妈妈;她心爱的每个人都要离开她。不!命运不能对她这么残忍。
“黑妈妈!”斯佳丽大声说道,“黑妈妈!听好,我是斯佳丽。”她抓着褥垫,拼命扯动。“看着我,”她呜咽道,“我,我的脸。你认得我的呀,黑妈妈,是我啊!斯佳丽。”
威尔一双大手箝住她手腕,虽然抓得牢牢如铁,声音倒柔和如棉。
他说:“不要这样,斯佳丽。她回到小时候在萨凡纳伺候你母亲的时代了!那时候的她,年轻、强壮、快乐,没有一丝痛苦。就让她这样去吧!”
斯佳丽挣扎着扭脱他的手。“可是我要她认得我呀!威尔。我从没告诉过她,她对我有多重要。我非亲口告诉她不可!”
“以后还有机会。她大部分时候都很清醒,认得每个人。也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到那时候再说反而好。现在你先跟我来。大家都在等你,厨房里有迪利拉注意黑妈妈的动静呢。”
斯佳丽听任威尔扶起来。她全身都麻木了,连心也麻木了。她一无感觉,默默随他走入客厅。苏埃伦一见斯佳丽,就又开始指责,继续大发牢骚,但威尔制止了她。“苏埃沦,斯佳丽受的打击很深,别烦她。”
他倒一杯威士忌,递到斯佳丽手中。
威士忌倒管用,活络了斯佳丽全身血脉,稍稍减轻了她的痛苦。她将空酒杯递给威尔,让他再斟一些。
“喂!宝贝儿,”她叫唤自己的孩子,“给母亲抱抱。”斯佳丽听着自己的声音,仿佛那是属于别人的,不过至少说对了话。
她尽可能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陪伴黑妈妈上。曾经一心希望在黑妈妈臂弯里寻求慰藉,现在反倒变成她用年轻强壮的手臂,拥抱垂死的黑老太婆了。斯佳丽扶起虚弱的黑妈妈,为她净身,更换床单,喂她喝汤,哼着她常常唱给斯佳丽听的催眠曲,当她呼吸困难时,就帮她调整姿势,当她神志不清地把斯佳丽当成死去的母亲说话时,就代母亲回答她。
有时候黑妈妈那双沾满粘液的眼睛认出斯佳丽时,就会冲着她的心肝儿咧嘴微笑。然后颤声叱责斯佳丽,斯佳丽从小时候起就给她这样叱责了。
“斯佳丽小姐,你的头发乱六八糟,照黑妈妈教你的方法,去梳一百下。”或“没人叫你穿这件皱巴巴的上衣,换件清爽点儿的,免得让人瞧见。”或“你看起来苍白得像鬼一样,斯佳丽小姐。是不是又在脸上擦粉了?马上给我洗干净去。”
不论黑妈妈叫斯佳丽做什么,她一定点头应允。然而还来不及照办,黑妈妈就又陷入昏迷或时序错置的恍惚状态。
苏埃伦、迪尔西,甚至威尔总会不时来病房分担看护工作,让斯佳丽在摇椅小睡片刻。不过到晚上她就单独值夜。也只有在夜深人静。
其他人熟睡之际,斯佳丽才会捻灭灯心,握住黑妈妈干瘪的手,放声大哭,让悲伤的泪水来减轻她的痛苦。
一天,在黎明前的恬静时分,黑妈妈醒来。“你怎么哭了,宝贝儿?”
她喃喃道,“老妈妈就快要卸下担子,回上帝的怀抱安息了,谁叫你难过成这个样子来着。”她挣开斯佳丽握住她的手,抚摸斯佳丽低垂的头。
“嘘!别哭,任何事情都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糟。”
“对不起,”斯佳丽仍在抽噎,“我就是没法子不哭。”
黑妈妈伸出弯曲的手指头,将斯佳丽脸上的乱发拨到一旁。“告诉老妈妈,什么事让她的小乖乖这么心烦?”
斯佳丽仔细看看那双老迈、慧黠、慈蔼的眼睛,更是觉得难受。“我做的事没有一件是对的,黑妈妈。我不明白那么多错误是如何造成的,真的弄不明白。”
“斯佳丽小姐,你只是做你份内的事。谁也不比你强。上帝将重担交付给你,你就得挑起来。不必问为什么担子落在你身上,也不必问你为挑担付出多大心血。任何事做了就算了。别尽自寻烦恼。”黑妈妈合上沉重的眼皮,掩住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的泪水,不调顺的气息在沉睡中渐渐和缓。
我怎能不烦恼?斯佳丽想要大声喊叫。我的生活全完了,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需要瑞特,他却走了。我需要你,而你也要离弃我了。
她昂起头,挺直酸痛的肩背,挥袖拭去眼泪。凸肚火炉内的煤块快烧尽了,煤桶也见了底。房内开始变冷,她得加煤为黑妈妈取暖才行。
斯佳丽拉起褪色的百袖棉被,盖住黑妈妈屠弱的身子,然后提起空桶子往外走,匆匆走进又黑又冷的院子,走向煤箱去取煤,冻得后悔没披条围巾出来。
今夜没有月亮,只有一抹月牙形的银光隐遁在一朵云絮后方。暗夜的空气显得湿重,未被云层遮掩的几颗星辰看起来非常遥远、寒亮。
斯佳丽不由打了个寒噤,四周的黑暗似乎无定形、无止境。她盲目地跑到院子中央,却分辨不清就在附近的熏肉房和谷仓的熟悉轮廓。一时惊慌失措,回身寻找刚刚才离开的白色大宅。谁知仍旧乌漆一片,看不出形状。没有一丝光线,仿佛置身在荒凉、死寂、未知的混饨之中,迷失方向。甚至连一片树叶、鸟羽都毫无动静。她原已紧张的神经,吓得更紧张了,她想要逃走,但是往哪里逃呢?到处都是乌漆麻黑,令人感到生疏。
斯佳丽咬紧牙关。暗骂自己真蠢!既然都回到塔拉,回到家了,但等太阳升起,黑暗、寒冷就都一扫而空了。她勉强哈哈一笑,笑声尖锐,突兀得把自己吓了一跳。
听人说黎明前的天色总是最黑,她心想。我看果然一点不错。我只是想入非非罢了。我就是不退让,也没有时间退让,炉子还等着加煤呢!她伸出一只手摸黑走着,缓缓往应该放在柴堆旁的煤箱方向走去,一不小心踏进一个坑,摔了一交。煤桶咕咚滚落地,不见了踪影。
她身上每个饱受惊骇、精疲力竭的细胞都在叫她死了这条心,呆在原地,紧靠这片看不见的土地反而安全,等待天亮看得见再说。但是黑妈妈急需暖气,还有炉子透明窗眼里发出鼓舞人心的黄灿灿的火光呀。
斯佳丽慢慢挺起身子,跪着四下摸索煤桶。打从出了娘胎,就没碰到过如此漆黑,也没碰到过如此湿冷的夜空。她喘口气,煤桶在哪里?
黎明在哪里?
她的手指擦过冷冰冰的金属,当两手摸到铁皮煤桶隆起的边缘,她就欣然坐在脚后跟上,将桶子紧紧抱在怀中。
哦,天啊!我现在完全晕头转向了。连房子在哪里也不知道?更不知道煤箱在哪里了。我在黑夜里迷失方向了。她慌乱抬头,想要寻找任何一丝光线,但是天空漆黑一片,连遥远的星辰都消失了。
片刻间她真想哭,真想尖叫,好把房子里的人吵醒,提灯过来找她,领她回屋。
一股傲气压下这股冲动。竟在自家后院迷路,离厨房只有两步远哪!她决忘不了这份羞愧。
她把煤桶挂在手臂上,笨手笨脚地在黑暗的地面爬行。这样下去,迟早总能碰上什么东西——房子阿柴堆阿谷仓阿水井啊,这样就能弄清方向了。站起来走路,也许快些。不必像傻瓜一样爬。不过兴许会再摔交,扭断脚踝或什么的。那样只能等别人来救她了。总之,不论怎么做,都比一筹莫展、迷失方向、独自躺在那里让人看笑话要强。
墙在哪里?这里应该有堵堵才对。她觉得仿佛在爬往琼斯博罗的半途中。一股恐慌感油然而生。万一黑暗永远没有尽头,万一继续不停地爬啊爬,却永远找不到任何目标,怎么办?
别再想了!她警告自己赶快别再想了。喉咙却发出窒息般的怪声。
斯佳丽挣扎着站起身,调缓呼吸,努力控制快速的心跳。告诉自己她是斯佳丽·奥哈拉。她就在塔拉,对这地方的每个角落了如指掌。就算看不到眼皮底下又如何?她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只要找出来就行了。
她要靠双脚找,而不是像婴儿或小狗一样靠四肢爬。她昂起头,挺直瘦削的肩背。谢天谢地!幸好没让人瞧见她趴在地上、慢慢爬行、害怕站立的这副德性。她这一生从没被打败过,连谢尔曼将军的军队和提包客都动不了她一根汗毛。谁也打不倒她,什么都打不倒她,除非她听天由命,那就活该。这种害怕黑暗的念头,只有胆小的爱哭鬼才有!
我想我也像一般人一样容易受外界影响,弄得情绪沮丧,她不屑地自忖。她的自嘲犹如一针强心剂鼓舞了她:不管遇到任何困难,我决不再让它发生。下坡路走多了,总会遇到上坡路。自己把生活搞得一团糟,收拾善后的还是自己。我决不躺倒了算数。
斯佳丽提着煤桶挡在身前,一步步坚定地往前走。铁皮桶几乎一下子就撞到什么东西,眶啷一响。新劈松柴的浓烈树脂味扑鼻而来,她不禁放声大笑。斯佳丽就站在柴堆旁,煤箱就在跟前。这里正是她要找的地方。
火炉里重新生起火来,关上铁门,弄出一声巨响,吵醒了躺在床上的黑妈妈。斯佳丽赶忙跑过去为她再盖上被。房里好冷哪。
黑妈妈隐忍痛苦,斜着眼看斯佳丽。“瞧你的脸多脏,手也一样。”
她虚弱地嘀咕道。
“我知道,我这就去洗干净。”斯佳丽趁黑妈妈未昏睡过去之前,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我爱你,黑妈妈。”
“这我知道,用不着对我说。”黑妈妈又悄然入睡了,暂时摆脱了痛苦。
“当然用得着,”尽管黑妈妈已听不到,她还是大声说出,一半也是对自己说的。“用得着的地方多着呢。我从没来得及告诉玫兰妮、瑞特,也从没费时间去想我是爱他们的,或你。至少对你我不会再犯对他们的错误。”
斯佳丽俯视奄奄一息的老妈妈那骷髅般的脸。“我爱你,黑妈妈,”她轻声说,“如果世上少了一个爱我的你,我会变成什么模样?” 第二章
普莉西从破门缝里探进头来。“斯佳丽小姐,威尔先生叫我来陪黑妈妈,让你吃早餐。迪利拉说你这阵子看护黑妈妈,累得精疲力竭,她特地切一大块火腿,加了肉汁,给你过玉米粥。”
“给黑妈妈喝的牛肉清汤呢?”斯佳丽急问道,“迪利拉不是不知道每天早上应该先端碗热汤来的。”
“我手上正端着呢。”普莉西用肘拐儿推开门,端出盘子。“可是黑妈妈还没醒来,斯佳丽小姐。要不要把她摇醒,喂汤给她喝?”
“把碗盖紧,放在炉边就可以了,等我回来再喂她。”斯佳丽饥肠辘辘。牛肉清汤的香味,惹得她的空肚子直抽筋。
斯佳丽火速到厨房洗净手脸。上衣也脏了,那是免不了的,等吃完早餐再换件干净的。
斯佳丽走进饭厅,威尔正要离座。庄稼人是浪费不起时间的,尤其是窗外朝阳金光灿灿,保证今天是个晴朗、暖和的好天。
“让我帮你好吗,威尔姨夫?”韦德满怀希望地问。他跳起身,差点弄翻椅子。一看到母亲走进来,脸色马上黯淡下来。他必须待在桌子上,表现得乖乖的,否则她会不高兴。韦德慢慢走过去为斯佳丽拉开椅子。
“真有礼貌啊!韦德。”苏埃沦温柔亲切地说。“早上好,斯佳丽,你不为你这位小少爷感到骄傲吗?”
斯佳丽面无表情地看看苏埃伦,又看看韦德。老天!他只是个孩子啊,苏埃伦这么赔着笑脸的甜言蜜语究竟干什么啊?不明就里的人光看她的样子,还以为韦德是个值得挑逗的抢手舞伴呢。
斯佳丽惊异地发觉,韦德长得的确漂亮。就他的年龄来说,个子算大的了,看起来像有十三岁,而不是十二岁。不过,如果苏埃伦得为这个长得好快的小孩买衣服.就不会认为长得快是件好事了。
老天哪!我该如何打点韦德的衣服。以前这类琐事都是瑞特在做,我对小男孩穿什么,该去哪里买,一点概念都没有。瞧他的手腕都露出袖口一大截了,也许每样东西都得买大一号给他,而且要赶快买。
学校想必也快开学了,如果还没开学,我连今天是几月几号都不清楚哩。
斯佳丽砰地一声在韦德拉着的椅子上坐下。如果韦德能把她必须知道的每样细节都告诉她就好了。不过吃早餐的事最要紧。我嘴里的口水多得都可以漱口了呢!
“谢谢你,韦德。”她心不在焉地说。粉嫩多汁的火腿镶着香脆的棕色肥肉,看起来美味极了。她拿起餐巾,摊都不摊开就往膝上一摆,举起刀叉。
“母亲?”韦德小心翼翼地开口。
“斯佳丽用刀子切开火腿。”
“我可不可以到田里帮威尔姨夫干活?”
斯佳丽顾不得进餐礼节的规矩,嘴里含着食物便张口说话,火腿实在大好吃了。“可以,可以,去吧!”她双手忙着切下另一块肉。
“我也要去。”埃拉尖声说道。
“我也要去。”苏埃伦的女儿苏西同声附和。
“没人要你们去,”韦德说。“耕田是男人的事,女孩子家应该待在屋里。”
苏两放声哭了起来。
“瞧你做的好事!”苏埃伦对斯佳丽说。
“我?弄出那些吵声的又不是我的小孩。”回到塔拉之后,斯佳丽总是尽量避免与苏埃伦吵架,但是一辈子养成的习惯实在难改。她们从小就开始吵架,从来没有真正停止过。
天晓得我饿了多久,可不能让她破坏第一顿饭啊,斯佳丽边吃边想,一面专心地将奶油均匀地浇在白得发亮的玉米粥上。韦德随威尔出门后,埃拉跟着苏西嚎哭,她连眼都没抬一下。
“你们两个给我住嘴!”苏埃伦大声喝道。
斯佳丽将火腿肉汁倒在玉米粥上,将玉米粥倒在一片火腿上,然后用叉子搅拌。
“如果瑞特叔叔在,他一定会让我去。”埃拉呜咽地说。
我不要听,斯佳丽心想,我只要堵上耳朵,好好享受我的早餐。她舀起火腿、玉米粥、肉汁,放进嘴里。
“妈妈……妈妈,瑞特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埃拉的声音尖厉刺耳。
斯佳丽听到了这句话,嘴里的美食顿时变成嚼之无味的木屑。她有什么话好说呢?她怎么回答埃拉的问题才好呢?“他永远不回来了。”这是答案吗?她自己也不相信。她以嫌恶的眼光瞪着她哭红脸的女儿。
一切都好好的,硬是给埃拉破坏了。她就不能少烦我一些,至少也让我好好吃顿早餐?
埃拉长着她父亲弗兰克·肯尼迪那样的一头赤红色容发,像一卷杂乱的锈铁丝,竖立在泪水横溢的小脸蛋四周,不论普莉西沾多少水将它紧束成辫子,仍会挣脱而出。她的身材也像铁丝,一身瘦骨。她七岁,比六岁半的苏西大一丁点,但是苏西已高她半个头,也比她壮许多,所以有事没事老爱欺负她。
怪不得埃拉要盼瑞特来,斯佳丽自忖。他倒是真的关心她,而我却不。她跟弗兰克一样,总是叫我心烦,不论我多尽心尽力,就是无法爱她。
“瑞特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妈妈?”埃拉又问一次。斯佳丽将椅子往后推开,站起来。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我要去看黑妈妈了。”此刻斯佳丽不能想瑞特,等她心情好转了一些再想吧。哄黑妈妈喝汤才是当务之急。
“亲爱的黑妈妈,再喝一小口,我就心满意足了。”
老妈妈别开脸,拒绝再碰汤匙。“累了。”她叹口气道。
“我知道,”斯佳丽说,“我知道。那么你睡吧!我不再来烦你就是。”她低头看着还有九分满的汤。黑妈妈的食量一天不如一天了。
“埃伦小姐……”黑妈妈无力地轻唤。
“我在这里,黑妈妈。”斯佳丽答道。每当黑妈妈认不得她时,她就很伤心。每当黑妈妈误将自己那一双把其照料得无微不至的手当成她母亲的手时,斯佳丽就告诫自己不该把这事放在心上。照顾病人的是母亲,不是我。母亲对待每个人都那么亲切,她是天使,是淑女。我应该因被误认为是她而感到莫大的光荣,假如黑妈妈最爱她,我要妒忌就该下地狱……问题是,我不再信这世上有地狱……也不信有天堂。
“埃伦小姐……”
“我在这里,黑妈妈。”
老迈的眼睛张到一半。“你不是埃伦小姐。”
“我是斯佳丽,黑妈妈,你最亲的斯佳丽。”
“斯佳丽小姐……我要见瑞特先生,有话跟他说……”斯佳丽一愣,牙齿嵌入唇肉。我也要他呀!她在心中呐喊着。迫切渴望看到他。可是他走了,黑妈妈。你要的我实在没法给。
她见到黑妈妈又昏睡过去,顿时舒了口气。至少黑妈妈可以暂时摆脱病痛的折磨。而自己的心却痛得犹如插满刀子。她多需要瑞特啊!尤其是现在,在黑妈妈渐渐步向死亡的时刻。要是他能在这里陪我,分担我的忧伤,该有多好。瑞特爱黑妈妈,而黑妈妈也爱他,他说,除了黑妈妈,他一生中不曾费如此大的功夫去赢取任何人的心,更不曾如此在乎任何人的意见。他若听到黑妈妈去世的消息,准会伤心,后悔没能向她说声再见……斯佳丽扬起头,睁大双眼。当然!她怎么傻到没想到这一点呢!
她俯视着身形枯槁的老妈妈躺在棉被下,小得几乎没有重量。“哦!黑妈妈,亲爱的,谢谢你,”她吸口气。“我回来向你求助,期望你帮我把一切重新推入正轨,而你也将和以前一样,不会令我失望。”
她在马厩里找到了正在替马擦抹的威尔。
“哦,真高兴能找到你,威尔。”斯佳丽说。她的绿眼珠闪闪发亮,双颊呈现绯红的天然脸色,而不是昔日涂抹的胭脂红。“能借用你的马和马车吗?我要去一趟琼斯博罗。除非——难道你正巧也准备去琼斯博罗不成?”她憋住气,等待他的回答。
威尔平静地看着她,他比斯佳丽心目中认为的还了解她。“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我正打算去那里。”
“哦,威尔,你真好。我是很希望留在黑妈妈身边,可是黑妈妈嚷着要见瑞特,而他一向是那么喜欢她,我必须让他知道黑妈妈目前的情况,倘使他让她失望,他决不会原谅他自己的。”斯佳丽抚弄着马鬃。
“他现在人在查尔斯顿处理家务,他母亲要没瑞特指点,连透口气都不成。”
斯佳丽拾眼一看,看到威尔毫无表情的脸,立刻又把目光移开。她开始编鬃毛辫子,当它是艺术珍品般的细瞧着。
“所以,如果你愿意替我发封电报,我就把地址给你。这件事最好由你出面,威尔。瑞特知道我一向敬爱黑妈妈,一定会当我在夸大黑妈妈的病情。”她昂着头,粲然一笑,“他总认为我没什么头脑。”
威尔心里明白,那真是弥天大谎。“你说得对,”他徐徐说着,“瑞特准会尽快赶来。我这就立刻骑马过去,骑马比坐马车快多了。”
斯佳丽的手这才放松。“谢谢!地址就在我口袋里。”
“我会赶回来吃晚餐。”威尔说。
斯佳丽帮威尔将马具移开。她感到浑身精力充沛。她确信瑞特一定会回来,如果他一收到电报就立刻离开查尔斯顿,两天内就可到达塔拉。
两天过去了,瑞特并没回塔拉。到了第三、第四、第五天,他仍未出现。斯佳丽衣衫不整,仔细倾听着车道上是否有车轮或马蹄声。就在她绝望之时,有一种别的声音引起她的注意,那是黑妈妈挣扎着呼吸的恐怖喘息声。躺在床上的那副消耗殆尽的衰弱躯体,似乎连将空气吸入肺叶再吐出来的力量都使不出,黑妈妈却一次又一次的做到了,皱瘪的颈脉不时凸起、颤动。
苏埃伦陪斯佳丽一起值夜。“她也是我的黑妈妈,斯佳丽。”长久以来,存在姐妹俩之间的妒意与怨恨,在合力照护老妈妈之际,全抛到九霄云外。她们将整栋屋子的枕头全拿来撑住黑妈妈的身躯,不断把水壶煮得嘟嘟开。在她龟裂的厚唇上涂奶油,一滴滴喂水。
但是一切努力都无法减轻黑妈妈垂死的挣扎。她用怜爱的眼神看着她们。“别把自己累坏了!”她喘着气嗫嚅道。“你们帮不了忙的。”
斯佳丽伸出手指搁在黑妈妈的唇上,恳求道:“嘘!不要说话,省点力气吧!”为什么?哦,为什么?斯佳丽心中对上帝发火了,在黑妈妈神志不清的弥留之际,你为什么不让她安乐地死去呢?你为什么要叫醒她,残酷地折磨她呢?她一辈子都在做好人,做好事,都在为别人做事,从不为自己设想。她理该得到善报,只要我活着一天,决不再向你低头祷告了。
然而她却向黑妈妈大声诵读床头柜上那本破旧的《圣经》,她念《诗篇》,平静的声音听不出内心的痛苦和不虔敬的愤怒。入夜,苏埃论点亮灯,接过斯佳丽手中的《圣经》,翻着薄薄的书页,接下去念,念累了,再由斯佳丽接昏,两人如此轮流,直到威尔将苏埃伦赶回房休息。
“你也回房休息,斯佳丽,”他说,“我留下来陪黑妈妈。虽然念得不是顶好,不过《圣经》里有不少故事我记得很牢。”
“你念你的。我不走,我不能离开黑妈妈。”她坐到地上,疲惫地背靠墙,倾听可泊的死神声音。
当第一道曙光射入窗口,黑妈妈的声息突然改变,呼吸声变得更沉浊,两次呼吸之间的沉寂拉得更长。斯佳丽一骨碌爬起。威尔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找去叫苏埃伦。”他说。
斯佳丽立刻移到床边的椅子上。“要我握住你的手吗,黑妈妈?让我握你的手。”
黑妈妈的前额吃力地皱起。“好……累。”
“我知道,我知道。累就不要多说话。”
“要……等……瑞特先生……”
斯佳丽咽下口水。她现在千万不能哭。“不必再等了,黑妈妈。你安息吧!他不会来了。”厨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埃伦就要来了!还有威尔先生,我们全部在这里陪你,亲爱的,我们都爱你。”
一道阴影往病床罩来,黑妈妈露出微笑。
“她要我。”瑞特说。斯佳丽不敢置信地抬眼看他。“挪开一点,让我靠近黑妈妈。”他轻声道。
斯佳丽站直身,感觉到他的接近,他的魁伟、力量,感觉到逼人的阳刚之气,她双膝便发软。瑞特掠过她身边,在黑妈妈床前跪下。
他来了!一切就会好转。斯佳丽跪倒在他身侧,肩膀触到他的手臂,在为黑妈妈伤心的同时,也感到快乐。他来了!瑞特就在这里,就在身边,我怎会傻到放弃再见到他的希望。
“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情。”黑妈妈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坚强有力,似乎她保留了最后一口气就为了这一刻。她的气息浅短快速,几乎是喘吁吁的。
“任何事都行,黑妈妈,”瑞特答道,“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照办。”
“替我穿上你送给我的那件漂亮的红绸衬裙,再把我埋了。你要亲自料理这件事。我知道露蒂早就看中它了。”
瑞特仰头大笑。斯佳丽大惊。在临终病人面前他居然笑得出来?
稍后她才发现黑妈妈也在默默微笑。
瑞特把手放在心日上。“我发誓,露蒂连看它一眼的机会都不会有,黑妈妈。我保证它会随你一起上天堂。”
黑妈妈的手伸向他,示意他把耳朵贴近她的唇。“你好好照顾斯佳丽小姐,我不行了,她需要关怀。”她说。
斯佳丽屏住气。
“我会的,黑妈妈。”瑞特说。
“我要你发誓。”黑妈妈的命令虽微弱,但很坚定。
“我发誓。”瑞特这一说,黑妈妈才静静地叹口气。
斯佳丽泪汪汪地说:“哦,亲爱的黑妈妈,谢谢你。”她哭着说,“黑妈妈……”“她听不到你的话了,斯佳丽,她走了。”瑞特的大手轻轻掠过黑妈妈的脸,合上她的眼睛。“这是一个完整世界的陨落,一个世纪的结束。”他温柔地说“愿她安息吧。”
“阿门。”威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瑞特站直,转过身。“喂!威尔,苏埃伦。”
“她最后想到的人还是你,斯佳丽,”苏埃伦哭叫着。“你一向是她的心肝宝贝。”她开始嚎陶大哭,威尔将她搂入怀里,拍拍她的背,让他的妻子偎靠着他的胸膛掉泪。
斯佳丽跑向瑞特,高举双臂想拥抱他。“我好想你。”她说。
瑞特却一把扼住她的手腕,拉下她的双手。“不要这样,斯佳丽。
一切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改变。”他的语气相当平静。
斯佳丽不敢相信他竟会如此狠心回绝她。“你是什么意思?”她大声哭问。
瑞特退缩了。“别逼我再说一次,斯佳丽。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我不相信。在我爱你,迫切需要你的时候,你不会真心要离开我的。哦!瑞特,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你为什么不伸出你的手臂,抱住我,安慰我?你答应过黑妈妈的。”
瑞特摇摇头,唇角泛出淡淡一丝微笑。“你真是个孩子,斯佳丽。
你也认识我好几年了,怎么把那些教训都忘得一干二净。这只是一个谎言。为了使一位善良可爱的老太婆得到临终前最后一刻的快乐,于是我撒了谎。记住!小乖乖,我是个无赖,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说完,瑞特扭头就朝门口走去。
“不要走!瑞特,求求你!”斯佳丽啜泣道。她突然两手捂住嘴,若再求他,她永远都没有自尊了。由于不忍目送他离去,她猛地转头,瞥见苏埃伦眼中幸灾乐祸的表情及威尔眼中的怜悯。
“他会回来的!”她把头抬得老高说,“他总是会回来的。”假如我常常这么说,也许我就会相信,她想着,也许日后会成真。
“总有一天。”她深深吸口气,“苏埃伦,黑妈妈的红衬裙呢?我要亲眼看她穿着它下葬。”
一直到为黑妈妈净身、穿衣后,斯佳丽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是当威尔抬着棺木进屋,她不由颤抖了,就此不告而逃。
她在饭厅倒了半杯威士忌,两三口便把热辣辣的酒灌下肚,一股暖流贯透疲惫的身子,这才止住颤抖。
我需要呼吸新鲜的空气,她心想,我必须离开这栋房子,离开所有的人。厨房里传来孩子们惊恐的叫声,她听了紧张得浑身都如针刺,于是提起裙摆便跑。
室外早晨的空气新鲜沁凉。斯佳丽深深吸了一口,领略这股清新。
一阵和风吹起粘在她汗水淋漓的颈子上的发丝。她最后一次梳一百下头发是什么时候?她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如果被黑妈妈知道,不气昏才怪。哦 ——她将右手指关节塞人嘴巴,忍住哀伤,然后蹒跚地跑下山丘,穿越茂密的草原,直冲入河边的参天树林。耸入天际的松树闻起来芳香扑鼻,树下的一层软软厚厚的针叶,仿佛已经静躺了数百年。在那大自然的掩体下,斯佳丽独自躲在宅外。颓然无力地踏上铺满落叶的地面,背靠着树干席地而坐。她得理出头绪,一定有个办法可以力挽狂澜,她不愿相信一切都变了!
但是她无法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她觉得好迷惑,好累。
她以前也累过,情况甚至比这次更恶劣。当初在北军四面包抄下从亚特兰大回塔拉,她就没因累而退缩。当她迫不得已翻遍整座庄园,搜寻食粮,就没因四肢被死沉的重负所拖垮。当她采摘棉花,采得双手长茧时,当她像骡子一样将犁具套在身上时,当她克服万难,找寻活下去的动力时,就没因为一句累了,而放弃一切努力。现在她也不准备放弃,她的字典里没有“放弃”这两个字。
她直瞪着前方,面对所有跟她作对的魔鬼。玫荔的死……黑妈妈的死……瑞特的离弃说明他们的婚姻已经没有指望。
最糟糕的就是这项。瑞特走了,这是她必须硬着头皮面对的。她仿佛还听到他的声音:“一切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的改变。”
那不可能是真的!
斯佳丽得想个法子挽回他的心。她总是有办法得到地要的男人。
瑞特跟其他男人没两样,不是吗?
不,他跟其他男人不一样,这才是她要他的原因,她颤抖了,突然害怕起来。万一这一次不能赢得他,怎么办?以前她总有办法赢得。
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弄不到手的。而现在却没那种把握了。
头顶上端一只松鸦发出刺耳的叫声。斯哇而抬头一望,听到第二声冷嘲的啼叫。“滚开!少来烦我!”她放声大吼。松鸦振翅飞走,一朵俗丽的青蓝掠过眼前。
她得好好想想,回想瑞特说过的后。不是早上,不是昨晚,也不是黑妈妈撒手的那一刻,而是在他离开亚特兰大的家那一夜。瑞特说过什么?他滔滔不绝他说话、解释。神情是那么冷静,那么惊人耐性,就像对待那种不屑对之发脾气的人一样。
她一闪念想起一句差点遗忘了的话,顿时忘了自己精疲力竭。斯佳丽找到了她需要的。对了,对了,她记得一清二楚。瑞特要求离婚,她悍然拒绝后,他曾说过:“以后我会常常回来就是了,这样别人也就不会说什么闲话了。”斯佳丽微微一笑,虽然还没能赢,不过仍然还有机会。这个机会够让她继续奋斗下去了。站直身,挑开衣服、头发上的松针。现在她看起来必定糟透了。
浑浊的弗林特河沿着松木林下的岩壁缓缓流淌。斯佳丽俯首撒下一把松针在河面上,目送它们打着转逐渐流远。“继续向前,”她喃喃说着,“就像我。不往回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继续向前吧!”仰视着晴朗的蓝天,一朵朵灿烂的白云匆匆飘掠而过。看上去快起风了!天气就要转凉,她机械似地推想。下午的葬礼,我得找件保暖的衣服穿才行!她转身往回家的路上走去,草坡比记忆中还陡峭。不管了!反正她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打扮整齐。每次搞得一身脏时总会惹来黑妈妈的大呼小叫,她得为黑妈妈将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才是。 第三章
斯佳丽站在那里摇晃。往日她一定曾像现在这样疲惫,只是不记得罢了。她实在累得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厌倦葬礼,厌倦死亡,厌倦我的命根子一一离我而去,留下我孑然一身。
塔拉的墓园不算大,黑妈妈的坟却十分可观,看起来比玫荔的大许多,斯佳丽心绪纷乱地思忖,可是黑妈妈临终时已被病魔消磨得只剩一身瘦骨,根本不需要这么大的墓穴。
今天天空湛蓝,阳光灿烂,风却冷得刺骨。黄叶随风飘掠过墓地。
她想,如果秋天还没来,也不远了。我过去就喜欢田野秋天。策马奔过铺洒着金黄落叶的林地,空气有股苹果酒香味儿!唉!那是陈年往事了。爸去世后,她就没能再安安妥妥地在塔拉骑过一次马。
斯佳丽凝神看着墓碑。杰拉尔德·奥哈拉,出生于爱尔兰米斯郡;埃伦·罗比亚尔·奥哈拉,出生于佐治亚州萨凡纳;另外三个小坟,则属于她从未谋面的弟弟的。至少黑妈妈还葬在她最爱的“埃伦小姐”旁边,而不是在奴仆的墓园。尽管苏埃伦叫得震天价响,但是我的坚持终究赢得胜利,因为威尔也站在我这边。当他一站稳立场后,事情就成了。遗憾的是他生就那副倔脾气,就是不肯接受我的钱。这房子看起来委实糟糕透顶。
墓园也好不到哪里去,杂草横生,已到了破旧寒伧的地步。整个葬礼也是寒酸得很,黑妈妈若地下有知,准会不高兴。那位黑人牧师嘴里不停念念有词,我敢打赌他连认也认不得她。黑妈妈才没这份闲工夫和这种人交往呢。除外祖父外,她和罗比亚尔家的每位成员都是罗马天主教徒,据黑妈妈说,他也从不过问。我们是该找个神父来,不过距离最近的一个神父在亚特兰大,要化几天工夫才有空赶来。可怜的黑妈妈,可怜的母亲,她们下葬时都没请神父到场。爸也没有,不过这对他可能没多大意义。他在母亲每晚主持的祈祷仪式中,通常都一直在打瞌睡。
斯佳丽打量着杂乱的墓园,再将视线转向大宅前邋遢的景象。霎时,愤怒和痛苦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她忿忿自忖:幸好母亲不在这里,若让她看到这般破败残象,必然连心都碎了。斯佳丽在一瞬间,仿佛看到母亲修长、优雅的倩影仁立在送丧人行列中。总是打扮得干干净净,一双白哲的手不是忙着做针线活儿,就是戴上手套,准备出门从事她的慈善工作;她的声音总是那么轻柔,总是没完没了地忙着,把她指导下的塔拉庄园生活,弄得尽善尽美,有条不紊。她是如何办到的呢?斯佳丽默默想着,她是如何在有生之年营造出那么美好和谐的世界?那时候的我们是多么快乐啊!不论发生什么事,总有母亲顶着,把事情弄得妥妥帖帖。我多希望她仍然健在埃有她紧紧抱住我,所有的麻烦自然会迎刃而解。
不,不,我不要她在这里。她若看到塔拉今天的这副模样,一定会伤心透顶,她若知道我今天的遭遇,必将对我失望至极,这是我万万不能忍受的,不要再想了,我千万不能再想了。想些其他的吧!不知迪利拉有没有头脑想到为参加葬礼的人准备食物。苏埃伦是连想都不会想到的,她这么穷酸的人不会把钱花在供应茶点上面。
其实这里也没什么人,吃一顿也不会花她多少钱。话虽如此,那位黑人牧师看起来像是可以吞下二十个人的食量,他如果再不停止絮叨个什么横过约旦河,在天国中长眠之类的话,我马上就要尖叫了。他所谓的唱诗班,是三个枯瘦如柴的女人,是这里唯一没有因难过而抽噎的人。铃鼓加上灵歌!好个了不起的唱诗班!悼念黑妈妈应该用庄严一点的拉丁祈祷文,而不仅是《爬上雅各的天梯》。哦!真是够寒酸的。
亏得这里没几个人,只有苏埃伦、威尔、我、孩子们和几个下人。至少我们全都是真心爱黑妈妈,真心为她的死感到难过的。大个子山姆的眼睛都哭红了。瞧可怜的老波克,眼泡儿也哭肿了。唉,他的头发几乎全变白了;想不到他已经这么老。迪尔西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事实上自她第一回来到塔拉后,她的模样便一丝儿都没改变过……斯佳丽疲惫、纷乱的心一下子敏锐了起来。波克和迪尔西怎么会在这里?自波克升格为瑞特的贴身仆人,他的妻子迫尔西去玫荔家作小博的保姆后,有好几年他们都不在塔拉干活,这会儿怎会跑回塔拉来?除非瑞特告诉他们,否则他们决不可能知道黑妈妈去世的消息。
佳斯丽回头看看。瑞特也回来了吗?没看到他的人啊!葬礼一结束,她就直接去找波克。把罗里罗嗦的牧师留给威尔和苏埃伦去应付。
“真是悲哀的一天,斯佳丽小姐。”波克还是眼泪汪汪。
“的确是,波克。”她说。她知道急不得,否则她休想打听出自己想知道的事。
斯佳丽慢条斯理地走到这位老黑仆人身边,聆听他对杰拉尔德老爷、黑妈妈和塔拉庄园初期生活的点滴回忆。她忘了波克已跟了父亲那么久。他跟杰拉尔德到塔拉来开垦时,此地只有一栋烧成废墟的老房子和光秃秃的田地。哎呀,波克一定有七十好几了吧!
一点一滴的,她套取到所要的消息。瑞特已经回到查尔斯顿住。是波克将瑞特所有衣物打好包,送到车站托运的。那是他身为瑞特贴身仆人的最后一件工作,他现在退休了,临走领到了一笔退休金,多得足以让他在任何中意的地方买下自己的窝。“也养得起我的家人。”波克得意地说。迪尔西不需要替人工作,普莉西只需服侍愿意娶她的人。
“斯佳丽小姐,普莉西虽不是什么美人胚子,年纪还不到二十五,但也老大不小了,不过如果附带份财产,就能像穷人家的漂亮女孩一样容易找到丈夫。”
斯佳丽强装出微笑,表面上同意波克“瑞特先生是个正人君子”的说法,心里却早已冒着火。那位正人君子的慷慨为她带来了真正的大麻烦:普莉西嫁人后,谁来照顾韦德和埃拉?叫她究竟上哪里去替小博找一位尽责的保姆?他刚刚失去母亲,父亲又因伤心过度而陷入半痴半癫状态,而家里唯一头脑正常的男人现在也离开了。她也想丢下一切,收拾包袱一走了之。圣母啊!我回塔拉来是要寻求慰藉,消除生活中烦恼的,却反倒为自己招揽厂更多麻烦。到哪一天我才能得到完全的平静?
威尔沉着而坚定地让斯佳丽安顿了下来,他送斯佳丽回房上床,吩咐任何人不准打扰她。她倒头一睡便是八个钟头,醒来时已对从何着手胸有成竹。
“但愿你昨晚一夜睡得安稳。”斯佳丽下楼用餐时,苏埃伦说。她的嗓音甜得令人作呕。“你熬过了种种打击,一定是累惨了!”现在黑妈妈已死,免战牌也该摘下来了。
斯佳丽的绿眼珠闪烁着刺人光芒,知道苏埃伦心里正在想着她苦苦哀求瑞特别离开她的那一幕丢脸事。她也甜腻腻地回说:“我的头还没碰到枕头,就已睡得不省人事,乡村的空气真新鲜!真舒爽!”你这讨厌鬼!她在心里啐了一句。斯佳丽原来的那间卧房现已换了主人,变成苏埃伦大女儿苏西的卧室,使斯佳丽感觉自己像个陌生人。她确信苏埃伦心里也有数。不过无所谓,若想要实现计划,就得勉为其难地与苏埃伦友好相处。她冲着妹妹一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难道我的鼻子上有脏啊什么的?”
苏埃伦的声调真叫斯佳丽恨得牙痒痒的,但她还是赔着笑脸。“对不起,苏埃伦,我刚想起昨晚做的一个愚蠢的梦。我梦到我们全回到童年时期,黑妈妈用桃枝鞭打我的腿。你记不记得那种枝条抽人有多痛?”
苏埃伦格格笑出声。“当然记得。露蒂也用它来鞭打我女儿,每次她打她们就像打在我腿上一样疼。”
斯佳丽留神看她妹妹的脸色。“想不到今天我身上竟没疤痕累累。
那时候的我是那样一个令人憎恶的小姑娘,真不明白你和卡丽恩怎能容忍得了我。”她在硬面包上抹奶油,宛如只有这件事值得她关心。
苏埃沦面露怀疑神色。“你确实把我们折磨得好苦,斯佳丽。而且你总是有办法把吵架的责任栽到我们头上。”
“我知道。我实在真讨人厌。甚至到我们长大了仍然本性难改。
北佬来这里抢掠一空后,我把你和卡丽恩当成骡子一般使唤,逼你们去田里采棉花。”
“你差点没把我们整死。我们两个得了伤寒,病得奄奄一息,你却硬拖我们下床,逼我们下田到毒太阳里……”苏埃伦愈说愈带劲,发泄出内心积压多年的牢骚。
斯佳丽小声仟侮,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苏埃伦多爱发牢骚啊!
她心想。这对她来说是个无上乐趣。好不容易抓住空档插嘴道:“我觉得自己好卑鄙,没能给你任何补偿。威尔也真是,不接受我一毛钱,毕竟钱是给塔拉的,塔拉也算是我的家呀。”
“这件事我对他说过不下一百次了。”苏埃伦说。
我相信你准对他说过了,斯佳丽自忖。“男人都是这副牛脾性。”她顿了顿,“哦!我刚想到一个主意,苏埃伦。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答应我,你答应了就是对我做了件大好事。而且不会给威尔添麻烦。我想把埃拉和韦德留在这里寄养,定期寄钱给你好不好?他们住在城区,全养得瘦皮猴儿似的,多吸一点乡村空气对他们大有好处。”
“这我不敢随便答应!斯佳丽。等我肚里的孩子出世,这里会更拥挤。”苏埃伦虽面露贪婪之色,不过仍很小心。
“那我来说好了,”斯佳丽同情地低声说,“韦德的食量也十分惊人。
不过这里对这些城里的小可怜虫,有极大的帮助。我估计光是填饱他们的肚子,替他们买鞋的花费,每个月就要一百块钱左右。”
斯佳丽不知威尔在塔拉做牛做马,一年所得有没有一百块现金。
苏埃伦未作声,只是满意地牢记斯佳丽的话。斯佳丽拿准她妹妹到时候总会答应。吃完早餐后,就给她一张大面额的汇票。“我从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面包,”斯佳丽说,“我可以再吃一块吗?”
睡足了,喝饱了,孩子们有人照料,她的心情也大为好转。知道该回亚特兰大了,她还得为小博和阿希礼作一些安排,这是她答应玫兰妮的。不过这问题留待以后再想。她回塔拉就是要好好享受一番家乡的安详和恬静生活,她决定临走前再好好享受享受。
餐毕,苏埃伦到厨房去了,大概是去发发什么牢骚吧!斯佳丽刻薄地自忖。无所谓。她倒乐得有一个耳根清静的独处机会……屋子里好静。孩子们一定全待在厨房吃早餐,威尔也早已带着韦德下田去了。自他第一次到塔拉来,韦德就老跟在他屁股后面转。韦德在这里比在亚特兰大快乐多了,尤其是在瑞特走了—— 不!此时此地我不要想起他,再想下去,就会发疯。我是为了享受安详与恬静的生活才回来的呢。
斯佳丽又倒了一杯咖啡,也不顾咖啡只是半温不热的。阳光从身后的窗口洒进,照着对面墙上的肖像,下方是斑痕累累的餐具架。威尔花了不少功夫去修复被北佬士兵摔坏的家具,但连他也无法完全除去刀剑留下的凿痕或外祖母肖像上被刺刀乱捅的伤痕。
那个捅坏肖像的士兵一定是喝醉了,斯佳丽猜想着,因为外祖母那张高傲近乎讥诮、鼻子瘦削的脸蛋,以及挤出低胸礼眼外的浑圆胸脯全逃过一劫。只有左耳环被削掉了。现在少了那枚耳环,看起来更具趣味。
外祖母是唯一使斯佳丽感兴趣的祖先,但是没人对她讲过外祖母的传奇轶事,真是扫兴。她只从母亲口中得知外祖母结过三次婚,但细节不知道。每次她们一提起萨凡纳的故事,刚听得来了劲儿,黑妈妈总是出来打断话头。她们谈的有不少男人为了外祖母而决斗的故事,有她那个年代丢人现眼的时尚,例如年轻小姐喜欢故意把薄棉长外衣打湿,让双腿曲线毕露,以及从肖像景物中瞧出端倪的其他种种话题……我竟想起那种事来真该害臊!斯佳丽告诫自己。然而当她走出饭厅时,仍忍不住回头看看。不知外祖母的真实面目到底是何模样?
起居室内处处可见年轻人家滥用和贫困的迹象,斯佳丽曾坐在上面搔首弄姿,听取公子哥儿求婚的那张天鹅绒长椅,几乎已无法辨认。
一切都重新整理过了,虽然不能否认苏埃伦有权利将房子装修得合自己品味,斯佳丽还是感到痛心不已。它已完全失去了塔拉原有的风貌。
她一间接着一间地巡视,越看越感到丧气。没有一样东西是和原来相同的。每次回家,就会发现又改变了许多,更加破败。唉!威尔为什么硬要如此固执!每一件家具都需要修补,帘子简直已变成一块块碎布,地毯也磨穿了。假使威尔不反对,她就可以为塔拉添置新行头。
那就不会因看见记忆中事物落得这副破败相而痛心了。
塔拉本该是我的!我要妥善照顾它才行。爸常把要将塔拉留给我的话挂在嘴边,却不曾立下遗嘱。这就是爸,从不计划未来。斯佳丽皱起眉头,她实在无法生父亲的气,谁也不会生杰拉尔德·奥哈拉的气,虽然是六十好几的老头儿了,他仍像个淘气小孩一样惹人怜爱。
我气的就是卡丽恩,就算是小妹妹,也不能如此我行我素,我决不会原谅她的。决不!当初她决定进修道院,固执得活像只骡子,最后我同意也就罢了。她却从来没向我提起要把她在塔拉庄园那份三分之一的遗产作她的奉献金。
她好歹也该告诉我一声!多少我也能筹出那笔钱给她。那么我就能拥有三分之二的产权。虽然不是想当然耳的全部,至少有较多的控制权。说话也较有份量。相反的,现在我却得闭紧嘴,眼巴巴地看着苏埃伦坐大,把一切事情搞砸。这不公平!从北佬和提包客手中抢回塔拉,拯救塔拉的人是我。不管法律如何规定,塔拉是我的,不论花多少代价,终有一天我要让它完完全全属于韦德。
在昔日埃伦·奥哈拉坐镇指挥整座庄园的小房间里,斯佳丽将头靠在旧沙发破裂的皮套上。经过这么多年,依稀闻得出她母亲擦抹的柠檬马鞭草化妆水的香味。这就是她前来寻找的平静。别管面目改变,一片破败。塔拉终究是塔拉,还是她的家。埃伦的房间正是塔拉的心脏。
“砰!”的一下关门声打破宁静的气氛。
斯佳丽听到埃拉和苏西走过穿堂,叽叽喳喳地争吵着。她不想再面对争吵和冲突的场面,必须逃离这里。斯佳丽快步走出屋子,想要看看外面那片田,那片田仍如以往一样肥沃而红润。
斯佳丽匆匆走过野草丛生的草地,经过牛棚。她依旧对奶牛相当厌恶,纵使活到一百岁也一样对那些长尖角的东西没好感。在第一畦田旁,她靠在栅栏上,呼吸着新翻红土与粪肥浓烈的氨臭味。真是好笑!在城里,人人视粪水为污秽、恶臭之物,避之犹恐不及,在乡间却是庄稼人的香料。
无可讳言,威尔是个好庄稼汉,塔拉庄园从来没碰到这么一把好手过。要不是他当初决定留下来,放弃回佛罗里达老家的念头,那么,无论我如何努力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他爱这块土地就像男人爱慕一个女人那样专情。他甚至不是爱尔兰人!威尔未出现之前,我一直以为只有像爸这种土腔土调的爱尔兰人才会对这块土地这般热爱呢。
斯佳丽看到田地远端韦德正在帮威尔和大个子山姆修补一片倒塌的栅栏。让他多学学也好,她心想,这里是他得的遗产。斯佳丽观察他们好一会儿才想到:忘了要给苏埃沦开张支票,我得马上赶回屋里。
支票上的签字,恰如斯佳丽其人,清晰而不拖泥带水,毫无瑕疵,线条平稳不抖,仿如正在练书法的人,字迹笔直而一丝不苟。她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吹干墨迹,然后又细观一遍。
斯佳丽·奥哈拉·巴特勒。
当她签署私人票据或请柬时,也学着时髦在每个大写字母上加些复杂的环状曲线,末了画上涡状形抛物线。这才在一张棕色封套上再次签下姓名,然后再回头看方才签的那张支票。上面的日期是她向苏埃伦问来的—1873年10月11日。顿时想起玫荔去世已三个多星期。她来塔拉照顾黑妈妈,也已有二十二天了。
这个日期还有另一个意思。美蓝过世已六个多月了。斯佳丽终于可以脱下黑色丧服的束缚,接受社交圈的邀约,也可邀请人们到她家。
她可以重新进入社交界了!
我要回亚特兰大,她想。我要快活一下。过去六个月来太悲伤了,死神频夺我的至亲。我需要生活。
她折起那张要给苏埃伦的支票。我也想念那间店铺,帐目一定弄得乱七八糟。
而且瑞特偶尔会回亚特兰大,“不让别人说闲话”,我非回那儿不可。
此时所能听到的是紧闭的房门外穿堂上时钟的滴答声。刹那间,这股她最渴望的宁静气氛却令她发狂。斯佳丽倏地站起来。
等威尔从田里回来,吃过晚餐后,我就马上把支票交给苏埃伦。然后乘马车去费尔希尔和含羞草庄园作短暂的拜访。如果不专程去打声招呼,那里的人是不会原谅我的。回来后就整理行装,明天搭早班火车回亚特兰大。
回亚特兰大的家。不论我多爱塔拉,塔拉都不再是我的家,该是道别的时候了。
往费尔希尔的路上,遍地杂草,车辙累累。斯佳丽还记得这条路往常每周都要平整一次,洒上水防止尘土漫天飞扬。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她凄然自忖,昔日这段路上至少有十座庄园,人马熙来攘往,现在却仅剩塔拉、塔尔顿家和方丹家,其余的不是烧得连根烟囱都不剩,就是四壁倾圮。我真的得回城里去了。目睹县里一切景物,样样都令人心酸。
唉!老马拖慢车。她真怀念伊莱亚斯驾驶的那辆配备优良的豪华马车埃她必须回亚特兰大。
费尔希尔的喧闹气氛暂解了她的哀愁。贝特丽丝·塔尔顿如往昔一样,只对唯一感兴趣的话题——养马经,蝶蝶不休。斯佳丽注意到他们的马厩换了新棚,屋顶也翻新了。吉姆·塔尔顿的头发已花白,看起来更苍老,幸亏有他的独臂女婿——贝特西的丈夫协助,棉田的收成还不错。其他三个姑娘都成了老处女。 “当然,我们时时都为这个问题困扰着。”赫蒂这么说时,大家全都笑了。斯佳丽对她们一点儿都不了解,塔尔顿家的人似乎都有笑开天下古今愁的乐天个性,也许跟她们天生红发多少有点关连吧!
斯佳丽不是第一次羡慕他们了。她一直盼望能成为塔尔顿家这样亲切、诙谐的家庭里的一份子,但是又把这份羡慕之情压了下去。因为那是对她母亲的不忠。虽然跟他们相处总是那么快乐,不过明天还得去拜访方丹家,不好停留太久。回塔拉时,已暮色朦胧。还没打开门,就听见苏埃伦小女儿的嚎哭声。确实是该回亚特兰大的时候了。
但是一个消息立刻改变她的决定。斯佳丽一走进门,苏埃伦立即抱起哇哇哭闹的小孩,嘘声喝止。尽管披头散发,身材走样,苏埃伦看起来倒比少女时代漂亮多了。
“啊呀,斯佳丽,”她尖嚷着,“有个令人兴奋的好消息,你一定猜不到……嘘,宝贝儿不哭,等晚餐时会给你一大块骨头啃,你可以啃个够,啃到那颗坏牙不痛为止。”
如果说长了一颗乳牙是令人兴奋的好消息,我连猜都懒得猜,斯佳丽真想这么说。但苏埃伦没给她机会说话。
“汤尼回家了!”苏埃伦说,“莎莉·方丹刚才骑马过来通知我们,你回来之前才走的。汤尼安然无恙回来了!明天晚上等威尔照料好奶牛,我们就去方丹家吃晚饭。哦!真是太好了!你说是不是,斯佳丽?”
苏埃伦满面春风,“县里又恢复原来的生气了。”
斯佳丽不禁想拥抱她的妹妹,这股冲动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苏埃伦说得没错。汤尼能安然无恙回来,真是太好了!她原以为今生不会再看见他了,现在终于可将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可怕回忆永远抛开。
那时候的他心力交瘁,浑身湿透直打颤。他因杀死侮辱莎莉的黑人而先后被北佬和怂恿黑人追白种女人的叛贼所追杀,碰上这种事,谁不心寒?谁不害怕?
汤尼回家了!她简直等不及到明天下午。县里就要恢复蓬勃生机了。 第四章
方丹家的农场人称含羞草庄园,因其褪色黄灰泥庄屋四周长着大片含羞草而得名。羽毛般的粉红色草花在此夏末季节已然凋落,而枝上的羊齿状树叶仍绿意盎然,迎风摇曳,婆姿起舞,在奶油色屋子斑驳的墙壁上印出变幻的影子。夕阳斜照,看起来温馨喜人。
哦!希望汤尼改变不大,斯佳丽紧张地想着。七年的时间不算短。
威尔扶着斯佳丽步下马车时,她的脚步沉重了。要是汤尼和阿希礼一样,看起来苍老疲惫,失意落魄,她可受不了。斯佳丽跟在威尔和苏埃伦后面瞒珊走向大门。
大门呀然一声敞开后,斯佳丽心中所有疑虑也一扫而空。
“这些像要去教堂一样磨磨蹭蹭的家伙是谁呀?你们还不快点来欢迎凯旋归来的英雄?”汤尼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充满笑意,头发和眼珠子也一样乌黑如昔,咧得老大的嘴巴还是那么欢快而淘气。
“汤尼!”斯佳丽叫道,“你一点都没变。”
“真的是你吗,斯佳丽?过来亲我一下。你也过来,苏埃伦,在亲吻方面,以前你不如斯佳丽大方,但是跟威尔结婚后,他一定教了你几招。
现在我回来了,我打算吻遍佐治亚全州六岁以上的女性。”
苏埃伦被逗得神经质地格格直笑,她看着威尔。只见他那张稳重的瘦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表示同意,但汤尼已等不及了,伸手把她浑圆的腰身一抱,就在她的嘴上喷喷亲了两下。汤尼放开她后,她就慌慌张张,欢悦得涨红了脸,因为活力充沛的方丹家兄弟在战前的风花雪月年代,甚少向苏埃伦献殷勤。威尔伸出温暖而稳重的手,搂着爱妻的肩。
“斯佳丽,宝贝儿。”汤尼伸出双臂喊道。斯佳丽投入他的怀抱,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你在得克萨斯长高不少。”她大声叫嚷着。汤尼嬉皮笑脸地吻着她主动凑上来的唇,然后弯腰撩起裤管,向大家展示一双高跟皮靴子。
每个人在得克萨斯都会“长高”,他说,如果说这是那边的惯例,也不足为奇。
亚力克·方丹的笑声从汤尼背后传来,“如果汤尼请你们进屋坐的话,你们会听到更多有关得克萨斯的趣事,比任何人有必要知道的事还要多。”他慢吞吞说。“他已经忘了这类事啦。在得克萨斯他们都是餐风宿露,围着营火,顶着星星,从不睡在屋里。”亚力克满脸春风,看起来像要拥抱、亲吻汤尼,斯佳丽暗忖,有何不可?他们这对一起长大的兄弟亲密得像两根分不开的手指头,亚力克一定想死他了。斯佳丽想着想着,泪水不禁刺痛了眼睛。汤尼安然无恙的归来,是自谢尔曼军队的铁蹄蹂躏这块土地、找害百姓生命以来,本县第一桩值得高兴的大事。
她听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喜事,简直不知怎么对付是好。
一踏进寒他的客厅,亚力克的妻子莎莉就握起斯佳丽的手,“我了解你的感受,斯佳丽,”她悄声说道,“我们几乎都忘了快乐这码事,光是今天这栋屋子的笑声,就比过去十年的总和还多。今晚我们就尽情欢笑吧!”莎莉不由也噙着眼泪。
接着,欢笑声就快掀翻屋顶了。随后塔尔顿一家人也来了。“感谢上天让你完整无恙的回来;孩子,”贝特丽丝·塔尔顿对汤尼说,“我这三个女儿你爱哪一个就挑哪一个吧!我只有一个孙子,我年纪也不轻了。”
“哦!妈呀!”赫蒂、卡米拉、米兰达三人不约而同地哀叫一声后,便即放声大笑。她们母亲一心扑在养马和生几育女上面,这在本县是众所皆知的事,她们不用装作难为情,可人家汤尼早就羞得面红耳赤了呢!
斯佳丽与莎莉都在一旁大呼小叫地取笑。
贝特丽丝坚持要趁天黑以前去察看汤尼从得克萨斯骑回来的马,结果展开了一场东部纯种马与西部野生马孰优孰劣的大辩论,辩得有人出声求饶才罢。“我们喝一杯吧!”亚力克说,“别吵了,我找到真正的威士忌来庆祝一下。”
吉姆·塔尔顿拍拍他妻子的手。“今后有好几个月的时间让你和汤尼吵哪!贝特丽丝,甚至吵上几年也行。”塔尔顿太太不高兴地皱紧眉头,然后才耸肩勉强认输。马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可没有任何东西能媲美的,不过男人总归是男人,何况今晚的主角是汤尼。再说,他已和亚力克去端起桌上空候多时的酒杯和货真价实的“原封”酒了。
斯佳丽心里巴望着——这已不是第一次——喝酒不是女士不宜的男人专利。她不仅要和他们分享,也要和他们谈天说地,而不是被撇到房间的另一头去谈些治理家务管教小孩等婆婆妈妈的琐事。她打从心底不明白、也不接受这种传统的性别歧视。但是传统是祖先留下来的,没人敢违逆,她也只得认命。至少她可以冷眼旁观塔尔顿家女孩假装不同意其母亲看法的腔调自娱:哦!要是汤尼不那么专心同男人谈天,多瞧她们几眼该有多好!
“小乔见他叔叔回来,必定吓得半死吧!”贝特西·塔尔顿对莎莉说。
贝特西可以不去理会男人,她那胖嘟嘟的独臂丈夫也在男人堆里谈话。
贝待西是塔尔顿家唯一嫁得出去的女孩。
莎莉详详细细地回答关于儿子的问题,斯佳丽听得无聊死了。不知几时晚餐才开。应该不会拖太久,因为这里的男人全是干庄稼活的,明儿天一亮就得下田工作。那就是说今晚的庆祝活动早早就得收场。早开饭这点被她猜中了,几个男人宣布再喝一杯就可准备用餐。
但是早早收场这点却估计错了。大家都谈得很尽兴,欲罢不能。
汤尼的冒险故事,深深吸引住大家。“大约在我加入得克萨斯巡逻骑兵队的前一周,”他呵呵大笑他说,“得克萨斯州和南方其他地方一样,全在北佬的军队控制之下,可是妈的——抱歉,各位女士——那些蓝军压根儿对付不了印第安人。那里的牧场主唯一指望的就是那些终年与印第安人厮杀的巡逻骑兵队能保护他们。巡逻骑兵队确实保护了他们。
我一听说找到了自己人,就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这真是太棒了!没有制服,没有什么混帐将军命令你空着肚子行军,没有操练,才没有呐!
你只管跳上马背,跟着你的弟兄们去痛打一仗。”
汤尼兴奋得黑服珠闪闪发亮,亚力克也目不转睛地对着他看。方丹家兄弟一向就爱痛痛快快打一仗,最恨纪律束缚。
“印第安人长什么样子?”塔尔顿家一个姑娘问道,“他们真的虐待人吗?”
“你最好别知道,”汤尼说,笑眼突然暗淡了下来。然后又笑道,“说到打仗,他们个个都精明强干,巡逻骑兵队早就学乖了,若要打红番,就得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我们跋山涉水,追踪人兽的本事不输猎狗。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就靠吃野物,啃枯骨过日子。没有人能击得败任何一个得克萨斯巡逻骑兵队队员,或逃出他的手掌心。”
“让大伙儿瞧瞧你的六连发左轮手枪,汤尼。”亚力克怂恿道。
“噢!现在不行,改天吧!明天也行。莎莉可不愿意看到我把她家墙上打出窟窿来。”
“我没要你表演枪法,我是说让他们瞧瞧那把枪。”亚力克对他的亲友咧嘴微笑。“那种枪的枪把是象牙雕刻成的,”他吹嘘道,“等我小弟跨上他那副西部的老式大马鞍,骑马过去拜访你们时,你们就会见识到。那副马鞍银光灿灿,把你眼睛都照花了。”
斯佳丽不禁莞尔。她怎会不清楚,汤尼和亚力克是全北佐治亚穿着最花哨的一对兄弟。显然汤尼一点都没变,高跟的漂亮马靴,镀银的西部马鞍。她敢打赌他这次回来和当年仓惶逃离刽子手时一样,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在含羞草庄园房子真正需要换新房顶时拿出镀银的马鞍来炫耀,实在是莫大讽刺,不过就汤尼来说,倒还情有可原,到底汤尼还是汤尼。而亚力克竟然还是以他为荣,仿佛他满载黄金而归似的。她真爱这对宝贝!他们尽管只留下一座农庄,还得亲自耕作,但北佬打不垮方丹家,连毫毛都没损伤。
“老天哪!难不成男孩子都爱高坐骏马,四处跃马招摇,用他们的屁股擦亮镀银的鞍座?”贝特丽丝说,“我现在才了解这对双胞胎,他们无非是得意忘形罢了!”
斯佳丽不由屏住气。为什么塔尔顿太太总要那么大杀风景呢?为什么要提醒大家想起所有老朋友差不多都死了,把这么一段快乐时光的风景杀尽呢?
幸好大家一点都没败兴。“你也知道,贝特丽丝小姐,他们的马鞍可保不住一个星期,”亚力克说,“他们不是赌扑克输掉,就是拿去卖掉,买香槟请客。记不记得当年布伦特读大学时,将寝室所有的家具变卖,买雪茄请没抽过烟的小伙子抽的事?”
“记不记得斯图特赌牌输掉晚礼服,迫不得已裹着毯子溜出舞会?”
汤尼添上一句说。
“最妙的是他们在地方法庭开审前夕,将博伊德的法学书籍都当掉。”吉姆·塔尔顿说,“我以为你会活剥他们的皮呢,贝特丽丝。”
“皮剥了很快又会长出一层新的来,”塔尔顿太太笑道,“他们放火烧掉冰库时,我才真想打断他们的腿呢,可惜跑得太快,抓都抓不到。”
“他们逃到洛夫乔伊,躲在我家谷仓里,”莎莉说,“奶牛被这对双胞胎挤了奶解饥,干瘪了一星期呢。”
大伙儿对塔尔顿家双胞胎都有说不尽的趣事,然后故事慢慢延伸到他们的朋友、兄弟——拉斐·芒罗、卡尔弗特家的凯德和赖福兄弟、塔尔顿家的汤姆和博伊德兄弟、乔·方丹——这些小伙子全战死沙场。故事里不仅充满了大家共同怀念之情,说说也驱走了心中的阴影,那些年轻人的光辉音容,顿时又活现眼前,至少在此欢欣谈笑的气氛下追念他们,是不必费神忧伤了。
他们也没忘了老一辈。围坐在餐桌四周的人对方丹老太太都有鲜明的印象,怜牙俐齿包藏着一副软心肠,她是亚力克和汤尼的奶奶。而他们的母亲到六十岁生日那天去世之前,还一直被称为“少奶奶”。斯佳丽发觉别人感情深厚地笑她父亲每当按他自己说的,“灌了一两滴酒”,就大唱爱尔兰造反歌曲那种大显原形的习惯,也能陪着打哈哈,甚至听到人家说起她母亲生前的善行时也不如以往那样,一听人提及埃伦·奥哈拉几个字就马上悲从中来。
见底的空盘不知已摆了多久,壁炉内的柴火已烧成灰烬,话题依然不断,谈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没打瞌睡的人把未能前来欢迎汤尼归来的亲友全说得活过来了。这段时光过得真快活,令人百病全消。在餐桌中央的昏黄油灯照射下,被烟熏黑的饭厅和补钉累累的家具,丝毫看不出谢尔曼手下所留的痕迹。餐桌四周的面孔没有愁容,衣服没有补钉。在这充满幻觉的美好时刻,含羞草庄园仿佛流放到一个没有痛苦,从未发生过战争的永恒时空。
许多年以前,斯佳丽曾经立过誓,决不回顾往事。回想战前的太平盛世也罢,苦叹也罢,渴望也罢,无非是平添愁绪,徒增伤感,而她所需要的是求生和保护全家人的力量和决心,然而在含羞草庄园餐厅与人分享回忆,一点儿也不会令人气馁。这些回忆给了她勇气,证明了好人能在忍受各种丧痛后,仍然可以保有爱与欢笑的能力。她以成为他们的一份子、以称呼他们为朋友、以他们不失本色为荣。
回家途中,威尔手持松明,牵着马走在马车前头。夜已深,无云的夜空点缀着无数明亮星辰,亮得上弦月黯然失色。只听得马蹄缓慢的得得声。
苏埃伦累得打起盹儿,斯佳丽却强忍睡意,她不愿今宵曲终人散,她要那种温馨和欢乐气氛永远持续。汤尼看起来多么坚强啊!他是那么朝气蓬勃,对他那双可笑的皮靴、对他自己、对一切事情都那么地乐天知命。塔尔顿家女孩的举止就像一群盯着一碗牛奶不放的红毛小雌猫。我倒想看看谁抓得住汤尼的心。贝特丽丝·塔尔顿势必要将她的一个女儿嫁给他才甘心呢!
路边树林中的一只猫头鹰呼呼的叫声仿佛在问:“谁?谁?”斯佳丽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
回塔拉时走了一半路程后,她才猛然省悟已有好几个钟头没想起瑞特了。忧郁与哀愁像两块沉重的铅石紧紧钳制住她,她首次感觉到夜风寒冷,她的身体已经冻僵了。她把围巾裹紧身子,默默催促威尔加快脚步。
今晚我什么都不想。我不要破坏愉快的时光。快点!威尔,风好冷,夜好深。
隔天一早,斯佳丽与苏埃伦驾着马车带孩子们上含羞草庄园。当汤尼拿出那几把六连发左轮手枪炫耀时,韦德眼睛闪闪发亮,把他当英雄般崇拜。汤尼一气呵成地用手指捻动手枪、把枪抛向半空转了个圈儿,再接注把枪收进,挂在花哨的镶银皮带上那个低低贴近屁股的枪套里,这时连斯佳丽都惊喜得久久无法合嘴。
“这枪也能射击吗?”韦德问。
“当然能。等你长大些,我再教你怎样使枪。”
“像你刚刚那样抡动吗?”
“当然。不玩玩那套招数光有一把六连发左轮手枪有啥意思?”汤尼直率地用粗糙的手抚摸韦德的头。“我也会让你试试我那副西部马鞍,韦德·汉普顿,你将是本地唯一亲身领略过真正马鞍的男孩子。不过今天不行。我哥哥要教我耕作。明白吗—人人都得活到老,学到老。”
汤尼很快在斯佳丽、苏埃伦的脸颊上和几个小女孩儿的头顶上,各自吻了一下,随即匆匆道别。“亚力克在河边等我,你们去找莎莉吧,她可能还在后院晾衣服。”
莎莉看到她们,装出高兴的样子,她邀请她们进屋喝杯咖啡,但苏埃伦却拒绝了。“我也得回家洗衣服,不能久待了,莎莉。我们只是不想不打声招呼马上就走。”苏埃伦催促斯佳丽上马车。
“我不懂你为什么对莎莉那么无礼,苏埃伦。衣服可以等喝了杯咖啡、聊聊聚会的事后再回去洗呀!”
“斯佳丽,你对经营农场一点概念都没有。假如莎莉每天都把洗衣服的事搁在一边,其他事情永远都做不完。我们住在乡下的人可不比你在亚特兰大,有一大群仆人可使唤。我们有许多活儿,都得自己干。”
斯佳丽很不满意她妹妹说话的口气。“我索性下午就搭火车回亚特兰大去。”她赌气地说。
“你真回去的话,可给了我们大家不少方便,”苏埃伦反驳说“你待在这里反而会碍手碍脚,苏西和埃拉也正等着用你那间房哪!”
斯佳丽正待张嘴反驳,旋即闭上。反正她也情愿回亚特兰大去。
要不是因为汤尼回来,她现在早已回那儿享福了呢!她在亚特兰大有不少有时间喝咖啡、玩脾、开宴会的朋友,他们一定很高兴她回去呢。
她对自己的两个孩子挤出一丝笑容,不理苏埃伦。
“韦德·汉普顿、埃拉,妈妈等会儿吃过晚饭就要回亚特兰大,你们答应妈妈,要做个乖宝宝,决不给苏埃伦阿姨添麻烦!”
斯佳丽静静等着孩子的抗议或哭闹。但是他们只顾着谈汤尼那把银光闪闪的左轮手枪,顾不上留意她的话。等回到了塔拉,斯佳丽吩咐潘西打点行李,埃拉才开始哭。“普莉西走了,以后不知有谁来替我扎辫子了。”她呜咽他说。
斯佳丽恨不得捆她一巴掌,拼命按捺着性儿。既然已决定回亚特兰大,就不能在塔拉待下来,否则无事可做,无人可谈天,会把她逼疯的。可是没有潘西,她又不能走;没听说过哪个良家闺秀单独远行的。
她该怎么办?埃拉要潘西留下来,而要她习惯小苏西的黑妈妈露蒂,可能得要好几天功夫呢。要是不答应,让埃拉终日这么哭闹下去,也许会引起苏埃伦的嫌恶,反悔让孩子们留在塔拉了。
“好吧!”斯佳丽厉声道,“别再发出这些可怕的哭声了,埃拉。这星期我就让潘西留下来,教露蒂帮你梳理头发。”我只需在琼斯博罗车站找到一位女伴就行了。准有哪个到亚特兰大去的良家妇女可以同座。
我就要搭下午的火车回家了,没有别的办法。威尔会驾车送我到车站,还有时间从容赶回塔拉,为他那群讨厌的老奶牛挤奶。
往琼斯博罗途中,斯佳丽不再扯汤尼·方丹归来的事。她沉默半晌,竟脱口说出一直困扰着她的话。“威尔——关于瑞特来去匆匆这事——希望苏埃伦不要到处乱说才好。”
威尔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看着她。“唉,斯佳丽,你明白事理,‘家丑不可外扬’啊,我总认为你看不出苏埃伦的长处是一大憾事。其实,苏埃伦有她的长处,只是你一来,就显不出来。相信我。不论苏埃伦对你有何看法,她决不会将你的隐私透露给任何人。她和你一样,都不愿听到人家乱说奥哈拉家的事。”
斯佳丽这才放了点心。她完全信任威尔。他一言九鼎,比存在银行里的钱更可靠。而且他人又聪明。做事不曾有过闪失——也许只有娶苏埃伦这一件事吧!
“你相信他会回来吧,威尔?”
不必问也知道她指的是谁。威尔听出她话中的焦虑,默默嚼着嘴角的干草,思量要如何回答她。最后才慢条斯理他说:“我说不上我相信,斯佳丽,只是我不知道。我这辈子才见过他四、五次面。”
斯佳丽感到被他一下打中要害似的。可是愤怒掩盖了那份痛苦。
“你压根儿啥都不了解,威尔·本蒂恩!瑞特此刻一定心乱如麻,但是他会恢复过来的。他绝对不会一走了之,做出抛弃妻子这般下流的事。”
威尔点点头。如果斯佳丽硬要把这当作是同意的表示,尽可以这么做。但是威尔并未忘记瑞特自嘲式的剖白——他是无赖。根据大伙儿的说法,他一向是无赖,看来今后也改变不了。
斯佳丽忘神地直视前方熟悉的红土路。表情凝重,心乱如麻。瑞特会回来的。他必须回来,因为她要他回来,因为她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手的。现在她只需一心一意这么认为就行了。 第五章
五角场的喧嚣和熙攘,对斯佳丽的精神不啻一帖振奋剂。而家中那张杂乱无章的桌子对她也是如此。经过一连串令人麻木的噩耗打击,她希望周围充满生气与活力,她需要工作。
有成叠的报纸要看,她经营的那家靠近五角场闹区的杂货店有成堆的日常帐目要算,有堆积如山的帐单要付,还有无数广告传单要撕毁扔掉。斯佳丽欣然吁口气,将座椅挪近桌沿。
她先检查墨水池里的墨水是清是浑,再看看笔杆用的笔尖是多是少,然后点亮灯。可能要熬到深夜才能完成这些工作;甚至今晚工作时兴许还要在办事桌上用餐呢。
斯佳丽焦急地伸手拿起帐簿时,一个搁在报纸上的大信封方方正正落入眼帘,她的手顿时在半空中缩住了。信封上只写着斯佳丽三个字,笔迹是瑞特的。
我不要现在看信,她立即想道,这只会妨碍我的工作。我不在乎里面写些什么,一点儿都不,我不要现在看。她暗自说,我要像吃点心一样把这留在最后。她抓起一把分类帐单。
但是她无法专心了,一再忘掉心算中记住的数目。她终于放下帐单,撕开信封。瑞特的信这么写着:当我向你致上最深切的慰问之意时,请相信我的真诚。黑妈妈的死是一大损失。我很感激你能及时通知我,让我赶去见她最后一面。
斯佳丽怒不可遏地抬起眼来,不再看这些又黑又浓的字迹。大声自言自语:“‘感激’个屁!你以为骗得了她,也骗得了我?真是个恶棍!”她真希望能烧掉这封信,把灰烬丢向瑞特的脸,对着他吼出这些话。咳!他竟当着苏埃伦和威尔的面羞辱她,她一定要对他报复。不论要花多少时间等待、计划,总会让她想出个办法来。他没有权利那样对待她,那样对待黑妈妈,对她的最后遗愿那样阳奉阴违。
我现在就把信给烧了,下文不看了,我决不对他的谎言看一眼!她伸手去摸火柴盒,刚拿起,又颓然放下。不看完其他内容,我会好奇死的,她自我招认了,于是低下头来继续看信。
她的生活会依然如故,瑞特在信中说。家庭一切开销由他的律师支付,多年前他就作出这样的安排,斯佳丽的银行帐户支出的一切款项,都会自动补足。她可以按照在目前经常光顾的商店开户手续,在任何一家新商店开户,商店届时再把帐单直接寄给瑞特的律师。换一个办法,她也可以开支票付帐,当然这些数目都会转进她的银行帐户。
斯佳丽心迷神醉地看完信。自从她被北军逼得走投无路,尝到贫穷滋味的那一天起,她对任何同钱沾边的事都感兴趣。她相信有了钱才有安全可言。她赚了钱就攒起来,眼看瑞特出手如此豪爽慷慨,不免吃惊。
这个笨蛋!我要是下得了手,尽可以把他剥夺一空。没准他的律师多少年来一直在虚报帐册,中饱私囊呢!
既然瑞特花钱毫不计较用途,想必他一定非常非常富有。我一向知道,却没料到他会这么有钱。不知他到底有多少钱埃由此看来,足见他仍然是爱我的。从没一个男人宠女人有如瑞特这些年来宠我这样的,除非他爱得她发疯了。而且瑞特还将继续供我予取予求。他一定对我感情依然不变,否则早已悬崖勒马了。哦!我知道!我知道的。他说的那些都是气话,他只是不相信我现在才明白自己是爱他的这话罢了!
斯佳丽把瑞特的信贴在脸颊上,仿佛握的是写信人的手。她要向他证明,自己是全心全意爱他的。往后他们就能快快乐乐过日子——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对了!
她在信纸上吻了个遍才小心翼翼地把信收入抽屉。然后干劲冲天,一头栽入核帐工作中。做生意是她活力的源泉。
一名使女叩门、怯生生地问她是否要用餐时她连头也不抬他说:“替我端盘吃的来,顺便生上炉火。”入夜天寒,她饿极了。
那一夜斯佳丽睡得既香又甜。她不在的时候,店里经营得很好。
一顿晚饭总算填饱了她的空腹。回家来真好啊!尤其枕下安然放着瑞特的信。
她醒来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枕下信纸簌簌作声令她笑逐颜开。
拉铃叫人送上早餐后,就着手草拟一天的计划。先去视察她的店。店里一定缺很多货。克肖记帐倒很胜任,就是没什么头脑。每次等他想到该进货时,面粉和糖早已卖光了;尽管天气逐日转冷,他恐怕连煤油,或引火柴都没有进货呢。
昨晚她报也没看,到店里去一下就可以省掉看报这一切麻烦。想要知道亚待兰大有什么值得一听的新闻,只消向克肖和店员打听一下就行了。
要打听到种种流传的消息就数杂货店最灵通了。人们在等待包扎货物的空档,总爱闲话家常。原来啊,大半时候她总是在报纸印售之前就已得知头版的各项消息了。她甚至可以把整捆报纸扔在桌上,不用看也不会漏掉一条新闻。
斯佳丽的笑容消失了。不!不行。她不知道玫兰妮的葬礼消息是否上报,她必须翻来瞧瞧。
玫兰妮……
阿希礼……
店里的事只得等等再说了。她有其他要紧事得先做。
我究意怎么搞的?怎么会答应玫荔代她照顾阿希礼和小博啊?不过毕竟已答应人家了。我得先去那里一趟。最好带潘西一起去,把一切弄妥再说。在玫荔葬礼上出的那场丑,想必已传得满城风雨了。她不该单独一人去找阿希礼,免得招惹更多的流言。斯佳丽匆匆走过粗厚的地毯,走到绣花的铃把手前,猛力扯铃。她的早餐呢?
哦!不,潘西还在塔拉。她得另外挑个使女,那个新来的丽贝加应该可以胜任。但愿丽贝加为她更衣时,不会愈帮愈忙才好。她得赶紧出门,办完她的正事。
当马车停靠常春藤街阿希礼和玫兰妮住的那栋小屋子前,斯佳丽发现门前的花圈已不知去向,只见百叶窗紧闭。
印第亚,斯佳丽马上联想到她。当然,她把阿希礼和小博带往佩蒂姑妈家去住了。她一定自鸣得意吧!
阿希礼的妹妹印第亚,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是斯佳丽的死对头。斯佳丽咬咬唇,衡量目前进退两难的困境。阿希礼肯定是带小博去佩蒂姑妈家住了。也好,如今少了玫兰妮,迪尔西也走了,没人管理他的房子,照顾他的儿子,对他而言这样做最明智。在佩蒂姑妈家可舒服了,家务井井有条,儿子也可以得到爱了他一辈子的两位女人的疼爱。
两个老处女!斯佳丽不屑地想着。她们动不动就为任何事大呼小叫。要是印第亚没跟佩蒂姑妈住就好了。斯佳丽还对付得了佩蒂姑妈。这个胆小的老姑娘连对一只小猫都不敢回嘴,不消说是斯佳丽了。
但阿希礼的妹妹可就不同了。印第亚最爱跟斯佳丽斗嘴,冷嘲热讽地编派她不是,把她撵出门。
要是她没答应玫兰妮就好了——可她偏偏答应了。“送我去佩蒂帕特小姐家。”她对伊莱亚斯下令道。“丽贝加,你自己走路回家吧。”
佩蒂姑妈家的监护人已经够多了。
印第亚前来应门。看到斯佳丽身上时髦的镶皮丧服,嘴角立刻浮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
尽管笑吧!老鸦儿!斯佳丽在心中暗骂。印第亚的丧服是一片暗黑的绘纱,上面连一颗装饰用的扣子都没有。“我是来探望阿希礼的。”
她说。
“这里不欢迎你。”印第亚说着,就动手关上门。
斯佳丽伸手抵住“印第亚·韦尔克斯!你休想当着我的面关上这扇门。我答应了玫荔,就算杀了你,我也得实践诺言。”
印第亚用肩膀挡着门,抵住斯佳丽两手推门的势头。僵持了一会儿,斯佳丽听到阿希礼的声音。
“印第亚,是不是斯佳丽来了?我想跟她谈谈。”
门打开了,斯佳丽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高兴地注意到印第亚气得脸上红一片白一片。
碰上前来过道迎接的阿希礼,斯佳丽轻快的脚步不由缩住了。他看起来一副病入膏盲的模样儿,黯然无神的眼睛周围是两个黑眼圈,从鼻孔一直到下巴颏几有两道深深的皱纹。大衣挂在萎瘪的身上,就像燕八哥的一对残破翅膀。
斯佳丽顿时心潮翻腾。她不再像过去那么些年来那样痴爱着阿希礼,但他仍属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在这么多年期间,他们有大多大多的美好回忆可共享。斯佳丽不忍眼看他如此受苦。“亲爱的阿希礼,”她柔声说道,“来这边坐下。看你累成这个样子。”
他们俩坐在佩蒂姑妈家装饰精细却繁琐零乱的小客厅内的靠背长椅上,交谈了一个多钟头。斯佳丽很少开口。专心聆听阿希礼絮絮叨叨他说着过去一段混乱曲折的回忆。他一再诉说着他的亡妻贤惠、无私、品格高洁,以及她对斯佳丽、对小博和对他的爱。他的声音低沉,毫无感情,面带哀戚与无助。一只手盲目地摸索到斯佳丽的两手,自觉无望地使劲抓住,斯佳丽的骨头都磨痛了。她抿紧着唇,忍痛让他就这么握着。
印第亚站在圆拱形的门口,黑呼呼的,躲在一边冷眼旁观,一动也不动。
阿希礼终于打断自己的话头,像个迷途的瞎子般晃着头。“斯佳丽!没有她我活不下去了,”他呻吟道,“我不能没有她。”
斯佳丽抽回她的手。她得想办法把他拉出束缚他手脚的绝望的侄梏才行,否则他必毁无疑。她站起身,弯着腰对他说,“仔细给我听着,阿希礼·韦尔克斯,方才我一直在听你诉说自己的伤心事,现在你好好给我听着。你以为爱玫荔、依赖玫荔的人就只有你一人吗?还有我,我对她的爱和依赖,超出任何人,甚至我自己所能想象的。我看还有一大批人也爱她,依赖她。但是我们不会因此而崩溃和心死。你却正是这样,真叫我替你感到害臊啊!
“玫荔地下有知,也会和我有相同的感受。你知不知道她为了生小博,受了多少苦?唉,我是知道的,跟你直说吧,她所受的那份罪,连天下第一壮汉都会送命。现在的你就是小博唯一的依靠了。你要玫荔看到你这副样子吗!你要玫荔的独生子因他老爹伤心得无法照顾他,而变成孤儿吗?你要因自己这副懦弱行为而伤碎她的心吗,阿希礼·韦尔克斯?”
斯佳丽用手猛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眼睛瞧着她。
“振作起来!听到没有,阿希礼?到厨房吩咐厨子为你做一顿热餐。把它吃光。如果你恶心,就再吃一份。然后把你的孩子找来,搂着他,叫他别怕,他还有父亲会照顾他。照我的话去做。好好照顾你儿子。不时想着你身旁有人支持着你。”
斯佳丽仿佛被阿希礼握脏了手似的,在裙子上猛擦。然后走出小客厅,一把推开挡住去路的印第亚。
打开大门时,听到印第亚尖声安慰阿希礼:“可怜的宝贝儿,阿希礼。别理斯佳丽说的那些骇人的话,她是个妖魔。”
斯佳丽站住转过身,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名片,丢在桌上。“佩蒂姑妈,既然你不敢见我本人,我把名片留给你。”她扯起嗓门叫道。
斯佳丽砰地关上门。
“只管走吧!伊莱亚斯,”她对车夫说。“随便去哪里都无所谓。”那栋房子她是一刻都待不住了。下一步该怎么做呢?她是否打开了阿希礼的心结?那些无情的话是那么逆耳——但她不得不说,不能任他如此自怜自哀下去,问题是对他有什么好处吗?阿希礼要真的爱他儿子,或许会为小博振作起来。哦!
“送我到亨利·汉密顿先生的律师事务所去。”她对伊莱亚斯说。
大部分女人对亨利伯伯都很害怕,但斯佳丽可不怕他。她能理解为什么与佩蒂姑妈生长在同一屋檐下,会使他变成憎恨女人的怪人。
而且她知道亨利相当喜欢她。他说她不像大多数女人那样蠢。他是她的律师,深知她做起生意来如何精明。
斯佳丽不等人家通报就闯入他的办公室。亨利伯伯放下手上的信,抿嘴轻笑。“进来吧,斯佳丽,”说着便站起来,“你这么匆忙赶来是要跟人打官司吗?”
她不顾办公桌旁摆着座椅,径自走来走去。“我真想一枪把谁崩了,但是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处。查尔斯·汉密顿死后,不是把他所有的财产全留给我吗?”她说。
“你比谁都清楚。别坐立不安了,快坐下来。他身后留下车站附近的那间仓库,已让北佬烧个精光。城外的那几块农田,依亚特兰大目前发展的情况看来,不久就会并入城区范围之内。”
斯佳丽屁股挨在椅子边上,两眼直盯着他。“佩蒂姑妈坐落在桃树街的房子有一半不也是他留给我的吗?”她一字字清楚他说。
“我的天啊!斯佳丽,你不见得要搬去那里住吧。”
“当然不。可是我要阿希礼搬出来往。印第亚和佩蒂姑妈的同情心迟早会把他害死。他可以搬回自己的住处。我会替他物色管家。”
亨利面无表情,眼睛却探索着她的脸。“你要他住回自己的房子,当真是因为别人过于同情他反而害了他?”
她昂起头。“活见鬼!亨利伯伯!你这把年纪了,还想作搬弄是非的人?”
“小姐,别把爪于抓到我头上来。坐回那张椅子,听我把一些残酷的事实说出来。也许你的生意头脑是我有生以来所见最精明的,但在其他方面,你却不比一个乡下白痴高明多少。”
斯佳丽沉下脸来,但仍按他吩咐,乖乖坐下。
“好吧,说到阿希礼的房子,”老律师慢条斯理他说,“已经卖掉了。
昨天我才拟了文。”他抬手阻止斯佳丽插嘴。“是我劝他搬去佩蒂家住,卖掉房子。倒不是因为那栋房子会引起痛苦的联想和回忆,也不是因为我担心谁该负起照顾他们父于的责任,虽然这两点都需妥善考虑。
我劝他搬家是因为他需要卖房那笔钱来维持木材生意;以免倒闭。”
“你说这活是什么意思?就算阿希礼对赚钱的事一窍不通,也不至于倒闭。建筑商总是需要木材的嘛!”
“这也要看他们有造房子生意可作。暂且收敛你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听我说完吧,斯佳丽。我知道你只对和你有关的事情有兴趣,其他的就算是天塌下来都不管。但是我要告诉你,两三个星期前纽约发生一桩经济大丑闻。一名叫杰伊·柯克的投机商人失算破产。连带着拖累他的北太平洋财团铁路公司。还拖垮了一帮跟他有生意往来的投机商,这些家伙都是跟他的铁路生意沾边的,有些则是同他其他生意搭界的。被拖下水的人又连累到柯氏集团以外的商人,这一倒又有不少生意和不少商人纷纷给拖倒,就像纸牌搭的房子一样倒塌。在纽约他们称之为‘大恐慌’。恶劣的形势已迅速蔓延开来。我估计全国各地迟早会受到波及。”
斯佳丽一阵心慌。“我的店怎么办?”她不由嚷了起来。“我的钱怎么办?银行保险吗?”
“你存款的那家银行还算保险。我的钱也存在那里,所以我有把握。事实上,亚特兰大不可能受太大波及。倒的是那些大企业,我们做的生意还称不上大企业。不过各地的买卖交易目前已陷入停顿状态。
民众不敢贸然投资。那当然也包括建筑业。一旦没人肯盖房子,木材自然乏人问津。”
斯佳丽皱起眉头。“原来阿希礼的木材行挣不到钱了。我明白了。
可是,如果没人肯投资,他的房子为什么这么快就脱手?依我看来,要是真有什么经济大恐慌,最先惨跌的应该是房地产价格。”
亨利伯伯咧开嘴笑笑。“就像石头一落千丈。你是个聪明人,斯佳丽。那就是我劝阿希礼趁还脱得了手快卖掉房子的原因。目前亚特兰大还未受到经济大恐慌的冲击,不过很快就会蔓延到这里来。我们已经连续享受八年的景气日子——妈的,连这里的居民都已超过两万人了——但是没钱就没办法繁荣了。”他自以为足智多谋,放声大笑。
虽然不知道面临经济危机有什么好笑的,斯佳丽仍然陪他一起大笑。她深诸男人都喜欢有人捧。
亨利伯伯的笑声像水龙头突然断了水一样,嘎然而止。“好了。根据我的意见,现在阿希礼交给他妹妹和姑妈来管,理由十分充足。但是显然这种安排不合你意。”
“不,这种安排一点也不合适。你没看他现在的样子,简直如行尸走肉,可怕极了。她们只会帮倒忙,使他每况愈下。方才我开导过他,对他大声疾呼,尽力想唤醒他,赶快振作起来。但是我不敢说那样做有没有效。就算有效,只要他在那栋房子里多待一天,就振作不起来。”
斯佳丽看着亨利伯伯狐疑的表情,不觉气红了脸。“我不在乎你听到什么闲话或想到了什么歪处,亨利伯伯。我并无意追求阿希礼。但是我在玫荔临终时答应过她要替她照顾他和小博。真后悔答应了下来,可惜已经答应了。”
斯佳丽发脾气倒弄得亨利老大不自在。他不喜欢流露感情,尤其是对女人。“斯佳丽,要是你想哭,就尽情发泄吧!”
“我才不想哭呢。我气炸了!我得想出一些法子,你却帮不了忙。”
亨利·汉密顿往椅背一靠,两手指尖相碰,双臂搁在大肚子上。一副律师相,几乎与法官无异。
“目前最帮不了阿希礼忙的人是你,斯佳丽。我说过要告诉你一些残酷的事实,经济危机是其中一项。先不论孰是孰非,你和阿希礼的关系曾经引人议论纷纷。幸亏玫荔小姐替你出头说话,大多数人才信了她。我要提醒你一句,他们是看在玫荔的情分上才信她的话,不是因为他们特别喜欢你的缘故。
“印第亚却尽往坏处想,还尽往坏处说。她纠集一小撮信她那一套的人。这情况不妙。但是人总是自会适应过来。甚至玫荔去世之后,情况还会这样动摇不定。谁真正喜欢破裂?谁喜欢改变?但是你就是不甘寂寞。唉,偏不。你偏要在玫荔的葬礼上大出洋相。你双手抱住她丈夫,硬要把他从许多人当作圣人的亡妻身边拉开。”
他举起一只手。“别说了!斯佳丽,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的指尖又碰在一块儿。“阿希礼会一头栽进墓穴,摔断脖子。我当时在场。也看得很清楚。但问题不在这里,就你这么聪明的姑娘来说,你根本一丝儿都不了解这个世道。
“如果阿希礼扑到棺木上,大家都会称之为‘感动’。如果他这一扑不幸摔死,大家也会真正难过,但是对待忧伤自有一套规章的。社会需要规章才能拧成一股绳。斯佳丽,而你的所作所为却破坏了规章。你当众抱住别人的丈夫。你掀起了轩然大波,破坏了一场葬礼,这个仪式的规章是人所共知的。而你竟破坏了这圣人的殡葬仪式。
眼下城里没有一位女士不和印第亚站在一边了。就是说个个同你作对。你一个朋友都没有了,斯佳丽。倘使再与阿希礼纠葛不清,你会害他和你一样,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现在所有的女人全反对你。愿上帝帮得了你,斯佳丽,因为我实在无能为力。一旦基督的女信徒与你为敌,你最好别奢望她们有基督的慈悲心或宽恕胸怀。她们自己缺乏这副慈悲心肠,也不许别人有这副心肠,尤其是她们的男人。她们把自己的男人整个儿身心都占有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远离误称为‘温柔乡’的原因。
“祝你一切顺利,斯佳丽。你知道我一向是喜欢你的。我也只能给你祝愿而已。事情已被你搞得一塌糊涂,就看你如何善后。”
老律师站起身。“别再给阿希礼添麻烦了。总有一天会有一位甜言蜜语的小姐来抢着巴结他。他就有人照顾了。你也别再把脑筋动到佩蒂的房子上,包括属于你的那一半。同时别中止你往常的做法,陆续把钱汇给我,支付房子的维修费。这样也算对玫荔有个交代。
“走吧!我送你上马车。”
斯佳丽挽住他的手,乖乖地走在他身边。内心却沸腾着。她早该料到亨利伯伯帮不了她的忙。
她得亲自调查清楚亨利伯伯说的话是真是假,是否真有经济大恐慌。最重要的是,存在银行的钱是否保险。 第六章
亨利伯伯称之为“大恐慌”的这场始于纽约华尔街的经济危机,此刻已蔓延全国。斯佳丽深恐失去她辛苦挣到、积攒起来的钱。她一离开老头那间律师事务所,就赶往她的银行。她走进银行经理的办公室时,内心极为忐忑不安。
“谢谢你的关心,巴特勒太太。”经理嘴巴是这么说,可是斯佳丽看得出来他心里一点儿都不这么想。他不喜欢她问到银行的安全性,尤其问到的是在他管理下的银行的安全性。他愈说得天花乱坠,再三担保,斯佳丽愈不相信他。
然后无意中,那位经理安抚了她的惊恐。“我们不仅照例将股息分给股东,”他说,“事实上,股息也即将比以前略有调高。”他眼角瞄着她。
“我本人也是在今天早上才得知这项消息,”他忿忿他说,“我真想知道你丈夫怎会在一个月之前就决定要增加他的股份了。”
斯佳丽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感到飘飘欲仙。如果瑞特又买进这家银行的股份,那必定是全美国最安全的银行。他这种人都是趁世界大乱大赚其钱的。她不知道,也不在乎瑞特如何打听到银行的状况的。
只要他对银行有信心,她就安心了。
“他有小水晶球这个算命的宝贝。”斯佳丽笑着说、轻浮的笑声惹得经理很恼火。她感觉有点醉醺醺的。
但她尚未糊涂到忘记把保险箱内的现金全兑换成黄金。她爸爸过去曾经信赖过的那些印刷精美的联邦债券后来变得一文不值,这事她记忆犹新。凡是票据她都不信。
斯佳丽一跨出银行,先在台阶上歇一会儿,享受秋日暖阳,浏览商业区内街道上人头攒动的繁忙景象。瞧着满街行色匆匆的人们,还是那样急急忙忙,都是为了忙着赚钱,哪是为了害怕啊?亨利伯伯这个老傻瓜太大惊小怪了。根本没有大恐慌嘛!
斯佳丽的下一站是她的杂货店,店面横批着几个镀金大字招牌:“肯尼迪百货商店”。那是她下嫁弗兰克·肯尼迪那一段时期得到的遗产,当然还有一个埃拉。她对杂货店的喜爱程度远远抵消她对孩子的失望。干净得发亮的橱窗内,摆满充足的货品。从闪闪发亮的斧头到闪闪发亮的裁缝用的大头针都有,南北杂货一应俱全。不过架上那几匹印花布得拿出来。这些布眼看就要给太阳晒得褪色了,那时就只得削价出售了。斯佳丽怒气冲冲地走进门,准备好好收拾一下领班威利·克肖。
最后她才弄清楚没什么理由找岔子。原来橱窗里摆出的印花布在货船运抵时已有水迹污损,已经减价出售了。厂方因为货物受损也只好同意把出厂价降低三分之二。克肖没等老板吩咐也已主动去订新货了,而且把一袋袋硬币、美钞、逐日收据整整齐齐捆好,明确地贴上标签,存放在后面房间里那个沉甸甸的四方形保险铁柜内了。“我已经发过薪水给下面店员,巴特勒太太。”克肖紧张不安他说,“但愿没什么差错。帐目都在星期六的帐簿里。下面店员说他们领不到周薪就开不了伙。我不知你有何吩咐,不敢拿我的那一份薪水,不过要是你能开恩,我就不胜感激……”“当然,威利,”斯佳丽和气他说,“等我对过帐再说。”克肖比她预想中要卖力得多了,但不是说她会让他当傻瓜。等现金结算平衡,分毫不差,她就数出十二元七毛五分,付他三星期的薪金。她决定,明天再付他这一星期的薪水,另外加一元奖金。她不在的时候克肖把店里管理得这么好,值得嘉奖。
此外,她也准备再给他找些事做做。“威利,”斯佳丽秘密地告诉他,“我要你开个赊帐户。”
克肖的暴眼鼓了出来。这家店由斯佳丽经手后,就从不接受赊欠。
他仔细聆听她的指示。她要他发誓不将这件事透露给外人知道,他就们心发了誓。他最好严守誓言,他心想,否则巴特勒太太总会查出来。
他深信斯佳丽后脑勺长着一对眼睛,看得穿人家的心思,反正也没什么关系。就算他把秘密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他。
斯佳丽离开店后,直接回家吃晚饭。梳洗一番后,她开始翻那叠旧报纸。玫荔葬礼的报道不出她所料,只有寥寥几个字,刊出玫荔的名字、出生地点,以及死亡日期。一个有身份的女人,一生只有三次上报机会:出生、结婚、去世。而且必定没有详情。讣文是斯佳丽亲手写的,其中她加了一段她认为相当合适的溢美之词,说玫荔的红颜早逝有多不幸,哀痛的丧家和全亚特兰大的朋友,将会多怀念她。一定是印第亚把那一段抽掉的!斯佳丽忿忿地想着。只要阿希礼的家务不让印第亚管就好了,任何人来管,日子也会好过得多。
接下来一期报纸就把斯佳丽吓得手心直胃冷汗。下一期、再下一期、再下一期……她匆匆逐页翻阅,愈翻愈慌。使女前来提醒她吃晚饭。
她说,“留在桌上好了。”到饭桌时,鸡胸肉已在卤冻里凝住了,不过这没关系。因为她已心焦得吃不下了。亨利伯伯说得不错。确实有经济大恐慌这一回事。全球贸易陷入一片混乱,甚至有崩溃之虞。从记者称为“黑色的星期五”那天起,纽约股市连续关闭十天,因为大家纷纷抛售,无人买进,股价因此一泻千里。美国主要大城市的银行纷纷倒闭,因为客户要提款,存款都没了——全被银行挪去买了变得一文不值的股票。工业区的厂家接连倒闭,一天一家,造成千万工人失业,没钱。
斯佳丽一再自我安慰说,亨利伯伯说过亚特兰大暂时不会发生大恐慌。然而一方面她又得拼命克制自己去银行抱回自己那金箱的冲动。要是瑞特没买下银行股份的话,她准包会那么做。
斯佳丽想起打算下午做的那件差事,恨不得当初心里没生过这念头,决定还是非做不可。尽管全国已陷入一片恐慌之中还是得做。事实上,情况更严重了。
也许她该浅尝一小杯白兰地,压压翻腾的胃。酒瓶就在餐具架上。
喝了酒可以免得她惊慌得受不了……不——酒味会留在她的鼻息里,就算吃了荷兰芹或薄荷叶都闻得出来。斯佳丽深深吸口气,起身吩咐听到铃声而来的使女说:“快跑去马车棚,告诉伊莱亚斯我要出门了。”
她按了佩蒂帕特姑妈家的前门铃,没人应门。她确信看到客厅窗户有一幅花边窗帘一动,所以又按了一次铃。门后穿堂传来铃声,还传来一些刻意压低的走动声。她再度按铃,铃声刚止,仍旧一屋寂静。她等着,心里数到二十。一匹马和一辆马车从她身后的街道经过。
如果让别人瞧见我困在这里进不了门,我将洗刷不掉这份羞辱,今后教我如何见人?她暗自焦急着。两颊发烧。亨利伯伯句句言中。没人愿意见她了。她平生听到过有人闹出丑闻,弄得被正经人家拒之门外,但她根本想都没想过这种事如今竟会落到她头上。她是斯佳丽·奥哈拉,埃伦·罗比亚尔的女儿,萨凡纳罗比亚尔家族的后代。这种事怎能落到她头上呢?
我是好心好意来的,斯佳丽伤心得都糊涂了,心里暗忖着。她感到两眼热辣辣的,这是流泪的前兆。这时,像以往一样,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无法自制。真该死!这栋房子有一半还是她的呢!谁那么大胆把她锁在门外?
她举起拳头捶门,扭动把手,谁知门闩得死紧。“我知道你在里面,印第亚·韦尔克斯!”斯佳丽往钥匙洞吼叫。好哇!希望她的耳朵就凑在洞口,被我的声音震聋。
“我是来找你的,印第亚,见不到你,我就赖着不走。我要坐在门廊台阶上,等到你开门为止,不然就等到阿希礼回来拿钥匙开门,任你挑吧!”
斯佳丽转过身,提起裙摆。正要跨出一步,听到身后门把扭动,铰链吱嘎一响。
“看在上帝份上,进来吧!”印第亚声音嘶哑地悄悄说道,“你会害我们让邻居看笑话。”
斯佳丽侧过头来冷冷地打量着印第亚。“也许你出来,跟我坐在台阶上谈比较好,印第亚。说不定哪个眼睛瞎掉的流浪汉会偶然经过这里,愿意娶你换取膳宿。”
话一出民她立刻后悔了。今天来这里,不是要跟印第亚斗嘴的。
但是阿希礼的妹妹总像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而且她还憋着一股被关在门外的怨气。
印第亚推上门。斯佳丽转过身,赶紧不让她关上。“我赔罪。”她咬着牙说。愤怒的眼光正巧跟印第亚的相接。印第亚终于让步。
瑞特知道了该有多高兴!斯佳丽突然想道。在他们婚后一段美好时光中,她一直跟他说说生意方面和亚特兰大那个小小的社交圈里一些得意事。他总是听得呵呵大笑,笑个不停,直称她是他的“永不枯竭的欢乐源泉”。假如她跟他说印第亚被她气得只好步步退让,噗噗直喘,也许又会大笑不止哩!
“你想要什么?”虽然气得浑身发抖,印第亚的声音依然冷冰冰的。
“你能大发慈悲,请我进去坐坐,喝杯茶吗?”斯佳丽摆出最轻快活泼的姿态说。“可惜我才刚用过晚餐。”其实她这会儿饿扁了。一心只顾斗嘴,早忘了肚子饿得慌。她但求肚子别饿得咕咕叫,这声音听上去空洞得像口枯井。
印第亚背靠着通往客厅的门。“佩蒂姑妈在睡觉。”她说。
说她得了忧郁症还差不多,斯佳丽暗自说,不过这回嘴巴得紧点儿。她并非生佩蒂姑妈的气。况且,她最好把她要来办的事办好。赶在阿希礼回来前离开。
“不知你是否知道这件事,印第亚,不过玫荔在临终前要求我答应她照顾小博和阿希礼。”
印第亚的身体仿佛挨了枪子儿一般,猛跳了一下。
“一句话都别说,”斯佳丽警告她,“因为不论你说什么,都比不上玫荔最后遗言那么重要。”
“你会毁掉阿希礼的名誉,就像你毁掉自己的一样。我不会让你在这儿继续纠缠他,败坏我们大伙儿的名声。”
“印第亚·韦尔克斯,天底下我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多耗费一分一秒。我是来告诉你,我替你安排好了,你上我店里,要什么拿什么。”
“韦尔克斯家的人不接受施舍,斯佳丽。”
“你这蠢货!我不是谈什么施舍不施舍,我谈的是对玫荔的承诺。
你根本不明白小博这年纪的男孩长得有多快,衣服、鞋子很快就不能穿。也不明白买新衣新鞋要花多少钱。你想在阿希礼为大事伤心难过的时候,为这种小事操心吗?还是想让小博在学校里给人当笑柄?
“佩蒂姑妈有多少收入,我清楚得很。我也在这里住过,记得吗?
她那一下点儿收入只够付彼得大叔和马车的开支,只够买点菜,和她的嗅盐。现在全国都发生一件叫‘经济大恐慌’的小事情。一半生意都垮掉了!阿希礼的收入可能会比以往更少。
“既然我可以忍气吞声、像个疯女人一样捶门,你也可以忍气吞声,接受我的赠予。其实你是没有资格拒绝的,因为如果只有你一个人饿肚子,我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眼睁睁看你饿死。我谈的是小博,还有阿希礼。还有玫荔,因为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她说:‘照顾阿希礼,但是不要让他知道。’如果你不帮忙,我无法瞒过他呀!印第亚。”
“我怎么知道玫兰妮真的那样说过?”
“因为我是那样告诉你的,我的话完全可靠。不管你对我的看法如何,印第亚,你绝对找不到任何人指责我背约或食言。”
印第亚犹豫不决,斯佳丽知道自己赢了。“你用不着亲自去店里拿货,”斯佳丽说,“你可以派人送张单子来。”
印第亚深深吸了口气。“只拿小博上学穿的衣服。”她老大不愿意地接受了。
斯佳丽勉强忍住笑。要是印第亚一旦发现白拿东西有多高兴,必定会上店里大拿特拿。斯佳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那么不打扰喽!印第亚。店里的领班克肖先生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他决不会对外人走漏风声的。只要在你的单子外面签上他的名字,他就会替你打点一切。”
当她回到马车座位上,肚子才开始咕噜噜地叫。她咧开嘴大笑。
谢天谢地总算等到现在才叫。
回到家,她吩咐厨子把晚餐热一热,重新端上来。趁等待下人请她上餐桌的空档,先把其余的报纸翻完,刻意避开有关大恐慌的报道。有一个她从来不屑一顾的专栏,现在却引起她莫大兴趣。这栏目报道了查尔斯顿所有的大小道消息,里面或许会提到瑞特,或是他母亲,或是他兄弟姐妹吧。
然而他们没有上报,其实她并没真正盼望出什么事。如果查尔斯顿真有什么耸人听闻的消息,下次瑞特回家来,她就能从他口中得知。
对他的家人,对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感兴趣,是让他知道她爱他的最有力证明,不管他相信不相信。到底他多久回来一趟?“才能免得人家说三道四”呢?她不知道。
那一晚,斯佳丽无法成眠。每次她一合上眼皮,脑海就出现佩蒂姑妈家那扇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大门。那是印第亚个人的恶劣行为,她安慰自己说。亨利伯伯说亚特兰大的人都会拒她于千里之外,这话不见得对。
但是,她原来也以为他说的经济大恐慌这事不对。非等到她从报端上看到消息,才发现情况比他说的还严重。
失眠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多年前她就懂得喝两三杯白兰地松弛神经,帮助自己入眠。她悄悄放轻脚步下楼,到客厅酒柜取酒。刻花玻璃在她手里那盏油灯的映照下,闪烁着彩虹般的光采。
隔天早上,她起得比平常晚。这倒不是喝了白兰地的缘故,而是即使喝了也不管用,直熬到天亮前才睡着。她脑子里就是止不住担心亨利伯伯说的话。
往杂货店途中,她在梅里韦瑟太太的糕饼店稍作停留。柜台店员对她视而不见,装聋作哑。
她看待我的样子,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斯佳丽明白了这点,不由不寒而栗。走出糕饼店,穿过人行道上马车之际,她瞧见艾尔辛太太同女儿正朝她走来。她停住脚步,准备向她们赔个笑脸,打个招呼,艾尔辛母女俩却一看见她就立刻停住,然后招呼都不打一声,扭头转身就走。斯佳丽愣了好一会儿,才匆匆躲回马车内,将脸藏在幽暗角落的阴影里。有那么一刻,她深怕自己就要病倒在地。
当伊莱亚斯将马车停在杂货店前,斯佳丽就待在马车这个避难所里。派伊莱亚斯替她送店员的薪水袋进去。万一出去,可能又遇到熟人,对方一定又会佯装不认识她。这种侮辱真是不堪设想。
这事必定是印第亚·韦尔克斯背后捣的鬼。我待她如此大方,她竟然恩将仇报!我可饶不了她,决不。谁也休想这样待我就便宜了事。
“到锯木厂去。”斯佳丽命令完事回来的伊莱亚斯。她要告诉阿希礼这件事。他得想个法子阻止印第亚使坏。他不会坐视不管,他会教印第亚和她所有的朋友好好检点一下。
她见到锯木厂的景象后,原已沉重的心情更加低劣。只见厂里堆得满坑满谷。成堆的松材在秋阳下黄澄澄的,散发出馨香的树脂味。
厂内看不到一辆运货马车或一个运货工人。没有半个顾客上门来买。
斯佳丽真想哭。亨利伯伯预测过有这种结果,可我却没料到有这么糟。大家怎会不要这么漂亮整洁的木材?她深深吸口气。刚锯下来的松木在她闻起来是天下最香的了。哦!她多怀念作木材生意啊,真不明白她当初怎会上瑞特的当,把木材厂卖给阿希礼。如果仍然由她经营,就决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好歹她总能把木材卖给哪个顾客。恐慌刚涌上心头就被她挡开。近来到处都是大事不妙,但她千万不能烦扰阿希礼。她还要他帮忙呢。
“锯木厂看起来很不赖嘛!”她故作轻松说。“你一定得日夜赶工,才能保持这种库存量吧,阿希礼。“阿希礼从桌前的帐簿上抬眼看”,斯佳丽就知即使找来天下的乐事讨他欢心,也是枉然。他的气色比上次和她谈话时,没好多少。
他站起来,勉强想笑,他那套礼貌根深蒂固,显不出身心交瘁,但那股绝望,又比前两者更加明显。
我不能把印第亚的事告诉他,斯佳丽心想,连生意的事都不能提。
他只有苟延残喘的份儿了,再也受不了一点刺激。撑住他的仿佛只剩他的衣服,里面什么都没有。
“亲爱的斯佳丽,多承你好意,顺道过来看看,太谢谢了。坐下来吧!”
是“好意”吗?活见鬼!听上去阿希礼像个上了发条的八音盒,说的全是客套话。不,不是这么回事。应该说听上去他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想这比较接近事实。他何必关心我不带陪伴儿来到这里是冒了身败名裂的险的?他连自己都不关心——哪个傻瓜都看得出来——他为什么该关心我?我无法坐下来聊客套话,我受不了!可是我得忍耐。
“谢谢你,阿希礼。”她说着就坐在他拉着的椅子上。她会勉强自己待上十五分钟,谈谈天气这类空洞活泼的话题,扯扯她住在塔拉一段美妙时光的有趣往事。黑妈妈的死可不能跟他提,他听了会大大受不了。
可是,汤尼回来的消息就是两码事了。这是好消息。她开始说了。
“我回过塔拉一趟……”
“你为什么要拦住我,斯佳丽?”阿希礼说。声音平淡、了无生气,一点也不像在问话。斯佳丽想不出说什么是好。
“你为什么要拦住我?”他又问一次,这回话里有着愤怒、被出卖、痛苦的情绪。“我要到坟墓里去。不单是玫荔的,任何一座坟墓都行。那里是唯一适合我的地方……不,不管你想说什么都别说。斯佳丽,那么多好心的亲朋好友安慰我、鼓舞我的话,我已经听过不下百次。我希望你不要再重复那些陈词滥调。假使你说出心里的话,我会很感激,譬如说我把木材生意全搞垮了。而你把全部心血都投入你的木材生意里。
我是个可怜的失败者,斯佳丽。这点你知,我知。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为什么偏要装作不是这么回事呢?你为什么不骂我?你可能再也找不到任何比我自责还严酷的话,你无法‘刺伤我的感情’。老天啊!我好恨那句话!好像我还有任何感情可以被伤害似的。好像我还能感觉到什么似的。”
阿希礼摇摇头,缓慢而沉重地由这边摆动到那边,像只被一群食肉猛兽撕咬成致命伤的动物。阿希礼的喉咙发出一下抽泣声,他将脸转开。“求你原谅我吧,斯佳丽。我没有权利让你承担我的烦恼。我过去的羞耻,再加上今天这样发作,使我更感到羞惭。亲爱的,请你发发慈悲,离开我吧!你现在离开的话,我将感激不尽”斯佳丽一语未发,拔腿就逃。
事后她坐在家里的书桌前,桌上整齐摆着她所有法律案卷。要实现对玫荔的诺言,比她预料中更加困难。光是提供衣服。日用品还不够。
阿希礼肯定是要自暴自弃了。不管他合作不合作,她势必得帮助他重振家业才行。她答应过玫荔的。
况且她也不忍眼看自己一手建立的事业崩溃。
斯佳丽将她所有资产列出一张清单来。
店面、楼房和买卖。总计一个月约可净赚一百元,不过在大恐慌横扫亚特兰大,市民没钱可花时,这个数目必将减少许多。她列张备忘录,提醒自己订购较便宜的货品,不再补进那些宽幅天鹅绒饰带之类的奢侈品。
车站附近那家盖在她土地上的酒店,实际上不属于她,她以一个月三十元的租金将土地和屋子租给酒店老板。在经济不景气时,市民借酒消愁的情况可能格外多些,或许她该提高租金。不这一个月多那几块钱还不够解决阿希礼的困难。她需要的是现金。
黄金就在她保险箱里。她有现金,有两万五千多元现金呢,在多数人眼中,她是不折不扣的富婆。但是依她自己的标准来看,还称不上。
她依然没有安全感。
我可以买回阿希礼的锯木厂,她想,一时间她的心头激动不已,充满种种杂念。然后她叹了口气。这样还是解决不了问题。阿希礼是个大笨蛋,他会坚持只拿市场行价,那一丁点钱哪够塞牙缝?日后等她使木材生意转亏为盈时,更会使他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不!不论她多渴望插手管那个堆木场和锯木厂,都得先使他的事业成功。
我就偏不信木材没有市场。不管有没有大恐慌,人们总得盖个什么的,就算只是为一头奶牛或一匹马盖间棚子也罢。
斯佳丽埋首在书本和文件堆里翻找。她想到一个妙主意了。
找到了,查尔斯·汉密顿留给她的农田图。农场根本没有什么出息。几篮玉米、一包棉种,能给她多大利益?让佃农来种吧,不啻是浪费良田,除非你有一千英亩田和十来个种田好手。而她那一百英亩地,照亚特兰大开发的情况看,目前正在市郊边界。假如她找得到一位好的建筑商——他们必须全部都是工作狂 ——她可以盖上百栋中看不中用的房子,也许可以盖两百栋。赔钱的人总得节衣缩食,过过紧日子吧。首先他们会急着把大房子脱手,找便宜的房子祝虽然赚不到什么钱,至少我不会赔大多。我要设法让建筑商只用阿希礼的木材,而且要用他厂里最好的木材。这一来他就会赚到钱——虽然不是发一大笔财,但倒是稳定的收入 ——而他决不会知道钱是我给他赚的。这一点我总会设法办到。我只需要一个口风紧,不太贪心的建筑商就行了。
隔天,斯佳丽驱车前往农田,通知佃农取消契约。 第七章
“是的,巴特勒太太,我的确渴望找活儿。”乔·科尔顿说。这位建筑商年过四十,身材矮瘦;一头浓密的白发使他看起来相当苍老,一张脸饱经日晒风吹,粗糙坚韧。他双眉紧锁,眉宇间深深的皱折遮住一双黑眼睛。“我需要找活儿,但还没迫切到要替你工作。”
斯佳丽差点掉头就走;她用不着忍受什么自高自大的穷白人那份窝囊气。但是她需要科尔顿。在战后繁荣的重建年代里,她卖木材给亚特兰大所有的建筑商,凭这经验得知,他是全亚特兰大唯一老实透顶的建筑商。她直想跺脚。都怪玫荔不好。要不是答应玫荔不能让阿希礼知道她在帮他的荒唐条件,她大可聘用任何一位建筑商,因为她会严密监督每一部分工程。而且,她最爱监督人干活了。
但是斯佳丽不能让人知道她也有份。除了科尔顿,没有一个值得她信赖的人了。他必须同意接这个活儿,她必须诱使他同意。她伸出她的小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套在小山羊皮手套里的小手,显得格外细嫩。“科尔顿先生,如果你拒绝我,我会伤心的。我需要一位非常特殊的人帮助我。”她以无依无靠的眼神看着他。可惜他长得太矮了。碰到跟你一般高的男人,女人想作依人小鸟都不容易。话虽这么说,往往最能保护女人的倒是这些矮脚鬼。“如果你拒绝了我,真不知我该怎么办才好。”
科尔顿的手臂僵硬。巴特勒太太,你曾经卖过一次湿木材给我,之前你还说木材是加工过的呢。我可不跟欺骗过我的人作第二次生意。
“那一定是误会,科尔顿先生。木材买卖这行业,我自己算是生手。
你该不会忘记那段日子有多苦。北佬没有一刻不在威吓我们。那时候我真是吓得要死。”斯佳丽开始泪眼汪汪,搽得淡红的唇直打哆嗦,真是个被遗弃的小可怜。“我的丈夫肯尼迪先生在北佬驱散三K党一次集会中丧生了。”
科尔顿那副直逼着你的,心领神会的眼睛令人发窘。他的眼光正好跟斯佳丽的打个照面,但他无动于衷。斯佳丽把拉着他衣袖的手拿开。该怎么办呢?她不能搞砸了,这件事可不能砸。他非接下这活儿”不可。
“科尔顿先生,我答应过一位好朋友的临终遗言,”她的泪水意外地扑籁而下。“韦尔克斯太太求我帮忙,现在我求你了。”斯佳丽和盘托出实情—— 玫兰妮生前一直辅助阿希礼……阿希礼在作生意方面庸碌无能……他企图追随亡妻共赴黄泉……卖不出去的木材堆积如山……这件事必须保密……科尔顿举手打断她。“好吧!巴特勒太太,既然是为了韦尔克斯太太,我就接这活儿。”他放下手,伸向她,“我们握手言定,你将会得到建材最佳、品质最优的房子。”
斯佳丽将她的手放到他手心。“谢谢你。”她说。她觉得仿佛获得了一生中最大的胜利。
只过了几小时,斯佳丽便想起她并无意要每一种建材都用最好的,只是要用最好的木材罢了。造那些倒霉的房子将要花掉她一大笔钱,而且花的是她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更何况她的名声也不会因帮助阿希礼而好几分。大家仍旧会把她拒之门外。
也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如此。我结交了不少新朋友,比起那些因循守旧的亚特兰大旧相识来,他们可是有趣多了。
斯佳丽把科尔顿交给她过目、待她批准的设计蓝图搁在一旁。房子的外形或是他把楼梯造在哪儿,对她有什么关系?斯佳丽还是对他的估价有兴趣得多了。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天鹅绒封套的访客簿,开始列出名单。打算开个宴会。一场盛大宴会,有乐师伴奏,香槟任人畅饮,还有穷奢极侈的无数美食珍馐。现在她已挨过服丧期,该是让朋友知道可以邀请她参加他们的宴会的时候了,而最妙的作法是先邀他们来参加她自己的宴会。
她的眼睛在亚特兰大几个老住户的名字上一掠而过。他们全认为我应当为玫荔深表哀痛,所以邀请他们没有什么意思。我也不需要再穿丧服。她又不是我的亲姐妹,只是我的小姑罢了,何况初次嫁了查尔斯·汉密顿之后,我又嫁了两个丈夫,姑嫂的名份存不存在还是个疑问呢。
斯佳丽垂头丧气。查尔斯·汉密顿已跟任何事毫不相关了,穿丧服也毫不相关?她是真心为玫兰妮哀悼的,这种哀痛将永藏心底。斯佳丽怀念这位温柔的好朋友,在她心目中玫兰妮占有的地位比她所了解的还要重要得多。这世界少了玫兰妮,就变得更寒冷,更幽暗,而且更孤寂了。斯佳丽从塔拉回来才不过两天,这两夜她尝够了孤寂滋味,足以让恐惧趁虚侵入她的心灵。
玫兰妮在世的话,就可以跟她说瑞特走了。玫兰妮是她唯一可以把这种丢人丑事推心置腹、一吐为快的人。玫荔听了也会说些她要听的话。“他当然会回到你身边,亲爱的,”玫荔准会这么说。“他那么爱你。”这是她临终前说的,“要好好对待巴特勒船长,他是那么爱你。”
一想到玫兰妮说的这句话,斯佳丽就觉得好过多了。如果玫荔说瑞特爱她,那么他必然是真的爱她,而不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斯佳丽抛开心中的沮丧与愁闷,挺直背脊。她压根儿不必自甘寂寞,就算亚特兰大的老朋友从此都不再理她,那又有什么关系?朋友她有的是。宴客名单已经开了两页,而她才选到字母G呢!
斯佳丽打算邀请的贵宾都是重建时期迁居佐治亚州的最有名、最得法的一帮专啃死人骨头发财的人。一八七一年重建政府撤出南方后,其中有一大批人跟着撤离,不过仍有大批人留下来享受他们专靠捡南部邦联的残骨发的大财和巨宅。他们已无意“回家”,他们的出身最好给人忘掉。
瑞特一向瞧不起他们。每每斯佳丽举行盛宴,他总会痛骂他们是“人渣”,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斯佳丽认为他真蠢,还跟他这么说。
“阔人比穷人有趣得多了。他们的衣着、马车、珠宝手饰也好看。如果你去他们家拜访,他们会给你美酒佳肴。”
但是她的朋友没有一个家里拿得出斯佳丽宴会里那么精致的点心。斯佳丽暗下决心,这一次要办得盛况空前才好。她着手写第二份单子,题为“备忘录”,提醒自己要订购冷餐用的冰雕天鹅,和十箱香槟。
还需要定做一套新礼服。待会儿到冰雕师傅家下订单之后,得立刻去裁缝店一趟。
斯佳丽歪着头,欣赏着那顶复古式淑女帽的洁白褶边。前额的尖角造型真是非常相称。它突出了两道弯弯的黑眉和晶亮的绿眸,蓬乱的鬈发在招边两侧像黑缎似的。谁想得到丧服竟能做得如此好看?
她对着穿衣镜左顾右盼,回头欣赏镜中人影。黑礼服镶边的黑珠子和流苏,令人满意地闪闪发亮。
“普通”丧服不似正式丧服那么令人厌恶,假如皮肤白皙可以穿袒胸黑礼服,还是有很多花样可以变通的。
斯佳丽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香水在肩头、颈窝处喷洒一下。动作最好快一点,她的客人随时会到。楼下乐师正在调音。她的目光尽情欣赏着银背梳子与手拿的小镜子之间乱糟糟的那叠厚纸名片。朋友一知道她已重返社交圈,请帖就纷纷而至;未来接连有好几个星期够她忙的了。然后会有更多的请帖涌来,然后她又得办一场宴会答谢。或许在圣诞节期开一场舞会。是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她就像从未参加过宴会的小姑娘,兴奋极了!这也难怪!屈指一算,她已有七个多月不知宴会的滋味。
不过,除了欢迎汤尼·方丹归来那次。她微笑了,不由勾起了回忆。
亲爱的汤尼,穿着高跟皮靴,骑上银马鞍。要是今晚也能来,该有多好!
他那捻转六连发左轮手枪的绝招儿,包准会让宾客大开眼界!
她得下楼了——乐师正在合调,时间一定不早了。
斯佳丽匆匆走下铺红毯的阶梯,但觉一片馨香,每个房间内的大花瓶都插满温室培养的鲜花,不由赞赏地多闻几下。当她一间一间巡视一切是否准备妥当,眼睛里不禁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一切如意。谢天谢地!幸好潘西及时从塔拉赶回来。她对指使其他下人做事很在行,连新来替补波克位置的管家都不如她。斯佳丽从管家递上的托盘里取了一杯香摈。至少他的侍候还不赖,而且穿着相当时髦,她就是偏爱时髦的玩意儿。
就在这时,门铃声响了。她顿时满脸春风,把男佣人吓了一跳,然后走向门口欢迎她的朋友。
将近一小时内,宾客川流不息,满屋都是喧噪的交谈声,难闻的香水和香粉味,绫罗绸缎、红宝石、蓝宝石的鲜艳色彩。
斯佳丽嫣然巧笑地穿梭在混乱的人群中,同男宾打情骂俏,接受女宾过分谄媚的恭维。他们都是这么高兴再见到她,都是这么想念她,谁的宴会都办得不如她的这么够劲儿,谁的家都不如她的这么富丽堂皇,谁的礼服都不如她的这么时髦,谁的头发都不如她的这么油亮,谁的身材都不如她的这么婀娜多姿,谁的肤色都不如她的这么细白柔嫩。
今晚真开心!宴会真是棒极了!
斯佳丽朝那张发亮的长餐桌上的银盘银碟放眼一看,督促佣人随时添满食物。食不厌丰对她来说很重要,因为她永远无法忘怀内战末期几乎闹饥荒那滋味。她朋友梅米·巴特遇上她的目光,对她微笑示意。梅米手里正抓着吃了一半的牡蛎馅饼,奶油从她嘴角滴下,粘在她肥圆脖子上套着的钻石项链上。斯佳丽嫌恶地撇开脸。近来梅米发福得太不像样了,活像只大象。谢谢老天!让我能尽情大吃大喝,仍长不胖。
她摆出一副令人神魂颠倒的笑容,冲着西尔维亚的丈夫哈里·康宁顿频送秋波。“哈里,你一定吃了什么仙丹妙药,才会看起来比上回见面时年轻十岁。”她幸灾乐祸地看着哈里缩进肚子。他还来不及松劲儿就满脸通红,转眼又变得隐隐发紫。斯佳丽见状,哈哈大笑一声走开了。
一阵哄笑引起她的注意,斯佳丽飘然走近发出笑声的三位男宾。
她很想知道有什么妙事这么好笑,即使是女士必须佯装不懂的浑笑话也罢。
“……所以我对自己说,‘比尔,你恐慌,他得利,我知道老比尔要做哪一种人。’”斯佳丽转身要走。她原想今晚好好乐一乐,谈论恐慌不免叫她扫兴。不过,也许她可以从中学到一点东西。她就是睡熟了都比比尔·韦勒精神抖擞的时候精明,这一点她百分之百有把握。假如他靠经济恐慌获利,她倒想知道他的诀窍。她悄悄走近。
“……这些愚蠢的南方佬,我搬来此地第一个碰到的难题就是他们,”比尔坦诚他说,“碰到一个人没有贪婪的天性你就拿他毫无办法,所以我把所有三倍获利的债券和金矿证券抛售给他们的主意彻底失败了。他们干起活来比任何黑鬼都卖力,却把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全换成债券以防万一,原来他们不少人早就有了满满一箱的债券这类玩意儿,都是南部邦联政府发行的。”比尔訇的一笑,引得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大笑。
斯佳丽听了怒火直冒。的确是“愚蠢的南方佬”!她亲老子就有一大箱的邦联债券,克莱顿县的所有本分人也都有。她想走开,却被身后一批人围住,原来他们都是被比尔·韦勒的笑声吸引过来的。
“后来,我才明白了,”比尔·韦勒继续道,“他们对票券并没多大信心。即使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没用。我搬出了走江湖卖膏药那一套,担保他们毫无风险,稳赚不赔。还是打动不了他们一个人的心。不瞒你们说,哥儿们,我的自尊大受打击。”他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然后咧嘴大笑,露出三颗大金牙。
“不用说,你们也知道,就算我想不出赚钱方法,我和露拉也未必会缺衣少食。在共和党人控制佐治亚的那段油水很肥的好日子里,我标得一些承包铁路的合同,即使我傻得竟然真去修铁路,我也捞足了,够我们阔气地享用半辈子了。可是我这种人是闲不住的,露拉看我无所事事,成天不离屋子,也开始为我着急了起来。谁料到——好家伙——大恐慌接着来了,南方佬全都把银行的储金领出来,藏在床铺底下。如今每栋屋子——哪怕是窝棚,都是赚钱的大好机会。我怎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啊!”
“别净说废话了,比尔,你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我等你结束自卖自夸,快快说到正题上来,都快等得不耐烦了!”阿莫斯·巴特“呸”的一声吐口痰,表示他已耐性全失。可惜准头不够,落在痰盂外。
斯佳丽也快失去耐心。巴不得掉头就走。
“别急啊,呵莫斯,我这就要说啦!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叫他们把床铺底下的钱乖乖奉上?我不是福音传教士这类人,我比较喜欢坐在办公桌后面想点子,让我的雇员去冲锋陷阵。我目前正是那么做,坐在我的皮转椅上,望着窗外,只见一支出殡队伍走过。我顿时计上心头,佐治亚家家都有亲人阵亡吧。”
斯佳丽大惊失色地瞪着比尔·韦勒,听他描述如何致富的诈骗手段。“作母亲的和守寡的,最容易上钩,而且上钩的人比什么都多。她们一听我的雇员说邦联退伍军人要在全国每个战场上造纪念碑,为了让她们的子弟留名丰碑,眼睛眨都不眨就马上拿出床铺底下的钱。”这种手法比斯佳丽想象得到的还要恶劣。
“你这只狡猾的老狐狸,比尔,算你天才!”阿莫斯失声大叫,众人一听笑得格外响亮。斯佳丽反感得直想吐。那些子虚乌有的铁路和金矿固然同她丝毫无关,但是被比尔·韦勒骗去钱财的母亲和寡妇,都是她的同胞埃此刻他可能已派他的手下去骗贝特丽丝·塔尔顿、凯思琳·卡尔弗特、迪米蒂·芒罗,或克莱顿县其他失去儿子、兄弟、丈夫的妇女了。
她的尖叫声像把利刃刺进笑声。“我这辈子还没听到过这么下流。
龌龊的事。你真叫我恶心!比尔·韦勒,你们全叫我恶心透了!你们对南方人——对无所不在的正派人根本就是一无所知。你们一辈子就只知道动歪脑筋,不干正经事!”她伸出双手,用胳臂推开围在韦勒四周那帮惊愕的男女宾客,然后边跑边在裙子上擦手,仿佛要擦掉碰到他们身子而沾上的污迹。
饭厅与盛满精致点心的银盘、银碟就在眼前;闻到了掺杂着油腻汁酱和溅脏的痰盂那股浓烈气味,她就不由作呕。斯佳丽想起方丹家饭厅点着煤油灯的餐桌上,摆着简简单单的饭菜:自家腌的火腿、自家烤的玉米面包和自家种的蔬菜。她跟他们是一路人,他们才是她的同胞,这些粗俗下流、狗屁不如的男女根本不配做她的同胞。
斯佳丽转身面对韦勒和他的听众。“人渣!”她破口大骂。“你们全都是人渣!滚出我的房子!滚开!我看到你们就恶心!”
梅米·巴特不识相地企图安抚她。“别这样,宝贝儿……”她伸出珠光宝气的手说。
斯佳丽后退一步,躲开她伸过来的手。“尤其是你,肥猪!”
“唷!我从没……”梅米·巴特声音发颤。“我决不能忍受别人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就算你跪着求我,我也不会多待在这里了,斯佳丽·巴特勒。”
一阵推挤,大家气冲冲地一哄而散。不到十分钟,客人走得精光,大厅空荡荡的,只留下满地碎屑。斯佳丽两眼不往下看,径自走过洒满一地的酒菜、破盘和玻璃。她必须遵循母亲生前教导,把头抬得高高的。她想象自己回到了塔拉那时代,自己头顶着一厚册写韦佛利的小说,把背挺得和树干一样直,下巴和双肩呈九十度垂直,一步步爬上楼梯。
要像一名淑女一样。母亲这样教导她。斯佳丽的头昏昏沉沉的,两腿发抖,但她仍未歇步。淑女疲倦或沮丧的时候,是不会流露出来的。
“她骂得正是时候。”短号手说。这组隐藏在棕桐树后方的八重奏乐队,曾力斯佳丽办的多次宴会奏过华尔兹。
一名小提琴手不偏不倚把口痰吐在盆栽棕桐树里。“太迟罗!与狗为伍,惹蚤上身。”
楼上,斯佳丽正俯趴在缎子床罩上,哭得伤心欲绝。她原本以为今晚的宴会能让她玩个痛快呢。
那天夜深,大宅恢复原来的幽静,斯佳丽下楼喝酒,帮助睡眠。除了长桌上摆着精心布置的鲜花和烧剩一半的蜡烛,丝毫不留大宴宾客的痕迹。
斯佳丽点燃蜡烛,吹熄手上的煤油灯。她为什么要像小偷一样,在黑暗中偷偷摸摸的?这是她的房子,她的白兰地呀!她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挑了一只杯子、一瓶酒,放到餐桌上,在首位一张扶手椅上坐下。
这也是她的餐桌呀!
白兰地那股令人松弛的暖意流贯全身,斯佳丽吁了口气。谢天谢地!再喝一杯,神经总不至于这样紧张了吧!她再次斟满小酒杯,手腕一扭,把酒灌人口中。万万急不得,她边斟酒边提醒自己。淑女不是这副猴急模样的。
她呷第三杯。金黄色的烛光照映着光亮的桌面,烛光好美啊!空杯子也很美!斯佳丽把它拿在手上玩弄着,杯面上的雕花散发出彩虹般的绚丽色彩。
屋子似坟墓般阴森死寂。当她倒着白兰地时,听到瓶口碰上玻璃杯,了当一响,吓了一跳。这表示她还没喝够,不是吗?她仍然觉得很兴奋,睡不着觉。
蜡烛愈烧愈短,酒瓶逐渐见底,平时被斯佳丽抑住的想法和往事纷纷出笼。事情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开始的。餐桌同这张一样空荡荡,上面只摆着蜡烛和盛着白兰地酒瓶、酒杯的银盘。瑞特喝得烂醉。他一向都能控制酒量。斯佳丽不曾见过他真的醉成这样。可是那天晚上,瑞特却烂醉如泥,而且态度粗鲁。对她说了一些好怕人、好伤人的话,把她的手臂拧痛了,害她大叫出声。
准知后来……后来瑞特就抱她上楼,进她房间,强迫与她温存。不过瑞特用不着逼她就范。当他抚摸着她,亲吻着她的嘴唇、颈前和身体时,她才苏醒。她经他抚摸,浑身发热,渴求更多的满足,她的身体奋力拱起,一次接着一次迎合他的……那不会是真的。她一定是在作梦,但是她从来没梦想到真有这种事情过,怎会梦见这种事情?
淑女决不会有那种狂野的欲望,也决不会做出她做下的那种事。
斯佳丽尽量想把这些念头推回心中阴暗、拥塞的角落,那角落专藏无法忍受和无法想象的事。可是她受够了,不能再喝了。
的确有那回事!她的心在狂喊,的确有过。不是我凭空编造的。
她母亲悉心教导她说淑女没有兽性的冲动,她的头脑却抑制不了肉体渴望再次体会销魂蚀骨、听任摆布的狂热需求。
斯佳丽用手捧住涨疼的胸部,可叹她的手不是身体所渴求的那双手。斯佳丽颓然将手臂摊放在面前桌上,头偎着手臂。她陷入了欲望和痛苦的浪潮,折腾得她六神不安,折腾得她向烛光荧荧、空寂无人的房间断断续续地叫喊。
“瑞特!瑞特啊!我需要你埃” 第八章
冬天快到了,斯佳丽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更加狂乱。乔·科尔顿已经挖好做第一栋房子地下室的坑,但绵绵秋雨阻碍了灌浆打地基的工程。
“如果我还没准备架构屋梁,就先购买木材,韦尔克斯先生会起疑心的。”他合情合理他说。斯佳丽也明白他说得有理。但耽误工程仍不免叫人灰心丧气。
或许整个盖屋计划就是失策。报纸天天刊登商业界的灾讯。目前在全美各大城市,因公司纷纷倒闭,每星期都多出千百个人失业,施粥所和排长龙领救济食品的景象极为普遍。她为什么偏在时机最差的时候,投下私房钱?为什么要向玫荔许下那荒唐的诺言?要是寒雨不再下……日子一天天似乎愈过愈长。白天斯佳丽可以忙个不停,可是天黑关在空屋里,就只有靠冥想作伴了。她并不要想,再想还是想不出答案。自己怎会搞得这么焦头烂额的?她决非故意与人为敌,他们为什么这么记恨?瑞特为什么那么久还不回来?该怎么做才能解决这些恼人的问题?一定有办法的!她不能老在这个大宅里从这屋走到那屋,走个没完,就像一颗豌豆在一个空的铁皮洗衣盆里滴溜溜直打转。
斯佳丽很想让韦德和埃拉回来陪她,但是苏埃伦写信来说,那边的小孩接连得了水痘,一个个身上都奇痒难止,现在都隔离开来了。
她可以重新同巴特家和他们所有的朋友鬼混。那天骂梅米是肥猪,骂她的皮厚得像砖墙,倒无关紧要。她喜欢和那些“人渣”交朋友的原因之一是,碰到高兴随时可以把他们痛骂一顿,他们总是会爬回来再讨骂。谢谢老天!我还没堕落到那般田地,她暗想,既然我知道他们是何等下流的东西,我可不打算再爬到他们跟前。
只是天黑得早,长夜漫漫,我无法像本该那样容易入眠。等雨一停,情况就会好转……等冬天结束……等瑞特回来……天气终于转冷变晴,阳光明媚,灿烂的蓝天高浮着几朵云絮。科尔顿抽干地下坑里的水,让寒风将佐治亚红土吹干成砖石的硬度,再订购打地基用的混凝土和木材。
快到圣诞节了!斯佳丽一头栽入逛街买礼物的购物潮中,买了一些玩具娃娃,准备送给埃拉和苏埃伦的女儿。她为年纪较小的女孩儿买玩具小娃娃,身体里塞满软软的木屑,小脸、小手、小脚都是胖鼓鼓的,做得很精美。给苏西和埃拉的是样式几乎完全相同的淑女娃娃,各有装满美丽衣裳的精巧皮箱。韦德是个令人头痛的难题;斯佳丽永远摸不清他要什么。后来突然想起汤尼·方丹曾答应要教他捻转六连发左轮手枪,就立刻替韦德买了一把玩具枪,象牙把手上还刻有他的缩写名字。苏埃伦就好打发了——一只过于花哨,不适合在乡下用的珠饰丝质手提袋,里面装了一枚二十元的金币,到处都吃得开。威尔这家伙就不好打发了。斯佳丽跑遍大街小巷,眼看没指望了,结果还是再买了一件羊皮夹克,和去年、前年一样,反正心意到了就好,她拿定主意地自我安慰说。
斯佳丽在内心挣扎好久才决定不买礼物给小博。反正买了还是全被印第亚原封不动退回来。况且小博现在什么都不缺,她心痛地想到。
韦尔克斯家在她店里的赊帐数字每周都在增长。
她为瑞特买了一副金的雪茄割刀,但是没有勇气把它寄出去。相反地,买了两样比往年还好的礼物送给查尔斯顿的两位姨妈。她们可能会把她这番心意告诉瑞特的母亲,然后巴特勒老太太可能会转告给瑞特。
不晓得他会不会送我东西?或带什么东西回来给我?也许他会回来过圣诞节,以免被人说闲话。
这些可能性都很大,足足把斯佳丽乐疯了,兴冲冲地布置起屋子来。等屋子全部摆满松枝、冬青、常春藤后,她把剩余的拿到店里摆饰。
“巴特勒太太,我们的橱窗一向都用金箔花环装饰。不需要摆那些东西。”威利·克肖说。
“不用你来告诉我什么需要不需要。我叫你把这串松枝裹在柜台四周,把冬青花环挂在门上。让顾客感受圣诞节的气氛,自然就会多花钱买礼品。包装礼品的小装饰品不够多。那一大箱油纸扇呢?”
“你自己叫我拿走的。你说在市民只买得起钉子和洗衣板的时候,不要在货架的宝贵地位摆俗气的装饰品。”
“你这笨蛋!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快拿出来。”
“可是,事隔这么久,我都拿不准放哪儿去了。”
“天啊!去看那里那人要什么,我自己找。”斯佳丽气冲冲地走进门市部后面的仓库。
她爬上梯子,在布满灰尘的最高层架上找东西时,突然听到梅里韦瑟太太和她女儿梅贝尔两人熟悉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说过决不踏进斯佳丽的店门一步呢,妈妈。”
“嘘!别让店员听见。我们已跑遍市区的每一家店,就是找不到一段合适的黑天鹅绒料子,没有这料子我的衣服就做不成。谁听过维多利亚女王穿彩色披肩来着?”
斯佳丽皱起眉头。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她悄悄溜下梯子,蹑手蹑脚地把耳朵贴在墙上。
“没有,夫人。”她听到店员的声音。“我们店里没有进多少天鹅绒的货。”
“我就知道。去吧!梅贝尔。”
“既然来了,也许我可以在这里找到我要用来做波卡洪塔斯的羽毛。”梅贝尔说。
“别闹了。走啦!我们不该来的。万一被别人碰见就糟了。”梅里韦瑟太太的脚步声又重又快。她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
斯佳丽又爬上梯子,迎接圣诞节的兴致顿然消失。有人要办化装舞会,竟没邀请她去!早知道,当初就让阿希礼在玫兰妮墓里摔断脖子算了!她终于找到要找的箱子了,随手扔到地上,箱子当场摔破了,色彩鲜艳的纸扇散落一地。
“现在你们过来收拾,把每把扇子的灰尘揩干净。”她吩咐道。“我要回家了。”她宁死也不愿在店员面前放声大哭。
当天的报纸还好端端地放在马车座上。斯佳丽整天忙着布置,还没空看呢!现在她也不大想看,但是报纸可以用来遮脸,不让好管闲事的人张进来看到她。斯佳丽摊开报纸,翻到中间版的“本报查尔斯顿通讯”。里面登的全是新开张的华盛顿赛马场消息,还有在一月即将举行的赛马日活动消息。斯佳丽匆匆浏览关于战前赛马周盛况之描述,查尔斯顿照例宣称他们办的一切活动都是至善至美的,并且预测赛马成绩一定会超越前人的纪录。根据记者所述,连续数周内,每一天都会大开盛宴,每个晚上也都有舞会。
“我敢打赌,每一场都会有瑞特·巴特勒。”斯佳丽嘀咕道。她把报纸扔到座位下。
头版大标题吸引住她的视线——嘉年华会将以化装舞会作压轴好戏——这想必就是那个老太婆和梅贝尔所谈的,斯佳丽暗忖。除了我,人人都要去参加舞会。她又抓起报纸。
“现在在此郑重宣布,”报上写着,“一切筹备工作已近尾声,亚特兰大将在一月六日举办一场盛大的嘉年华会,必可媲美新奥尔良著名的‘食肉火曜日’。‘第十二夜狂欢团’是新近由本市社交界和商业界名人以及本次狂欢活动倡导人所组成的团体。嘉年华国王将在满朝贵族陪同下,莅临亚特兰大市。乘坐王家彩车加入超出一英里长的游行队伍。全体市民,节日当天他的臣民,都将受邀观赏游行,目睹游行队伍的空前盛况。节目安排和游行路线将在日后本报刊出。
“整天狂欢活动的压轴好戏化装舞会将使德吉夫歌剧院成为名副其实的人间仙境。狂欢团已发出将近三百张请柬给全亚特兰大市最杰出的骑士和最美丽的女士。”
“真该死!”斯佳丽咒道。
顿时一股凄凉感袭上心头,她开始像小孩子一样嚎陶大哭。瑞特倒可以在查尔斯顿跳舞作乐,亚特兰大所有与她作对的人也将要大肆狂欢,独有她困守在偌大一座幽静的屋子里。这可不公平,她根本还没罪大恶极到活该承受这种处罚呀!
你也根本不是那种让人一吓就哭的胆小鬼!斯佳丽忿忿想着。
斯佳丽用手腕背揩干泪水。她不想再沉溺在愁苦中了。她要追逐自己想要的乐趣!她要参加舞会!她总会想出法子的。
要弄到舞会的请束并非办不到的事,更非难事。斯佳丽打听出招摇过市的游行队伍大多将由推销商品,打响商号的广告彩车组成。当然,参加者必须交纳报名费,以及布置彩车的费用,同时主办单位会发给两张舞会请束。斯佳丽把钱交给威利·克肖,派他去报名,把“肯尼迪百货商店”列入游行队伍。
这次再度印证“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说法,金钱是万能的。
“你准备怎么装饰马车,巴特勒太太?”克肖问。
这个问题打开了百来种可能性。
“我会想办法的,威利。”唉,光是想办法把其他彩车都盖罩下去就要花掉她好多功夫——够让她忙上几天几夜呢。
她也得动脑筋想想如何装扮自己去参加舞会。这要花掉多少时间啊!她得翻遍时装杂志,看看别人都穿些什么,再来挑料子,安排试穿时间,挑选发型……哦!不!她身上仍穿着普通丧服。不过那并不是说她非得穿黑纱参加化装舞会不可。她从没参加过化装舞会,并不清楚其中的规矩。
傻瓜才会有那种想法,不是吗?要化装顾名思义就是要化掉平时本来面目。那她绝对不应当穿黑纱。舞会听起来总是迷人的!
斯佳丽急急忙完店里的事,就赶去找她的裁缝玛丽太太。
玛丽太太身体肥胖,说起话来气喘吁吁。她取下含在口里的一把大头针,才能开口向斯佳丽介绍女顾客所订制的几种款式:象征玫瑰花蕾的是滚一圈丝玫瑰的粉红色礼服;象征雪花的是滚一圈浆硬了并钉上小金属片白花边的白色舞会礼服;象征夜的是绣上满天银星的深蓝色天鹅绒;象征黎明的是暗粉红色料子底镶接粉红色下摆的丝质礼服;象征牧羊女的是镶镂空花边白围裙的条纹礼服——“够了!够了!”斯佳丽不耐烦他说,“我知道她们都穿些什么了。
明天我会把我要的款式告诉你。”
玛丽太太高抬双手。“可是我没时间做你的礼服,巴特勒太太,尽管我不得不再找两个女裁缝来帮忙,但是仍无法如期完工……手边已经接下来的活儿都做不完了,我实在无法再接生意了。”
斯佳丽把手一挥,不理会这女人的推拒。她可以用威胁的方法逼对方照她的要求做。问题在究竟要做什么样的衣服。
她趁等开晚饭的空子,玩着单人纸牌戏,这时突然计上心头。她先偷看那副纸牌里能否拿到一张需要的国王填空。没有,下一张国王前面有两张王后。这副牌恐怕不行了。
王后!当然!她可以穿一身镶着白裘皮,拖着长裙裾的奇装。并戴上自己所有的珠宝。
斯佳丽把剩下的纸牌撒在桌上,跑上楼去看珠宝箱。为什么,哦!
为什么瑞特这么小气,不买珠宝给她?她要什么瑞特都舍得买给她,唯独在珠宝方面,他只主张给她戴珍珠。她拿出一串串珍珠,堆在梳妆台上。有了!她的钻石耳坠在这儿。她绝对要戴上这副耳坠。不仅可以在颈前、手腕上全戴满珍珠,而且还可以在发际簪满珍珠。可惜她不能戴上翡翠和钻石订婚戒指。那认出她的人就太多了,万一她们知道她是谁,不定把她宰了。若要避开梅里韦瑟太太、印第亚·韦尔克斯和其他女人的耳目,只有靠服装与面具来掩护。她打算要痛痛快快疯一天,跳上每一只舞,再度成为社交活动的一分子。
一月五日,嘉年华会的前夕,全亚特兰大陷入一片迎接节日的欢腾气氛中。市长已发布命令,通知各行各业在一月六日一律休业一天,游行路线两旁的建筑物依规定都得装饰上代表嘉年华国王的红、白颜色。
斯佳丽心想,那一天将会有一大堆人从乡下赶来共赴盛会,城里必定挤满了人,店铺却要休业,眼看坐失赚钱良机,真是白白糟蹋了。她在杂货店橱窗里和自家屋前的铁栏杆上挂了大型玫瑰缎带,然后像其他市民一样,睁大眼睛看着白厅街与玛丽埃塔街焕然一新的面貌。每根灯柱、每栋建筑的门面,旌旗飘扬,为国王登位前最后一段行程铺上一条红白相间的灿烂锦旗组成的真正夹道。
我应该将韦德和埃拉从塔拉带来看游行的,她忖道。不过他们出水痘,身体可能还很弱。斯佳丽马上替自己找理由。我手上没舞会票给苏埃伦和威尔。更何况已经寄一大包圣诞礼物给他们了。
嘉年华会当天阴雨绵绵,多少减轻了斯佳丽没带孩子来参观的愧疚。他们反正不能出来,站在又湿又冷的雨中看游行。
但是她能。斯佳丽裹着温暖的披肩,手持大伞,站在大门附近的一张石凳上,从外侧人行道上的观众头上和伞顶看出去,看得非常清楚。
游行队伍果然超出一英里长。虽然是场面壮观,却不免有些遗憾。
雨水使中世纪的宫廷式服装全都泡汤。红色染料流失,鸵鸟羽毛萎落,风华绝代的天鹅绒帽像枯死的离筐覆在脸上。打头阵的纹章官和侍从官看上去被雨淋得又湿又冻,却得强装出一副坚忍形象;马背上的骑士努力装出严峻表情,牵着溅了一身污泥的骏马,在一片陷人的泥泞中缓缓前进。斯佳丽和观众一起为典礼官鼓掌,扮演这个角色的亨利伯伯似乎是队伍中唯一开心的人物。他光着脚踩着泥泞,一手拎鞋,一手拎着湿帽,轮流举手向群众挥舞,嘴咧得合不拢。
.当“宫廷仕女”的敞篷马车缓缓经过时,斯佳丽不禁也咧嘴笑了。
亚特兰大社交圈的几位上流名媛虽戴着面具,但表情上仍流露出她们极力抑制自己,强作欢颜。梅贝尔·梅里韦瑟的波卡洪塔斯装束,插着几根丧气的羽毛都倒在头发上,雨水一滴滴流下脸颊和颈项;分别扮演贝特西·罗斯和南丁格尔的艾尔辛太太和惠丁太太倒一眼就给人认出来了,她们早已淋成落汤鸡,浑身颤抖不已;米德太太身上那套代表昔日黄金岁月的塔夫绸大蓬裙也已湿透,冷得她不住打喷嚏;只有梅里韦瑟太太不受寒雨的影响,维多利亚女王气派的干发上方撑春一把大黑桑天鹅绒披肩未着一丝污渍。
她们过去之后,隔了老长一段时间,还没看到后续队伍,人潮开始散去。谁知远处传来了《狄克西》的乐声,不到一分钟,人群又聚拢过来,欢呼得嗓子都哑了,直到乐队走近,才安静下来。
这是一支小型乐队,只有两名鼓手、两个人吹六孔小锡笛,一个人吹悦耳的高音短号。人数虽少,可是都穿着灰色服装,配着金色肩带和亮光光的铜扣子。前面有一位独臂先生,单手擎着南部邦联旗帜。那面星星和杠杠的旗帜光荣地碎成破布条了,这时又在桃树街上一路炫耀而过。观众看了感动得憋住气,喊不出声。
斯佳丽不由感到脸上有泪水,这是骄傲感的泪水,不是战败感的泪水。尽管谢尔曼的士兵焚烧亚特兰大,北佬劫掠佐治亚州,却毁灭不了南方。她看到前面的男男女女,脸上也都像她一样挂着泪水。人人都收下伞,不戴帽地肃立着,向这面旗致意。
他们淋着冷雨,神情骄傲地久久昂立。乐队后方跟着一纵队南部邦联的退伍军人,他们身着回家时所穿的破旧灰胡桃色粗布制服,踩着《狄克西》的拍子,精神抖擞地踏步前进,仿佛回到年少气盛的年代。浑身淋得湿透的,在一旁观看他们的南方人好容易才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口哨声,还发出了教敌人闻之丧胆,教同志为之奋起的呐喊声,那就是“南军的呐喊”。
欢呼声持续到退伍南军走得不见人影后才消失。人们高举雨伞,纷纷离去。他们忘了嘉年华国王和第十二夜,游行的高潮刚起就已经过了,剩下他们虽然又湿又冷,但是情绪很高涨。“棒极了!”斯佳丽听到不少从店门口经过的人含笑称道。
“后面还有很多队伍呢!”斯佳丽对其中几个人说。
“总超不过《狄克西》吧”他们答。
她摇摇头。即使接下来能看到彩车,还有她精心制作的彩车在里面,她也兴致缺缺了。她还花了不少钱买绉纹纸和金属片,这下必定都被雨淋坏了。至少现在她可以坐下来看,那才是正经事。今晚还要参加压轴的化装舞会,她可不想把自己累坏。
好容易才熬过等不到头的十分钟,第一辆彩车才出现。当彩车驶近,斯佳丽才明白拖延得这么久的原因。原来街上满地泥泞,马车车轮陷在一片搅浑的红泥浆中。她叹口气,拉紧披肩,将自己裹得严严密密。唉!看来有得等了。
花团锦簇的彩车队花了一个多钟头时间,才全部通过;还没结束,她已冷得牙齿格格打颤。不过稍可安慰的是,她的彩车至少是最出色的。装饰彩车两侧那艳丽的绉纹纸花虽泡了水,但依旧艳丽。银箔标着“肯尼迪百货商店”几个大字,在大雨冲洗下仍清晰可见。标着面粉、糖、玉米粉、糖浆、咖啡、盐字样的木桶都是空的,所以不会有什么损失。
铁皮洗衣盆和洗衣板也不会生锈。那些铁壶原有点损伤,不过她已中纸花粘到凹痕上作掩饰。唯一全坏的是那些木柄工具。甚至她巧心拿来挂在一段细铁丝上的布料,若贱价销售,还能回收一些本钱。
只要谁有耐心待在原地看她的彩车就好了,包准他们会留下深刻印象。
斯佳丽耸着肩,对最后一辆通过的彩车扮鬼脸。小孩子围着马车高兴得又蹦又叫。一个穿着杂色侏儒眼的人在车子左右两旁撒糖果。
斯佳丽盯着那个人头顶上的招牌名——“富豪商店”。威利不断向她谈起这家在五角场新开张的商店。他担心对方的低价政策会枪走他们的老顾客。乱弹琴!斯佳丽鄙夷地想着。富豪商店这种做法长下了,对我丝毫无损。做生意靠削价抛售是绝对行不通的。我看到这样做生意真高兴极了。现在我可以趁机教训威利 ·克肖,千万别当那种自作聪明的傻子。
接下来更让她幸灾乐祸的是看到大轴戏那辆彩车。那是嘉年华国王的王位。车上的红白条纹天篷有个破洞,雨水不断灌进米德大夫蛾着镀金王冠的头和披着貂皮的垫肩。看起来他狼狈到极点。
“我希望你得了双料肺炎,早日归天。”斯佳丽低声诅咒。然后跑回家洗热水澡。
斯什丽穿上华服,摇身一变,成了红心皇后。她本来倒情愿做钻石皇后,戴上闪闪发光的人造钻石宝冠,套上项圈形竖领,佩上胸针。珠宝商告诉过她“皇后戴珍珠已经够高贵典雅了”,可是,她偏偏没戴成。
再说,她找到了大颗的仿红宝石缝在朱红天鹅绒礼服低领四周,更添气派。能打扮得花哨些真好啊!
礼服后幅长裙镶着白狐皮,没等舞会结束就会给糟蹋了,不过没关系;把裙裾挽在手臂上跳舞,看起来一定高雅。她有一副遮住鼻子以上的神秘红缎面具,同她的红唇正好相配。她觉得这么装扮很大胆,也很安全。今晚她可以安心跳个痛快了,没人知道她底细,所以也就没人会侮辱她。办化装舞会的点子真是太棒了!
虽然戴着面具,斯佳丽想到自己没有护花使者便踏进舞场不免紧张不安。不过她大可不必担心。斯佳丽一下马车,就瞧见一大群戴面具来寻欢作乐的人涌进门厅,她跟在大伙儿后面,倒也没什么人品头评足,一入大厅,她朝四下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几乎认不出来这是原来的德吉夫歌剧院了。宏伟的剧场现在已成了几可乱真的国王宫殿了。
观众席下半层搭起一个舞池,与舞台连接成一片大舞场。远处,扮演国王的米德大夫端坐在王位上,两个穿制服的侍从随侍在侧,还包括一名宫廷司酒官。花楼正面中央有斯佳丽平生所见过的最大的乐队,场内有一大堆跳舞的人、看热闹的人、四处游逛的人。戴了面具,又化了装,大家不明身份,自然滋长一种令人倍觉欢乐、不顾一切的情绪。
她一踏进场内,就有个身穿中国长袍马褂、蓄着长辫的男人伸出套着绸袖的胳臂搂住她腰,一个旋步把她带进舞池,他可能是个地地道道的陌生人。这真危险,真刺激!
随着华尔兹的曲调,这位舞伴把她转得头昏眼花。回旋的当儿,斯佳丽瞥到四周的人都同她跳得一样疯狂,戴着面具,有印度人、小丑、穿得花里斑斓的哑剧丑角、搽白粉穿白衣的丑角、修女、大熊、海盗、仙子、和红衣卞教。等音乐一停,她已跳得上气不接下气。“太棒了!”她喘着气直嚷,“太棒了!这么多人。全佐治亚人一定都来这里跳舞了。”
“不见得,”她的舞伴说,“有些人没有得到邀请。”他用大拇指向楼上一指。斯佳丽看见包厢里挤满了穿普通礼服的看客。有些人可不普通。梅米 ·巴特戴着她所有的钻石,坐在那里,身边围着一堆人渣。还好我没再跟那帮子人来往,他们这帮败类太臭了,走到哪儿都没人邀请。她竟然已忘记自己当初也没人邀请。
观众的出现似乎更增舞会生趣。她把头往后一仰,放声大笑。斯佳丽的钻石耳坠闪闪发亮。她可以从这个满清官吏的面具上两个窟窿中看到他眼睛里的钻石闪光。
后来他走了。一名修道士把那人推开了,他把修道服拉到前面,遮住戴着面具的脸。当乐队奏起一支活泼的波尔卡舞曲,修道士一语不发就拉住斯佳丽的手,一把搂住她的腰。
斯佳丽像几百年没跳过舞似地跳啊跳的。化装舞会的狂热气氛令她晕眩,化装舞会的新奇感,身着缎服的男侍手托银盘穿梭人群中递奉的香摈,能再度参加舞会的喜悦,她千真万确取得的成功,实在令她如痴如醉。今晚她是成功了,她自信没人认得出她,没人能伤害她。”
斯佳丽认出那些顽固派的老太婆。她们还是穿着游行的服装。阿希礼虽罩面具,但斯佳丽一眼就认出他来,那身黑白相间的丑角装上的袖子戴着黑纱。一定是印第亚硬拖他来的,充当她的护花使者,斯佳丽暗忖道,真卑鄙!当然斯佳丽并不在乎什么卑鄙不卑鄙,她认为只要适当,居丧的男人不必效法寡妇足不出户。他大可穿上盛装,臂上戴着黑纱,在亡妻尸骨未寒之前,寻求自己的第二春。不过瞧阿希礼虽然化了装,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可怜的阿希札讨厌来这里。好吧,别丧气!亲爱的。就要建起一大批像乔·科尔顿目前所建造的那种房子了。来年春天你就要忙于交付木材,没时间伤心了。
夜色愈来愈深,化装舞会的气氛也更加浓了。一些爱慕斯佳丽的人追问她的名字,有一个甚至企图揭开她的面具,不过都被她轻而易举地摆脱掉了。她自忖我还不至于忘掉如何对付胡闹的家伙,想到这里不由笑了。不论他们有多大岁数,男人就是男人。大不了溜到角落喝上一口比香摈强烈一点的酒。转眼工夫他们倒开始发出“南军的呐喊”“你在笑什么,我的神秘皇后?”跳舞时一名魁梧的骑士问道,看上去他正拼命想踩她的脚。
“当然是笑你啊!”斯佳丽微笑作答。不,她一件事都没忘记。
骑士将她的手交给那个第三次又来请求跳舞的、急不可待的满清官吏,斯佳丽婉转有礼地要求坐下来喝口香摈,她一只脚趾被骑士踩伤了,肿得厉害。
然而当护花使者送她到旁观席上时,她突然改口说乐队正好演奏一支她喜爱的曲子,不跳可熬不住。其实斯佳丽是看到佩蒂帕特姑妈和艾尔辛太太挡住去路,她们认得出她吗?
愉快的心情罩上愤怒与恐惧交织的阴影,她觉得受伤的脚疼痛难忍,那满清官吏吐出的威士忌味道也令她分外难受。
我现在不去想它,不去想艾尔辛太太,也不去想踩痛的脚趾。我不让任何事扫我的兴。她拼命想推开杂念,纵情享乐。
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屡次往舞厅两侧男女宾客或坐或站的地方瞄。
斯佳丽突然瞄到一个斜倚在门柱的高个儿大胡子海盗,他朝她一鞠躬。斯佳丽顿时呼吸困难。她掉过头又瞄了他一眼。他的态度中似有……有种侮慢的味道……这海盗身穿白衬衫、黑夜礼服的长裤。除了绑在腰间的阔幅红绸中和塞在红中内的两把手枪之外,一点都没有化装。他的浓胡子梢上系着蓝结。只戴着一副样式简单、露出眼睛的黑面具。他该不是她认识的人吧?近来很少看到蓄浓胡子的人了。尽管如此,瞧他站立的那个姿势,还有他透过面具,似乎在凝视她的那副眼神多熟啊!
当斯佳丽第三次看着他时,他微笑了,在黑胡子与黝黑皮肤的衬托下,牙齿显得特别白。斯佳丽差点要晕过去了!是瑞特!
不可能……一定是想象出来的……不,不是想象;如果是别人,她就不会有这般感觉。这不就是他一贯的作风吗?在大部分人都得不到邀请的舞会出现……任何事都难不倒瑞特!
绺傻样的胡子那德行,只有惹人家说三道四。
斯佳丽一再回想晚上的事,想来想去,想到头疼才罢。虽然入睡了,一会儿就醒,很不安稳,但是她仍按时起床,换上最合适的礼服下楼吃早餐。今天她不在卧房内用餐。瑞特一向都在饭厅吃早餐。
“起得这么早啊!亲爱的尸他说。“你真体贴。我不必写张字条告别了。”他将餐巾丢在桌上。“我已收拾好波克遗漏的一些东西。回头我赶火车时,再顺道过来拿。”
别离开我!斯佳丽的内心哀求着他。她看着别处,以免让他看出眼里求人的可怜相。“看在老天份上,喝完咖啡再走吧,瑞特,”她说。
“我不想跟你吵。”她走到餐具架,亲自倒杯咖啡,从镜子里看他。她必须冷静。也许瑞特会留下来。
他站起来,打开表看了一下。“没时间了,”他说。“既然来亚特兰大,就得去拜访一些朋友。我可能会一直忙到夏天,所以我会先放出风声说要去南美洲。这样就不会因我长期不回来而招惹闲话了。大部分亚特兰大人连南美洲在哪里也不知道呢?!你瞧!亲爱的,我一直在遵守诺言,维护你的清白名声。”瑞特恶意地咧嘴笑笑,盖上表盖,塞入口袋。“后会有期,斯佳丽。”
“去你的南美洲,永远不要回来吧!”
门一关上后,斯佳丽就伸出手去拿白兰地酒瓶。她为什么这样感情冲动?其实她心里一点也不感到生气埃她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向就爱惹她说出无心说的话。不过他不该拿我的名声嘲笑我。他怎么会知道我弄得众叛亲离的?
斯佳丽一生中从没这样闷闷不乐过。 第九章
之后,斯佳丽为自己的行为深感惭愧。她居然在早上喝酒!只有下等社会的酒鬼才会做这种事。其实事情并没想象中那么糟,她安慰自己。至少知道瑞特几时会回来了。虽然他的归期离现在有好长一段时间,可是这点是确定无疑的。她不用浪费时间去猜测是今天……还是明天……还是后天回来。
二月里一开始就出现一段意外的晴暖好天,将早熟的新叶催出枝头,空气中弥漫着苏醒大地的芬芳。“把所有窗子打开,”斯佳丽吩咐下人,“把霉气放出去。”和风吹拂起她松脱的发丝、舒爽宜人。突然间斯佳丽不由深深怀念起塔拉来了。在那里春意盎然的和风把温暖的泥土香味吹进她的卧房,让她安然入睡。
但是我没办法回去。一旦这个天气把地面解冻,科尔顿至少可以再盖三栋房子。然而他总要我在后面催,才肯动工。我这辈子可没见过这么吹毛求疵的人。他做每件事都是这么挑剔。他要等到地面暖和得可以一路挖到中国,找不到一点霜气,才肯动工呢。
假使她只回去几天呢?几天工夫可没多大关系吧!斯佳丽想起在嘉年华舞会里遇到苍白、萎靡的阿希礼,不禁发出失望的轻叹。
就算去了,她在塔拉也未必会轻松的。
她派潘西捎个口信给伊莱亚斯,叫他备好马车,她得去找乔·科尔顿。
那天傍晚,天色刚黑,门铃响了,仿佛上天有意报答她忠于职守似的。“斯佳丽,宝贝儿,”汤尼。方丹在管家引进门后,大声唤道,“老朋友需要一个房间过夜,你肯发发慈悲吗?”
“汤尼!”斯佳丽从起居室跑出来拥抱他。
他放下行李,将她搂进怀里。“老天哪,斯佳丽,你自己独立生活得太好了,”他说,“我看到这栋巨宅时,还以为哪个笨蛋把我指引到旅馆里呢!” 他看着屋内装饰华丽的枝形吊灯、毛面天鹅绒壁纸、门厅里巨大的金箔着衣镜,然后对她咧嘴一笑,“难怪你不等我,要嫁给那个查尔斯顿人。瑞特呢?我倒想见见抢走我姑娘的那位老兄。”
斯佳丽顿时吓得有如凉水浇背。苏埃伦跟方丹家的人说过什么了吗?“瑞特在南美洲呢,”她欢快他说,“你想象得到这种事吗?天哪!
我还以为只有传教士才会去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呢?”
汤尼笑道,“我也有同感。可惜没见到他。不过我还真走运。这一来你全归我了。给酒徒来一杯酒如何?”
她确定汤尼不知道瑞特已经跟她分居。“我想你登门拜访该来杯香摈。”
汤尼说他还是回头再喝香摈,目前他想先喝杯香醇的陈年波旁威士忌,然后洗个澡。他相信自己仍然闻到一身都是牛粪味。
斯佳丽亲自为他斟酒,然后派管家领他到楼上客房。幸好屋内还住着下人,汤尼想待多久,都不必担心会落个后柄,闹出丑闻。而且她也有谈心的对象。
他们进晚餐时喝了香摈,斯佳丽还戴上珍珠。厨子匆忙做出的巧克力糕点,汤尼一口气吞下四大块。
“叫他们把吃剩的全包起来,让我带走,”他要求道。“我一向就爱吃甜食。光是想到那种浇上厚糖霜的蛋糕,就会让我垂涎三尺。”
斯佳丽笑着把汤尼的意思传给厨房。“你在说莎莉坏话吗,汤尼?
她不会花式烹调吗?”
“莎莉?你怎会有这想法!每天晚上她都专为我做一份极可口的点心呢。亚力克就没有我这种癖好。”
斯佳丽面露困惑不解的表情。
“你不知道吗?”汤尼问。“我还以为苏埃伦在信中都告诉你了呢!
我要回得克萨斯去,斯佳丽,我是在圣诞节期间作决定的。”
他们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起先她求他留下来,把汤尼搞得好不尴尬,终于显露了方丹家有名的火爆脾气。“妈的,闭嘴!斯佳丽!我试过了,天晓得我试过了,可是实在受不了。所以你最好别再对我唠叨了。”
汤尼的吼声震得枝形吊灯的棱镜左右颠晃,玎铛作响。
“你可以为亚力克想想。”她坚持道。
看到汤尼脸上的神情,吓得她不敢说下去。
“我真的试过了。”他说话的声音倒是相当平静。
“我很抱歉,汤尼。”
“我也是,宝贝儿。叫你家那个穿着花哨的管家再开瓶酒,我们聊些其他的吧!”
“跟我谈谈得克萨斯吧!”
汤尼的黑眼睛顿时一亮。“那里方圆一百英里内看不到一个栅栏,”他笑了笑又补充说道,“那里实在没有多少值得用篱笆围起来的东西,除非你喜欢灰尘和干枯的灌木。不过当你一个人在那片空旷荒地自力更生时,会更认清自己。那里没有过去,没有残羹剩饭可以保留。
一切只管现在,或明天,但不管昨天。”
他向斯佳丽举杯。“你真漂亮极了,斯佳丽。瑞特毕竟还是不够精明,否则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家。要不是我怕吃不了兜着走,我早就追求你了。”
斯佳丽卖弄风情似地把头往后一仰。还是玩这种老套游戏有趣。
“要是眼前只剩我祖母一个女人,你也会追求的,汤尼·方丹。只要你那双黑眼睛一闪,外加那副纯洁无邪的笑容,跟你同处一室的女人就没一个太平。”
“嘿!宝贝儿,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是天下最有君子风度的人……只要那女人不是美得让你着迷到忘了守规矩。”
他们巧妙地相互开玩笑,乐在其中,直到管家端来香摈,他们才又举杯互祝。斯佳丽乐得昏了头,汤尼喝光瓶内的酒她就满意了。他边喝边讲得克萨斯的奇谈怪事,把她笑疼了肚皮。
“汤尼,我真的很希望你留下来往一阵子。”汤尼声称他在桌上困得就要睡着时,斯佳丽开口说。“我好久没这样开心了。”
“我也希望能住下埃我这个人喜欢大吃大喝,身边又有美女陪笑。不过我得趁这好天气赶快上路。明天我就要乘火车到西部去,免得事情变卦。开车的时间相当早,你愿意在我临走前陪我一起喝咖啡饯别吗?”
“你想拦都拦不住我。”
天色蒙蒙亮,伊莱亚斯驾车送他们去车站,当汤尼上火车时,斯佳丽挥着手绢儿跟他道别。他带了一一只小皮箱,一只大帆布袋,里面装着他的马鞍。他将行李抛上客车平台后,就转过身挥动他那顶有响尾蛇皮帽带的得克萨斯大帽。这个姿势使他的外套敞开,斯佳丽看到他的枪带和六连发式左轮手枪。
至少他在这段逗留期间己教会韦德如何耍枪,她暗想。希望他没把自己的脚打断才好。她给汤尼一个飞吻,他开玩笑似地拿帽子去接,伸手到帽内取出来,放入背心表袋内。当火车开动时,斯佳丽仍笑个不止。
“去科尔顿先生盖房子的工地。”她对伊莱亚斯说。在到达那儿之前,太阳该升起来了,那群建筑工最好已经在挖地,否则她又有话好说了。汤尼说得对,得趁这好天气。
乔·科尔顿丝毫不为所动。“我是很想照你的意思做,巴特勒太太,可是不出我所料。土中的冰雪没完全解冻,无法挖地下室。要再等一个月才能动土。”
斯佳丽先用好言哄他,后来发了火,可是毫无用处。一个月后,科尔顿捎信请她回工地时,她还兀自生着闷气。
等她看到阿希礼在场时,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我该跟他说什么才好呢?我不该在这种地方出现的,像阿希礼这么聪明的人一定会识破我编的谎。斯佳丽慌忙挤出一丝笑容,心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不过就算难看,阿希礼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他还是改不了一贯讲究的那套礼貌,扶她下马车。“斯佳丽,幸亏没错过跟你见面的机会,见到你真高兴。科尔顿先生告诉我说你可能会来,所以我就尽在这儿泡蘑菇。”他的笑容仍带忧伤。“你我都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亲爱的,所以我的意见微不足道,不过我倒想说一句,如果你在这里再盖一家商店,大概错不了。”
他到底说什么啊?哦……不用说,我懂了。乔·科尔顿真聪明,他已经帮我把我来此的目的圆了谎。斯佳丽把注意力转回阿希礼身上。
“……而且我听说市内很可能在这儿开辟一条街车线通到市郊。
亚特兰大发展的势头很惊人吧?”
阿希礼看起来身子硬朗了一些,虽然为生计奔波而显得有点疲累,不过这副担子比较挑得起了。斯佳丽迫切希望这表示木材生意已有起色。要是锯木厂和木材场都倒闭,她可受不了。而且今后也无法原谅阿希礼。
阿希礼握住她的手,愁眉苦脸地低头看着她。“亲爱的,看你累的样子。一切都还好吧?”
斯佳丽想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哭诉一切都糟透了。但是她强作欢颜道:“乱弹琴!别傻了!阿希礼,昨晚我参加一个宴会,睡得太晚了!没有别的事了。你该知道女人最忌讳别人说她气色不好了。”要说就说印第亚和她那些卑鄙的老朋友去,斯佳丽默默补上一句。
阿希礼毫不怀疑地接受她的解释。他开始提起乔·科尔顿盖的房子。她故作糊涂,仿佛完全不清楚一栋房子需要多少根铁钉。“这些房子都是优质工程,”阿希礼说。“这一回,时运不佳的人将同有钱人享受平等待遇了。在今天这种投机主义嚣张一时的日子里,实在少见。看来旧时的价值观,毕竟没有泯灭。我很荣幸能参与这件事。你知道吗,斯佳丽?科尔顿先生要向我买木材呢。”
她脸上装出一副惊讶的神色。“哦!阿希礼——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她真的很高兴,帮助阿希礼的计划竟然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过,后来她与科尔顿私下聊天时,发现事情有点矫在过正。乔告诉她,阿希礼打算每天都到工地来泡泡。她本来只想帮助他增加收入,不是培养他的嗜好。现在反而害得自己根本不能去工地了。
只有挑星期日休息的时候去了!此后每周去工地竟几乎成了她最着迷的事。每当她看到房子的骨架、屋椽用坚固无暇的木材架好,心中不再想到阿希礼了;然后墙壁、地板完成了,一座房子平地而起。斯佳丽常满怀憧憬地走过整齐堆列的建材与瓦砾。她多么想摊上一份!听听锤子了当响,看看刨子刨下的木屑满地飞,监督每日工程的进度。让她有事情可忙。
我只要熬到夏天——这话是她启应祷文里的词儿,也是她的命根子——那时瑞特就会回来。我可以告诉瑞特,他是唯一肯听我倾诉的人,也是唯一关心我的人。一旦得知这一切可怕的情况,瑞特决不会忍心让我过这种众叛亲离,闷闷不乐的日子。怎么搞的,过去我不是相信有钱就有安全感吗,现在我有钱了,反而比以前更惶恐不安了。
谁知好不容易巴望到夏天,却不见瑞特踪影,也没收到只字片语。
每天早上,斯佳丽都匆匆从店里赶回家,假如他搭正午的火车,回到家就能见到她。到了晚上,她就换上最合适的礼服,戴上珍珠,用晚餐,以防他突然从哪儿冒出来。面前长桌上的银餐具擦得闪闪发亮,沉甸甸的锦缎桌布也浆得雪亮。在留神听他脚步声的时候,她这才开始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以排解心头的孤寂。
开头她在下午喝起雪利酒来的时候倒一点也没在意——毕竟喝一、两杯雪利酒也不违淑女行事分寸。后来她不喝雪利酒改喝威士忌了,那时也不大在意……后来因生意清淡,第一次需要喝酒才能做帐,那时也不太在意……后来喝上瘾了,她开始不吃饭菜,原封不动留着,那时还不太在意……后来一大早起来就得喝一杯白兰地,那时她还不太在意。
她甚至没有在意什么时候夏天已过,进入秋天了。
潘西把一叠午后寄来的信件放在托盘里,送到卧室来。近来斯佳丽吃过午餐后,就回房睡一会儿。一来可以打发下午的空闲时间,二来可以休息一下,弥补晚上的睡眠不足。
“要我为你带壶咖啡或别的东西来吗,斯佳丽小姐?”
“不用了,你下去吧!潘西。”斯佳丽取出最上面的一封,拆开信封。
她赶快偷偷瞄了潘西一眼,她正在收拾房里丢在地上的衣服。这该死的傻妞儿为什么不快点滚出屋去?
原来信是苏埃伦寄来的。斯佳丽懒得把折好的信从信封里拿出来,苏埃伦的信不外是抱怨埃拉调皮捣蛋,好像她自己的女儿是什么圣女一样。最恶劣的是,苏埃伦会暗示说物价上涨,塔拉庄园收入多么少,斯佳丽又多么有钱。斯佳丽把信丢在地上。现在她还没这份耐心看。等明天再看吧……哦,谢天谢地,潘西走了。
我需要喝一杯。天色快黑了,晚上喝杯酒无伤大雅吧!我趁把信件看完的当儿,慢慢呷一小杯白兰地就好。
藏在帽箱后边的酒瓶快见底了。斯佳丽勃然大怒,该死的潘西!
要不是念在她梳理头发的巧手,明天就叫她滚蛋。一定是她偷喝的!
要不然就是其他的使女。我是喝不了那么多的,几天前才把这瓶酒藏在那里的嘛。无所谓!大不了到饭厅去看信。反正让下人看到酒瓶剩酒不多也没关系。这是我的房子,我的酒瓶,我的白兰地,我高兴怎样就怎样。我的便袍在哪儿?就在那儿。这些鬼扣子怎么这么硬?花了,老半天才扣完。
斯佳丽决定镇静地坐在桌边看信件。
一张新来本地的牙科医生的广告。呸!多谢你!我的牙齿健康得很。一张送牛奶的广告。一张预告德吉夫新戏码的传单。斯佳丽恼火地挑拣着信件。怎么看不到一封真正的信?当她摸到一封薄如蝉翼的信时,手顿时打住,那字迹龙飞凤舞的,一看就知道是尤拉莉姨妈写来的。她喝光剩下的白兰地,撕开封口。她一向最恨收到姨妈那种板着脸训人的信,不过尤拉莉姨妈住在查尔斯顿。她也许提到瑞特的消息,他母亲是她的闺中密友。
斯佳丽的目光快速移动,又眯着眼辨认信上的字迹。尤拉莉姨妈一向习惯在薄纸上两面书写,而且常常是“交叉”写,把一面写满后,翻过信纸,井把信纸横放着写,与上一面的一行行字交叉。而且一点小事,就闲扯了一堆。
秋天暖和得异乎寻常……她每年都这么说……宝莲姨妈膝盖有了毛箔…斯佳丽自从记事以来,就知道她膝盖有毛箔…探望玛莉·约瑟夫修女……斯佳丽扮个鬼脸。尽管小妹妹卡丽恩已在查尔斯顿的修道院待了八年,她还是无法习惯叫她的圣名……筹募建天主教堂基金的义卖会成果远落后于实际目标,因为捐赠不踊跃,看斯佳丽能不能……她以为我是个大慈善家呀!她不断帮衬几个姨妈,难道还得帮衬天主教堂吗?她翻到背面皱着眉头继续看。
瑞特的名字从歪扭的字体中赫然跃出。
“看到挚友埃莉诺。巴特勒在历经不幸后,终于找到快乐,实在令人高兴。瑞特称得上是他母亲贴心的儿子,他的一片孝心足以弥补年轻时的荒唐罪过。不仅是我,连你的宝莲姨妈都想不通,你本来就无需过问店务,为何总是一心只顾做生意?过去我多次对你在这点的行为表示痛惜,你就是不听我的劝告,戒除不合淑女风范的行为。因此我在几年前就不再提了。可是现在,你竟然无法离店守在你丈夫身边,我觉得我有责任再提及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
斯佳丽把信扔在桌上。她不愿意离开店,跟随瑞特去查尔斯顿?
原来这就是他对外放出的风声!黑心肝的大骗子!他临走前,她还央求他带她去。他竟敢散布如此糟蹋她的话?等他回来,她一定好好找些话来跟瑞特·巴特勒先生说说。
她大踏步走到餐具架前,将白兰地啪喇啪喇地倒进杯内。有些酒溅到亮晶晶的木板上。她用袖子把酒揩干。他很可能会矢口否认的,这个讨厌鬼!好啊!她要当着他的面,抖出尤拉莉姨妈的信。让大家看看他骂他母亲的挚友说谎。
忽然,怒气一溜烟消失,她打从心底冷起。她知道他一定会这样说:“你要逼我说出真相吗?说我是因为跟你在一起生活受不了才离开你?”
真不像话!什么都比这好受。甚至连她等待他回家那段时间的孤独都比这好受。她举杯凑近嘴唇,仰头一饮而荆餐具架上头的镜子里照出的动作引起她的注意。斯佳丽慢慢放下杯子。她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眼睛看到这一幕,竟大为震惊,睁得大大的。她已有好几个月没真正打量过自己了,她不相信镜中苍白、瘦削、眼睛塌陷的女人会是她。哎呀!她的头发看起来好像好几个星期没洗了。
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斯佳丽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拿酒瓶,这下子全明白了。斯佳丽连忙缩手,发现她的手在发抖。
“哦!我的老天。”她悄声说。她双手抓住餐具架边缘,撑住身子,盯着自己的镜中影像。“傻婆娘!”斯佳丽闭上眼睛,泪水缓缓滑下双颊,她用颤抖的手指抹掉了。
她渴望喝一杯的念头不曾如此强烈过。她舔了一下嘴唇。右手不由伸出去,紧紧攥住晶莹剔透的刻花玻璃杯。斯佳丽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是别人的,看着美丽的厚水晶酒瓶,和里面诱人醉生梦死的甘露。
她慢慢地看着镜中的动作,拿起酒瓶,后退不迭,离开那骇人的镜中影像。
然后她深深吸口气,使出浑身劲儿把酒瓶扔出去。那里大镜子哗地给砸碎时,酒瓶在阳光中呈现红、蓝、紫罗兰的灿烂颜色。斯佳丽顿时看到她裂成碎片的脸和扭曲的胜利微笑。接着银光闪闪的酒杯也破了,细小的碎屑洒在餐具架上。然后镜框坏了,镜子上面往前倾,大块狗牙状的镜片往下掉,轰隆一响,就像大炮轰在餐具架、地板和先落地的碎片上。
斯佳丽看着自己的形象破灭,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叫。“胆小鬼!
胆小鬼!胆小鬼!”
她丝毫没觉得飞溅的玻璃屑在她的手臂、颈子和脸上留下的小口子,她的舌头尝到咸味,摸到脸颊上的血滴,才惊讶地望着染红的手指。
斯佳丽盯着原来挂镜子的地方,早没影儿了。她喜怒无常地笑了。
砸得好!
下人听到声音,急急赶来。他们一个挨着一个,不敢进屋,神色害怕地望着斯佳丽僵硬的身影。她突然朝他们回过头来,潘西看到她满脸是血,吓得叫了一声。
“走开!”斯佳丽平静地说。“我好得很。走开。我要独自待一会儿。”他们二话没说就走开了。
不管她愿不愿意,她总算独自待着了,不管喝多少白兰地,也没关系。瑞特不回家了,对他而言,这房子不再是他的家。这她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自己是个胆小鬼!傻婆娘!难怪她不认识镜中的女人。那个胆小的傻婆娘不是斯佳丽·奥哈拉。斯佳丽·奥哈拉——人家怎么说的来着——不借酒消愁。斯佳丽·奥哈拉不躲起来作白日梦。
她会面对这世界给她最严酷的挑战。向险境挑战,争取她想要的东西。
斯佳丽不由打了个哆嗦,她差点搞垮自己呢。
不会有下一次。该是——老早就该是——掌握自己人生的时候了。她不再喝白兰地了,她抛开了这根害人非浅的“拐杖”。
她全身的细胞都在呼唤来一杯,但她坚决不听。这辈子里再难熬的事都熬过了,这点也熬得过。她得熬过去埃斯佳丽对着破镜挥舞拳头。“该死!带来七年霉运!”她不服气的笑声听起来相当刺耳。
她在桌旁靠了一会几,养养精神。她有大多的事要做。
然后她走过地下的碎片,鞋跟将碎片踩得粉碎。“潘西!”她站在门口喊道。“过来帮我洗头。”
斯佳丽浑身打颤,但是还可支撑自己步下楼梯,“我的皮肤看起来一定像灯心绒。”她大声说,一心想忘了酒瘾。”我需要用好几夸脱的玫瑰香水和甘油。我得把新衣服都做好,玛丽大太再雇些帮手才忙得过来。”
用不了两三星期就可以戒掉酒,恢复最佳气色。她不会让自己多花时间。
她一定得坚强,得美丽,她没时间好浪费了。已经浪费了大多的时问:瑞特没回来找她,她就一定得去找他。
去查尔斯顿。
第一部完,有时间再帖第二部 $支持$ $支持$ $支持$喜欢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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