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4

《帝王业》

“这是一部关于篡位的纪录。

出身后族的女主角和野心勃勃的男主角从决定共同走向权力顶端的那一刻起,就不可避免地注定要去面对和挑战世俗礼法,并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父女亲情,君臣之义,青梅竹马的美好回忆……在夺得天下的过程中,他们实际上是在不断地失去着。当曾经有过的那些温情和美好随着亲人,朋友,手足和初恋情人的离去而一一失落后,他们的生命中剩下的,也许只有命运紧密相连的彼此。”

  “不得不说,这部充满了背叛,决裂,阴谋与流血的小说也许会因为贯彻了马基维利亚主义而引发一些道德上的争论,但是在江河变色、朝堂倾颓的冷暗色调中,主人公的细腻复杂的心理描写却为这个故事保留了一抹暖色。惟其残酷,方显真实,乱世中的生死相许,也许真的就是注定了要以这样的方式才得以维系。”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4

繁华落尽

(序)风华

  今年八月十三是我十五岁生辰,也是举行及笄之礼的日子。

  我的及笄礼由皇后和晋敏长公主一起主持,太子妃率诸内命妇前来观礼,京中各大望族的女眷都送来了礼帖。

  明堂之上,我穿着五重繁复的华服,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徐步穿过织锦铺陈的玉阶,在王氏历代先祖挂像前,屏息跪下,双掌交叠,平举齐眉,深深俯首叩拜。

  我的母亲,晋敏长公主,身着杏黄鸾纹织金裳,额前凤坠摇曳,映出她眼中泪光晶莹。

  华服盛妆的皇后,我的嫡亲姑母,款款步下凤座,含笑凝视我。

  母亲亲手为我挽起长发,层层叠做高髻。

  姑姑将一支御赐八宝琉璃旒金簪插进我的发髻,用十八枚硕圆珍珠缀起的月牙环,束起我齐眉发缕,露出光洁前额。

  母亲噙泪微笑,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在礼官念颂声中,跪拜祖先,跪拜皇后,跪拜父母兄长。礼成,我款款起身,扬起脸庞,环顾四周。

  满堂华彩之下,众人寂然无声。

  高烛华灯,将我的影子投在明亮宫砖之上,云髻峨嵯,绰约婀娜。

  我徐步走过的每一处,牵引诸人迷离目光,令礼官忘记了唱礼。

  独立于异彩流光的中央,所有光华,汇集于我一身。

  迎着众人目光,我微微扬起脸庞,孤独而骄傲,无依而自豪。

  生平第一次,独立于众人之前,再没有父母兄长站在前方,为我张开庇护的双臂。

  这一刻,所有人都离我如此遥远,只留我伫立于此。

  万众注目之中,惟独没有他。没有那双永远温柔含笑的眼睛。

  我知道,从这一刻,从前时光一去不返。

  第二日清晨,早早被徐姑姑催促起身,天未亮就开始着衣、敷粉、梳妆。

  今天是我第一次按成年女子的礼仪,去给父母请安。

  妆成,徐姑姑与锦儿等一众侍女,怔怔看我,半晌不能言语。

  镜中女子梳一双飞仙髻,玉色织银鸾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

  分明是我,又分明不再是我。

  昨夜雨后初晴,清晨的微风吹落廊外桂花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细碎香蕊。

  转过西廊,迎面便见了哥哥,白衣广袖,衣袂飘飘而来。他咿了一声,围着我转了一圈,,一双斜飞的剑眉挑得老高,满目惊艳之色。

  我故意高扬起头,学他挑眉的样子,笑着睨了过去,任由他上下打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个硕人其欣。”他作风流态,曼声高吟,乌黑的眸子透出古怪笑意。

  我抿唇不语,眸子转动,上上下下看他,倒要瞧瞧今日又有什么花样。

  哥哥敲着羽扇,继续吟道,“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

  后面“维私”二字还未出口,被我扬手夺了羽扇,重重打去。

  他大笑着躲开,口中兀自戏谑,“卫侯,卫侯,我家小阿妩的卫侯在哪里?”

  我咬唇,耳后却直热上来,双颊隐隐发烫。

  “爹爹不是齐侯,你也不是东宫。”我含嗔瞪他,“说这浑话,给爹爹听到,看不打折你的腿!”

  “虽不是也,亦不远也,难道你不是东宫之妹?”见我满面羞红,那可恶的人越发得意,笑嘻嘻凑了过来,“昨日为兄为你占了一卦,卦象上说,我家小阿妩今岁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我一跺脚,探手向他胳膊底下呵去,哥哥最是怕痒了,慌忙闪身躲让,与我闹作一团。

  锦儿她们看管我与哥哥的打闹,退在一旁,咯咯直笑。

  徐姑姑啼笑皆非,“快别闹了,我的小郡主……相爷这会儿都回府了,再闹下去,又该让奴婢受责罚了!”

  趁我被徐姑姑一把拽住,哥哥这才得以抽身,大笑着跑远了。

  我回头嗔视,“徐姑姑!每次你都偏袒他!”

  徐姑姑掩袖低笑,姿态秀雅,柔声道,“红鸾星动是好事,郡主为何着恼呢?”

  我顿时瞪了她,不知该恼还是该笑,连徐姑姑也来打趣我。

  “相爷还在前厅,郡主先去给公主请安吧。”侍女锦儿在一旁轻声笑道,及时替我解了围。

  “也好。”我佯作不在意,转身便走,却暗暗低了头,掩藏颊上再度升起的羞红。

  我们实在是一对顽劣的兄妹,自小到大都是这样。

  看在世人眼里,哥哥风流俊雅,我美貌尊贵,都是世人仰慕的神仙人物。

  然而,名门贵胄的风流雅致都不过是表象。

  私下里,我们也是一对平凡兄妹,也如平民家的少年男女一样,也会淘气玩闹,为着微末小事争闹不休;也会娇痴任性,在父母面前永远似长不大的孩子;也会忧伤无奈,在心中藏起一份小小的隐秘情怀……

  一阵风吹过,细碎纷黄的桂花扑簌簌掉落廊下,馥郁袭人。

  今年的桂花开得早了些,现在就开始凋落了。

  我自顾低头而行,却被哥哥的话触动了心事,一时间,满心都是惆怅。

  说什么红鸾星动,将遇良人……我的良人去了皇陵守孝,未满三年之期,怎能回来娶我。

  三年,不知道是多漫长的时光。

  我怔怔望向远处空濛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那偏远的皇陵,遥隔重山之外,此时已渐入秋凉了吧。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5

风流

我出身于琅玡王氏。

  琅玡王氏,自我朝立国三百年来,一直是士族首领,在门阀世家中声望最隆,与皇室世代缔结姻缡,执掌朝中重权。王氏一门,历代鸿儒高士层出不绝,留下传世的才名,深受天下仕人景仰,衔领文藻风流,是为当朝第一望族。

  自王氏以下,谢氏、温氏、卫氏、顾氏,四大望族同为中流砥柱,使士族外戚在朝野的权势不断扩张,鼎盛之际几乎可与皇室比肩。士族高门的风光,一直延续到先皇时期。

  先皇登基之初,三王夺位,勾结外寇发动叛乱。

  那一场战争整整打了七年,士族精英子弟,近一半都参加了这场战争。

  太平盛世之下,谁也没有想到,那场仗会打得这么久。

  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只想着驰马沙场,建立不世的功业。

  然而连年征战,民间农耕荒废,田庄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更遭逢经年不遇的大旱。七年战乱,死于饥荒和战乱的黎民数以万计。

  许多年轻的士族子弟,将他们滚烫的热血和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疆场。

  这一场浩劫过后,士族元气大伤,大片田庄被毁弃,世族不事稼穑,代代依赖田产农租为业,很多失去了财力支撑的世家,再无力支撑庞大的家族,门第倾颓于一夕之间。

  恰逢乱世之际,寒族出身的军人却在战争中因为军功累升,迅速扩张势力,掌握了庞大的兵权,一反我朝数百年来 “重文轻武”的策略。昔日备受轻慢的卑微武将,逐渐站到了权力的顶峰。

  当今皇上登基之时,北方突厥与南境邻国时时滋扰,边患不断。经年大旱之后,国库空虚,疫病横行,穷极生恶,终于在建安六年酿成十万灾民暴乱。各地官吏趁乱中饱私囊,大行舞弊之事,军中武将趁征战之机扩充实力,拥兵自重,以军人为首的寒族势力渐渐占了上风,逼得朝廷步步退让。
  那个煌煌盛世的时代,终于一去不返。

  数十年争斗下来,几大世家纷纷失利,权势不断旁落。

  唯一还能够屹立在风口浪尖,与之相抗衡的只剩下王谢两族。

  尤以王氏根基深厚,派系广植,更有庆阳王手握南方驻军二十万之众。

  只要国本尚存,要想动摇我的家族,只怕没有人可以办到,即便是皇上也不能。

  父亲身为两朝重臣,官拜右相、兼大司马之职,封靖国公。叔父统辖大内禁军,官拜兵部尚书。朝野上下乃至各地州郡,广布父亲的门生。

  王氏历来人丁不旺,传到祖父那一代已经渐趋单薄,如今长房一门只得我与哥哥二人。然而旁系族人早已开枝散叶,遍布琅琊故里,乃至京中高门,显职要冲,王氏盘根错节的势力已深深植入整个皇朝的根基之中。

  我的母亲,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妹妹,倍受太后宠爱的晋敏长公主。

  姑母身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一手将我的表兄推上储君之位。

  我的名字叫王儇,出生即被赐封上阳郡主。

  家人却喜欢叫我的乳名,阿妩。

  小时候,总分不清皇宫与靖国公府哪个才是我的家。

  童年有大半的时间是在宫闱里度过,至今凤池宫里还留着我的寝殿。

  母亲是太后最怜爱的小女儿,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姑姑曾戏言,“长公主是天朝最美丽的花,小郡主却是花蕊上最晶莹的一粒露珠”--那时,姑母与我都未曾想到,露珠虽柔美,却经不起日光灼晒,太美好的事物总是不易停留。

  姑母没有女儿,常常把我带着身边,亲自教习典仪,让我和殿下们一起读书,甚至纵容我玩累了就睡在昭阳殿的皇后凤榻上。

  我喜欢上了姑姑的凤榻,缠着母亲要张一摸一样的床。

  姑姑与母亲相视而笑,哥哥却在一旁坏笑说,“笨阿妩,只有皇后才可以睡凤榻,莫非你想嫁给太子哥哥?”

  母亲骇笑,姑姑却叹息,“可惜阿妩太年幼。”

  那年,我只七岁,还不太明白什么是嫁人,只是向来不喜欢蛮横的太子哥哥。

  两年之后,太子大婚,我年方九岁,未到婚配之龄,太子妃的人选便成了谢家姐姐。

  太子妃谢宛容,以才貌娴雅冠绝京华,我很喜欢她,皇上也赞她有母仪之风。可是,姑姑却不喜欢她,太子哥哥对她也是冷冷淡淡。

  因为,宛容姐姐是皇上宠爱的谢贵妃的内侄女。谢贵妃是姑姑多年的眼中刺。谢家虽屡遭排挤而至没落,姑姑却仍不放心谢贵妃的儿子--三殿下子澹。
  放眼京华,最负盛名的美男子,首推三殿下,其次才是哥哥。

  我与哥哥自小入宫,给皇子伴读,太子顽劣,二殿下体弱多病,唯有三殿下与我们一起长大,常在一处读书嬉戏,彼此亲密无间。那时仗着太后的宠溺,我们总是无法无天地玩闹。

  不管闯下什么祸,只要躲进万寿宫,赖在外祖母怀里,任何责罚都会被她挡得远远的,就像华盖稳稳张开在我们头上,永远不必担心任何风雨,连皇上也无可奈何。

  平日里,坏主意最多的总是哥哥,得好处的是我,三殿下则是永远站在我前面的挡箭牌。

  这个温润的少年,承袭了皇室高贵端雅的外貌,性情却淡泊恬和,一如他那柔弱善感的母亲,仿佛天生就是不会为任何事生气的,不管发生什么,都只是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静静注视着你。

  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却在不经意飞逝如电……

  我们三个渐渐长大,及至豆蔻年华,已是风致初显的少年男女。

  每每我们一同出现,总引来旁人一片惊艳赞叹之声。哥哥和子澹经过的地方,总有小宫女们躲在廊下闱后偷偷窥望。

  宫中聚宴时,女眷们都以博哥哥一顾为荣。倒是子澹,虽然贵为皇子,风仪俊雅犹胜哥哥,却不那么受女孩子欢迎……因为,有我伴在他的身边。

  当我们第一次并肩站在一起,为皇上寿筵祝酒的时候,薄有醉意的皇上,跌落了手中酒杯,对身侧的谢贵妃说,“爱卿,你看,九天仙僮下凡给朕贺寿来了!”

  谢贵妃很喜欢我。

  姑姑却不喜欢子澹。

  那次寿筵之后,姑姑说我年岁渐长,男女有别,不能再和皇子们走动太近。

  我不以为意,仗着太后与母亲的宠溺,依然背着姑姑,偷偷去找子澹。

  永僖六年,仲秋,孝宪敬仁皇太后薨逝了。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不管母亲流着泪怎么解释劝慰,我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大丧过后,我仍如太后在世时一样,天天跑去万寿宫,抱着外祖母最喜欢的狸奴,一个人坐在殿里,等待外祖母从内殿走来,笑着唤我“小阿妩”……
  有天傍晚,我被姑姑训斥,一气跑到万寿宫,赶走所有宫婢,一个人发呆。

  坐在外祖母亲手种下的紫藤旁边,仰头看秋风中片片枯叶零落,生命如此易逝,转眼就消弭于眼前。

  初秋寒气透过薄薄的纱衣,钻进心底,我觉得冷,冷得指尖冰凉,冷得无依无靠。

  肩头忽然一暖,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拢住我。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刹那间,淡淡的木兰花香气充盈了我的整个天地。

  子澹垂眸看我,目光深湛,蕴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离。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传来的亲切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乱,又似甜蜜。

  一片落叶飘坠,恰被风吹得贴上脸庞。他伸手拂去那片叶子,修长手指却拂上我眉间,一点奇妙的颤栗透过眉心传进身体。

  “阿妩蹙眉的样子很美,但会让我心疼。”他的声音低柔而忧伤,瞬时令我红透双颊。

  看着我脸红低头,他却微笑,缓缓收紧双臂,将我抱得更紧。

  这是他第一次说我美,这么多年,他看着我长大,说过我乖,说过我傻,说过我淘气,唯独没有说过我美;他和哥哥一样,无数次牵过我的手,扯过我的发辫,唯独没有这样的抱过我。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5

他的怀抱又温暖又舒服,让我再也不想离开。

  那天,他对我说,人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贫富贵贱,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温润,眉目间笼罩着淡淡忧郁,眼底一派悲悯。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过,一时间变得很软很软。

  那之后,我不再惧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没有让我悲伤太久,毕竟是少年心性,再大的伤痛也能很快痊愈。

  何况我有了一个新的秘密。

  在我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不久后,哥哥以弱冠之年正式入朝,被父亲派去叔父身边历练。叔父领了钦差之职正在淮州治理河道,便带了哥哥一同往淮州赴任。

  哥哥一走,宫里宫外,仿佛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子澹两个人。

  暖春三月,宫墙柳绿,娉婷豆蔻的少女春衫薄袖,一声声唤着面前的翩翩少年--

  子澹,我要看你画画

  子澹,我们去骑马

  子澹,我们来下棋

  子澹,我弹新曲子给你听

  子澹,子澹,子澹……

  每一次,他都会微笑着,无比耐心地陪伴我,满足我任何要求。

  实在被闹得没有办法了,他会故作沉重的叹息--这么调皮,以后怎么做我的王妃?

  只要他一说这句话,我总会羞得满脸绯红,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立时转身逃开。

  背后传来子澹低低的笑声,过了许久,那笑声还在心头萦绕不散。

  别的女孩儿都不愿意成年离家,都害怕过及笄礼。

  一旦及笄,很快会有人上门提亲,爹娘就会将自己嫁出门去,往后一辈子都要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在一起,一直到老--想起来,多么可怕。

  幸好,我有子澹。

  太子与二殿下都已册妃,放眼京华,身份年纪足以和我匹配的人,只有子澹。

  我一点都不担心,即便姑姑再不喜欢子澹,也更不会喜欢其他纨绔子弟。

  母亲已经默许了我的心事,偶尔还会去谢贵妃宫中闲坐。

  刚过了十三岁生辰,向父亲提亲的名门望族几乎快要踏断靖国公府的门槛。父亲以我尚未成年为由,一一婉拒。

  那时,我总嫌时光过得太慢,总也不到十五岁,不到及笄之龄就不能接受提亲。

  子澹已经十九岁,很快可以册立王妃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太年幼,谢贵妃早已经为我们向皇上请求赐婚了。我很担心他等不到我长大,不知道哪一天就被皇上赐了婚,娶了别人。

  有次生气之后,我骂他,“你为什么这样老,等到我长大,你已经是老头子了!”

  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子澹年满廿一,虽然刚过弱冠之年,在我眼里似乎已经很老了。

  子澹怔住,半晌不能说话,只是啼笑皆非瞪着我。然而,没等到我十五岁及笄礼来临,谢贵妃却薨逝了。

  谢贵妃才三十七岁,美丽如淡墨画出的一个女子,仿佛岁月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不论姑姑如何强横,她从来不与她争,也不恃宠而骄,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

  我再一次相信,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不易久长。

  因为一场风寒,加重了病势,谢贵妃等不及每年春天专门为她从千里之外进贡的梅子送到,就匆匆辞世了。

  她一直体弱多病,却从来不会抱怨悲叹,即使卧病在床,也总是妆容整齐,直到临终之际,也没有流露半分憔悴狼狈……只带着一丝淡泊笑意,就此睡去。

  雨夜,哀钟长鸣,六宫举哀。

  那晚,子澹独自守在灵前,默默流泪,泪水沿着脸廓滑进颈项,湿了领口。

  我站在他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直至我将一张丝帕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一滴泪,溅落丝帕。

  矜贵脆弱的冰绡丝最怕沾水,沾了水气就会留下皱痕,再也不能抚平。

  我用丝帕为他拭泪,他却将我揽到怀中,叫我不要哭。

  原来我自己的眼泪,比他流得更厉害。

  那条丝帕从此被我深锁在匣底,上面微微皱起的一点印痕,是子澹的眼泪。

  失去了母亲,在这诺大的宫闱里,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倚靠。

  我虽懵懂,已经懂得母族对皇子的重要。

  谢家已失势,一直以来,子澹赖以立足的,不过是皇上对谢贵妃数十年不减的恩宠。也正因这份恩宠,为他招来了姑姑的怨忌……皇上可以为了一个宠妃,冷落中宫皇宫,却不能为了一个皇子,得罪权势煊赫的外戚。前者只是帝王家事,后者却攸关国事。

  那时我仍以为,子澹只要娶了我,就能获得王氏的庇护,就能在宫中安然无恙。

  然而,姑姑行事之凌厉,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按祖例,父母丧后,子女应守孝三年。

  但皇家历来没有严格恪守此制,只是在宫中服孝三月,另择一个亲任宫人代替自己到皇陵守孝即可,届满一年之期,即可婚娶。

  然而,谢贵妃丧后,一道懿旨颁下,称子澹纯孝可嘉,自请亲赴皇陵,为母守孝三年。

  无论我跪在昭阳殿外如何哀求,姑姑都不肯见我……母亲无奈,瞒着父亲,与我一起去见皇上,求皇上降旨留下子澹。

  谢贵妃的离去,令皇上一夕之间仿佛老去了十岁。平日里,只有对着子澹,他才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而不是深沉严肃的皇上。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肯下诏将自己钟爱的儿子留下。他说,皇陵是很安全的地方,没什么不好。

  看着我的泪眼,皇上沉沉叹息,“这般乖巧,可惜也是姓王的……”

  子澹离京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他,怕他见到我流泪会更伤心。

  我希望子澹能够如往日一般微笑着离去,如同我心中最骄傲高贵的皇子,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他的悲伤和眼泪。

  子澹的车驾行至太华门,我的贴身侍女锦儿早早等候在那里。

  锦儿带去一只小小的旧木匣,那里面有一件东西,会替我陪伴在他身旁。

  那一刻,我悄然立在城头,远远望见他驻马,俯身,接过木匣。他只看了一眼,便侧过脸,不让人看见他的神情。

  锦儿朝他深深叩拜,起身,避让道旁。

  他不再回头,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5

风雨

生辰过后五天,哥哥带我去看犒军。

  父亲常说,我王家女儿远胜寻常男儿多矣。

  只是那个铁血金戈的世界终究属于男人,离红粉温柔的女儿乡太过遥远。

  天潢贵胄女儿家,一生一世只需藏在父兄良人的荫庇之下,疆场杀伐,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奇。对于犒军,我并没有太大兴趣,却难捺心中好奇。

  母亲总是说女儿家的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情,可我偏偏就有那么多的好奇。

  传奇中的人,传奇中的事,格外神秘诱人。

  让我好奇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实在听得太多,有人说他是神,也有人说他是魔。

  姑姑、父亲和哥哥每一次提起此人的名字,语气都变得凝重。

  甚至子澹也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语气,提到过这个名字。

  他说,天降此人,是家国之幸,恐怕也是苍生之苦。

  月余之前,捷报传来,我朝南征大捷。

  大军仅用九个月时间,远征南疆蛮族,一路势如破竹,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归降,我国疆土向南拓展了六百余里,声威震慑四方,更截断蜀中叛贼南边退路,令贼寇胆寒心惊,退守剑门不出。

  捷报传来,朝野振奋不已,只有父亲似乎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淡淡而笑,欣慰之余,隐隐有一丝忧虑。我却不明白他忧虑什么。

  数日之后,大军即将班师回朝。皇上命太子率百官出城相迎,犒赏三军。

  南蛮的鲜血,洗亮将军的战甲,将军手中长剑划过边疆大地,再次耀亮京华--这位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战功彪炳的镇国大将军,手握百万重兵的豫章王,正是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那个人--豫章王,萧綦。

  上至宫廷,下至市井,无人不知豫章王的赫赫威名。 --出身扈州庶民,十六岁从军,十八岁升为参军,征入靖远将军麾下,北上征讨突厥。朔河一役中,率百名铁骑,定妙计,奇袭敌后,烧尽粮草辎重,以一人之力杀敌过百,尸堆成山,身受二十一处重伤,竟得以生还。突厥军遭此重创,又受大军迎面痛击,溃退千里,不但收复了被突厥侵占多年的朔曷二州,更一举占领朔河以北六百里的肥沃土地。

  萧綦一战成名,从小小参军一跃而为前锋副将,深受靖远将军器重。驻守边关三年间,击退突厥百余次进犯,阵前斩杀突厥大将三十二人,包括突厥王爱子也命丧萧綦手下,令突厥元气大伤。萧綦威名远震朔漠,晋封宁朔将军,人以“天将军”呼之。

  永僖四年,滇南刺史屯兵自重,勾结白戎部族,自立为王。宁朔将军萧綦征奉旨西征,一面将敌军前锋阻隔在罗朗关,一面绕道黔州,强行在崇山峻岭中开出栈道,出其不意直袭叛军心腹,沿途遭遇归附了叛军、抵抗朝廷的夷狄部,招抚不遂,萧綦一怒之下屠城而过,将夷狄灭族,乘势大破白戎,收复滇南,将叛军首领十三人全部枭首示众。萧綦趁胜追击,历时两年,夷平西南边陲,以赫赫功勋统摄百万兵马,官拜镇国大将军。

  永僖七年,南疆蛮族犯境,刚刚平定西南的豫章王,再度领军南下,在遭遇洪灾,瘟疫肆虐的南疆边陲苦战拒敌,又逢洪水冲毁道路,后方补给中断,几番身陷险境,萧綦临阵决断,以破釜沉舟之心强渡澜沧江,硬生生将南蛮逼退八百里,再无北犯之力。

  是年,萧綦以不世功勋晋封豫章王,成为当朝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

  永僖八年,豫章王大军在滇中休整半年之后,再度南下,有备而战,将南蛮击得溃不成军,仅用九个月时间,就将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收降。

  整整十年间,豫章王统率大军征战各地,力挽狂澜,匡扶社稷于危难,当之无愧为朝廷肱股,家国柱石。

  此番大军凯旋回朝,朝野振奋,皇上原本决意亲自出城迎候,却因龙体抱病已久,只得命太子率领百官出迎,代天子犒赏三军。

  一次次听父亲和哥哥说起前方战事,一次次被那些惊心动魄的战况震骇。

  “豫章王”这三个字有如魔咒,总令我联想到着杀伐、胜利和死亡。

  当我终于可以亲眼目睹这个传说中如魔似神的人,终于可以亲眼看一看,那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军队--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莫名的畏惧起来。

  十万大军不能全部入城,豫章王只带了三千铁骑,饶是这样,也足以让整个京城为之震撼。

  成百上千的百姓将入城大道的两侧围挤个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见城门的楼阁,都早早被人挤满。哥哥却一早在瑶光阁包下整层,那是承天门附近最高的楼阁,让我可以居高临下,清楚看见大军入城的盛况。

  入城甬道正中一条红毡铺路,两列御林军甲胄鲜明,侍立两侧,皇家的明黄华盖,羽扇宝幡层层通向甬道尽头的高台。

  正午时分,礼乐齐鸣,金鼓三响过后,太子一身褚黄朝服,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高台。

  远远地看过去,每个人的面貌模糊不清,只能凭服色猜测,站在太子左侧,一身朱红朝服的人必然是爹爹。我扯了扯哥哥衣袖,学着娇糯的语气,“公子爷,您什么时候也蟒袍玉带,站在百官之首出出风头啊?”

  哥哥瞪我,“臭丫头,什么时候学会了说风凉话?”

  我转眸笑,正要揶揄他,突听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城门缓缓开启。

  仿佛整个都城,都在一刹那肃穆下来。

  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仿佛骤然有了一种寒意。

  刹那间,我以为眼前出现了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一面大大的黑色衮金边帅旗跃然高擎,猎猎飘扬于风中,上面赫然一个银勾铁划的“萧”字。

  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九列,严阵肃立,当先一人重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他一马当先,提缰前行,身后九列铁骑依序而行,步伐划一,每一下靴声都响彻朝阳门内外。

  礼乐毕,那黑马白缨的将军,勒缰驻马,右手略抬,身后众将立时驻足,行止果决之极。

  那人独自驰马上前,在高台十丈外驻鞍下马,解下佩剑,递与礼官,一步步缓缓登上高台。

  哥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紧涩,“那是萧綦。”

  那个人离我们如此之远,远得看不清面目,仅仅遥遥望去,竟已让我生出压迫窒息之感。

  他在太子三步之外停步,微微低首,屈膝侧跪下去。

  太子展开黄绫,宣读犒封御诏。

  远远听不清太子的声音,却见那一袭墨黑铁甲,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

  太子宣诏已毕,萧綦双手接过黄绫诏书,起身,转向台下众将,巍然立定,双手平举诏书。

  --吾皇万岁!

  这个声音如此威严遒劲,连我们远在这楼阁都隐约听到了。

  刹那间,潮水般的三千黑甲铁骑,齐齐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之声,撼地动瓦,响彻京城内外。

  所有人都被湮没在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连赫赫的皇家仪仗,也黯然失色。

  左右御林军无不是金盔明甲,刀剑鲜亮,而这三千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尚未洗去,却将御林军的气势压倒无余,在他们面前,平日风光八面的御林军顿时成了戏台上的木偶一般,徒具花巧,全无用处。

  他们是从万里之外喋血而归的将士,用敌人的鲜血洗亮自己的战袍。

  那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

  杀气,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那样凌冽而沉敛的杀气。

  那个传闻中,仿佛是从修罗血池走来的人,如今就屹立在众人面前,登临高台,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
 
  胸口一窒,这才惊觉,我竟忘记了呼吸,手心渗出细汗。

  我从不知道,这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人。

  见惯皇家天威,即便在皇上面前,也不曾有过半分畏惧。

  然而此刻,遥隔数十丈之远,我却不敢直视那个人。

  那个人身上,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哥哥亦是一反常态,一语不发,缄默凝望眼前这一幕,手上茶杯却是紧握,指节隐隐透白。

  我抿唇,心中莫名的异样,似怅惘又似跃然,竟从未有过这般滋味。

  犒军毕,登车回府,一路恍惚无言。

  鸾车在府门前停下,侍女挑帘,却不见哥哥如往常般立在銮车前,伸手等着接我。

  诧异间,我倾身看去,见哥哥端坐马背,挽了明珠紫辔在手,抚着座下白马,若有所思。

  “公子爷,到府了!”我走到他马前,学着侍女屈身一笑。

  哥哥回过神来,睨我一眼,却又一叹,扬手将白玉鲛银鞭抛给侍从,跃身下马。

  刚进了庭中,母亲宫装高髻,携了徐姑姑和侍女们迎面而来,看似正要出门。

  “娘要出去么?”我笑着挽住母亲。

  “正巧皇后传召,你也有两日不曾给姑母请安了,随我一同去吧。” 母亲替我挽起散乱的一缕鬓发,微笑看向哥哥,“犒军看得如何,可还有趣么?”

  我低头笑,母亲总把我们当小孩子,当哥哥还如小时候一般爱瞧热闹。

  “豫章王军容赫赫,威仪不凡。”哥哥却没有笑,望着母亲,慨然道,“儿子羞愧,今日方知,大丈夫当如是!”

  母亲一怔,蹙起纤纤眉梢,“你这孩子,又胡说了,武人打打杀杀有什么好。”

  哥哥低头不语,他虽常和父亲争执,但在母亲面前却从无半句违逆。

  “你是何等身份,怎能与那一介寒人相比。”母亲语声低柔,却辞色渐严。

  她是最不喜欢寒族武人的,今日听了哥哥这话,难免着恼。

  我见母亲不悦,忙笑道,“哥哥说笑呢,娘不要理他,我们走吧,姑姑在宫中该等急了!”

  当下不由分说,我挽起母亲便走,只回眸对哥哥眨了眨眼。

  姑姑竟然把母亲召入内殿密谈,却不肯让我进去。

  我也懒得等她们,径直往东宫去找宛如姐姐。

  我把亲眼看见萧綦的一幕,绘声绘色讲给宛容姐姐听,直把她和几名侍妾听得目瞪口呆。

  “听说豫章王杀过上万人呢”,侧妃卫氏按着心口,神色间满是厌憎惊惧。旁边一人接过话头道,“哪里才只万人,只怕数都数不过来,听说他还嗜饮人血呢!”

  我心下微嗮,颇不以为然,正欲驳她,却听宛容姐姐摇头道,“市井流言怎么可信,若真如此,岂不是将人说成了妖魔。”

  卫妃嗤笑道,“杀戮太重,有违仁厚之道,满手血腥与妖魔何异。”

  我不喜欢这个卫妃,仗着太子宠爱,在宛如姐姐面前张扬无礼,当即冷冷睨她:“仁厚之道何解?如今烽烟四起,难道仅凭一句仁厚,就能抵抗虎狼,叫外寇乖乖放下刀兵?”

  卫妃粉脸涨红,“依郡主高见,杀戮倒是仁厚之道了?”

  我挑眉一笑,“征伐既起,何来仁厚?即便有所杀戮,豫章王也是为国为民,国之柱石,功在社稷,岂可如此诋毁功臣?若无将军血染边疆,你我岂能在此安享清平?”

  “说得好。”姑母优雅沉静的声音蓦然在殿外响起。

  众人忙起身行礼。

  宛如姐姐侧身一旁,将姑母迎进殿内。

  姑母只带了两名宫人随侍,也不见母亲同来,我正向殿外张望,却听姑母淡淡说道,“不必看了,本宫已请长公主先行回府了。”

  我愕然看向姑母,一时间莫名所以。

  姑姑在首座坐下,扫了一眼面前众女,不露喜怒,“太子妃在忙些什么?”

  宛如姐姐垂首低眉道,“回禀母后,臣媳正与郡主品茶叙话。”

  姑姑微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有些什么趣事,也说来本宫听听。”

  “臣媳等,只是在听郡主……”宛如姐姐全无心机,竟然照实回禀,我忙打断她话头,抢道,“她们在听我品评今年的新茶,姑姑,你尝尝这新贡的银针,比往年的品色都好呢!”

  我接过侍女手中茶盏,亲手奉给姑姑,挨在她身旁。

  姑姑扬眉瞪了我一眼,转头看向宛如姐姐,“容许宫中女眷议论朝臣,这是东宫的规矩么?”

  “臣媳知罪!”宛如姐姐脸色煞白,立即跪下,身后众姬慌忙跪倒一片。

  “此事是阿妩多言,错在阿妩,请姑姑责罚!”我正欲跪下,却被姑姑拂手一挡。

  我趁机拽住姑姑的手,泫然含泪望着她,“姑姑……”

  姑姑触上我目光,却是一震,神色有些异样,掉头不再看我。

  “罢了,你们都退下,往后太子妃要严加约束,不得再犯。”姑姑脸色沉郁。

  宛如姐姐领着众姬叩首退下,空荡荡的殿内一时只剩我与姑姑相对。

  “姑姑生阿妩的气么……”我怯生生望着姑姑。

  姑姑不说话,直直看着我,那种奇怪的神色,看得我真有几分惶恐起来。

  “老觉得你还是孩子,不知不觉竟长成如此绝色了。”姑姑唇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容,语声温柔,分明是夸赞的话,听在耳中却令我莫名不安。

  不等我答话,姑姑又是一笑,“子澹最近可有信来?”

  一听及子澹的名字,我脸上发烫,心中忐忑,只是胡乱摇头,不敢对姑姑说实话。

  姑姑凝视我,目光深深,似有些恍惚怅惘,“女儿情怀,姑姑也是明白的。子澹是很好的孩子,只是,阿妩……”她欲言又止,一时间脸色凄楚,闭目不语。

  这些年,我被姑姑厉色斥责过不知多少次,却没有哪一次,让我如此刻这般惶恐。

  从没见过姑姑用这样的神色对我说话,隐隐的,似有不祥之感压在心头。

  我用力咬住唇,很想转身逃开,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姑姑却突然开口,“自小到大,你有没有受过谁的委屈,怨怪过什么事情?”

  我怔住,要说委屈怨怪,这皇宫内外,谁能给我委屈,什么事情能让我怨怪--自然只有子澹的离去,可是,这个答案又岂能对姑姑说出口。

  “好像没有……哥哥欺负我算不算?”我勉强笑出来,故作轻松的望向姑姑。

  姑姑敛去了微笑,目光深邃复杂,爱怜之中更有淡淡痛楚之色,“你长到这么大,只怕连什么是真正的委屈,还并不知道。”

  我怔怔望着姑姑,说不出话来。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6

 姑姑垂眸一笑,笑意惨淡,“我少年时,也同你一般不知忧虑,被亲人们自小娇宠,处处维护……然而,终有一天,我们注定要承担自己的命运,不能永远被庇佑在家族羽翼之下!”

  望着姑姑迫人目光,我怔忪无言,心中却阵阵抽紧。

  姑姑直视我双眼,语声透寒,“如果有一天,要你受着极大的委屈,放弃你所珍爱的东西,去做一件万般不情愿的事,甚至付出极大代价,阿妩,你可愿意?”

  我心中惊跳,指尖发凉,无数念头电闪而过,脑中却是一团乱麻。

  “回答我。” 姑姑不容我犹豫迟疑。

  我咬唇,抬眸望向她:“那要看,是为了什么,是否比我所珍爱的东西更加重要。”

  姑姑的目光深凉如水,“每个人珍爱的东西并不相同,什么是最重要,什么又是最值得?”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久久停驻,仿佛穿过我,投向了遥遥的时光,“我也有过极珍爱的东西,那曾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喜悦与悲伤……可那喜悦悲伤,都只是我一人的喜悲。相较之下,还有一件事,比之更深,更重,是我无法逃避和舍弃的--那就是,家族的荣耀和责任!”

  “家族的荣耀和责任……”我如被巨锤骤然击中,心中恍惚,激荡不已。

  姑姑眼中隐约有泪光莹然,却无比坚定决绝。

  “当年战事方歇,朝中派系林立,四大世家各不相让,我的兄长以当世第一才子之誉,迎娶到你的母亲晋敏长公主下嫁王氏,带来无上荣耀。我的妹妹,许配给执掌军中大权的庆阳王,而我,必须成为太子妃,将来执掌六宫,才能确保王氏在朝中的权威,压倒咄咄逼人的谢家,使王氏的地位固若金汤,族人安享荣华!”

  我从不知道,父母的锦绣姻缘,姑姑的母仪天下,竟潜藏着这一番辛酸深沉。

  刹那间,眼前转暗,在我心中如琼华仙境一般的天地骤然褪去颜色,显出底下的灰败。

  十五年来,我的完美无缺的琉璃幻境,第一次迸出了裂缝。

  我不敢再听,不敢再想。

  可是琉璃一旦有了第一条裂缝,就会顺势破裂下去,直至粉碎。

  姑姑站起身来,迫近我,凝视我双眼,语声掷地铿然--

  “我们从出生之日,就被光环笼罩,无不在荣耀中成长,普天之下除了公主,就是我们王氏女儿最为尊贵。当你身在其中,或许并无知觉。我十八岁入宫以来,目睹这宫里宫外多少悲辛往事,命数起落。你可知道,那些出身卑微,没有家族支撑的女子,在宫中是如何卑贱飘零,人命尚且不如蝼蚁!一旦失势落败,任你再煊赫的世家,落魄起来只怕还不如市井小民……”

  姑姑握住我肩头,一字一句道,“我们引以为傲的身份、美貌、才情……无不是家族的赐予,没有这个家族,我或者你,乃至后世子孙,都将一无所有。我们享有这荣耀,便要承担起同样的责任。”




 
良人

  鸾车已经离开宫门,驶往回府的路上,车驾微微摇晃,深繁重绣的垂帘隔绝了外面阳光。

  我端直坐于软榻,头颈挺直,手足僵冷,始终保持着这幅倔傲姿态,踏出东宫,穿过宫门,步上鸾车……直至此刻,终于只剩我独自一人,紧绷的全身却仿佛再不受控制。有一股强大而冰冷的力量,贯穿了我,支撑着我全副意志,不致松懈软弱。

  可是,脑中一片空白,神思昏沉,如同坠入茫茫迷雾之中,看不清四周,抓不住一切。

  离宫城已经很远了,姑姑方才的话,却还在耳边清晰萦绕。

  她的话,一句句,一字字,仿佛火炭,又如寒冰,令我的身子一时冰凉,一时火热。

  我交握双手,指甲用力掐进自己掌心,连这尖锐的痛,也惊不去心头的惶乱。

  前面隐约传来侍卫扬鞭开道的声音,道边围观的百姓纷纷走避,人声喧哗。

  明知道仪仗森严,隔得再近也不可能看见我半根手指,人们却依然争先恐后,冒着被长鞭抽打头脸的风险,也要争睹上阳郡主的风华,哪怕只看一眼鸾车的影子,闻到一缕薰香的味道,也令他们雀跃不已。

  早已听惯这样的喧哗,这一刻,我却突然觉得辛酸苦涩。

  他们看的并不是我,而是上阳郡主。

  世人争睹的是那个名动天下的王氏之女,宠冠一时的名门千金。

  我是谁,是美是丑,是哭是笑,并没有人在意。

  刹那之间,恍如梦醒,我突然想纵声大笑,泪水却抢先涌上眼前。

  喧哗声中,我慢慢挑开了垂帘。

  围观的人潮忽然静了下去。

  绚烂秋阳之下,我静静侧眸,凝望眼前人群,展颜微笑。

  寂静的人丛中陡然发出更惊人的呼声,铺天盖地的喧哗几乎将我湮没……

  重重放下垂帘,我闭目仰靠了软榻,终于笑出泪水。

  如果我不姓王,如果我没有出生在这个家族,此时此刻,我也不会坐在高高的鸾车之中,接受众人仰慕……或许,我会像那个卖花少女一样,挤在路边垫脚张望,又或许像某个侍女,跟在车驾后面,任由尘土沾衣。

  谁会在意一个卖花女的绮颜玉貌,谁会相信一个侍婢也可能惊才绝艳。

  我比她们多出的,不过是一个身份。

  一路恍惚,不觉已经到府。

  跨进内庭,还未来得及回房,就听见母亲的哭泣声隐隐传来。

  我扶着锦儿的手,只觉得地面微晃,心中忽沉忽飘,望着眼前熟悉的庭院,竟没有勇气迈步。

  从前庭到内堂,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走了那么久,那么艰难。

  哐啷一声裂响,惊得我与锦儿双双一颤。

  贡窑冰纹白玉盏被掷出门外,跌个粉碎,伴随着母亲的悲泣,“你算什么父亲,算什么宰相!

  “瑾如,你身为长公主,应当明白这是国事,并非我们一门家事。”父亲的声音苍凉无力。

  我停步,立在门口,一动不动。身旁传来锦儿止不住的颤抖,我侧头看她,这小小的女孩子被吓坏了。

  我对她笑了一笑,却在她清澈亮眼眸中照见自己的笑容,比她苍白面色更加惨淡。

  母亲的声音隐隐嘶哑,哀伤欲绝,全无往日的雍容,“什么公主,什么国事,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母亲!天下为人父母者,爱子女远胜爱己,难道你不是阿妩的父亲,难道你就不会痛心?”

  “我不只是这双儿女的父亲,我还是王氏长子,是当朝丞相。”父亲的声音在发抖,“瑾如,你和我,不仅有女,有家,还有国!阿妩的婚事,不是我们嫁女,是王氏,乃至整个士族的联姻!”

  “让我的女儿去联姻,去笼络军心,你们这满朝文武却做什么去了?”母亲厉声斥问。

  这一声斥问,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是啊,娘,这也是我最想追问的一句。

  父亲没有回答,沉默,陡然而来的沉默,让我的呼吸凝滞在胸口。

  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沉缓无力的声音,“你以为,如今的士族还是当年的风光,如今的天下还是当年的太平世道么。”

  父亲的声音陡然暗哑,这还是父亲的声音么……我那伟岸高旷的父亲,何时变得这样苍老,这样无力!

  胸口紧紧揪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直往下拽。

  “你生在深宫,嫁入相府,所见所闻都是满目锦绣,可是瑾如,难道你真的从不知道,朝廷沉疴已久,兵权外落,民间流乱四起,当年何等煊赫的门阀世家,如今早就风光不再……你以为,我们王氏能够显赫至今,真的只是靠着与皇室的姻亲吗?”

  母亲不语,只剩长长抽泣。

  父亲的话,却如同冰水浇下。

  “你也眼看着谢家和顾家是如何衰颓下去,哪一家不曾权势遮天,哪一家没有皇室姻亲?瑾如,你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不肯相信罢了……这些年,我苦苦维系朝中世家的势力,如果不是庆阳王在军中的威望,岂能如此顺遂。”

  庆阳王,已经辞世两年的人,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令我一震。

  这个名字,曾经是皇朝赫赫军威的象征。

  我的两个姑姑,一个是皇后,另一个便是庆阳王妃。

  只是小姑姑很早就病逝了,姑丈庆阳王长年驻守边关,连我对他的印象都只是寥寥。

  “自两年前庆阳王过世,皇室和士族在军中的势力至此倾颓殆尽,再也无人为继。”

  父亲哑声道来,饱含沉痛无奈。

  那一场七年之战过后,原本就崇尚文士风流,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没有人愿意从军。

  他们只爱夜夜笙歌,诗酒雅谈,即便终生无所事事,也一样有世袭的官爵俸禄。

  “留在军中征战的,只剩下寒族庶家的男儿,全凭一身血肉,硬打下功名权位,再不是昔日任人轻贱的武夫。豫章王一人独掌军中大权,更仰赖他安邦定国,不要说士族世家,便连皇室也忌他三分。如今他立下大功,更有皇上亲口许诺的恩赐,连我也未料到,他会求娶阿妩……这门婚事,若不应允,便是令皇上言而无信,令王氏开罪军中权臣,两派怨隙加剧;若是允了,便是笼络军心,为我们王氏再次赢得军中支持……”

  “父亲,用一个女子的婚姻来巩固家族权位,非大丈夫所为!”哥哥的声音,骤然自背后响起,他竟然一直在我身后。

  “哥哥!”我脱口惊呼,伸手想要拦住他。

  他却看也不看我,径直推门而入,昂然站到父母面前。

  泪水顿时模糊了我双眼,看不清父母的表情。

  “哥哥,不要……”我奔了进去,不待抓住他衣袖,哥哥已经一掀衣摆,长身直跪在地,“父亲,我愿从军!”

  我一颤,如罹雷击。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6

父亲站在那里,鬓边灰白的发丝微微颤抖,一向挺直硬朗的身子刹那间佝偻了下来。

  母亲身子一晃,一声悲泣还未出口,就软软跌坐在椅中。

  我慌忙踏前,想扶起母亲,身子却陡然发软,膝下一曲,直跪倒在地。

  “阿妩--”,爹和哥哥同时惊呼,哥哥抢上来抱住了我。

  倚在哥哥怀中,忽然觉得安心,很安心,如同小时候每次念书睡着,被他抱回榻上的时候一样……我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在哥哥怀中粲然微笑。
 
  哥哥、父亲、母亲,他们的面容深深映在我眼中。

  我低下头,无限娇羞,“我仰慕豫章王已久,嫁给如此英雄男儿,是女儿的荣耀。”

  沉寂,如死沉寂。

  “你,你--”母亲浑身颤抖,扬手指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哥哥抱住我的手,变得更冷,却将我抱得更紧。

  爹爹望着我,目光直直,悲辛愈发深浓。

  我挺直头颈,迎着爹爹的目光,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而坚定,“我愿嫁与豫章王萧綦!”

  如此结果,峰回路转,皆大欢喜。

  皇上赐婚的圣旨,三日后颁下,阖府上下跪迎谢恩。

  豫章王迎娶上阳郡主,成为轰动京华的盛事。

  他们说,一个是权倾天下的盖世英雄,一个是金枝玉叶的旷代佳人,人人都称羡赞叹,好一段金玉良缘,天作之合……谁不爱看英雄美人,谁不艳羡神仙眷属。

  或许,是吧。

  我终于知道,好姻缘,只需门庭匹配,无需两情相悦。

  只是,世人如何看,如何说,我已经不关心了。

  父亲、母亲、哥哥……每个人都说了什么,我隐约记得,隐约又不记得。

  皇上和皇后召见我,说了什么,我也忘了。

  豫章王的聘礼惊人煊赫,皇上赐下的恩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皇后赐给我的嫁妆,一连三天源源不绝抬进家门。

  嫁衣,凤冠,霞帔,满目珠翠,宝光耀眼。

  喜娘说,二殿下大婚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奢华铺排。

  宛如姐姐来看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向我贺喜。

  屏退了下人,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却哭了。

  “子澹还不知道你大婚的消息。”她凄然垂泪。

  我低头,拿了她送给我的嫁妆,一支出自绝世名匠之手,用千年玄珠所制的凤钗,在手中细细把玩,一边淡淡笑了笑,“子澹守孝归来,也要册妃了。时光过得真快……小时候再亲密的玩伴,长大了也总要分开。”

  宛如姐姐幽然抬目,一双泪眼望定我,“你真能忘得了他?”

  我淡淡抬眸,含笑将那只凤钗插到鬟间,看见镜中的自己眉目沉静,笑意雍容。

  “阿妩素来仰慕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豫章王才是我想嫁的人。”

  我说给宛如姐姐听见,也说给自己听见。

  那之后,一直到我大婚,宛如姐姐没有再来看过我。

  子澹会从她那里知道我的话。

  子澹会怨我,会怪我,然后会忘了我。

  子澹会册妃,会迎娶一位美丽娴淑的王妃。

  子澹会和她恩爱相守,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一起度过漫漫时光,直至老去。

  子澹,子澹,子澹……

  天旋地转,漫天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的容颜。

  一丝丝的疼痛,不够锋锐,却慢慢在心底最深处,泅开沉郁的钝痛。

  婚期已近。

  家中变得很忙,徐姑姑他们每日出入奔忙,筹备大婚典仪。

  我却闲下来,不用入宫请安,不用踏出府门,只需在房中端庄危坐,听宫中嬷嬷教习新婚仪俗,教我一件件记住,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断有人来道喜,吉词美誉塞满耳中。

  晨昏朝暮,就在混沌忙乱中如水滑过。

  夜里,我总是看书看到很晚,直至更深人静,直至困得再也睁不开眼。

  只有这样,我才没有精力去想太多,没有时间想起子澹。

  偶尔,我会想起那个遥远模糊,却又异常清晰的名字,我即将嫁与的良人……记不起他的身影,从未见过他的容颜。可犒军时的惊鸿一瞥,总在眼前挥之不去。

  萧綦,这个名字,从此就要与我相联一生了。

  豫章王妃,从此我将不再是无忧无虑的上阳郡主,而将以这个新的身份,与那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一起走向不可知的此生……

 
  十五天后,迎来我的大婚之期。

  我的婚礼按公主出嫁的礼仪举行,半夜开始装扮,天未亮就向父母跪恩辞行,随后入宫向皇上皇后谢恩,鸾仪从太华门出,过宣华门、坤德门、奉仪门……喜乐喧天,沿途大红锦缎铺道,一路洒下灿金的合欢花瓣漫天飞扬,六百名宫人,红绡华幔,翠羽宝盖,簇拥着旒金六凤大红鸾轿,逶迤如长龙,穿过宫城、皇城、内城,直达敕造豫章王府。

  洞房之中,两名喜娘带着仆妇婢女侍侯左右,外边丝竹喜乐之声不绝于耳。

  凤冠礼服加上厚厚的盖巾,让我整个人如被层层捆绑,动弹不得。

  锦儿在旁边不时絮絮叨叨说些喜庆吉利的话讨我高兴,我却连听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从半夜开始折腾到现在,一袭厚厚的盖巾下面,我的世界混沌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直听得耳边喧天的喜乐,从早上到现在从未停歇。

  混混噩噩之间,被喜娘牵引着拜了堂,又被引入洞房。

  进得洞房,稍稍安静了不到片刻,喜娘们又开始折腾,没完没了的祈福颂吉。

  若按规矩,我必须等新郎入了洞房,才能吃喝。

  幸好锦儿乖巧,悄悄盛了燕窝给我,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气坐到现在。

  再过片刻,我将要面临今晚最忐忑的一刻。

  那个人,那个令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如今成了我的夫婿。

  刚刚与他一起拜了天地,从盖巾下面隐隐看见了他的足尖。

  那么近,他离我那么近。

  当日远远望见,就已令我震骇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我却不再惧怕。

  这就是我的姻缘,我的良人了。

  与其惶惶,不如坦然。

  他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或许他也不见得那么可怕,或许我的姻缘也不见得那么糟糕。

  正如哥哥劝慰我说,豫章王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英雄美人,正是良配。

  我回之以淡然一笑,或许吧。

  只要没到最糟糕,总还有一丝希望。

  不知什么时候,发觉外边的喜乐丝竹声停了。

  现在还早,怎么会这样快就结束了喜筵。

  过得一阵,喜娘也开始暗自切切。

  我直起身,微觉诧异,正想叫锦儿去外面看看,却听得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

  随之而来的,是门外的人声纷乱。

  “将军甲胄佩剑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洞房,请将军止步。”

  “末将奉王爷令谕,务必当面禀报王妃。”

  一个男子声音,冷硬如石,不带半分情绪,惊破洞房花烛夜一派旖旎。

  “奴婢可以代为通传,王妃典仪在身,不能面见外人。”

  “事出紧急,王爷吩咐一应礼仪从权,请王妃恕罪。”

  门口徐姑姑与之相执不下,语意已带薄怒。

  我站了起来,方一起身,眼前便一阵晕眩。

  “王妃小心。”锦儿慌忙扶住我。

  那顶凤冠沉重无比的压在头上,让我几乎直不起脖子。

  我勉力打起精神,走到门前,淡淡开口,“本宫在此,将军有话请讲。”

  外面静默了片刻,那人依然用冷硬的声音开口,“启禀王妃,方才收到火漆传书,急告冀州失守,前方十万火急,王爷已经前往行辕大营,即刻领军驰援,特遣属下告知王妃,实因事出紧急,无暇向王妃当面辞行,待王爷平定叛乱后,自当向王妃请罪。”

  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

  片刻之后,我恍然回过神来。

  他是说,洞房花烛夜,我的夫婿尚未踏入洞房,就离京出征了。

  我连他的样貌声音都一无所知,就这样被丢在洞房中,一个人度过新婚之夜。

  我突然想笑,却笑不出声来。

  这位堂堂豫章王,当初是他向皇上请求赐婚,要与我的家族联姻。

  不管为了什么,不管甘不甘心,总也是他自己求来的。

  我尚且尽心尽力做足每一分工夫,到了这一刻,一道火漆传书,他便拂袖而去,连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懒得花吗?当面辞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时间,纵然军情如火,也未必就烧到了眉毛。

  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也不在乎他是否体谅我的感受。

  但我绝对不能容忍他如此羞辱我,羞辱我的家族。

  剧变横生,春宵惊破。

  周遭仆妇喜娘噤若寒蝉,连锦儿都不敢做声。

  大概从未见过新郎临阵而去,弃洞房不顾的场面,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一时间个个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头上凤冠压得我胸中几乎窒息。

  我终于笑出声来,冷寂的屋子里,只听见我扬声长笑。

  张贴大红喜字的房门被我一把推开,夜风扑面,吹起盖巾冷簌簌打在脸上。

  我扬手扯下盖巾,眼前一时光亮大盛。

  喜娘仆妇大惊,纷纷跪倒,为首的喜娘急道,“王妃不可,大婚之礼尚未完成,万万不可揭开盖巾!”

  面前数名甲胄佩剑的男子,为首那人骤一见我,惊得呆住,见我掀了盖巾,竟也不知道低头回避,目光直直停驻在我脸上,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率先屈膝跪下,后面几人跟着单膝跪地,身上铮铮铁甲发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刮划之声。

  我冷冷注视跪在面前的人,那身雪亮铁甲,闪烁冰冷寒光,跪在那里如石刻般纹丝不动。

  第一次见到重甲佩剑的军人,那么近地站在我眼前。

  这就是豫章王的亲卫将领,不知道我那良人,又当是怎样一个冷硬若铁,无情无义的人。

  思及此,我不怒反笑,抬手将盖巾掷到他面前,“烦请将军将此物转交王爷,代我转告他,大婚之礼既然从权,那就不劳他尊驾了。”

  喜娘急急拦住,“王妃息怒,盖巾不可随便带走,这样不吉利的。”

  “你说什么”,我冷冷道,“豫章王天纵英明,自然是吉人天相,本宫得遇良人,嫁入将门,也算万幸大吉了。”

  “王妃请收回此物,末将自当将王妃心意转达王爷,还望王妃珍重。”那男子低了头,将盖巾双手奉上,末一句话低了声气,也不复刚才的强硬。

  我淡淡一笑,道:“将军敢带人直闯洞房,还怕这区区一件小事吗?”

  那男子面红耳赤,俯身重重叩首,“末将知罪!”

  豫章王不辞而别倒也罢了,连一个小小将领都可以硬声硬气欺上门来,当真是嚣张之极。

  爹爹的话果然没错,这些拥兵自重的将领对我们士族再没有半分敬畏之心。

  自此后,我嫁入将门,就要置身在这一群武人之中了。

  夜风透衣而过,我微微仰首,只觉心中一切成灰。

  “将军请回吧,本宫不送了。”

  我转身,跨入房中,房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喜红锦绣的洞房之中,我孑然面对一双硕大的红烛高烧,烛泪兀自低垂。

  一整夜,我将自己锁在房中,任凭门外任何人求恳都不开门,连母亲也被拒之门外。

  他们都多虑了,我既不觉得伤心,也没有什么可愤怒,只是累了,不想再强装笑颜。

  心底空空荡荡,一如这空空的洞房,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

  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

  就这样倒在床上,裹一身大红嫁衣,懵懵睡去。

  梦里谁也没有见到,没有父母,没有哥哥,没有子澹。

  只有我孑然一人。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6

惊变

时光容易把人抛,转瞬已三年。

  斜卧在窗下,四月暖风熏得人酥软欲醉,一片花瓣被风吹到我脸上,微微的痒。

  昨夜的宿醉还未褪尽,身子绵软无力,伸手不经意拂倒一只玉壶,滴溜溜滚下阶去,洒出最后一滴残酒,薰风中平添了一缕馥郁酒香。

  哥哥半月前从京城带来的青梅酒,又被我喝光了,等他下一次寻机赴徽州公干,再来看我,不知又是何时了。我慵然撑起身子,唤了两声锦儿,没有人答应,这丫头自从离开京城来了此处,也是越发的疏懒起来。

  起身赤足踏了丝履,懒懒穿过回廊,不经意瞥见院子里那一树玉兰,一夜之间开得欺霜胜雪。

  我有些恍惚,倚着阑干,神思飘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兰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了大半天,连件外袍也不穿就出来,当心又着凉。”锦儿一面絮絮叨叨埋怨,一面将丝袍披在我肩头。

  我扬起脸,“家里的白玉兰也该开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样。”

  “京城天气比这里暖和,花儿也应该开得早”,锦儿也叹了口气,复又脆声笑道,“不过这边虽冷些,晴天却比京城多,不会时常下雨,我更喜欢待在这里。”

  这小妮子越来越会哄人开心,见我抿唇微笑,没有应声,她便轻轻依着我坐下,低声道,“若是在徽州住腻了,不如,我们回京看看,出来三年,郡主也想家了吧?”

  
  我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懒懒伸展腰肢,“是啊,是有些想念家中的青梅酒了,不过比起这里的神仙日子,我还舍不得回去。”

  说罢起身,我拂袖扫去襟上落花,“大好春光,我们出去逛逛。”

  锦儿追在后面急道,“昨日王爷遣来的信使还等着郡……等着王妃复信呢!”

  我驻足,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阴郁。

  “你便替我回了罢。”我懒得回头,转身自去,忽而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你瞧瞧他这次又送来些什么,挑些好玩的留下,其他给医官们预备着。” 

  过两日,徐医官又该到了,这次得多备些金银打点。

  哥哥说,母亲和姑姑时常催问我的病情为什么总不见好转,迟迟不能回京,叫太医们很是提心吊胆,唯恐遮掩不下去。虽说父母那里,有哥哥做内应,但那些医官一向胆小,若不多打点些金银,堵住他们的嘴,难保姑姑会看出蹊跷,一道懿旨将我召回京城。

  若叫医官们将我的病情说得太过严重,只怕母亲又要急急赶来探视,那可大大的不妙。

  这三年,我在徽州幽居养病,过着神仙般逍遥日子,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赐。

  新婚之夜,豫章王连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出征,讨伐叛军。

  三郡叛乱未平,北境边患又起,一时烽烟四散,朝野震动。

  我那良人,一肩担天下,挥剑镇南北,好容易平定了叛乱,又马不停蹄挥师北上。

  当时,人人都敬慕豫章王匡扶社稷之功,更赞叹豫章王妃深明大义,以家国为重。

  爹爹非但没有怪罪这位佳婿不辞而别,反而上表朝廷,对他大加褒奖。

  没有人敢讥讽我独守空闺,我亦平静如常的入宫谢恩、独自一人归宁省亲……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雍容平和,落落有大家之风。

  那些追逐在我身后的目光,那些等着看我悲伤落魄的人,大概都没有如愿。

  我依然华服盛妆,出入煊赫,在我的敕造豫章王府夜夜笙歌,宴饮铺排之极。

  直至大婚过后两月,一场风寒袭来,我突然病倒,就此缠绵病榻,最险的一夜,几乎性命垂危。那夜,母亲在佛堂长跪祈求,以泪洗面,对父亲说,如果阿妩离去,她必终生怀恨,永不原谅父亲与姑母。父亲无言以对,枯坐书斋一整夜。

  我在天明时分醒来,高热终于褪去。

  醒来望见床前喜极而泣的亲人,我只觉得深深疲惫,既不忍面对,也无力再承受。

  唯有逃避。

  恰遇雨季将至,我咳喘旧疾复发,太医担忧京城阴雨绵绵的气候对我康复不利。

  叔父在徽州为官时,曾修造了一处精巧的行馆,刚刚落成就被调任回京,行馆至今闲置。

  徽州气候干燥晴好,风物宜人,正宜休养。
 
  我以重金贿赂了太医,逼着哥哥说服父母,就此迁往徽州行馆休养。

  初到徽州,父母派来的婢女仆从,护卫医侍足有三百余人,将个小小行馆挤得人满为患,惊动了徽州刺史,亲自上门拜谒,扰得我烦不胜烦。

  我逼着太医上奏,说人多喧杂,有扰静养,硬将一干人等赶回了京城,只留几名贴身侍女和医侍,总算耳目清净,再无烦扰。

  徽州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竟有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叔父这处行馆,简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不但景致可人,处处合意,地窖里更深藏了陈年美酒,庭中碧树繁华花,幽池飞鸟,比之京中园林的绮丽,别有一番幽境。

  父母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哪里料到,一到徽州,我就爱上了此处的逍遥闲逸,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只有春秋节令,与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暂住,过得几日便称身体不适,早早返回徽州。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

  心里从某一处地方开始,渐渐变凉,变硬。

  昔日承欢父母膝下,对家中恋恋不舍的少女已经不在了;昔日伙伴亲友,如今境遇各异,相逢已是各自疏离;就连宛如姐姐,也已变得沉默幽怨,如宫中那些红颜寂寥的妃子。

  父母,姑姑,叔父,每个人见到我,总是竭力呵护,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歉疚。

  面对这样的亲人,我却宁愿他们如从前一样斥责我,教训我,也好过现在这样的小心翼翼。

  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只有哥哥不曾改变,只有他懂得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不是豫章王妃,不是上阳郡主,只是昔日跟在他身后那个小小的阿妩。

  就连子澹也许久不曾出现在我梦里。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过,皇上却又是一道圣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缮宗庙。

  这一修造便是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返京了。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爱子澹,为何却任凭姑姑将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却懂了。

  皇上让子澹远离宫闱,才是真心怜他,护他……在那权势的漩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皇上明白,王氏与太子羽翼已成,如今更与萧綦结盟,四十万大军在北境虎视眈眈。

  废太子,改易储君,已经绝无可能。

  作为父亲,他仅能做的,只是护住子澹平安。

  我亦再无他念,此生缘尽,我已嫁为人妇,只在偶尔午夜梦回,为远在皇陵的子澹,遥祝一声安好。

  所谓嫁为人妇,我却三年不知夫婿是何面目。

  除此以外,却又挑不出我的良人有何差错,堂堂豫章王,非但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对家中亦是慷慨体贴,远在边疆征战,仍不忘每月差人送来书信,皇上御赐给他的珍奇异宝,也源源不绝送到徽州。

  只是,他的书信每次都是相差不多的内容,有板有样,多半是同一个幕僚所写,只加盖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书。我不知道,他这算是礼数周全,还是顾及彼此颜面,抑或多少有一些负疚。最初,我也曾存有一线期冀,亲笔回书与他……久而久之,对着那刻板如公函的家书,我连拆看的兴趣也不再有。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们各自默契,心照不宣,不必委曲求全的敷衍,反倒自得其乐,求仁得仁。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我的心境渐渐平和,从淡泊至凉薄,终能淡定自持。

  这段姻缘,这位良人,我也该是满意的罢。

  徽州位于南北要冲,交通通衢,河道便利,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

  这里的天气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那样湿润多雨,夏来郁热,冬来阴冷。

  相反,徽州四季分明,一年到头总是阳光明媚,天空明净疏朗。

  自古以来,南北两地的百姓不断迁徙,混居于此,使此地民风既有北人的爽朗质朴,又有南人的淳和灵巧,既便在连年征战之时,此地也少有动荡,民生富庶。

  徽州刺史吴谦,是父亲一手提携的门生,当年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很受父亲青睐,在任四年颇有不俗的政绩。自我在行馆住下,吴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吴夫人也常来拜望,唯恐我稍有不悦,总是竭尽心力迎奉于我。

  对于吴氏夫妇的迎奉,我并无好感,却又不忍回绝。

  吴谦凭着一方政绩和我父亲的提携,也算仕途顺畅,升迁有望,本无需刻意迎奉于我。只是他膝下独生女儿已近成年,长年随父母外放在徽州,无从结识京中高门子弟,如今婚嫁之龄将近,吴氏夫妇心生焦虑,只盼有机会调回京城,早日为女儿择定终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儿女的牵挂操劳,竟至于此。

  我心知他们的迎奉事出有因,又如何忍心回绝。

  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千鸢会”。

  春日赛纸鸢,本是南方的习俗,尤其盛行于京城贵族女眷之间。

  往年每到阳春三四月,京中仕女们总要找来能工巧匠,做出美仑美奂的纸鸢,邀约亲眷闺友去郊外踏青、宴饮、赛纸鸢,赏歌赋……徽州原本没有这习俗,自我来后,却年年由吴夫人亲自主持,邀集全城名门富家女眷,四月初九,在琼华苑举办“千鸢会”。

  难得他们夫妇用心良苦,想出这法子来取悦于我。

  往年在家中,哥哥总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为我做纸鸢,再亲笔绘上他最擅长的工笔仕女图,题上我所赋诗词。我们的纸鸢放飞出去,任它飘摇,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却奉为至宝,出价纹银百两,引来市井争购,时人名之曰“美人鸢”。

  今年,不知道哥哥又会为哪家闺秀绘制美人鸢。

  或许锦儿说得对,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四月初九,琼华苑。

  芳菲四月天,一派群芳争春,花团锦簇,佳丽如云。

  徽州名门云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争相让女眷参与这盛会。

  我明白,那些韶龄女子都企盼在千鸢会上,一展风华,得到我的青睐,从此攀附高门。

  在她们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人。

  她们如此渴望被贵人改变命运,我却深憾命运为他人所左右。

  丝竹略歇,乐舞暂罢。

  我在吴夫人与一众贵妇的随侍下,步入苑中。

  众人俯身参拜。

  在场女子皆盛妆锦绣,珠翠绫罗,极尽华藻。

  倒是我,只随意披了件水色云纹衫广袖长衣,缓带飘垂,云髻低挽,发间只饰一枚珠钗,通身上下再无半粒珠翠点缀。

  礼毕,开宴。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7

丝竹声中,一列彩衣舞姬鱼贯而出,翩翩起舞,苑中率先升起一只绛红洒金蝴蝶纸鸢,盈盈随风而起。形貌富丽,并无灵气,所花工夫却是不少,看来多半是吴家千金的手笔。

  我淡淡含笑道,“薄翅腻烟光,长是为花忙。”

  “小女技拙,让王妃见笑了。”吴夫人微微躬身,口中谦辞,神色颇为自得。

  座下一名黄衣少女,起身拜谢。

  吴夫人笑道,“小女蕙心,拜见王妃。”

  我颔首示意那少女近前。

  黄衣少女低头缓缓行来,身姿窈窕,脸上薄薄一层面纱迎风飘拂,越发袅娜可人。

  南方有旧俗,未出阁的女子,必须覆上面纱方可外出,我却不知徽州也有这样的风俗,这吴家女孩儿在人前以薄纱覆面,想必是家教极严。

  正待细看那少女,忽听一声哨响,苑中一只翠绿的燕子纸鸢迎风直上,灵巧可人,翻飞穿梭真如一只投林乳燕。还未看得仔细,又一只金光灿灿的鲤鱼纸鸢升起,接着是仙桃、莲花、玉蝉、蜻蜓……一时间,漫天纸鸢翻飞,异彩缤纷,煞是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下众人一时只顾抬头张望,赞叹称奇。

  吴家女儿步态娇袅,一步步徐行到座前,盈盈下拜。

  “好个标致的女孩儿。”我回头向吴夫人笑道,却见她神色大异,直直瞪着面前的少女。

  陡然间,又一声尖利急促的哨声响起。

  我一惊抬头,苑外东南方向忽然掠起一片阴影。

  疾风中,竟是一只巨大的青色纸鸢冲天而起,形似苍鹰,双翼长近三丈,庞然掠过园子,向我所在的首座直冲过来。

  我霍然站起,向后急退。

  眼前黄影一晃,那吴家女儿竟突然发难,探手扣住我肩膀,五指深掐入肉,痛彻筋骨。

  “你不是蕙心--”吴夫人的尖叫声中,那少女欺身上前,一掌向我颈间切来。

  与此同时,那纸鸢带着巨大的阴影,席卷劲风而至。

  黑暗铺天盖地压下来。

  颈间剧痛,眼前发黑,最后清晰的意识里,只觉双肩紧扣,身子凌空悬起,耳边尽是猎猎风声……

  注:文中{1}处,借用了欧阳修的句子,并斗胆略作改动




  
贺兰(上)

  漆黑,颠簸,窒闷,笃笃马蹄声中,我惊觉周身无法动弹,口中被塞住,发不出声音……黑暗中,我竭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梦,一定是场噩梦。

  我用尽全力,四肢却没有半分力气,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只有通通急促的跳动声,从我胸中传来,在窒闷漆黑的空间里回响,几乎要撞出胸口。

  此刻唯一能分辨的,只剩下声音,和一点模糊知觉。耳边马蹄声笃笃,时有车板碰撞之声。

  这应该是一辆飞驰的马车,狭小的长形箱子……难道是,棺木!

  只有死人才会躺进棺木,可我还活着……脊背寒意陡生,冷汗涔涔。

  是什么人,胆敢谋害我?

  难道是父亲的政敌,宿仇,或是朝廷反贼……可是劫虏我,对他们能有何用?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身子僵硬发麻,鼻端突然酸涩。

  不,不哭,我不能哭。

  我狠狠咬紧了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入鬓角,恐惧与孤独,铺天盖地。

  生平第一次知道,这种滋味,就是恐惧。

  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有何人,平日前呼后拥的侍女护卫此刻一个也不在眼前。

  这一次,是真的孤绝无援了。

  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万丈深渊还是龙潭虎穴,抑或,冰冷的坟墓?

  昏昏噩噩之中,我惊恐忐忑,冷饿交加,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在马车颠簸中醒来。
 
  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清醒的间隙,我努力分辩耳中声响,似乎有水声、市井人声,甚至风雨之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来越冷,越来越饿,昏沉中,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砰然一声巨响,我惊醒过来,刺目的光线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人影晃动间,我被人架住,拖了出来,全身骨头疼得似要裂开。

  “这娘们要死不活的,叫老田来瞧瞧,别好不容易弄来就咽了气!”

  “老田正给少主疗伤,哪来闲工夫管她,丢到地窖去,死不了。”

  说话之人口音浓重,不似京城人氏,后一个冷戾的声音竟似女子。

  我的眼睛稍稍适应了眼前昏暗光亮,依稀看去,梁脊破败,门户寒陋,似一处破旧民舍。

  眼前数人,高矮各异,俱都作北地牧民打扮,面目掩在毡帽之下,不可分辩。

  我全身无力,喉间干涩欲裂,被一名彪形大汉架住,跌跌撞撞推进一扇门内。

  那人解了我手中绳索,掏出口中所塞破布絮,将我推倒在干草堆上。

  又一人进来,将什么搁在了地上。

  两人折身退出,关上了门。

  俯在草堆上,我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

  鼻端却闻到奇怪的味道,熟悉而有异香,陡然令我饥不可耐。

  面前,是那人搁下的一只土碗,盛了半碗灰糊糊的东西。

  异香,谷物的异香正从这个碗里散发出来。

  我竭力撑起身子,用尽全力爬过去……指尖差一点,竟够不到碗。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在此,他会看见金枝玉叶的王妃俯在地上,费尽全力,像垂死的小兽一样往前爬去……只为够到这碗糙米粥。

  终于够到了碗,我大口咽下米粥,粗糙的谷物糠皮刮得喉中隐隐作痛,滋味却胜过珍馐百倍。口中尝到一缕咸苦,是自己的眼泪坠入碗中。

  我咽下最后一口米粥,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我会活下去,活着逃出这里,活着回家。

  父亲和哥哥一定会来救我。

  我终于知道,世上再没有任何事,能比活着更重要。

  地窖,比起之前的棺材,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有昏暗的光线,干燥的草堆,不再颠簸,不再寒冷。

  疲惫困顿中,睡意袭来,我将自己蜷缩进草堆。

  这一刻,我是如此强烈地想家,想念父母,想念哥哥,想念子澹……默念着牵挂我的人,每想到一个人,勇气便多一分。

  甚至,我想到萧綦。

  我有一个英雄盖世的夫婿,他能平定天下,必然会令贼寇闻风丧胆。

  睡意昏沉中,我竟陷入梦境,第一次梦见了我的夫婿……那个仗剑跃马的将军,远远向我迎来,向我伸出了手,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豫章王,是你来救我了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锁响,有人进来将我拽起,带出地窖。破陋的木屋里,我又见到了那日黄衣娉婷的“吴家女儿”。

  眼前女子身穿一件臃肿的棉袍,头戴毡帽,做男装打扮,面孔秀美,神色却狠厉,看上去比立在她身旁的几名大汉更加凶恶。

  我对她一笑,她却冷冷瞪我,口中低咒,“不知死活的贱人!”

  她身后三个男子,都是身形魁梧,高靴佩刀,看似关外人。

  屋内门窗紧闭,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墙角散乱堆放着干草麻袋。右手一道侧门,严严实实挂着布帘,一股淡淡的药味从那屋内飘散出来。

  正寻思这里怕是北边,靠近关外了,身子陡然被人一推,踉跄推向那侧门。

  一个佝偻蓄须的老者挑起布帘,朝门内低声道,“少主,人带来了。”

  “进来。”一个清冷的男子声传来。

  屋内光线更是昏暗,只看见对面土炕上,倚卧着一个人。浓重的草药味从药罐里散发出来,辛涩呛人,身后老者无声退了出去,布帘重又放下。那人看似有伤病在身,斜靠在炕上,冷冷凝视我。

  “过来。”那人声音低微,不辨喜怒。

  我抬手理了理鬓发,徐步走到他榻前。

  借着窗缝微光看去,我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竟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苍白脸孔,轮廓深邃,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我怔住,一时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是劫虏我的匪首。

  这霜雪般孤清的面容,单薄处叫人怜惜,冷漠处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面孔。

  “果然是美人。”他冷冷一笑,“萧綦好艳福。”

  忽听他提及萧綦,我一时错愕,他却探起身子,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一惊,抽身退后,斥道,“君子自重!”

  “君子?”他撑着榻边,俯身大笑,身上白衣萧索,沾染了猩红血迹。

  “但请王妃赐教,何谓君子?”他脸色苍白,犹带病容,那双灼灼目光却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我,尽是轻藐玩味之色。

  “不错,是我糊涂了。”我淡淡看他,“公子既能劳师动众,劫虏一介女流,可见行事不拘小节,与公子谈论君子之道,的确可笑。”

  他目光雪亮,隐有愠怒,冷笑道,“王妃胆识不小。”

  “公子过奖。”我泰然与他对视。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渐渐阴冷,“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王妃果真能置生死于度外?”

  我默然。

  他唇边勾起一抹讥诮。

  “不能,我很怕死。”我叹了口气,抬眸对他一笑,“但你不会让我死的。”

  那一抹冷笑凝在唇边,他有片刻的失神。

  “我还有用,不是么?”我徐步走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灰尘,含笑落座。

  他眯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仿佛一只打量着猎物的狼。在他目光下,我渐渐肌肤泛凉,心底涌起极难忍受的不适。

  “有用是有用。”他笑意轻佻,将我从头看到脚,“但要看我喜欢怎么用。”

  我僵住,心底发凉,一股怒火却冲上来--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轻薄。

  “豫章王英雄盖世,若是知晓他的王妃失贞于贺兰余孽……”他目光灼灼如火,笑容阴冷逼人,“你说,萧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我霍然抬头,如被惊电击中。

  贺兰,他是贺兰族人。

  贺兰氏,这个部族几乎已经被人遗忘。

  百余年前,贺兰部从一个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渐壮大,划疆自立,建国贺兰,向我朝按岁纳贡,互通商旅。许多贺兰族人与中原通婚,渐渐受中原礼教同化,语言礼仪都与中原无异。

  后来,时逢七年之乱,突厥趁机进犯,贺兰国为求自保,归附了突厥,与我朝交恶。
 
  突厥人占据北疆多年,直至被萧綦大破于朔河,僵持三年,终于败走大漠。

  当时贺兰国追随突厥与我朝为敌,截断我军必经之路,烧毁粮草,逼得宁朔将军萧綦勃然大怒,挥军围困了贺兰城,逼令贺兰王自尽,世子率全城出降,向萧綦立誓效忠。

星星和月亮 发表于 2008-10-11 14:07

萧綦留下一支卫队驻守贺兰,大军继续向北追击突厥。

  未料,城中贺兰氏王族趁萧綦一走,再次发动叛乱,杀死驻城守将,与突厥两面夹攻,合击萧綦大军。那一战,我军损失惨重,血战两天两夜,终于击退强敌。贺兰兵马被歼灭殆尽,王族退缩城中不出。贺兰世子再度请降,萧綦不允,挥军破城而入,将贺兰王族三百余人全部处死,贺兰世子全家枭首于市。




 
贺兰(下)

  “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勋,是如何得来?你满门荣耀之下,又有多少冤魂枯骨?”他倾身逼视我,目光如霜刃,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贺兰氏覆国之日,王族上下三百余人,被他尽数屠灭,连刚降生的婴儿也不放过!平民百姓被铁蹄践踏,如碾死一只只蝼蚁……”

  我咬唇凝坐不动,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半分失色,心中渐渐冰凉,热血却从耳后直冲上脸颊。

  他霍然直起身来,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我心底,“你可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冻死饿死,倒毙道旁,尸骨任野兽啃啮;白发老人亲手掩埋惨死儿孙;村庄转眼就成火海……只因为他们不是中原人,就该遭此惨祸?”

  我猛然闭上眼,不敢再听,不敢去想,眼前却浮现一幕幕血红景象。

  这不是真的,他骗我!心中有个声音兀自不甘地回响,豫章王是盖世英雄,绝不是他所说的暴虐无道之徒!

  纵然心中万般惶惑挣扎,我仍咬紧牙,一语不发。

  咽喉猛的一紧,旋即剧痛。

  他狠狠扼住了我,双目赤红如血,将我摁在椅上,坚硬的扶手抵得我后背几欲断裂。

  我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别摆出这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我看你能有多高贵,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暴怒,将我猛拽起来,拽向他身前。

  他手骨嶙峋,力道却奇大,我被拽得直跌向榻边,跌伏在他怀中。

  惊恐挣扎中,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反肘撞向他胸口。

  一声低哼,钳制我的力量陡然松开,我跌倒地上,抬眼却见他单手捂胸,胸前伤处泅出鲜红一片。

  他恨恨看我,面孔惨白,陡然身子一颤,闷声呛咳,血沫溅出唇边,触目惊心。

  我掩口忍住惊叫,心中骇茫跳突。

  霍然瞥见榻旁窗户半掩。

  布帘隔断了门外监视的目光,没有人听见里面的响动,榻上此人伤病复发……眼下,正是逃走的机会。

  我顾不得避讳,忙踏上床榻,绕过那人蜷缩的身子,推开了窗户,一股朔风直卷进来。

  外面是灰黄凌乱的草场,我一咬牙,正欲矮身穿出,忽听身后一声哀哀呻吟。

  只见那男子捂胸颤抖,仿佛忍受着极大痛楚,竭力向榻旁药碗伸出手,却差了一点够不到。

  他瘦削身躯蜷缩如婴孩,喉中发出低哑呻吟,脸色惨白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

  我已半身探出窗户,却在这一刹那犹疑。

  他只差一点就可够到药碗,若够不到,只怕就此病发死去……我撞他那一肘,也未料到会引发旧伤,以至要他性命。

  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我之故,命悬一线。

  可他是外族余孽……我心中纷乱,只觉一念之间,便是生死之别。

  莫非今日,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要死在我手里?

  那人却突然睁眼,向我看来--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子澹,昔日病中的他,也曾这般单薄无助,也曾这般哀哀看我,不愿我离开他病榻前半步。

  就是这样哀哀的眼神,剜进我心底,心上似软软塌陷了一处。

  罢了!终归是一条性命!我一横心,退回榻下,将那药碗端起。

  他已没有抬手的力气,我只得将药碗凑到他嘴边,将药汁一点点灌进他口中。

  他喘过一口气,依然面色惨白,只是定定望着我,眼神凄迷,如孩童般无助。

  这眼神,不知为何,竟让我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

  他整个人倚在我身上,蹙了眉,微微喘息。

  我抬起衣袖,拭去他唇边血迹。

  再不能耽搁时机,我回头看了看门口,将他放下,转身时袖口一紧--竟是他抓住我衣袖。

  “终归是救了你一次,放我走吧。”我叹口气,抽出衣袖,俯身穿窗跃出。

  跌在窗下松软的草垛上,我踉跄爬起,发足急奔。

  奔出不过数丈,脚下突然一绊,被衣带缠住,我摔在地上,撞得膝头生痛。

  眼前却亮了,雪亮,刀光雪亮。

  我缓缓咬牙坐起,一颗心直堕入深谷。

  “你当外头十几个人是瞎的么,说跑就跑得了?”一个粗浊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

  一双粗黑的手伸向我,我侧身避开,冷冷道,“不必劳烦,我自己走回去!”

  “嘿,好辣的娘们!”那汉子探手又抓来。

  我霍然抬头,目光冷冷向他扫去。

  那人一怔,被我镇住,愣愣看着我起身,从容理好衣带,一路跟着我走回屋子。

  跨进门内,迎头就是一声“贱人”。

  未待我看得清楚,眼前人影一动,耳中脆响,脸上顿时火辣辣剧痛起来。

  那男装少女,扬手又是一掌掴下,“贱人,胆敢冒犯少主,还敢跑!”

  眼前发黑,口中渗出血腥味……羞痛中,眼泪不由自主冲上眼眶,我咬牙侧过脸,硬生生忍回眼泪。

  少女再度扬起手,却听一声呵斥,“住手,小叶!”

  佝偻长须的老者从那门后掀帘而出,沉声道,“少主吩咐,不可对王妃无礼。”

  “少主怎样了?”那少女顾不得理我,忙扯住老者急问。

  老者淡淡看我一眼,“服药及时,已无大碍。”

  一众人忙于照顾他们的少主,将我再次押回地窖。

  这一次,大概是为防我再次逃跑,将我双手双脚都以麻绳捆绑。

  地窖门重重关上,黑暗中,我对自己苦笑。

  幸好心存善念,否则不知要被他们怎样折磨……早知道跑也是白跑,倒不如多卖些人情给那少主。

  但愿好人有好报。

 
  未料到,好报果真来了。

  一觉醒来,那少女小叶将我领出,解开绳索,带去后院,不由分说推进一间毡棚。

  竟然有一桶热水,还有干净的粗布衣衫。

  我深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没入水中,顾不得管他们有什么目的,浑然忘却身处险境,只觉有一桶热水洗澡,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换上干净衣物,挽起湿发,我神清气爽地步出毡棚。

  小叶姑娘二话不说,上前又将我双手捆绑,麻绳特意扎得紧了又紧。

  我忍痛对她笑笑,“你穿男装不好看,你家少主应当多准备一套女装。”

  她气红脸,在我肋下狠掐一记。

  姑姑说过,女人折磨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我又被带到那位少主的房中。

  他依然倚躺榻上,幽深目光在我面孔上流连半晌,移到我手上。

  “谁将你缚住的?”他皱眉,“手给我。”

  他探起身子,伸手来解我腕间绳索,手指瘦削纤长,凉凉的只带掌心一点暖意……有些像子澹。

  子澹的手,苍白如玉,却温暖轻柔。

  “都淤青了。”他握住我手腕。

  我抽出手,退开一步,静静注视他。

  他亦沉静地看我,良久,忽轻慢一笑,“后悔救我了?”

  “举手之劳,无从后悔。”我淡淡道。

  他沉默片刻,忽又冷笑,“萧綦杀人如麻,倒娶了一位菩萨心肠的王妃,可笑,可笑之极!”

  我亦一笑,“将军若不杀敌,莫非还学医士悬壶济世?”

  他冷哼,“你倒很会维护夫婿,可惜豫章王不识怜香惜玉,如此佳人,却被冷落空闺三年。”

  我紧抿了唇,极力抑制心中羞愤,不肯被他窥破半分窘态,只冷冷道,“舍下家事,何足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强撑颜面。”他微笑,言语却歹毒万分。

  “你非我,又怎知我委屈。”我傲然道,“萧綦纵有万般不是,也是我王儇的夫婿,由不得外人诋毁。”

  他不语,定定看我,半晌方叹息一声。

  “王儇。”他若有所思,低念我的名字,蓦然抬眸看我,“你为何不趁机杀我,反来救我?”

  我为何救他?因为他与子澹的些微相似,还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我亦无法回答自己。

  “人皆有恻隐之心。”我淡淡侧首。

  却听他陡然一声冷笑,“恻隐之心!”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发,笑容隐含恶毒,“难得你有这份恻隐之心,倒不如以你之命,替萧綦赎罪。”

  我不知因何将他触怒,当即昂首道,“你可曾听说琅琊王氏有过怕死之人?”

  他灼灼盯着我,胸膛起伏,似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滚,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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