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与子澹之间,我清楚知道两种感情的轻重不同--他若杀了子澹,我会痛不欲生;而子澹若杀他,我却会以命相搏。
再过些时候,就到母亲的忌日了。
算起来,哥哥早已到了突厥,该是回程的时候了,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
萧綦总是劝慰我说,此去北疆路途遥远,有些耽搁也是平常事。可是他眉宇间分明也有几许隐忧,我明白他的忧虑,正如他知道我的不安--恰逢北疆大吏更替之时,突厥向来反复无常,就算哥哥路上耽搁了行程,也不该断绝音信。
北疆到京城的讯息,已经断绝了半月,道政司回报说山道毁塌,一时阻断南北交通。
可此事依然显得不同寻常,即便萧綦再不肯在我面前提及政事,我依然从他的繁忙与焦灼中,察觉到一丝不祥的征兆。
这几日,我总是莫名的烦躁,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女人的直觉总是惊人的准确,尤其,在遇到祸事的时候。
数日之后,一场震动朝野的大祸,从北疆传来。
龙骧将军唐竞反了,突厥借机起事,已经杀进关内。
烽烟起,边城乱。
唐竞野心勃勃,自负功高,疑忌之心极重,不甘屈身于胡宋之下,对萧綦早有怨怼。
此番被削夺兵权,终于激起反志。
六月初九。
唐竞斩杀新任北疆镇抚使,拘禁副帅,在军中散布流言,称豫章王疑忌功臣,裁夺兵权,为取悦门阀亲贵,打压寒族武人。唯恐旧部反抗,将行杀戮之事。
一时间,军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效忠萧綦的部属旧将,有不肯听信谣言者,或被拘禁,或被夺职。
参将曹连昌极力抗辨,被斩杀帐前,血溅辕门。
是夜,唐竞率领五万叛军,在营中起事,趁夜袭掠,直扑宁朔。
不肯随之反叛的将士,大半被剿杀,其余被迫叛降。
天明之际,南突厥斛律王的狼旗突然出现在远方。
十万突厥骑兵,如沙暴一般呼啸而来,卷起黄沙滚滚。
唐竞叛军与突厥人会合于城下,强攻城门,与宁朔守军恶战两昼夜。
杀到次日五更时分,城下已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驻守宁朔的定北将军牟连、副将谢小禾拼死力战,一面燃起狼烟,遣人飞马急报,向朝廷告急。
第三日正午,北突厥大军杀至,咄罗王亲率二十五万铁骑,千里横越大漠,扬言踏平中原,一雪前耻。
四十万虎狼之师,几乎将整座宁朔湮没在血海尸山之中。
初抵突厥的江夏王与和靖长公主,被斛律王挟为人质,押赴阵前。
北疆十二部族随之一同反叛。
六月十五,宁朔城破。
定北将军牟连战死,牟将军夫人曹氏披甲上阵,战死城头。
突厥人入城戮掠纵火,席掠财物,百姓稍有反抗即遭屠杀。
昔日繁华的边塞重镇,一夜之间沦为修罗屠场。
副将谢小禾拼死救出牟家幼女,浴血杀出重围,连夜南奔。
北境工防本由萧綦一手建立,自唐竞接手驻防以来,早已对各处机关布防了如指掌。唐竞其人,素有“腹蛇”之名,行军诡谲迅疾,堪称一代枭将,论谋略手段,在军中罕逢敌手。
此番变起肘腋之间,叛军来势迅猛,更挟南北突厥之势,锐不可挡。
临近各州郡仓促应战,几无还手之力。
守将皆不是唐竞之敌,屯驻的兵力也远不及叛军与突厥。
宁朔一破,犹如凶残的狼群撕破了围栏,北疆各郡骤然被践踏在铁蹄之下。
短短十数日,已经连失四郡。
突厥人的马蹄再度踏入了中原大地。
消息传来,如晴空霹雳,天下皆惊。
朝堂之上,谢小禾将军含悲恨诉,句句泣血。
满朝文武莫不悲慨,牟将军的妻舅,侍郎曹云当廷伏地大恸,以至昏厥,谢小禾等一众武将誓死请战。
牟连,当日与我在宁朔并肩抗敌的年轻将军,以及他坚毅贞静的夫人,竟这样与我永诀。
我无从知道,面对满朝文武,面对泣血含恨的部属,甚至面对那年仅七岁的牟家幼女--那一刻,威震天下的摄政王、大将军、我的夫君,他是怎样的心情。
十年相随的亲信旧部,一朝反叛,引狼入室,疆土沦陷,大祸秧及苍生。
半生征战换来的安宁,就此毁于一旦。
谁最痛,谁最恨,谁最悔。
这一刻,全天下都在看着一个人--豫章王萧綦。
这个名字,在太平时的魔,亦是乱世里的神。
殿堂之上,三道诏令颁下,一日之间传遍京城,震动天下。
其一,追封牟将军为威烈侯,曹氏为贞烈夫人,收牟氏幼女为豫章王义女;
其二,战死于宁朔的诸将士,均进爵三等,厚赐家人重金;
其三,豫章王奉旨平叛,三日后亲征北伐。
将伐
散朝后与众朝臣将帅议事至深夜,萧綦回府已是夜阑人静时分。
我站在王府大门玉阶前,擎一盏宫灯,默默望着那两队灯火自远处蜿蜒而来。
萧綦勒马,在离我十步外停伫。我看着他,仰头微笑,擎起宫灯,亲手为他照亮家门。
他跃下马背,大步来到我面前,紧紧抱住了我。左右扈从远远退开,四下悄然,夜风拂衣而过。
泪水在这一刻潸然滑落,镂银玲珑宫灯脱手坠地,旋滚下玉阶,无声熄灭。
风寒,露重,更深。
唯有我们彼此相拥,两个人的身影交织纠缠,长长投在地上。
相对无声,却胜有声。
他默默握紧我肩头,温暖的掌心仿佛一团火焰,烙得肌肤生生发烫。
在他眼底,红丝缠连,尽是疲惫,锐利里透出阴沉。
我抬手抚上他眉心、眼角、脸颊,指尖停留在他唇上。
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缕艰涩。
此时,我只盼这唇上,重现平日的微笑,那样骄傲、冷酷、从容,他所独有的微笑。
他凝视我许久,长长叹息,闭了眼,“我终是负了你,负了天下。”
纵然早知他会负疚自责,然而听到这一句话,胸口仍是锥刺般的疼痛。
唐竞之乱,引外寇入侵,祸延苍生--萧綦识人有误,防范太迟,确有不可推卸之责。
然而,他终究不是神。纵然是同生共死十余年,一起从刀山血海里走过来的弟兄,也挡不住野心的诱惑。
人性如此,连神也未必能洞彻人性,何况萧綦一介凡人。
然而,无需原由,错便是错了,负便是负了。
萧綦或许不是君子,却也不是文过饰非,不敢担当的懦夫。
亲征,便是他对天下的担当。
宋怀恩,胡光烈、唐竞,这三人曾是他最信赖倚重的手足。
昔日患难与共,生死相与,如今胡宋二人辅佐左右,唐竞坐镇边陲,成三角鼎立之势,原本是牢不可破。放眼当今天下,再无一人可与之匹敌--谁曾料,一夕之间,君臣反目,手足相残。
唐竞狭隘好妒,为人跋扈,一直以来忌恨胡宋二人,纷争不断,早已积下夙怨。
多次的纷争都被萧綦压下,对唐竞一再警示,可谓宽容已极。
此人却分毫不知收敛,引得军中非议日增,弹劾他的折子也是不断。
此番撤回兵权,调换边疆大吏,萧綦亦是思虑许久,最终痛下决定。
或许唐竞的反叛,出乎所有人意料,却未必能令萧綦意外。
他不是没有料到,也不是没有防范,只是自负地相信了同袍之义,相信了昔日手足的忠诚。
唐竞的反叛,显然是蓄谋已久。
当年突厥王死后,族中王族陷入无休止的嫡位争斗,最终分裂而二。
南突厥据守旧都,享有南面水草丰茂之地,渐渐与中原通商交融;北突厥远走苦寒的北方原野,依旧游牧为业,励兵秣马,降服北方十二部族,重新兴建了王城。然而南北突厥因昔年旧怨,至今对峙分立,素无往来,即便在中原大军长驱直入,襄助斛律王夺位一役中,北突厥也只作壁上观,始终按兵不动。直至斛律王承袭王位,北突厥也默认了南突厥的王权。
这其中奥秘无从得知,然而,有一个人定然是其中关键。
贺兰箴,他以一个王室异种的卑微身份,究竟用了何等手段,在其间周旋应对,最终博得北突厥的默认和支持?又凭了什么,换得唐竞这阴骛之人的信任,这两人又达成了怎样的盟约,共同与萧綦为敌?
他隐忍许久,或许等的就是这一天,终有机会向萧綦复仇。
次日一早,我见到了我的义女,以及那位浴血千里的少年将军。
昨夜在门口等候萧綦时,似乎染了风寒,夜里便又开始咳嗽。萧綦要我静卧休养,然而今日是那女孩子入府,无论如何,我都要亲自去迎她。
踏入正厅,便见一名青衫男子与一个瘦小的女孩儿已经候在座上。见我进来,那男子立时起身,屈膝见礼,“末将谢小禾叩见王妃。”
青衫鸦鬓,秀欣风骨--谢小禾,竟是这样一个清朗的少年。
我微笑,“谢将军请起,不必拘礼。”
转眸看那女孩儿,尖削下颌,眉目清秀,一身鹅黄宫装也掩不去面孔的苍白,叫人一见生怜。此时她却低头立在那里,并不行礼,只是沉默。
“沁儿!”谢小禾转头,压低了声音斥她,却不见厉色,只有怜惜。
她微微一颤,低着头上前,似极不情愿,却又不能违悖谢小禾的话。
我起身,止住她正欲下拜的势子,柔声一笑,“你叫沁儿?”
“我叫,牟沁之。”她默了一下,说出自己的名字,尤其重重念出一个牟字。
是牟沁之,不是萧沁之--我在心里替她说出未能出口的后半句,刹那间明了她的心思。难为她一个七岁的孩子,心心念念记得自己的姓氏,不肯更改。
谢小禾却急道,“王妃恕罪!沁儿年纪尚幼,不知礼仪……”
“谢将军多虑了。”我微笑打断他急切的解释,正欲开口,突然胸中翻涌,一阵咳嗽袭来,掩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越忙递上汤药来。
我接过药盏,忽听沁儿轻怯怯地开口,“咳嗽的时候,不可以喝水。”
我与谢小禾均是一怔,却见她抬起头,眸子晶莹,隐含戚色,“我娘说,咳嗽的时候喝水会呛到。”
“傻丫头……”谢小禾啼笑皆非,我亦笑了,心头却酸楚不已。
“好,那我不喝。”我放下药盏,含笑看她,“你叫牟沁之,嗯,这名字很好听。”
她眸光晶莹地看我。
“我的名字是王儇。”我起身,朝她伸出手,“我们四下瞧瞧,看看你喜欢哪一间屋子,好么?”
她迟疑片刻,终于怯怯将小手交给我。
--从此后,我多了一个女儿。
握着这孩子的手,我心中突然充满宁静与柔软。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话,到此刻我才明白它的含义。
在我的身体里,是我与萧綦的孩子,而身边这个在战争里失去父母,失去一切的孩子,同样也将是我珍爱的宝贝--我会好好爱她,保护她,补偿给她爱与温暖。
不仅仅是她,还有那么多孤苦的孩子,他们都不该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牵着沁儿一路穿过回廊,心中越发明晰,霍然开朗--
在属于男人的战争里,女人并非只能守在家中等待丈夫归来。
我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月光清寒,穿透窗棂,照彻堂前玉砌雕栏。
萧綦面对案几上漆黑的剑匣,周身笼在寒月清辉里,,虽凝然不动,却有森然寒意迫人而来。
剑匣缓缓开启,一柄鲨鞘吞银,通体乌黑斑驳的长剑重握在他手中。
剑一入手,此人此剑,仿佛合为一体。
肃杀之气弥散,恍惚似重回大漠长空,黄沙万里的塞外。
--这是他随身的佩剑,随他马踏关山,横扫千军,渴饮胡虏血,十年来从未离身,直至入京逼宫,临朝主政。那之后,他以摄政王之尊,爵冠朝服加身,佩剑亦换为符合亲王仪制的龙纹七星长剑。
这把饮血的剑,便连同昔日雪亮甲胄一起封藏。
封剑之日,我伴在他身侧,亲眼见他合上剑匣。
当时我笑言,“但愿此剑永无出鞘之日,遂得天下太平。”
言犹在耳,烽烟又起,这把剑饮血半生,终究还是重现世间。
月光下,萧綦平举长剑,三尺青锋森然出鞘。
我猛地闭了眼,只觉眉睫皆寒,一时不敢直视。
终究,还是杀伐,杀伐,杀伐。
豫章王的劲旅铁蹄之下,再没有宽悯和饶恕,所带来的,只有杀戮和惩戒、威慑和灭亡。
我叹息,他回身看向我,目光森寒,似有千钧。
我向他走去,脚下虚浮,又似沉重如铅。
他皱眉,还剑入鞘,“别过来,刀兵凶器,不宜近身!”
我怅然一笑,伸手握住那乌黑斑驳的剑鞘,缓缓摩娑--每一处斑驳,都是一个生死印记,这把剑上究竟铭刻了多少血与火,生与死,悲与烈。
“阿妩!”他夺过剑,重重掷在案上,“这剑煞气太重,于你不祥,会伤身的。”
我笑了笑,“煞气再重,也重不过你,我又何曾怕过。”
他不说话,沉默凝视我。
我仰头,微笑如常。
自唐竞谋反、突厥入关、哥哥身陷敌营,一连串的变故,直叫风云变色。
然而我的反应,却比他预料的坚强--没有病倒,没有惊惶,在他面前我始终以沉静相对。当全天下都在望着他的时候,只有我站在他的身后,是他唯一可以慰藉的力量,给他最后一处安宁的地方。
月光如水,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浸在溶溶月色里,微微浮动。或许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渐化模糊,浓浓的酸涩涌上。
离别就在明日。
今宵之后,不知道要等待过多少个漫漫长夜,才得相聚。
此去关山万里,长风难度,惟有共此一轮月华,凭寄相思,流照君侧。
他抬手,轻轻抚上我脸颊,掌心温湿,竟是我自己的泪。
什么时候,我竟已泪流满面。
“你怨我么,阿妩?”他哑声开口,隐隐有一丝发颤。
--我怨怪么?
若说没有,那是假话。
偏偏在最艰难的时候,他远赴沙场,留下我一人,独自面对种种艰辛--孤苦、忧惧、叵测,甚至生育的苦难。
不是不痛,不是不怨。
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害怕离别,害怕孤独的女人。
然而,我更是萧綦的妻子,豫章王的王妃。
这痛,已不是我一人的痛,这怨也不是我一人的怨。
万千生灵都在战祸中遭遇家破人亡、骨肉分离之痛--比起这一切,我如何能怨,如何能痛。
我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淡淡笑了,“你早一天回来,我便少一分怨怪;你若少一根头发,我便多一分怨怪。我会一直怨你,直到你平安归来,再不许离开,一辈子都不许离开。”
一语未尽,我已哽咽难言。
他不语,只是仰起头,久久,久久,才肯低头看我,眼底犹有湿意。
我颤然抚上他脸庞,却猛的被他紧紧拥住。
他将我抱得很紧,很紧,似害怕一松手就会失去。
“我会在宝宝会说话之前回来,在他叫第一声爹爹之前回来!阿妩,你要等着我,无论如何艰难都要等着我……”他的声音哽住,喉头滚动,再也说不下去,微红的双目深深看我,似要将我看进心底里去。他的身子微微颤抖,泄露了全部的痛楚与无奈。
这一刻,他再不是无所不能的豫章王,而只是一个有血有泪的平凡人,一个无奈的丈夫和歉疚的父亲。我分明触摸到他冷面之下掩抑的心伤,触到他的恐惧……他怕从此一别再不能相见,怕我熬不过生育之苦,怕我等不到他回来。然而置身家国两难之中,总有一边是他必须割舍,哪怕再痛也要割舍。
我将脸庞深深埋在他胸前,用力点头,泪水汹涌,“我会的!我会好好等着你回来,到那一天,我和宝宝一起在天子殿上迎候你凯旋归来!” 元熙五月,豫章王北伐平叛。
先遣冠威侯胡光烈为前锋主将,率十万劲旅星夜疾驰,驰援北境。
另遣副将许庚、谢小禾,率轻骑十万步向许洛,缘道屯守。
萧綦亲率三十万王师北上,六军集于凉州。
右相宋怀恩留京辅政,都督粮饷。
豫章王挥师北伐的消息传开,军心鼓舞,天下为之振奋。
不仅北方边关战事激烈,京城、朝堂、宫廷,乃至军帐之中,无处不是暗流汹涌,风云诡谲。萧綦留下了宋怀恩坐镇京中,辅理政务,都督粮草军饷。京中明处有宋怀恩掌控着京师安全与后补给,暗处有我控制着宫廷与门阀世家,一明一暗,相辅相成,源头最终仍汇集到萧綦手中。
边关事变一起,胡光烈第一个请战争功。他与唐竞素来不和,此番平叛更唯恐被宋怀恩抢去功劳。唐竞的反叛,已令萧綦警戒疑忌之心大盛,胡光烈此时的举动,无疑给他火上浇油。
自入京之后,以胡光烈为首的一班草莽将帅,自恃功高,时常有荒唐胡闹之举。胡光烈尤其对世家高门憎恶无比,时时寻衅生事,对萧綦笼络世家亲贵的举措大为不满,私下多次抱怨萧綦得势忘本,偏宠妻族,嫌弃旧日弟兄。
此前萧綦尚且顾念旧义,一再隐忍,自唐竞事发之后,却再无姑息之仁。
暗流
转眼八月,已是夏末。
京城的桂花快要开了,王府木犀水榭里,夕阳斜照,风里隐隐有一丝甜沁的气息。
玉岫抱了刚满两岁的小女儿来探望我。
对面的沁之,端了槐汁蜜糕,学着大人的样子,一勺勺喂给小人儿吃。
小人儿很是贪吃,粉嫩的唇瓣边沾了白生生的糕末,还兀自舞着小手索要不休。
沁之看得咯咯直笑。
这个孩子比起三个月前初来府里,已经白润了许多,不似当日那般瘦小,越发清秀可人。虽然还是沉默寡言却也渐渐与我亲近,只是仍不肯改口。
萧綦允她不必改姓,依然叫做牟沁之,我亦从不勉强她,任由她叫我王妃。
我摇头笑叹,“沁儿,你再这么喂囡囡,该把她喂成陆嬷嬷一样了。”
陆嬷嬷是掌膳司老宫人,一手厨艺妙绝天下,尤其长得憨肥浑圆,奇胖无比。
“胖才好,胖人有福。小世子可要像我们囡囡一样,长得白白胖胖,可不能像王妃这样弱不禁风!”玉岫爽快地笑道。
徐姑姑与沁儿都笑出声来。
“小世子必然是肖似我们王爷的。” 徐姑姑笑道。
我垂眸,笑而不语,心底泛起一抹酸软,却又透出甜蜜。
玉岫啊了一声,拍手道,“听说王爷前日连克三镇,已将侵入葫芦岭的叛军逼退到那什么,什么关外……”
“瓦棘关外。”我微微一笑。
“是了,就是这个地方!那些个地名古怪得很,我可记不得。”她脸颊泛起兴奋的红晕,眸光闪亮,连比带划,“瓦棘关那一仗,咱们三万铁骑直插敌后,左右两翼合围,给叛军来了个迎头痛击,从正午杀到黄昏,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她越说越是兴奋,好似亲眼所见一般,满面骄傲光采。
如今宫里宫外,无处不在传扬豫章王的骁勇战绩,人人仰慕争颂。
自萧綦亲征之后,前方战局一扫颓势,风云翻涌,横扫千里,将叛军迎头狙阻在河朔之北。步步进逼,沿路收复失地,传说守城叛军远远望见豫章王的帅旗,不及细辨真伪,即弃城而逃,过后方知萧綦根本不在营中。
也有负隅顽抗的叛军,踞城死守,以满城百姓性命相要挟,却被萧綦截断水源,围困七日后,城中水竭,兵马百姓皆濒危之际,我军趁夜强攻,杀入城中,尽斩叛军头领,城中百姓亦脱险获救。不出两月之间,叛军和突厥人即被逐出关外,豫章王帅旗所到之处,连突厥悍将也望风披靡。
“反正咱们王爷就是天下无敌!”玉岫一挥手,话音重重掷地,颇有将门主妇的豪气,惹周遭一群侍女听得神往不已。
我静静含笑听着,尽管她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早已知道,心头亦想过了不知多少回,每听人说起,却依然心澎湃,百转千回。
她们口中,那个天神般不可打败的人,那个世人争颂的大英雄,正是我的丈夫,我的爱人,我宝宝的父亲--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骄傲。
每一天都有战报从北边源源不断的传回,经由宋怀恩,再送入我手中。
每一晚,临睡前必做的事情,就是将前方最新的战况讲给宝宝听,让他知道,他的父王如何英勇无敌,如何保家卫国,如何顶天立地。
再过不久,我的宝宝就要来到人世了。
除了前方的战事,萧綦与哥哥的安危,这便是对我最重要的事。
玉岫一气说了半天,终于说得口干,端起茶水来喝。
“谢将军也打胜仗了么?”一直安静聆听的沁之,突然插嘴进来,细声问道。
我一怔,随即莞尔,“小禾将军带着前锋,也攻下了叛军多处要塞,旗开得胜。”
沁之闻言,整个小脸都亮起兴奋的光采,即刻却又黯然,“那样又要死许多人了……小禾哥哥一定很不开心。”
她的话,令得四下一片默然。
不错,每一场胜仗,也同样意味着死亡和伤痛,意味着狼烟燃过沃土,烽火烧毁家园。
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痛失至亲。
“一些人的死,是为了换回往后的安宁,让更多人可以活下来。”我轻轻握住沁之的手,“国家疆土,正因这些将士的热血洒过,才会让生命一代代传延下来,让我们的后代繁衍生息。”
这句话,是我说给沁儿听的,也说给宝宝听的--不管孩子们现在能不能懂得,将来,他们却一定会明白,父辈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他们的将来,为了天下的将来。
仰头眺望遥远的北方天际,一时间,心潮涌动,感喟无际。
“对了,王妃,昨日赈济司回报,又收容了近百名老弱幼残,钱粮恐怕又吃紧了。”玉岫惴惴开口。
“人还会越来越多……”我蹙眉叹息,心中越发沉重,“仗一天打不完,流民一天不会减少。”
“这样下去,赈济司只怕支撑不了多久。”玉岫长叹,“实在不行,让怀恩从军饷里多少拨一些来……”
“胡闹!”我斥断她,“军需粮饷,一分一毫也动不得,怎能打这个主意!”
玉岫也急了,“可那些也是人命啊,一张张嘴都要吃饭,总不能眼见着人饿死!咱们好歹把赈济司建起来了,如今多少流民就指望着这一条活路,怎可半途而废!”
“玉岫!”徐姑姑喝住她,“你这是什么话,为了建这赈济司,王妃耗费了多少心血……”
“够了,不要争了。”我无力地扶了锦榻坐下,心中烦扰,顿觉冷汗渗出后背,眼前昏花。
她二人都噤声不语,不敢再吵。
当日建立赈济司,并没想到会有这般规模。
原本按规制,各地官府都设有专人赈济灾民,然而长年战乱,流民不绝,官府疲于应对,赈济之职早已荒废。如今北疆战乱,大量流民逃难南下,流失失所,若是青壮年尚可觅得安身之地,一群老弱孤残却只得倒卧道旁,生死由命。
我与宋怀恩商议后,由他下令,在官道沿途,设立了五处赈济司,发放水粮药物,收容老人幼儿。最初建立赈济司的钱粮,由官库拨出,初时我们都以为足够应对。却不料,赈济司建立之后,流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数量竟如此之巨,不到两个月,几乎将钱粮消耗殆尽。
照此下去,只怕赈济司再难支撑。
为解赈济司的燃眉之急,我决定先以王府库银救急,其余再从宗亲豪门里筹措。
然而唤来管事一问之下,我才知道,王府库银竟然不足十万两。
是夜,徐姑姑、阿越与我彻夜秉烛,查点王府账册。
我自幼便被父亲当作男孩子教养,对持家理财全无兴趣。
大婚之后,诸多周折,及至回到王府,更有徐姑姑与府中老管事操持琐事,对于王府的库银开支,我竟是全然不知。
灯下,对着一本本近乎空白的帐册,我惟有抚额苦笑。
我这位夫君,堂堂的豫章王,何止是两袖清风,简直可说寒酸之极。
他征战多年,皇家厚赐的财物金帛,几乎尽数赐予属下将士,自己身居要职,却是严谨克俭,未曾有一钱一厘流入私囊。
他的薪俸用于日常开支之后,并无节余。
如今,即便将整个王府搜刮个干净,也仅能凑足十六万两。
这区区十六万两,对于北方饥困交加的万千流民,可谓杯水车薪。
烛火摇曳,我对了窗外发呆半晌,蹙眉问徐姑姑,“镇国公府能有多少库银?”
徐姑姑摇头,“有是有的,但亦不算多,何况王氏枝系繁杂……”
“我明白。”我喟然长叹,心中明白她的意思。
王氏家风崇尚清流高蹈,向来不屑在钱财之事上营营苟苟。
虽然历代袭爵承禄,却也惯于挥霍,加之族系庞大,开支繁杂,一份祖业要供养整个亲族,实在算不得豪绰。
“此次悠关民生,除此别无他法。”我决然回头,“况且要从京中豪门里筹集财力,王氏也当做为表率。”
王氏解囊之举,赢得朝野赞誉无数。
然而京中高门依然不为所动,从者寥寥。其中确有许多家族,迫于家道中落,财资困窘,然而也有不少世家,平日敛财成性,挥金如土,真要让他们为百姓出钱的时候,却如剥皮抽筋一般,抵死不从。想必他们也是料定,眼下边疆战乱,萧綦不在京中,我亦不愿多生事端,拿他们无可奈何。
玉岫粗略盘点,这几日从宗亲世家中募集到的银两不足八万。
她颓然掷笔,“平日里一个个道貌岸然,开口苍生,闭口黎民,到了这时候才显出真心。”
“无妨,眼下筹到的银两,也够赈济司应付两三月了。”我闭上眼,淡淡一笑,“任他们悭吝如铁,我总有法子叫他们松口。”
“那可妙极了!”玉岫喜上眉梢。
我摇头笑叹,“眼下还不是时候。”
正待与她细说,侍女进来禀道,“启禀王妃,宋大人求见。”
我一怔,与玉岫对视一眼。
“今日他倒来得早,敢情是公务不忙罢。”玉岫笑道。
正说着,宋怀恩一身朝服地进来,脸色沉郁,看似心事重重。
见了玉岫,他也只淡淡颔首。
见此情状,我心下一沉,顾不上寒喧,劈头便问,“怀恩,可是有事?”
他点头,“怀恩愚昧,本不该惊扰王妃,只是此事牵涉非小,怀恩不敢擅专。”
我从锦榻上直起身,“你我不必客套,但说无妨。”
宋怀恩抬起一双浓眉,面容沉肃,“前日例行查点,发现粮草军饷似有微未出入,看似寻常,却有可疑之处。我连夜查点,未料想,这里边竟然大有文章。”
这一惊非同小可。
水至清则无鱼,军需开支向来庞杂,下面有人略动脑筋,从中贪取些小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积年陈弊,并非一朝一夕可改变。
然而如此小事,何以惊动当朝右相?
宋怀恩以右相之尊,若要惩处一两个贪污下吏,又何需向我禀报?
除非,此事背后牵出了特殊的人物。
心下立时悬紧,我直视他双目,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宋怀恩脸色铁青,“自开战以来,有人一直对粮草军饷暗动手脚,非但挪用军需,更以次充好,将上好精米偷换成糙米送往前方。”
“什么!”玉岫惊怒直呼。
震动之下,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分不清是急是怒,身子不由微微发抖。
“非但如此,屡次拨予赈济司的银量,更有近半被截用。”宋怀恩浓眉纠紧。
“好大的胆子!难怪下面总说钱粮吃紧,原来一半都落入了硕鼠之口!”玉岫怒极反笑,猛一拍案几,怒道,“王爷在前方征战杀敌,背后竟有人干起这等勾当!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宋怀恩沉默,望向我,一言不发。
不必他再说什么,我已经明了。
这个答案,让我瞬间如坠冰窖,刺骨寒彻。
--掌管军需的官吏正是胡光烈的弟弟,胡光远。而掌管赈济物资的官员却是子澹的叔公,谢老侯爷。
胡光远分明是个耿介爽朗的汉子,深得萧綦信重,怎会是他干下这等蠢事!
而谢老侯爷却是子澹唯一的亲人,当年谢氏卷入皇位之争,敬诚侯事败伏诛,谢家满门受此牵累,几乎就此覆亡。唯独这谢老侯爷因病告假,未曾参与其中,且身为三朝老臣,有功于社稷,侥幸避过当年之难。却从此闲置在野,多年不得启用。子澹登基之后,顾念母家颜面,才给了谢老侯爷一个虽无实权,却油水丰厚的官职,让他颐养天年,安乐终老。
子澹,为何又是子澹--这两个人,与他虽不见得亲厚,却终究是妻弟和长辈,如今双双涉入这桩丑事,让他颜面何存,让我情何以堪!
“证据可确凿?”我缓缓张开眼,望向宋怀恩,一字字问得艰涩无比。
“铁证如山,这是一干下吏与候府帐房的供词。”宋怀恩从袖中取出一方黑色绢册。
若按刑律论处,谢侯重罪难脱,应处以腰斩之刑;胡光远死罪可免,却只怕难逃刺配流放之刑。
久久沉默,沉默得令人近乎窒息。
我疲乏地开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该怎么做,你便去做吧。”
宋怀恩默默望着我,欲言又止,目光深深如诉。
避开他的目光,我长叹一声,“皇上远在行宫,不必奏请。即刻将谢侯与胡光远下狱,交大理寺量刑。同时查抄侯府,家产一律藉没,充入国库。”
“卑职遵命!”宋怀恩垂首。
“还有”,我缓缓道,“让人放出风声,就说此案牵涉重大,我决意彻查一干涉案官员,凡有贪污私弊,家产来历不明者,一律按重罪论处。”
我沉吟片刻,又道,“既然胡氏涉案,同时牵涉帝后亲族,难免引致宫帏动荡。如今是非常之时,且命内禁卫封闭中宫,暂时不可让皇后知晓此事。”
决绝
帘外已是黄昏,暴雨不知何时停歇了,天地间冲刷得一派澄澈。
京城里依然是处处锦绣,仿佛并未笼上战事的阴霾。
只是,雷霆总隐藏在最平静的云层之下。
杀伐悄然降临,于无声处惊心动魄,没有人察觉,亦来不及回应,一切已经发生。
今晨,胡光远奉命至相府议事,甫踏入大门即被设伏在侧的虎贲禁卫擒住,押往大理寺。
宋怀恩持我掌管的太后印玺,带人直入安明侯府,将犹在宿醉中的谢侯收押,府内外层层重兵看守,彻底查抄阖府上下,家产尽数抄没入籍。谢氏一门,上至花甲之年的老仆,下至未满周岁的婴儿,一概拘捕下狱。
相对于谢氏的满门惊变,胡府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宋怀恩没有立即动手,只收押了胡光远一人,并将胡府上下严密监控起来,严禁消息走漏。胡光烈征战在外,与家中音讯隔绝,不知吉凶,皇宫更在我控制之下,胡皇后自身难保,胡家不敢妄动,唯有闭门以待,惴惴如坐针毡。
三日后,安明侯谢渊斩首于市。
朝野震动,百官惊悚。
“赈济司共收到募银……一百七十六万两。”玉岫清点帐目,搁笔长叹。
阿越咋舌,“天,这怕是好多年都用不完了!”
她二人喜不自禁,我却笑不出来。
沉烟缭绕,一室清幽,心绪却是纷乱如麻。
疲惫地阖上眼,不愿也不忍去想,眼前却分明晃动着子澹的影子。
我该如何对他说--
谢老侯爷一生才名远达,撰写史稿三百余卷。对这位老者,我自幼便深怀孺慕之心。然而人非圣贤,即便大英雄、大智者,也会有弱点。谢老侯爷非但贪财,更加放不下世家的面子,硬撑着昔年辉煌门庭,明明家道已颓败,仍挥金如土,分毫不肯低头。
那一份奢靡精致、纸醉金迷,岂是谢家空空如也的府库可以维持的。
这些年,萧綦一力推行简俭,一反我朝数百年来奢靡颓逸之风,裁减了高官俸禄,提高寒族下吏的薪俸,充盈国库军需,减赋税,免徭役,迫使许多奢侈成性的世家大为收敛。
谢家虽败落已久,我却没有想到,他们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要靠贪弊维生。
我绝不相信谢老侯爷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然而国法不能容情,一朝踏错,便是一世尽毁。
这一切都应是滴水不漏,却没有料到,胡光远死了。
两个时辰之前,他趁狱卒不备,以头触柱,撞死在牢中--原本以他的罪责,并非死罪,只判了刺配黔边,终生不得启用。然而他却一头撞向石柱,血溅天牢,以死来赎清罪孽。
闻听他的死迅,我惊呆在当地。
那个爽朗的少年,笑起来总是嗓门洪亮,常常骑了快马,奔驰在官道上的少年,每次被萧綦责骂都会抓头傻笑的少年……他的自尽,究竟是因为自愧自惭,还是舍一人之命而不至连累兄妹--我已经永远无法知道了。
宋怀恩垂首肃立在侧,一言不发,神色沉重。
“这便是一个人的命数,王妃,您切莫太过自责。”徐姑姑温言劝我。
我一时惘然,沉默了许久,对宋怀恩叹道,“既然人都去了,就不要太过为难胡家……他们终究也是有功之臣,这污名,就免了吧。”
胡光远的尸身,经太医查验,被宣布为旧疾突发,不治而亡。
事态平息之后,我解除了中宫的封禁,让胡氏家人入宫探视皇后。
当晚,宫中即来人禀报,说皇后娘娘悲痛过度,病倒在床。
对于胡瑶,对于胡家,于情于理于法,我不知道该不该有愧。
宁愿她痛骂愤恨,也不愿看到她沉默。她的不抱怨,或许才是真正的可怕。
辗转想了整夜,似醒非醒之间,依稀见到子澹,容色如霜,忽又见胡瑶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猛然惊醒过来,竟已汗透重衣。
望向罗帐外,约是四五更光景,天色将亮未亮,越显凄清。
这个时候,萧綦应当已在校场上驰马点将了。
抚着身边似水柔滑的锦缎,睡了整夜,床的另一半仍是空空冷冷。
眼眶忽热,湿了衾枕。 在这九重宫阙里,我与胡瑶,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同时面临着惊人相似的处境,却又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她是皇后又如何,我是豫章王妃又如何,在战争、杀伐、离别、孤独、疾病、生死面前,我们都只是无辜而无助的女人。
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尚能改变他人的处境。
并非我有多么心软仁慈,只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三日后,我力压宋怀恩的反对,下令从行宫迎回了子澹。
子澹回宫之后,行动仍不得自由,起居皆受左右监视,但至少,他可以陪伴着胡瑶,陪伴着他的妻儿--他有她,她亦有他,两个人再不孤单。
这之后,胡瑶终于开始进药,病情渐有起色。
而我却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无论如何滋养进补,也不见明显的效用。
太医也说不出什么病况,只让我静心宁神,好生休养。
静心,说来容易,可又如何能说静就静?
前方战事,流民赈济,宫闱动荡,哪一件可以不去想。
这几日,姑姑的情形也不大好。
她是真正已经油尽灯枯了。缠绵病榻这么些年,神智混沌,四肢僵痹,连眼睛也盲了,与行尸走肉并无不同。从起初想尽一切办法为她医治,到日渐悲哀绝望,如今我已彻底放弃。
眼看姑姑这个样子,我甚至想过,宁愿当日没有从刺客刀下救她,让她保持着昔日风华,在最高贵的时候离去--而不是被时光碾压,饱受疾病摧残,以龙钟老妪的姿态踏上黄泉。
只是,当太医亲口说,太后时日无多的时候,我仍是无法接受。
亲人一个个离去,如今,连姑姑也要走了么。
我每日强撑精神,尽可能去万寿宫陪着姑姑,在她最后的时光里,静静地陪她走完。
凝望她的睡颜,我黯然叹息。
姑姑向来是最爱洁净的,怎能让她带着憔悴病损的容颜离去。
我让阿越取来玉梳和胭脂,扶起姑姑,亲手帮她梳头挽髻。
“王妃,皇上来了。”阿越低声道。
我一怔,玉梳脱手坠落。
是子澹来探望姑姑了……自他回宫之后,我一直小心回避,不愿见到他。
“皇上已到宫门外了。”阿越惴惴道。
来不及思索,我仓促起身,转入屏风后,“皇上若问起,就说我来探望过太后,已经离去了。”
立在紫檀屏风后,隔了雕花的空隙,隐隐看见那个淡淡青衫的身影迈进门来。
一时间,我屏住了气息,咬唇强抑鼻端的酸楚。
阿越领着侍女们向他跪拜,子澹却似未留意,径直走到姑姑床前,默然伫立。
“是谁在替太后梳妆?”他忽而发问。
“回皇上,是奴婢。”阿越答道。
静默了片刻,子澹再开口时,声音微微低涩,“你,你是豫章王府的婢女?”
“是,奴婢是在王妃身边伺候的,方才王妃命奴婢留下,服侍太后梳妆。”
子澹不再说话,久久静默之后,听见他黯然道,“都退下吧。”
“奴婢,告退。”阿越有一丝迟疑,却只得遵命。
听得裙袂悉簌,左右侍女似乎都已退出殿外,再没有一丝声响。
殿内归于死水般的沉静,唯有药香与兰息香的气息淡淡缭绕。
静,长久的寂静,静得让我错觉,他或许早已经离开。忐忑地凑近雕花纹隙,正欲窥看外面的动静,忽然听得一声低微到几不可闻的哽咽。
子澹伏倒在姑姑床边,将脸深埋入垂幔中,肩头微微抽搐。
“母后,为什么,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死死抓住沉睡中的姑姑,仿佛抓住记忆里最有力的那双手臂,企盼她将自己从泥沼里救出。然而这双手臂,早已经枯槁无力。
那单薄身影隐在垂幔间,却听他喃喃道,“母后,从前你总想让皇兄登基,你告诉我,皇位到底有什么好?这皇位害死了父皇、皇兄、二皇兄,还有皇嫂……连你也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她还一心要这皇位?”
我狠狠咬唇,不让自己出声。
“我又梦见她,一身的血,站在大殿上哭。”子澹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冷寂的寝殿,“可是转过身,眼前血流满地,身首异处……她骗我,阿瑶也骗我,还有谁可以相信?我不明白,那样爱过的人,到头来,为什么都成了恨?”
这一声“恨”,听在耳中,只觉嗡的一下盖过了所有声响。
眼前屏风的雕花,再也看不清楚,缭乱昏花。
痛,只有痛,钝钝的从身体里传来,像一只冰冷的手在缓缓撕扯,一下下剥离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了痛,再感觉不到别的,甚至已没有喜悲。
手指绞紧裙上丝绦,却听叮的一声,丝绦断,明珠溅落在地。
“谁!”子澹惊跳。
屏风被他猛的推开,眼前光亮大盛,照见他脸色惨白。
抵着背后墙面,我已退无可退。
他迫视我,忽的一笑,“何必藏在这里,你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我。”
我并非故意,却被他看作是存心--如宫中无处不在的耳目,藏身暗处,窥探他的言行。
在他眼里,我是如此不堪。
闭了眼,任凭他目光如霜似刃,我再不愿开口,一切都已是徒劳。
颊上一凉,他抚上我的脸,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还是如此骄傲么?”
他另一只手随即贴上我胸口,“你的心,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我浑身颤抖,手足冰冷,“你放手。”
他乌黑的眼底,一片幽暗,透出令我惊悸的寒意。
未及挣扎,他的唇已狠狠压了下来,颤抖着侵入我双唇,那么冷,那么柔,与记忆深处,第一次亲吻的味道悄然重合……摇光殿,春日柳,熏风拂面。
曾经有一个温柔的少年,第一次亲吻了我的唇,酥酥暖暖的感觉,一辈子停留在记忆深处。
十年之后,同样的人,同样的吻,却是如此冰冷破碎。
泪水滑落,沿着脸庞滑入唇间,他亦尝到我的泪,蓦然一僵,停止了唇舌的纠缠。
我已没有力气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从心底到四肢百骸,都蔓生出无可抑制的痛楚,冷汗渗出全身,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似觉察我的异样,伸手来扶我,“你,怎么了……”
我咬牙,推开他的手,将身子抵住屏风站稳,惨然一笑,“如你所说,我满手血腥,害人无数,你恨我也好,就此爱恨相抵,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路人了。”
言罢,我掉头转身,再不敢看他的面容,一步步走向殿外。
我不知道是如何被阿越扶上鸾车,一路上,渐渐清醒过来,方才隐约混沌的痛楚,越发清晰,越发尖锐。
车驾渐缓,已近王府,我勉力探起身,整理裙袂。
忽觉身下一暖,热流涌出,剧烈的痛楚随即汹涌而来--莲色素锦的裙袂上,赫然一片猩红。
鸾车停了,我挑开车帘,竭力镇定地开口,“阿越,传太医。”
太医当即入府,汤药金针,统统用上,直忙到入夜。
分不清是累是痛,仿佛知觉已经完全麻木,神智却无比清醒。
徐姑姑一直守在旁边,不停用丝帕为我拭去冷汗,饶是如此,冷汗依然浸透了我全身。
太医惶恐地退出去,宫中几位年老的接生嬷嬷已经候在了外面。
看起来,我可怜的未足月的宝宝,已经要提早降临这人世了。
静夜沉沉,唯觉更漏声声。
我在昏沉里时醒时睡,恍惚中总见着烽烟火光,远远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战马上,萧綦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
额上忽觉清凉,是谁温柔的手,为我拭去冷汗。
睁开眼,恰看见一双泪光莹然,满是慈爱的眼睛,恍惚是母亲,又是姑姑。
是徐姑姑罢,我想唤她,想对她微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断续若游丝。
“我在这里。”徐姑姑忙握紧我的手,“不怕,阿妩不要怕!宝宝一定会平安的!”
我闭目深深呼吸,略微缓过气来,茫然看向帘外,是已经天黑了么?
看不透这重帏深深,也不知道北方的天际,是否已经落下夕阳。
望不穿这万水千山,却依稀见到他的身影,如在眼前。
九锡
五更过后,不见绽露晨光,天色越发阴沉晦暗,帘外风雨欲来。
神智在痛楚煎熬中渐渐迷失,眼前晃动着产婆和侍女的身影,恍惚看见谁的手上沾满猩红。
床前垂下的帏幕,时而飘动,忽远忽近,如同周遭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徐姑姑一直守在身旁,握紧我的手,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不让我昏睡过去。
合上眼,仿佛见着烽烟火光,远远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战马上,萧綦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药香混合着宁神的熏香气息,沉沉如水,飘入鼻端令人昏昏欲睡。
我却不敢阖眼,因为我不知道,这一睡去还能否醒来。
徐姑姑满面是汗,一叠声地催促几位嬷嬷。
“徐姑姑……我有话对你说。”我抓住她的手,艰难地开口,“你记住我现在的话,一字不能差。”
“不要说傻话,傻孩子!”徐姑姑再也强撑不住,老泪纵横,扑倒在榻边。
我轻轻阖目而笑,“假如我不在人世,日后王爷另娶……我要你转告王爷,即便日后,这个孩子不是他唯一的子嗣,也是唯一可以继承大统的嫡子!”
这一生,太多动荡反复,早已不能相信永恒。
对于萧綦,我有多深的眷恋,亦有多深的了解。
当日他许下的誓言,我不奢望他全都做到,只盼他信守对子嗣的承诺,善待这个孩子。
“老奴记下了。”徐姑姑哽咽着,默默点头。
我咬唇,沉默片刻道,“若是女孩……待她日后长大,务必让她远离宫廷。”
整夜的痛楚煎熬早已麻木了知觉,恍惚里,听见风雨骤急,声声入耳。
一道惊雷响彻。
婴孩的哭声在雷声后响起,嘹亮清脆。
是错觉么,我竭力抬身望去,眼前却模糊一片。
“王妃大喜,恭喜王妃,小郡主平安降世!”
是女儿,终究还是女儿,我的女儿。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苦与痛都归于宁静,生命的神奇与美好,令我泪流满面。
尚未来得及拥抱我的女儿,再一次的痛楚袭来,让我直坠向黑暗深渊。
依稀听见谁的惊呼,“是双生子!”
徐姑姑抓紧我的手,发抖得那样厉害,“阿妩,你听到了吗,还有一个宝宝……老天,求你保佑阿妩,公主在天有灵,保佑她们母子平安,长命百岁……”
最令人恐惧的不是痛楚,却是如铁一般压下来的疲倦,将意志重重压倒,让人只想抛下一切,就此放弃,就此沉睡,就此悠悠漂浮于天地之间,从心所欲,再也没有疲惫和痛苦……那是怎样的诱惑,怎样的渴慕。冥冥中,我似乎看见了母亲,又看见许多熟悉的身影……有宛如姐姐,有锦儿,甚至有朱颜,她们都幽幽地望着我,缓缓靠近过来,越逼越近……我动弹不得,呼叫不出,骤然被恐惧扼住了咽喉。
萧綦,……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
黑暗里,我越坠越深,越来越冷,已经看不见一丝光亮,也听不见一点声音。
忽然间,仿佛从那天际最远处,有一丝婴儿的啼哭声悠悠传来,渐渐响亮,渐渐清晰。
那是我的女儿,是她的声音,在呼唤母亲。
这稚嫩的啼哭,一声声传来,牵引着我,转身,向那光亮处迎去。
“阿妩,阿妩--”徐姑姑苍老的,撕心裂肺的声音,一点点清晰起来,甚至感觉到她的手,重重摇晃我,抓得我肩上隐隐做痛。
“小世子有反应了!”产婆惊喜的呼声骤然传入耳中,我全身一震,霍然睁开眼。
产婆竟然倒提着一个婴孩,用力拍打他的后背。
我猛的呛咳起来,胸中气息顿时流转,呼吸重又顺畅,却仍说不出话来。
几乎同时,产婆手中的婴孩也发出一声微弱的啼哭,宛如一只可怜的小猫。
襁褓中的两个婴儿被抱到我跟前。
红色襁褓中的是姐姐,黄色襁褓中的是弟弟。
一样吹弹可破的粉嫩小脸,一样乌黑光亮的细软头发,竟覆至耳际--我见过的初生婴儿,都是浅浅黄黄一层绒发,从未见哪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有这么美丽的胎发。
这一双挛生的孩子,眉目样貌却不相似。
抱在臂弯中,朱红锦缎里的女孩儿,立即睁开眼睛,乌溜溜一双眸子望着我,粉嫩小嘴微微努起,小手不安分地乱动,那神态眉目分明像极了她的父亲;而小小的男孩子却安静地躺在襁褓里,纤长的睫毛浓浓覆下来,秀气的眉梢微微蹙起,容貌依稀有着我的影子。
徐姑姑说,小世子生下来的时候不哭不动,气息全无,我也昏迷不醒,没有了脉息。
她几乎以为我和孩子都没能熬过来的时候,我的女儿突然放声大哭,直哭得撕心裂肺一般。
就是这哭声,冥冥里唤醒我,将我从生死一线之间拽回。
小世子被产婆一阵拍打,吐出胸中积水,也终于有了哭声,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玉岫守在外面已经许久,一见到产婆侍女出去报了平安,便不顾一切地奔进来。
她看着这一双孩子,又看着我,彼此对视,我们竟同时流下泪来。
此时此刻,似乎说什么话都是多余。
良久,良久,她才轻轻抱了抱孩子,哽咽道,“真好,真好……王爷知道了,该有多快活!”
我没有力气说话,只伸手与她相握,默默微笑,传递着我的感激。
已经派了人飞马赶赴北境,算着日子,这两日萧綦也该收到喜讯了。
想象着他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喜极而狂……他一定不敢相信,上天待我们如此眷顾。
他会给孩子们取什么名字呢,这个做父亲的远在千里之外,等到他取好名字,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能想出来的名字,必然是一番金戈气象……我忍不住笑了,望着襁褓中的女儿,看她蹬腿挥手,总想抓住我手指,放到嘴里吮吸。只觉怎么看她都看不够,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处地方,似有甘冽泉水淌过。
她生下来的时候,正好细雨潇潇,天地之间,清新如洗。
我并不在意这双儿女是否龙章凤姿,只求他们一生平安喜乐,清净宁和。
斜雨潇潇,洗净世间万物。女儿的乳名,就叫潇潇罢。
我的儿子,我希望他不仅仅有其父的英武,更有一颗明净的心,不必再像他的父母一般,沾染满手血腥……他的乳名,便是“澈”,澄净清澈如世外之泉。
一晃半月过去。
生命如此神奇,如此不可思议。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看着他们一天天变化成长,时常让我怔怔不能相信--置身于无休止的战祸、倾轧、恩怨,唯有看着这一双儿女,才觉得世间犹存美好,犹有希望。
宗亲朝臣送来的贺仪堆积如山,奇珍异宝,满目琳琅。
内侍单独入见,奉上一只平常的紫檀木匣,那是子澹的贺仪。
看似寻常的木匣,托在手中,只觉重逾千钧。匣中水色素缎上,静静托着一副紫金嵌玉缠臂环。
我怔怔望了这双金环,心口一寸寸揪起,郁郁的疼痛泅散,化也化不开。
缠臂金环的旧俗,相传是在女孩儿诞生时便要绕在臂上的,直到婚嫁之日,方可由夫婿取下,以此寄寓守护、圆满之意。
旧盟犹记,前缘已毁,谁也没能守护住最初的圆满。
枉有缠臂金,碧玉环,也不过是平添一分讽刺罢了。
罢了,到了这一步,讥诮也好,怨恨也罢,终归都是我欠你的。
十月初九,捷报飞马传来,豫章王收复宁朔,大破南突厥于禾田,克王城,斩杀叛将唐竞于城下。
越三日,城破,斛律王弃国北去,奔逃漠北。城中王族未及出逃者,尽斩于市。
豫章王大宴众将于王庭,受突厥彝器、浑仪、土圭之属,班赐将帅,犒封三军。
上至朝堂,下达市井,无不欢腾振奋。
豫章王的辉煌战绩,于国于民于史于天下,意味着安定、强盛、骄傲和荣耀。
而这一切,对于我,只是远行的离人终将归来。
薄薄一纸家书随着捷报一起传回。
顾不得阿越还在跟前,我颤着手抽出薄薄一纸素笺,竟是未展信,泪先流。
不敢纵容相思,唯恐被离愁动摇了刚强。
却在展开家书的这一刻,瓦解了所有的防御。
这是,他自烽火连天的边关,千里迢迢送回的家书。
墨痕里,字句间,笔笔银钩铁划,征尘扑面。
恍惚间,似到了无定河边,赫连台下。榆关归路漫漫,将军横刀纵马,踏遍寒霜,独对孤月羌笛。纵然铁血半生,终不免离恨柔肠。几回梦渡关山,见娇妻佳儿,相思蚀骨透,更甚刀斧。几回笑,几回泪,薄薄一纸素笺,字字看来,寸寸心碎。
我笑着仰起头,只怕眼泪落下,泅湿了墨迹。
“王妃……”阿越忐忑唤我,惴惴守在一旁,不敢贸然探问。
“王爷给世子和郡主取了名,男名允朔,女名允宁。”我仍是笑。
“啊”,阿越恍然,“这是,永铭收复宁朔之意罢!”
我微笑点头,复又摇头。
允,即是允诺、允誓;宁朔,更是我们真正初相遇的地方。
相遇、相许、相守,这一路走来,风雨曲折,个中甘苦,何足为外人道。
“这可好极了”,玉岫喜孜孜笑道,“王爷几时班师回朝?”
我低头,微笑不语,一点点叠好素笺,缓缓放回锦匣,“王爷说……”
甫一开口便哽住,分明努力笑着,眼泪却落下。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遥远的北方天际,“王爷决意趁胜追击,挥师北进,踏平南北突厥。”
未收天子地,不拟望故乡。
唐竞死了,叛军灭了,这场战争却远远没有结束。
我的夫君,没有急于千里返家,没有为了早些与妻儿团聚而班师,而是继续北进,开疆拓土,踏平胡虏,去实现他的宏图霸业,一偿毕生心愿。
这便是我的夫君。
他属于铁血疆场,属于万里江山,唯独不属于闺阁。
十月十二,群臣上表,以豫章王高勋广德,请赐九锡之命。
礼有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弓矢,八曰铁钺,九曰柜鬯。自周朝以来,九锡之赐,已是天子嘉赏的极致,意味着禅让之兆。
历代权臣,一旦身受九锡之命,自是天命不远。
子澹禅位,只在早晚。待萧綦班师之日,亦是天下易主之时。
十月十五,朝廷颁诏,赐豫章王天子旌旗,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八佾。
册封豫章王长子澈为延朔郡王,女为延宁郡主。
飘摇
午后秋阳和暖。我却手忙脚乱也应付不了潇潇的折腾。
天知道她哪来这么充沛的精力,从早到晚没有一刻肯安分,简直比那些顽固的朝臣更难缠。
所幸澈儿倒是个安静的宝宝,全然不似他姐姐那般淘气。
他此刻乖乖躺在奶娘怀中,睡得十分香甜,睡颜宛如白莲,任何人看了都不忍惊扰。
好容易哄得潇潇入睡,将她交到徐姑姑手中,我亦累得精疲力竭。
倚在软榻上,翻看北疆传回的战报,方看了两行便觉困意袭来,渐渐阖目睡去……朦胧中,听得帘外有人低语,徐姑姑低声应答了什么。
我懒于回应,侧身向内而眠。
忽听徐姑姑失声低呼,“什么!怎不早来禀报?”
睡意顿时消散,我撑起半身,蹙眉道,“外面何事喧哗?”
徐姑姑慌忙趋至榻边,隔了纱幔,低声道,“回王妃,庞统领差人来报说,方才巡查发现,有一面出宫令牌……恐是失窃了。”
心中大震,我霍然拂开垂幔,“什么时候的事?”
“失窃应是在凌晨时分。”徐姑姑惶然道,“详情尚不清楚,奴婢这就传内侍卫入府问话。”
“来不及了。”我冷冷道,“立刻传令下去,命铁衣卫飞马出城,沿东面、北面追击,务必在今夜子时前追回出逃之人,如遇抵抗,就地格杀,断不能容一人漏网!”
徐姑姑额上渗出冷汗,“奴婢明白。”
“立即封闭宫禁,将昨夜值守的内侍卫全部收押,传宋相和庞统领来见我!”我匆匆披了外袍,唤来阿越替我梳妆更衣,预备车驾入宫。
坐在镜台前,才发觉额头已有冷汗渗出。
宫中禁军副统领庞癸,是我多年心腹,一直由他暗中掌控着宫中一举一动。一面令牌看似小事,可一旦有人趁隙作乱,千里之堤也会溃于蚁穴。
此时大军长驱直入北疆大漠,正是京中空虚之时,若后方生乱,无异陷萧綦于腹背受敌。
镜中自己的面容苍白异常,衬着唇上殷红如血的胭脂,犹如罩上一层寒霜。
门外靴声橐橐,宋怀恩已赶到,我转身披上风氅,迎出门外。
“属下参见王妃。”宋怀恩戎装佩剑,容色凝重坚毅。
远处城东兵营方向,升起浓浓的青色烟雾,直涌天际。
那是向沿途关隘示警的烟讯。
宋怀恩按剑道,“属下已经发出烟讯,派人飞马传令,封闭沿途隘口关卡。”
“很好。”我仰头望向那青色烟柱,缓缓道,“照路程算来,他们子时前到不了临梁关。铁衣卫已出城追击,届时前后合围,一个都不能放走。”
“可需留下活口?”宋怀恩沉声问道。
“事已至此,要不要活口,已不重要了。”我淡淡道,“东边不过是螳臂之力,北边却万不能有失。你可布署周全了?”
宋怀恩颔首,“东郡屯守的兵力不足两万,我已在沿途布下防务。京畿四面屯兵,坚若铁壁,王妃无需担忧。北边纵有天大本事,谅他也翻不出王爷的掌心。”
我蹙眉,“两军阵前,岂能自起内乱,无论如何不能让消息走漏。”
“王妃放心,铁衣卫行事,迄今未曾失手。”宋怀恩目光沉毅,杀机迸现,“既然箭已离弦,再无回头路可走,还望王妃早做决断!”
他的目光与我堪堪相触。
隔得这样近,我几乎可以看见他因激动而绽露在额头的青筋。
决断,这两个字轻易脱口,却是一生的逆转。
十年间多少次决断,要么踏上风口浪尖,要么退入无底深渊,从来就没有一条妥协的路可走。
一取,一舍,失去了,便是一生。
风起,满庭肃瑟。
我拽紧了风氅,仰头,望向宫城的方向。
--子澹,你终究要与我一搏了么?
红日渐西沉,黄昏将至,残阳如血,染红了长长甬道。
宫门外,三千铁骑分列道旁,甲胄鲜亮,严阵以待。
宋怀恩一骑当先,仗剑直入宫门。
我抬手拉低风帽,遮住面容,策马随在他身后,左右两骑亲随与我并缰而行。
此刻我身着骑服,以风氅遮掩了形貌,不着痕迹地隐身亲随之中,悄然入宫。
驻马宫墙下,回望天际斜晖,整个京城都沐在一片肃穆的金色之中。
京畿四面城门皆已封闭戒严,禁军副统领庞癸亲自率兵围捕胡氏一门,各王公府邸皆被重兵把守。
乾元殿前,黑压压跪在一地的宫人,数十名内侍带刀立在殿门前。
内侍总管疾步趋前道,“皇上正在殿中。老奴奉命看守宫门,未敢让人踏出一步。”
宋怀恩侧首,我略略点头,与他一同步上殿前玉阶。
殿内深浓的阴影里,子澹素衣玉冠,孤独地坐在御座正中,冷冷望着门口。
我与宋怀恩踏进殿内,最后一抹余晖将我们的影子长长投在地上,与玉砖雕龙重叠在一起。
“你们来了。”
子澹淡漠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臣护驾来迟,望皇上恕罪!”宋怀恩按剑上前,单膝跪地。
我低头屈膝,沉默的跪在宋怀恩身后,将面容隐在风帽的阴影中。
“护驾?”子澹冷冷笑了,“朕一寡人,何足惊动宋相入宫。”
宋怀恩面无表情道,“胡氏谋逆,皇后矫诏欺君,臣奉太后懿旨,入宫护驾,肃清宫禁。”
子澹微微一笑,语声惨淡,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刻,“此事无关皇后,何必累及无辜。既知事不可为,朕已素服相待,等你们多时了。”
他轻叹一声,似终得解脱般轻松,从御座上缓缓起身,“即是太后懿旨,那便有劳你,代朕转告太后--”
这“太后”二字,他重重说来,语意尽是讥诮,“朕总算遂了她的意,不知她可快活?”
宋怀恩沉默片刻,自袖中取出黄绫诏书,双手奉上,“臣愚钝,只知奉命行事,不敢擅传圣意。废后诏书在此,请皇上加盖御玺,即刻平定中宫叛逆。”
子澹握拳,脸色苍白如纸,“朕一身承担,不必连累旁人!”
宋怀恩冷冷道,“胡氏谋逆,铁证如山,望皇上明鉴。”
“此事与胡氏无关。”子澹微微颤抖,“朕已经任由你们处置,何必加害一个弱质女流?”
“臣不敢。”宋怀恩声如寒冰。
子澹扶住御座,恨声道,“你们,果真是赶尽杀绝,连妇孺都不放过!”
宋怀恩终于不耐,霍然按剑起身,“请皇上加盖御玺!”
“休想让朕颁这诏令。”子澹倚着御座,怒目相向,却浑身颤抖,似力已不支。
宋怀恩大怒,蓦然踏前一步。
“皇上。”我起身,掀了风帽。
子澹一震,侧首,与我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直直剜进我心底。
两人之间,不过三丈距离,却已隔断了一世恩怨。
我缓缓向他走去,每一步都似踏着刀尖。
“你要亲自动手了么?”他笑了,苍白的脸色透出死一样的灰,身子晃了一晃,跌坐回御座,惨无血色的唇动了动,再说不出话来。
我沉默,任由他的目光、他的笑容,无声地将我鞭挞。
“皇上请过目。”我接过宋怀恩手中诏书,缓缓展开在子澹眼前。
“这是废后的诏书,并无赐死之意。”我克制着脸上每一丝表情,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只让他看到我最冷酷的样子,“若是杀人,用不着御玺,只需一杯毒药。胡氏谋逆,按律当灭族。只有废入冷宫,才能保全她性命。”
我望着子澹,“皇上,臣妾所能做的,仅止于此。”
子澹闭上了眼,似再不愿看我一眼,“我的命拿去,放过她跟孩子。”
他已认定我会借此发难,斩草除根,翦除他所有的亲人。
“朕既做了放手一搏的决定,便已有最坏地打算,自当承担一切。”他闭目仰首,唇角噙一丝惨笑。
我望着他,满心萧索,只觉悲凉, “你真想保全胡家,又何必将他们推上刀口?”
一旦事败,胡家将是第一个受戮,这一点子澹不会不知。然而他依然将整个胡氏投入这场希望渺茫的赌局,哪怕这里面有他的妻,有他未降生的孩子。
他终究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事情,却可惜,已经太晚。
“你说我从不曾争取过。”他忽然倦淡开口,“现在我争了,却又如何?”
我握紧诏书,却无法回答他的话。
纵然没有今日,胡氏也难逃覆门之灾;纵然没有玉玺,我也一样会动手。
--子澹,错不在你我,只错在这乱世。
“臣,铁衣卫统领魏邯回宫复命!”
铿锵如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刺破死一般的沉寂,僵持的坚冰喀然崩裂。
子澹直勾勾望向殿门外,薄唇微颤,满目绝望。
魏邯按剑上殿,一身黑衣,行止迅捷如豹,面罩铁甲,只露一双犀利的眼睛在外。
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件染血的杏黄凤羽丝袍,那是皇后才可穿的贴身中衣。
宋怀恩接过那件血袍,霍然抖开。
丝袍已被鲜血染透,却仍清晰可见,衣上写满字迹,笔触纤秀飘逸,风骨若神。
这是胡瑶的衣,子澹的字,襟下赫然盖着鲜红的玉玺。
--将密诏写在皇后贴身的中衣上,由宫婢穿了,躲过宫门盘查,一路潜逃出宫,分头带往北疆和东郡,向胡氏求援。除了北疆有胡光烈十万部众,东郡尚屯有胡氏三万旧部。此举兵行险着,孤注一掷,以子澹的优柔,只怕是想不到的。
血衣尚未干透,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扑鼻端。
子澹猛的掩住口,转过头,全身颤抖。他素来厌憎鲜血,却从未见他如这一刻的恐惧。
“臣在北桥驿外三里,截获潜逃的宫婢与其同犯,搜遍车驾不见可疑,其后自随行仆妇身上发现御用之物。徐副统领往东面追击,也已捕获逆贼,现正快马回驰。”魏邯俯首禀来,声如寒冰,“一众逆贼共七人,无一漏网。”
“可有留下活口?”宋怀恩冷冷道。
魏邯一顿,“三人就地格杀,两人自尽,余下两名活口已严密看押。”
言毕,他与宋怀恩双双望向我,缄默不语,几乎与殿中阴影融为一体,却似两把出鞘的刀,杀气森森迫人,竟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咬牙转头,再不看子澹一眼。
“乾元殿总管何在?”我厉声道。
内侍总管王福疾步趋入,伏地跪倒,“老奴在。”
“取玉玺来。”我扬手将诏书掷在他面前,“传旨,废皇后胡氏为庶人,即刻押入冷宫。”
屏风后,两名内侍如幽灵般现身,一左一右上前。
王福臃肿肥胖的身躯此刻矫捷异常,大步趋近御座,对子澹一欠身,“皇上,老奴得罪了。”
左右内侍按住子澹,王福上前,搜出子澹贴身所藏的玉玺,重重按上那道诏书。
子澹僵如石雕,任凭摆布,只目不转睛望定我,一双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我猝然转身,紧紧闭上眼,“魏统领,即刻将胡氏一门下狱,肃清其余逆党。”
“属下遵命。”魏邯屈膝一拜,立即折身退出,与王福一同往昭阳宫而去。
我缓缓回身。
子澹颓然垂首,直勾勾盯着地面--在他脚下,是那猩红刺目的血衣。
他死死盯着那血衣,猛的缩回脚尖,伏在御座上,弯腰呕吐,肩头阵阵抽搐。
我一呆,心口猛的抽痛,再不能自制,奔上前去扶住了他。
他抖得那样厉害。
“传御医,快传御医--”我转头对宋怀恩喊道。
子澹剧烈喘息着,猛然挣脱我的搀扶,反手一掌掴来。
耳边脆响,眼前金星缭乱。
我跌倒在御座下,怔了,僵了,仿佛不会动弹。
脸颊火辣,唇间腥涩,都抵不过心口似被尖刀剖开的痛。
子澹目不转睛地看我,眼底一片空洞,唇角却是一丝冰冷微笑。
呛的一声,剑光划过,一柄长剑挡我与子澹之间。
宋怀恩的身影挡在面前,手背青筋凸绽。
--子澹,我欠你的何止这一掌。
恨也罢,憎也罢,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受着。
我恍惚笑了笑,抬手拭去唇边的血丝,勉力起身。
宋怀恩伸手来扶,被我挡开。
我淡淡道,“皇上龙体欠安,今日起,即在寝殿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
踏出乾元殿的刹那,我再不能支撑,脚下一软,竟迈不过那道门槛。
“王妃!”宋怀恩的手,稳稳托住我手臂,将我扶住。
他忧切目光,透出无比坚毅,让人心安。
“信使已赶往北疆,快马昼夜疾驰,不出七日,密函便可送达王爷手中。眼下还需支持少顷,京中一切有我,王妃千万保重!”
我心中感激,却不知如何表达,只浅浅一笑,“多谢你,怀恩。”
九重宫阙渐起了晚风,天际沉沉,似阴晦欲雨。
远近的宫院已经掌灯,点点灯火在夜色里飘摇。
“是否要去昭阳宫?”宋怀恩问道。
去昭阳宫做什么呢,炫耀我的胜利,还是欣赏他人的失败?
我惨然一笑,胡瑶并没有做错,她的选择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为自己,为所爱之人争得生存与尊严,清除一切障碍和危险,即使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境况中相遇,我和她,或许会是知己。
“不必再去昭阳宫,一切由你做主,我累了,回府罢。”我黯然转身,登上鸾车。
正欲启驾,却见王福急匆匆自昭阳宫方向奔来。
“启禀王妃,皇……废后胡氏,方才受惊晕道,似有临盆之兆。”
血刃
灯火通明的昭阳殿内,宫女医侍各自奔忙,人人低眉敛色。
除了殿内隐约传来的呻吟,再没有别的声音,殿上静得可怕,呻吟声断续入耳,令人心悸。
殿外是甲胄森严的禁军,严阵以待,夜色如铅似铁,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我记忆里,这万古寂寥的昭阳殿,第二次迎来新生命的降临。
明贞皇后曾在这里生下了子隆哥哥的儿子……那一天,依稀也是宫倾朝变,天地易色。已经多少年了,眼前仿佛还看到白衣萧索的谢皇后,怀抱婴儿,向我下跪托孤。如今靖儿废了帝位,远在封邑,病况渐有起色,总算保得一世太平。宛如姐姐的嘱托,我算是做到了,还是辜负了?子隆如今是否已转生民间,如愿以偿地做一回庶民,自由自在度过一生?
我对着一盏宫灯,恍恍惚惚出神,不觉陷入往事纷纭。
蓦然间,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传来,惊得我全身一震。
这声音稚嫩娇弱,仿佛小猫儿一般。我顿时心跳加剧,只盼上苍怜悯,一定要是女孩儿!
廖嬷嬷匆匆步出内殿,屈膝跪倒,“皇后产下小皇子。”
耳中轰然一声,最后一线幸运的祈望也破灭。
皇子……终究是个小皇子,终究要逼我做此抉择。
我跌坐回椅上,茫然抬头,只觉这昭阳殿从未如这一刻阴森迫人。
凤檐鸾梁,宫锦垂幔之间,憧憧摇曳的阴影,似乎是皇族先祖,历代皇后,不散的阴灵。
此刻他们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俯视着这个身上流淌这一半皇族之血的女子,是否要亲手扼杀这末代皇朝,最后的血脉。
--“留女不留男”,当日萧綦允我的五个字,给这婴儿留下了半线生机。
我始终抱着这一线希望,祈望上天垂怜,让胡瑶生下女儿。
而另一半生机,亦早在秘密筹划之中。
许久以来,我一直心心念念想着,如何为子澹和他的妻儿留下生路,将来如同靖儿一样,远离深宫樊笼,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度余生。
及至今日之前,我仍是如此筹划--若胡皇后产下皇子,即将孩子秘密带出宫廷,以奶娘之子的身份匿藏在王府,对外只宣布小皇子夭折。待子澹禅位,远赴封邑之后,再将小皇子送回,以义子的身份承欢父母膝下。
然而密诏事败,胡氏灭门,子澹那一记恨绝的掌掴,给我的全盘筹划带来致命一击。
我的一厢情愿,终是错了,彻底的错了。
子澹不是靖儿,不是任由人摆布一生的孩子。
夺位之恨,灭族之仇,终此一生再也不能化解。
子澹和萧綦,胡瑶和我,注定永世为敌。
如今这婴孩尚不知人间悲欢,然而多年之后,他将会变成怎样?他可知道,从降生的这一刻起,便已背负上父辈的仇怨--血脉不绝,仇怨不息!
“王妃!”廖嬷嬷低声唤我,“皇后产后虚弱,尚在昏迷之中,小皇子不足月早产,先天不足,眼下看来赢弱堪忧。”
我心里紧了一紧,“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
“是。”廖嬷嬷应声而去。
我沉吟片刻,“传太医进来。”
奶娘步出内殿,怀抱一只明黄襁褓,到我跟前跪下,小心翼翼举起襁褓。
襁褓内裹着的婴孩,并不啼哭,只发出微弱的嘤嘤声。
我颤颤抬手,正欲从奶娘手中接过,蓦然瞧清楚了孩子的面容--那轮廓口鼻,与子澹如出一辙,然而眉眼却像极了胡瑶。
他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细细的睫毛一抖,竟睁开了眼。
刹那间,我错觉,眼前晃过一双凄怨的眼睛,毒芒一般刺进我眼底。
那分明是胡瑶的眼,却又似是胡光远,那个落落英朗的少年,那个自尽在狱中的少年。
奶娘看我伸出手,却僵立在原地,便欲将襁褓递入我手中。
“不要过来!”我一震,踉跄退后,广袖拂倒了案上宫灯。
宫灯翻倒熄灭,眼前骤然昏暗。
“奴婢该死!”奶娘吓得伏地叩头,抱了婴孩,颤颤不知所措。
孩子似被惊吓,也发出微弱的哭哼。
我连连退后数步,方敛定心神,抚着胸口,竟不敢看向那小小襁褓。
周遭宫灯摇曳,却照不见我的面容,只有隐在阴影中,才觉得安全。
“王妃,太医到了。”廖嬷嬷望向我身后,面色惊疑。
听得靴声橐橐,我转身看去--来的不只是三名太医,当先一人,却是宋怀恩。
我倒抽一口凉气,抬眸望向宋怀恩,堪堪对上他冷静的目光。
这冷静到近乎残忍的目光,连死亡亦不能使之动容。
“太医已到了,是否立即为小皇子诊治,”宋怀恩低下头去,“请王妃示下。”
我的目光缓缓自那三位太医脸上扫过。
孙太医、徐太医、刘太医,原来是他们。
连我亦不知道,这三位德高望重的国手,竟也是投效萧綦的人。
萧綦果然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若要让一个初生的婴儿夭折,还有谁比太医更容易办到?
这孩子,是生是死,只在他们举手之间。
宋怀恩一言不发,等待我的示下。
若我不允,他当如何?若我强行抱走孩子,一如最初的计划,将他安全藏匿起来,然后又当如何?即便这孩子平安长大,等待他的命运又是如何?
冷汗涔涔而下,脑中混沌一片,再也想不下去,只觉颓然无望,一路盘算到头都是错,错,错!可如何又算是对?恍惚十年,是非对错,谁来为我分个清楚?
一名侍女匆匆步出内殿,跪下道,“启禀王妃,皇后娘娘醒来了,询问小殿下……”
“大胆!”宋怀恩断喝,“废后胡氏已为庶人,胡言犯上者,廷杖三十!”
侍女吓得呆若木鸡,连求饶也不会了,一旁侍卫当即上前将她拖出。
周遭宫女俱已惊骇得跪了一地,个个战战兢兢。
宋怀恩低头,“请王妃速做决断。”
我疲惫地闭上眼,在仇怨里偷生,或是在无知无觉时死去,哪一种算是仁慈?如果终有一日,这个孩子将要带来新的杀戮与动荡,或许是萧綦,或许是我的澈儿,总有一个人要与他为敌--那么,我宁愿这个人是我,宁愿这杀孽由我来背负。
我的身体里,留着一半皇族的血,和这个孩子相同的血。
就让这血脉断绝在我手中,一切归零。
“请太医为殿下诊脉。”我转身,一步步走向昭阳殿外。
步出殿外,夜色如墨,远近殿阁的轮廓森然。
我缓缓回身,望向昭阳殿深处。
往事如雪山崩塌,轰然奔涌,将我湮没。
曾经,我在这里蹒跚学步,垂髫弄琴,承欢姑姑膝下;曾经,我在这里初见子澹,两小无猜,度过最纯净的年华;曾经,我在这里接受赐婚,命运从此扭转,踏上这条不可回头的路;曾经,我在这里拘禁了姑姑,背叛了亲族,双手第一次沾染鲜血;曾经,我在这里看着谢皇后殉节托孤……今日,我在这里,废黜了子澹的皇后,处死了他的儿子。
巡逻侍卫惊起一群乱鸦,刮喇喇飞过宫墙。
鸦声凄厉,声声如泣。
“徐姑姑……”我茫然唤道。
“王妃!”却是宋怀恩的声音。
我有些恍惚,侧头看他半晌,才记起徐姑姑并不在身边。
他似乎在说着什么,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扶了廊柱,我摸索着走了两步,背靠凉沁沁的雕柱,缓缓滑坐在地上。
宋怀恩伸手来扶,想将我搀挽起来。
我摇头,蜷起膝盖,将脸深深埋在膝上。
很冷,很累,再没有力气说话,只想就这样睡去。
恍惚间,是谁的臂弯将我抱起来,有微微暖意,却不是我熟悉的怀抱……萧綦,你去了哪里,怎么这样久了,还不回来。
前面是熊熊火光,背后却是万丈深渊,进退都是凶险,恍惚似回到宁朔,再一次孤身高悬断崖上,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远远向我伸出手来。
我不顾一切奔去,陡觉身子一空,急遽下坠。
“萧綦!”我脱口惊呼,睁开眼,却见绣帏低垂,晨光初透,哪里有他的影子。
回忆起方才的梦境,周身却是忽冷忽热,汗透中衣。
我拂开帏帘,扶了床柱下地,阿越掀帘进来,忙为我披上外袍。
“我怎么睡了这样久。”我茫然走到窗下,推开长窗,清凉晨风扑面而入。
阿越卷起垂帘,“哪里久了,您夜半才回府,这才歇了两个时辰不到。”
“那也太久了,眼下一刻也耽搁不起……”我蓦的顿住,目光越过回廊九曲,直望见庭前那伫立的身影,“那是--”
“是宋大人。”阿越低声回道,“昨夜护送王妃回府后,宋大人一直守在这里,不曾离开。”
我怔怔半晌,不能开口。
那身影沐着晨光,仿佛金甲神兵一样护卫在那里。
我略略梳洗,绾起发髻,推门而出,走到他身后。
“怀恩。”
他肩头一震,回身看我,旋即俯身欲行礼。
我伸手虚扶,指尖在他袖上拂过,旋即收回,身份礼节于无形中隔出应有的疏离。
他一如往常的淡然问安,拘谨守礼,只字不提昨夜的惊心动魄,也不提眼下的紧迫局面。 晨光中,一切都显得清净和煦,仿佛昨夜只是一场噩梦,已在晨光中散去。
我凝视他,浅浅笑道,“多谢你,右相大人。”
他亦微笑,“不敢。”
“我似乎总在谢你?”瞧着他端肃的样子,我不觉笑了。
“我亦总是惶恐。”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皎洁的白牙。
这是他第一次同我说话,没有自称属下或卑职。
一路沿曲廊去往书房,他总垂手跟在我身后,一步之遥之外。
他一直都在这里,在我触目可及的地方,不会离开,也永不会靠近。
不觉已是十年,昔日锐气勃发的少年将军,如今已经位极人臣,儿女绕膝。
当日在洞房门口,怒掷盖巾的新嫁娘,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样子,大概,我也已经老去了许多罢--恍惚记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一时竟想不起自己的容貌。
不只年华易变,还有很多都变了,丢了,再要不回来了。
历经了诸般流离之后,依然还在身边的,犹为可贵可重。
小皇子薨于寅时初刻。
哀钟鸣,六宫举丧。
卯时三刻,胡氏一门及相关涉嫌某逆者七十三人,全部拘拿入狱,老少无一漏网。
乱世之中,强者生,弱者亡,即便煌煌如王谢之家,也随时可能覆亡。
这便是,与权力颠峰一步之遥的差别。
多少人觊觎这九五之尊,又有多少人是身不由己,若非登上至高处,便只得任人鱼肉。
我手书的密函已经飞马送往萧綦手中,如今胡氏既诛,皇嗣已绝,子澹逊位终成定局。
而禅位,也是子澹最后的生机。
九锡颁赐,已是禅位之先兆,只待萧綦班师回朝,便可行禅让之典。
我命宋怀恩着手准备禅代之议,同时让硕果仅存的宗室耋宿,纷纷上表陈情,自请归邑终老。
一切都按照我们的意愿,一步步推行下去,可谓万事俱备,只等萧綦回朝。
然而,他分明已接到我的密函,却迟迟不肯班师。
豫章王大军攻克南突厥王城之后,并不回师,仅休整五日,即由萧綦亲率,一路进逼,横越了南北突厥之间,那片人迹罕至的苍茫雪岭。中原大军的铁蹄,第一次踏上漠北的寒土。
那里是突厥人发源的地方,在那极北苦寒之地,连突厥人都不愿意久居,是以世代南袭,不惜发动无数次的战争,也要在温暖的南方占据一方丰沃之地。
除了北突厥人,再没有异族到达过那片土地。
如果侵占了那片大地,便意味着,突厥人失去了最后的家园,意味着投降和灭亡。
这个纵横北方数百年的强悍民族,历代与中原对抗,即使一次次遭遇抗击,几度败退大漠,始终能以强韧的生命力,卷土重来,一次次崛起在北方,成为中原永久的威胁。
这个民族,犹如草原上的野草,似乎永不会灭绝。
然而,这一次,史册似乎将在萧綦的手上彻底改写。
冬天即将来临,极北大地将要面临长达五个月之久的冰雪封冻。
突厥视短,所利在战,初锋勇锐,难以久持。
谢小禾率五万步骑进踞大阏山,已断绝了突厥人粮路。
若旷日持久,将敌军围困在死城之中,粮草难以为继,其锐气必竭,士气摧沮,即使不费一兵一卒,也能将突厥人活活困死。
自古至今,多少名将霸主,都曾挥师北伐,欲图踏平胡虏,一统南北。
以萧綦的赫赫武勋,已达前无古人之地。
然而万仞高山只差一步登顶,他毕生渴切的不世功业,终于近在眼前--此时此刻,已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令他放手。
忠奸
夜阑更深,万籁俱静。
我屏退了侍女,独自哄着两个孩子入睡。潇潇自顾玩着自己的手指,澈儿已经睡着。睡梦里,小小人儿却还微蹙着眉头,看似一副严肃的样子,依稀有萧綦的影子。想要亲吻他的小脸,却又怕将他惊醒。我伏在摇篮前,凝望这一双儿女,越看越是甜蜜,越看越是怅惘。不觉流年暗换,自我嫁与萧綦,已经十年了……十年,人生又复几个十年。
从十五豆蔻到二五芳华,以懵懂少女嫁入将门,随了他一路走来,为人妻,为人母,道不尽的起落悲欢,尽在这十年里。待要忆起,却又转眼即逝。
回头想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一生都托付给了这个男人,我竟记不起来。
是在塞外断崖,生死一线间的惊魂倾心,还是离乱无援中的患难相与?命中注定与他相遇,竟从未没有抗拒的机会。而我真的抗拒过么?在他横剑跃马的一刻,在纵身跃下高台的一刻,我可曾有过犹豫抗拒?
早在犒军之日,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是否我已不知不觉将那个身影刻入心中?
及至宁朔重逢,那个顶天立地的身影,比熊熊烽火更灼烫我双眼。
“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放眼世间男子,恐怕唯有他,能用这样的方式,去爱一个女人。这句话,竟成了我一生的咒,从此将我牵系在他身边,共进退,同甘苦,再没有怯懦退后的余地。
眼前烛泪低垂,点点都是离人泪,催人断肠。
“大人留步,王妃已经歇息了!”外面步履人声纷杂,惊乱我心神。
“谁在喧哗?”我步出内室,轻轻拉开房门,唯恐惊醒了孩子。
已近三更时分,门前竟是宋怀恩。
月色下瞧不清他面容神色,却见他穿戴不整,似刚从家中一路奔来。
“出了什么事?”我脱口问道。
“王妃……”他踏前一步,手中握了一方薄薄的褚红色折子,那是,传递紧急军情的密折。
宋怀恩直望着我,脸色从未如此苍白,连声音都与平时不同,“刚接到八百里加急军报,数日前北境生变,王爷率兵深入绝岭,遭遇突厥偷袭……失去音迅!”
我懵了片刻,陡然明白过来,耳中轰然,分明见他嘴唇翕合,却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身边是谁扶住我,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一口气喘过来,我挣开身旁之人,伸手便去夺他手中的密折。
“眼下情势未明,王妃万不可惊惶……”宋怀恩急急道。
“给我!”我陡然怒了,劈手将折子夺下,入目字迹清晰,我却看不明白,突然间一个字都不认得。身旁有人不停对我说着什么,我都听不清,只想看明白纸上到底写着什么。太吵闹了,周遭嗡嗡的人声吵得我头昏眼花,冷汗不断冒出……我一语不发,陡然折身奔回房中,将所有人都挡在了外面。
灯下白纸黑字,一个个却似浮动在纸上,不断跳跃变幻,刺得眼眶生生的痛。
萧綦接获密函,知胡氏谋逆之举,当即拘禁胡光烈,以阵前抗命之罪下狱。
岂料还未动手,消息竟已走漏,胡光烈率领一队亲兵杀出大营,趁夜向西奔逃。
萧綦震怒之下亲自率军追击,连夜奔袭数百里,深入绝隘,终将胡光烈部众尽数剿杀。
回营途中,突逢天变异兆,暴雪骤至,突厥人趁机偷袭后军,萧綦率前锋回援遇伏,大败。
退至山口,大雪崩塌,前锋大军已尽入山谷,就此失去踪迹,恐已遭遇不测。
一行行字迹,渐渐浮动颤晃,却是我自己的手在颤抖。
眼前昏黑,渐渐看不清楚,天地旋转,黑沉沉向我压下来。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谁都可能失败,萧綦一定不会!他就是神,是不可被打败的战神!什么叫“失去踪迹”,分明是胡说,只不过暂时受暴雪所阻,他一定会平安回营,一定不会有事!我拼着最后的意志撑住桌沿,心底里仿佛有个声音微弱而清晰,“他一定会回来……我要等着他回来!”
不能这样,我不能现在倒下去,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
门被推开,他们一脸惶急地硬闯进来。
谁的声音带着哭腔,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茫然回头,“你哭什么?”
眼前是宋怀恩和徐姑姑,好似都被我的神色震住,呆在那里。
我盯着她,“王爷好好的,你哭什么!”
“出去。”我抬手指着门口,“都给我出去。”
我要好好想想,这一切不该是这样,不能是这样,一定有哪里不对,一定是出错了,是他们弄错了。可是,哪里错了,我偏偏想不出来,分明觉得不对,脑中却又一片空白。再想不起其他,满心都是萧綦,萧綦,萧綦……你怎么可以出事,你答应了我,会好好的回来,会在孩子们会叫第一声“爹爹”之前回来。
眼前影影绰绰,快要看不清他们的样子,我扶着桌沿,勉力让自己站稳。
“事已至此,万望王妃节哀!”宋怀恩双目赤红,踏前一步,欲来扶我。
“住口!”我狠一咬唇,抓起桌上茶盏掷去,被他偏头闪过,砸碎在门边。
他呆了呆,低头,默不作声地退开。
徐姑姑跪了下来,哀求我珍重。
突然间哇的一声,是潇潇被惊醒了,紧跟着澈儿也大哭。
我一震,奔进内室,一眼瞧见两个孩子,全身力气顿时像被抽干,软绵绵跌在摇篮边,连抱他们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徐姑姑跟进来,慌忙抱起潇潇,一面伸手拍哄澈儿。我直勾勾望着她,望着两个孩子,却什么也做不了,陡然被绝望湮没。侍女进来抱了两个孩子出去,徐姑姑含泪将我拥住,“我可怜的阿妩……”
任由她抱着我垂泪,我却一点眼泪也没有,整个人都已空了。萧綦,你怎么能这样……那日在信函里,我还絮絮叨叨写道,潇潇很聪明,很会学语,大概不用多久就该学会叫爹爹了。虽然从未写过一句催促的话,可字里行间,何处不是殷殷,何处不是相思。
萧綦,难道你看不到我的心思,看不到我的挂牵?
我顿住,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怦然击中心头。
密函,是密函。
我蓦的一震,刹那间心念百转,缓缓推开徐姑姑,“你出去,我没有事,让我一个人静静!”
徐姑姑呆了一呆,颤巍巍起身,佝偻着身子退开,外面宋怀恩和左右人等全都退得干干净净。
我按住额头,脑中一片纷乱,隐约有极重大的事情突突欲跳将出来,却抓不住端倪。
密折里提到,萧綦知胡氏谋逆,下令拘禁胡光烈,治以贪弊之罪。然而我在密函里,分明告知萧綦,胡氏谋逆一案尚在刑讯中,为免动摇人心,暂且压下,尚未定案。萧綦行事缜密,为免动摇军心,理应不会向军中透露胡氏谋逆之事,否则也不会仅以贪弊之罪拘禁胡光烈。既是如此,那写密折之人,又如何得知胡氏谋逆一事?我的密函,同时也是家书,有涉私情,萧綦决不会再让第二人看到。除非密函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抑或是……萧綦故意如此!
我站起身,扑到案前,那密折仍摊开在灯下,一字字凝神看去,并无丝毫异样,凑近灯下看了又看,仍无发现。
外面隐隐传来宋怀恩和徐姑姑的声音,似乎是宋怀恩欲进来探视我的情形。
惶急之下,我竭力思索往日蛛丝马迹的提示,心中蓦然一动--我曾按九宫洛图自制了猜字的游戏,闲来以此为乐,考较萧綦的眼力。不管我怎么改变排布,他每次都能找出,唯有一次挖空心思的布置,终于难住了他。当时他曾笑谑说,你若是做间者,只怕无人能破解你的密信。
我心口剧撞,回想当时的排布序列,以手指按了文字一行行找去。
第一个字是“有”,第二个字……我凝神找去,细汗渗出掌心,越急越没有头绪,蓦的灵光一闪,一个“变”字跃入眼中!
有变!我猛然捂住口,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后面又找到了两个字,连起来正好是,“有”、“变”、“速”、“归”。
--是萧綦,果然是他,故意在文字里现出破绽,引起我警觉,再以这样的方式向我示警。
刹那间,仿佛经历了一次生死轮回,从无底深渊重回人间,重又得见光明。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压过一切恐惧震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知道他活着,别的,再也不足为惧。
这般隐秘小心,是为了防范谁?
是谁得知萧綦失去“音讯”,立刻就相信他已经遭遇不测,迫不及代要确认他的死亡?
外面有脚步声逼近内室,我立刻将密折凑近烛火,火苗窜起,舔噬了字迹。
“宋大人,不可惊扰王妃!”徐姑姑的声音传来,已经近在门口。
我一挥袖,打翻烛台,引燃桌上书册,连带那密折一起烧了起来。
门开处,宋怀恩与徐姑姑都被火光惊住,身后侍女一片惊呼。
“王妃小心!”宋怀恩一步上前将我拉开,徐姑姑惊叫着唤人扑火,而桌上俱是书册,遇火即着,早已将密折烧成灰烬。
宋怀恩强行将我架开,半拖半抱地带出内室,我跌伏在他臂弯里,终于失声痛哭。
徐姑姑与左右侍女跪了一地,哭作一团,一时哭声不绝。
“王爷为国捐躯,浩烈长存。然而眼下局势危急,王妃务必节哀,以大局为重!”宋怀恩满面沉痛。
我掩面惨笑,“还说什么大局,王爷都不在了,我还争这些做什么?”
徐姑姑膝行上前,泪流满面,“还有小世子,还有郡主,还有这许多人等着你,阿妩……”
“难道王妃就眼睁睁看着朝廷大乱,看着王爷辛苦半生的基业毁于一旦?”宋怀恩握住我的肩。
我抬眼定定看他,看这张熟悉的面孔,这张眉锋眼角都写满“忠义”的面孔,忽然有刹那的恍惚。
“如今王爷一去,军中朝中群龙无首,诸将相争,随时可能酿生巨变。”他一脸忧切,语含悲慨,“王妃务必早做打算,怀恩愿誓死保护王妃和小世子周全!”
我惨然闭上眼,蓦的长跪在他跟前。
他一惊,忙也跪下,“王妃,你,这是做什么?”
我抬起泪眼,哀哀望着他。
他张了口,一时怔怔不能言语。
“怀恩,如今我能托付的人,只有你了。”我身子颤抖,眼泪滚滚落下。
他目光变幻,直直看我,终于长叹一声,重重叩下头去,“怀恩誓死追随!”
我凄然道,“如今军中,论威望才德,只是你堪服众望。”
他踌躇道,“话虽如此,但要号令六军,也非易事,除非有王爷的虎符在手……”
我低头,心中彻底冰凉一片,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也灰飞烟灭。
怀恩,真的是你。
心中惨淡到了极处,反而没有恨意和愤怒。
萧綦手中虎符,一式为二,除了他自己握有其一,另一枚便藏在我手中。
这是萧綦出征之前,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
名义上凭此虎符即可调遣天下兵马,但实际可供我调遣的兵马,也不过是留守京郊的十五万驻军。
当日我还与他笑言,我一介女子,身无军职,拿了虎符也调遣不了天下兵马。
然而,这虎符若是落在宋怀恩手中,其力之巨,自不可同日而语。
他本已官至右相,在军中多年,威望隆厚,如今胡唐二人均已不在,萧綦一死,自然唯他独尊。
只待虎符到手,便可顺理成章接管兵权,更挟天子以令诸侯,取萧綦而代之。
迷局
低头,再到抬头,只短短一瞬,心中却已回转过千百个念头,仿若过了一生那样漫长。眼下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再没有退路,我只能将计就计,押上全副身家性命,与宋怀恩赌这一局!
我抬起头,未成语,已泪流满面,“往后,我与这一双孩子,生死祸福都全赖于你了。”
“怀恩不敢!”宋怀恩一震,目光灼灼地凝视我,口称不敢,眼底却分明有掩饰不住的亢奋,“怀恩旦有一口气在,绝不致令王妃受半分委屈!”
我含泪看他,身子一晃,借势就要跌倒。
他抢上前来,猛的将我揽住,当着左右侍女,就这样将我揽在怀中。
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只是令我愈发寒冷,背脊上仿佛贴着一条冰凉的蛇,随时会啮人。
这双手臂,曾经一次次扶助过我,晖州一战的情景恍若就在旧日。这些年一路走来,我怀疑过许多人,猜忌过许多人,唯独没有防范过他。
一夕之间,最可信任的朋友,已成了最危险的敌人。
隔了层层衣衫,我仍觉察到宋怀恩的心跳,如此急促纷乱,他的手臂也有些微颤抖。
“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恳求王妃千万振作,趁消息还未走漏,提早部署,以保周全。”他扶住我双肩,目光殷切,甚至有那么一丝诚恳。
我闭了闭眼,强作镇定,拭去泪痕,“不错,王爷辛苦半生打下的基业,绝不能就此崩毁。”
他满目的心痛怜惜,竟像是真的一样。
我戚然望定他,“宋怀恩,你可愿立誓,无论身在何位,终生庇护世子与郡主周全,庇护豫章王府,永不侵害我的族人?”
他放开手,缓缓退后,脸上因激越而涨红。
我迫视他,“宋怀恩,你可愿向我立誓?”
他凝望我,额头青筋凸跳,僵立半晌,断然单膝屈跪,以手指天,“皇天在上,宋怀恩立誓效忠王妃,终生庇护王妃、世子、小郡主周全,永不侵害王妃亲族,如有违誓,天诛地灭!”
话音掷地,四下静穆,月光穿过廊檐照在他的脸上,光影浮动,明暗不定。
我咬唇,对他戚然一笑,“但愿你永远记得今日的誓言。”
他的目光灼人如炙,终于不再有隐忍的沉静,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看我,与往日判若两人,再也不是那个影子一般的存在--终于不必再隐没于萧綦的身后,永远被萧綦的光芒所掩盖。
“我将王爷的虎符交付予你。”我缓缓道,“由你接掌天下兵马,传令北伐诸将班师回京……大军抵京之前,密不发丧,不得走漏消息,以免朝野动摇。”
宋怀恩俯首,“谨遵王妃令谕!”
我疲惫地阖上眼,却听他道,“眼下情势危急,是否立即调遣京畿驻军入城部署,以防万一?”
--好快的心思,我暗暗心惊,脸上愈是不动声色,“一切由你作主。我这就入宫面见皇上,请皇上颁诏,任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方可名正言顺号令六军。”
他自然明白,一旦群龙无首,唯有挟天子以令诸侯,子澹仍然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你一夜未眠,先歇息半日再入宫不迟。”他忽柔声道。
顿时心中惊跳,几乎被这句话骇出冷汗,莫非他已觉察我的用心?
抬眸却触上那熟悉的温和眼神,满是忧虑热切,似真正关切于我。
“你的脸色这样差……”他直直盯着我,上前一步,抬手欲抚上我面颊。
我立刻退后一步,他的手便那样僵在了半空。
“你且去书房稍候。”我垂眸,疲惫地掩住脸,“我很累,容我稍事梳洗。”
他张口欲说什么,终是沉默转身离去。
踏入内室,我顿时无力软倒,倚在椅中,再没有半分力气。
“王妃,真的要把虎符给宋大人?”徐姑姑满眼惊疑,不愧是久经历练的人物。
“你看出端倪了么?”我惨然一笑。
徐姑姑脸色苍白,声音颤抖,“不,老奴不明白。”
我惨笑,“王爷还活着,只是,宋相反了。”
徐姑姑身子一晃,簌簌发抖,再说不出话来。
梆梆梆梆绑,敲更声传入耳中,已经五更天了。
我撑了桌沿,咬牙站起来,“现在已不及细说了,徐姑姑,我要交托你两件事情,务必记好,立即照我的话做,不管有什么疑问,回头再说。第一、找个稳妥的人,立即带我的印信去见铁衣卫统领魏邯,让他点齐人马,去右相府等候我;第二、你亲自带着小世子和郡主去慈安寺,将我的手书带给广慈师太,余下的事情听从她安排。之后,除非我或王爷亲自前来,断不可让任何人得知你们的藏身之处。”
徐姑姑颤声喜道,“王爷,王爷……果然平安?”
我点头,眼眶酸涩发热,胸口似堵着巨石,泪水几度回转,终究没有落下。方才在宋怀恩面前,刻意示弱以消除他的戒备,当时泪如雨下,说哭便能哭,而此时却再无眼泪。有多久不曾流泪的?萧綦从前总取笑我爱哭,开心也罢,生气也罢,眼睛一眨便能掉下泪来。如今,我眼中却已干涸,连心底都逐渐变得坚硬,眼泪竟成了不可求的奢侈。
“可是你呢,阿妩,难道你不随我们一同离去?”徐姑姑惶然握住我的手。
我一笑摇头,“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事不宜迟,趁宋怀恩被拖在书房,你速速从侧门离去,我也只能拖他这一时,一旦虎符到手,他很快会察觉我的打算。”
“那时你怎么办?”徐姑姑惊问,“虎符真的要给他吗,那岂不是京城兵马都落入他手里?”
“虎符是死物,人是活物。只要人在,总会有办法,若不交出虎符,便无法骗得他相信。若是此刻逼他翻脸动手,我们只有死路一条。”我反握住她双手,“你放心,王爷已经带着大军赶回,此刻应当已在途中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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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修书交给徐姑姑,送她离开,我又唤来阿越,让她秘密赶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四个儿女,带她们赶往重华门等候。一切安排妥当,我更衣梳妆,仔细以胭脂染红眼眶,匀上一层细粉,让脸色死白如鬼,看上去果真像一个悲苦欲绝的寡妇。
妆毕,我取了虎符,亲自前往书房。
宋怀恩接过那火漆封印的匣子,迫不及待打开来仔细端详。
他果然未能完全信我,若虎符作了假,只怕立时便会翻脸。
“王妃以重任相托,怀恩必定誓死相随!”他难掩喜色,向我一拜到底。
“有你在,我一切都不担心。”我勉强笑了笑,身子一晃,就此软软倒下去,佯装昏迷。
宋怀恩慌忙传召太医。他急于控制京畿兵马,踌躇半晌,终是拿了虎符,赶往城东大营。
待他一走,我立即唤来侍女,假扮成我躺在内室,隔了床幔谁也看不清楚。
我悄然从侧门离开,轻衣简车,直奔右相府而去。
以虎符诱他去城东接手京畿驻军,一来一去,足有两个时辰。
趁此调虎离山之际,我已有足够的时间安排一切。
车驾疾驰,从车帘的缝隙回望,巍峨的敕造豫章王府在晨光里渐渐远去。
我猛的放下帘子,闭上眼,不敢再回头。
这一去,生死成败都是未知。走的时候那样决绝,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连两个孩子被徐姑姑抱走的时候,我也仅隔着襁褓抱了他们一下。
孩子和我,是萧綦最大的软肋。一旦宋怀恩得知萧綦未死,必会挟持我们为质。当务之急,我必须将两个孩子远远送走,确保他们平安,才可放手一搏。广慈师太是母亲多年挚交,将两个孩子交到她手中,有她和徐姑姑的照应,无论我是生是死,他们都可以安全避过此劫。
而我,却不能,亦不会一同逃走。
宋怀恩有了虎符,若再挟持子澹,颁下诏令,势必酿成大患。我唯有抢在他的前面,封闭宫城,以号角烽烟向京畿戍卫大营示警,揭穿他谋逆之行,才有希望稳住京畿守军。一旦翻脸动手,也只有宫城才是暂时安全的地方。毕竟是天家禁阙,宋怀恩不敢以武力强攻,否则便当真是谋反了。
即便他横下心来造反,以宫城的坚固及八千禁军的抵挡,也至少能坚守三五日。多坚持一天,胜算生机便多一分。一旦萧綦亲自赶到,京畿守军必然倒戈归附,宋怀恩被夹击在城中,无异于自掘坟墓。
疾驰颠簸的车驾,摇晃得脑中一片混沌。
我紧蹙了眉,竭力理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总有一个关键处想不透--到底,宋怀恩是不是早有预谋?
一切转折的关键,正是那道煞费苦心的密折,若从这里开始回溯,密折确是出自萧綦之手,所述军情乃至他自己的死讯,都是他一手炮制。
他送来这道暗藏玄机的密折,不只要给我看,更是给宋怀恩看--只不过,我看的是真,宋怀恩看的却是假,两者的用意截然相反。
那么在密折之前呢,是萧綦一早落入了宋怀恩的阴谋,还是宋怀恩至此才踏入萧綦布下的局?
前事如电光般掠过眼前,唐竞的突然造反,突厥的长驱直入,胡家的罪案,乃至对小皇子的处置……此时想来,关键处都有宋怀恩的身影。
如果没有人里应外和,唐竞和突厥人能否如此顺利,又如此精准地算到时机,趁当时山道崩毁,北境军情无法传回而大举入侵?
直到此时我才觉出疑窦,那么萧綦呢,他出征之前可曾对宋怀恩有过怀疑?究竟是什么时候,他才发现宋怀恩的阴谋?
宋怀恩,在我们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距离那无上权位最近的人。
面前一步之遥就是那天下至尊的位置,就有他梦想中的一切,只是面前却横亘着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
无望的时候,尚能埋头走好脚下的路,一旦面前那座山峰有了崩塌的可能,还会一如既往的低头吗?
是自己动手推倒山峰,取而代之;还是甘愿一生低头,止步于山峰之前--宋怀恩,他是背叛者,亦是一个被诱惑者。
心念百转,往日种种尽皆浮上眼前。
唐竞死了,宋怀恩反了,然而胡光烈真的反了么?
在这一场生死博奕中,如果唐竞和宋怀恩是共谋,胡光烈却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当日胡氏案发,牵涉甚广,宋怀恩密报所列,桩桩铁证如山,胡光远确实为谢侯所利用,串谋舞弊属实。我下令缉拿胡光远下狱审讯,却不料,他竟自尽在狱中。当时我即将生产,无法亲自入狱探视,前前后后都是由宋怀恩一手处置。及至产后数日,我也曾接到魏邯的密报,指宋相刑讯严苛,胡光远之死堪疑。
彼时,我深信宋怀恩忠诚可靠,更严令太医遮瞒胡光远之死的真相,以免惊动远在边关的胡光烈,对魏邯的密奏也只当是他不明内情,只按下不发。
从那时起,宋怀恩终于将刀锋指向了萧綦--先借舞弊案逼死胡光远与谢侯,诱使子澹与胡瑶写下密诏向胡光烈求援,进而挑动胡光烈与萧綦的不和,甚至逼反胡光烈,再借突厥人之手,内外夹攻,害死萧綦。
眼下看来,宋怀恩不但与唐竞共谋,更与远在突厥的贺兰箴私下串通已久。
最信任的朋友和最危险的敌人一旦携手,那意味着什么?
我周身串起阵阵寒栗。
可是,胡光烈真的反了么?他是被宋怀恩一手利用,还是,根本就是萧綦故意布下的障眼法?
千头万绪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真相的轮廓已渐渐凸现,我却找不到奥妙所在,更猜不透其中的关键。
枉自机关算尽,总有人算在你前面,纵然玲珑百变,也抵不过天意弄人。眼前迷雾重重,仿佛走在一条漆黑的羊肠小道,伸手不见五指,脚下却是无底深渊。
唯一亮在前方的一点灯火,就是萧綦。
我与他的命运,已经相融相连,犹如血脉筋骨,到死也不可分拆。
走到这一步,就算他要弑天灭地,我也只能拔剑相随。
我默默握紧袖中短剑,透过剑鞘,似乎仍有彻骨寒意从掌心传来。
这把剑从宁朔一直随我至今,也曾霜刃饮血,救我性命于危难,也能取我性命于顷刻。
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假如事败宫倾,我宁愿引剑自戕,玉石俱焚。
诡断
车驾停在右相府前。
魏邯接到我的密令,已经率五百铁衣卫精骑赶到,将右相府团团围住。
当日以宋怀恩权倾朝野,魏邯犹敢一道密折揭举胡光远之死的疑窦--我从来都看不穿这个银甲覆面,沉默如铁石的魏邯,看不穿他铁面罩下那双阴沉的眼里,到底深藏着多少冷酷,多少忠诚。正如我从不知道,他为何会成为铁衣卫统领,何以成为萧綦最信任而又最神秘的心腹。
能够成为铁衣卫的人,都是从萧綦近身侍卫中挑选的佼佼者,他们追随萧綦不下十年,身经百战,都是誓死效忠的勇士。凝望眼前这一个个黑铁重甲的将士,我第一次觉得“忠诚”这两个字,如此沉重而无奈。
什么是忠诚,世间可有绝对的忠诚?
以宋怀恩和唐竞,与萧綦同生共死十余年,一同出身于寒微草芥,踏着血路相携走来,一同登上权力的顶层。萧綦待他们,不可谓不厚。重兵相与,高爵相赐,没有半分对不起昔日弟兄。他唯一做错的,就是比他们站得更高。
皇权之前,只有惟我独尊,再没有什么同袍情义。昔日可以同寝同食,同生同死的手足,一旦站在朝堂之上,就划下了森严界限。至高无上的王者,只能有一个。
他们的忠诚,不能说是假,只是放在江山皇权面前,却太过微渺。
我望着眼前这一个个热血的士兵,一张张年轻坚毅的脸,仿佛能感受到他们炽热的血液里,奔涌着的近乎疯狂的忠诚。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将毫不犹豫地拔剑擎弓,为了千里之外的豫章王,为了他们心中的神祗,效死搏杀,在所不惜。
可是谁能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们若身登高位,饱受权势的熏陶,还会不会赤胆忠肝一如今日?
晨光照在他们冰冷的铁甲上,熠熠生寒。
“魏统领,动手吧。”我抬头望向右相府的大门,淡淡开口。
铁衣卫冲入毫无防范地右相府,搜捕阖府上下,凡遇抵抗者一律就地格杀。不到一炷香时辰,即将七十岁的宋老夫人、七岁的长子、五岁的次子,连同两岁多的幼女和宋怀恩的两个侍妾一同锁拿,押到我车驾前。
“宋夫人何在?”我环视这一众惶恐哭叫的老幼妇孺,唯独不见玉岫。
“属下等搜遍府中各房,都不见宋夫人。”一名统领躬身回禀。
玉岫性情敦淑,从来没有彻夜不归的习惯,一大早不应不在府里。
我眉头一蹙,与魏邯对视一眼,魏邯转头对副将冷冷道,“押这两个侍妾去找,若再找不到人,就给我杀了这二人。”
那两名娇滴滴的侍妾顿时尖叫哭喊,那绿衣美姬跌跪在地,指着一名瑟缩跪地的老者哭叫道,“昨晚是邓管事将夫人带走的,我们全不知情,大人饶命啊!”
副将呛啷一声拔刀,抵在那老者颈边,“说,宋夫人现在何处?”
那锦衣老者扑通跪倒,身如筛糠,“夫……夫人,被相爷关在书房密……密室里。”
魏邯立即令人押了那老者在前带路,片刻工夫,铁衣卫果然从门内押着一个鬓发蓬乱的妇人出来。
“玉岫!”我脱口惊呼,定睛看去,这乱发如蓬,华服污损的憔悴妇人,脸颊高高肿起,眼睛红肿,赫然就是敕封一品诰命的右相夫人,萧玉岫!
她身子一软,跪倒在我面前,颤颤抬起头来,“他还是动手了么?”
我望着她脸颊的红肿淤青,心如刀割。
玉岫惨笑不语,忽地跪行到我跟前,重重叩下头去,“他是一时糊涂犯了错,不关孩子们的事!王妃,求你放过几个孩子,玉岫愿意以命抵罪,替他受过!只求你饶了他,饶了孩子!”
她额头撞在青石地上砰然作响,左右侍卫一把将她架开,她仍挣扎不休,直叫着“王妃,求你开恩--”
魏邯箭步上前,翻掌为刃,切在她颈侧。
我心头一紧,来不及开口制止,玉岫已经两眼一翻,无声无息软倒,就此昏迷在地。
“宋夫人只是暂时昏迷。”魏邯面无表情地转向我,“一干人犯如何处置,请王妃示下。”
我不语,缓缓扫视眼前这一众面孔,宋老夫人曾经被人蹒跚搀扶着,执意要亲眼瞧瞧我的孩子;那两个活泼的男孩子曾经被萧綦抱在马背上,教他们挽缰驰马;小小的女孩子曾经被我抱在怀中,咯咯笑着不肯再让她母亲抱走……这些人,曾经与我如此亲近,亲近得如同家人一般。
我的目光扫过那两名侍妾,令她们陡然瑟缩低头,不敢看我。
绿衣美姬的容貌似乎有些面善,我蹙眉略看了看她,终将目光转回昏迷的玉岫身上。
心底千言万语,无尽苦楚,总算对着这个唯一可以倾吐的人,却没有机会开口。
我暗暗捏紧双拳,一狠心转身,“全部带走!”
身后老老小小哭喊成一片,都被合拢的车帘隔挡在外面。
我一动不动坐在车里,用力握紧袖中短剑,掌心渗出冷粘的汗水。
我与魏邯赶至宫门,三千铁衣卫已经在此候命。
宫中庞癸统率的五千禁军,连同这三千精骑,就是我所能倚赖的全部人马了。
一个时辰已经过去,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只怕宋怀恩也已赶到东郊大营了。
“封闭宫门,燃起烽烟,鸣金示警。”魏邯斩钉截铁传令下去。
沉重的宫门轰然合拢,护城御河上巨大的金桥缓缓升起。
低沉的号角吹响,各处宫门落下重锁,甲胄鲜明的禁军戍卫刀剑出鞘,明黄旌旗高高飘扬在皇城之上。
一股青色烟柱从宫中最高的凤栖台上腾空而起,直冲天际。
这是宫中示警的烟讯,京畿四周驻军,一旦望见烽烟,便是接到入京勤王的诏令。
我命人检查宫中水粮兵器,除禁军箭矢有限外,一应水粮充足,坚守半月都不在话下。
各宫室殿阁都被封禁,宫人侍从未得传召一律不得擅自出入,以防起乱。
一应部署周全,我登上城楼,眺望东郊方向,良久仍未见有烟尘自东面升起。
魏邯在我身后冷冷一笑,“看起来,宋怀恩没这么容易得手。”
我颔首微笑,不错,如若他顺利接手了东郊驻军,带领军队赶回城中,此刻东边天际理应看到万骑扬尘的沙雾。眼下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不见驻军开拔的迹象,想来是驻军统领已经看到了我的烟讯,知虎符有疑,不肯听命。
“魏统领,今日有你及诸位将士舍命相随,王儇感激之至。”我侧首,平静地笑看魏邯。
面罩下的魏邯不辨喜忧,一双眼里仍是冷冰冰没有表情。
我转身,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他低低开口,“王妃的勇气一如当年。”
我一震,直直看向他的眼,这双眼,这个人,莫非……
他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不错,正是属下。”
隔了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忘记,当年被贺兰箴挟持,从晖州至宁朔的一路上,那个奉了萧綦密令,乔装随行,暗中保护我的粗豪大汉。我不可思议地瞪着魏邯,竭力想从他身形相貌上,寻找当年的痕迹。
“临梁关一战,属下大意中伏,身受重伤,本该按军法处死,王爷却留了我一条性命。”他缓缓伸手摘去了脸上白铁面罩,依稀熟悉的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横贯至颈,两鬓更已有了点点斑白。
“至此之后,属下更名魏邯,再未以真面目示人。”他淡然一笑,重又将面罩戴回脸上。
望着眼前这神秘的铁面将军,我竟心潮翻涌,一时不能言语。
危难之际,重逢故人,往日种种似又回到眼前,陡然生出的狂喜和欣慰实在无法诉诸言辞。
“王爷待属下有再生之德,重塑之恩,纵是粉身碎骨也不足报效万一。”他说完这句,一双冷眸重又回复冰冷神情,“属下旦有一息尚存,断不容叛贼踏入宫城一步。”
我望着他,眼中渐渐发热,向他深深俯身。
“王妃!”他慌忙阻拦。
我依然坚持向他行了大礼,抬头望向这张铁面覆盖下的脸,“魏统领,多谢!”
这样一份忠肝义胆,这样一个铁铮铮的汉子,顿时令我勇气倍增。
至少,我知道,还有一个人,经历这许多动荡起伏,仍然守护在我们身边,仍然没有改变。
仅此一点,已经何其珍贵。
玉岫,是否也一样未变,我却不知道。
她是伴随我一路走来的人,我亦眼看着她从懵懂少女,而至一品诰命夫人。
凤池宫里,她已经醒来,被带到我面前。宫人已经侍侯她梳洗整齐,宝蓝宫装,丰髻低挽,形容却是越发憔悴,平日满月似的莹润脸庞蜡黄无光,左颊红肿未褪,淤青犹在。她神情恍惚地走到我面前,屈膝便跪,未开口,眼眶先已红了。
我挥手让左右都退出去,只留我与她二人单独相对。
“你起来,不必跪我。”我端坐在椅上,抿紧了唇,隐忍心中凄楚,腰间阵阵酸麻,几乎让我动弹不得。
玉岫恍若未闻,仍是低头跪着。
“也罢,既然要跪,也该是我跪你。”我点头,咬牙撑了扶手,膝盖一屈,重重跌跪在地。
“王妃!”玉岫惊呆,扑上来搀扶我,我却已疼得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膝盖的疼尚不足道,腰间却似要断裂了一般,双腿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自从生产之后,一直未能静养复原,腰间时常酸麻,每遇阴雨则疼痛难耐,仿佛失去知觉一般。太医一再叮嘱我静养,今日却车驾颠簸,引得旧疾发作。
“玉岫,我对你不起。”我咬唇,望着她关切的面容,刹那间眼眶发热,模糊一片。
“没有,没有,王妃你莫要这样说,玉岫当不起……”她更慌乱,好像又变回昔日那个怯怯的小姑娘,久已历练得干脆利落的口齿,浑然没了作用。她明明知道,此刻儿女的性命被我捏在手中,丈夫也成了我的敌人,却一如既往地关切我,回护我,十年都不曾改变。
然而,我又为她做过些什么--许婚、诰封、还是那个豫章王义妹的名分?这些又有多少是真心为她打算的,多少是出于利益笼络的需要?仅仅如此,便令她感恩戴德一生。扪心自问,我如何当得起她这份感恩。
她又扶又挽想让我站起来,我却半分力气也没有,索性握了她的手,笑道,“别费劲了,陪我坐会儿,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聊天了。”
她呆了呆,不再坚持,依言坐到我身边,仍不忘将椅上锦垫放在我腰后。
玉岫比我年少三岁,如今看起来却似比我年长许多,俨然三旬妇人。
“你胖了不少。”我蜷起膝盖,将头枕在膝上,侧首笑看她,记起她从前瘦弱的样子。
玉岫低头笑,“奴婢都养过两个孩子了,哪里还窈窕得起来。”
这么多年她总是不改口,在我面前依旧一口一个奴婢。她生养了一男一女,次子却是侍妾所生。当日宋怀恩纳妾,我很是恼怒,却因玉岫的沉默而无可奈何。饶是如此,我也不许萧綦送去贺仪,很久一阵子不给宋怀恩好脸色看。萧綦笑骂我偏袒护短,对王夙的姬妾不闻不问,却对别人纳妾深恶痛绝。
记得当时,我回敬萧綦,“别人是别人,哥哥是哥哥,玉岫却不是旁人。这件事上,我就偏不讲理,偏不公道,对王爷你更是没公道可讲。”
这句话事后却被阿越当作笑谈传给了玉岫,令得玉岫又哭又笑。
这样的时候,我竟记起这件事来,不觉唏嘘。
“他这些年待你如何?”我终究忍不住问了,这一句话压在心里许多年,从未当面问过她。
玉岫怔怔半晌,眼眶一红,轻轻点头,泪水却溅落玉砖。
我叹息,伸手抚了抚她面颊的红肿,“到此时,你还是不肯说他的不是?”
玉岫别转头,颤声道,“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你是何时知悉了他的密谋?何时被他囚禁?”我直视她,冷冷问。
玉岫泪流满面,“我劝不了他,他说王爷总算走了,到底该轮到他了……”
我反手抓住玉岫手腕,紧紧迫视他,“我问你,接到折子之前,他可有异常?”
她低下头,只是哭,却不说话。
“你究竟什么时候察觉他有异动?”我猛的直起身,惊得她直往后面缩,仍是哭着摇头。
我攥紧她手腕,“胡光远一案,你可知道些什么?”
玉袖顿时脸色煞白,颓然跪坐在地。
无论我再怎样追问,她咬紧了牙,再不开口。
我已然明白,她是不愿骗我,亦不愿说出宋怀恩的秘密。
猜忍
号角呜咽,鸣金示警之声从殿外传来,响彻宫城。玉岫与我俱是一惊,未及开口,门外传来侍卫通禀,“魏大人求见。”
“看起来,宋怀恩的动作也很快。”我望向玉岫一笑,她本已煞白的脸色却越发惨青。
我扶了靠椅勉强站起,玉岫伸手来搀扶,被我拂袖挡开,两人之间顿时隔开一步之距。
她呆了呆,伸着手,僵立在那里。
“站在哪一边,由你自己选择。”我坐定,敛去温软神色,冷冷逼视她,“若是决定与我为敌,就拿出宋夫人的样子来!”
玉岫咬唇不语,眼泪分明已在眼底打转,终是倔强地昂起了头。
我不再看她,扬声命魏邯入内。
殿门开处,魏邯按剑直入,白铁面具闪动森冷光泽,“禀王妃,宋怀恩执虎符接掌东郊大营约五万兵马,下令封闭京畿十二门,全城戒严,不得出入。”
只五万么,我略略牵动唇角,问魏邯道,“其余九万如何?”
“皆按兵不动,作壁上观。”魏邯声如金铁,“据报行辕大营略有骚乱,振武将军徐义康严令各营坚守,不得擅离职守,渐已平定营中大局。”
好个徐义康,我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今日之乱若能平息,他当居功第一。
我略一沉吟,问道,“宋怀恩的兵马,现在到了何处?”。
魏邯道,“已入内城,正分兵两路,一路直扑宫门,一路屯守城外。”
“往宫城来的一路,可知有多少人马?”我垂眸沉吟。
“暂且不详。”魏邯低头。
我点头道,“再探!告诉庞统领严守宫门,时刻备战!”
魏邯领命而去。
玉岫微微发抖,强自镇定,下唇却已咬出血痕。
我抽出袖中丝帕递过去,并不看她,“你猜,他的胜算有几成?”
玉岫接过丝帕,捂住了唇,似乎下定决心以沉默与我对抗到底。
“如果王爷还活着,他的胜算,你猜又有几成?”我转眸,看着她,淡淡开口。
玉岫身子一晃,瞳孔骤然因震惊而放大。
我静静看她,一言不发。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骇然盯着我,“怎会这样,折子上明明写了,王爷已经,已经……”
“所以才能骗过宋怀恩,令他放松戒备,我才得以先发制人。”我微笑,凝视她双眼,“此所谓将计就计,宋夫人以为如何?”
我要她明白,她的丈夫一早已踏入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没有了胜算。即便他能攻破皇城杀了我,夺下京城,也一样逃不出萧綦的手心,等待他的将是豫章王兵临城下,大开杀戒,血洗叛军。
玉岫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几近崩溃。
殿门外靴声橐橐,魏邯刚退出不到片刻又急促而回,“禀报王妃,密探来报,宋怀恩令人包围豫章王府、江夏王府,未有所获,下令搜捕全城,凡周岁以下婴儿皆被带走。”我咬牙未语,身侧却一声低呼,玉岫紧紧捂住口,双眼含泪,肩头剧烈战抖。
魏邯扫她一眼,继续道,“宋怀恩现正亲率两万兵马赶来,届时重兵围困宫门,恐怕宫外消息再难传递入内。”
“无妨,该来的总归要来。”我扬眉一笑“魏统领,你可准备好了?”
“属下与麾下弟兄,誓与皇城共存亡。”魏邯昂然直视我,那铁面罩下的眼睛灼灼发亮,恍惚回到昔年宁朔城外那个寒冷的夜晚,也是这样一双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出现,带着坚定与勇毅,对我说,“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在宁朔,在晖州,在今日,众多大好男儿,进可开疆拓土,退可尽忠护主,视生死如等闲,这便是追随萧綦麾下的铁血军人。
宫门方向再次传来低沉的号角呜咽,魏邯匆匆离去。
玉岫痴痴望着宫门的方向,脸色青白得可怕,却不再战抖流泪。
死寂的殿内,她低垂了头,不辨神色,开口却是低涩沙哑,“胡光远是他杀的。”
我不意外,亦不恼怒,只觉得深深悲凉。那鲁莽憨直的年轻人不过是一颗棋子,宋怀恩杀他以逼反胡光烈,令他做了第一个祭刀的亡魂。
玉岫抬起头来,直直看我,那眼光竟看得我有些忐忑。
她凄然一笑,“为了盈娘,怀恩早想杀他。”
我一怔,“谁是盈娘?”
她恍若未曾听见我的问话,自顾说下去,“怀恩带盈娘回府之日,胡光远就闹上门来,说是道贺,却差点动了手……这么多年,我还未见他那般暴怒失常。”
我听得迷惑,似乎是为了一个女子,令胡光远与宋怀恩一早结下怨隙?
玉岫望着我,神色古怪,似笑似哀,“盈娘不过是个歌姬,怀恩迷恋她已久,只因从前纳妾被你斥责,才不敢带回府来。那日在绮香楼,胡光远醉酒与他争夺盈娘,怀恩一怒之下便将盈娘带走。当晚胡光远便上门生事,名为道贺,实则讥诮。”
我不耐听这争风吃醋的过节,正欲打断,却听玉岫缓缓说道,“若不是胡光远说出那句不知死活的话,怀恩也不会突然向他动手。”
“什么话?”我惊疑道。
玉岫幽幽望住我,“他讥讽怀恩说,此女越看越觉肖似某人,右相痴心妄想的该不会是那人吧。”
她的声音轻忽,入耳却似雷霆一般。
我眼前惊电般闪过一张似曾相识地面孔,那个绿衣美姬……难怪觉得面善,那眉目分明与我的容貌有着几分相似。
宋怀恩以妹婿的身份,与我素来亲厚,京中皆知他与豫章王是亦臣亦友,与王妃亦忠亦亲。
当年暗藏的情意,应当已随流年淡去,然而胡光远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一句,竟道破这桩隐秘……
我心中突突乱跳,分明颈颊火烫,后背却又冰凉。
玉岫的目光让我有如芒刺在身,不敢与她对视--她分明也已知情,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又隐忍了多久?
我猝然以手掩住了脸,缓缓坐倒椅中,只觉铺天盖地的巨浪从四面涌来。
一浪接一浪的意外,接下来还有多少“意外”等待我去揭开,我一介凡人之躯还能承受多少的“意外”。
玉岫戚然道出了盈娘一事的始末--
那日胡宋两人当场动手,却不知是谁密报了萧綦。正当僵持之际,萧綦盛怒而来,迎面一掌掴得胡光远口鼻流血,宋怀恩上前领罪,萧綦却只看了一眼瑟缩堂下的盈娘,随即令侍卫将她绞杀。
人死了,谁也不必再争,谣言之源也随之抹去。
然而,宋怀恩出乎所有人意料,借着七分酒力,挺身维护盈娘,竟当面忤逆萧綦。
僵持之后,萧綦终于放过盈娘,却罚怀恩在庭中整整跪了一夜,并立下禁令,谁若将当晚之事泄漏出去,死罪不赦。
细想起来,隐约记得有一晚,萧綦至夜深才归,隐有怒容未去,问他却只道是军务烦心,当时我亦不曾深想。
萧綦明知宋怀恩心气奇高,为人自傲,偏偏当众挫他锐气,也是暗中给他的警醒。
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够与萧綦一争长短,无论是他手中江山,还是身边的女人,都不容旁人觊觎。
萧綦有心削夺权臣兵权,已非朝夕之事。彼时正值胡宋党争最剧之时,宋怀恩野心勃勃,处处排斥胡党,极力想将军中大权一手揽过,已经引得萧綦不悦。
而那一次的意气之争,无疑打破了萧綦与他之间本已脆弱的信任,也将他自己逼上了歧路。
之后萧綦亲征,将胡宋二人分别委以重任,胡光烈领前锋大军开赴北疆,宋怀恩手握大权留守京中。
表面看来,萧綦对左右肱股大将的信任,丝毫未因唐竞之叛而动摇,反而加倍倚重。对于宋怀恩,前有当众严责,施以惩戒;后又委以重任,给他无上信任,可谓是恩威并济。彼时,萧綦仍然给了宋怀恩最后一次机会。
可惜宋怀恩终究被野心私欲所诱,铸下大错。
玉岫望着我戚然而笑,眼角泪水滑落。
我默然半晌,方艰难开口,“玉岫,今日一战,无论谁生谁死,我对你并无愧疚……唯独当年,明知一切还将你嫁与他,令我愧疚至今。”
玉岫转过头,泪水簌簌落下,“你无需愧疚,当年是我自己甘愿。”
我隐忍目中酸涩,缓缓开口,“如果时光逆转,倒回当日,明知是这结果,你还愿不愿接受指婚?”
“是,我仍愿意嫁他。”玉岫笑语含悲,却坚定无比。
我笑了笑,从心头到喉间都是浓涩的苦。
同样再给我们一次选择的机会,玉岫仍愿意站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妻;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赐婚,成为豫章王妃。
幽寂的内殿,两个女子静静相对,彼此间横亘着跨不过的恩怨,也牵绊着斩不断的情谊。
这些年,一次次风浪我们都相伴着过来了,终于走到今日,却是这样的境地。
深谋
还只是黄昏时分,天色却已沉沉黯黑。
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霏霏雨丝。晚风捎来微雨潮意,夹杂着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从宫门方向传来,隐约可见火光明灭,缭绕浓烟笼罩在九重宫阙上空。
我侧首,对跪在身后的玉岫淡淡道,“你留在这里,孩子们有嬷嬷照看,我不会为难你一家老幼。”
言罢,我转身步向门口。
“我想再看一看他!”玉岫忽然跪下,“王妃,求你让我去宫门,远远看他一眼!”
我驻足,不忍回头,她已知生离死别就在眼前了。
“好好活着,你还有儿女,还有余生。”我暗一咬牙,狠下心道,“他从未爱过你,又纳妾不专,将你刑囚,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为他伤痛!”
身后沉寂半晌,玉岫忽然大笑,“值得,王妃,你告诉我什么是值得?”
我蹙眉,不想再听,抬足迈向门口。
“王爷难道就不狠心?一个不顾你安危,将你抛下不顾的男人,为他鞠躬尽瘁可又值得?”
这一句凄厉质问,如箭一般洞穿了我心胸。
她跪在地上,却昂起头,目光幽幽,毫不示弱地看着我。
到底是跟在身边将近十年的人,懂得如何找到我的破绽,也知道什么话伤我至深。
我看着她,胸口一寸寸冷下去。
若是从前听到这一句话,或许我真的会被击倒,可惜,我已经不是昔日易碎的阿妩。
“正因为他是萧綦,才会大胆冒险,将我置于这风口浪尖。”我仰面微笑,“也正因我是王儇,他才敢放手将这一局交到我手里。”
“论情分恩义,我们是夫妻,是爱侣。”我一字一句道,“而在这皇图霸业的路上,我们则是并肩作战的知己。太平时,我会在深闺中为他研墨添香;变乱时,我可以站出来为他披荆斩棘。他若只将我当作金屋娇娥,反倒不是识我、知我、信我的那个萧綦,我亦不屑与那样一个凡夫俗子并肩而立!”
话音落地,玉岫呆住,我亦被自己的话惊得怔在当地。
如果不是心中根植已久的念头,又怎会因一时激怒脱口而出。
帝王霸业,帝王霸业……一直以来想要成就帝王霸业的人并不仅仅是萧綦。
不错,我要的夫婿,本就应是天下至强至尊之人。
他将征服天下,征服我,亦被我所征服。
这便是一直深埋在我骨髓血脉中的,难以言表的宏愿。
这一句话,深藏心底,今日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说出来,再不必回避,再不必自欺欺人。
这一局走得再惊再险,我都不曾怀疑过萧綦的用心,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
我与萧綦曾因各自的机心而有过许多误会猜疑,这些年来,历经一次次风波,终于可以放下心结,彼此全心信任。
走到今日,万仞险峰都过来了,若放不下心中负累,又岂能迈得过最后的险关。
所谓棋子,所谓利用,不过是旁人以狭隘之心相猜度。
历经风刀霜剑,沉浮乱世,我们一路踏着血泪枯骨走来,早已是不可拆分的一体。
是心心相应也罢,惺惺相惜也好--他有我,我有他,如此足矣。
他所背负的,是天下,是家国,注定做不成窗下为伊画眉的世俗男子,我亦做不成深闺眷养不问世事的平淡妇人。既然一早选中了彼此,唯有并肩前行,共御风霜。
我转身而去,殿门在身后訇然关闭,将玉岫惊怔含悲的目光一并隔绝在门后。
夜色已沉,雨丝骤急,我拉紧风氅,顾不得让侍卫撑起伞盖,匆匆登上宫门。
城下的叛军已经团团围困了宫城,四面宫门外都是阵列森严的兵马,箭在弦,刀出鞘,矛戟林立,大片松油火把将宫门照得火光通明。
魏邯和庞癸都已闻讯赶了过来,我迎上前去,敛身一笑,“二位辛苦了。”
他两人都镇定如常,城下剑拔弩张,敌众我寡,愈是如此情形之下,愈要以从容安抚人心。
我走近墙下,俯身眺望,身侧一名兵士忙挺身阻拦,“王妃小心!”
这年轻人才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我侧眸对他一笑,“没事,不要怕。”
这浓眉大眼的士兵陡然涨红了脸庞,张了口说不出话来,只重重点头。
魏邯哈哈大笑,上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小子,没真打过仗罢,这阵势算什么?一个女人家都不怕,咱铁铮铮的汉子难道还怕了不成!”
四下里肃然而立的兵士们顿时轰笑起来,紧绷了半日的险氛,因这一笑而舒展,那一张张年轻坚毅的脸上,浮起振奋激昂之色,更有了些许暖意。
我朝魏邯赞许地一笑,点头示意,朝人静处走去。
他二人跟上来,魏邯笑意敛去,庞癸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唇角抿出一丝刀刻般纹路。
我侧首望向不远处火光明灭的叛军阵列,低声问道,“宋怀恩只是围了宫城,毫无异动么?”
“不错,眼下他按兵不动,我倒是喜忧掺半。”魏邯冷冷负手道,“喜的是,他恐怕受制于外力,不敢轻举妄动;忧的是,夜色将深,只怕他将趁夜暗袭。”
我点头,“今夜确是凶险难料,务必小心应对。”
庞癸突然开口,“王妃,不如将宋家老小绑上城头,给他个震慑,也好叫他投鼠忌器。”
我蹙眉侧身不语。
“庞统领言之有理,大敌当前,切莫妇人之仁!”魏邯声若铁石。
绑了宋怀恩年迈老母与三名儿女在城头,确实毒辣,也确有威慑之效。
“真有这必要么?”我并不转头,淡淡笑了一笑,“如你方才所言,外力的牵制,只怕比这法子更有用。”
魏邯一怔,“东郊驻军按兵不动,虽可牵制一时,未必能制得了他多久。”
我转过头,似笑非笑, “你说的外力,仅仅是东郊驻军么?”
“属下愚钝,不知王妃所指何意。”他目中精光闪动,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异。
我直视他双眼,“难怪王爷如此信重你,口风之紧,城府之深,忠心耿耿令王儇佩服之至。”
魏邯沉默低头。
“你有不便说的苦衷,我亦不再追问。” 我转身吩咐庞癸,“庞统领,你带人巡视宫中四处,万勿疏漏一丝一毫。”
“属下遵命。”庞癸从无一句赘言,立刻转身而去。
待庞癸走远,魏邯才微微叹了口气,铁面下的一双深目,锋芒闪动,“王妃恕罪,属下并非疑忌庞统领,只是事关机密,属下奉命只能对王爷一人……”
“我明白,你无需解释。”我微微一笑。
他凝视我,“除了王爷,魏某生平未曾服人,如今不得不承认,王妃令魏某心悦诚服!”
我含笑不语,静静看他。
魏邯终于开口承认,“属下受王爷密令,暗中监控京畿,胡氏一案早已密报王爷知晓,”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叹道,“不错,你当日能向我密报胡光远之死的疑窦,必然也会向王爷密报。如果我没有猜错,胡光远一早落入宋怀恩设下的圈套,犯下贪弊之罪。宋怀恩借机将他除去,再让皇后知悉此事,借皇上对我的误会,施以离间,才有了后来的血衣密诏?”
魏邯默然颔首。
我叹道,“当日昭阳殿宫女能顺利逃出宫禁,也是他暗中相助。你带铁衣卫追至临梁关外,截杀了皇后的人,夺回密诏,却不知宋怀恩暗渡陈仓,早已派出亲信,潜入北疆向胡光烈告密。”
魏邯隐有愧色,“当日我只道宋怀恩暗害胡光远,是为报私仇,打击胡党,未曾想到他如此大胆,敢利用皇后,算计胡帅,竟至危害到王爷的安危!”
我长长叹息,一时无言相对。
无论为权,为名,还是为情,彼时在宋怀恩心中,早已种下了取萧綦而代之的念头,铲除胡光烈只是他扫清障碍的第一步罢了。
我遥望北方天际,淡淡道,“相信此时王爷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也许杀回京畿勤王的前锋,正是胡光烈。”
魏邯重重点头,“但愿如此!”
我抚胸长叹,心头悬念许久的最大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千幸万幸,总算没有错害了忠良,更痛悔当初一味抱持偏见,以至错怪了胡光烈。
偏见,终究是偏见误人,也险些自误。
父亲从前常说我爱憎过于分明,总按自己的喜恶去看人,难免流于武断。当年不以为然,如今回头看来,恍然有汗流浃背之感。
若不是我一向对胡光烈抱有陈见,厌恶他暴躁无礼,贪功好利,又怎会如此轻率地做作判断,仅仅因胡光远之死,因胡瑶一纸密诏就认定了胡光烈会反。
遮蔽了眼睛的,往往不是外人布置的假相,而是自己先入为主的偏见。
当日守军相继战败,萧綦追究防务松弛之责,严斥胡光烈,罚去他半年俸禄,令他闭门思过。
眼见纷乱已起,我担心胡光烈受罚不甘,多生是非,便温言劝萧綦道,“总要给人留三分颜面,你这样罚他,未免过厉了。”
萧綦淡然道,“你也觉得过厉么,那我再变本加厉一些,如何?”
果然他次日便令宋怀恩接掌京中政务,准备北伐,朝野震动。
却听闻胡光烈被禁足府中,日日纵酒,大吵大闹。
胡党眼见失势,纷纷倒向右相,争相献媚于宋怀恩,宋党风头一时无两。
胡宋二人多年纷争不断,固然有旧怨之隙,名位之争,亦有萧綦的微妙安排,令他二人相互牵制,互为制掣,以此平衡全局。我深知萧綦不会一味偏袒,或抑或扬,总有他的道理。果然,十日之后,萧綦颁布亲征诏令,命胡光烈为前锋,统领十万精锐。
我问他,之前一力打压胡党,可是有意挫他戾气?
萧綦却道,“我不过试他一试。”
“试他?”我诧异万分,转念一想,隐有忐忑之感,“你疑他有异?”
萧綦的目光莫测深浅,“有些事,用眼睛看或用心看,全然不同,明面上的东西未必是真。。”
“王妃?”
魏邯这一声将我蓦然唤醒,回过神来,夜风凉透,火光烈烈,哪有萧綦的身影。
霜冷铁甲夜,征人犹未还……一念至此,心中酸楚莫名,我侧过脸,任夜风吹干眼底潮意。
昔日同袍手足,萧綦也并未全心信赖过他们。
唐竞一早已经引起他的戒备,而胡光烈是最早令他消除疑虑的人。他以一再打压相试探,若非相信了胡光烈的忠心,也不会将十万大军相托。
真正让他拿捏不定的人,却是宋怀恩。此人心思细密,藏而不漏,人前人后全无破绽。萧綦不是神人,做不到无所不知,只怕他最初也曾举棋不定,是以不敢将他派上阵前。两军交战之际,稍有不慎,便是祸及家国。那时一切未明,而我生产在即,本已面临极大的艰难……他不愿让我再承担更多焦虑,终究没有将自己的疑虑告诉我。或许那时,他也存了侥幸之心,希望一切太平。
想起他出征之前一再问我会不会怨他,此时我恍然明白,他的歉疚不仅仅是因为抛下我独自承受生育之险。那时他已经权衡过轻重,明知京中可能危机四伏,也只能选择先抗击外寇,而将内乱暂且压下。他留下宋怀恩在京中,也留下魏邯暗中监视他的动静。他北上亲征,与突厥交战在前;而我留守京中,独自面对一切风浪……他相信我,如同我相信他,此时此际,我们才是真正的并肩而战了。
想起种种前情,我与魏邯都沉默了下去。
魏邯叹了口气,“胡光远一念之差,虽是罪有应得,却也可惜了好好一个年轻人。”
我苦笑道,“人非圣贤,胡光烈又何尝没有贪弊之举,王爷也知道他在军中素有敛财的毛病……只是他懂得轻重,不至犯下大错,王爷也装作不知而已。”
魏邯摇头道,“老胡最大的毛病就是贪财,当年讨伐南疆七十二部,他第一个冲进南蛮王宫,竟偷偷藏起了王杖,被宋怀恩告到王爷那里,说他私藏王杖,有窥上不臣之心。王爷一问之下,才知他是贪图那王杖上镶的硕大一块祖母绿,早将宝石撬下,王杖却作废物丢了。”
我沉默片刻,终于忍俊不禁。
胡光烈虽然贪财,也不过是贪图小利,比起昔日朝中豪族权贵的胃口,只是小巫罢了。我早已见惯宗亲们的饕餮之相,动辄侵吞数万两之巨,少于千两根本不屑受之。萧綦主政之后,狠挫朝中贪弊之风,昔日巨贪或贬谪,或徙放,或赐死。然而萧綦并未彻底追查,也未赶尽杀绝,给一些为恶不深的官吏留了条生路。
这正是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把人逼到绝处,也就无人替你效命了。
胡光烈的小贪也在他纵容之中,他曾说,“贪财之人,往往惜命惜福,反倒少了野心。”
比之胡光烈,宋怀恩操行廉肃,自有高洁之相,在世人眼里高下立分。
如今看来,贪财好利的俗人却比野心勃勃的君子可信得多。
争锋
夜风凉彻,已经是下半夜光景了。魏邯笑道,“王爷应该会在发出密诏前赶回,杀宋怀恩个措手不及!照路程算来,不出三日应该就能到了”
我恍惚一笑,“你忘了前几日的暴雨……势必会阻碍行军,三日后未必能到。”
魏邯默然,旋即点头道,“即便三日不到,我们再坚守个几日也应无碍。”
我点头,侧首凝望远处叛军营地,不知道宋怀恩正藏身何处,是否也在凝望宫门。
心里有一丝凉意,夹杂着隐隐的痛。
样的一个人,永远不苟言笑,只在对我笑的时候,会露出孩子般明朗眼神。
我闭上眼,竭力驱散心底绰绰阴影。
“看起来,今夜叛军不会再有动静了,王妃不必挂虑,先回后殿歇息吧。”
魏邯垂眼,神色淡淡,却仍被我瞧见了眼底一掠而过的不忍。
“也好,”我点头笑了笑,转身而去。
一路走过,执戟守卫的将士纷纷低头,恭谨肃然--在他们的眼里,我大概是个可怕的女人,或许又暗暗将我当作个可怜的女人。
昔日右相温宗慎弹劾萧綦,洋洋洒洒千余言,历数萧綦罪状,被姑姑嗤为荒唐。其中却有一句,令我过目难忘--“其人善诡断,性猜忍,厉行酷严,豺枭之心,昭昭若揭。”
在世人眼里,我嫁了一个这样可怕的男人。
也正是这个男人,一直庇护着我,和我并肩而战,打下如此江山。
我深信我的澈儿绝不会成为第二个子澹,我的潇潇也不必再承担我所承担过的艰辛--因为,他们的父亲是萧綦。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为我们撑起一方没有风雨的天地。
回到后殿,阖眼小睡了片刻,帘外夜色深浓,已近四更。
快要天亮之前,是夜里最冷,也最暗的时刻。裹着锦被,仍觉得丝丝凉意逼人,熬了这大半夜,倦意终于袭来。
梦中轰然一声巨响,仿佛震得地动屋摇。
我惊醒过来,猛的翻身坐起,帘外已是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
叛军攻城了!
我披上外袍,立即奔出门外,火光已映红了半天。
“王妃小心!”随身侍卫赶上来。
“何时开始攻城的?”我的话音刚落,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脚下地面随之震颤。
我驻足,按住急跳的胸口,火光映红的夜空仿佛即将燃烧,沉沉向我压来。
“就在片刻前,叛军开始强攻宫门。”那侍卫站在我身后,声音坚定镇静。
城头火光烈烈,杀声震天,箭石破空之间急如骤雨。
我一路急奔,登上闸楼已汗透重衣,一眼望去,悬紧的心头为之一定。
叛军趁禁军换防之际,闪电般掩杀至防御最弱的承恩门,以四人围抱的巨木撞击宫门。
承恩门多年前元宵遇火,钦天监认为此门方位与离位相冲,故而拆除重建。
重建后的承恩门雕琢精巧,金壁辉煌,却忽略了防御之需,竟未设瓮道,闸楼也形同虚设。
宋怀恩曾主持宫中修缮,对这一薄弱之处了若指掌。没有了瓮道阻隔,闸楼又难以屯守,一旦撞开了宫门,便可直杀入宫禁西侧。
所幸庞癸已事先将最精锐的铁弩营八百余人尽数部署在此门。劲弩齐发,疾矢如雨,倾泻而下,将宫门罩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中。叛军虽勇悍,也挡不住这密集的劲弩,仓皇退出百步之外。然而箭雨稍缓,叛军即又抢攻,以巨盾开道,源源不断涌上。
攻城巨木在厚盾掩护下,一次次蓄足攻势,猛烈撞击宫门。
庞癸与魏邯身先士众,挺立城头,指挥铁弩营反击。
强攻之下,铁弩营五列纵队轮番射击撤换,完全没有喘息之机。叛军弓弩手也向城头仰射,不时有士兵被箭矢射中倒下,后面随即有人顶上。
激烈的交战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
铁弩营居高临下渐渐占据了优势,以巨木强攻的叛军士兵纷纷中箭,后继乏力,多数未至城门就已被射杀,叛军强攻势头随之缓竭。
最后一轮疯狂的强攻终于在拂晓时停歇。
叛军第一轮夜袭强攻暂告失败。
“还有两天!”魏邯红着眼睛,剑不还鞘,大步走来,对兵士们大声喝道,“叛军士气已挫,再坚持两天,豫章王的大军就要到了!”
换防之后,庞癸与我一起检点士兵,所幸死伤甚少。
死者与重伤者被抬下,轻伤者就地包扎,换岗休息的士兵就地卧倒,困极而眠。
一旦迎战的号角吹向,他们又将勇敢的站起来,拚死抵御叛军的进攻!
看着他们染血的战甲,酣睡中倦极的脸庞,我只能暗暗握紧双拳。
这些年轻的士兵,甚至宫门外被射杀的叛军将士,本当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们的热血应当洒在边塞黄沙,而不是白白葬送在天子脚下。
我走过一队队休整的士兵面前,时时停下脚步,俯身察看他们的伤势。
那翻卷的伤口,猩红的血污,真正的死亡与伤痛就在眼前。
这样的杀伐,还要持续多久?
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这一刻,我强烈的思念萧綦,渴盼他立即出现在我眼前,终结这残忍的一切!
晨光朗朗,一夜雨后,天地如洗。
叛军阵列鲜明,如黑铁色的潮水,在晨光下隐隐有刀兵冷光闪动,经过一夜激战,仍分毫不显乱像。此刻双方都趁着短暂的晨间休整蓄势,准备再战。
不知这片刻的宁静能够维持多久。
魏邯执意命侍卫送我回凤池宫休息。
昨夜一场激战,宫中虽宣布宵禁,封闭各殿,严禁外出,却仍隐瞒不了战况的激烈。
沿路所见宫人都面色惶惶,仿若大祸临头。自当年诸王之乱后,再未有过公然强攻宫城的大逆之事。饶是如此,各处宫人仍能进退有序,并无乱象。内廷总管王福是追随王氏多年的心腹老宫人,平常看似庸碌,危乱时方显出强硬手段,稳稳镇住宫禁。
王福赶来凤池宫见我,穿戴得一丝不苟,神色镇定如常。
“昨日虽事出非常,宫中仍能井然守序,各司其职,你做得很好。”我略带笑意,站起身来淡淡问道,“可有惊扰两宫圣驾?”
王福垂首道,“皇上近日一直潜心著书,不问世事。”
我默然片刻,“果真不问?”
“是。”王福顿了一顿,带了丝笑,低声道,“昭阳殿中一切如常,只是娘娘受了惊吓,病情不稳,现已进了药,应无大恙。”
我静静垂眸,却不知心中是悲是喜,是幸是憾。
胡瑶遭失子之痛,覆族之灾,几乎一病不起,虽经太医全力施治,保住性命无恙,却心智全失,终日恍惚,只认得子澹和身边侍女,对其他人再无意识,见了我也似浑然不识。
小皇子死后,我再无勇气见子澹,他亦从此沉寂,终日闭居寝宫,埋首著书,再不过问身边事,除偶尔问及胡瑶的病情,绝口不再提及旁人。
他自少年时起,一直有个宏愿,想将本朝开国以来诸多名家诗赋佳作汇编成集,以期流传后世,令文华不坠,风流永铭。这是子澹毕生最大的梦想,他曾说,千秋皇统终有尽时,唯有文章传世不灭,平生若能了此心愿,虽死无憾。
他此时废寝忘食于著书,想必是万念俱灰,只待完成心愿,即可从容赴死。
我黯然一笑,随手端起茶盏尝了一口,对侍立在侧的宫女皱眉道,“茶凉了。”
宫女忙奉了茶盏退出去。
我侧身负手,淡淡道,“崇明殿西阁荒废已久,择个吉日,重新修缮吧。”
王福一震,敛了笑容,深深低下头去,“王妃有命,老奴当效死遵从。”
“很好。”我凝视他片刻,微微一笑,“你且放手去办,一切有我。”
“老奴愚昧,不知吉日择定何时为宜。”王福低细的嗓音略有一丝紧张。
我咬唇,“就在这两日。”
“遵命。”王福再不多言,朝我重重叩拜,起身退出殿外。
待他去得远了,我扶了靠椅缓缓坐下,再隐忍不住心口的痛,丝丝缕缕泅散,郁钝却蚀骨。
--崇明西阁的秘密,我以为这一生都不必用到,却不料今日终究有了用处。
略用了些早膳,阖眼倚躺在锦榻上,似睡非睡间屡被惊醒。
眼前影影绰绰,一时是子澹含怨的眼神,一时是萧綦盛怒的面容。
再次将我惊醒的,不是永定门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而是殿门落锁的声音。
“怎么回事?”我匆匆起身,惊问身旁宫女,一众宫女也惶然不知所以。
却听得御前侍卫隔了殿门禀道,“属下奉命保护王妃安全,请王妃暂避殿内,万勿外出。”
“王妃救命--”一声凄厉惨呼突然自殿外传来,竟是玉岫的声音,未待我回应,那声音已戛然中断。
“玉岫!你在哪里?”我扑到门上,从雕花空隙间望去,只看到回廊尽头两名侍卫的背影,隐约有一片宝蓝色夹在之间,已被带得远去了。
我呆立片刻,猛然回过神来,用尽了全力疯狂拍打殿门,“魏邯!你大胆--”
门外侍卫任我如何发怒,始终无动于衷。身侧宫女慌忙拉住我,连连求恳息怒。
我浑身战抖,好一阵才说得出话来,“他要,他要杀了玉岫和孩子……”
叛军再度攻打永定门,此时魏邯只怕已杀红了眼,竟趁我休息之际,押了玉岫母子绑赴城头,知我必定阻拦,索性锁了殿门。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痛恨自己,为何狠心缉拿宋家老小,连累他们至此--当日为了断绝皇嗣之争,小皇子不得不死,我虽狠心,却不后悔;然而这宋家老小却是真正无辜,即便宋怀恩反叛,也不能将他全家老小株连。缉拿他们入宫只想让宋怀恩投鼠忌器,却从未想过真的害死他们。玉岫已因我误了终生,若再连累她与儿女送命……
我不敢再想下去,霍然拔出袖中短剑,不顾一切往殿门砍去。
木屑飞溅,红木精雕的殿门在这削铁如泥的短剑下,虽碎屑四溅,刀痕纵横,仍无法轻易毁坏。侍卫与宫女被我的举动惊吓,或尖叫或叩头,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一番急砍之后,我已力气颓弱,倚在门上剧烈喘息,却已奈何不得。
我一咬牙,怒道,“再不开门,我就将你们统统凌迟处死!”
宫人侍卫深知我的手段,也知我言出必行,无不惊骇失色,纷纷跪地求饶。
“不想死就给我开门!”我冷冷道。
众侍卫再不敢迟疑,立时开门。
我拔足便往永定门奔去,只恨脚下路长,人命已是危在顷刻,但求不上天要令我铸成大错。
永定门上,幼儿哭叫声远远传来。
我不顾一切奔上城头,两侧将士见我散发仗剑的模样,尽皆惊骇不敢阻拦。
玉岫被两名兵士按在城头,旁边是宋怀恩的老母亲和两个儿子,连最年幼的两岁女儿也被一名士兵举在手里,正舞着小手大哭不止。
“给我住手!”我用尽全力喝出这一声,再也不支,屈膝跌倒在地。
玉岫已听见我的声音,猛地挣扎哭叫,“王妃救命!救救孩子,不要伤害他们--”
胸中气息纷乱,我一时说不出话,只冷冷瞪住魏邯。
他猛一跺脚,“王妃!跟那狼子野心之人还讲什么仁义,你不杀他妻儿,他却要杀你女儿!你且看看下面!”
耳边轰的一声,我扑至城头,赫然见叛军阵前,宋怀恩横枪立马,马下跪着个五花大绑的素衣少女,散发覆肩,竟是沁之!
眼前一黑,我几乎立足不稳。
徐姑姑带走了澈儿和潇潇,阿越随后带了沁之,赶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儿女,一起送往慈安寺。
如今沁之落在他手里,难道阿越和徐姑姑也……我心中狂跳,竭力稳住心神,令自己镇定下来。
若澈儿他们也落入宋怀恩手中,此刻绑在阵前的便不只沁之一人,想必中途另有变故,以致她一人被擒。思及此,心中略感安定,一眼望见沁之五花大绑的模样,却又心痛愤怒不已。这孩子在身边的时候,虽也多加怜爱,却总隔了一层亲疏。然而此时见她狼狈受辱,我竟也有切肤之痛,仿佛真与她血脉相连。
城下,宋怀恩缓缓抬起头来。
正午阳光照在他银盔上,看不清面容神情,却有隐隐杀气迫人。
“贞义郡主,你的母妃就在前面,还不请她打开宫门,放你进去?”宋怀恩冷冷扬声,一字一句传来,入耳阴冷而清晰。
跪在地下的沁之,突然昂起头来,大声喊道,“我不是贞义郡主,我是王府的丫头,你休要骗人!”
叛军阵前哗然,连我身后诸将士亦感意外。
我狠狠咬唇,忍住眼眶中几欲滚落的泪水。
沁之,沁之,你这傻孩子!
宋怀恩沉默片刻,蓦的纵声大笑,“好,好个贞义郡主,果然有令慈之风!”
沁之昂头怒骂,“你胡说,我娘不是王妃,我娘早就死了!”
她仍嫌童稚的声音听去隐隐模糊,入耳却字字剜心。
魏邯哈哈大笑,“区区一个假郡主,哪里比得你一家五口性命贵重。”
宋怀恩的声音冷冷传来,“生死有命,贱内与犬子若注定薄命,便有劳王妃送她们一程,宋某感激不尽。”
魏邯大骂,“老子就将你女儿摔下城来,看你这狗贼的心是不是肉做的!”
玉岫尖叫,“不要!怀恩,你退兵吧,求你退兵……”
她话音未落,宋怀恩反手张弓,一箭破空而来,夺的擦过玉岫耳侧,直没入墙。
玉岫的后半句话就此断了,不语不动,怔怔张口望着城下,仿佛痴了。
“呸!”魏邯啐道,“好毒的心肠!”
我闭了闭眼,决然道,“众将听清楚了,城下并非贞义郡主!”
魏邯一愕然,随即冷冷颔首,“属下明白!弓弩手--”
随他一声令下,两列弓弩手立时搭箭瞄准城下,将宋怀恩与沁之笼罩在弓弩射杀范围之中。
叛军阵脚大乱,盾甲齐涌上前,欲掩蔽二人。
宋怀恩却悍然不退,将长枪一横,三棱枪尖直抵沁之后心,“牟氏为国尽忠,以孤女相托豫章王,就落得今日下场么?”
“拿弓来。”我冷冷开口。
已经多年没有挽过弓箭,当年叔父手把手教给我的箭术早已生疏。
我咬牙,搭箭开弓,对准了城下--以我这点微末膂力,自然杀不了人,然而我只需杀人的姿态,已经足够。
见我亲自引弓搭箭,宫门内外无不哗然。
我深吸口气,凝望城下宋怀恩,沉声喝道,“莫说一个假郡主,就算真郡主在此,以她一命换你一命,也是值得!”
宋怀恩直直望着我,刹那间,连空气也仿佛凝结。
我的箭尖与他遥遥连成一线,穿越十年岁月,连起过往点滴恩义。
长恨
宋怀恩凝然不动如山,手中直抵沁之后心的三棱枪尖,却一点点沉下去。
“退后!”他厉喝一声,长枪抡空收回,遥指身后,座下战马倒退两步。身后两队重盾护卫立刻奔上前来,举盾相护。
就在那一瞬,跪在地上的沁之一跃而起,挣脱反缚双手的绳索,如一头敏捷的幼兽直奔向宫门。
“杀了她!”宋怀恩暴喝,反手取弓搭箭。
我五指陡张,白羽狼毫箭破空而出。
身后铁弩齐发,箭如疾雨,破空呼啸,射落叛军巨盾,发出夺魄之声。
一时间,叛军阵前大乱,被逼压在箭雨之下,纷纷举盾抵挡,无暇反击。
沁之已奔出两丈,陡然被缠绕身上的绳索绊倒,漫天箭矢就落在她身后不到两丈处。
“沁之,快跑--”我扑上城头,嘶声喊道。
身后又一轮箭雨急射而出,阻住欲追击的叛军。
沁之奋力挣跳起来,甩脱绳索,奔向宫门。
宫门缓缓开启一线,四名铁衣卫驰马冲出,在漫天箭雨的掩蔽下,直冲阵前。庞癸一马当先,俯身掠起沁之,勒缰控马,原地人立而起。战马扬蹄怒嘶,掉头回奔宫门,余下三骑随后相护,绝尘驰还。叛军阵前冲出十余骑重盾甲士,冒死冲过箭雨,追杀而来。
四骑如电驰入,宫门轰然合拢,落下重锁。
身后欢声雷动,士气振奋如狂。
我撑住城垛,这才惊觉两腿发软,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
“娘--”未待我稳住心神,一声童稚尖叫传来,惊得我霍然回头。
玉岫不知何时趁乱挣脱,跃上城垛,临空摇摇而立。
变起顷刻,只听孩子尖声哭叫,我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旁边侍卫冲了上去。
我眼睁睁看着侍卫的手只差一线就抓到她衣角。
她仰头一笑,灿若夏花,宝蓝宫装广袖飘举,没有半分犹豫,就在我眼前化作一抹灿烂流光,飞堕城下。
“玉岫--”撕心裂肺的狂吼从城下传来,宋怀恩的声音惨然不似人声。
你听到了么,玉岫?
你可听到他这一声悲呼。
眼前似仍有那宝蓝流光闪动,我踉跄一步,恍惚伸手去挽,却陡然陷入黑暗。
流光,流光……穿过我的手,怎么挽都挽不住。
玉岫含笑回头,眉目如画,渐渐隐入雾霭中,眼看去得远了。
不行,我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不许你就这样走了。
玉岫,傻丫头,你怎么会不明白--他是百步穿杨的将军,若要杀你,岂会一箭擦鬓而过,那一箭只是不想让你示弱。
你终究是他的妻,他亦是你结发的良人,虽无两心相悦,却也举案齐眉,为何你不肯信他?
就为了那一箭,就让你绝了生念,心死成灰,你就这样抛下了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女痛不欲生。
玉岫,你好糊涂。
我恨恨一叠声唤她的名字,却一口气息哽在喉间,剧烈呛咳起来。
“王妃,王妃醒了!”
眼前人影浮动,垂帘绣幔,已是身在寝殿。
分明已清醒过来,仿佛仍见到那抹宝蓝流光萦绕。
心中怔忡恍惚,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玉岫不在了,连她也不在了。
她就这样一走,逼我接过这无法拒绝的责任,让我永远负疚,永远愧悔,永远善待你的儿女。
我掩面惨笑,蓦然一双细柔小手覆上我双手,掌心有少少的温暖,“母妃,你别哭。”
我一震,怔怔看着眼前素衣散发的少女,她刚刚叫我母妃,沁之终于肯叫我母妃。
沁之伏在床边,小脸犹带几分苍白,正忧切地望着我,身后围满宫女医侍。
我望着眼前小小少女,伸手抚上她清瘦面颊。
她笑了起来,眼泪却大颗大颗滚落。
“有没有伤到你?”我忙托起她小脸,拭去她满脸泪水。
沁之摇头,一下张臂抱住了我,放声悲泣。
那日徐姑姑与阿越带了她们赶往慈安寺,广慈师太立即开启后山地宫,让她们藏匿进去。
那是供奉当年宣德太后法身之处,也是皇室最大秘辛之地。世人皆知宣德太后寿终宫中,葬入惠陵,却不知当年太祖弑舅夺位,将母亲一家全部处死。宣德太后从此出家为尼,避居寺中,至死仍留下遗愿,无颜葬入皇家陵寝。太祖遵从宣德太后遗愿,却不忍焚化,终留下太后法身,秘密修造慈安寺地宫以葬之。
未料徐姑姑与阿越半途受阻,待赶到山下,追兵已至。
她们一行人仓猝藏身农舍,追兵便在咫尺之外。
沁之趁徐姑姑不备,骤然奔出后院,将追兵远远引开,令徐姑姑她们得以脱身。
我倒抽一口凉气,凝视她,“沁之,你不怕么?”
“徐姑姑年老,阿越姑姑要照顾弟妹。”沁之咬唇,眸子闪亮地看着我,“我有武艺!我爹教过我防身的本事……”
她眸子一黯,低下头去,似想起了战死边关的爹娘。
这个孩子,若能生在平常人家,安然成长,该是何其幸福。
我定定看她半晌,默然将她揽紧。
“我跑得很快对不对?”她忽然抬头,殷殷望着我,“我会解绳子,他们绑的那个结一点难不倒我,爹爹从前教过我怎样绑猎物!”
她的眼神,又是骄傲又是凄楚。
“沁之很勇敢,和你的爹娘一样勇敢。”我微笑,凝望她双眼,“他们在天上看着你,看到你今天的勇敢,必定骄傲无比。”
沁之笑着,重重点头,将脸埋在我胸前,瘦削的肩头微微发抖。
我默默抚过她头发,暗暗在心中立誓,从今而后,我再不会让这个孩子受半分委屈,但凡她想要的一切,我必竭尽所能给她!
我将玉岫的三个儿女交给可靠的老嬷嬷照看。
次子与幼女尚在懵懂幼龄,不明白母亲去了哪里,只是哭闹不休。
五岁的长子宋俊文却已经隐约懂事,看到我,如幼兽一般直冲过来,被左右慌忙拉住。
面对孩子充满仇恨的眼睛,我说不出话,任何言辞在此刻都变得无力。
这是我第一次不敢直视一个人的眼睛,在这样的目光下,心底渐渐凉透。
“好好照看这几个孩子,没有我的令谕,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他们。”
俊文还在拼命挣扎,两个嬷嬷几乎拉他不住。
我倦极转身,或许,我的确不该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身后嬷嬷一声痛呼,我愕然转身,见嬷嬷手腕鲜血淋漓,俊文已冲到我跟前,猛地扑向我。
“你害死了我娘!”俊文扑到我身上,五岁男孩子的力气尚小,却似疯了一般朝我踢打。
侍卫赶来将他拎开,他仍踢打叫骂不已。
我被嬷嬷们扶起,冷汗如雨,胸口阵阵抽痛,几乎让我无法站立。
一旁的幼女被惊吓到,放声大哭,连带那四岁的男孩子也哭闹起来。
“不错,我就是个大恶人。”我冷冷看他,“宋俊文,你若再吵闹,我就杀了你弟弟;你若不肯吃饭,我就杀了你妹妹!”
俊文顿时呆了,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却不再踢打。
我苦笑,转头再不看他,径直离去。
远处昭阳殿里,灯火摇曳,隐隐有宫人身影往来。
自我记事以来,这昭阳殿还未曾冷清若此。
姑姑说,昭阳殿是世间最高贵美丽的囚笼。
宫女小心翼翼搀扶了我,“王妃可要回宫歇息?”
我仰头看了看夜空中璀璨闪烁的河汉,一连数日都是如此晴空。
算来,以萧綦行军的迅疾,又无雨水阻断,应当很快就能赶到了。
我再无迟疑,淡淡道,“去昭阳殿。”
胡瑶已经瘦得形销骨立,木然坐在妆台前,披散了青丝,任由宫婢为她梳散头发,准备就寝。
见了我,左右宫婢忙躬身行礼,无声退了出去。
胡瑶回头,木然看我一眼,痴痴笑了笑,神色漠然,兀自转身呆望镜中。
我走到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她。
她不施脂粉的脸,在灯下越发青白,眼眶凹下,双目黯淡如一潭死水。
旷寂幽暗的昭阳殿里,只有我与她,隔了一面巨大的铜镜,冷冷相对。
我伸手撩起她一缕发丝,穿过指间,如丝凉滑。她木然看着我无动于衷,正如宫人所言--皇后已经失了心智,终日缄默不言,除了皇上,再不认得旁人。
我扬起手,袖底短剑直抵上她修长脖颈,青锋如水,映得她眉发皆碧。
镜子里,她寂如死水的瞳孔猛的收缩。
“还知道怕死,可见不是真正痴了。”我抿起唇角,似笑非笑。
胡瑶的神色变了,眸子一点点亮起来,冷如寒芒。
旁人相信她会心智全失,我却不信。胡瑶和我是同一种人,纵然赴死也要睁着眼睛。
我不相信她会用这么怯懦的方式来逃避,所谓心智全失,不过是她求生自保的法子。
她与子澹不同,她怕死,她还想活下去,或许还想向我复仇。
“胡光烈安然无恙,正随王爷率军回京。” 我手中剑锋逼近两寸,贴上她肌肤,“胡氏忠心护主,前罪可免,往后富贵荣华无虑。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胡瑶定定看我,忽仰头大笑,“替我恭贺王爷,恭贺他大业终成,江山一统……你们成就你们的帝业,我与皇上自去黄泉做一对清净夫妻!自此恩怨两清,永不相见!”
好一个恩怨两清,永不相见。
知我者胡瑶,若非世事弄人,你我原该是知己。
我还剑入鞘,淡淡一笑,“黄泉路远,用不着去那里,你们也可做对清净夫妻。”
胡瑶霍然睁眼看我。
“忘了你们的身份、姓氏、亲族、过往,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胡瑶与子澹,只有民间一对平常夫妇。”我凝视她,一字一句缓缓道,“诸般恩怨,尽归前尘,山长水远,无爱无憎。”
胡瑶站起来,身子微微发抖,“你不怕我会复仇,不怕留下后患,坏你们千秋大业?”
我微笑,“今日我能放你,他日自然也能杀你。”
她不语,目光如锥,仿佛想将我看个透彻。
我亦沉静看她,看着这个被我夺去儿子的女人,这个将要带走子澹,与他共赴余生的女人。
“就算你放过我们,我也终生不会原谅你。”她倔强的仰起脸。
“我无需任何人原谅。”我笑了,面对这样一个通透的女子,反而可以坦然说出实话,“放你走,不过因为你是子澹的妻子。后半生江湖多艰,只有你能陪伴守护在他身边,也算替我了却平生大憾。”
“你为了他,宁愿背叛王爷?”胡瑶目光变幻,复杂莫明,“王爷岂会容你放走我们?”
我蹙眉,不愿与她多做解释,只淡淡道,“王氏经营多年的根基,总还有些用处,就算王爷也未必能掌控一切。今晚之后,将会乾坤翻覆,帝后自有帝后的命运。你只需记住,从此你再也不是胡瑶,他亦不是子澹。”
我冷冷看她,“若是你们忘不掉……除去一对民夫民妇,也不会很难。”
胡瑶瞳仁收缩,薄唇紧抿,“你既能瞒天过海放过我们,为什么,当日不能放过一个孩子?”
我微微笑了笑,只觉无限疲惫,“当日若留下小皇子,早早泄露这番布置,还能有今日的生机?我费尽心机,逼着子澹活下来,无非就是为了今日。为这一天,我已等了许久--我答应过他,总有一天还他自由,让他逃离这冰冷的宫闱,隐姓埋名,远遁江湖。”
我亦曾渴盼有这么一天,与所爱之人携手归隐,结庐南山,朝夕相守。再没有血腥,没有权谋,没有皇图霸业,只有我与他执手偕老。
这个心愿,藏在我心底不为人知的地方,已经永远没有机会实现。
胡瑶神情震动,定定看我,目光复杂变幻,终究只是一声长叹,“从前你为王爷背弃他,如今又为他背叛王爷……世间竟有你这样无情的女人!”
“王儇从未背叛任何人。”我缓缓抬起手,按住胸口,“我只忠诚于自己的心。”
胡瑶一震,抬眸直直看我。
我此生已经占尽诸般荣宠,生在如此门庭,嫁了如此夫婿,育有如此佳儿,更将成就开国皇后传世之名……上天待我何厚,若说还有什么抱憾,那不过是深藏心底的一点隐秘向往,向往宫墙之外,白云之下,江湖之远,一个梦幻空花般,不可触及的梦。
这也是姑姑,是历代后座上那些孤傲高贵的女子,为之抱憾终生的心愿。
昔年太祖弑君夺位,诛杀前朝皇室,晚年诸位皇子却为承嗣争斗,引发血流宫闱,惨祸连连。太祖深为惶恐,担心报应循环,将来子孙重蹈前朝灭顶之灾。奉圣四年,太祖皇帝下令重修西宫,建造三宫九殿十二楼阁,金瓦飞檐,殿阁绵延,潢潢富丽。然而,在这重重宫阙掩蔽之下,却是太祖皇帝苦心为后世子孙留下的一条生路,在崇明殿西阁修造秘道,直通宫外一处隐秘安全之所,可避水火刀兵,在万不得已之时,保全性命。
这个秘密只在历代帝王口中传延下来,世世代代,由效忠皇室的内廷秘史尽忠守护。
传至顺惠帝时,这个秘密却落入了明康太后王氏手中。
明康太后是我的家族中迄今最杰出的女性先辈,一力辅助两位皇帝,平定诸王之乱,巩固王氏世族首领的权威,将整个家族推上顶峰。从她那一代起,崇明西阁的秘密就成了王氏历代相传的秘辛。父亲直至离去之前,才将这个秘密传给我。当时我曾不以为然,对太祖皇帝精心修造这样一条逃离的秘道颇觉不屑。
直至子澹登基,变乱频生,看他苦苦挣扎于这般困境,我终于渐渐明白了太祖皇帝的苦心,也懂得了他晚年的孤寂心境。这条秘道,连通的不仅仅是一线生机,更是身在权力之巅的帝王,对自由的向往。
路的尽头,便是自由和重生。
皇图
玉岫的死,没有让宋怀恩停下疯狂的脚步。我不知道,在玉岫跃下的那一瞬,他那声撕心悲呼是不是发自深心的痛悔。
七年结发之情,换来的,哪怕只是一刹间的惊痛,也算给玉岫仅有的告慰。
站在曾拘禁她的宫室门口,我的眼泪已经干涸,孩子们也已累得睡着,宋怀恩却发动了又一轮更惨烈的进攻。
玉岫,此夜此时,谁在为你一哭?
我捂住了口,不让自己哽咽出声,远处城头已杀声隆隆,火光冲天。
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九重宫阙,被火光投映下庞大的影子,在厮杀声中飘摇欲坠。
远处宫廊下有个淡淡人影一晃,旋即止步,隐入阴影中。
“王福。”我直起身来唤住他,这个时候敢擅自闯入此处的人,只能是这位忠心耿耿的老总管了。
王福转出廊柱,低头疾步趋前,“老奴惊扰王妃了。”
我行至廊下,清冷月光斜映了半身,“都预备好了?”
“一应就绪,十八名死士,随时听候调遣。”王福身形臃肿,这一刻却毫无素日迟缓之态,行止之间隐隐有锋芒逼人。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年老臃肿的内监,会是深藏不露的御前第一高手。
我淡淡道,“你在宫里这么些年,如今年事已高,也该回乡看看了。”
“老奴不走。”王福一震,低头道,“老奴二十年前就已经没有家了,往后王妃还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请王妃开恩,容老奴留下。”
“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在青州家乡还有一个女儿吧。”我凝视他,微微一笑,“她很好,已经嫁人生子。家父给她安排的是一户殷实人家,公婆贤厚,夫妇情笃。只是,她不知你尚在人间。”
王福宽阔双肩微微颤抖,低头不辨神色。
我轻叹道,“你为王氏效忠多年,我也无以为报。这一次,你随了他们离去,就不必再回来了,好好在家乡安享天伦。万寿宫秘藏的珍宝,你全部带走,除安顿二位主子之外,余下全都分给诸人……即使死去的,也分给他们的家人。”
王福猛然跪下,白发苍苍的头颅重重叩在地上,“王妃大恩,老奴虽死难报。”
我侧身,眼眶微微发热。
乾元殿里烛影深深,素帏低垂,子澹仍执意挂着满宫的素白,为夭逝的小皇子致哀。
我立在垂幔后,静静看他。他身边书稿卷轴散堆了一地,犹自奋笔疾书,苍白的额头隐有薄汗。这温玉一般的人,即便两鬓已微见霜色,仍不显老态。
若是青衫泛舟,翩然世外,想必应是神仙般的风华。
风入雕窗,吹起他案上一纸书稿,飘落在地。我步出垂幔,俯身拾起那一页,上面墨痕尚未干透。
他漠然抬眸,只看了我一眼,复又继续埋首书写。
“子澹。”我轻声唤他的名字。
他笔下一顿,仍不抬眸,只淡淡道,“王妃何事?”
我默然,定定看他半晌,一字一句缓缓道,“子澹,我要你即刻拟诏,逊位别宫。”
子澹手腕一颤,笔下泅散开一团浓墨。
他缓缓搁笔,将那张御制洒金笺揉了,怆然一笑,“这算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我抿唇不语,竭力克制着脸上神情,不至流露出悲戚。
子澹凝眸看我,渐渐敛了笑容,目光一分分凉了下去。
他自堆满书稿的案几下拿出一只黄绫长匣打开,取出卷好的黄绫,扬手掷到我面前。
“拿去。”他笑颜淡淡,眼神空洞,“早已写好等着你,只待今日而已。”
王福如影子一般自垂幔后现身,趋前拾起诏书,双手奉上给我。
“夫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贯之百王,由来尚矣。朕虽庸暗,昧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今辅政豫章王天纵圣德,灵武秀世,薄伐不庭,开复疆宇,一匡社稷,再造天朝。加以龙颜英特,天授殊姿,君人之表,焕如日月。故四灵效瑞,川岳启图,玄象表天命之期,华裔注乐推之愿,终以飨九五之位。念万代之高义,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逊位别宫,归禅于王,一依唐虞之事。”
我抬眸,与子澹彼此相望,目光纠结于五步之间,区区五步,已是一生恩怨永隔。
“皇上圣明。”我低头,向他跪下,俯首三叩。
王福也随即跪倒,以额触地。
“你已遂了心愿,朕也不再劳烦,但需杯酒足矣。”子澹仍是笑着,目光却已成灰,“只是文章无罪,请容这些书稿留存于世。”
他就这样,将自己交到我面前,毫无防御,再不抵抗。
杯酒足矣,何其决绝。
忽然间,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这才惊觉眼中已有了泪。
我点头,抬手击掌三下。
王福托了玉盘步入内殿,托盘中一只碧绿的玉杯,酒色如琥珀,潋滟生香。
我端起玉杯,含泪笑道,“子澹,我便以这杯酒送你上路。”
他站起来,一步步行至我面前,唇角仍噙着一丝从容笑意。
“多谢。”他笑着接了玉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滚落脸颊,模糊了眼前一切。
“若有来世,你还愿记得我么?”我轻声问他。
子澹笑着摇头,退后数步,语声微颤,“阿妩,我愿此生从未识你!”
我猛的闭上了眼,似被一箭穿心。
子澹跄踉扶住了身后案几,哑声而笑。
我再无法隐忍心中悲怆,一步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这是从幼年就熟悉的怀抱,像父亲,像哥哥,却又与他们不同的怀抱……他衣上熟悉的薰香气息,将我萦绕,仿佛将我们与这天地隔开。
我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最后一次深嗅他衣上沉香,哽咽道,“不管往后遇到什么,都要好好活着,珍惜你身边之人。”
他身子一震,抬手欲推开我,却已经失去力气。
“子澹,我会想念你……一直想念你。”我的手指轻轻抚过他微霜鬓发,如同幼年玩闹之后,他总会仔细替我理好蓬散的鬓发。
那杯酒会让他沉睡两日,待醒来时已身在世外,永远逃离这囚禁他半生的牢笼。
药力发作,已让他神智迷乱,却极力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苍白薄唇颤抖不已。
“阿瑶还在等你,你的书稿,我会让它流传后世。”我含泪凝望他的面容,这是最后一眼了,从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他,再也触不到他……这样美好的一个人,值得世间最坚贞的女子去爱慕。多少人不惜以生命去追逐的自由,就在他的面前。
子澹目光已涣散,一行泪水却滑落脸颊,终于渐渐软倒。
“恳请主上尽快动身,勿再迟疑!”王福焦急催促。
我将子澹交给他,终于放开了手,退后一步,“王福,一切托付给你了,往后多加珍重。”
王福跪倒在地,重重叩头,“老奴拜别王妃!”
承天门方向火光更炽,杀声更盛。
骤然一道尖锐的鸣镝之声破空划过。
此时东方渐白,天色已放亮,正是凌晨光景。
我立在宫道正中,怔怔抬头,望向远处天空,心中猛然剧跳。
这鸣镝来得太过突兀,仿佛洞穿心头,难道是--
“王妃小心,城头正在交战!”侍女追上来,顾不得尊卑,仓皇拦住我。
“是他,是他来了。”话一脱口,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即便狠狠咬住嘴唇,仍止不住双肩的颤抖。
侍女惶然将我扶住,我拂袖一挣,推开她,向城头急奔。
脚下绵软无力,我却从未奔跑得如此之快。
城头一派惨烈之景。
然而,城下层层如铁水般的叛军军阵正在向后收缩,远处的后方,仿佛起了什么骚动,隐约传来闷闷的嘈杂、呼啸、号角,撼山动地的声音似乎从东南方向传来,动静越来越大,连我站在宫门之上,也感觉到从地面传来闷雷滚动般隆隆的声响!
那个方向,正是京师东门所在,亦是东郊大营所在的方向。
魏邯两眼通红,提刀大步奔来。
“胡帅攻进城了!”一个校卫冲上城头,大口喘息,“平虏元帅胡光烈率前锋攻入东门,车骑将军谢小禾已至太华门外,王爷亲临城外,接掌东郊驻军,叛军阵中已然大乱!”
话音甫落,城上欢声雷动。
真的是他回来了,来得比我预料的更早,更快!
我咬住唇,在震耳欲聋的振奋欢呼声中,猝然泪流满面。
远近火光大起,高低呼喊声响成一片,隐隐听得有人在乱军中奔走呼喝:“宋怀恩劫虏天子,焚城逼宫--”,“豫章王回师平叛--”
“王爷总算来了!”魏邯大笑,一把揭去了铁面罩,猩红的疤痕在火光下越发触目惊心,若不是众人的坚守力战,只怕我们也等不到萧綦归来。
我望着这铁骨铮铮的汉子,淡淡道,“此时说赢,还差一步。”
“王妃是说乘势追击?”魏邯一怔。
“不,我要让叛军入宫。”我微笑道。
魏邯双眼大睁,“什么?”
我敛去笑意,一字一句道,“弑君之罪,总要有人来背负。”
魏邯瞳孔猛然收缩,惊道,“你是说借刀杀人,将皇上……”
“皇上已留下遗诏,一旦龙驭殡天,即由豫章王继承大统。”我转头看向太华门方向,缓缓道,“我们杀出太华门与谢小禾会合,再打开承天门,让宋怀恩带兵杀进来。”
魏邯猛然回头看向乾元殿所在之处,那里已经腾起浓烟烈焰,整个宫殿都被大火吞没,不只是乾元殿,皇后所居的昭阳宫也陷入了一片火海。
这火光,证明王福已经带着他们趁乱从秘道逃出,帝后寝宫毁于大火,一切痕迹随之抹去。
弑君逼宫,这滔天之罪自然是要落到宋怀恩的头上。
卯时三刻,太华门之围瓦解。
围困太华门的叛军将领临阵倒戈,向车骑将军谢小禾归降。
庞癸率铁衣卫在前开道,护送我的鸾驾驰出太华门;太后的车驾随行在后,魏邯率禁军戍卫断后,诈败于承天门,节节后退,引宋怀恩叛军攻入宫门,一路杀戮突进。乾元殿与昭阳殿的熊熊大火,映红了九重宫阙上空,腥艳如血。
昔日煌煌威严的宫门,已不能阻挡这场梦魇般的杀戮。鸾驾驰离宫门,将杀戮与烽烟远远甩在身后,隔断在宫门之内。我抱紧怀中小小的女孩儿,一手握住沁之冰凉小手,默然回望宫门,满心只余苍凉。
车轮在宫道上轧轧疾驰,两列铁骑左右护驾,伴随我们平安离开。
一出宫门,两旁道旁尽是折戟残肢,四下涂血,伏尸遍地,惨烈异常。我已见惯流血,此刻仍觉手足冰冷,陡然放下垂帘,唯恐被身侧的沁之看到这惨状。
沁之静静依在我身侧,小脸苍白,竭自镇定如常。怀中的幼儿却已经熟睡,浑然不知此时发生的一切……在这酣甜梦中,她的父亲正孤身走向末路,即将与她永隔。刚刚失去了母亲,又将失去父亲的孩子,今后等待她的命运将会如何?
我的潇潇跟澈儿,此时你们也在睡梦中吧,可还睡得安好?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你们。
眼前顿时朦胧酸涩,历经生死劫数,踏着多少人的血肉,终换来一家团聚,这场征伐杀戮也该是尽头了。
我已见过太多妇孺幼儿为权势殉葬,我的儿女决不会再重复这样的悲剧,我要他们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鸾车停下,我挑开车帘,一眼便望见黑压压的铁骑横绝前方,上书“谢”字的旌旗猎猎招展于晨风中。
当先一骑,银盔红缨,马背上的少年将军英姿飒爽,策马向我们奔来。
“是小禾将军!”沁之仰头惊叫,脸颊迅速升起一抹蔷薇色红晕。
她晶亮双眸,映出我疲惫笑容,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去吧!”我松开手,任由沁之跳下鸾车,不顾一切奔向那白马银枪的少年。
昔日晖州城下,那同样在晨光中的一幕,如此熟悉,如此遥远……那时的我,依稀也是这般,疯魔似的飞奔向萧綦的马前。
随行宫人接过了幼女,扶我步下鸾车。
“末将救驾来迟,令王妃受惊,罪该万死!”谢小禾下马参拜。
眼前大军已至,翘盼已久的良人就在近处,皇图霸业唾手可得--然而眼前所见,依稀仍是血污横尸,远近宫阙在浓烟滚滚中倾颓瓦解,死去的人尸骨未寒,幼子尚在襁褓。我心中再难有半分雀跃,只余疲惫凄凉。
“母妃,你不开心么,父王回来救我们了!”沁之紧紧握住我的手,眸光热切晶莹,转头去看谢小禾,“有小禾哥哥在这里,母妃不用担心了!”
谢小禾朝沁之微笑点头,抬头注视我,隐有忧切之色。
我强打起精神,朝他们微笑。
见我身后除了太后车驾,并无帝后的御辇,谢小禾慌忙问道,“叛军已攻入宫门,皇上可曾脱险?”
我侧过脸,眼眶渐渐发热,“攸关天家尊严,皇上与皇后不愿出逃,誓与宫城共存亡。”
眼前掠过子澹临去时的眼神,胸口紧窒,我骤然别过脸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骗谢小禾的话语是假,悲酸却是真。
要骗过萧綦,骗过世人,首先便要骗过自己。从推开他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当他已经死了,死在熊熊烈焰之中,与前尘往事一同化为灰烬。
谢小禾默然肃立片刻,请我与太后随副将移驾营中暂避。我颔首,回身正欲登上鸾车,忽见一骑飞驰而来,马上兵士翻身下鞍疾报,“逆臣宋怀恩死战不降,率亲兵百余人杀出崇极门,往南郊奔逃。胡帅已出城追杀,宫中叛乱平定,王爷已至承天门外。”
我与谢小禾对视一眼,皆有震动之色。
宋怀恩身陷重围,竟还能杀出宫城,从萧綦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脱。
宫中叛乱既定,我驻足遥望被浓烟遮蔽的宫阙,吩咐车驾回宫。
萧綦已到承天门,我要在天子殿上,亲自等候他归来,亲眼看他君临天下。
天下
鸾驾沿来路返回,驰入刚刚才离开的太华门,恍惚有隔世之感。
但见叛军所经之所,杀戮无数,血溅丹陛,彝器倾覆,天子仪仗御器之物,丢弃零落。
各处宫室均遭到搜捕杀戮,遍地尸骸中,大半是年轻美貌的宫女妃嫔……幸存宫人四下走避躲藏,见到太后与我的銮驾回宫,顿时匍匐呼号,叩首求救。
宫中叛军大都被剿杀殆尽,余下残兵尽数弃甲归降,被宫中戍卫押解而去。
到了乾元殿前,我步上玉阶,雕龙饰凤的阶上血污蜿蜒,几乎染上我裙袂。
一具尸身横卧在前方,宫缎华服被鲜血浸透,青丝逶迤在地。
我认得她的容貌,是子澹当初亲自挑选的冯昭仪——那个与我体态身量相似的江南美人。
一道极细的刀痕划过她咽喉,皮肉完好,鲜血却从细细的刀口大片涌出,淌下肩颈,凝结在身下的玉阶,猩红刺目。浓烈的血腥气冲入鼻端,那张被恐惧扭曲的惨白面容,在我眼中放大,放大……
“请王妃回避。”谢小禾疾步上前,欲挡住我的视线。
“无妨!”我狠一咬唇,抬手止住谢小禾,强忍胸口翻涌,冷冷昂首道,“活人尚且不惧,何需回避死者……吩咐下去,将昭仪好生殓葬,追册淑妃。”
“是!”谢小禾躬身应命。
我垂首看那尸身上刀痕,细如红线,几乎不易看出痕迹,却是一刀致命。
“是宋怀恩。”谢小禾沉声道。
我缓缓点头。
这样的刀痕,我曾在徽州见过一次,从此再难忘记。
因为体态相似,被叛军误认为是我,擒到宋怀恩面前,竟招致这个女子无辜惨死。
我默然,转头吩咐宫人将四处清理干净,准备迎候王爷,言毕漠然向殿上走去,
第一次觉得通往乾元殿的玉阶,这样长,这样高,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到头。
冯昭仪的面容犹自浮现眼前,如影随形,我竭力不去想,却挥不去心头隐隐缭绕的不安。
是什么,是什么念头……
“且慢,不可入内!”谢小禾的喊声蓦然自身后响起。
刹那间,灵光闪动,心头霍然明朗。
——冯昭仪血迹未凝,应当是被杀不久。
宋怀恩若是早已逃出宫去,怎能在此地杀人?
他没有走,他还藏在宫里,出逃只是一出假相。
入宫这一路上,所见伏尸多是女子,冯昭仪又在此处被杀——宋怀恩根本未曾打算逃命,穷途末路之下,他已决心玉石俱焚!他想杀的人,不是萧綦,而是我。
他以障眼法设下圈套,引我返回宫中,便是要与我同归于尽。
我一惊,心底冰凉,骤然抬头望去。
乾元殿上,朝阳初升,光芒刺痛我双眼。
玉阶尽头,大殿正中,一个幽灵般人影骤然出现。
他拄握一柄三尺长刀立在正中,弃了头盔,乱发披散,身上铠甲血迹斑斑,折射晨光,映出淡薄的红,仿佛浑身浴着一层血雾。
隔了七步玉阶,他的目光与我相触,犹如濒死的野兽。
冷,冰冷,绝望的冰冷。
热,狂热,疯魔的狂热。
七步,生死之距。
他突然出刀,向我斩来。
长刃映出阳光璨然,耀亮天地。
我闭上眼,心中宁定,最后一刻掠过萧綦的身影。
他,横剑跃马,自烈火中冲出……天地翻覆,生死一线,我只看见那双深邃的眼,映着灼灼火光,直抵我心中最深最软的地方,从此灵犀相连
耳后疾风破空,骨骼断裂声清晰响起。
一切,都在瞬间凝顿。
我睁开眼,面前三步之遥,是宋怀恩的长刀。
他猝然一仰,踉跄退后两步,以刀拄地。
三只狼牙雕翎箭洞穿他身体。
一箭洞穿左胸,一箭洞穿右膝,一箭钉入他握刀的右肩。
三箭齐发,力同千钧,重甲战马也能透骨掼倒——除了萧綦,再没有旁人。
宋怀恩却没有跪倒,依旧驻刀挺立在前。
鲜血从他身上大大小小地伤口里涌出,脸色近乎透明的惨白。
他抬起染满血污的脸,定定看我,仿佛天地间只剩我一人。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微眯了眼,忽尔一笑,长刀脱手坠地。
缓缓地,他终于跪倒。
那长刀的刃,是向内而握,并未朝着我。
他这一刀,不是杀人,而是求死。
我俯身,拾起他坠地的长刀。
他望着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皎洁白牙,额头发丝被风吹乱。
我倾身看他,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他,目光流连过他的眉目。
“我会记着你,永不忘怀。”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又见昔日的少年。
他痴痴看我,闭上眼,再睁开时,已全然没有凶戾之气,唯有一片清澈宁和。
身后有橐橐靴声由远而近。
我直起身,握紧长刀,对他微笑——怀恩,我会让你有尊严的死去。
他笑着点头,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看我。
我用尽全力,横刀挥出,刀光亮,映亮他眸光璀璨。
连同他唇间吐出的一声叹息,亦被就此斩断。
烫,滚烫的血,溅上我的脸,溅上眼前,溅上唇间。
身后的靴声近了。
片刻的恍惚之后,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坦然。
我引袖拭去脸上血迹,徐徐转身。
眼前甲胄佩剑的人,大步登上玉阶,驻足在我面前,挺拔身躯挡住身后的刺目阳光,将我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逆着阳光,看不清他面容神情,只有熟悉而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将我席卷……征尘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铁与血的味道。
在他身后,玉阶之下,肃立着满朝百官,四下兵马刀剑森严。
此时,此地,此人。
他已不只是我远征归来的良人。
我退后一步,双手举起染血的长刀,高举过头顶,向他屈膝跪下。
“吾皇万岁——”
我的声音远远传下玉阶。
片刻寂静之后,阶下群臣纷纷俯跪,“万岁”之声响彻殿前。
他的手,稳稳托住我双臂。
这双大而有力的手,终于握住了天下,握住了皇权,也早早握住了我的一生,握住了我全部的悲欢。刹那之间,我紧紧闭上了眼,不敢睁开,不敢看清楚眼前的人,还是不是我的良人。
“阿妩。”他低声唤我的名,声音笃定而温暖,“睁开眼睛!”
我闭目迟疑,忽然间,被他用力一带,不由自主站起。
“你看,这就是你我的天下!”
他紧紧扶住我,与我并肩而立,一同面向阶下匍匐的群臣,面向天下苍生。
吾皇万岁之声,再次响彻丹陛。
天际一轮红日高升,照彻乾坤朗朗。
历经三百余年的煌煌宫阙大半毁于火中,昔日龙台凤阁,连同帝后居所在内,尽化为废墟。
帝后双双殉难,血溅丹陛,尸骨葬于火海之中。
一代皇朝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落下帷幕。
叛臣宋怀恩殿前伏诛,叛军残部被胡光烈剿灭于南郊。
萧綦当庭下令,将军中牵涉叛乱者尽数下狱,首犯获罪,其家人亲族免却连坐,罪不及三族。归降者一律赦免,擢升魏邯为右卫将军,晋封京畿守备徐义康为广德侯。
太和殿前,白发苍苍的广陵王,从我手中接过先帝遗诏,一字字颤声诵读。
那个青衫翩翩的少年,从此成为一个森然肃穆的庙号,成了他们口中的“先帝”,再不是那个活生生的,会对我笑,对我怒,对我流泪的子澹……
宣诏毕,零陵王颤巍巍跪倒,向萧綦匍匐叩拜。
王爵高冠,压着他满头银发,重重叩上玉砖。
昔日皇族终于俯下了高贵的头颅,向新皇称臣。
宗室旧臣,黎民百姓还来不及为殡天的帝后致哀,已迎来他们新的王者。
我曾无数次站在他的身侧,以豫章王妃,以他的妻子,以爱侣的身份与他并肩伫立,而这一刻,我成为他的臣属,向九五至尊跪拜。
他冷峻的侧脸,被初升的晨光蒙上淡淡金色,仿如金铁塑成,不着喜怒。
他淡然负手,面南而立,唇角如刀锋,侧脸逆了晨光,映出倨傲阴影。
此刻的萧綦,令我想起宗庙里那一座座冰冷汉玉雕刻的巨大神像。
从高高的天上俯视众生,意态从容,手握至高无上的力量,主宰世间生杀。
我立在他身侧,长刀在手,素衣浴血,宛如从修罗血池里走来。
百年,千年之后,后世史册将如何记载这一刻,如何书写这一对开国帝后……对我而言,已如浮云。帝位江山,九五至尊,于萧綦是毕生大愿得偿,是后半生壮志雄图的开始;然而于我,却是搏杀半生的终点。我终于不必再惧怕,不必再防御,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危害我们,再没有人可以左右我们的命运。
除了萧綦。
久别归来,已是天地翻覆,人事全非。
巨变初定,萧綦当即于太和殿召见众臣。
我悄然转身,退往内殿。
“阿妩。”他出声唤我,当着满殿文武,只唤我的名。
我驻足回眸,与他静静凝望。
他抬起的手在半空停顿,复又垂下,只是深深看我,似有万语千言,终不能诉。
我淡笑,以君臣之礼向他跪拜,起身,退回内殿。
曲迭裙袂拖曳过冰冷的宫砖,素锦细簌,环佩有声。
眼前回廊垂幔,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良人远征归来,原该是英雄美人,执手相看,一如世间流传的佳话。
只不过,豫章王与王妃的旖旎佳话,都留在了豫章王府。
从此之后,这肃穆殿堂之上,只有开国帝后,再没有英雄美人。
我是真的倦了。
看着随侍宫人的脸,却神智恍惚,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
好几日不曾安稳阖眼,此刻只想一觉睡去……然而,还有太多事情在等着我,至少现在,我还没有看到澈儿、潇潇和哥哥平安归来。
当日是我亲手送走了两个孩子,现在,我终于可以亲自将他们接回。
这一身素锦宫装染上了大片猩红,抬手间带起腥浓的气息。
“回凤池宫沐浴更衣,吩咐预备车驾,往慈安寺。”
我转身,匆匆步向凤池宫。
不觉脚下宫道渐渐模糊,身子绵软,忽然间提不起脚步……
朦胧中,是谁的手抚过我脸颊,掌心熟悉的温暖令我刹那间落泪。
是落泪了吗,仿佛我已经很久不曾真的哭过。
是你的掌心吗,你还会不会如最初一般将我呵宠在掌心?
依稀梦里,泪落如雨,湿了脸庞,湿了他的掌心。
宁愿不要醒来,留住梦里片刻温存也好。
耳边却听得宫中的更漏一声响过一声。
霍然清醒过来,惊觉自己真的躺在绣帷锦被中,烛影摇曳,已到中宵。
“澈儿!”我勉力起身,四肢百骸酸软无力,几乎动弹不得。
我竟然睡在这里,忘了接回澈儿和潇潇。
“来人——”我怒极,拂开帷幔,竟然不见一个侍女。
仓促间,散发中衣下地,脚下虚浮不稳,蓦然跌进一双有力臂弯。
我僵住,不愿抬头直视他面容,心中纷乱如麻。
想了千百回的话,到了眼前,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诸般险恶艰难都过来了,到得此刻,我却莫明惶恐,只恐过不了最后的一关。
子澹尸身成谜,宋氏族人生死去留,一双儿女至今未归……他会如何问我,我又该如何作答。
他层层算计,步步为营,将我置于千里之外的风头浪尖……我该不该问,又该如何问。
他却不语。
蟠龙明烛一亮,灯心里“哔剥”爆出一点火星。
环在我腰间的双臂骤然收紧,将我紧紧拥在他胸前,紧得令我不能喘息。
他一语不发,喉间滚动,抵着我额头的下巴已长出胡荏,扎在脸上微微刺痛。
紧紧贴在他胸前,我亦闭目不语,将脸伏在他衣襟上,嗅到熟悉的强烈的男子气息……往日种种缠绵,耳鬓厮磨的情景如在眼前。
我缓缓抬头看他,从嘴唇到脸颊,从眼底到眉峰,一寸寸流连过他容貌。
他的双颊更见清瘦,坚毅如削。
是这昏暗烛光的错觉么,一日之间,那大殿上英武逼人的一代雄主,此刻疲态尽现,胡荏凌乱,眉心那道皱痕比往日又深了许多,显出苍桑之色。
“我回来了。”他沉默看我良久,哑声说出淡淡四字。
“这一次,你走了那么久……我差一点等不到你回来……”我想对他笑,眼泪却断了线似的滚落。一语未尽,嘴唇却被他的手指按住,止住了后面的话语。
他的手指微颤,抚过我的唇。
“往后,我都会在这里,在你身边,再不离开。”他看我的眼神,灼热缠绵,如隽如刻,似有些许凄楚,更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一时间,我有些恍惚,迷失在他的眼里。
静静仰头看他,竟然从未发现,岁月已在他脸上刻下淡淡痕迹。
大婚之年,他年近三旬,十年岁月如梭,我们最美好的年华都付与了流年纷争,消磨于风刀霜剑。唯一的幸运,是我们遇见了彼此,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在他炽热薄唇夺去我全部神智之前,我恍惚记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急切拽了他的袖口。
他却掩住我的嘴,将我牢牢圈在怀中,柔声道,“轻声些。”
我挣脱不开,出声不得……这个笨人,我要带你去慈安寺接回我们的宝宝啊。
他却垂眸看我,眼底尽是笑意。
屏风外忽然传来熟悉的一声低啼,分明是婴儿的声音。
我怔住。
他脸上笑意深浓,“你吵醒他们了。”
千古
昭阳殿有过太多悲伤往事,乾元殿里埋葬了历代帝王的阴灵。
因为我的不愿——不愿在前朝的废墟上重建新的宫室,不愿在熟悉的檐廊下重温往世的悲欢。三日后,萧綦下旨将两宫残垣夷为平地,另择吉址修建寝宫,废弃昭阳殿之名,改皇后中宫为含章殿。
宫中旧人饱经动荡离乱,目睹过太多深宫隐秘。
因为我的不忍——不忍将他们禁锢在深宫待死,不忍朝夕面对这样的面孔,在他们的眼瞳里照见似曾相识的过往……三月后,萧綦下旨将前朝宫人遣出,支予薪俸,遣返故乡。
叛臣宋怀恩伏诛,其妻萧氏以节烈殉难,追封孝穆长公主。在我的庇护下,宋氏子女三人以年幼无知,免予涉罪,谪为庶民,随族人流配西蜀,永不得出。
先帝遗骸毁于火中,萧綦也依我所愿,在皇陵修建了肃宗与承贤皇后的衣冠冢。
先帝身边旧人或死于叛乱,或遣散出宫,再无一人知道当日的情形。
萧綦甚至不曾对子澹之死再作深究。
一切,都依从我的心意,真正万事遂心,如愿以偿。
唯一的遗憾,是哥哥未能归来。
倜傥如玉的江夏王,选择了远别故土,长留在遥远苦寒的塞北。
萧綦回朝平叛之际,将突厥逐出漠北,直抵极北大荒之地。
只差三月,他便能将突厥人一举歼尽,将这个民族从大地上彻底抹去。
然而宋怀恩的叛乱,硬生生止住了豫章王的铁骑北进,拨转了剑锋所指的方向。
内乱,终令一代雄主功亏一篑。
或许是天不亡突厥。
萧綦终究不是神,得到了江山帝位,却不得不在最后关头,错失平生大愿——踏平突厥,一统河山,是他毕生的宏愿。这一次兴师动众的北伐,终究未能踏平突厥,此后若再大兴兵事,只怕不是易事了。
死战不降的贺兰箴终于向萧綦送上降书,伏乞划地归降。
岁月改变了每个人,连贺兰箴也不复当初的绝决,竟能向宿仇低头。他终究成为了突厥真正的王者,在私怨与家国之间,毅然保全后者。
萧綦受了降表,与突厥订立盟约,划地为界。
贺兰箴率残余部族远走极北之地,将漠北广袤丰饶的土地,尽归我天朝所有。
我不相信贺兰箴会真的服输,他那样的人,正如草原上的孤狼,总在伺机潜伏,不到死亡来临的一刻,永远不会放弃目标。暂时的归降败走,只是为了保存生机。
他又一次逃离了萧綦的罗网,十年间,他们两人谁也杀不死谁。
萧綦是翱翔在天上的鹰,贺兰箴却是隐匿在地上的毒蛇。
或许,他还将再次归来。
划疆之后,萧綦颁下一道令谕。
这一道令谕,改变了哥哥的命运,改变了千万人的命运,亦改变了北方大地的命运——他将宁朔已北,极北以南,划为七族杂居之地,将战祸中失去牧群的大批突厥人南迁至宁朔以北,教习耕种,开荒屯田;将在战祸中失去土地田园的汉民北迁至肥沃广袤的北方,筑城兴商……先以强大武力,令各族慑服,再迫使他们聚集杂居,使其风俗教化彼此融合贯通,必须相互依存,方可生存,最终放下仇怨,共容共存。
——王者手中长剑虽可裂土分疆,却割不断大漠子民对故土的眷恋,割不断千年流淌下来的血脉之系。宁朔城外的那个傍晚,我曾与萧綦驰马塞外,极目四野,望见突厥牧民帐中升起的炊烟。时隔多年,我仍记得他当日的话——“胡汉两族本是唇齿之依,数百年间你征我伐,无论谁家胜负,总是苍生受累,不得安宁。只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脉相融,礼俗相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为亲睦之族,方能止杀于根本。”
彼时,我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宏远的空想。
他却终于做到了。
遵照盟约,贺兰箴以神之名,赐予和靖长公主狼牙王杖,敕封昆都女王之名。
和靖长公主蒙先帝赐嫁突厥,却因两国一战绝裂,势成水火,直至突厥战败归降,也未能举行大婚,空领了赐婚圣旨,却未能成为突厥的王后。
伶仃红颜,无处归依,何处都不是故乡。
从此后,天朝的和靖长公主,成为突厥人的昆都女王,昆都,即突厥语“守护神”之意。
一头遥望南方故乡,一头守护北方的子民。
犹记京都细雨下,那个眉目如烟的女子,最后一次驻足回望故乡……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苍茫乱世,多少女子的一生也随之浮沉辗转。比起那些零落红颜,采薇已算是幸运之至。
昆都女王以守护之名留在了昔日南突厥的王城,改城名为昆都城。
雄浑古老的昆都城,静卧在宁朔以北,漠北以南的广袤大地中央,统摄七族聚居的三郡四城,与南北相呼应。以女王为神赐的主宰,代替天神守护子民,永世归附天朝。
在神权的背后,是手握三十万重兵的江夏王,以天朝上国之尊,行镇抚理政之职,成为北方大地真正的主宰。
命运终究成全了顾采薇,或者应当说,是萧綦成全了王夙,成全了我的家族。
萧綦班师回朝平叛之际,以三十万大军相托付,将哥哥留在了北境,永为后盾。
从此后,金风细雨的京都再没有那个倜傥多情的贵公子,天高云淡的塞外长空,却升起了一只展翅翱翔,搏击风云的苍鹰。
从前的顾采薇,宁愿远嫁突厥,也不肯咽下那一口意气。
从前的哥哥,明知错失所爱,也不肯伸出手去挽回。
离乱,却改变了一切。
一同经历过了生死离乱,两个同样固执的人,终于挣脱前尘,换来重生,换来与彼此的相守。
只是,他们为之付出的代价,却是一生相守不相亲。
他们可以朝夕相对,却永无结缡之缘——昆都女王代行神圣庇佑之职,按照突厥人的礼法,必须在神前立誓,以处子终老,永世侍奉神前,以此获得神灵赦免,免去赐嫁之名,还她洁净之身。
自那一刻擦肩而过,命中便已注定,她终究做不成他的妻子。
但至少,他们还有漫漫的时光,可以陪伴彼此左右,可以并驾驰骋在广袤自由的塞外,可以相伴一同老去……这样,已经足够。
或许,而哥哥应当感激贺兰箴的南侵,挽回了他与顾采薇本已无望的因缘;
贺兰箴应感激宋怀恩的叛乱,给予了他和族人最后的生机;
子澹也应感激宋怀恩的逼宫,助得他趁乱逃离宫禁,重获自由。
我却应当感激贺兰箴当年的劫持,没有他,便不会促成我与萧綦的重逢。
——这世间事,兜兜转转,恩恩怨怨,谁又说得清。
建德二年,五月初九。
豫章王萧綦郊祀祭天,于太和殿登基即位,册立豫章王妃王氏为皇后,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太初元年六月,萧綦颁旨,废黜六宫御制,自皇后以下,不设嫔御。
太初元年七月,册立皇长子允朔为太子。
朝野震动。
前朝外戚最鼎盛的时期,也不曾有哪一位皇后,能盛宠至此。
废黜六宫之举,撼动了历朝皇统。
自姬周以来,历代君王均依从周礼,采秦汉旧仪。萧綦登基之始,即下诏革除前朝宫禁六弊,裁夺冗杂庞大的宫廷用度,重置内宫品阶。随后颁诏,“废六宫,虚嫔妾,不设三妃,唯皇后正位。”
在天下人看来,萧綦待我,已远远超出帝王对后妃的恩宠。
他恨不能将半壁江山予我,将永世的显赫给予我的家族,将帝位早早允诺给我的儿子。假如没有开国的威望,恐怕我已早早被谏官斥为妖后。
含章殿上,微风送凉,水晶帘外正是七月流火,夏日如炽。
我安然端坐,微微阖目,曼声道,“皇后王氏,外预朝政,内擅宫闱,怀妒忌之心……”
“微臣斗胆,伏乞皇后恕罪,臣万万不能照此记述。”
殿前伏案记述的史官,第三次搁下了笔,倔犟的伏跪在地,不肯照我口述的字句书写。
我静静看向白发苍苍的老迈史官,心中微觉感动。
他已年过七旬,历经两朝四代更迭,仍是耿介如初。
我探了身,欲亲自去扶他,却连俯身一扶的力气也没有,甚至比这七旬老者更加虚弱。
阿越上前来搀我,我只得歉然一笑,摇手让她退下。
老史官沉默地伏跪在地,一言不发。
我淡淡抚着袖口上金线盘绕的凤羽纹路,华美宫缎越发衬出指尖的苍白。
“本宫卧病多年,想必你也知道……”我话音未落,便被他抢先出言打断,“娘娘福寿绵长,凤体必能早日安康。”
“如果说,本宫时日无多呢?”我淡然笑看他,“你猜后世史册,会如何记述本宫身后,又如何记述陛下所为?”
老史官伏地不语。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纵然皇上有开国拓土,四海咸归的不世伟业,于私德一事,仍难免为后世非议。身为帝王,专宠椒房已是大忌,况且膝下至今只有澈儿这唯一的皇嗣。
他登基以来,勤政励治,是我所见过最勤勉的君王。
我明白他的心思,即便有禅位诏书,有宋怀恩逼宫替罪,他仍忌惮天下悠悠众口,不愿被世人视为窃位弑君的枭雄,因而越发勤勉治国,仁厚为民。换取百姓的称颂容易,换取文人士子的认同却是最难。
那些落魄士人,总是对他“兴寒族,废门庭”的作为耿耿于怀,挑不出他治国的弊端,便私下非议他偏宠薄嗣,总要给萧綦抹上些污名才好。
我一切都明了。却依然纵容自己的自私,坚持着最初的誓约,寸步不让。
或许在世人眼里,我是专擅宫闱,善妒失德的皇后,霸占了君王的恩宠,肆意扩张外戚之势。可是,对我而言,只不过是在守护一个彼此忠贞的誓言;对萧綦而言,只不过是在弥补无穷无尽的愧疚悔恨……
“参见皇上。”殿前侍从陡然跪了一地。
殿外竟然没有宣驾,不知萧綦何时已踱入含章殿。
除了朝会,他总不爱穿明黄龙袍,仍如旧时一般,长年穿着玄色广袖的简素服色。岁月不减他风华清峻,气度越发雍容。
我微微侧首,笑看他。
他却睨一眼跪在地上的史官,眉心微蹙,拂袖令左右都退去。
“你又知道了,什么都躲不过你。”我仰头微笑,坦然理了理鬓发。
萧綦走到案前,也不说话,拿起案上只书写了一行字的卷轴,略略看了一眼。他抬眸看我,似笑非笑,将那卷轴随手抛了。
“你的悍妒,我知道就好,用不着写下来给旁人看。”他俯下身来,在我耳边低语,说得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时令我红了眼眶。
我握住他手掌,装作低头微笑,掩饰心中酸楚。
他亦不再多说,彼此心意早已贯通,只轻轻揽住我肩头。
我在他归来之日病倒,昏迷中,御医已向他宣告了最坏的结果。
许久之后,阿越对我说,她与孩子一起被接回宫中,却看见萧綦痴痴坐在榻边,守着昏睡中的我,赫然满脸都是泪痕。
我终于明白,为何那日一觉醒来,看见他仿佛一夕之间老去了十岁。
御医说我伤病缠身,终至油尽灯枯,只怕已过不了这个冬天。
我羡慕哥哥和采薇。即便命运弄人,让他们咫尺天涯,可终究给了他们后半生的漫长时光,让他们彼此守候……可是,我和萧綦辛苦走到今天,得来了一切,却不给我们时间。
萧綦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过半分悲伤。他依然微笑着哄我喝药,嗤笑御医的危言耸听,让我觉得一切都不足为虑。
对于我做过的事情,他不再追问。
我想保护的人,他不再伤害。
我想要的一切,他都双手奉送到我面前。
我的每一个心愿,他都竭尽所能去实现。
可是,即便他付出所有,也弥补不了对我的愧疚悔恨。他算尽了天下,却没有算到,我会早早走到这一步,会真的离他而去。
我亦任性地享受着他的宠溺,生平从未像如今这般任性。明知道是自私,仍不肯回头。
他答应过有生之年决不另娶,这是他许给我的诺言。
就让史官的笔,将一切恶名归咎于我,宁愿由我来背负这不贤的恶名,也不许任何人破坏我们的誓约。我不要后世非议他的私德,他是明君,是雄主,是让万世景仰的帝王。
夏去冬来。
春至,万物欣欣,天地锦绣。
御医说我活不过上一个冬天,可此刻,我依然坐在含章殿外的花树下,看着沁之欢畅地奔跑在绿茵浅浅的苑子里,放飞纸鸢。潇潇拍着小手,咯咯笑着,蹒跚去扑那天上的纸鸢。澈儿仰着头,看那纸鸢也看得出神,在我膝上咿咿呀呀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
纸鸢扎成一只惟妙惟肖的雄鹰,盘旋于宫墙之上。
那是哥哥从万里之外送来的纸鸢,他还记得每年四月,要为我扎一只纸鸢。
当年的“美人鸢”,不知今年又会扎给何人。
随着纸鸢,还有采薇送来的梅花,那奇异的花朵形似梅花,两色相间,紫白交替,有花无叶,生长在塞外苦寒之地,永不褪色,永不凋谢。
萧綦说,北境已渐渐安定,哥哥很快可以抽身归来,入京探视我们。
正月的时候,姑姑以高龄寿终,安然薨逝于长乐宫。
可惜哥哥未能赶回来,见上姑姑最后一面。
爹爹至今游历世外,杳无音讯,民间甚至传说他遁入仙山修行,已经羽化而去。
正自恍惚间,被沁之欢悦的呼喊打断,“父皇!”
回眸见萧綦徐步而来,身后跟着英姿挺秀的小禾将军。
沁之的脸上透出粉嫩红晕,鼻尖渗出晶亮汗珠,故意侧过身,装作对小禾将军视而不见,却举起手中纸鸢,笑问萧綦道,“父皇会做纸鸢么?”
萧綦微怔,“这个,朕……不会。”
我轻笑出声。
小禾亦低下头去,唇角深深勾起。
“这都不会,父皇好笨!母后,你让父皇学做一只纸鸢给你吧……”沁之冲我眨眼。
萧綦啼笑皆非地瞪她。
我看向小禾,扬眉轻笑,“不如让小禾做一只送给你呢。”
“母后!”沁之满脸通红,看小禾一眼,转身便跑。
“还不去侍侯着公主。”萧綦板起脸来吩咐小禾。
待小禾转身一走,他亦低低笑出声来。
潇潇挨过来,蹭着衣角,伸出手来,娇声道,“潇潇,要抱抱”。
萧綦大笑,俯身将那玉雪般的小人儿抱在膝上。
风过树梢,吹动满树粉白透红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我一襟。
我仰起头,深嗅风中微甜的花香。
“别动。”萧綦忽然柔声道。
他倾身俯过来,专注看我,黑眸深处映出我的容颜。
“阿妩,你是不是妖精变来的?”他伸手拈去我眉心沾落的一片花瓣,“竟然不会老,总还是这般美……我却有白头发了!”
他鬓旁果真有了一丝银白,可说话时的懊恼神气,却十足像个孩子。只有同我说话时,他才不会自称“朕”。
我用指尖扯去他那一根白发,认真地看着他,“是,我就是变来迷惑你的妖精。”
他笑起来,捏我脸颊。
“妖精都会活很久,所以,我还要祸害千年,一直一直缠住你。”我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紧紧相扣。
已经熬过了一个冬天,我还要继续努力的活下去,哪怕一天,一月,一年……能多一天,便多一刻的相伴。
他不语,深深看我,用力扣紧了我的手指,眼底有隐约湿意。
【全文完】
后记:
太初元年,神武高祖皇帝即位,四海靖平,天下咸归。帝在位一十六年,修典制,兴民事,启寒庶之贤,革门第之弊。废六宫御制,终生无妃嫔采侍之纳,圣躬严俭,帝后情笃。皇后王氏,出琅琊高门,德配令望,淑行坤德,诞太子、延熙公主。太初四年,皇后薨于含章殿,时年二十九。上悼痛,乃辍朝七日,群臣哀笃。有司奏谥懿皇后,上特诏曰“敬”,谥懿敬皇后。
太康九年,上崩,谥神武高祖皇帝,与后合葬永陵。
太子继位,兴“崇光之治”,宇内承平,开盛世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