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个自己 10 两个尾行者
第二天下午,自习课,教室里的人不多。桑丫闲闲地翻着书,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来。
隐隐约约教室的门开了,有个人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她抬头望去,竟然是娄小娄。
他穿着一件米色T恤,一条黑色西裤。他朝她笑了笑,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她惊了一下,心里闪过两个字:假的!
揉揉眼睛再看,教室的门关得紧紧的。似乎是幻觉。
过了一会儿,教室的门隐隐约约又被推开了,有个脑袋闪现了一下,还是娄小娄!这次,他穿着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他朝她笑了笑,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这次是真的……
桑丫又揉了揉眼睛,教室的门关得紧紧的,似乎还是幻觉。
她转头看了看其他学生,没有一个人在意那扇门。
快下课的时候,教室的门又开了,还是娄小娄!这一次,他穿着一身医生的白大褂,探头朝她笑了一下,接着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这次是真的假的?
她不知道了。
她不能确定他的工作服里穿着什么衣服。
下课之后,大家陆续走出去。她趴在了桌子上,想睡一会儿。
有个声音在门口喊道:“桑丫!”
这个声音是真实的。
她抖了一下,抬起头,同学们都走出去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娄小娄又在门口出现了,他探着脑袋朝她笑着。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衬衫。她从来没见过他穿这件衣服。
她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是真是假。
他轻轻走了进来,桑丫的眼睛越来越大。
他站在桑丫面前,说:“你怎么傻了?”
桑丫说:“你,你怎么来了?”
这个人说:“我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
桑丫说:“你来过几次?”
这个人疑惑地看了看她,说:“什么意思?”
桑丫盯着他,忽然想到了那个暗号,于是说:“带你去过去。”
这个人想了想,笑了,说:“难道桑丫也出来冒牌的了?”
桑丫没说话,她没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人说:“我和你的暗号不是这样的。”
桑丫更糊涂了。这就是他的QQ签名啊,这就是昨天夜里两个人在手机里定下的暗号啊!
她低声问:“暗号应该是什么?”
这个人说:“带我去过去。带你来未来。”
桑丫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你把我吓死了。”
娄小娄说:“我不带你去过去,也不带你来未来。我带你到楼下操场上走一走。”
走在操场上,桑丫说:“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
娄小娄说:“哦,明天就是4月23号了……我一直不太重视自己的生日。两年前,我带一个外地的实习医生。有一天,我偶尔听说第二天是她的生日,于是就把她叫过来,说,明天是你的生日,你怎么不说呢?明天晚上,我要设宴为你庆祝一下。她不好意思地说,您这么忙,不敢麻烦您。我说,不行,生日是大事,一定要重视。第二天,我买来蛋糕,红酒,水果,叫上几个护士,一起给她庆祝生日。闹腾了一晚上,我一个人回到家,躺在床上,忽然想到,这一天其实也是我的阴历生日。”
桑丫说:“听了让人生气……”
娄小娄说:“去年,就冒出六个女孩陪我一起过生日了。”
桑丫说:“听了还是让人生气!”
娄小娄笑了,说:“今年,只有我们两个人。”
桑丫说:“我给你做一桌菜!你把酒买回家来,我要跟你喝酒。”
娄小娄说:“三里屯南街有个饭馆叫”咱家‘,很别致,我带你去那里吃。“
桑丫说:“那不是咱家。”
娄小娄说:“不要在家做,太累。你放学之后等着我,我接你。”
桑丫不再和娄小娄坚持,不过从眼神里看得出来,她已经打定了主意。
两个人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桑丫说:“4月23日,我总觉得这个日子似乎跟我也有什么关系……”
娄小娄说:“什么关系?”
桑丫说:“想不出来。”
娄小娄说:“是你哪个亲人的生日吧?”
桑丫说:“不是。”
娄小娄说:“哪一年的这一天,你得过什么奖?”
桑丫说:“不是。”
娄小娄说:“那就是哪一年的这一天,你被老师骂了一顿。”
桑丫说:“不是。”
娄小娄说:“那是什么?用你的直觉思维想。”
桑丫说:“这一天好像是我的一个什么日子……”
娄小娄说:“也许……多少年以后,将有一个男孩出生,这个男孩是你的儿子。”
桑丫说:“他的名字就叫娄小娄。”
娄小娄说:“他的爸爸一定得姓兰才行。”
桑丫说:“他爸爸也叫娄小娄。”
娄小娄愣愣地看了看桑丫。
桑丫笑了,说:“这个世界上肯定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叫娄小娄的。”
娄小娄说:“至少有两个。”
操场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女人,她在看书。
她的两只眼睛形状明显不同,其中一只是疤瘌眼。
她的鼻子一边高一边低,有三四个丑陋的洞眼。
她的嘴是一张漏风嘴。
她脸上的肌肉好像死了,面无表情。
她的胸出奇地大,好像充了气似的,一点儿不真实。
她戴着一顶凉帽,遮住了半张脸。她的眼睛从帽檐下书本上穿过去,紧紧盯着娄小娄。
“完美风暴”整容美容医院关门了,她一直没有找到负责的人。不过,前几天她收到了一张汇款单,钱数是她整容费用的一半。汇款者在附言一栏写了两个字:抱歉。
她把钱取出来,汇给了东北的父母。
现在,她不需要钱了。
她跟踪娄小娄来到了中医大学,就知道他来找桑丫了。过去,她每次看到娄小娄和桑丫在一起,心里就充满了仇恨。现在,仇恨已经消弭。她感觉她和桑丫都是娄小娄的女人,她是妻,桑丫是妾。在阳间,是娄小娄和桑丫在一起的日子。在阴间,是娄小娄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她把下手的时机选在了2007年4月23日。
她不会像某些人那样,失恋之后一个人殉情。她觉得那种爱还不彻底。她一定要和娄小娄一起走。即使另一个世界存在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她也要紧紧抓住。
朱玺一边偷偷观望着娄小娄和桑丫,一边慢腾腾地走过来。
他穿着一件高丽民族风情的白衬衫,那是爸爸从韩国买回来的,一条深蓝色的西裤,裤线像铁轨一样直,一双仿造的黑色贝路帝皮鞋,亮莹莹的。
他坐在了林要要旁边。
林要要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林要要一眼,然后他们都朝两旁移了移。
在花都的时候,朱玺通过木马程序,确实进入过桑丫的电脑。他偷窥桑丫和娄小娄的聊天记录,觉得那只是一种精神寄托,见光必死,因此并没有多少醋意。
来了北京,他发现,桑丫和娄小娄的恋情见光之后,不但没有死,反而如同禾苗遇到阳光,产生光合作用,更加茁壮了。
每次见到他们在一起,朱玺的心里就如同百爪挠心。
他不明白,桑丫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了这个老男人,他不知道这个老男人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论钱财,论年纪,他怎么都不应该输给娄小娄。他只是个子不如娄小娄高罢了,不过他还可以继续长啊。
此时,娄小娄和桑丫就坐在对面。中间隔着操场。
他和她坐得很近。
朱玺把脑袋垂下来,掏出手机,开始玩游戏,一边玩一边瞄着对面的两个人。
他在玩手机里储存的“暗杀”游戏。在这个游戏里,杀个人只需按一下键,扔一个手榴弹就OK了。
他用手狠狠按着这个键,眼睛抬起来盯住了娄小娄。
杀。
用炸药,省事。
如果做得干净些,没人会怀疑到自己。
如果露馅了,那不过稍微麻烦一些,需要按十一个键——拨老爸的手机。从小老爸就告诉他一个道理,没有什么事用钱摆不平。
娄小娄被炸死,桑丫在北京无依无靠,说不定就会投奔他的怀抱了。
上哪儿搞一个手榴弹呢?
朱玺在琢磨。
桑丫说:“你看到对面那两个人了吗?”
娄小娄朝远处看了看,说:“嗯,有两个人。”
桑丫说:“我觉得那个男的好像是朱玺……”
娄小娄说:“哪个朱玺?”
桑丫说:“就是造谣的那个男生。”
娄小娄又看了看对面,说:“奇怪了,他旁边那女的好像是林要要……”
桑丫说:“谁是林要要?”
娄小娄说:“一个药品推销员。”
桑丫说:“她怎么到我们学校来了?”
娄小娄说:“可能他们两个人目的一样。”
桑丫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娄小娄说:“好。”
两个人走到操场一半的时候,那个女的先站了起来,从操场左侧离开了。那个男的随后站起来,从操场右侧离开了。
娄小娄说:“看来,我俩的关系很受人关注啊。”
桑丫说:“下次,你别来我们学校了,我们这样明目张胆在一起,人家更会说我被你包养了。”
娄小娄说:“流言飞语需要三个器官——首先有人用眼睛捕风捉影,然后用嘴巴传播出去,再有一些听众用耳朵听。抵制流言飞语也需要三个器官,合上眼睛不看别人的脸色,闭上嘴巴不去解释,捂上耳朵不去听无聊的议论。”
两个人坐在了林要要和朱玺刚才坐过的长椅上。
再看对面,刚才那两个人已经转到了操场的对面,分别坐在了娄小娄和桑丫刚才坐过的长椅上,依然偷偷朝他们观望着。
第二次坐在一起之后,林要要排斥地看了看朱玺。
朱玺无辜地看了看她。
林要要:“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朱玺:“不是。你呢?”
林要要:“我是。不过,我已经毕业三年了。”
过了一会儿,朱玺问:“可以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林要要说:“我叫桑丫。”
朱玺愣住了。
林要要说:“你呢?”
朱玺随口说:“我叫娄小娄。”
林要要不信任地看了看他,不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看书了。
朱玺也低下头,继续玩手机游戏了。
过了一会儿,两双眼睛慢慢抬起来,一齐射向了对面的长椅。
晚上,林要要一直徘徊在景山小区的门口。
娄小娄离开中医大学后,林要要把他跟丢了。现在,她在等待娄小娄回家。
她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要再问问他,今生今世两个人还有没有希望了,如果他铁了心,依然拒绝,那么她也就铁了心要带他走了。
此时,林要要的身体显得有些单薄,她瑟瑟地抖着。也许是晚风太凉了。偶尔有情侣路过,他们都穿着半袖,有说有笑。
她的口袋里依然装着那把蒙古刀,它已经锋利得不能再锋利了。不知道它会不会刺破牛角刀鞘,从里面拱出来。
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要要抬头看了看,马上闪到了一棵树后——这个人正是娄小娄。他没有开车,而是步行。林要要猜测,他一定刚刚跟桑丫吃过晚饭。
娄小娄没有发现她,慢悠悠地走过来。
他穿着一件米色T恤,黑色西裤。
当他走过林要要藏身的那棵树之后,林要要慢慢走出来,跟在了他的背后。进了小区之后,她叫了他一声:“娄小娄。”
娄小娄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林要要站在了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娄小娄,我不甘心。”
娄小娄没说话,只是惊愕地打量她的脸。
林要要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难道我就那么吓人吗?”
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说:“我查过了,桑丫只有十七岁,你和她太不现实了!我希望你从这种虚无缥缈的感情中拔出来,我希望你能珍惜我……”
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说:“我是个直筒子脾气,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你是我唯一爱上的男人!娄小娄,不知道你信不信,到现在我还是个处女。我知道这件事说出来很傻,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你的注意了……”
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说:“我知道,我普通得就像一个鸡蛋。我想涅槃,想变成一只美丽的凤凰,可是我笨,我把自己摔碎了,变成了一地破碎的蛋壳。我希望你能珍惜这些不好看的蛋壳,每一块都是一颗心……”说到这里,林要要哭了。
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说:“哪怕你给我一个指望,你说让我等你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都会等,尽管我活不到那一天,我也会高高兴兴地等。这些年里,我不会计较你跟别的女孩相爱……我只想要一个指望。”
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擦了擦眼泪,说:“娄小娄,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要不要我?”
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的眼睛突然变冷了,说:“我再给你一夜的时间,你如果后悔了,给我打电话!”
说完,她转身大步走开了。
娄小娄想拦住她,他朝前跑了几步,又停下了,呆呆地看着林要要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夜幕中。
娄小娄疲惫地转过身,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他穿着一件高丽民族风情的白衬衫,一条深蓝色的西裤,一双仿造的黑色贝路帝皮鞋。他退了一步,说:“娄小娄,我想跟你谈谈。”
娄小娄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
朱玺说:“你是桑丫的长辈,我希望你不要欺骗桑丫的感情!你和她是不可能的!即使桑丫同意,她的父母也不会同意;即使她的父母同意,社会舆论也不会同意;即使社会舆论同意,我也不会同意!”
娄小娄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还是不说话。
朱玺说:“老实告诉你,我是她的男朋友,我们从高中就开始相爱了!你是一个中年男人,就像一缸染料,而桑丫单纯得如同一块白纱,你会污染她的!对于我来说,桑丫是我的染料,她是红的,我就是红的,她是绿的,我就是绿的,因为我爱她!希望你不要破坏别人的幸福!好吗?大叔!”
娄小娄还是不说话。
朱玺说:“我刚才都看见了,你有女朋友,她爱你爱得那么深!你为什么不珍惜?你这样做对得起良心吗?”
娄小娄伸手朝旁边指了指,示意朱玺让开路。
朱玺眨巴眨巴眼睛,一咬牙挺直了身体,没有动。
娄小娄朝他走过去。他马上闪到了一旁。
在娄小娄走过去之后,他开口说:“如果你继续坑害桑丫,我不会放过你!”
娄小娄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他。
朱玺一边后退一边说:“你动我的染料,我当然要还你一点颜色!等着!”
第二章 两个自己 11 我遇见了我
这天夜里,娄小娄在单位处理一件棘手的事,很晚才离开北方中医院。他去探视过的那个半身不遂的患者,已经嘴斜眼歪,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儿孙们带他四处医治,不见任何好转,而且日益严重。
他们认为,老人是在北方中医院针灸之后,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属于医疗事故。于是组织十几个人,到北方中医院闹事。
他们把老人用轮椅推来了,堵在北方中医院门口,导致别人无法通过。
他们还四处寻找娄小娄,要讨个说法。北方中医院领导担心出现人身伤害,把娄小娄藏匿起来,然后派人跟这群人协商。
对方提出了天文数字的赔偿,北方中医院领导没有答应。对方表示,不赔钱他们就不会离开。最后来了警察,总算把这群无理取闹的人弄走了……
娄小娄回家进了门之后,四下检查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
他打开衣柜的时候,发现那件浅黄色正装衬衫和那条藏青色正装长裤不见了,他丢失的那件米色T恤和那条黑色西裤挂在上面,像个悬空的人。
他马上意识到,那个人又来过了!
这个家里,好像生活着两个人,往往是,他外出了,另一个就回家了。他回家了,另一个就外出了。即使两个人都在家,互相也看不见。另一个人穿腻了一套衣服,就挂在了衣柜里,换上他刚刚脱下的衣服。他穿腻了一身衣服,就挂在衣柜里,换上另一个人刚刚脱下的衣服……
可是,他一次次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呢?
娄小娄陡然想起了那个梦:林要要对他说,今天,他将丢失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可是,直到上床睡觉,他都没有发现丢失什么。可是,半夜他突然醒来,看到一张白脸近近地贴在他的眼前,低声低气地说:你丢了家里的钥匙……
如果另一个自己不会穿墙遁地,一定就有这套房子的钥匙。可是,娄小娄的钥匙只有一把,一直装在口袋里啊,难道被人复制了?
那个人不但复制了这套房子的钥匙,一定还复制了汽车的钥匙,复制了单位诊室的钥匙,复制了桑丫那套房子的钥匙……
娄小娄离婚的时候,走了一个人,财产一分为二。
现在,来了一个看不见的人,财产再次一分为二。
娄小娄不关心财产。如果这个噩梦一样的幻影,在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他宁愿把全部的财产都给他,只要留下桑丫就行了。
他走进书房,看到桌子上有一张纸,上面写着:
祝我们生日快乐。
他仔细观察这些字,竟然和自己的笔体一模一样。
这时候,有人敲门。
他一下警觉起来,走到床头关掉灯,慢慢走出去,来到防盗门前,透过猫眼一看,是一个陌生的老头,大约六十岁上下,身体颇健壮。他穿着朴素,拎着一个塑料袋子,还有一杆老式的秤。他站在搂道里,不安地朝楼上看看,又朝楼下看看,等待娄小娄开门。
娄小娄厉声问:“你找谁?”
老头急忙说:“对不起,打扰了,我是收废品的。你家有什么多余的东西要卖吗?”
半夜了,他收什么废品?保安也不应该放他进来!
娄小娄没有发怒,他感觉这个老头肯定有来头,他要知道对方的真实目的,于是高声问:“你收什么?”同时一直在猫眼里观察老头的表情。
老头对着门板问:“你家有多余的书吗?”
娄小娄说:“没有。”
老头对着门板问:“你家有多余的瓶子吗?”
娄小娄说:“没有。”
老头对着门板问:“你家有多余的衣服吗?”
娄小娄说:“没有。”
老头对着门板问:“你家有多余的电器吗?”
娄小娄说:“没有。”
老头似乎没什么说的了,他低头想了想,突然小声说了一句让娄小娄想不到的话:“你家有……多余的人吗?”
娄小娄哆嗦了一下:“人?”
老头说:“是啊,多余的人。”
娄小娄说:“没有!”
老头说:“你好好想想。”
娄小娄说:“你什么意思?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老头冷静地说:“不,你家里并不是你一个人。”
娄小娄说:“他在哪儿?”
老头说:“你自己找找吧,找到之后,我把他带走。不着急,我在这里等着。”
娄小娄说:“我都找过了,确实没有!”
老头盯着猫眼,似乎在盯着娄小娄的眼睛,他突然说:“还有个地方你没找。”
娄小娄又哆嗦了一下:“哪里?”
老头说:“你的床下。”
娄小娄蓦地一惊!离婚前,他和前妻一直住在芍药地那套房子里,卧室是一张双人床。亚运村景山小区这套房子里,只有两张单人床,一张放在卧室里,一张放在书房里。刚才,他怀疑家里有人,哪里都找了,就是没有找床下!
书房的床下都是书,那里不可能藏人。那么,这个“多余”的人就应该藏在卧室的床下了……
娄小娄慢慢地转过身,朝卧室望去。
里面十分安静。
他一步步走过去,走进卧室,他盯住了床下。床单很大,垂下来,把床下挡住了,有一条黑糊糊的缝隙。
他猛地把床单掀起来,没有人。他弯下腰,朝里看,床下扔着两只不一样的鞋子,还有一只空可乐瓶子。
他松了一口气,忽然又紧张起来,站在卧室门口,朝书房望去。
书房里没开灯。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停在了书房门口,那一纸莫名其妙的生日祝福,影影绰绰地摆在桌子上。他忽然后悔起来,刚才不该随手关掉书房的灯。开关在床头,现在,他想打开灯,必须走在床边。如果下面真的有人,一伸手就会抓住他的脚……
他四处扫视了一下,忽然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架上的书多了!一周前,他刚刚收拾过书房,把一些不经常看的书从架上撤下来,塞进了床下。现在,这些书又回到了架上!
床下确实藏着人!
他一步步退到厨房,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家里的菜刀,于是就拎起一根擀面杖,再次来到书房,对着黑糊糊的床下喝了一声:“出来!”
床下没人说话。
他又喝了一声:“你出来,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伤害你。不然,我报警了!”
床下还是没有声音。
他弯下腰,朝里看了看,太黑,看不清楚。于是,他到卧室拿来一只手电筒,在很远的地方朝里照了照——下面的书都被搬了出来,摆在了架上。不过,床下空空如也,确实没人。
他放下擀面杖,打开灯,越想越糊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走出书房,来到防盗门前,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那个老头还在耐心等待。
他说:“我检查过了,没有人。也许,白天有人进来过,现在却不见了。”
老头说:“我告诉你,这个人还在你家里。你的眼睛出问题了。你不让我把他带到废品站,他就会把你扔进垃圾桶。”
说完,老头蹒跚地下了楼。
娄小娄追到窗前,看到老头拎着塑料袋,扛着老式秤,朝小区门口方向走去了。正好一个夜里巡逻的保安走过来,他和这个老头擦肩而过。一般说来,在这个时间里,保安见到这样的人,一定会拦住盘问一番,可是,这个保安似乎没看见这个老头,目不斜视就走过去了。
娄小娄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开始琢磨:老头说,这个人还藏在房子里,那么他能在哪儿呢?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都找过了……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个人隐身了。上一次,娄小娄曾经见过他的背影,可是一拐弯他就不见了。也许,他一直趴在卧室的床下,或者书房的床下……
朝卧室瞄了瞄,又朝书房瞄了瞄,娄小娄后悔了。刚才,他应该把那个老头请进来,让他帮自己寻找这个人。既然老头知道他还在这个房子里,既然老头说能够带他走,那么,他一定能够看到他,一定能够治住他……
可是,他让整治病毒的医生走掉了。今夜,病毒肯定要发作了。
坐了一会儿,娄小娄实在太累了,走进了卧室。
脱了衣服躺下后,他关了灯,月光一下就涌进来。
娄小娄在月光下注视着衣柜门,它关着。那里面,挂着米色T恤和黑色西裤,它们组合在一起,像一个悬空的人……
娄小娄忽然想到,那个人是不是一直站在衣柜里呢?他穿着米色T恤,黑色西裤。娄小娄只能看到衣服,却看不见衣服里面的人……
床下传来了响声。好像一只老鼠跑过,好像床上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好像一个人躺在床下实在不舒服,轻轻动了动身子……
娄小娄想起一个段子:老师说,人死之后就变成了灰。学生说:我的床下有很多死人。
床下又响了一下。
娄小娄警觉起来——刚才他朝这张床下看过了,除了两只鞋子,一个可乐瓶子,没有人啊。
正这样想着,就明显听见床下有人爬动的声音,而且,这个东西碰到了娄小娄身下的床板,娄小娄的脊梁骨被顶了一下!绝不是老鼠,这个东西比老鼠大多了!
他一骨碌坐起来,床下已经钻出了一颗脑袋。这个人麻利地爬出来,站起身,静静地看着娄小娄。
月色不明不白,他的脸黑糊糊的。
娄小娄怔住了,他和这个人对视了一会儿,脑袋突然就大了——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他颤巍巍地问了一声:“你……是谁!”
对方不说话。
娄小娄又问:“你想干什么?”
对方还是不说话。
娄小娄说:“我报警!”
对方的眼里竟然流出两滴液体,在月光下,娄小娄看到那是眼泪。接着,这个人猛地抽出一把雪亮的东西,那是菜刀,那是娄小娄家的菜刀!娄小娄急忙后退,靠在墙上,这个人已经扑过来,挥刀就砍。
娄小娄本能地一闪身,竟然躲过去了,他一边抓起被子护住身体,一边跳下床。对方的刀一下下砍在被子上,娄小娄已经冲到了卧室门口,撒腿就朝外跑。
对方追出来。
娄小娄扔下被子,对方被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这时候,娄小娄已经打开了防盗门,一个箭步跳了出去。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楼下,一直朝小区大门口奔跑。
一个保安在门口走动,他见娄小娄跑过来,迎上来问:“先生,怎么了?”
娄小娄冲到他旁边,回头看了看,甬道静悄悄的,并不见另一个自己追上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看了看双手,没有血。接着,他又看了看胳膊和腿,都没有受伤。他这才说道:“我家有歹徒!”
保安问:“几个?”
娄小娄说:“一个!”
保安问清了楼号,然后说:“你待在这里不要动,我马上带人去看看!”
说完,他拿起对讲机,开始呼叫同伴。在一个路口,这个保安和另外两个保安会合了,讲清了情况,一起朝娄小娄家跑去。
他们来到娄小娄家楼下时,看到娄小娄迎面走过来,手里拎着一把菜刀。保安说:“你不要插手了,赶快报警!这里的事我们来处理!”
娄小娄看了看他们,没有说什么,顺着甬道朝远处走去了。远处一片漆黑。
三个保安放慢脚步,走进楼门,一步步朝楼上逼近。
第二章 两个自己 12 他们
朱玺有一个山西同学,老爸开煤矿,他和朱玺关系很铁。朱玺打算让他帮忙,搞一些炸药。
朱玺要把炸药放进娄小娄的车里,只要他一开动,就会被炸上天。朱玺希望他别下来了,直接飞进天堂。毕竟,他跟他无冤无仇,他只希望他消失。
这天晚上,朱玺到那个同学的寝室找他,寝室的人说,他出去蹦迪了。朱玺立即给他打电话,说:“我在你的寝室,你马上回来一趟。”
那个同学说:“老大,什么事啊?”
朱玺说:“人命关天的大事,需要你帮忙。”
那个同学说:“你等我,我五分钟就到。”
挂了电话,朱玺就躺在那个同学的床上了,随手拿起一本书,是韩浩月的《给美女让座》。他一边翻一边想,现在他要让这个娄小娄给自己让座了。
他等了半个钟头,还不见那个同学回来。这小子说话从来不靠谱,说不定玩得太高兴了,把这件事忘了。于是,朱玺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你掉下水道里了?”
那个同学说:“我在路上,五分钟就到。”
朱玺继续看《给美女让座》。看着看着,一阵睡意袭来,他闭上了眼睛。昨天,他跟几个花都老乡打牌,打了一宿,输了三百块。三百块是桑丫一个月的生活费。在朱玺的概念里,三百块就等于老爸给他买一个小姐。
朱玺睡了过去。
他大约睡了十来分钟,却做了一个梦。正是因为这个梦,让他推翻了原计划。否则,一切可能都随之改变了。
他梦见了花都监狱。
他给桑丫搞到了一张批条,她要去看望她的父亲。朱玺在大门外等她,情景就像从前。监狱大门外很萧索,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对面的店铺里,有一个老头在观望他。
他左等右等,一直不见桑丫出来。天快黑了,他有些着急,直接走进了监狱大门。
没想到,他一进去,监狱的门“哐当”一声巨响就关上了。
他愣愣地回头看了看,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这时候,一个警察走过来,朱玺就问:“你看到桑丫了吗?”
警察冰冷地说:“她走了。”
朱玺很诧异,说:“她怎么走了呢?她来看她父亲的。”
警察说:“他父亲也走了。”
朱玺说:“走了?去哪儿了?”
警察不再回答他,却从屁股后掏出了一副闪光的手铐,说:“现在你走不了了。”
朱玺说:“我是来找人的!”
警察麻利地给他戴上手铐,说:“你自己送上门来,省得我们去抓你了,你表现不错啊。”
朱玺说:“我犯什么事了?”
警察说:“你把娄小娄炸上了天。”
朱玺一惊,这时候,他看见一排犯人经过,其中就有那个山西同学。他看了朱玺一眼,急忙低下头去,踮着小碎步,随着那排犯人远去了。
朱玺说:“不是我干的!”
警察说:“被害人亲自来告你,你还想抵赖!”
朱玺说:“他不是死了吗?”
警察就笑了:“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朱玺傻眼了,突然大叫起来:“我有批条!”
警察的表情陡然严厉起来:“我有逮捕你的批文。”
朱玺大叫起来:“老爸!救我!”
警察很生气,一脚把朱玺踹进了一间黑屋子,“哐当”一声锁上了,然后,他通过小窗对他说:“除了老鼠,谁也听不见。”接着,小窗也“哗啦”一声关上了,最后一缕光亮消失之后,这个世界就暗无天日了。
朱玺又恐惧又悲伤又绝望。
这时候,无数肉乎乎毛烘烘贼溜溜的东西,从四面八方爬上了他的身体。它们无疑是老鼠!
老鼠说话了:“我们这里执行死刑,从来不用枪的,一直都是交给我们来执行。既节省子弹,又喂饱了我们的肚子,一举两得。”
接着,它们就从四面八方撕咬朱玺的肉……
朱玺猛地坐起来。
原来,有人拿着一个毛茸茸的玩具熊蹭他的胸。
是个女孩,朱玺感到很面熟,一时竟没有想起来她是谁。
女孩说:“你的同学告诉我,说你在这里,我就找来了。你不认识我了吗?”
朱玺一下想起,她是帕丽。他试探着问:“你怎么来了?”
帕丽说:“怎么?你不希望我来呀?”
朱玺说:“一直等你呢!……你最近好吗?”
帕丽说:“不好。”
朱玺说:“为什么?”
帕丽说:“和你分手之后,我就不好了。”
朱玺说:“你那个画家呢?”
帕丽叹了口气,说:“早结束啦。”
林要要躺在床上,怀里紧紧抱着手机。
她在等待娄小娄的消息。
昏黄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看上去更加古怪和丑陋。
谁家的音响在放歌曲,断断续续传来——表白是我的错,沉默是我的错,连哭也是我的错。爱你是我的错,恨你是我的错,开始是我的错,结束还是我的错……
短信突然响了。
林要要的心一下就狂跳起来,她等了好半天,才把手机慢慢举到眼前——竟是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本人高大,帅气,大四学生,素质高,专为寂寞女士提供服务,收费合理,质量第一,有“鸭王”之称……
林要要一下就把手机扔到了地板上。
外面的天阴了,月光渐渐消隐。
林要要消失在黑暗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磨刀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
桑丫睡得很香。
她做梦了。
她梦见艳阳高照,蓝天如洗。
今天,娄小娄过生日。她在浩鸿小区南面的菜市场买了很多菜,经过死胡同回家。
走到第五个拐弯处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老人,他身体健康,面目慈祥,有点儿像画上的寿星。他坐在一扇朱红的大门前,笑吟吟地对桑丫说:“小姑娘,你怎么买这么多菜啊?”
桑丫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老人说:“来,坐下喝点儿茶水吧,我泡的,尝尝。”
桑丫说:“我还急着回去烧菜呢,谢谢您。”
老人难过地说:“唉,都走过去十七个人了,没有一个人愿意喝我的茶……”
桑丫停下来,笑了,说:“您为什么非要别人喝您的茶呢?”
老人说:“人老了就寂寞,总想着给别人做点儿什么。”
桑丫说:“大爷,我来尝尝吧。”
老人说:“太好了,我总算有点儿用途了。”
桑丫放下手中的菜,坐下来,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一股清香沁人肺腑,老人笑得更加灿烂,死胡同陡然焕然一新,房檐上的鸽子呼啦啦飞上天空……
桑丫谢过老人,拎起菜快步走回家。
喝下一杯茶之后,她感觉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无比轻松。很多路人都朝她看过来。
这一天,桑丫的手艺出奇的好,一桌菜肴,色香味俱全。烧菜需要爱的作料。
烛光闪烁,音乐飞扬。娄小娄戴上了五颜六色的帽子,满脸幸福。
爸爸竟然也赶到了——他被提前释放,并没有回家,直接就来北京见桑丫了。他出席了娄小娄的生日晚餐。妈妈没有来,她工作太忙。爸爸满面春风,没有一丝一毫的憔悴。他望着桑丫和娄小娄,眼里饱含祝福……
桑丫说:爸,你怎么来的呀?
爸爸说:你猜。
桑丫说:飞机?
爸爸摇头,说:不是。
桑丫说:火车?
爸爸还是摇头,说:不是。
桑丫说:爷爷家的驴车?
爸爸还是摇头,说:不是。
桑丫说:那你是怎么来的呀?
爸爸神秘地说:我、是、飞、来、的。
第二章 两个自己 13 越狱
夜里,桑丫的父亲在囚室里,做了一个怪梦。他梦见了密云小区,梦见了他的家。
天更蓝一些,云更白一些,空气更纯净一些,世界更安静一些……哦,这是十年前的时候,桑丫才四五岁的样子。
吃完晚饭,他牵着桑丫的手,准备出去玩。
妈妈说:“你让她自己出去玩吧!孩子早晚要长大,你不能总是牵着她。”
父亲想了想,说:“桑丫,那你自己出去玩,可以吗?”
桑丫说:“爸爸,我能找到家的!”
他慢慢松开了桑丫的小手,感到心里一空。
他说:“你只能在门前玩,不能越过对面的楼。听到了吗?”
桑丫说:“知道啦!”
他说:“天黑的时候,不许贪玩,必须回家。听到了吗?”
桑丫说:“知道啦知道啦。”
她已经急不可耐了。
他又说:“不要跟任何陌生人说话。即使对方是熟人,你也不要轻易相信。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只要他要领你离开小区,你就赶快朝家跑,喊爸爸。在来不及的情况下怎么办呢,你要大声喊保安。如果没有这样的危险事件,你就不要轻易相信保安,因为保安也有坏人。如果,保安把你抱走了,你一定要喊警察救命。如果没有这样的危险事件,你也不要相信所有的警察,因为还有假警察……”
桑丫说:“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
父亲觉得,对于他的心头肉桑丫来说,全世界都是不安全的。除了自己。桑丫的母亲带她出去玩,父亲都不放心,他必须自己牵着桑丫的手。
他给桑丫带了一瓶水,然后,桑丫就像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听到她跑出了楼门,父亲就坐立不安起来,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终于,他拉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楼下静悄悄的,没见到桑丫的影子,只看到她带的那瓶水,静静地放在路旁。父亲一下就慌乱起来。他绕着楼房跑了一圈,还是不见桑丫的影子。
他的腿一下就软了,大声呼喊起来:“桑丫!——桑丫!——”
不见桑丫答应。
在梦中,小区似乎有四个门。他转了一下,不知道该冲向哪个门。
最后,他狂奔着冲向了正门。
一个保安在值班,父亲一边跑向保安一边喊道:“你见到我女儿了吗?”他几乎天天带桑丫在小区里玩,所有保安都认得这对父女。
保安说:“她出去了。”
父亲颤抖着问:“跟谁出去的!”
保安说:“一个老头。”
父亲大叫起来:“你为什么不拦住她?”
保安说:“她都是大学生了……”
父亲顿时怒不可遏,吼道:“她才是几岁的小孩!”然后,他像失常的野兽一样冲出了小区大门。
保安在后面愣愣看着他,嘀咕了一句:“明明是大学生了,怎么还说是几岁的小孩呢?”
父亲冲出了小区,呆如木桩——四面八方,人来人往,上哪儿追寻我的心肝宝贝?
他沿着大街,一直朝前跑,一直朝前跑,一直朝前跑……
他竟然跑出了市区,看到了一片青草地,上面侧躺着一个小女孩,那是桑丫!
父亲傻住了。他紧紧盯着她,不敢再迈一步。
桑丫似乎在动。
父亲一下放下心来,快步跑过去,却看到桑丫安详地闭着眼睛。黄昏的风,一下下撩动着她的黑头发和花衣衫。
父亲抱起她,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使劲儿摇了摇,说:“桑丫,你怎么了?”
桑丫没有睁开眼睛。
他又喊道:“桑丫,爸爸来了,爸爸来了啊!”
桑丫没有睁开眼睛。
他惊恐地说:“桑丫,你不要吓唬爸爸啊!好吗?千万不要吓唬爸爸……”
桑丫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他呆了一会儿,把脑袋慢慢贴在了桑丫的心口上。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心跳声。
她刚才还像小兔子一样欢蹦乱跳,她刚才还说:爸爸,我能找到家的……
青草地上开满了红玫瑰,它们随风轻轻摇晃。小时候,他经常给桑丫唱两句戏词——抬头看见红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此时,两行泪从他的眼角滚下来。
他突然抱紧了桑丫,在风中号啕大哭:“桑丫,爸爸答应过你,一辈子都不会撒开你的手!刚才,爸爸没有遵守承诺!爸爸错了!从现在起,爸爸再也不会撒开你的手了!给爸爸一次机会吧!……”
他哭着哭着,哭醒了。
睁眼看看,手里紧紧抓着一个被角。
他坐起来,怔忡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记得那个保安在梦中说:她都是大学生了……
难道这两天桑丫要出什么事?
再次躺下后,他就翻来覆去睡不着了。他对桑丫的牵挂和想念突然变得无比强烈,心如火焚。
他开始用回忆温暖自己。
小时候,他陪桑丫打扑克。玩着玩着,他就说:“桑丫,给爸爸倒杯水去。”
桑丫就一颠一颠地跑去了。
趁这个时候,他按照一好一坏的顺序,快速把扑克牌穿插着摆好,等桑丫回来后,他让她先抓。由于每次抓的都是好牌,这让桑丫十分高兴。她怕爸爸发现这个秘密,用扑克牌挡着小脸蛋,忍不住偷偷地笑……
他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她的表情,满心幸福。
幸福就这样简单,只需要做一点点手脚,她也幸福了,他也幸福了。
现在,他身陷囹圄,无法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快乐了……
他又想起桑丫小时候父女俩的对话:爸爸,这是什么?
这是天安门。
天安门在哪里?
在北京。
北京在哪里?
在北方。
北方在哪里?
你的背后就是北方。
我怎么看不到天安门呀?
很远很远呢。你看到最远方的那朵云了吗?差不多在那下面。
北京太偏僻了。
哪一天,爸爸带你去看看。
那我们怎么去呀?
坐飞机,或者坐火车。当然,我们也可以赶爷爷家的驴车去,不过北京的人太多了,很难给驴车找到停车场……
第一次桑丫的妈妈带她去监狱看他,他心如刀绞,不过他今生今世都不想让桑丫见到自己的眼泪。
爸爸在这里努力地工作,为了带你去北京。
你在这里赚钱吗?
不是,爸爸是在赚时间。
时间还要赚吗?
没有时间,我们就什么也干不成啊……
现在,桑丫一个人单枪匹马去北京了,她还是个孩子,在父亲心中,她永远是几岁时的模样。她的手脱离了父亲的手,父亲再也没有能力保护她了……
父亲坚定地认为,刚才的梦是个预兆,桑丫很可能要出什么事。可是,他却不能去看望她,没有时间,什么都干不成。
突然,一个念头在他心里跳出来:越狱。
这几天,犯人们一直在野外修路。父亲在监狱里表现良好,每次劳动的时候,都可以自由走动。明天,趁警察不注意,他迅速冲进树林中,一直跑,很可能逃出去。他回忆那里的地形,觉得有几分成功的把握。
如果不逃跑,他很快就可以出狱见到桑丫了。万一被抓回来呢?肯定要加刑。桑丫盼他盼了十一年了,他却又一次让她陷入绝望的深渊……
想来想去,他放弃了越狱的念头再次睡着之后,他又做了一个梦,它和前面那个梦竟然一模一样!
桑丫离开家,出去玩。他放心不下,随后跑出去,只看见了那个装水的瓶子。他发疯地冲到小区门口,保安告诉他,桑丫跟一个老头出去了。他一直追到郊外,看到了桑丫,她静静地侧躺在青草地上,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又一次哭醒了。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了。父亲暗暗下了决心,明天一定越狱,扒火车去北京,看他的女儿桑丫!如果桑丫没什么事,那么他就安心了,哪怕再加刑十年!
接下来,父亲开始考虑每一个越狱的细节,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感到万无一失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又做梦了,梦见桑丫被一个老头带走,再也回不来了……
父亲和其他几十个囚犯,坐着有铁栏杆的大轿车,来到了野外修路的工地。
下车之后,警察进行了简短的训话,然后大家就拿起工具干起活儿来。
总共有六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其中四个警察站在高坡上监视工地,两个警察在车里聊天。
不远处就是那片茂密的树林。
树林那一端,是一个很陡的山坡,山坡下种着一片庄稼,跑过庄稼就是公路。刚才,囚车就是从那条公路绕过来的,父亲在车上观察得十分仔细。
父亲已经计划好,如果他逃跑之后被警察发现,追赶上来,他冲过树林之后,将从那个山坡滚下去。然后,再顺着公路奔跑,不远就是一个集镇。
两个站在高坡上的警察一前一后朝囚车走过去了。他们可能去抽烟了。现在,高坡上只剩下一胖一瘦两个警察了。其中那个瘦警察对父亲比较好,父亲在监狱里写黑板报,经常跟他打交道。
父亲举起手来。
高坡上的警察朝他勾勾手,他就跑了过去。
他对那个瘦警察说:“干部,我要解手。”
瘦警察说:“快去快回。”
父亲还有一年多时间就出狱了。通常这种囚犯是不可能逃跑的,警察对他并不警惕。
父亲跑到路边的草丛中,蹲下来,抬头朝远处看了看,囚车里的四个警察并没有注意他。他又看了看高坡上的两个警察,他们在说话,瘦警察还笑着捣了胖警察一拳。
时机到了。
他直起腿,弯着腰,迅速朝树林冲过去。其实他并没有解开裤带。
此时,他的心跳得就像打鼓一样,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祈祷——老天保佑,不要让警察发现我!让我冲进树林,让我滚下山坡,让我跑上公路,让我一直朝前跑,朝前跑,一直跑到北京,让我看到桑丫!我不是一个坏人,我只想看我女儿一眼!
突然,背后传来警察的喊声:“站住!”
父亲的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
他一下就站住了。
他回过头去,看见两个警察从后面追了过来。他突然大声喊道:“求求你们别追了!我只想看看我的女儿!你们让我看她一眼,我很快就会回来!求求你们!”
警察厉声喝道:“你站住!”
父亲转过身,继续朝前奔跑。
如果前面是国王的宝座,如果前面是全世界的财富,如果前面是一个绝世美女,如果前面是一个永生的机会……他可能就停下来了。可是,前面是他的女儿桑丫!
她有危险了!
她在等待爸爸去救她!
警察又喊道:“赶快站住!不然开枪啦!”
父亲一边跑一边哭着喊道:“我看我女儿一眼就回来!她被一个老头带走了!她遇到危险了!”
这时候,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树林,没有了山坡,没有了公路,只有桑丫的面容。他朝着他的桑丫奔去。
一声清脆的枪响,一颗子弹从他的脑袋旁边飞了过去,他听到“嗖”的一声。
他抖了一下,继续朝前跑。
又一声清脆的枪响,一颗子弹射进了他身后的田地里,“扑”的一声。
他踉跄了一下,继续朝前跑。
又一声清脆的枪响,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脑袋。那一刻,天地之间陡然变得红彤彤,好像全世界都在流血。桑丫在无边无际的红色中,朝他笑着,说:“爸爸,爸爸,你快点儿跑呀!”
父亲被子弹射中之后,又歪歪斜斜朝前跑了十几步。
这个地方离北京还有一千多公里。
他跑出了十几步。
桑丫喊:“爸爸,爸爸,你别停下呀!快跑,快跑!你能行的!”
从小到大,在桑丫眼里,父亲无所不能。她要蟋蟀,他就能在石缝里给她捉到蟋蟀。她要蜻蜓,他就能在半空中给她捉到蜻蜓……
可是,现在他让女儿失望了。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然后,慢慢躺在了杂乱的草丛中。
他似乎听到了桑丫的哭喊声:“爸爸,爸爸,你爬起来呀!你一定要爬起来呀!”
他的脑袋里钻进了子弹,他不可能再爬起来了。
警察小心地围上来,踢了踢他。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直直地望着北方。在警察看来,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实际上,他的大脑还有一缕意识。
他隐约看到了桑丫小时候的脸蛋,甜甜的,嫩嫩的。
父女俩一起躺在草坪上聊天。那片草坪平坦而新鲜,不像这片草丛,荒凉杂乱,死气沉沉。父亲说:“桑丫,你想想,假如这一刻时间停止了,会怎么样?”
桑丫说:“所有的汽车都会停下来。”
他说:“还有,每个人都会停止动作,就像被施了定身法。”
桑丫说:“还有飞机,飞机也悬在天上!”
他说:“飞机恐怕都得啪啦啪啦掉下来……”
桑丫说:“不会掉!”
他说:“我想想我想想,它们会不会掉……”
桑丫说:“飞机掉下来也需要时间啊。”
她的脸蛋越来越模糊,她的小手一点点从父亲的手中抽了出去。整个世界陡然变得空空荡荡。
现在,父亲已经不再拥有时间,只拥有空间。
这一天,离他出狱还有四百三十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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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回到从前 1 寻找一个梦
4月23日。桑丫在死胡同遭雷击身亡。
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有十七年,生命还那样娇嫩。
这一天是娄小娄三十四岁生日。
早晨,娄小娄还给桑丫打过电话,叮嘱她放学之后,在学校等他,他接她一起去三里屯南街的“咱家”吃晚餐。
去年,有六个女孩陪娄小娄过生日。
今年,他只想和桑丫在一起。这个女孩让他感到宁静、充实、愉悦。
离婚的时候,娄小娄和前妻协商了一下,全部存款都给了前妻,家里的两套房子留给了娄小娄。基本等于一人一半财产。现在,他住在位于亚运村的房子里,芍药地的那套房子始终空着。他不愿意出租自己的家,就像不愿意让别人使用自己的牙刷。
桑丫来北京上学之后,他让桑丫住进了那套房子。那里毕竟比学校的宿舍清净,而且有电脑,十分方便……
这一天下雨,患者却非常多,娄小娄忙了一天,终于要下班了。他伸了一个懒腰,准备去中医大学,这时候电话响了,是一个邻居打来的,他说:“娄小娄,住在你家的那个女孩出事了!”
娄小娄一惊:“出什么事了?”
邻居说:“上午,她去菜市场买菜,路过那条死胡同……”
娄小娄一字一顿地问:“还有救吗?”
邻居说:“和前两个一样,都焦了。警察封锁了现场,他们已经确认,这个女孩死于雷击。”
娄小娄问:“几点钟的事?”
邻居说:“上午九点零四分。”
第三个。
没想到,第三个竟是桑丫!
娄小娄扔掉电话,跌坐在椅子上。
窗外依然电闪雷鸣,像一群吃了人的狼,暂时还不肯离去,它们在尸骨旁边舔着嘴角,四处走动着,不时发出低吼声。
娄小娄想到了,桑丫之所以去买菜,一定是想亲手为自己做一桌生日晚餐……
如果,当时她和他没有相识;如果她不是为了他,执意考到北京来;如果他没有让她住进芍药地那套房子里;如果他不告诉她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如果他对她说过,2005年有两个人先后在死胡同遭到雷击,下雨天千万不要经过那里;如果他学会了奇门遁甲,提前为桑丫预测吉凶……都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娄小娄站起来,想去死胡同看一眼桑丫,走到门口,又停下了。他痛苦地思考了半天,终于打消了这个主意——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她那种惨烈的样子。
挚爱的人死了,他希望看一眼她的遗容,或者看一眼她的骨灰。可是,他不想看到她在焚尸炉里被烧到一半的情景——现在的桑丫,正是被焚烧一半的样子。
她的家人很快会赶来,把尸体火化。那时候,他会去看她。那时候,她会在骨灰盒上微微地笑着,就像娄小娄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娄小娄一直在诊室里坐到天黑。
他的生日,桑丫的忌日,雨一直在下。
他在雨中驾车回到景山小区,把车停在路边,迎着雨,踉踉跄跄地走回家去。车里有伞,他却没有使用它。
进门之后,他的全身都湿透了。
他没有换衣服,湿淋淋地坐在了沙发上。电视没有开,屏幕映出了他苍白的脸,这么短的时间,他就苍老了许多。
他曾经对桑丫说:带你去过去,来未来。
现在,她连现在都失去了……
他又一次开始思考命运。
桑丫之死,绝非偶然,一定是某种神秘力量造成。如果说桑丫是一个“卒”,那么那个雷就是一个“帅”。下棋的老人朝前走了一步“卒”,挨上了“帅”,“帅”必定要把“卒”吃掉。那么,下棋的老人可不可以悔棋呢?
如果在这个世上,有一种起死回生之术,能够让桑丫复活,就算花一辈子时间,娄小娄都要把这门法术学到手。那时候,娄小娄满头银发,面部布满岁月的坎坷。桑丫复活了,她依然停留在十七岁,明眸皓齿,娇嫩如雪。她好像做了一个长梦,愣愣地望着娄小娄,问:你是娄小娄的爷爷吗?
娄小娄心绪不宁,悲痛万分,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电视上,他想到,电视应该报道这个事件,那就远远地看她一眼吧。
这样想着,他就打开了电视。
搜索了一圈,没有看到这个雷击事件的报道。也许已经播过了。
最后,他把频道停留在花都卫星电视台上。
正在播一个专题——《说偶像,说粉丝》。娄小娄没心情看这样的节目,却没有关掉它。雨已经停了,房间里太安静了,他需要电视的噪音。实际上,他的眼睛看着屏幕,却什么都没看到。
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一下弹直了身子。
记者在花都公园门口采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学生,记者拦住她,问:“你是中学生吧?我们想采访一下,你喜欢刘德华吗?”
这个女生用草帽挡住了脸,说:“对不起,我不认识。”然后就匆匆走过去了。
娄小娄目瞪口呆——这个女生分明是桑丫!
桑丫!
从记者的解说中,他知道,这些采访镜头就是当天上午在花都公园录制的。
这是怎么回事?
桑丫死了,她怎么会出现在电视上?难道是另一个容貌酷似桑丫的女孩?
不可能。娄小娄认定她就是桑丫!她的态度,她的眼神,她的服饰,她走路的姿态……
可是,即使桑丫没有死,她早晨还跟娄小娄通过电话,不可能跑到千里之外的花都公园去啊。
娄小娄越想越糊涂。
突然,他站起来,换上了新买的一身衣服——浅黄色正装衬衫,藏青色正装长裤。接着,他走到书房,打开抽屉,拿出那叠传真过来的奇门遁甲,又带上身份证,装上一些钱,匆匆下了楼。他要去寻找桑丫。他要去一个梦中寻找桑丫。
要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有人喊他:“小娄!”
他抬头一看,母亲迎面跑过来。
她焦急地说:“刚才我去了芍药地那个房子,听说住在那里的女孩出事了?”
娄小娄说:“是的。”
母亲说:“这下麻烦了!说不定,我们会被她家人讹上……”
娄小娄不耐烦地说:“妈,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
母亲说:“你别不信我的话!”
娄小娄说:“好了,我得走了。”
母亲诧异地看了看儿子,问:“你干吗去?”
娄小娄说:“我去花都。”
母亲说:“花都?你去花都干什么?”
娄小娄说:“散散心。”
母亲说:“我不让你走,你跟我回家待几天。”
娄小娄说:“妈,我一定要去。”
母亲说:“那个女孩住在你的房子里,现在她死了,你突然离开北京,警方会怀疑你的!”
娄小娄说:“无所谓了。”
说完,他甩开大步,走出小区,伸手叫过来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母亲追上来,拦住车,眼泪就流下来了,说:“小娄,我昨夜做了一个梦,似乎是个预示。你这次出去,肯定凶多吉少!为了妈妈,你能不能改变主意?”
娄小娄眯着眼睛看了看母亲,说:“什么梦?”
母亲说:“我梦见,你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那个旋涡就像太极图,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像两只古怪的眼珠子。黑的推白的,白的推黑的,还有无数小孩子在嘻嘻哈哈地笑。从此,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娄小娄说:“你找个高人解解梦吧,然后打电话告诉我结果。我在旋涡里等着。开车。”
司机早等不及了,车一蹿,就开远了。
母亲傻傻地站立。
两盏尾灯,驶向黑暗深处,越来越暗,终于被吞没。
天上的乌云散开了一部分,露出几颗奇亮的星星。
梦中的那个旋涡象征着什么?为什么有无数小孩子在嘻嘻哈哈地笑?为什么儿子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没有人告诉这个可怜的母亲答案。
满世界的雨腥气。
第三章 回到从前 2 消失了
娄小娄顺利地上了火车。从北京到花都需要九个多钟头。
娄小娄上了车就躺在铺位上,闭上了眼睛。
有一句老话:剪不断,理还乱。娄小娄的脑袋里乱七八糟,不可能睡着。实际上,他并不相信到花都能够找到桑丫,不过他一定要来看看,才会死心。
火车提速了,这趟车一站抵达花都,中间不停。
迷迷糊糊中,有个老头说:“师傅,我泡的茶,尝尝吧。”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这个老头不知道是哪个铺位的,他穿着一件白背心,一条灰衬裤,趿拉着火车上的拖鞋,端着一壶热乎乎的茶水,正在对邻铺的男人说话。
邻铺的男人说:“谢谢,谢谢。”然后拿起保温杯,倒满了。
热心的老头又对其他几个乘客说:“还有人喝吗?大家出门在外,不要客气。”
询问了一圈,老头唯独没有理睬娄小娄,然后就走了过去,到旁边的卧铺送茶了。
娄小娄闭上了眼睛。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喝。
半睡半醒地过了几十分钟,车竟然停了,接着娄小娄听见有人下车。他感到有些奇怪,以为是临时停车,因此,并没有太在意。
过了一会儿,有人喊:“先生,终点站,下车了!”
他一愣,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个圆脸乘务员,她在对邻铺旅客说话。
那个人迷迷糊糊坐起来:“到站了?”
乘务员说:“是的,到站了。”
娄小娄看看表,开车才半个钟头,应该刚刚离开北京市区,怎么就到了?
可是,大家都提着大包小包下车了,窗外还有接站的人急切地观望。他看看站台上的牌子,确实是花都站。
邻铺旅客迅速穿上衣服,提着一只大箱子,下了车。
那个圆脸乘务员好像没看见娄小娄一样,根本没理他。
他爬起来,快步朝车下走去。
前面还有几个人在慢慢下车,圆脸乘务员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地鞠躬说再见,只有他下车的时候,乘务员好像没看见,什么都没说,转身就上车了。
娄小娄满腹疑惑地走向了检票口。
他是最后一个人。
一个瘦高的检票员在检票。娄小娄走到她面前,把票举向她。她却像没看见一样,根本不理睬。
娄小娄说:“不用检了吗?”
瘦高的检票员跟另一条通道的同事挤眉弄眼,似乎在嘲笑着刚刚走出去的一个农民,还是不理娄小娄。
娄小娄试探着朝外走,检票员竟然没有拦他。
于是,他就走出去了。
车站广场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娄小娄有些迷茫,抬头看看天,天刚蒙蒙亮,这个南方山城有一种湿漉漉的气息。
他慢慢朝前走着,有个瓦刀脸小伙子迎面走来,竟然撞到了他身上,瓦刀脸小伙子惊叫了一声,一下就跳开了。
娄小娄也愣住了。
瓦刀脸小伙子盯着娄小娄站立的地方,看了好半天,终于挠挠脑袋,走开了。走出很远,还不放心地回头看。
娄小娄前思后想,突然如同五雷轰顶——这个城市的人看不见他!
为了验证一下,他慢慢走到一个卖茶蛋的妇女背后,小声问:“茶蛋多少钱一个?”
那个妇女没反应。
他把声音提高,又问了一遍:“茶蛋多少钱一个?”
那个妇女还是没反应。
这时候,娄小娄已经确定,他成了隐身人,并且被消音了!别人只能触碰到他的存在!
他抬头看了看火车站的电子计时器,上面显示的时间是:2006年4月23日。
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回到了一年以前的时间,他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桑丫,是一年以前的桑丫。现在,她还活在这个城市里!
他记得看过一本书,上面说,1975年莫斯科发生过一起不可思议的失踪事件:有一辆地铁,从白俄罗斯站驶向布莱斯诺站,它在中途运行的十四分钟内,载着满车乘客,神秘失踪了。这起诡异事件迫使全线地铁暂停,警察和地铁管理人员在专家的指挥下,对莫斯科的地铁线展开了地毯式搜索,始终没有找到这辆地铁。想起来真可怕——洞道黑糊糊的,像一张巨大的嘴。上一站的工作人员眼看着这列地铁钻了进去,可是下一站的工作人员却没有看到它驶出来。洞道死寂无声,深不可测……专家猜测,这列地铁可能进入了某种时空隧道,不知会在哪里现身。
那么,就是说,在2007年的人们看来,娄小娄乘坐的火车也半路失踪了?
娄小娄还记得一个报道:1990年,在南美洲委内瑞拉机场的控制塔上,工作人员突然发现上空出现了一架早已经淘汰的“道格拉斯型”客机,而雷达根本找不到这架飞机的存在。这架客机降落之后,立即被警卫人员包围。驾驶员和乘客们走下飞机后,立即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机场人员说:“这里是委内瑞拉,你们从哪里来?”飞行员听后惊叫道:“天哪!我们是泛美航空公司的班机,从纽约飞往佛罗里达,怎么会飞到这里?误差两千多公里!”接着,他拿出飞行日记:该客机1955年7月2日起飞,时隔三十五年!后来经过查证,这架客机确实在三十五年前从纽约起飞,飞往佛罗里达,途中莫名其妙地失踪,一直没有找到。
美国著名科学家约翰。布凯里经过研究,对“时空隧道”提了几点理论假说:1.“时空隧道”客观存在,它看不见摸不着,长久关闭,偶尔开放。
2.“时空隧道”与人类世界不是一个时间体系。进入另一套时间体系里,有可能回到遥远的过去,或者进入遥远的未来。在“时空隧道”里,时间可以正转,也可以倒转,还可以相对静止。
3.对地球上的人类和物质来说,被吸入“时空隧道”就意味着神秘失踪;而从“时空隧道”中出来,又意味着神秘再现……
来花都之前,母亲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娄小娄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那个旋涡就像太极图,黑的推白的,白的推黑的,他再也没有出来……看来,这个预兆应验了。
想来想去,娄小娄认为,自己不是进入了科学意义的“时空隧道”。过去,他跟桑丫聊过,如果把控制万事万物的某种神秘力量,比喻成一个老头在下棋,在那个更大的世界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偶然事件,这个棋盘突然被弄翻了,于是,他莫名其妙地进入了另一个维度的时空…
想到这里,娄小娄又恐惧又激动。
恐惧的是,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令人激动的是,他终于能见到桑丫了!说不定,他还可以拯救她躲开2007年的那场灭顶之灾!
他远离车站人群,坐在一个角落的台阶上,慢慢思考。
他还有很多事情想不通。
比如:人们看不到他的肉体,也看不到他肉体之外的附加之物,包括衣服,钱包,钥匙,手机……那么,是不是挨着他的东西,大家就看不见呢?
那样的话,他的手摸到大楼,大楼就会在大家的眼中消失?大楼里的员工呢?他摸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会在大家的眼中消失?和她牵手的那个男人呢?他摸到马路,马路就会在大家的眼中消失?大地还存不存在?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既然不可能,那么,为什么大家看不到他的衣服、钱包、钥匙、手机?如果把手机扔在大街上,离开了他的肉体,大家能不能看到它呢?
他想试一试,于是就站起来,走出十几步,把手机放在地上,退回来观察。
走过来一个旅行的女孩,她背着一只很大的包,昂着头,直接朝售票大厅走去,没看见地上的手机。
又过来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他一边走一边吃茶蛋,也从手机旁边走了过去。
又过来一个穿花衬衫的小偷模样的人,眼珠子滴溜溜四处转,似乎在寻找什么机会。他踢在了手机上,“哐当”一声,回头看了看,骂了一句什么,继续朝前走了。
看来,这些人对他的手机视而不见。
他把手机捡了回来,装进了口袋里。
接着,他小心地避开人流,走进了一家商铺。他随手拿起了一只烧鸡,一边慢慢朝前走,一边注意观察周围人的反应。时间太早,商铺里没有几个人。一个母亲牵扯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在挑选食品。那个孩子一直盯着他手中的烧鸡,终于奶声奶气地对母亲说:“妈妈,那只烧鸡在飞。”
母亲没有理睬孩子的胡言乱语,拿起一袋方便面,在仔细查看出产日期。
娄小娄手忙脚乱地把那只烧鸡扔在了货架上。
那个孩子直直地盯着这只烧鸡,又说:“妈妈妈妈,那只烧鸡降落了。”
母亲回头看了一眼,说:“别胡说!走,跟妈妈买酸奶去。”
娄小娄又来到收款台前面,趁那个女孩转身喝水,他把手伸进了半开的抽屉里,在一堆硬币上划拉了一下,那个女孩一下就转过身来,警觉地盯住了那个抽屉。他慢慢缩回手来,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走出商铺,娄小娄似乎明白了,他从2007年带来的身体和物品,这里的人们都看不见。而他进入2006年之后,拿起这个时空的任何东西,大家都看得到。
他从2007年带来的声音,这里的人们听不到。他在这个时空里弄出声响,他们就能听到了。
对于娄小娄来说,现在最急切的事,就是去桑丫的学校,看看她是不是在那里读书。
桑丫跟他说过,她高中时就读于花都第三十中学。
首先,他得知道第三十中学的位置,那就必须买一张地图。
他来到一个报摊前,把一块钱慢慢放在卖报的老太太面前,老太太没反应。他又把这枚硬币朝老太太面前推了推,老太太依然没反应。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老太太看不到他的钱。他的钱在这里不存在,给不给是一样的。他把钱收起来,想了想,又放到了报摊上,全当是一种良心安慰吧。接着,他蹲下身,趁老太太不注意,快速拽下一张本地地图,想借来看一看。没想到,老太太发现了,她满脸诧异地绕了过来。他赶紧把地图扔在了地上。老太太走过来看了看,弯腰把地图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又放在了报摊上。
娄小娄继续等待。
来了一个买报的人,趁老太太忙活的当儿,他又把那张地图拽了下来,打开铺在地上,紧急寻找第三十中学的位置。终于找到了,它位于花都市中心,离火车站不远。记下了街道和门牌号码,他再把地图叠起来,趁老太太转身的时候,小心地放在了报摊上。
然后,他站起身,看着不远处的一排出租车,转来转去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他只好来到公交车站。
他看了看站牌,确定了路线,然后站在没人的地方,等车。
等车的人三三两两,大家都一言不发,焦急地朝远处张望。
终于,公交车开过来了。娄小娄等大家都上去之后,乘务员要关门的时候,一个箭步跳了上去,车门就在他背后关上了。
车慢慢朝前开动了。
娄小娄小心地躲开站着的乘客,来到车厢连接处,这里没人。人总是谨慎地活着,怕撞鬼。现在他才明白,其实鬼更谨慎,它们也怕被人撞到。
乘务员说:“刚上车的乘客买票啦。”
娄小娄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车摇摇晃晃地朝前开。一个人站起来要下车的样子,他旁边一个女孩朝他摆了摆手,叫道:“你过来坐这里!”
他一愣——难道自己显形了?
就在这时候,有人在背后撞了他一下。他一边靠边一边回头看,一个男孩惊悚地盯着他刚才的位置,张大了嘴巴。
原来,那个女孩是叫这个男孩过去。
女孩显然怕有人占了那个座,又对男孩喊道:“你怎么了?快点儿过来啊!”
男孩突然伸出两只胳臂,朝前摸了一圈,娄小娄猝不及防,被他摸到了!男孩一下缩回手去,后退几步,大叫:“有鬼!!”
车里一下静下来,乘客都看这个男孩。
售票员大声问:“怎么回事呀?怎么回事呀?”
男孩指着娄小娄的位置,大声说:“那里站着一个人!我摸到了!”
车里人的目光“刷”一下都射向了车厢连接处,临近的几个女乘客纷纷朝后退。
娄小娄紧紧靠在车厢上,像被捕到网里的鱼,惊惶不安。
那个女孩跑过来,站在了男孩身旁,挽着他的胳臂,小声问:“你摸到什么了?”
男孩说:“一个人!就在那里!”
一个屠夫模样的高大男子大大咧咧地走过来,说:“小伙子,你神经过敏了吧?哪里有人?我看看。”他一边说一边四处乱摸。
娄小娄蹲下身,狼狈地躲避着这双粗壮的胳臂。
车慢慢停下了,满脸胡子的司机走了过来。几个男乘客走了过来。
那个女生对司机说:“千万不要开车门,赶快报警吧!”
司机说:“报警?要是真见了鬼,警察也捉不住!”
娄小娄四下看看,有一扇车窗敞开着,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抓住窗沿,跳了出去。这时候,几个男人还在车厢连接处乱摸。
跳下车后,娄小娄快步朝前走。
走出了一段路,回头看,那辆车还停在马路边,已经围了很多人——后来,有人在天涯社区“莲蓬鬼话”写了一篇文章《亲历:花都市55路公交车闹鬼》,写的就是这件事。
他不可能走到第三十中学。
交通成了大问题。
他想买一辆自行车,可是,他非把售货员吓死不可。而且,尽管他带来了很多钱,在花都却等于身无分文……
正想着,他忽然看到马路边一棵树下,停着一辆很旧的自行车,没上锁。他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去,四下看了看,没人,就把自行车搬到了马路上。接着,他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放在原地,又用手指在土地上写道:对不起,买走了你的车。钱在砖头下,你能摸到它。尽管你看不见它,不过它肯定不是假钞。
然后,他就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两个上学的中学生,肩并肩朝前走,他们几乎是同时停下了脚步——大清早的马路上,有一辆无人自行车,在神奇地向前滚动。脚蹬子还一圈圈转着,似乎有人在用力蹬。
一个中学生大叫:“哇噻!太酷了!”
接着,很多人都发现了这辆诡异的自行车,它的后面,观看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不上班了,不上学了,有人奔跑着追随,有人骑着自行车跟随,有人慢慢地开着车尾随……
有一辆摩托车追上来,坐在后面的那个中年人大声喊道:“这是我的车!拦住它!”
娄小娄的目标太大了,他不得不跳下来,把自行车扔在路边,一个人逃之夭夭。
娄小娄步行来到了花都第三十中学。
他一直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来到学校附近,挑选了一家日本餐馆,溜进厨房,趁人不注意,吞了几个紫菜卷寿司,填饱了肚子,然后走出来。这一次,他没有付钱。
他来到学校大门口,等待桑丫。
放学的时候,学生们三三两两鱼贯而出,却始终没看到桑丫的影子。他没有放弃,继续等待。
天快黑的时候,一个女生从校门里孤单地走出来。
桑丫!
她穿着一件红T恤,一条蓝色牛仔裤,短发。她的眼神比2007年更忧郁。
娄小娄看着她,忽然想哭。他是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即使进入了另一种时间,也三十三岁了,他是一个叔叔,他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桑丫忽然想哭。
他湿着眼圈,仔细打量走过来的桑丫。她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一直低着头,安安静静地朝前走。
她要走过娄小娄的时候,娄小娄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拦住她,马上又把胳膊放下了。
他和她不在同一个时空里。
接着,他一直跟随着她,心里谋划着,该如何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
他如果拦住她,用这个时空的笔和纸和她交流,可以把事情说清楚的。可是,想来想去,他最终决定不惊扰她。
她太小了,而且是一个女孩子,如果突然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拦住,她肯定会吓昏。即使,她没有吓昏,通过一张纸一支笔,知道了他是谁,知道了他从哪里来,知道了未来的实情——2007年4月23日是她的死期,那么她的世界顿时会暗无天日——就像医生对一个只能活一年左右的癌症病人说明病情,那是一件最残酷的事。
娄小娄决定,以后再见机行事,暗中阻止她避开2007年4月23日那个死局。
跟着跟着,桑丫似乎发觉了什么,一直回头看。
走进小巷之后,桑丫似乎真切地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一次次回头。
娄小娄也看到了那辆婴儿车,他走在它的后面。
他发现,这辆婴儿车并没有人推,却慢慢朝前走,看得他毛骨悚然。又一想,大清早的时候,不是还有很多人看到,一辆没人骑的自行车在大街上朝前滚动吗?在这样一个错乱的世界,没什么好奇怪的。说不定,推婴儿车的人来自2005年4月23日,由于某种娄小娄不能理解的逻辑,娄小娄是看不到他的。
这辆婴儿车在跟娄小娄作对。
它忽左忽右,娄小娄走哪边,它就走哪边,阻挡着娄小娄的跟踪,娄小娄明显能感觉到它的故意和敌意。后来,娄小娄猛地冲了过去,超过了它。回头看,有一双眼睛在里面盯着他,阴森森的。
他没有再理会这辆婴儿车,一直跟随桑丫回到家,知道了她的住址。没想到,那条小狗好像能看到他,朝着他叫个不停。他赶紧下楼了。
第三章 回到从前 3 宾馆
离桑丫家不远,有一家很小的宾馆。桑丫回家要路过一条小巷,这家宾馆就位于巷口。由于偏僻,显得很冷清。一个清洁工在打扫404客房,她手脚麻利,拾掇干净之后,出来,锁好门,又打扫另一间客房去了。
都打扫完之后,她走过长长的走廊,要下楼。忽然,她在404客房门前停下了,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
接着,她走到服务台,问值班的服务员:“404住进客人了?”
服务员说:“没有哇。”
她说:“里面好像有电视声。”
服务员说:“我去看看。”
她拿起一串钥匙,走过去打开404客房的门,电视果然开着。她走进卫生间看了看,没人。又打开衣柜,没人。最后,她把电视关了,走了出去。
无人的客房,整整齐齐,安安静静。
半夜的时候,这个房间里的电视又被打开了,声音调得很小。花都卫星电视频道,正在播放川剧绝活“矮子功”。
床下的那双拖鞋一前一后地移动了,它们走进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卫生间里传来冲澡的声音。
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娄小娄就拿出那叠奇门遁甲学习。
每个人前方的拐弯处,视线的盲角,都有不同的命运等待着——有人会发财,有人会破财运;有人会被提升,有人会被降职;有人会遇到一生的爱情,有人会遇到露水缘分;有人会欣喜,有人会哭泣;有人会得到贵人相助,有人会遭到小人暗算;有人会平安,有人会伤残;有人会长命百岁,有人会身患绝症……
所有人都在匆匆忙忙地奔波,对未来一无所知。每个人都是盲人。
奇门遁甲就是给人类一双趋吉避凶的眼睛。
如果娄小娄当时掌握奇门遁甲,桑丫就能够避开那个死局。
现在他回到了过去,对未来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可是,桑丫什么都不知道,她还在盲目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她根本无法想到,2007年4月23日那个直击雷在耐心地等着她。
只有娄小娄一清二楚。
那种神秘力量把娄小娄扔进了2006年,一定是想通过这个伟大的行为艺术,告诉他奇门遁甲的伟大意义。
娄小娄十分懊悔,过去为什么不珍视传真机吐出的那些古怪文字?想来原因有三:第一,天性懒散,每天被世俗琐事淹没;第二,奇门遁甲过于高深,过于复杂,太难啃;第三,骨子里对这门古老的数术并不是全盘信任。
如今,他茅塞顿开。
如今,他要静下心来,认真学习奇门遁甲了。
这天夜里,娄小娄洗完澡,他穿上衣服,站在镜子前,一边擦头发一边看镜子。
这是一个习惯性动作,其实他早就发现,自从来到2006年之后,他就在镜子里消失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有很多日子没见过自己的长相了,只能时不时地摸摸脸,看看胡子多长了。他猜测,现在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擦着擦着,他看到镜子中出现了一个人,这个突然出现的影像把他吓了一跳!他马上发现,这个人是他自己!
难道,自己显形了?
为了验证这件事,他立即打开门跑了出去。猩红的走廊里,正好走过来一个服务员。他慢慢迎着她走过去,严密观察着她的眼神。
服务员朝他笑了一下。
娄小娄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他掩饰了一下狂喜的表情,说:“请问,这里是花都吗?”
服务员停下来,客气地说:“先生,你说什么?”
娄小娄打着手势,一字一顿地说:“你,听不见我说话吗!”
服务员遗憾地摇摇头,说:“你应该找个哑语翻译。”
娄小娄沮丧地放下手,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就慢慢走出去了。
他走出宾馆,一个人在午夜的大街上晃荡,走着走着,心里又充满了希望:一个真实的人,要穿越时间,完整地回到过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些天,他的灵魂已经来到了2006年,可是,他的影像和声音并没有传输过来,这很像QQ视频。
视频技术,需要把影像和声音变成数字再传输。谁知道,一个物质的生命需要变成什么成分,才能在时间里穿行?
现在,他的影像已经成功地传输过来,只差声音了,因此,他暂时成了哑巴。说不定,他的声音正在半途,过些日子他就会恢复生命的全部功能。
现在,他不可能再吃霸王餐,再住霸王店。他要找一家宾馆,光明正大地走进去,登记住下。他不需要再做贼了!
有一个醉鬼,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逆行而来。他想躲避却来不及了,自行车一下撞到了他身上,醉鬼“咚”的一声,摔了个嘴啃泥。娄小娄想把他扶起来,这个人却自己站了起来,伸手在半空中摸了一圈,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王八蛋!你敢挡我的路,怎么不敢现身?胆小鬼!”
说完,扶起自行车,骑上去,摇摇晃晃地走了。
娄小娄傻了眼——他又成了隐身人!
后来,娄小娄渐渐摸出了一个规律:每天午夜十二点,他都会准时显形,时间仅仅是一分钟,然后就会再次消失。
有一次,他站在镜子前,拿着手机对照了一下时间,发现手机快了三分钟。
在这家宾馆里几天之后,娄小娄发现了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有个老头,一直在这家宾馆里住着。娄小娄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住在几楼。每天半夜的时候,他就在楼道里出现了。
娄小娄第一次看到他,是一天半夜,他躺在房间里快睡着了,就听见有人敲门——不是敲他的门,而是敲别的房间的门。这个人似乎很有礼貌,敲得小心翼翼,每次三下,隔好长时间,才会轻轻再敲三下。那个声音在深夜里很清晰。
没有人开门。
这个人就换一个房间敲门,还是敲得小心翼翼。
依然没人开门。
这个人于是再换一个房间敲门。
娄小娄觉得十分奇怪,就站起来,透过猫眼朝外看——走廊里亮着灯,空荡荡的,有个老头,上面穿一件白色背心,下面穿一条灰色衬裤,趿拉着一双宾馆的白拖鞋,手里端一个茶壶,正在敲对门。
他应该有七十岁了,驼背,头发半灰半白。娄小娄觉得,他很像火车上的那个热心老头。
对门没人应。
老头就弯弯腰,从黑糊糊的猫眼朝里看看,就走开了,走到下一个房间的门前,再敲。
他小心翼翼地敲过三下之后,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很高大的男人,他穿着睡衣,打着哈欠,不耐烦地说:“深更半夜的,你找谁啊!”
老头友好地笑着弯弯腰,说:“我也是住店的,来给您送点儿茶水,我泡的,尝尝。”
那个男人有些疑惑得打量了一下这个老头,说:“我都睡了,不喝茶。”然后嘟囔了一句什么,就把门关上了。
老头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又走到下一个房间门前,小心翼翼地敲……
这个楼层里大约有二十个房间,一些房间有人,一些房间空着。他不知道哪个房间有人,哪个房间没人,于是就一扇挨一扇地敲。
老头一扇扇地敲过来,终于敲到娄小娄左首相邻的房间了。娄小娄开始琢磨,给不给他开门。他马上意识到,即使给他开门,他也看不到自己的。
左首相邻的房间没人。老头就走过来。娄小娄没想到,老头在他的门前并没有停,而是慢慢走了过去,停在了他右首相邻的房间门口,开始轻轻地敲……
娄小娄觉得更奇怪了。
为什么他单单绕过自己的房间呢?
右首相邻的房间也没有人。
除了娄小娄的房间,老头敲遍了这个楼层的每一扇门。只有一个房间要了他送的茶水,娄小娄听得出,那个房间的几个人正在打牌。他们给老头打开门之后,听说他来送茶,很高兴地接了,还连声说“谢谢”。
老头温和地说:“都是异乡客,不用客气的。”
那个房间的门关上之后,这个老头就离开了,娄小娄只能听见他走楼梯的声音,却判断不出他是上楼了还是下楼了。不知道他是继续给其他楼层的客人送茶水去了,还是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从这以后,几乎每天一到半夜,这个热心的老头就会端着一壶茶水出现。他穿着背心和衬裤,一扇接一扇地敲门,送茶水。走廊里铺着地毯,宾馆的拖鞋又很柔软,因此,老头走路无声无息。
每一次,他都会绕过娄小娄的房间,从没有敲过一次。
第三章 回到从前 4 跟踪
桑丫的妈妈出差之后,娄小娄第二次跟踪桑丫。走进那条静悄悄的小巷,那辆婴儿车又出现在了他和桑丫之间。它依然在前面挡着他,不让他前行。
他逮个空当冲了过去,然后转身用手抓住了这辆婴儿车。它似乎被什么驱动着,动力还挺大。娄小娄一只手用力挡着它,一只手掀开了那个纱帘……
纱帘里的情景让他魂飞魄散——里面哪里是什么婴儿!一个小小的身体,却长着一颗大脑袋,那是一张老人的脸,双眼像死鱼一样浑浊,皱纹密密麻麻,寿斑深深浅浅。
这辆婴儿车其实是一辆有篷的轮椅,老人用两只小手在转动轮子。他见娄小娄把纱帘掀开了,看着娄小娄,突然用婴儿的声音咯咯笑起来。
当时,桑丫听到的却是婴儿的哭声。
娄小娄吓得一下就松开了这辆婴儿车,纱帘于是又挡住了老人的脸,娄小娄转身跑开了……
这一次,娄小娄跟着桑丫走进了她的家——和桑丫在一起,他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进屋之后,桑丫去卫生间洗手了,娄小娄乘机坐在电脑前,查看了一下她的QQ.他发现,自己的QQ竟然在线!
他惊愕了。
他不在北京,那么,坐在千里之外那台电脑前面的人,是谁?难道是自己?是2007年的自己,还是2006年的自己?
那个自己和桑丫在QQ上联络,应该是2006年的事。就是说,现在的北京依然是2006年,至少在桑丫的世界里,网络另一端,娄小娄的时间是2006年。
他和她刚刚认识不长时间。
本来,娄小娄活到了2007年,却被某种神秘力量抛了回来,来到了2006年,而2006年的娄小娄和桑丫正在按部就班地交往,现在的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他要阻止桑丫和这个旧的娄小娄交往。
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成了自己的情敌。
第二,因为娄小娄,桑丫才考到了北京,才住进了芍药地那套房子中,才在死胡同被雷劈死。如果,她现在和娄小娄中断了交往,那么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一切。
只要桑丫能活着,他宁可放弃未来和她有任何关系。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桑丫要出来了。娄小娄迅速地把她QQ里的娄小娄删除了。
桑丫回来之后,很诧异。这时候,娄小娄就站在她的身边。
她又加上了他。
在桑丫去刷牙的时候,娄小娄再次将娄小娄删除。可是,她又加了他。
接着,他们开始聊天,几乎和2006年他和她的聊天内容一模一样。他们在重复过去。
娄小娄:你准备考什么大学?
桑丫:不管什么大学,我只想考到北京去。
娄小娄:我等你。
桑丫:在你心中,对我是女儿的感觉,还是女人的感觉?
娄小娄:女儿和女人之间。
桑丫:偏重于女儿还是女人?
娄小娄:你的内心很成熟。我和你认识之后,一直用文字聊天,我一直在跟你的内心对话,因此,我对你的感觉偏重于……女人。
桑丫:这是我喜欢听到的答案。
娄小娄:但是,你毕竟只有十六岁,等我们见了面,我对你的感觉就会变成女儿。我给你做干爸吧。
桑丫:人家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
娄小娄:这个说法很浪漫。
桑丫:我不希望是这样。
娄小娄:你希望怎么样?
桑丫:我希望女儿是父亲来世的情人。
……
站在一旁的娄小娄心里涌上一阵悲凉。他有些绝望,命运似乎是不可以更改的……
他第三次删除了娄小娄。
桑丫有点儿察觉了他的存在,显得很害怕。
晚上,她睡进卧室之后,娄小娄实在太饿了,就轻轻走进厨房,拿起面包,大口吃起来。
吃完之后,他轻轻坐在沙发上,在黑暗中开始胡思乱想。
离开北京的时候,他在小区门口遇到了母亲,她还问他桑丫被雷击的事,说明那时候还是2007年,是正常的。那么,娄小娄从什么时候进入了过去的时间?应该是上了火车之后。
可是,他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却看到了桑丫,不然他也不会来花都。
如果那个节目不是重播,就只有一种解释:那时候他已经接近了另一种时空的边缘,就像站在了一片海岸上,尽管还没有跳进去,却有一个个浪涛涌过来,偶尔舔到了他的鞋子……
娄小娄无影无踪地潜入了桑丫的生活。
第二天,桑丫离开家,去了网吧。
娄小娄一个人待在家里,在一张纸上写满了:2007年4月23日。
他要让桑丫牢牢记住这个日子,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临,她就会有所警惕,不再出门。
接着,他给桑丫画了一组四格漫画,告诫她提防那个遭雷击之日。
本来,他画的最后一格漫画是:天上一道霹雳,直直地劈在女孩的头顶,女孩仰望苍天,呈现出死亡之前的惊恐神情……
可是,画完之后,他发现,第四格漫画迅速变成了——雨水浇在一朵花上,花在胡同里笑着。
他明白,有什么在阻挡他泄露天机。
看来,他只有想另外的办法了。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夜里,桑丫没有锁卧室的门。
他一直在门外聆听桑丫的呼吸,直到后半夜,他确定桑丫已经睡熟,轻轻走进去,站在床边,在月光下静静观望桑丫的睡态。这个时候,他感觉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她是那样美丽,脸蛋娇小,五官精巧,让人情不自禁想用一双大手捧起来,狠狠揉搓一下。又不忍心,担心弄掉了她长长的睫毛……
这一夜是晴天,可是远方却闪了一道无声的电光。那一瞬间,娄小娄看到床上变成了一具被烧焦的躯体!她仰面朝天,弯着双腿和双臂……
娄小娄被这个幻觉吓得一哆嗦,定睛再看,还是桑丫,静静地睡着。
娄小娄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桑丫把一个男生带回了家。
娄小娄认出了这个男生,他就是2007年差点儿把桑丫糟蹋的那个阿斗。看着他,娄小娄感到很恶心,很想给他一耳光。但是他不能出现。他一直站在朱玺和桑丫旁边监听他们的聊天。
他不知道,今夜桑丫和这个男生会不会发生什么。如今,有性爱经历的高中生并不罕见。从某个角度说,桑丫是一个反叛、思想前卫、追求新意、不安分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很容易提前吃禁果。
两个人躺在了一张床上。
娄小娄一直在门口聆听。
他们说到了娄小娄。
桑丫说:我爱他。通常说来,喜欢是浅的,爱是深的。我却觉得,爱是广义的,有各种各样的爱,喜欢才是狭义的,专指男女之情。我知道我爱他,而且很深很深,不过我不能肯定这是不是喜欢……
在朱玺提出要吻桑丫额头的时候,桑丫没有拒绝,似乎是一种奖励性质。娄小娄在门外故意翻动一本书,进行干扰。这时候,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孩子。
在朱玺和桑丫睡着之后,娄小娄也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但是他不放心,最后他悄悄溜进了桑丫的卧室,躺在了朱玺和桑丫中间。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桑丫的父亲。
他要把桑丫和这个臭小子隔开,免得半夜发生意外。
朱玺在半梦半醒中,以为他是桑丫,把一只胳膊伸过来,想抱他,被他一下推开。
桑丫也用脚狠狠踹了他几下,娄小娄没有动,只是轻轻地笑了。
这天晚上,娄小娄躺在宾馆里,一直睡不着。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哦,是那个热心的老头。他天天夜里送茶水几乎成了规律,如果他不出现,娄小娄就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发生,竟然睡不着了。
他拿起奇门遁甲继续学习。
他幻想着,掌握这门数术之后,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就可以携带桑丫,避开各种各样的凶险,像童话里讲的那样,过上平安、幸福、长久的好生活。
快半夜的时候,娄小娄终于听到了敲门声,很轻:咚咚咚。
他爬起来,站在门口,透过猫眼朝外看。空荡荡的走廊,猩红色的地毯,不太明亮的壁灯……
他轻轻拉开门,探出脑袋看,果然是那个老头出现了,他穿着白色背心灰色衬裤,趿拉着一双宾馆的白拖鞋,手里端一个茶壶,正在敲楼梯口的第一个房间的门。
没人应。
老头小心地等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敲了三下,还是没人应。他不甘心地从猫眼朝里看看,然后才走开,来到相邻的房间门前,继续轻轻敲。
第二个房间里也没有人。
他敲响第三个房间门的时候,里面传来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谁呀?”
老头马上对着门板说:“师傅,我也是住店的,给您送壶茶水喝。”
那女人叫起来:“天哪,都几点了,你送什么茶水?毛病!”
老头静静站了一会儿,只好继续敲下一个房间……
他走近娄小娄的房间门口,连看都没看一眼,好像这扇门不存在,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来到另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来,卑微地轻轻敲响了门……
第三章 回到从前 5 无法告诉
娄小娄来到花都之后,给母亲写过一封信。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工程。首先,他要搞到信封信纸,写好信,还要搞到胶水,封好之后,还要搞到邮票。白天,他又不能带着这封信走出去,否则大家就会看到一封纸信在半空中行走。如果纸信能够自己行走,邮递员就该全体失业了。他只有在半夜时悄悄溜出去,把信塞进邮筒……
寄走这封信之后,他才意识到,另一个自己还在北京存在着!担心母亲受惊吓,从此,他没有再跟她联系——在北京,她还有一个儿子,他会照顾她的。
一天早晨,娄小娄游荡在大街上,忽然想起,去年今日,他在北京的南辰商场买表,丢了钱包。回到家之后,他怎么都想不起有什么可疑的人接近过自己。只有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女孩,曾经拽着他的衣襟,叫他:“爸爸爸爸!”后来,小女孩的漂亮妈妈走过来,满脸歉意地把小女孩抱走了……
想到这件事,他赶紧溜进一座办公楼,走进一间没人的办公室,用别人的手机给北京的娄小娄发了一个短信,提醒他去南辰商场买腕表会破财……
走出这座办公楼,他高兴起来。他要认真回忆,过去的一年里,自己都有哪些失误,然后一一更正……
这一天,他又潜入一间无人的办公室,上网,登陆自己的邮箱,看到了大学时代一个女同学写来的三封甜腻腻的信。
接着,他又登陆了QQ.桑丫在线!她给自己发来一个笑脸。
他立即说:桑丫,你不要来北京!
桑丫没反应,过了一会儿,她问:你很忙吗?
他说:你看不见我的话?
桑丫还是没反应。
他不再说什么了。他已经意识到,桑丫看不到他的话。
过了好半天,她说:你很忙。
他对着电脑呆愣着。
她说:你狠。
他继续呆愣着。
她说:你。
然后,她下线了。
他像木头人一样坐了好半天,终于回过神来,又登陆自己的博客。想了半天,留下了这样两行字:
2007年4月23日桑丫将有大难
十几分钟之后,他再打开博客,这两行字已经被删除了。
他离开办公室,走在街头,思考对策。他怀疑,他在博客上留的言,另一个自己看到了,可是文字变了样,不然他为什么删除?
走着走着,他看到了桑丫!她跟朱玺走在街上。
一看到这个坏小子,娄小娄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跟在了他们背后。
那个坐轮椅的老头又在他和桑丫之间出现了,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每次只要他看到桑丫,这个老头就会出现在他和她之间。
他不再前行,在酒吧对面一个台阶上坐下来,看着那个老头渐渐远去,看着桑丫和那个男生走进了酒吧。
他一直在等候桑丫出来。
桑丫和那个男生喝酒一直喝到半夜。桑丫走出来的时候,似乎发现了他。他猛然想到,这个时刻自己正好显形。
桑丫似乎很害怕他的眼神,把头垂下去了。那个男生先打车走了,剩下了桑丫一个人,她又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开了。他慢慢站起身,尾随上去。
没想到,在那条小巷里,又有一个男子出现在他和桑丫之间。
这个人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怀好意。
果然,桑丫回头发现他之后,他掏出刀子要抢劫。娄小娄在背后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摔倒在地。他惊恐地往起爬,娄小娄再一次把他摔到地上……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佐罗一样神勇。
歹徒的刀子划伤了“佐罗”的胳膊,流了血。
娄小娄决定,他要跟2006年的自己——也就是现在在北京的那个娄小娄直接联系,让他不要再跟桑丫交往。
凭他对自己的了解,只要挑明事情的原委,他会同意的。他爱桑丫。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即使两个人素不相识,他也肯定愿意拯救一条无辜的生命。
至少,他要阻止她考到北京去,这样,2007年4月23日那一天,桑丫就不会钻进那条胡同的死亡怀抱。
最起码,他也要让另一个自己预知那个雷雨天将发生的祸事,这样就可以避免桑丫一死。
他想和北京的娄小娄联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手机来到2006年信号就断了。仔细想想,这个世界虽然错乱了,却依然有新的逻辑——他从未来回到过去,因此,他的手机自然就不能再使用了。如果这只手机穿过时间,依然能正常使用,话费应该属于2006年的某个月,还是应该属于2007年的某个月?如果,他依然正常生活在2007年的北京,而过去的自己来到了未来,那么他的手机也会没有信号。
这一天,娄小娄溜进宾馆另一个没锁门的房间,趁房客去卫生间洗澡,拿起这个人的手机,首先设置了无声,然后给北京的娄小娄发短信。
他没有声音,不可能跟2006年的自己对话。他只能发短信。
花都娄小娄:娄小娄,我要和你谈一件重要的事。
北京娄小娄:你是哪位?
花都娄小娄:我不想说我是谁。我只想对你说,现在要高考了,你必须拒绝桑丫考到你身边去。
他不能告诉另一个自己,他就是娄小娄,否则另一个自己会吓死。
北京娄小娄:你是桑丫什么人?
花都娄小娄:我跟你一样爱她。我现在就在她身边。
北京娄小娄:抱歉,我现在要工作了,我们有机会再聊吧。
花都娄小娄:你必须答应我。
北京娄小娄:北京有那么多大学,我有什么权利阻止一个人考到北京来!
花都娄小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想了半天,他只有捅破这层窗户纸了,于是他写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就是你。
北京娄小娄把电话打过来。
花都娄小娄挂断了几次,没有接。
对方终于又发来了短信:是你?你……去哪儿了?
花都娄小娄:花都。
北京娄小娄:你是十七岁那一年去的?
花都娄小娄:我是2007年4月23号离开的!
北京娄小娄:你是……怎么去的?
花都娄小娄:乘火车,十几分钟就到了,下车之后我才发现,我来到了2006年的花都。
北京娄小娄:你不会游泳的。
花都娄小娄:那一天,桑丫在死胡同被雷劈死了!
北京娄小娄:你在那边……冷吗?
花都娄小娄:这是什么季节?这里很暖和。你千万记住,如果不能阻止桑丫去北京,你在2007年4月23号那一天,也一定要阻止她出门!
北京娄小娄:你怎么不回来看看妈妈,她身体不太好,总犯胃病。
花都娄小娄:你看到我说的话了吗?2007年4月23日,桑丫被雷劈死了!
北京娄小娄:你认识桑丫?
花都娄小娄:现在,我一直在她身边转悠,试图想告诉她这些事,可是我不能显形,不能出声。她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
北京娄小娄:你跟踪她干什么?
花都娄小娄:她在你心中多重要?你不知道吗?我必须救她。我相信,在某一个时间里,我和你肯定还会归到一起,桑丫是我们的!即使我们永远分开了,再也不能合二为一,那么,我和你也不会成为情敌,因为我们是一个人,只要她好好活着,跟你在一起,跟我在一起,都无所谓了。
北京娄小娄:世界这么大,你为什么偏偏盯上她了?
花都娄小娄:难道你不爱她了?难道你不想救她了?这个世界的人很多很多很多,但是属于你的,你也属于她的,只有一个。正像书里说的,你和她,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在茫茫网络中相遇了。现在,你要做一个英雄,保护她的生命。
北京娄小娄:你得逞不了。
他发现,他和另一个自己说话始终不对接。那么就是说,他的文字在穿越千里的过程中,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被什么神秘力量给篡改了,它送到另一个自己的眼前时,已经面目全非!
难道桑丫2007年4月23之死是命中注定,不可更改?
他的心里涌上巨大的悲凉。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
娄小娄赶紧把北京娄小娄的短信一条条删除,然后把电话放在桌子上,快步朝外走。在门口,那个房客裹着浴巾走出来,差点儿撞到他。他急忙闪到了一边,让这个人走进去,然后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就是这一天晚上,他在大街上巧遇了那个叫朱玺的公子哥——他顺手牵羊,替桑丫把他暴揍了一顿。
娄小娄改变了对象——他要对桑丫讲出真情。
这天夜里,娄小娄在大街上转悠,看到一家网吧,里面坐满了上网的人,噼里啪啦,热火朝天。
他继续朝前走,溜进了一座办公楼。
这时候正下班,电梯拥出很多人,大家说着笑着走出去。
他刚要走进电梯,偏偏跑过来一个美女,也走进了电梯。这座大楼共有24层。她按了一下3层,娄小娄伸手按了一下24层。
美女看到24这个数字亮了,马上回头看了看,没发现任何东西,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3层到了,美女出去了。
电梯继续上升。
24层到了,这是最高层,很安静。娄小娄在走廊里慢慢朝前走,同时观察每一间办公室。只有一间办公室里还有人,是个年轻的员工,皱着眉头,似乎在赶写什么报告。
娄小娄一直在走廊里徘徊等待。
半个小时之后,这个人终于忙完了,关掉电脑,匆匆收拾东西。娄小娄立即走了进去,轻轻靠在一个角落里。
这个员工出去后,关好门,乘电梯下去了。
娄小娄打开了几台电脑,才找到一台没有密码的。
他上了网,找到桑丫的博客,要给她留言,想了半天,终于写了这样一段文字:桑丫,我是娄小娄。
这个世界很深邃很神奇,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在我们眼中,宇宙是无穷大的,那么,在一定程度的边缘,肯定存在一种神秘力量,控制着万事万物。如果把它拟人化,成为一个老人,那么人类就是棋子——2007年4月23日,有一颗棋子被推到了死局。这个人就是你。
就是那一天,我一下掉进了2006年。我们曾经想象过,如果那个老人突然弄翻棋盘,这个世界就会时空错乱。现在应验了。
桑丫你千万不要怕,也不要消沉,既然我回到了2006年,就可以挽救你避开那次灾祸。我们从必然的命运中,钻了一个偶然的空子。那个日子,你在北京的一条叫死胡同的第五个拐弯处,被雷劈死。因此,那一天你千万不要出门,等我回去一起吃饭,我们在家里点上蜡烛,摆上蛋糕,你给我唱《Happy Birthday》……好吗?看到请回复!
写到这里,娄小娄的眼睛湿了。
发表了留言之后,他看了看,文字没有改变,不由激动起来。
他盼望桑丫赶快登陆博客,看到这则留言。
他一次次刷新网页,焦急地等待着。在天黑之后,他终于看到了桑丫的回复:谢谢你关注我的博客。
不知道你是谁,期待相遇。成为朋友。
娄小娄又傻眼了。
桑丫看到的留言肯定又变了样!
第三章 回到从前 6 破鞋
在博客上留言失败之后,娄小娄不知所措了。他沮丧坐了好长时间,终于离开了这间办公室。他乘电梯来到一层,走出办公楼,下台阶的时候,两个保安抬着一卷地毯走上来,他急忙朝旁边躲避,一脚踩空,跌了下去。
那两个保安听到“扑通”一声,都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其中一个说:“什么声音?”
另一个说:“好像有人摔倒了。”
两个人远远近近看了半天,终于走进了办公楼。
娄小娄坐在地上,使劲儿揉脚脖子,他发现,右脚的鞋帮和鞋底分开了,露出了脚趾头。这双皮鞋已经穿了快两个月了,从来没有换过鞋。现在,它要退休了。
他把这双皮鞋脱下来,打算扔进垃圾桶,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拎着它们,赤脚回宾馆了。
他一直住在桑丫家旁边那家小宾馆里。他每次选择的房间,都可以望见密云小区。每天桑丫上学,回家,都在他的监视中。
鞋没了,他不能总赤着脚走路。
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他轻易就可以搞到一双鞋来。可是,他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时空里的任何东西,都不会随着他隐失。那么,如果他穿上一双新鞋,大家看到的就是一双鞋子在大街上奔走,那还不炸了锅!
这天晚上,他正在宾馆里休息,突然有人开门。他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
走进来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后面跟着一个妖艳女子。秃顶好像喝醉了,一进房间就搂住那个女子疯狂地亲吻起来,发出“唏溜唏溜”的声音,好像在吞吃冰淇淋。女子推开他,嗲声嗲气地说:“老板,你得先付哟。”
秃顶不满地说:“难道我还会赖账不成?扫兴。”
说着,他拿过皮包,抽出几张钞票,塞进女子的胸罩内,然后抱起她扔在床上,低头开始脱裤子。
女子说:“别急,你先洗个澡。”
秃顶说:“你耐心等我,要是等不及了,先用手。”
女子说:“讨厌。”
秃顶摇摇晃晃地走进卫生间后,那个女子从床上爬了起来——娄小娄以为她已经拿到了钱,肯定要跑掉,那样的话,他也可以趁机离开了,可是他低估了这个女子——她拿出一包绿色口香糖,抽出一片放进嘴里,然后把剩下的塞进挎包内,又拿出一包黄色口香糖,撕开,抽出一片,放进挎包,把剩下的摆在茶几上……
娄小娄马上意识到:这个秃顶要倒霉了。
女子一件件脱衣服,剩下最后一条内裤时,娄小娄轻轻伸出手,把灯关掉了。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女子叫了一声:“老板,怎么停电了?”
秃顶走出来,卫生间里的灯亮着,他说:“可能是灯泡坏了,摸黑干更好。”
他一边说一边扑到床上。女子挡住他的嘴,说:“你吃一块口香糖,我去洗个澡。”
秃顶说:“哪里有口香糖?”
女子说:“茶几上。”
说完,女子爬起来,跑进了卫生间。
秃顶摸起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然后躺下来,拍着肚子耐心等待。很快,他的手就软塌塌地趴在了软塌塌的肚子上,昏睡过去。
女子溜出来,来到床头推了推他,确定他已经昏迷,立即穿好衣服,拿起那包黄色口香糖,拎起秃顶的皮包,轻手轻脚朝门口走去……
娄小娄想了想,快步追上去,一下就把那只皮包拽下来,回手扔到了秃顶的肚子上。女子猛地回过头,看了看在床上昏睡的秃顶,又看了看他肚子上那只皮包,惊叫一声,打开门就跑了出去……
娄小娄打开灯,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眼睛落在了床下那双皮鞋上。那是一双新皮鞋,黑色的,亮得照人。
娄小娄站起来,过去穿上它试了试,尺码正合适。
他把自己那双“破鞋”摆在了床下,然后,穿着秃顶的鞋走了。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来,想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外面黑了,宾馆里却灯火通明。他不能穿着这双皮鞋走出去,不然,大堂里里的保安就会看到一双皮鞋在行走。
他走到窗前,把这双皮鞋扔了出去。然后,他赤着脚出去了。
他刚刚走出门,就看到那个送茶水的老头又出现了。今天他来得比较早。
娄小娄靠在墙壁上,静静观察他。
他还是一扇接一扇地敲门,一直敲到娄小娄刚刚走出来的这扇门前,和过去一样,没有敲,走了过去,可是,走过去之后,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返了回来,又停在这扇门前,轻轻敲了三下:“咚咚咚。”
这是他第一次敲娄小娄的房门。
而娄小娄已经走了出来。里面的秃顶昏睡着,他不可能听见。
老头又敲了敲,友好地说:“师傅,我来给您送茶水……”
里面还是鸦雀无声。
老头似乎感觉到里面没有人,于是摇摇脑袋,离开了,来到下一扇门前,轻轻敲了三下。
他的热情让娄小娄感到骨髓发冷。
他不再观察他,轻轻走到楼梯口,下楼了。
他在窗子下捡起那双皮鞋,穿在了脚上,刚刚走过来,就看到桑丫坐在巷口的石凳上发呆。
他停在墙根下,静静观望她。
坐了一会儿,桑丫起身回家了。她垂着头,慢慢朝前走,神态很安静。
娄小娄每次看到她,心里都会十分难过。
他轻轻跟随她,考虑着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把未来的信息传达给她。
走着走着,背后传来一片唧唧喳喳的说笑声,他回头看,是一群穿白色校服的中学女生,她们似乎刚刚参加什么演出回来,脸上都化着舞台妆。
这群女生从娄小娄旁边走过去,他看到她们是清一色的短发。她们手拉手走成一排,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娄小娄感觉,她们就是某个学校的学生,她们就是刚刚参加什么演出回来。她们没有敌意,更不是故意跟娄小娄作对……
可是,她们的存在确实形成了对娄小娄的阻挡。
娄小娄相信,这是某种力量安排的。
桑丫也听见了背后的喧闹声,她也停了下来。
那群女生走过她之后,她盯住了娄小娄的鞋子。
娄小娄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另一个人的鞋子,她看得见!
他当时想把鞋子脱下来,留在原地,赤着脚离开,可是,鞋带系得太紧了,他还没有解开,桑丫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情急之下,娄小娄本能地后退,最后爬上院墙跳了进去。他在一户陌生人家的院子里,解开鞋带,把这双可恨的皮鞋脱下来,一直等到桑丫离开,才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知道,桑丫肯定吓坏了。
第二天,娄小娄想去桑丫家探望探望她。
同时,他想在书房给她写一封纸信,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试试能不能成功。
这天,他在放学之前就来到密云小区,守在桑丫家门口,等待机会走进去。
桑丫回来了,她的脸色很难看,步伐很疲倦。
娄小娄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脚,光着,才松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这次他进入桑丫的家,遭到了跳跳的排斥,它一直对着他乱叫,他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嗓子都叫哑了。它在报警。
也就是这天夜里,在他现身的时候,桑丫妈妈正巧起来上厕所。当时,娄小娄趴在桌子上,摸黑给桑丫写信。
他写的是:
2007年4月23日!雷!
那一天,你将在北京的“死胡同”遭到雷击!
请你不要去北京。
如果,你考到了北京,也不要住进娄小娄在芍药地的那套房子。
如果,你住进了那套房子,在娄小娄过生日那一天,也不要出门去买菜。
如果,你非要出去买菜,也一定去小区北门外的副食商场,而不要经过那条死胡同!
切记!
写到这里,他听到了桑丫妈妈的脚步声,顿时乱成一团。这一刻他才感觉到能够隐身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他拿出手机死死盯住上面的时间,在桑丫妈妈走出厕所的时候,正好变成十二点零三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个时间他该隐身了。
桑丫妈妈似乎听到了书房有动静,走了过来。她打开门,娄小娄静静地看着她,没想到,她惊叫一声,几步就冲进了桑丫的卧室。娄小娄立即想到——这只手机快三分钟!
好在警察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十分钟之后,娄小娄彻底消隐了。在他们检查各个房间的时候,娄小娄就靠着书架站着,静静地对着他们笑。
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确实很恐怖。
他蓦地想到一个问题: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想到这儿,他浑身哆嗦了一下。
第三章 回到从前 7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推进
娄小娄终于换了一家宾馆。这家宾馆离桑丫家大约有三站地的路程,从此,他跟踪桑丫就不容易了。不过,必须离开原来那家宾馆,他已经对那个每天半夜出现的热心老头恐惧到了极点。
一切都在向着桑丫的死局顺利推进:桑丫的三个高考志愿都是北京的大学。
在桑丫的妈妈出差时,娄小娄曾经“借用”别人的手机,给她发过几个短信,希望从她身上打开缺口,阻止桑丫进京。结果,没有效果。最后,桑丫被中医大学录取。中医大学离娄小娄的那套空房子非常近。
明天,桑丫就要奔向北京了,就要奔向娄小娄了,就要奔向那条死胡同了,就要奔向2007年4月23日了。她显得又激动又紧张。
这一天,桑丫和妈妈下楼去买菜的时候,娄小娄正守在门外。她们走出房门,跳跳也跟着钻出来,朝楼下跑去。妈妈追上它,把它抱起来,扔进了门里。借着这个空当,娄小娄又一次溜进了桑丫家。
跳跳在家。
他似乎认识娄小娄了,有些敌意地哼了几声,不再狂叫。娄小娄从厨房拿来一个馒头,一块一块掰给它吃。跳跳吃人家的嘴短,也就不再揭短,哼都不哼了,甚至还走上前友好地舔了舔他的脚丫子。
这一刻,娄小娄感觉跳跳成了他唯一的亲人。
在他隐身的时候,跳跳是这个时空里唯一能看见他的生灵。有了它,他才觉得自己是存在的;有了它,他才不感到那么孤单。
他对着跳跳做了一会儿鬼脸,它竟然很爱看,目不转睛。
在桑丫和妈妈快回来的时候,娄小娄走进了桑丫的卧室,他从她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张纸来,放在梳妆台上。然后,他拿出自己的笔——那是他从北京带来的钢笔,抽进了桑丫的墨水,然后在手中玩弄。他在思考,给桑丫写什么文字,才不会被冥冥之中的某种东西所篡改,才能成功地阻止桑丫去北京。这需要智慧。
这天夜里,妈妈躺在桑丫的床上,关了灯,和女儿聊天。娄小娄一直站在梳妆台旁边,静静聆听。十二点钟左右,他轻轻趴在了地上,躲过了显形的一分钟,又慢慢站起来。
母女俩在谈未来,满怀憧憬。
她们对未来的灾祸毫无所知。
妈妈离开了桑丫的卧室后,桑丫突然打开灯,坐起来,空茫地看着前方。这时候,娄小娄站在她的对面,他能看到她,她却看不到他。娄小娄的心里非常难过。今天是他阻拦桑丫进京的最后的机会了。
最后,桑丫的眼光盯住了梳妆台上的那张白纸。她感觉到了娄小娄的存在,竟然对他说话了:“我知道你在我的房间里,你想说什么,说吧。”
娄小娄拿起笔,在纸上重重地写道:千万不要去北京。
她看了看纸上的字,紧张地问:“为什么?”
娄小娄又写了一遍:千万不要去北京。
此时,他的心如刀绞。没有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事了——前面是一片死亡的沼泽,你最亲爱的人却不知道,她以为是美丽的草地。你知道真相,却不能明确告诉她,只能看着她一步步朝前走去……
桑丫说:“我不知道你是人是鬼,不过,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他又写道:听我的,千万不要去北京。
桑丫没有听从娄小娄的劝阻,她坚定地说:“我不会改变了。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都要去。现在请你离开。”
娄小娄傻住了。
这一刻,他感到了空前的绝望。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了命运之神的强大,不可违抗。他静静地望着桑丫,两行眼泪滚落下来。
他的眼睛是2007年的眼睛,他流出的泪是2006年的泪。
桑丫看不见他的眼睛,却看见了他的泪。
桑丫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其他学生,大都是父母双双护送入学,桑丫只有母亲一个人送站。
两个人在进站口分手时,桑丫的妈妈哭了。桑丫一个人上了车。
娄小娄光着脚,跨过栏杆,尾随她上了车。这时候,他想到,想让桑丫知道2007年4月23日的灾祸,只有一个办法——到了北京,在他显形的时候,通过手势告诉她一切。那么,他必须学会哑语。
在火车上,娄小娄站在了桑丫旁边。
桑丫第一次出远门,他怕她的钱被人偷去。
如果,现在他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奇门遁甲,就会预测出桑丫此行有没有破财的迹象,没有的话,他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开车之后,娄小娄忽然想到,这趟火车能不能像来时那样,半个钟头之后就抵达北京站呢?那样的话,就说明他从错乱的时空回到了正常的时空……
想到这里,他马上担心起来——如果是那样,桑丫就不会存在了,因为她已经死在了2007年4月23日!
半个钟头过去了,火车依然在湿漉漉的丛林里穿行。娄小娄放下心来。
半夜的时候,那个热心的老头又出现了。
他还是穿着那件白背心,灰衬裤,下面穿着一双火车上的拖鞋。他端着茶壶,一边走一边谦卑地说:“哪位旅客需要茶水?不要客气啊。哪位需要?”
车上的人都警觉地看着他,怀疑他是在出售茶水,没人搭腔。
他走到桑丫跟前,弯下腰,说:“姑娘,需要茶水吗?我刚泡的,尝尝吧。”
桑丫睁开眼睛,说:“大爷,谢谢你,我不需要。”
老头就走过去了,一边走一边说:“哪位乘客需要茶水啊?不要客气,尝尝吧。”
娄小娄一直盯着这个苍老的背影。老头走过一排排座位,终于走出了这节车厢,去另一节车厢了。他没有回一次头。
黑夜漫长,旅途漫长。
火车像一个巨大的摇篮,均匀地摇晃着所有的乘客。桑丫闭上了眼睛。她旁边那个商人模样的胖子闭上了眼睛。她对面那个拘谨的男孩闭上了眼睛。男孩旁边的中年妇女闭上了眼睛。车厢里的人都闭上了眼睛。
只有娄小娄睁着双眼。
这一夜好像有十夜那么漫长。
下车之后,娄小娄紧紧跟随着桑丫。
没想到,他走出检票口的时候,竟然被检票员拦住了。他已经好久没有受到过这种“待遇”了,大吃一惊。
检票员:“先生,请出示你的车票。”
他看着检票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在花都上车的时候,他是隐形的,想买票也买不来。如果他真的搞到了一张车票,那么,整个火车上的人将看到一张车票在车厢里飘飞……
他哪里想得到,到了北京,他竟然显形了!
他嗫嚅道:“你,你能看见我?”
检票员说:“你不要装聋作哑,先生!请出示车票!”一边说一边打量他的脚。他没有穿鞋,这显得很古怪。
他一下就急了,大声说:“你听不见我说话吗?”
检票员说:“即使你是聋哑人,也不能免票乘车!听清楚了吗?”
正在争执着,一个警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把他带进了补票室。
补了票,挨了一顿批评,娄小娄终于出站了。
桑丫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知道,是娄小娄把她接走了。去年的这一天,就是他举着牌子把桑丫接走的,牌子上写着:带你去过去,来未来。第一次见面,桑丫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发现她的鼻孔上有个脏东西,伸手帮她拨拉掉了……
他还知道,他没有让桑丫住在学校内,而是让她住进了芍药地浩鸿小区那套空房子里……
他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另一个自己住在亚运村那套房子里,桑丫住在芍药地那套房子里,他回来之后住在哪里呢?
还有,他是一个医生,他的工作单位是北方中医院。现在,另一个娄小娄在那里上班,他去哪里工作呢?
还有,那辆宝来轿车也不属于他了。它的里程表减少了一万多公里,被另一个年轻三百六十五天的娄小娄驾驶着……
一次出游归来,他就变得一无所有了。
娄小娄一分为二,房子和轿车不可能一分为二。不过,钥匙却有两套。其中一套娄小娄带在身上。
他一边在大街上游荡,一边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里是北京,这里有两个娄小娄。一个是他,从2007年来的,一个是2006年的自己,他是自己的过去。他和他只能有一个出现在父母、朋友、同事的面前,不然会把人吓死……
这天晚上,他知道另一个自己要带桑丫在茶餐厅吃饭,他还知道他们将谈到那幅画像。去年,他确实不知道桑丫长得什么样,可是他给林要要画出来的那个女孩,确实和桑丫一模一样。他把这理解成缘分。
他还知道,一会儿,另一个自己和桑丫吃完饭出来,会经过那条死胡同,送她回家。于是,他悄悄尾随了他们……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
另一个自己穿着一件米色T恤,一条黑色西裤。那正是去年这个日子自己的装扮。而现在的他,穿的还是2007年4月23日去花都时的衣服,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一个人看着自己在前面走,那种惊恐是深邃的。
第三章 回到从前 8 这么多牵挂的人
娄小娄一直住在宾馆里。这家宾馆远离母亲家,远离北方中医院,远离亚运村,远离芍药地。他不想碰到熟人,太麻烦。
但是,他还是遇到了熟人——那个热心的老头。
娄小娄发现,一到了半夜,他又在走廊里出现了,端着茶壶,一扇接一扇地敲门。
他是娄小娄从小长到大,感到最恐怖的一个人。
说起来,这个老头似乎并没有恶意,他只是半夜泡一壶茶,送给住店的客人喝而已。他也许只是一个热心人。
可是,娄小娄却惧怕他。
为什么他每次都不敲娄小娄的门?
为什么每次娄小娄住在哪家宾馆,他就在哪家宾馆出现?还有,为什么娄小娄乘坐哪辆火车,他就在哪辆火车上出现?
娄小娄又换了一家宾馆。
现在,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他不能再去上班,一转眼就失业了。
他心爱的桑丫,正在跟另一个娄小娄火热交往,他搞不清三个人算是什么关系。他不知道自己是多余的,还是另一个自己是多余的。如果警察同时检查他和另一个自己,会发现两个人持有相同号码的身份证,不过这样的几率太小了,就像一辆轿车,很难在大街上和另一辆克隆车相遇。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有没有头……
没事的时候,他就四处寻找林要要。
他知道林要要整容失败的结果。在花都的时候,他给另一个自己发过短信,提醒他不要给林要要画像。可是,回到北京之后,他到制药厂打听过林要要的情况,制药厂的人告诉他,林要要好久都没来上班了。他就知道,他的短信没有改变什么,最后,林要要还是走进了整容医院……
他开始怀疑,林要要改变容颜也是不可更正的命运。
不过,他没有放弃努力,还是要阻止她。可是,他不知道她在哪家医院,只能乘坐公交车,满北京转悠,只要看到整容医院,他就会进去询问一下。
他一直没有找到她。
回到宾馆,他就学习奇门遁甲。父母给了他一双黑色的眼睛,他用它寻找另一双眼睛。他要通过奇门遁甲,测算到桑丫的死局,再从九宫八卦中,从方位和时辰中,找到一个突破口,拯救桑丫性命。
他还买了一本哑语,一直在学习几个基本的动作——2007年4月23日,你将遭雷击,千万不要出门。
天已经凉了。
娄小娄到商场买了一件棕色夹克穿在了身上。他庆幸离开北京时,没有带银行卡,而是带了充足的现金。
一个冬天,只有这件羽绒服包裹着他。
他牵挂的人却太多了:桑丫,林要要,母亲……
这一天,他冒险去看望母亲了,而且给她买了一只银灰色的诺基亚8800手机。他用笔对母亲说,他的嗓子有病了,不能说话。听了母亲一顿八宝粥一样黏黏糊糊的唠叨之后,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在楼梯上,他和另一个自己擦肩而过。
蹊跷的是,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和另一个自己做的梦竟然是呼应的: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张相片,贴在一块巨大的墓碑上。天黑得像锅底,阴风阵阵。他害怕极了,却无法从相片上离开。
突然,一道闪电刺破黑夜,他看见墓碑和荒草中出现了一个人,他正是另一个自己!
第二道闪电刺破黑夜,这个人已经逼近了!
第三道闪电刺破黑夜,这个人的脸已经近近地贴在他的眼前。
闪电过后,一片漆黑,这个人在黑暗中说:“你是我的照片。每个人一生都会拍很多的照片,其中肯定有一张是用在墓碑上的。你就是那一张。”
第二天,娄小娄知道另一个自己没有上班,他带一个大学同学去登长城了。于是,他来到了久违的北方中医院,想重温一下工作的感觉。
就是这一天,他接待了那个半身不遂的七十岁患者。他没想到,这次针灸给后来带来了非常大的麻烦。
对于桑丫,娄小娄还是不甘心,一天他偷偷潜入了芍药地那套房子——现在他回到自己家,都像做贼一样了。他趁桑丫没放学,把她的电脑更改了桌面,写了一个巨大的“死”字,背景全是那个恐怖的日期:423423423423423423……他没想到,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把第一个数字摘掉,放在了最后,这组数字就变成了234234234234234234.如此轻易的一个举动,桑丫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这个周末,娄小娄知道另一个自己和桑丫要去逛王府井。
他也去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不知道他的背后还尾随着一个林要要。
他回过一次头,但是并没有留意林要要的存在。他跟着另一个自己和桑丫,来到了天主教堂,竟然看到了花都那个坐轮椅的老头,他在北京出现了!这一次,他没有做轮椅,而在坐在天主教堂的台阶上晒太阳。
另一个自己和桑丫还走到他面前,跟他说了几句什么。他们离开之后,这个老头站起来,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天主教堂的背后。他的步伐很奇特。
第三章 回到从前 9 最后的办法
某一天夜里十二点,他又隐形了。这时候,他已经有点儿适应这种梦魇般的变化了。甚至感到挺好玩。
在花都,他是隐形的,只有午夜十二点才显形一分钟。在北京,他是显形的,只有午夜十二点才隐形一分钟。
那么,在花都,他显形的时候无声。在北京,他隐形的时候会不会有声?
他想试一下,就来到了一家酒吧门口,在午夜十二点隐形的一分钟里,突然走了进去。酒吧里有个歌手在故作忧伤地唱歌。角落里坐着站在一个孤独的老男人,年龄不是失恋的年龄,表情却是失恋的表情。娄小娄走到他背后,轻声说:“被那个女人抛弃了?”
老男人头都不抬地说:“别提她啊!谁提她我跟谁急!”
娄小娄心里一惊:这个真正忧伤的老男人听到了他的话!
他不能确定这个老男人是不是在说醉话,于是又说了一句:“唉,我也失恋了,我们一起喝个一醉方休吧。”
老男人说:“坐,今晚我请你喝酒。”
一边说一边回过头来,向娄小娄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可是,他没看见人,一下就傻在了那里,惺忪的醉眼陡然瞪大了,四处找了找,然后无比绝望地把脑袋转了回去,更加悲伤地说:“骗子!你们都在骗我……”
娄小娄转身离开酒吧,很快他就感觉自己又显形了,也就是说,他又开始没有声音了。
不过,他的心里很高兴。他从陷入过去时光的一年来,第一次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尽管只有短短的一分钟,但是他完全可以把真相说出来了。
这一天夜里,娄小娄想在自己能说话的时候,把4月23日的死局直接告诉另一个自己。他不知能否成功,想试验一下。
他相信自己的胆量,对于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还不至于被吓晕。而且他也相信,另一个自己能够感觉到这个声音的善意。
他没想到,另一个自己回来得特别晚,而且,在十二点钟的那一刻,他们相遇在那个拐弯处。
在另一个自己下车寻找他的时候,他跟他说话了。
他一字一顿地对另一个自己说:“2007年4月23日,桑丫将在死胡同被雷击,你千万小心!”
另一个自己反问道:“年月日,将在被?”
他一下就明白了,某种神秘力量删除了几个关键词——2007,4,23,桑丫,死胡同,雷击。
另一个自己驾车离开之后,他一个人在小区甬道上徘徊了许久。
现在,他只剩下了一个办法——哑语。
他要再一次和桑丫面对面,通过动作告诉她那个可怕的死局。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阻挡他的文字和语言,总不能改变他的动作。
但是,他要走近桑丫,必须要伪装。想起来挺心酸的——他要做一次自己,却需要伪装!就像大灰狼伪装成小羊的妈妈。另一个自己才是真实的,而他就像一个幻影。现在,桑丫只接受另一个自己。
桑丫见过他两次,在花都酒吧门口,在北京的那条死胡同里。他一直穿着浅黄色正装衬衫,藏青色长裤。他想取得桑丫信任,必须要穿上另一个自己的衣服。
于是,凌晨时分,他回到家,用钥匙打开门,溜了进去。另一个自己睡得正香,他轻轻把衣服脱下来,放在了床头柜上,却把另一个自己的衣服穿走了。
第二天,他溜到北方中医院,寻找机会,想用另一个自己的手机给桑丫发一条短信,做一些重要铺垫。这时候,他发现他很有犯罪天才。没想到,快下班的时候,另一个自己离开了办公室,去医务科查病历,真是天赐良机,他立即溜进诊室,跟桑丫用短信联络上了,他透露给她两个信息:第一,他的嗓子长息肉了,不能说话。第二,他给她买了一条裙子。
实际上,他并不能确定另一个自己有没有对桑丫说丢衣服的事。不过,这件米色T恤独一无二,他只有偷。当然,他也可以买一套其他的衣服穿上,不过这一身更能取得桑丫信任。冒险吧。
见了桑丫,桑丫似乎没有怎么怀疑他。
当他用几种办法都不能说出那个秘密之后,他感觉到了那种神秘力量的强硬。它不择手段,它不留空子可钻。
最后,桑丫发现破绽,逃了出去。
第四章 生命突围 1 最后一天
明天多云转晴。天气预报说。明天其实有雷阵雨。
明天是娄小娄的生日。
明天桑丫遭雷击。
如果阻止不了桑丫走进那条死胡同,明天就是桑丫的忌日。
娄小娄站在宾馆房间的窗前,俯瞰大街上密密麻麻的车辆,心里焦急又悲伤。
夜幕中,很多车首尾相衔,皱着眉,慢慢朝前走。一辆救护车从相反方向驶过来,大喊大叫,呼吁大家让路。一辆灵车哭哭啼啼,步履踉跄,慢慢走过……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它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健康的人都在奔忙。其中有人病了,被送进医院。这种救治是在掰手腕。人和某种神秘力量掰手腕,就像蚂蚁和大地抗衡。输了,于是被抬上灵车,奔赴火葬场……
娄小娄已经感觉到,桑丫不可能避开这个死局,就像过去不可以更改一样。他进入了2006年,只是回到了过去,重温了一下桑丫活在人世时的情景。或者说,这只是一场梦。
我们无法改变上一秒,也许也无法改变下一秒。
病人远去了,大街上剩下活人和死人。娄小娄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明天,桑丫走进死胡同是为了到菜市场去,买菜给娄小娄过生日。如果娄小娄突然病了,住进医院抢救,生日就过不成了,桑丫就会改变路线,去医院看望他……
他要让另一个自己住进医院。
他要使用暴力了。
想来想去,他决定,今天晚上,在另一个自己的胳膊上砍一刀。
另一个自己不会死掉。
顶多留下伤疤,将来他可以用衣服遮住……
接着,他换了一身衣服出门了。
他没料到,他来到景山小区之后,遇到了林要要和朱玺。
林要要的痴情和疯狂,朱玺的请求与威胁,让他无语。他即使有话要说,他们也听不见。
另一个自己还没有回来。
他打开门,进入自己家,把另一个自己的衣服挂在衣柜里,又走进书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给另一个自己在纸上写道:明天是我们的生日,桑丫的死期!不要让她出门!
经验告诉他,这些字进入另一个自己的眼睛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
他把床下的书搬到架上,然后从厨房里拿来一把菜刀,钻了进去。想一想够荒诞的,这将是人类史上第一起自己杀自己的案例。
另一个自己回来之后,四下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娄小娄。他在书房里看到了那张纸,似乎没什么反应。接着,就有人敲门,敲得既有节奏又有力度,就像宾馆送茶的那个老头一样。
另一个自己走了过去。
娄小娄听到了两个人隔着门板的对话:“你找谁!”
“对不起,打扰了,我是收废品的。你家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卖吗?”
“你收什么?”
“你家有多余的书吗?”
“没有。”
“你家有多余的瓶子吗?”
“没有。”
“你家有多余的衣服吗?”
“没有。”
“你家有多余的电器吗?”
“没有。”
“你家有……多余的人吗?”
……
娄小娄一惊,他急忙从床下钻出来,一闪身进入了衣柜中。
娄小娄回来检查了两张床下,都没有发现人。他又去了门口,和收废品的人对话。这时候,娄小娄趁机钻到了卧室的床下。
另一个自己说:“我检查过了,没有人。也许,白天有人进来过,现在却不见了。”
收废品的人说:“我告诉你,这个人还在你家里。你的眼睛出问题了。你不让我把他带到废品站,他就会把你扔进垃圾桶。”
说完,他离开了。
娄小娄躺下之后,关了灯。
这时候,他在床下想起了一个段子,他不知道床上的另一个自己也想到了这个段子:老师说,人死之后就变成了灰。
学生说:我的床下有很多死人。
这个段子又令想到了那个问题——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不然,宾馆那个老头为什么给每个客人送茶,唯独绕过他的房间?为什么刚才这个收废品的人说,这个房子里有一个“多余”的人?
想不清楚,他就不想了。就算自己是鬼吧,今天他为了桑丫,一定要自己害自己。
当他从床下爬起来,站在了另一个自己面前时,娄小娄遇见了娄小娄。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对面。
他要用刀砍自己了。
月光下,他看到另一个自己的惊恐表情,两行泪就流了出来。
没想到,另一个自己十分机敏,竟然用被子做盾牌,逃了出去。
他感到自己很失败。
娄小娄回到宾馆,已经是半夜了。
想来想去,他只剩下一个办法——明天亲自前往芍药地,阻挡桑丫走进那条死胡同。
能不能成功呢?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叠传真过来的奇门遁甲,坐在沙发上,继续学习。
桑丫此时肯定在熟睡着,死神已经摸到她的鼻子了,她却不知不觉。说不定她还做梦了,也许梦见大学校园变成了一片花的海洋;也许梦见她爸爸出狱了,一家人幸福团圆地吃饺子;也许梦见她和娄小娄生活在一起,一起在天上飞……
他又想到了自己。
明天就是他离开北京,进入旧时间的日子。到了那个时辰,他会重新回到原来的时间吗?如果他回到了原来的时间,另一个娄小娄会怎么样?两个人合二为一?
他不知道。
你也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
这些问题超出了我们的逻辑。
正在胡思乱想时,娄小娄听见了敲门声,不是敲他的门。他轻轻走到猫眼前,朝外看,那个恐怖的老头又出现在走廊里了,他依然穿着那件白背心,灰衬裤,穿着拖鞋,端着一个茶壶,孤独地敲客人的门,敲得谨小慎微,十分真诚。
这时候,天都快亮了,宾馆里十分安静,只有他小心的敲门声。
多数房间没人。部分房间有人。
有人开门查看,有人闭门不理。
娄小娄一直站在门口听。
这个老头终于敲完了隔壁的门,走过来。这一次不同,他站在了娄小娄的门前!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今夜,他一反常态地敲响了娄小娄的门。
娄小娄犹豫了一下,终于拉开了门。
这是他第一次和这个老头面对面相见。对方好像没什么异常,只是一个平凡的热心老头。他笑着弯弯腰,说:“我也是住店的,来给您送点儿茶水,我泡的,尝尝。”
娄小娄眯着眼睛,审视这个老头的眼神,他想从中发现一些茶水之外的机密,却没有。
娄小娄突然问:“你为什么天天给人送茶水?”
老头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小声说:“你为什么天天上厕所?”
娄小娄猛然觉得这句话很深邃,他一时没有想明白。
他干脆捅破了窗纸:“过去,你每次给大家送茶,为什么偏偏绕开我?”
老头想了想说:“不会吧?这个宾馆每一个房间我都要送的,除了我自己住的房间。”
这句话更深邃,绕了几个弯子,娄小娄还是没有想明白。
老头扬了扬手中的茶壶,诚恳地说:“来,倒一杯吧。”
娄小娄摇了摇头,说:“我不喝,谢谢。”
老头愣了愣,有些失望地笑了一下,转身要走了。接下来还有好多房门。可是,他又转过身来,说:“今天你千万不要在辰时出去。”
娄小娄说:“为什么?”
老头已经走了,敲响了下一扇门。
娄小娄退回来,关上门,回到沙发上,继续学习奇门遁甲。
这是最后一夜,他不打算睡觉了,他要突击学习,彻底掌握奇门遁甲。只有对明天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才会避开阻碍和凶险,成功地拯救桑丫。
看着看着,他陷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黑糊糊的街道,淅淅沥沥下着雨,没有一个行人。
他朝前奔走着,似乎去阻止桑丫走进死胡同。
路上很滑,他为了快点儿到达,好像穿上了旱冰鞋,可是他并不会滑,总是摔倒。他蹲下来,想脱掉它,赤脚跑。可是,鞋带却系了死结,怎么都打不开。桑丫在远方等着他,他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只好站起来,继续滑行。
桑丫说过,在她心中,他会飞。他可以带她去过去,来未来。
现在,他觉得自己其实很笨,什么都不会做,连旱冰鞋都不会滑,歪歪斜斜,像一只笨鸭子……
不知道谁扔了一个塑料娃娃,塑料娃娃仰面躺在路上,望着满天的水,微微笑着,花衣服上沾满了泥水。
娄小娄没有避开,一脚踏在了塑料娃娃身上,这个塑料娃娃“哇”一声哭了出来!娄小娄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塑料娃娃用一双小小的假手,捂着肚子,望着他,哭得极其惨烈。
这个塑料娃娃是一个阴谋!
穿着旱冰鞋的娄小娄,继续笨拙地朝前滑行,进入了一段低洼路面。雨越下越大了,天上电闪雷鸣,四周是一片水世界。他淌着水前行,越来越吃力。
前面游过来一只鲜艳的游禽,好像是鸳鸯,羽毛苍褐色,眼周纯白色,嘴巴灰黑色。鸳鸯应该成双成对,它却形单影只,看起来很奇怪。两只鸳鸯才是一个整体,现在,娄小娄遇到了一只鸳鸯,就像看到了半拉身体的人。
它游到娄小娄跟前,从水面上一跃而起,飞到半空,突然撕开了趾间的蹼,阴险地变成了利爪,像老鹰一样俯冲下来,抓向娄小娄的双眼。
娄小娄感到双眼一阵剧痛,就知道自己瞎了。他不顾一切地朝前滑,跌跌撞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桑丫在等他……
一群狗狂吠着冲上来,咬他的腿。他被拽倒,爬起来,又被拽倒,再爬起来……
他已经绝望,知道自己不可能跑到桑丫面前了。他的世界一片黑暗,迷失了方向。桑丫却在等待他送去光明。
他一点点朝前爬去,那群狗穷追不舍地扑上来……
他一下醒了。
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他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洗脸,一下就精神了。接着,拿起奇门遁甲,继续学习。他一边阅读看一边琢磨一边演练,将近卯时,有一股气从他的脚心涌泉穴冲破了头顶的百汇穴!他感觉自己开窍了!
奇门遁甲,世人皆知,极少有人彻底了解它的奥妙,它太神秘了,太高深了。但是,通过传真机给他函授的那个遥远的“老师”,却采用最通俗的手法,为娄小娄打开了这扇神秘之门……
这一刻,他对那个遥远的老师充满了感恩之情。
他慢慢地放下手里的奇门遁甲,端正了一下姿势,举起了手掌——现在,他要运用这门伟大的数术,预测今天他和桑丫的命运了!
地盘,天盘,人盘,神盘……一个具有全息特征的立体宇宙模型,在他的手掌上呈现出来。接着,他的眼睛像卫星定位一样,穿越时间与空间,锁定芍药地,锁定桑丫,锁定九点零四分。
桑丫生于庚午年,属马。2007年4月23日,农历三月初七,丁亥年甲辰月丁亥日。九点零四分,乙巳时。庚落离宫,午落离宫。她的南方,上乘白虎,庚加丙凶格,八门正是死门。
他又预测自己。
他栖身的这家宾馆,位于芍药地的南方。也就是说,他前去阻止桑丫,必须朝北走。今天五点至七点,癸卯时,他的北方为景门,临庚,有刀剑阻挡。八门伏吟,不宜动。
而七点至九点,甲辰时,北方景门,同样有血光之灾。不过,由于临丙奇,上乘玄武,天显时格,可以悄悄出行,暗中做事。
现在快五点了,也就是说,如果他此时出去,路上很可能丧命。他想阻止桑丫,只有选择辰时。尽管凶险,却有几分成功的可能性。
一路上,他可能受伤。不过,无论是缺胳膊还是断腿,只要能让他走到桑丫面前,阻止她走进那条死胡同,那么,他无怨无悔。
第四章 生命突围 2 倒计时
2007年4月23日。农历三月初七,丁亥年甲辰月丁亥日。
娄小娄要修正过去,要改变心爱女孩的死亡之局。或者说,桑丫已经遭雷击而亡,他要让她起死回生。
通过以前的努力看,他不可能成功。
再把人世万物比喻成一个棋盘:桑丫是“车”,死亡是“马”,“马”下一步就要吃掉“车”。而娄小娄是“卒”,他要朝前走一步,绊住“马”腿,把“马”挡住。如果下棋的老人不走这个“卒”,他就实现不了自己的想法。
这是人类和某种神秘力量的抗争。
这是棋子和下棋人的抗争。
知道这件事来龙去脉的人,也就是正在读这本书的人,都是棋子,都在关注这个结果。
娄小娄拉开窗帘朝外看了看,乌云布满了天空,但是雨还没有落下来。娄小娄感觉到,乌云背后藏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人世间,这双眼睛一眨不眨,剑拔弩张。
突然有什么声音急剧地响起来,娄小娄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是手机在叫——昨天他怕自己睡过头,设置了闹钟。现在是六点三十分。
今天,桑丫也起得挺晚。
娄小娄的生日,她希望是个大晴天。朝外看了看,天却阴着,黑咕隆咚的。
她走进卫生间刷牙,冲澡,认认真真地梳头。也许是水气太重,镜子中的她很模糊。她拿干毛巾擦了擦,还是不清晰。
她走出卫生间,从衣柜拿出刚刚洗过的一条蓝色牛仔裤,一件白T恤,穿好,准备出门了。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昨夜梦中的那个寂寞的老人,他的长相十分清晰。看样子今天要下雨,如果这个老人存在,他肯定不会坐在胡同里给路人泡茶,他会坐在家中一个人独饮。
她不知道,她梦中的老人,就是爸爸昨夜梦中带她走的老人。在爸爸的梦中,爸爸并没有见到这个老人,他只是听保安说的。
她也不知道,爸爸现在正在修路。此时,他一直窥视着远处的那片树林,他准备行动了。
天空响起第一声霹雳。
沉闷得太久了,人间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整个城市抖了一下。
娄小娄抖了一下。
正是上班时间,路上的车辆排成一条长龙,行进得十分缓慢。也许,这里面就有自己的车。
娄小娄离开窗子,到卫生间洗漱。
从这家宾馆到芍药地桑丫的住所,大约三公里。
他看看表,七点整。他要出发了。
这时候,电话响起来。
不是他的手机,他的手机自从进入2006年那天起,就没有信号了。这个号被另一个自己使用着。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和所有的亲友都断了联系。所有的亲友和他却没有断了联系。
是房间里的有线电话在响。
他感到很奇怪,没人知道他住在这里,谁会打电话来?
他忽然想到一个故事,上部分讲的是,有个人要出门,电话突然响了,他着急出去办事,没有接。结果,他一出门就被一辆巨大的卡车撞死了;下部分讲的是,这个人要出门,电话突然响了,他接起来,匆匆说了几句话就挂了。结果,他一出门就看见一辆巨大的卡车“轰隆轰隆”开过去,扬起一片尘土……
娄小娄的手碰到了电话,又缩了回来。
他没有接,直接出门了。
宾馆走廊里依然安安静静,不见那个送茶水的老头。估计他太辛苦了,正在哪个房间里睡觉……
他走出宾馆,朝芍药地奔去。
这时候,桑丫的爸爸也朝她奔来。
但是,桑丫不知道。
她要出门了。可是,她走到门口时,电话响起来。也是有线电话。
她返回去,接起来,竟然是朱玺。
朱玺说:“桑丫,我向你道歉。”
桑丫说:“我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朱玺说:“尽管你恨我,讨厌我,我还是把你当朋友的。我今天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和帕丽要和好了。”
桑丫说:“她不是跟一个画家好了吗?”
朱玺说:“他们分手了。昨天帕丽对我说,她现在才明白,我是最好的。”
桑丫说:“得了,别哄抬你的物价了。”
朱玺说:“以后,娄小娄要是欺负你了,你就告诉我,听到了吗?虽然他比我高大,但是他欺负你我绝不答应!”
桑丫说:“长这么大,除了你,没人欺负过我。”
朱玺说:“爱得太深就失去理智了……帕丽昨天也欺负我了!”
桑丫说:“又吹牛。”
朱玺说:“还有,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比如被人抢了,没钱花了,要立即给我打电话!我分分钟就赶到。”
桑丫说:“那你换个手机号吧。”
朱玺说:“为什么?”
桑丫说:“换成110.”
如果朱玺不打这个电话,桑丫就会早出门十分钟,早出门十分钟,就不会在那个时间正好走到那个地点,就不会被那个直击雷劈中,就不会死。
可是,朱玺这个电话肯定要打过来。
放下电话,她朝外面看了看,雨还没有下来。她还是拿上了那把红色雨伞。然后,她带上了母亲刚给她寄来的三百块钱,这是她一个月的生活费。
她不知道,此时,一颗子弹从爸爸的脑袋旁飞过,接着一颗子弹射进他身后的田地里。她的脚迈出家门的一刹那,一颗子弹射进了爸爸的脑袋。
她不知道。
她朝楼下走的时候,爸爸跌跌撞撞朝前走了十几步。
爸爸朝她的方向奔来。
爸爸躺在了荒草丛中,眼睛定定地望着北方。
桑丫“噔噔噔”地下楼。
她走出浩鸿小区,本来想去北门外的副食商场,又改变了主意,朝南门走去了,她要去芍药地菜市场,那里的物价更便宜。
娄小娄朝芍药地奔走。
奇门遁甲告诉他,这条路上将有血光之灾。他没有坐出租车,以免和司机在狭小的空间里发生争执或者打斗。他要远离任何人。
他慢慢地朝前走,同时警觉地四下张望。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有人挤公交车,有人开车,有人骑自行车……大家都匆匆地走在上班的路上,没有任何可疑的人,也没有任何可疑的事。
在一个十字路口,一个骑车的男子撞着了一个走路的女子,两个人争执起来,旁边站着几个看热闹的人。那个男子的嗓门比被撞的女子还大,而且出言粗鲁,蛮不讲理。
女子说:“人这么多,你干吗骑那么快?”
男子说:“自行车限速吗?嗯?限速么?”
女子说:“那你就往人身上撞呀?”
男子说:“你要是不想被撞,就他妈在背后安一双眼睛!”
女子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不讲理呢?”一边说一边向周围的人投去求援的眼光。
看热闹的人都不言语,等待着争吵升级。
女子把眼光投向了娄小娄,委屈地说:“你们见过这么不讲理的男人么!”
换了平时,娄小娄一定会上前说几句公道话。现在,他却把眼睛收回来,继续前行了。
此时,在他眼前出现的任何情况都是可疑的。尽管他相信这个男子和女子并不是在演戏,他们的心情和表情都是真实的,但是,如果娄小娄参与进去,这件事就形成了对他的干扰。
走过吵架的男女之后,路边出现了一个道士,看起来道貌岸然——头戴混元巾,灰白的长发挽成髻。身上是蓝色宽袖道袍,背一个布袋,上面绣着:道法自然。下面穿一双踏云鞋。
道士的面前摆着一张八卦图,写着两个大字:算命。
如今,很多算命人伪装成道士,娄小娄从来不会上当的。他从这个算命人面前走了过去。
算命人说:“先生,请留步。”
娄小娄没有停下。
算命人说:“你只需听我一句话。不收钱。”
娄小娄迟疑一下,停下来,回头看这个算命人。
算命人朝娄小娄的前方看了看,说:“你有血光之灾,赶快朝相反方向走。”
娄小娄朝他摇了摇头。
算命人叹了口气,说:“那就去吧。”
娄小娄转过身,继续前行,一边走一边回味算命人的话。他知道自己有血光之灾,但是他必须继续前行。算命人想改变他的命运,他却是去改变别人的命运。
走着走着,有人在旁边喊了一声:“娄大夫!”
他愣了愣,转头看,原来是那个曾经和他同事的整容师。
他笑吟吟地走了过来,观察着娄小娄的眼神说:“上次,我送你的那盒普洱茶你喝了吗?”
娄小娄指了指自己的嘴,摇了摇头。
整容师说:“你的嗓子还没好吗?”
娄小娄指了指前方,示意他自己有事,然后就继续前行了。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偏偏冒出了这个整容师,太巧了。北京这么大,在街上遇到一个熟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娄小娄认为,这次莫名其妙的邂逅也是一种故意的干扰。
整容师在背后喊道:“哎!你找到那个叫林要要的女孩了吗?”
娄小娄不能再跟这个人纠缠,他回头挥手再见。
这时候,雨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娄小娄没有带雨伞,身上很快就湿了。
街上的自行车和步行者转眼都不见了,只有匆匆行驶的车辆。
路边有一个地摊,一个中年女子举着一把鲜红的伞,在出售雨伞。她拦住娄小娄说:“先生,买一把雨伞吧!”
天上滚动的雷声,让娄小娄着急起来,他摇摇头,躲开她,朝前走。
中年女子追上来,拽了他一把,说:“不撑伞,您会感冒的!”
娄小娄一下把这个中年女子推开了,加快了脚步。
雷声越来越大,如同野兽的怒吼,一声声揪扯着娄小娄的心。
他朝前奔跑起来。
迎面出现了一辆有篷的轮椅!
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娄小娄在花都见过他!透过纱帘,娄小娄看到了那张阴森的脸,像死鱼一样浑浊的眼睛,像渔网一样的皱纹,像疤痕一样的寿斑。老头用两只小手转动着轮子,在人行道上慢慢滚过来。
娄小娄跑得太快了,没有停住脚,老头突然一转轮椅,朝他撞过来。“嘭”的一声,轮椅翻了,老头摔到地上。
娄小娄也差点儿摔倒,他踉跄了一下,站稳了。
老头在地上抽搐起来,发出了婴儿的哭声。
娄小娄知道,那种神秘力量开始阻挡他了!它首先采取的是用不动声色的方式,现在,图穷匕首见,它显出了阴险的嘴脸!
娄小娄没有理会,继续奔跑。
前面出现了几个路人,他们挡住了娄小娄,有个女人气愤地叫道:“你把人家小孩撞倒了,怎么不扶一下?”
一个老太太说:“太缺德了!”
一个青年男子说:“不许走!”
娄小娄一下冲到马路上,绕过他们,继续在雨中朝前跑。那个青年男子追了上来,揪住了他的衣领:“你跑不了!”
娄小娄回过身,奋力地把青年男子摔倒在地,继续跑。
他一直没有回头。
天上的雷声越来越响,雨越来越大。雨中的娄小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跑!
第四章 生命突围 3 命运的突围
桑丫出了楼门。她特别喜欢雨点落在伞上的声音: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小时候,爸爸经常带着她,在雨中漫步,爸爸一边走一边给她讲故事:有一条大街,路边有个商场,叫爸爸商场,里面专门卖各种爸爸,有新款爸爸,有旧款爸爸……
桑丫走进了商场,果然看到有各种各样的男人,有的在摆造型,有的在上网,有的在扫地……
桑丫问售货员:“都有什么类型的爸爸啊?”
售货员告诉她:“有巨人型爸爸、袖珍型爸爸、勤劳型爸爸、懒惰型爸爸、诗人型爸爸、暴躁型爸爸、大款型爸爸、细腻型爸爸……”
桑丫就说:“我先看看巨人型爸爸吧。”
不一会儿,售货员就把巨人型爸爸从库房领出来了。他太高了,进门得钻进来。桑丫说:“这个爸爸得吃多少饭啊?我们养不起。换一个袖珍的吧。”
不一会儿,售货员就一个人回来了——其实不是她一个人,那个袖珍爸爸在她的手里拿着。袖珍爸爸见了桑丫,细声细气地说:“你好啊!”
桑丫说:“这么小啊,不行不行,睡觉的时候我不把他压死才怪。再换一个……新款型的爸爸。”
这次,售货员领来一个染着红头发,穿着漏窟窿牛仔裤的男子。桑丫一看,说:“这哪是爸爸啊,简直像我的同学!换一个旧款型的吧。”
售货员又领来一个梳中分头,穿长袍的男子。那男子一出来,就指着电脑问:“那是什么东西啊?”
桑丫说:“这个爸爸太落伍了,不要不要。再换一个大款型的爸爸吧。”
一会儿,售货员就领来了一个头发光光,大腹便便的男人。他一口鸟语,满不在乎的样子,对桑丫说(学南方话):“你想要轿车吗?毛毛雨啦……你想要别墅吗?毛毛雨啦……”
桑丫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说:“太俗了吧!不要不要。换一个诗人型的爸爸吧。”
不一会儿,售货员领来一个诗人型爸爸,他一出来就仰天吟咏道:“天啊,为什么这么蓝!大海啊,为什么也这样深!……”
桑丫的身上再一次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说:“换一个换一个。换一个勤劳型爸爸。”
售货员就带来了一个夹公文包的男子,他一过来就急匆匆围着桑丫转圈,很忙很忙。桑丫的头都晕了,赶紧说:“换一个懒惰型的,我看看。”
售货员又带来一个懒惰型的爸爸。他一过来就坐在了躺椅上,慢悠悠地说:“我们可要先谈好啊,你上学我不送,你吃饭我不做……”
桑丫说:“哪有这样的爸爸啊!换一个,细腻型的爸爸。”
售货员就带来了一个细腻型的爸爸。此人走着女人模特步,扭扭搭搭。他说:“宝贝啊,你的头发好乱乱哟,来,我给你细细地梳一梳……”
桑丫说:“赶紧再换一个!”
售货员说:“你等一下。”
一会儿,他带来一个男子,对桑丫说:“这个是最便宜的暴躁型,最便宜。”
那个人怒气冲冲地问桑丫:“你要不要我这个爸爸?赶快说话!不要?不要拉倒,我走了我走了!”
桑丫问:“还有什么类型的爸爸啊?”
售货员说:“还有一种,不过这个爸爸太贵,一般人买不起。刚才你看的这些爸爸,价位都在两千到三千之间,只有暴躁型的那个最便宜。而剩下的这个爸爸,要一百个亿!”
桑丫马上来了好奇心:“这个爸爸为什么这么贵?”
售货员说:“这个爸爸最爱你,他宁可自己饿着也要你吃饱,他宁可自己痛苦也要你快乐。而且,他做你的爸爸,不想要你一分钱,因为他的爱不需要一点回报……这个爸爸就是你现在的爸爸。”
说到这里,爸爸很得意。
桑丫有些抱歉地说:“爸爸,我,我……”
爸爸说:“怎么了?”
桑丫说:“我还是想要……那个大款型的爸爸!”
爸爸轻轻打了她一巴掌,笑道:“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桑丫一边躲一边笑着说:“只要他把口音改一改!”
想起小时候的故事,桑丫心中无比温暖。
娄小娄还在朝前奔跑。
迎面又走过来一个女子,也举着一把鲜红的雨伞。雨伞把这个女子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娄小娄只看见她穿着一条黑色长裙,一双黑色高跟鞋。她一只手举伞,一只手在背后藏着。
娄小娄想从她旁边跑过去,没想到,她故意朝娄小娄撞过来。
娄小娄警觉起来,朝旁边跨了一步,想躲开这个不露脸的女子,她却一下扔掉了雨伞,又挡在了娄小娄面前。她的一只手还在背后藏着。
竟然是林要要!
娄小娄愣住了。
林要要满眼痛苦地望着他。
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那张丑陋的脸簌簌淌下来。突然,她从背后拿出一把雪亮的蒙古刀——这把蒙古刀被磨了无数次,霜刃未曾试——林要要号啕大哭地扑上来,刺向他的心窝:“娄小娄,今天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娄小娄惊惶地朝后退了一步,还是被刺中了左肩。他没有感到疼。他抓住林要要的手,把刀子拔了出去。林要要的手冰凉,刀子冰凉。鲜红的血“呼呼”冒了出来,和衣服上的雨水混杂在一起。
他跳开一步,想躲开林要要。她再一次扑上来,一边刺他一边哭喊:“我们一起死!我们一起死!我们一起死!”
路边有人在喊:“杀人啦!——”
娄小娄撒腿就跑。
林要要披头散发,脸色纸白。她甩掉了高跟鞋,赤着双脚,在雨水中一边号啕一边追上来。
娄小娄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他只有朝前跑。
桑丫走得很慢。
漫天的雨水,草更绿了,花更红了。
她还在回忆爸爸。
一次,爸爸带桑丫上街,她耍赖说:爸爸,我累了,你抱我。
爸爸笑着摇摇头,说:“你都五岁了,自己走。”
桑丫不情愿地走了一段路,又说:爸爸,很快我就会长大的,那时候,我成了一个大姑娘,你想抱也抱不了了,肯定会后悔的——她小时候,我怎么不多抱抱她呢?
爸爸想了想,一下把她抱起来。
娄小娄终于甩掉了林要要。
林要要摔倒在积水的马路上,扔掉刀子,号啕大哭。
在雨水中,娄小娄全身都湿透了。他一边跑一边看了看左肩,鲜血还在流淌着。
街上的车辆越来越多,行人越来越少。很多人在路边的窗子里朝外看,看一个没有雨具的男子在孤独奔跑。
天上的雷渐渐少了,只是偶尔轰鸣一声,闷闷的。
娄小娄想起了昨夜的梦境——他穿着一双旱冰鞋,奔向桑丫。可是他不会滑,却怎么都脱不下脚上的旱冰鞋。
后来,他脚踏在了塑料娃娃身上,塑料娃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它的哭声跟刚才的老头太像了!难道那个梦是一种暗示?
接下来,他遇到了一只孤单的鸳鸯,它突然跃上半空,撕开趾间的蹼,变成利爪,抓破了娄小娄的双眼……
这只鸳鸯就是林要要了。
接下来还将出现一群狗冲上来咬他。
这个暗示是什么呢?
娄小娄有些紧张起来。在这个时刻,他已经不怕死了,他只担心自己被阻拦,救不了桑丫。如果可能,他甚至愿意在桑丫遭雷击的那个时间,站在死胡同的第五个拐弯处,承受那个灾难。
他一边跑一边注意观察四周的情况。
没什么异常。
现在,他已经能远远地看到那个过街天桥了,它一边连着浩鸿小区南门,一边连着死胡同。
前面有一个老头在慢慢朝前走,他举着一把黑伞。娄小娄对这个背影十分警惕,但是,他跑过这个老头的时候,老头并没有什么举动。
娄小娄刚刚松了一口气,就看见前面的胡同口突然出现了七八个男子,他们呈扇形朝他包抄过来。
这些人没有雨具,在雨中冷冷地盯着他,逼近过来。他们有人拿着片刀,有人拿着棍子。
娄小娄慢慢停下来。
在这些人距离他十几米远的时候,他认出了一张脸——就是那个半身不遂患者的孙子!他说过:如果我爷爷从此瘫痪了,我绝不会放过你。
娄小娄绝望了。
毫无疑问,这些人是来寻仇的。现在,他有口不能言,更无法解释了。
对方人太多了,娄小娄想到,自己可能过不去这一关了。
此时,如果他转身朝后跑,也许还能逃脱厄运。但是,他不能退,他的桑丫在前方。
一想到桑丫,他就像一个百米运动员听到了发令枪,猛地冲了过去。
那个孙子叫了一声:“就是这个庸医!扁他!”
于是,那些人迎着他扑了上来。
娄小娄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向了那个孙子,就像运动员冲向终点线。“咚”的一声,那个孙子被撞出了几米远。冲出了一个缺口,娄小娄发疯一样狂奔。
那些人却咬牙切齿地追上来。
其中一个人追到他的背后,举起片刀朝他砍过来:“妈的,我让你跑!”
他感觉脑袋一麻,血水就顺着头发流下来,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继续跑。
另一个人举起棍子,“嘭”一声,砸在他的脑袋上:“整死你!”
他踉跄了一下,并没有倒下,继续跑。
又一个人跳上来抱住了他,他使出全身力气一甩,竟然把那个人甩到了他前面,“叭叽”一声,摔在了地上。其他人都愣了一下,娄小娄一步跨过这个人,继续跑。
很快又冲上来一个人,再一次举起片刀,砍在了他的右肩上。娄小娄的身体冰凉,他感觉到一股滚烫的液体涌出来,却没有转头看。
他甩不掉这些人的话,很快就会被打倒。这样想着,他疯了一样冲向了机动车道,跑进了快速行驶的车辆中。这些车辆纷纷惊叫着转向,躲避他。
这一次,那些人傻了,一个个停在了路边,不再追赶。
娄小娄一直在车辆中朝前跑。
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女孩,她身材颀长,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白T恤,举着一把红伞,走在前面的过街天桥上。她的步履缓慢而娴静,不像是走在雷雨中,而是在夕阳下漫步。
他想喊她,却发不出声音。
他举起胳膊,拼命朝她挥舞,她却看不到,继续悠闲地朝前走。
第四章 生命突围 4 阴差阳错
花都没有下雨。一个犯人已经扛起爸爸的身体,走向囚车。这个犯人很高大,在他身上,爸爸的身体显得又瘦又小。
两个警察跟着他,其中一个在打电话汇报情况。
犯人说:“他死了吗?”
警察说:“废话!”
犯人说:“他的脑袋好像在动……”
警察说:“胡扯!”
犯人说:“他好像一直在朝北面转……”
警察说:“快走吧!”
桑丫不知道。
昨夜,她还梦见爸爸了。爸爸满面春风,没有一丝一毫的憔悴……
娄小娄跑到死胡同口,桑丫正好走过来。
她看到了娄小娄,一下愣住了。娄小娄脸色苍白,身上已经被雨水和血水湿透。
桑丫颤巍巍地说:“娄小娄,你怎么在这里?你受伤了!”
娄小娄没说话,他伸出手把桑丫拦腰抱起来,一下就扛到了肩上。桑丫的雨伞掉在了地上。
娄小娄扛着桑丫,冲上过街天桥。
这时候,已经快到九点了,如果他不离开大街,很可能遭遇车祸!
桑丫问:“你要干什么?”
娄小娄不言语,跑得越来越快。
桑丫喊起来:“你怎么了!放下我!”
娄小娄还是不言语,他扛着桑丫冲进小区,冲进家里的楼门,并没有上楼,而是直接冲进了地下室。
这里是业主们的储藏室,黑糊糊的。
娄小娄把桑丫放在一个角落,然后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哗哗流下来。
桑丫挣扎着,大声问:“娄小娄!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如果,这个时间,娄小娄不阻止桑丫,桑丫现在正好走过死胡同的第四个拐弯处,慢慢走向那个死局……
娄小娄一言不发,就那样死死抱着她,全身颤抖,泪如雨下。
桑丫被阻止了,她的手表还在“滴答滴答”朝前走。她央求道:“娄小娄,你放开我,我必须带你去医院!一会儿,你的血就流光了!”
手表终于走到了九点零四分。
就在这时候,地面上突然惊雷四起,好像天下的原子弹都被引爆了!也许是娄小娄的行为违反了天道,什么东西暴跳如雷,满世界狂轰滥炸起来。刹那间,天崩地裂,震耳欲聋:“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桑丫吓傻了,也紧紧地抱住了娄小娄。
人间似乎一下就暗无天日了,地下室里黑得不见人,闪电的光从楼梯那里一下下照进来,照亮桑丫惊惶的脸,也照亮娄小娄流泪的脸。
雷越来越多,越来越响。
储藏室的锁头在摇晃,楼房在摇晃,地球在摇晃。
娄小娄感觉到,雷声越来越近了,它们好像从天空滚了下来,就在楼顶盘旋,咆哮。不,它们已经到达地下室的入口处了,“咔嚓”一声巨响,一个很大的火球就滚了进来。
娄小娄翻身将桑丫紧紧压在了身下。
带着某种神秘使命的雷,在地下室入口处不停地轰炸。桑丫已经傻了,她在娄小娄的身下,不停地哆嗦着。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雷声才渐渐远去。
雨渐渐停了。
世界变得一片安静。
桑丫说:“娄小娄,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娄小娄捧起桑丫的脸,含着泪笑了一下。
桑丫说:“你不能说话是吗?”
娄小娄摇了摇头。
桑丫说:“你是另一个娄小娄,对吗?”
娄小娄点了点头。
桑丫说:“不管你是哪个娄小娄,我知道,你是对我好的。现在,我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好像刚刚大病一场,从死亡线上爬回来。那个娄小娄是爱我的,你是救我的,对吗?”
娄小娄再一次紧紧抱住她。
死胡同的入口处,桑丫掉下的那把伞变成了灰。
第四章 生命突围 5
这一天下雨,患者却非常多。9点钟左右,另一个娄小娄给桑丫发了一个短信,提醒她不要走进那条死胡同。接着,他就忙活起来。
终于要下班了,他送走最后一个患者,准备动身去中医大学,接桑丫去“咱家”,庆祝34岁生日。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是一个邻居打来的,他说:“娄小娄,住在你家的那个女孩出事了!”他大吃一惊:“出什么事了?”
邻居说:“她去菜市场买菜,路过那条死胡同……”他一字一顿地问:“还有救吗?”
邻居说:“和前两个一样,都焦了。警察封锁了现场,他们已经确认,这个女孩死于雷击。”娄小娄扔掉电话,跌坐在椅子上。
他在诊室里一直坐到天黑。
后来,他像行尸走肉一样回到家,想在新闻里远远地看一眼桑丫。可是,他没有看到这个报道。新闻只是说,今天北京遭遇了几十年来少见的雷电,据不完全统计,共有78棵树被劈断,砸伤4个行人,6辆轿车;共有13根电线杆被劈倒,造成大面积停电;还有十几所房屋被毁坏……
电视台还请来了专家,告诉市民,遇到雷雨天应该注意哪些事项。
最后,娄小娄把频道停留在花都卫星电视台上。
正在播一个专题——《说偶像,说粉丝》。娄小娄没心情看这样的节目,却没有关掉它。雨已经停了,房间里太安静了,他需要电视的噪音。实际上,他的眼睛看着屏幕,却什么都没看到。
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一下弹直了身子。
记者在花都公园门口采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学生,记者拦住她,问:你是中学生吧?我们想采访一下,你喜欢刘德华吗?“
这个女生用草帽挡住了脸,说:“对不起,我不认识。”然后就匆匆走过去了。
娄小娄目瞪口呆——这个女生分明是桑丫!
桑丫!
娄小娄站起来,换上了新买的一身衣服——浅黄色正装衬衫,藏青色正装长裤。接着,他走到书房,打开抽屉,带上身份证,又装上一些钱,匆匆下了楼。他要去寻找桑丫。他去一个梦中寻找桑丫了……
这时候是晚上9点零4分。
第四章 生命突围 6
桑丫陪娄小娄去了医院。医生给娄小娄包扎之后,由于他流血过多,医生又给他输了500毫升血浆。直到天黑之后,两个人才走出医院。
雨水冲洗过的北京,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桑丫说:“如果你是娄小娄,那么另一个娄小娄是谁?”娄小娄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她。
桑丫说:“他现在在哪儿?”娄小娄摇了摇头。
桑丫说:“我给他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说着,她掏出了手机。
有一个短信,她一直没有看到。
竟是娄小娄发来的:桑丫,你在哪里?下雨了,赶快回家。另外,千万不要经过那条死胡同,前年,曾经有两个人在第五个拐弯处遭到雷击!娄小娄。
这时候,手机显示是9点零4分。
她拨了号码之后,放在耳朵上静静地听。娄小娄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桑丫吓了一跳。
娄小娄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抓过桑丫的手,过了好半天才一字一顿地说:“桑丫。”他说出话了!
桑丫愣了。
娄小娄也愣了。
他猛然想到,他在花都的时候,别人看不到他的躯体,也听不到他的声音。那时候,甚至可以说,他只是灵魂去了花都。后来,他回到北京,别人能看到他的躯体了,却依然听不见他的声音。现在,正是他离开北京前往花都的时间,正是他从2007年掉进2006年的时间,他又回来了!他的灵魂,他的躯体,他的声音,一一都复原了!
娄小娄一下就抱住了桑丫。
桑丫也紧紧抱住了他。
娄小娄颤巍巍地说:“桑丫,我回来了……”桑丫轻声问:“你是从哪里回来的?”娄小娄说:“从一个梦里。”桑丫说:“可是,另一个你呢?”娄小娄说:“也许他走了……”桑丫说:“他去哪儿了?”娄小娄说:“我猜测,他去了花都。”桑丫说:“他花都干什么?”娄小娄说:“因为你出事了,他去寻找你。”桑丫说:“我出什么事了?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娄小娄犹豫了一下,缄口了。
桑丫说:“难道他以为我……死了?”娄小娄笑了,说:“你是一个花季女孩,健健康康,怎么会死呢!”桑丫说:“那我出什么事了?你说呀。”娄小娄说:“因为你跟另一个叫娄小娄的人好了,你看,现在你不是跟我在一起吗?他很伤心,就去花都寻找过去的你了。”桑丫说:“他还会回来吗?”娄小娄仰头看了看星空,说:“我不知道。”桑丫静静地看着娄小娄,满脸迷茫。
第四章 生命突围 7
娄小娄和桑丫抢在午夜十二点之前,赶到了三里屯南街的“咱家”。天,戏剧一般晴了。出浴的北京,空气清新,月朗星稀。
烛光摇曳,生日快乐。
桑丫宁静地望着缠着纱布的娄小娄,说:“你许个愿吧。”娄小娄支吾道:“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快点吃蛋糕。我实在饿坏了。”桑丫说:“看你,跟小孩似的。”娄小娄切了冰淇淋蛋糕,他大口,桑丫小口,两个人一起吃起来。
消灭掉蛋糕,娄小娄给两个人斟了红酒。
桑丫说:“你肯定,另一个娄小娄去了花都?”娄小娄说:“推测。去年的今日,我去花都寻找你,他留在了北京。今年的今日他去花都寻找你,我留在了北京。”桑丫说:“那怎样才能把他召回来?电子邮件?”娄小娄说:“你不可能找到他,不是空间问题,是时间问题。”桑丫说:“隔着时间?”娄小娄说:“ 你就把他理解成我的影子吧。我跟你在一起,我的影子去了远方。”桑丫笑了,说:“他去寻找我的影子。”娄小娄说:“没错。”两个人端起高脚杯,轻轻碰了一下。桑丫看看表,说:“12点整。我是最后一个祝你生日快乐的人。”娄小娄说:“我们都快乐。”两个人饮着酒聊着天,桑丫突然问道:“你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打架了?”娄小娄摸了摸脑袋和右肩的伤,说:“这几处伤口是误解。”又摸了摸左肩的伤,沉思了一下,神态有些郑重地说:“这是我的女朋友扎的。” 桑丫问:“你的……女朋友?”娄小娄坚定地说:“是的,她叫林要要,东北人,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桑丫似乎很平静,想了想说:“你一直没说过……”娄小娄说:“关系最近才确定。”桑丫说:“可是,我不能理解……”娄小娄说:“什么?”桑丫说:“你没见到我之前,为什么就画出了我?”娄小娄叹了口气:“你是我梦中的一个女孩,梦和现实永远是隔离的。你不可能把梦里的一只樱桃搬运到生活中的果盘里。”桑丫说:“你爱她?”娄小娄说:“主要是责任。”桑丫说:“ 你爱我吗?”娄小娄想了想说:“我跟你是爱情。”桑丫抖了一下。
娄小娄继续说:“我跟她是婚姻。”桑丫把杯里的酒都干了,然后把玩着高脚杯,说:“你说的这些话,我理解是拒绝的一种托词。”娄小娄说:“你太小了,不会明白。在我心里,你就像一只飞天的凤凰,她是菜市场出售的鸡蛋,很真实,生活必需。我对她没什么感觉,我可以拿走她左边的鸡蛋,也可以拿走她右边的鸡蛋。可是,我不小心碰碎了她,或者说,她太用心,自己摔碎了,于是,这只鸡蛋我一定要拿走的。这是我的性格。我现在就是在捡起一片片的蛋壳。”桑丫说:“你决定了?”娄小娄说:“我决定了。”桑丫说:“我做你什么?”娄小娄说:“你做我女儿。”桑丫淡淡笑了笑,说:“女儿……”娄小娄说:“昨天我冲到你跟前,把你扛在肩上的一瞬间,我已经知道,你就是我的女儿。”一只蚊子飞过来,落在了桌角上。娄小娄并没有注意到。桑丫瞧见了它,她伸出手,慢慢接近它,轻轻一捏,就把它抓到了。
她捏住了蚊子的翅膀,蚊子的腿在惊慌地舞动。
桑丫把蚊子举到眼前,认真看了看,然后慢慢伸向烛火。蚊子被烤疼了,拼命地挣扎。它的细腿碰到了火,一下就短了半截。接着,桑丫烧它的脑袋,瞬间就糊了。最后,桑丫把投进了火中……
她抬头看,娄小娄正端着酒杯看她。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去一趟洗手间。”然后,她站起来就走了。娄小娄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他扛着她远离死胡同的时候,她的衣服都淋湿了。去医院之前,她换了衣服。现在她穿着他给她买的裙子,浅绿色,短的,显出她青春的美臀。
在桑丫拐了弯之后,娄小娄感到哪里有些不对头,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清楚。
第四章 生命突围 8
吃完午夜生日餐,娄小娄送桑丫回到了浩鸿小区。桑丫说:“今夜你陪我吧。最后一夜。”娄小娄愣了一下,没表态。
桑丫说:“我是你的女儿。你恋爱了,明天你就属于她了。你是我的父亲,她却不是我的母亲。”娄小娄抱住桑丫的肩膀,一起回家。
路灯高高地照下来,两个人旁边晃动着长长的影子。娄小娄走着走着,又感到不对头了。他努力地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桑丫却打断了他的思路:“我最近在学习一种表演,你猜是什么?”娄小娄说:“你不是舞台型的女孩,你是书卷型。”桑丫说:“这种表演很独特的。 ”娄小娄说:“舞蹈?”桑丫说:“不是。”娄小娄说:“唱歌?”桑丫说:“不是。”娄小娄说:“朗诵?”桑丫说:“不是。”娄小娄说:“演电影?”桑丫说:“不是。”娄小娄说:“一种乐器?”桑丫说:“不是。”娄小娄说:“魔术?”桑丫说:“有点接近了。”娄小娄说:“杂技?”桑丫说:“不是。”娄小娄说:“我猜不到了。”桑丫说:“口技。”娄小娄说:“口技?火车的声音?架子鼓的声音?鸟叫的声音?”桑丫说:“初中学《口技》那篇课文,我就感到特别神秘。最近,我尝试模仿一些小品演员的声音,一些著名配音演员的声音,还挺像。”娄小娄说:“我以为你不适合练嘴巴功夫。因为你本质上是个内向的女孩,缄默是你的常态。”桑丫说:“总不用的器官,一定有超常之处。我可以……同时模拟出几百人甚至上千人的声音,你信吗?”娄小娄说:“听起来这挺恐怖的。你的声带有多少分贝啊?”桑丫说:“笨,是远声。”娄小娄说:“你学学,我听听。”桑丫说:“等我炉火纯青的时候,再给你表演。”这一夜,娄小娄和桑丫在一起。他们躺在一张床上,娄小娄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哼唱着轻柔的歌曲。
终于,桑丫安详地睡着了。
娄小娄一边拍她一边还在想,今天哪里出现了问题,为什么总是感到不对头。
在“咱家”,她去卫生间了……
回来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走在小区甬道上……
想着想着,猛然想到了原因,头皮一下就麻了——桑丫没有影子!
在“咱家”,她去卫生间的时候,柱子,桌椅,盆景……在烛光中都有长长的影子。可是,她的脚下光秃秃的,没有影子,就像一个不存在的幻影。
在那之前,两个人还说到,娄小娄和另一个娄小娄隔着时间,他是娄小娄的影子,他去远方寻找桑丫的影子……
两个人回家的时候,在路灯下,他们的脚下也只有一个人的影子,那是娄小娄的。桑丫似乎也没有发现这个问题,或者她在回避这个问题。她一直在说话。
桑丫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娄小娄停止了拍打,愣愣地想:这个女孩是桑丫吗?
难道真正的桑丫回到了2006年?难道眼前的桑丫只是一个幻影?
娄小娄的思维突然碰到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难道她命中注定必死,即使他扛她逃脱了那个雷击,也只是抢救了一个表象,是不是她已经不存在了?
或者,再把人类和命运比喻成棋盘,她是“车”,死亡是“马”,实际上,她已经被“马”吃掉了。娄小娄这个“卒”,以为绊住了“马”腿,就万事大吉了,其实那是人类的规则和思维,这个“马”依然吃了她。只不过,那只下棋的手并没有把这个“车”扔到一旁,她还在棋盘上,不过已经是死棋,被另一个“马”压在了身下。她的位置,她的躯体,已经是“马”了……
忽然,他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转头看了桑丫一眼,一下就瞪大了眼——她的毛发好像被看不见的火点着了,冒着绿烟,迅速弯曲和收缩,很快就变得光秃秃了。她的肌体也一点点弯曲和收缩,转眼就变成了一具焦糊的尸体,仰面朝天,弯着双腿和双臂,姿态十分古怪。
娄小娄一下坐起来,擦擦眼睛再看,如同一个幻觉,桑丫还在香甜地睡着。
他慢慢躺下来,想,如果现在的桑丫真是一具焦糊的尸体,自己在她身旁守灵,会害怕吗?
正在胡思乱想,他隐约听到几个老头在聊天。
难道有人起来晨炼了?现在太早了,不可能。而且,这套房子的窗户是德国材料,密封很好,即使楼下有人说话,也不可能听得如此清晰。
似乎有三个老头。
1:“你今天给那些旅人送茶水了吗?” 2:“送了,灵芝茶,三大壶。” 1:“你今天收废品怎么样?” 2:“老样子。收了十几斤旧杂志,几十个玻璃瓶子,几件旧衣。” 1:“收到人了吗?” 2:“本来有个女孩,我都装上三轮车了,她又跳下去跑掉了。从地球上有人开始,我总共收过850亿人了,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意外。” 1又问另一个老头:“你的轮椅摔坏了?” 3:“正在修理。不过,我想试着自己学学走路。” 2:“你干脆把两条腿摘掉扔了算了,这样你的胳膊就会越来越发达。瞧,你的两只小手多强壮啊!呵呵,呵呵。” 1和3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在黑夜里,这些声音,这些笑声,显得十分恐怖。它们好像来自客厅,好像来自书房,好像来自卫生间,好像来自厨房,好像来自床下,好像来自天棚,好像来自窗户,好像来自……
娄小娄一下瞪大了眼睛,慢慢转向桑丫——几个老头聊天的声音,来自桑丫!
桑丫还在睡着,但是她的嘴在慢慢地动。
娄小娄压制着自己的心跳,急速在想,难道这是桑丫在梦中演练口技吗?
桑丫翻了个身,嘴巴还在慢慢地动。
这一次,变成了几百个老头的聊天声,有点像早晨的鸟市,一片嘈杂,有人讨价,有人还价,有人在夸一种鸟,有人在贬一种鸟……
人越来越多,成千上万了。娄小娄很难相信,这些声音都是从桑丫的嘴里传出来的。他在这满世界老头的声音中,不能自控地抖动起来。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一片死寂。
娄小娄慢慢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双眼睛,是桑丫,她正在黑暗中盯着娄小娄。
他低声问:“你……怎么还不睡?”她没有回答,只是充满怨恨地问了一句:“我都死了,你为什么救我?”她不该问出这样的话,因为娄小娄一直没有对她说出实情。
他想了想,说:“我是在救自己。”突然一道白光,一个老头从桑丫身体里坐起来,端着一个茶壶,慢慢下了地,轻轻打开窗子就出去了,下落不明。
又一个老头从桑丫身体里起来,背着一个塑料袋子,还有一杆老式的秤,也从窗子出去了,下落不明。
接着,还有一个老头从桑丫身体里坐起来,用一双婴儿般大小的手爬到窗前,也出去了,下落不明。
娄小娄以为是幻觉,可是窗子确实开了,夜风轻轻吹近来,有些凉。
桑丫疲倦地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朝阳庄严上升,黑暗无影无踪。
全世界的鸟都欢快地鸣叫起来。
窗子开着,飘进湿漉漉的草香气。
桑丫醒了。
她看到娄小娄之后,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就伸来双臂抱住了他,轻轻地亲了他的额头一下。
娄小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桑丫笑起来,亮晶晶地叫了一声:“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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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累坏额了。。。终于发完了$m17$ $m12$ 斑斑给钱了
谢谢斑斑 $m19$
额再接着努力 把额看到过的好看的搬过来ha $m2$ 谢谢mm辛苦转贴!$送花$ $m27$ $m27$ $m27$ $支持$ $支持$ $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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