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ghtdream
发表于 2009-2-15 16:33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46 编辑
“巧妹,你单位要不要梨?没办法,乡下人又来了,你去搞掉几箱福利。”安娜回娘家指使妹妹,“还有,小马他们门市部也要发点。”安娜说的小马是她妹妹的对象。小马把未来大姨子的每年一次指定福利当成讨好对象的创收任务,年年超额完成,不但自己门市部消化点,还拉其他哥们儿都来分担。
“厂长,又麻烦你了,梨来了。”安娜每次都安排小叔子们先斩后奏,先把车开到厂办楼底下,都不要多说,厂长就批条子,每年长里过八月十五,都发王贵家乡的梨。”有时候其他职工抱怨,说,厂长啊,今年能不能换点东西发发,月饼什么的,安娜马上挡前面说,不行,我这有实际困难。再说,这是贡梨,以前都是皇上吃的,我都拉厂门口了你还挑剔?安娜在厂里都混成老资格了,对厂从没什么要求,厂长欠安娜许多。
最早厂里没会计,叫安娜以工代干,安娜把报表做得干净漂亮。她根本没上过会计课,自己跑书店买本书翻翻就知道怎么做了,连师傅都不用问。后来厂里要个统计,没人干得了,安娜又一个人扛下了,一直以工代干了好几年。她从不张口要转干,因为她知道这东西吵也吵不下来,都有指标的,大学生一茬一茬的,哪里轮上她?她对文凭还是有羡慕的,只要人说,这次不行啊,你没文凭啊,她根本都不说话了,转身就出去。她只气自己没赶上好时代,却从不抱怨人家走后门,暗箱操作。安娜转正都是后来很老了,省里统一弄了一次转干考试,把所有耽误的一群以成绩选拔定名额的时候,安娜才扬眉吐气。据说当时参加考试的共几千人,只有20个名额,安娜以4个100的成绩名列第一,让人连拱她下来的借口都没有。当时,安娜都40岁高龄了,和她竞争的,都是小毛孩子,别人都很尊敬地喊她“安师傅,安大姐”。
厂长在这方面欠安娜的,他知道自己背后多少次把该转的安娜拉下,换二轻局的局长女儿,工会主席外甥,他欠安娜的,是10几年的工资和人格尊严。所以,在每年的卖梨工作上他都给予绝对支持,算对安娜的心理补偿。因此,我们可以总结说,王贵家乡的梨子,是安娜10几年辛苦工作换来的。
“你和二多子到楼下看车,换叔叔上来吃饭。”安娜常把我们当小使子。我和弟弟并不觉得什么困难,每年都有梨吃,有汽车坐,多好啊!
安娜不喜欢婆婆,因为婆婆怂恿丈夫揍她一巴掌,她很难原谅。但安娜心好,她很疼王贵的弟弟们。当年王贵去县城读书,家里供不起那么多,爹娘让弟弟们把机会给哥哥,弟弟们都答应的,安娜觉得,她今天的生活是牺牲了弟弟们的前途得来的。尽管叔叔们每次来回忆过去都笑着说:“俺们读不进去,看见先生就发抖,不读最快活!”
安娜并不嫌弃王贵的弟弟们,虽然他们也一样随地吐痰,虽然他们在家抽土烟,虽然他们不是坐,而是蹲在我家沙发上,安娜都坦然接受,也许因为弟弟们都管她叫大嫂吧!
安娜并没有什么笑脸,也没热情到迎来送去或没话找话,她会依旧板着脸劝戒弟弟们:“少抽点土烟,对身体不好,肺都黑了。”或是“做完生意赶紧回去收拾田,不要老打牌赌博。”弟弟们对这个大嫂,都非常尊重的,从不在安娜面前放肆,前一段时间听说叔叔们把老奶奶给撵到姑姑家去住了,因为老奶奶的那块房基地沿路好做生意,王贵打电话几次回去劝,弟弟都不肯让地。后来是安娜 出面安排:“谁都不要多说了,房基地你们几个一人一半,我出3000块买块地再给奶奶盖上瓦房,你们轮流伺候着,谁孝顺,以后这房子给谁。都孝顺,等奶奶过去了,我再掏3000。”然后就摆平了。谁都没敢跟大嫂讨价还价。
nightdream
发表于 2009-2-15 16:35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47 编辑
回回处理完梨了,乡下叔叔还会提着早就准备好的大包小袋,都是安娜收拾出来的旧衣服,还有安娜的姐妹兄弟送来的用不着的东西带走。“给你娘带点钱回去,别说我亏待了她。”安娜还私下里嘱咐王贵。安娜在经济上,只要不是手紧,她是不愿意叫乡下说闲话的。以前工资就那么点儿,还得养俩孩子,总不能自己都吃不饱还顾乡下的嘴。现在经济好了,安娜只要觉得是合理的,都让王贵给。何况人都有个良心,老人再不好,毕竟把王贵拉扯大,还是两个孩子的奶奶啊!安娜分得很清楚,我不喜欢的,永远就是讨厌,但我不喜欢的,不代表你们都得讨厌。王贵商量说要寄钱回去可以,王贵背着偷寄不行,因为她不喜欢小动作,什么话不能摆台面上说?
“安师傅!这次的梨好多都烂了!“
“安师傅!箱子一打开,上面的大,下面的小啊!”
“姐,我同事讲梨不甜,涩嘴。”
安娜每次都要处理这些后续问题,常把她弄得无名窝火,对外陪着笑脸,回家冲王贵发火:“你家那弟弟这样,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啊!我自己一辈子都不给人家讲闲话,回回都是你给我出难题!以后叫他们不要来了!再来我轰出去!讨厌!”
王贵知道安娜受夹板气了,总是不断陪笑脸,说,“人家欺负你,不就是因为你好说话吗?人家来又没来找我,不都说找大嫂吗?哪叫你应承的呢?”
“再说了,人家不都给你留梨了吗?”王贵赶紧从箱子里掏个大梨削好了递给安娜。
“别给我削了,我一闻那味道就恶心。你们都赶紧吃,等下又坏了。王贵!你明天给孙主任送点去,就讲是家乡来人送的特产。”安娜每年这时候都四处送那最后留下的几箱梨,与其烂掉,不如送掉。我从7岁起,就能把梨从屁股底下削到顶头不断皮,长长盘旋着象条蛇。那都是那时候每天被逼吃梨练出来的。“妈妈,你看!”我曾非常得意地把整条皮递给安娜欣赏。安娜哭笑不得。
第二年,卡车照样开来。
如果一年也就一次,安娜都可以忍受,问题是,乡下好象把王贵培养进城,目的就是搞个根据地。那边常常车水马龙地来,穿梭不断。今天是二大爷,明天是妗子,来的时候都不空手来,带点山芋干什么的,走的时候也不空手走,不是钱就是东西。安娜后来手不紧了,就有购物的乖僻,她后来又调到商场工作,简直是工作之便了。商场里什么打折什么内部削价,她都门清,没事就往家里搬东西,不管用着用不着。我在12岁上,安娜就把我出嫁陪的内蒙古羊毛毯准备好了,以后每次都自己夸自己看我多会投资!我当时买才70几块一床,现在1700都买不来了。
不过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家里的樟脑丸塞满柜子,过夏的时候要晒的就更多了。安娜一边感慨便宜买穷人,从调到商场以后家里没攒上过钱,一边又对王贵说:“知道为什么我家东西都老用新的了吧?旧的存不住,都给你乡下亲戚拿走了。”反正安娜干什么都得拉王贵乡下亲戚垫背,栽赃起来也比较方便。
nightdream
发表于 2009-2-15 16:37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48 编辑
安娜总搞不清楚王贵家的族谱,王贵介绍的时候不用辈分的,都先介绍地理位置 “这是村东头间的老王家儿子,就是我跟你讲的他家小五子掉到水塘的那个。”
“这是我家院子向北,麻油作坊的王四叔的外甥女儿,她舅是我三姨夫的堂兄弟。”。。。。。
安娜早就晕了。首先她辩不清楚东南西北,其次她弄不清楚裙带关系,第三她也记不住王贵小时侯的故事,总之她就负责,来个人就搜罗搜罗家看有什么可带的。来就来吧,吃几顿饭也穷不到哪里去。来就怕带问题来,安娜宁可他们是进城旅游的,可惜不是。通常是谁谁的孩子要入学,求大舅舅帮个忙,或谁谁来看病,请堂叔联系个大夫,再就是,谁谁家里贫困,求大哥哥给介绍个零时工。
这种需要能量的硬任务,王贵是完成不了的,总得把难题转给安娜。安娜抓狂的时候会对王贵大叫:“当初我宁可嫁个石头里蹦出的孙悟空,都不该嫁你这个猪八戒!老猪生小猪,一生生一窝,净是你家的事。”安娜发这种火的时候,总忘记了自己妈也是共生了10个,当年戴了红花做英雄妈妈的。王贵都赔笑着说:“你家猪也不少啊!所以我们才相配啊!你就想想办法嘛!”
乡下人并不晓得王贵在城里不过是个普通教师,官阶连9品都算不上,农闲时候一提起话头就是:“咱城里有人儿,我大姨娘的小表弟城里做官儿,你去找他。我给你写个条子捎个口信就行了。”胸脯还拍得当当响。
安娜多少次都下定决心再来人就给撵出去,脸也拉了,话也出口了,人家就是不走,你总不能整天让他们住家里吧?越住头越大,最后还是得解决了问题了事,说不定还得贴上车票。安娜多少年都没跟以前的老三届同学断了联系,谁要找以前的朋友,都通过安娜就可以了,就因为,安娜这么多年来,没少麻烦过任何一位可以用得上的关系。安娜因为以前是老班长,大家多少还是给点面子的,能帮就帮帮,皇帝家里还几门穷亲戚呢!谁都理解。
安娜事情都干了,还没落个好。乡下的亲戚一说起王贵都是“那小子,真出息!混得好!什么都能给你办得了!就是讨个婆娘蛮得很,脸拉二尺长,成天个挂着寡妇脸。”
“女儿我告诉你,妈妈这一辈子就吃了乡下人的亏,以后结婚,一定不要找乡下人,不然你这辈子有得烦了。”我谨尊教诲,早早就挑了个城里人。
安娜就这还不算最糟糕的,隔壁邻居李老师的爱人刘医生,一个非常知书达理的人,说话细声慢气的,都能叫她家老李的亲戚给弄火了。安娜有时候到楼下收煤球的时候,看见刘医生正摊煤球,俩人能唠嗑好半天,大有相逢恨晚的感觉。刘医生说自己每天忙完了工作还得伺候公公婆婆,俩闲人什么都不干,就张口等吃饭。吃就吃呗,还意见不断,今天这个咸,明天那个淡。老家来人,老头老太指使媳妇干活就跟指使家里养的下人一样,连个请字都不说的,刘医生稍微抱怨几句,老头老太就在家拍桌子打板凳,怂恿儿子打老婆或者离婚。最过分的一次,还冲刘医生喊:“你给我滚出去,这个家不欢迎你!”气得刘医生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忍不住骂回去:“你给我滚,这家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别搞错了!”完了又一阵拳脚。
“我多少次都想离的,主要舍不得孩子,老李还不如你家老王呢!老王至少不动手。”刘医生居然还羡慕安娜。安娜第一次知道她也是被人羡慕的对象,还有人更不如她,顿时心里平衡不少。原本是去讨安慰的,不但陪了眼泪,还倒过去安慰别人。
“怎么搞呢?这也算是时代悲剧吧,不独你我一个。唉!熬吧,总有出头的时候,再怎么说,老的总拼不过我们吧,等他们都过去了,我们就好过了。不受怎么办?嫁他了你就得受着,这就是命啊!”安娜高屋建瓴地总结发言。这真不是咒老人死,这是说她自己心里话呢。“我只怕,没活到他们过世,我就先趴下啦!”刘医生一点都不乐观。
nightdream
发表于 2009-2-15 16:40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50 编辑
安娜和其他的同样命运的女人一样,过了40了,也觉得没什么奔头了,离婚也没什么指望了,就开始混剩余的日子了。
不成想,安娜的第二春,就在她已经安贫乐命的时候,不期然地来到了。
“安娜,你知道吗?涡论司机回来了!”安娜听到同学蒜头的电话的时候,心砰地跳了一下。
这一段时间,安娜因为得了胃炎,在家休养。现在还算好的,以前更严重,前一象都住进医院了。同学打电话到安娜办公室,找不到她人,特地追家里。他什么时候来的啊?他现在在哪混呀!好多年没他消息了。”“你别问我啊,你问他!这是他现在的电话,他好象住他父亲那里,安医大。你打他家电话。”“哦!你怎么不把我电话告诉他?”安娜问蒜头。“我没敢啊,想先问问你呀!”蒜头知道以前安娜和涡轮司机的关系,怕不请示就告诉涡轮司机引起安娜的不方便。“什么话啊!都多少年前了,我都老太婆了啊!”
安娜放下电话就给涡轮司机去电话了。接电话的估计是涡轮司机的后妈,一个还比较年轻的声音。“他在科大作报告呢!要不,你留个电话?”安娜不晓得怎么称呼对方,就含糊招呼了一下留了自己的电话。
晚上安娜看电视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安娜,是我。你好吗?”电话那头的男人一张口,安娜就知道他是谁了。突然,安娜就楞在那里,不晓得说什么了。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
“安娜,我刚到,就托蒜头找你。我找她方便,她跟我在一个大院。听说我们俩住得不远啊!”涡轮司机柔和而有安神作用的男中音,带着一股南方的糯糯的口音。说话和当年一样咬舌头。
“是的,很近,你步行过来也不过20多分钟。”安娜的声音有一点点抖。
“好久不见了,什么时候见见?”
“好啊好啊!好多年不见了,干脆搞个同学聚会吧!难得聚一聚。我一直跟大家保持着联系,我去找,找到了联系你!”安娜开始兴奋起来,声音也很活跃。
“好啊!我也想看看大家都成什么样了。什么时候给我消息?”
“很快的,就这两天,城市又不大,没电话的上门找都快的。”
“恩,等你消息。”又没话了。
“好。”安娜准备放下电话,又觉得有什么没说完。
“安娜,听见你声音真高兴!你的声音一点没变,和当年一样年轻。”
“哪里啊,都老太婆了,女儿都比我高了啊!怎么会?”安娜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声音,特地放得柔和与纤细些。
同学聚会的地点居然在一中旁边的一个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酒店。酒店的外装饰很简陋,用蓝漆刷了四周的墙充当蓝天,还画了几片白云。里面的装饰很有意思,凳子是那种四脚长板凳,地上是镰刀,墙上是红宝书,大厅前头还刷着“学大寨”的字样,叫同学们很是唏嘘感慨,心头如打翻了的五味醋。
上菜的顺序也是奇怪,先来一道“忆苦思甜饭”,又上了几样野菜,甚是爽口。很多同学久不见面了,见面了先是互相打趣,熟悉的就相互拥抱,边抱边自我嘲笑:“脸没贴上,肚皮先亲嘴了。”“你这头发,怎么比你肚子里的墨水掉得还快?整个一‘中间一块足球场,四边都是铁丝网了嘛!”“我头发掉的快,你褶子长的多,都跟包子的肚脐眼儿一样了,你还笑我?”没过10几分钟以前的绰号都想起来了,名字都丢了,开始边喝酒边抖以前的糗事博得满堂哄笑。
nightdream
发表于 2009-2-15 16:43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51 编辑
安娜心中是兴奋的,仿佛骤然回到了少女时期,看看周围的女同学们都是孩子的妈妈了,却在老同学的拍拍打打中显得举止随意了,少了很多拘束。
安娜并没有见到涡轮司机,都过了20多分钟了,涡轮司机才匆匆赶来,说是不认识路,变化太大。进门他就作揖了。安娜看着眼前这个高大欣长的男人,感慨也是老了,以前那整齐的小平头,现在居然吹得很奔儿,唯一不变的是那一股与众不同的书卷气,还有一套剪裁非常合体的西装,明显与其他男同学前襟都有了油点,后领有了头屑的松松垮垮的西服不同。讲究,安娜的心中冒出这样的字眼。涡轮司机以前就很讲究,即便是洗得发白的衬衫,都压在屁股底下按平了才穿。他以前的课本也是干净清爽,一个角都不折,笔记记得工整而仔细。
涡轮司机与老同学一一握手,最后走到安娜面前,拉着安娜的手,重重抖抖,很有激情地喊了声:“安娜。”安娜抬起她如奥菲利亚般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说:“你好。”
“让班长跟学习委员拥抱一下,大家鼓掌!”同学三窝起哄。在座的各位,没谁不知道安娜与涡轮司机的感情,就差没喊“让老情人拥抱”了,很给面子。
安娜很窘迫,迁怒地剜了三窝一眼。涡轮司机却非常大方,张开双手将安娜轻轻揽在怀里。“噢~~~~~~~!”四周一片欢呼,还有人抢下了快门。
席间大家互相交流着现在的生活情况。这一届英才,当初个个是人尖儿,而今大多不如意。很多都随便找了个地方窝藏着,不死也不活。当然有几个后来考上大学的,不过都混出省去了,这次都没来。于是,焦点都聚集在涡轮司机身上。
“我是高考恢复后第一届啊!上的北大物理系。”涡轮司机笑着说。
“当初不是志向科技大吗?怎么跑那么远?”有同学问。
“唉,当时想逃的远远的,所以。。。不提了,不提了。”
以后这个“不提了不提了”大约是这次同学聚会用的频率最高的词,基本上概括了20年的不如意。是长长一段青春的缩写,于是,不提了就是失意的代名词。
安娜陆陆续续知道了涡轮司机后来留校读研究生,没读一半又跑美国读博士,读了博士又找了大学教书的整个过程,就算是历史遗留问题都问清楚了。涡轮司机应该算恢复高考后最早出去的那一拨了。
安娜心中既是羡慕又是酸楚。当年她与涡轮司机是不分伯仲的,每次考试都是你追我赶,第一第二的成绩,原本在同一起跑线上的,现在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而当年曾经一下课就把全国著名大学排成一张表,大家翘着腿指指点点选心目中的学校,大有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那一拨,真正实现理想的,却只有涡轮司机这一个。人生竟这样的奇妙,每个少年都有美丽的梦想,而真正奔着目标去的,惟有执着吧!成功的路上,堆满了死尸。哼,涡轮司机之流就是踏着我们的腐肉往前行的。安娜竟然有这样恶毒的想法。
这二十年,我又得到了什么?安娜看着散了聚会的人流的背影,心中无限怅惘,仿佛觉得这二十年自己缺了好大一个角。
nightdream
发表于 2009-2-15 16:44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52 编辑
“安娜,我送你回去。”涡轮司机站在安娜身边。
“不用了,爱人说好来接我的,我打个电话去,等下他就来了。”安娜非常礼貌地客套。她的自尊与自卑,让她主动与涡轮司机拉开了距离。
“不好。我要送你,想跟你聊聊,散散步好了,消化一下。”涡轮司机不由分说,拉了安娜的手就走进蒙蒙的雾气里。昏黄的路灯下,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早春的三月,春寒料峭。没走一会,安娜就开始抽肩膀。今天她是特地打扮了来的,也吹了头发,还换上了王贵上次出差买的羊毛衫,大大的蝙蝠袖,很是别致。问题是这衣服不耐寒,凉风直往心口里钻。安娜的胃又隐隐作痛。
“听蒜头说你最近在家休养,没上班?”
“恩,胃炎。不晓得怎么得的,吃饭也正常啊!”
“五脏六腑的病,大多是郁积攻心,与其说是体病,不如说是心病。重在调养。”
安娜觉得涡轮司机话里有话。“我最烦人作出一副参透一切的架势,动不动就切入表象看实质,都自以为了不起。什么心病啊?你干脆摆明了说我整天期期艾艾跟林黛玉一样没病装病不就完了吗?”安娜从以前就这样好斗,伶牙俐齿,一句话都输不起。
“哈哈,多少年了,你一点没变嘛!”涡轮司机脱下西装给安娜披上,又在安娜肩膀上握了一握,“怎么还跟小刺猬一样?见了就跟我顶。唉,当初我就没管好你。失败啊失败!”
安娜笑了,“去你的,你才是穿山甲呢!动不动就拿弗罗伊德叔本华给我扣帽子,每次先给我下个诊断,然后还非得引经据典,你这样杞人忧天,迟早会成圣人的。”
“不啊,你的救世主。”
“救世主你来得太迟了,没你我也苟活了20多年了。”
安娜非常喜欢这样的斗嘴与机锋,她喜欢智慧的男人,欣赏聪明的脑袋。她称之为思想的匹配。以前和涡轮司机一起,没事就斗脑袋,从智力题到象棋围棋,最后就发展成纯斗嘴。这种酣畅她很多年没有过了,因为王贵会根本不接下茬,主要是也搞不懂个所以然。
“安娜,我会联系你。”在涡轮司机把安娜送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安娜并没客气到假意邀请涡轮司机上去坐坐,因为都夜里11点了。估计孩子都睡觉了。
三楼上,家里客厅的灯光透着窗口亮着,映出王贵伏身写字的背影,四周已经很安静了,间或三两声猫叫。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恩。”安娜竟没有拒绝。
涡轮司机摇摇手走了,安娜并没有动。她知道他会回身,跟20多年前送她回家一样,过10米后会飞来一个吻,当然,也许他已经忘了。
很准,10米左右,涡轮司机转身,扬手送来个飞吻。一切竟那样熟悉,安娜回到18岁的光阴。她有些迷惑了。
nightdream
发表于 2009-2-15 16:46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52 编辑
安娜踏进门。王贵在教科书上写着。他抬头憨厚一笑,“回来了啊!”就没话了。安娜都准备好告诉王贵是涡轮司机送她回来的,然后跟他讲今天的同学聚会的,只要王贵问一声,怎么那么晚啊?可王贵什么都没说。
哼!他一点都不关心我,一点都不着急。他要晚回来,我心都要急跳出去了,追着问他到哪里去了,怕他出事。他一点都不把我放心上,连问都不问,他早就不爱我了,我还把自己当个宝贝!安娜心里莫名其妙生出恼怒。她因为觉得自己今天有好多话要告诉王贵,想叫王贵主动表现一下关心,然后她好出口,结果,这男人,榆木一个!安娜坐在王贵身边的小板凳上洗脚,因为恼怒,把水踩得犀利哗啦乱响,还溅出去一大片。王贵还是没有反应。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晓得我生病了也不来接我,要我一个人走回来,回来了连问都不问,你的心跟铁一样硬,不懂感情!”安娜冲王贵开始嘀咕。王贵这才抬头看安娜,“咦?说好了你打电话回来我接你去,你不打,我到哪去接你啊?”王贵申辩。“我不打电话回来你也不急啊!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路上碰见坏人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出车祸了?你根本心里没我啊!”“今天怎么跟吃枪铳一样啊?”王贵奇怪,“这种事情概率很小的啊!何况你们那么多人,不会出事的。”安娜突然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了,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发什么无名火。“早点休息吧,我备完课就去睡。你记得吃药。”王贵嘱咐了一句,继续备课。安娜低头收拾了地下的水,欲言又止地看了王贵一眼,自己径直去睡了。
“他回来了。”王贵躺下后,安娜还是张口了。“哪个?”安娜犹豫了一下,说:“狐狸臊。”“哈哈,我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原来跟老情人约会去了。失望了吧?”
“呸!充满希望了,还是比你帅!他从美国回来,在美国教书了。”
“哦!同行啊!你跳来跳去跳不出这个圈子嘛!命中注定你要嫁老师。”王贵打趣安娜,然后睡了。
安娜以前曾一五一十地把和涡轮司机的恋爱跟王贵交代过。她就是这样,什么话要敞开说,不喜欢躲躲闪闪,让自己心里留个结,反正我交代了,剩下的包袱你背去吧!当时安娜交代的时候,把涡轮司机说的甚好,说到他缺点的时候,想了想,说:“他有狐臭,味道好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夏天刚过,开学,我不知道他有狐臭,赶紧捂着鼻子跑开了喊,什么味道?这么难闻?弄得他脸好红。”王贵当时就笑起来了,加了句评语;“千好万好,原来是个狐狸臊。”当时安娜觉得有受辱的感觉,马上追加一句:“他后来割掉了,没味道了。”“那你也不能跟他呀,种不好。”王贵很快意地反诘。从那以后,家里一提起安娜的初恋,王贵就说“那个狐狸臊”。
涡轮司机这次是有备而来的,一现身便来势汹汹。我想他并不觉得他是破坏了安娜的家庭,他只是在讨回二十多年前就属于他的珍宝。他从见到安娜起就决口不提王贵,他以一种拒不承认王贵存在的态度在追求安娜,全然不顾安娜已经为人妻子并且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的事实。他觉得,如果不是特殊的历史时代,原本安娜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而他所拥有的一切也是安娜的。
nightdream
发表于 2009-2-15 16:48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54 编辑
涡轮司机是个以情至上的完美主义者,爱了,无法改变。当年要下放的时候,临分别前的一夜,他和安娜坐在校门口的雕像下,整夜握着安娜的手放在他的胸前,他的伤感是不言而喻的。他非常痛恨自己“显赫”的出身,显赫到他不仅无法保护眼前这个柔弱的小爱人,甚至没有资格和安娜一起去同一个乡下。他虽然只比安娜年长半岁,他却觉得在爱情面前,安娜像个小孩,永远无法理解他浓得如徽墨般化不开的感情。他常嘲笑自己前生结了孽缘,在见到安娜第一眼,在她扇着鼻子翩翩笑着跑开,大叫着“哎呀”的时候,这个孽缘就开始轮回了。他喜欢安娜的聪明狡诘。他自认为自己拥有世界一流的大脑,但在安娜面前,他还是不得不感叹山外有山。这个女孩就是那样的聪明,似乎没见她完整听过一堂课,她总是在课堂上拉着别的女孩说话,在他的前面小声嘀咕,聊到后来开心了居然会失声笑到叫老师拍讲台。他很多次在后头拿铅笔戳安娜,提醒她老师都到她身边了她还在埋头看小说。他从没见她记过笔记,只磕着南瓜子翻翻书就知道怎么解决答案。在安娜面前,涡轮司机这样的不可一世都有压迫感。
安娜认识涡轮司机的时候如一块濮玉般就知道看小说,傻玩。她会踢毽子,上下翻飞踢整个课间休息,她会抓哥拉汉,将四个骨子攥在手中任意把玩。涡轮司机费好大劲才让她学会聆听,他精心钻到图书馆里为安娜读书,跟她讲希腊故事,引她每天一放学就敲他桌子:“快!快!在我回家做饭前赶快讲完!”涡轮司机会笑着让她着急:“欲听结局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涡轮司机教安娜下围棋下象棋,只一个学期下来他就得小心应对了,一不小心就会听安娜欢呼“我提!”然后一脸得意地告诉他“早就做了陷阱等你了!”在他们高中毕业分手的时候,安娜已经把涡轮司机肚子里所有的故事挖完。
安娜一直懵懵懂懂的,如果不是班主任,最欣赏和喜欢安娜的化学老师一语点破,安娜根本看不出涡轮司机的深情,“我发育晚。”安娜一直这样总结自己。
化学老师是个老姑娘,自甚甚高,为了男朋友特地从大城市来这个小城市教书,后来男朋友因化学实验意外死了,她便从此关闭了爱情的门。她仿佛从安娜身上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推荐安娜看所有与课本无关的书,甚至教安娜戏剧表演,她跟安娜讲,凭你的天资,只需要一只眼睛看世界。安娜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化学老师把涡轮司机的款款情深一丝一毫都看在眼里。她老了,不再期待爱情,但从这对金童玉女身上,她感受到青春曾经在自己的身上闪烁光彩。她一直想告安娜,你注意过身边有个男孩,每天的目光一直追随你吗?出于毕竟是老师身份,她不好点穿。直到高三的上学期,她敏感估计到这群天资卓越的孩子也许要永远跟大学的殿堂说FAREWELL的时候,她觉得是时机了,一个人一生不应该失去所有的梦想。她告诉安娜:“你的另一只眼睛可以睁开了。”
安娜这才睁开另一只迷糊的单眼。
nightdream
发表于 2009-2-15 16:50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56 编辑
安娜回城比较早,而涡轮司机特殊的出身,让他等了一茬又一茬,在所有的知青都走了,那间大宿舍只剩他和隔壁的猪的时候,他彻底绝望了。他曾经想过死了算了,我既无法与命运抗争,我至少可以活得有点尊严。但一想到安娜他就退缩了。这世界如果有一个理由值得他活下去,那就是安娜。他后来还结了一次婚,当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知道安娜已经有孩子了,也许是觉得今生反正都要结婚的,跟谁不一样?但他后来发现,有个不爱的女人在身边,压抑着心中的烦躁脱裤子,简直比单身还难。在经历了10个月的婚姻之后,在他决定去报考大学的时候,他不带一丝留恋地办了离婚。
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无法对安娜要求什么。他是背负着他与安娜两个人的梦想进学堂的,所以他永不厌倦。如果他可以自由选择专业,他一定选安娜想学的化学。20多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要回本应该属于他的一切。
涡轮司机告诉安娜,他这20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她。不过我现在长大了,又到了国外,了解了很多不为安娜所知的情况。我是觉得涡轮司机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女同胞,根据我对国外众多杰出华人男青年直至生命的一半还单身的状况,我总结出一个定理,那就是国外妇女紧张。这话是我套用王贵的。每次安娜嘲笑王贵打都打不跑的时候,王贵都狡诘一笑说:“不能跑啊,现在妇女紧张,不够分配,我不能一个人占俩。”
我真的很为国外这群杰出的头脑没有得到优秀遗传而感到惋惜,如果在国内,他们一定是TOP 10,他们原本有权利拥有最美的容貌和最骄傲的工作,可惜他们牺牲了自己把生的快乐留给了剩下的90。能出去的,都是优秀的括弧不包括偷渡的,与之相对应的女性少之又少,好不容易发现个合适的,还面临国际竞争危机,跟在百米线开外的白人赛跑。这叫不平等竞争,白人掠夺我们的资源,而我们很少能分享他们的内存。经济基础,个人身高,语言问题等一系列实际情况束缚了我们同胞伸出去的脚。当然这话我绝对不会告诉安娜。安娜是那种永远充满幻想的女人,我看王贵对她保护得太好,我怕她接受不了我说的现实,以为我替乡巴佬王贵辩护。初恋,总是要保护的,无论这个女人现在有多老。
一定是孤独得太久了,涡轮司机又是那种不愿意瞎凑合的,标榜自己属于有品位的,品位的标准是什么?他没接触过杰奎林肯尼迪,也不认识戴安娜,心中美丽的样子就是初恋里的安娜了。被自己幻想中的爱情早已打倒的他根本没觉得安娜与二十多年前有什么改变,还是那么俏皮还是那么咄咄逼人还是那么举手投足间洋溢着光彩。他一看到安娜,整个世界都变得暗淡。他很自然的将她拥抱入怀。
安娜正经历着“每日一痛”的早修课呢!这该死的胃,居然还分贲门和幽门。胃疼的过程好比升潮,先是隐隐掀起点小波浪,然后开始波涛汹涌,而且一浪接一浪,绵绵不绝,疼完上面的门再疼下面的门。安娜在孩子王贵都匆忙着离开家以后,就静坐床上等序幕升潮。
涡轮司机就这时候敲的门。
安娜开门的时候第一句是:“这么早过来干吗?怎么没打电话?”安娜的言下之意是,你不打电话来让我准备一下,收拾收拾家,拾掇拾掇我自己。安娜很不好意思,自己还穿着睡衣,床上的被子都没叠呢。早餐的碟子碗也敞在一进门就能看的见的桌子上。安娜不愿意让讲究的涡轮司机看见自己的家的凌乱。
nightdream
发表于 2009-2-15 16:52
本帖最后由 nightdream 于 2009-2-15 17:57 编辑
涡轮司机手里提着大包小袋,走进厨房,说,带点水果给你。进去以后又出来了,厨房太小,转不开身,里面都塞满了。涡轮司机把水果放桌上,顺手把碗碟堆了堆,收进厨房。“抹布呢?我擦擦桌子。不然手没地方放。”涡轮司机问安娜。安娜正关了卧室门换见客的服装,喊了声,等下我来收。
涡轮司机便在餐桌边坐下。
一会儿,安娜服装整洁地就出来了。不过涡轮司机很喜欢刚才安娜的模样,穿着绒布的圆领衫,宽宽大大的睡衣打扮,一双绒拖鞋,很家居,一眼看上去很女人。
安娜手脚麻利而且非常熟悉地在雀巢里来回转转,一会就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口中还不时招呼涡轮司机两句:“你吃早饭了没有?我这里可没什么吃的呀!就饼干。”
“你要喝茶吗?坏了,孩子们洗脸把水瓶全用光,我得烧。”
“来就来呗,带东西干吗呀?你跟我还搞这套?”涡轮司机一直笑着看她,一言不发。
安娜拎着水瓶出来给涡轮司机泡茶的时候,低头回脸一看,奇怪地问:“这样看我干吗?神经!”
涡轮司机说:“你在家的样子很有意思。边讲话边干活,看着还有点贤惠。”
“我岂止是有一点贤惠?我集中中华妇女所有美德呀!等下我让你看看我的毛线。”
安娜就喜欢跟熟人炫耀她的毛线。她有一整箱的毛线,外带一抽屉。这个箱子,是那种如果您出国留学带生活用品所选的最大号的箱子的样子。安娜把它放床底下,没事就拖出来看看,欣赏。她喜欢那种柔软的手感,有种贴近体肤的温暖,还有各种绚丽的色彩,让她有无数种幻想的组合。这是她结婚10几年的收藏,只要攒点私房钱她就去买。我从小就反感安娜的这种怪癖,打的少,买的多,还麻烦。一过霉雨季节,天空稍稍放晴了,家里都来不及地晒,以前是满满一阳台,现在都发展到到楼下搭架子晒了。
涡轮司机看到安娜的收藏以后叹为观止,他也搞不清楚这小女人,确切地说都快老女人了,怎么有这爱好。“你会打吗?”
“我怎么不会?打得可好了,下放没事的时候跟村里妇女学的。不过现在我没时间打,等我退休了,没事情做了我慢慢打。”
涡轮司机大笑。他最清楚安娜的这种小花招了。以前所有的功课,安娜都不做的,临上课了要交了才鬼画符。一问她怎么不做功课?安娜就赶紧接口:“我没空做,要做家务要带弟弟妹妹,等我老了以后有空了我把攒的功课一下补完。”还摆出一副对老了以后的那种空闲的向往。涡轮司机知道,“等退休以后打”肯定是她花钱以后内心不安,找出来的安慰自己的借口。
要说了解安娜,还得看涡轮司机。王贵给安娜哄一辈子,老盼望着等以后安娜退休了打毛衣给他穿,所以每次看安娜买回毛线也欢天喜地的,就当未来投资好了。后来安娜闲了,毛线还放在皮箱里动都不动,每年一到夏天就拿出来晒晒,却绝口不提打毛线的事情。王贵若追问:“你以前说的给我打的毛线衣呢?” 安娜就继续狡辩:“现在谁打毛线啊!羊毛衫买的又便宜又好看!”
老天保佑!希望安娜不要把房子送给二多子,然后把两箱毛线送给我当遗产。
正说着话的空儿,安娜发病了。“哎哟!”安娜一手捂着胃一手撑着箱子,眉头紧簇。涡轮司机忙把她拉起来,扶着她的肩问:“怎么了?胃疼啊?”安娜赶紧点头,“我得上床躺着去,斗争开始了。”
多此一举。安娜刚叠上的被子又给涡轮司机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