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相信爱情

享受人生

　　一、撞鬼
　　2000年5月27日星期六小雨转晴
　　今天高能物理所里只有我一个人。6月12日博士论文答辩，我还没准备好，想再做一遍捕捉反物质的实验。有关反物质的存在，理论上早已得到证实。最近，国内外的实验物理学家利用粒子加速器进行原子轰击，成功地观测到微观领域里的反物质。我的论文则试图探索反物质的宏观形态。
　　我早七点便开始工作，忙到中午，依然没有结果。到食堂吃过饭，我打开计算机上网散心。网友林荪正好在线。我告诉她我论文遇到麻烦，好象得推倒重来，可是答辩的日子快到了。
　　林荪递上一张“纸条”，说：“都是些什么麻烦？如果需要老姐帮忙，尽管开口。”我知道她帮不了我，但还是随口说了出来。“我想用科学实验直接证明‘鬼’的物理存在。这儿的‘鬼’指反物质。它可以不留痕迹地穿越一切物质。它甚至没有质量。目前，尚且只能在严格的实验条件下，通过原子高速轰击某种特定晶体，记录晶体粒子的感应，从而间接观测到它。”
　　林荪微笑说：“我当是什么难题呢，就这个也太简单了。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只有咱俩知道的秘密，——你姐我就是鬼。正在网上与你聊天的我就是你想找的鬼！！！”我也笑了，说：“还是一只女鬼呢。够胆的话来中科院高能所，看我如何在你身上做实验。”我一直想追求林荪。方才这句话是我有史以来最大胆的试探。
　　林荪没有回答。我赶紧打字道：“我向来不爱跟女孩开有些荤的玩笑，今天不知为何说漏了嘴，暴露不良本性。∧钤谖沂浅醴福你千万别着恼，好么？你不会这么小气吧。”林荪作沉思状，道：“谁生你气了？我正在想去高能所的路怎么走。喂，咱俩约个见面时间吧。。
　　“你还想玩我？上回我在海淀剧院等了你三个小时！结果也没见到你的鬼影。林荪，如果你真想来高能所，我随时恭候。不过我可不仅仅满足于见面。”半年前我与林荪在朋友家里已经见过面，大致了解她的底细。互联网上的往来却是春节后的事。林荪长得有些像凤凰卫视的女主持陈鲁豫，带着淡淡的职业微笑，骨子里头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静。我曾对她说过，如果不是考虑到她有几分姿色，我才懒得在网上聊天，我喜欢直奔主题。
　　“你把自己当成实验用的晶体，然后开动粒子加速器，就能见到我这只女鬼。好，咱们晚上见。SEE YOU。”说完这句话，林荪脱线了。
　　我没把这个约会当真。林荪老在吊我胃口，依她脾气，才不会主动送上门呢。我关机下线，拿起论文，琢磨反物质的实验设计。人们通常将物质与精神说到一块，认为物质之外的东西就是精神。但在物理学意义上，物质之外是反物质，反物质可不只是精神，它可以脱离人体而存在，就像灵魂出窍、死人变鬼。
　　猛然间，我想到林荪临走时的戏言，眼前仿佛一亮。把自己当成实验用的晶体？！目前科学界还未最终弄懂人类大脑产生思维的全部原理。思维会不会是反物质在起作用？能不能利用大脑接收来自外部的反物质，显示它们的形态？
　　我马上行动起来，用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将粒子对撞加速器做了一番改装，使它对人体的危害减少到最低限度。为保险起见，我先拿白鼠进行原子轰击实验。白鼠昏睡过去，仪器上记录到的脑电波异常活跃，但心跳正常。实验产生的辐射值并未超标。
　　晚十点半，一切准备就绪，我把粒子加速器调到自动控制状态，然后走上实验台。高速抛出的原子开始轰击我的大脑。我当即闭眼，感到头皮酥麻，进入梦乡。
　　待我醒转，实验结束了。我拿起笔，对着实验日志，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方才我在梦中见到了我宁死不敢相信的情景。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用颤抖的手指拨通林荪家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音乐声，林荪干净明快地说：“哪位？”“是我。”“你的声音好象不太对劲，是不是撞鬼了？”“是，”我说，“我见到一只女鬼与你长得一模一样。”
　　“这就对了。我刚从你那儿回来，”林荪居然笑了出声，又道，“早跟你说过姐姐我是女鬼，你还不信。”“林荪，说正经的，我确确实实撞鬼了，就在观测反物质的实验中。”“你还真来劲了，满嘴梦话。懒得理你。”林荪挂断电话。
　　我独自回味撞“鬼”的情景，既感到惊奇，又有些欣喜。方才我在昏睡中见到“林荪”朝我招手。她说：“你不是想见鬼么？我就是一只女鬼。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像叶公好龙那样，吓糊涂了？”
　　我说：“你是林荪？”“不是，我是女鬼。”“为什么我能见到你？”“林荪”略略侧首，抿嘴，露出小酒窝，缓声说道：“平时我们这些鬼魂都以反物质的形式存在，与人类分别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在高速粒子的轰击下，你大脑里的反物质被激活，开始接受鬼魂意识的映射。”
　　“你借用了林荪的模样？”“正是。由于在你大脑中林荪的形象最鲜明，所以我就被感应成她的模样。”“为什么我只看到你，而不是其他鬼魂？”“你的问题也太多了，”“林荪”笑道，“人死后，只有在极苛刻的条件下，灵魂才能以反物质的形式保存下来。像我这样的鬼魂，数量有限。更何况，有的鬼不想见你。”
　　“林荪”说话时的神态很妩媚，言语间也不乏亲切。我的胆子大了起来，开始胡说八道。“这么说来，你很想见我？咱俩是不是缘定前生？”“少臭美，实话告诉你吧，我只想吃掉你，然后霸占你的肉身，借尸还魂。”“我这付臭皮囊丑陋无比，我自己都颇为厌烦，想要尽管拿走。不过我建议你最好借用林荪的肉身还魂。她长得还不算难看。”
　　“喂，你连你喜欢的女孩都出卖，是不是有些过分？难道你不担心我真的就是林荪，气恼之下再也不理会你了。”“我坚信你不会是林荪。那小妮子哪有你好？女鬼妹妹，如果你附身林荪，我就娶你当老婆。你可得帮林荪这个忙，否则她这辈子注定只能做个老处女。”
　　“林荪”笑道：“我的年龄比你大多了，你应该叫我一声姐姐才对。”我说：“这话我曾经听林荪讲过，她也喜欢以姐姐自居。女人好象都有同样的毛病，年纪大的努力装天真、扮清纯，年纪小的则拼命证明自己有多成熟。唉，连女鬼都不能免俗。”“不跟你瞎侃了，越说越没谱。我得走了，咱们改天再聊。你记得把林荪叫来，我需要她的肉身。再见。”“林荪”冲我吐出舌头，扮了个鬼脸，飘然而逝。
　　我一向相信科学，“不语怪力乱神”，所以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在做一个撞鬼的梦，还是在梦中撞鬼了。如果是前者，女鬼“林荪”只是我想象中的人物；如果是后者，她便是实在的意识，独立于我的大脑之外。我希望是后者，希望真的撞到了鬼，不仅仅为了观测反物质，完成我的论文 。

享受人生

　　二、犹疑
　　5月28日星期日早晨晴酷热
　　今早五点多我便被明亮的阳光叫醒。躺在床上，我再无睡意，回想昨日发生的事儿，一切皆如梦幻。难道我真的撞鬼了？林荪会不会就是那个女鬼？
　　林荪在一家为网站服务的公关顾问公司当媒介代表。半年前，有位在IT专业媒体当记者的老乡邀请我参加聚会。与会者多半是IT圈子中的青年才俊，其中就有林荪。当晚，女宾中数她最打眼，静静地坐着，说话不多，却很受欢迎。我只认识老乡一人，所以躲在墙角观察众生相。
　　就着互联网、电子商务等话题，人们高谈阔论。老乡觉察到我被冷落了，走过来，挨着我坐下，说：“IT界就是这样热闹、时尚，没办法。你是不是看不惯？”我摇摇头。“你也别一味装酷，找个顺眉顺眼的女孩聊聊天。看中哪个了？哥们负责介绍。”“今天原本是为泡妞来的，只是看到这些数字女孩，刚进门就倒了胃，兴致全无。”我指着林荪又说，“瞧来瞧去也就她一人还算凑合。”“眼光不错。我也瞄着她呢。说来她还是咱们的闽南老乡，名叫林荪，竹荪的‘荪’，挺有味的，只是水太深，不适合你。”
　　我说：“既然如此，我就不自讨没趣了。你忙你的。”当晚我没理会她，也不知她留意到我没有。
　　春节后某一天，我意外地收到一封署名为“SUN LIN”的电子邮件。信中说，看到我贴在BBS上的一篇有关王小波的文章，觉得有些意思。我心底非常受用，立马就写了回信。要知道我的信箱一向没有新邮件，我的帖子一向没有人叫好，所以我在回信中说了些感激的话儿，并附上个人主页网址的超级链接。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SUN
　　　LIN”就是林荪，她在第三封信中公开了姓名、职业。由于我在网上使用真实姓名，估计她在发信前已经知道我是谁，老乡可能向她提起过我。书信往来几个回合，我跟她混熟了，开始用ICQ联络，也通过电话，但再没有见过面。如今想来，网上的“SUN LIN”出现得颇为突兀，有些可疑，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林荪不得而知。会不会是女鬼假冒的？
　　我闭着眼睛赖在床上，脑中迸出一个念头：莫非林荪红颜薄命，半年前那次聚会后不久便离开人世？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它纠缠着我，使我无法安心。我起床穿衣，跑到实验室打公家电话。
　　记者老乡大清早被我吵醒，言语间有些不快。我忙不迭地陪不是，说：“好兄弟，最近你见过林荪吗？”“林荪？你小子还没忘记她？我前天开会见着了。听说她摊上网恋，成天五迷三道的。这年月网恋已经不时兴。像她那样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学人家刚出道的雌儿装嫩，真是越活越老土。哎，我说你还是死了心吧，改天哥们介绍一个好上手的。”
　　我说：“她家里的电话是不是62517846？”老乡说：“你从哪打听到她家的电话？你行呀你，等会你再说一遍，我也记下。……她家好象住在人民大学校内。人大的电话号码都以6251打头，所以你说的电话号码应该没错。”
　　挂断电话，我的心情轻松不少。可以肯定，“SUN LIN”就是林荪，林荪也没有死，女鬼尚未附身。更让我高兴的是，别看林荪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时冷时热，其实她也挺在乎我。我俩的关系已经超出一般朋友的范畴，虽然她还不愿承认，我还不敢十分肯定。这会儿林荪还在睡觉，打电话不合适。四下里很安静，阳光无处不在，昨晚那位女鬼有地儿安身吗？我鬼使神差地开动粒子加速器，走上实验台。
　　女鬼“林荪”如约而至，说：“你把林荪带来了么？”我答道：“没有。她不相信我真的撞鬼。”“这不怪你，换作我也不会相信。其实昨晚我骗了你，我压跟儿就不想借尸还魂，当鬼多自在呀。”
　　原来女鬼与女孩一样喜欢骗人。我说：“你有没有办法让别人相信你是鬼，你又如何证明你自己的存在价值？”“林荪”笑道：“想让我帮你完成论文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呢？你脑中的所思所想我都了如指掌。所以你可别打坏主意。”
　　“想让林荪或者你的导师相信世上有鬼，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叫他们走上实验台，亲身感应反物质。”我苦笑说：“叫林荪来这儿见我，不比骗她上床容易。况且，纵使他们感应到反物质了，也会以为自己在做梦。”“林荪”坐到地上，右手托腮，皱眉说：“那我也没辙。”她的外貌与林荪绝无二致，但让人感觉更为年轻、更加俏皮可爱。与林荪交谈时，我总是陪着小心，生怕说错话；与女鬼“林荪”闲侃时，我放得开，什么粗话都敢讲，不仅没有面具，也没有矫饰。“林荪”果然知道我的心思，说：“你在拿我跟林荪作比较？其实我俩之间的差异并不大。只是因为你对她有所企图，对我则无可无不可，所以感受很不相同。”
　　“如果我没借用她的模样，你还会与我聊天么？”她冷不丁地问道。我想了一会，说：“可能不会。我会拿你来做科学实验。”林荪的容貌让我有种异样的感觉，亲近之心顿生。工具理性、学术思维则被迫让位。
　　“林荪”叹了口气，幽幽道：“说实话总让人不好受。你就不能哄哄我么？”我的心一阵乱跳，莫非她对我有意思？我赶忙否认这个要命的猜度。在不长的人生历史中，我已经多次尝到自作多情带来的尴尬与苦恼，它使我在女生面前扮演了可笑的角色。所以现在我倾向于用麻木与调侃来武装自己。
　　我笑着说：“你可是鬼，不是人，鬼也会难受？我向往着做个像你那样的鬼，没有吃喝拉撒，没有肉体累赘，没有七情六欲。”“林荪”说：“鬼也有七情六欲，也会难受。但是，变成鬼魂之后，你就没法与林荪交往。你割舍得下么？”
　　我一本正经地说：“没问题。我不是还有你么？”“林荪”倒不生气，笑道：“这年头真是啥事都有，谁都敢跟鬼开玩笑。”“我可是认真的。人鬼之间通过心灵倾诉，产生柏拉图式的爱情，听上去比在互联网上耍嘴皮子强。女鬼妹妹，给我留个机会。”
　　我俩聊了一个多小时，几乎无所不谈。只是在我问起她的生前经历时，她有意扯开了。我略为好奇，但也不想追问，道：“你能告诉我死后变鬼都需要哪些必要条件？”“林荪”说：“我也不清楚，好象不具备可操作性，只能听天由命。我曾猜测，临死前那一瞬间得有磁场在起作用。此外，老年人由于脑部退化，少年儿童由于脑部发育不完全，死后灵魂很难以反物质的形式存在。”
　　我说：“依我看，能够变鬼的人都有强烈的情感及丰富的精神世界。按照古时候的说法，郁抑之气可凝而化鬼，滞留阳间。女鬼妹妹，你生前是不是有未竟的心事？你来找我便是想托我帮你复仇？仇人是谁？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帮你做掉他。”
　　“林荪”扑哧一笑，道：“瞧你都说到哪了？电影《第六感》对你影响不小埃我可没有什么未竟的心事。”“我靠，连《第六感》你都看过，看来你刚死不久，尸骨未寒。”“那也不一定，我可以调用你脑中的资料。”
　　我也笑了：“这么说来，我成了你的电脑，真不公平。你可以偷窥我，我却对你了解甚少。人类身上最宝贵的部位——大脑我都无偿地向你开放，可谓是以身相许。你得有所表示吧。”“林荪”故意装傻，道：“做为回报，我帮你洗洗脑，帮你把林荪忘掉，成么？”“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忘不了你。”
　　“林荪”也不回答，说：“你越来越不老实。……不知不觉都快八点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讲过了，咱们就此打住吧。”临走前她似乎别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隐约品出类似于诀别的味道，心中有些失落，正想挽留她，眼前却蓦地一亮，已经醒转。
　　实验室外鸟语花香、阳光明媚，每一草每一木都青葱可爱。我多么希望“林荪”能和我并肩一道看看这个大千世界，呼吸呼吸清新凉快的空气。想到她独自一个呆在黑暗的阴间，我有些莫名的感伤，心中居然隐隐作痛。
　　读本科时，有个同学失恋后对我说，LOVE IS SEX，ALL IS SEX。记得当时我颇不以为然。后来年龄日长，自以为看透世事炎凉，开始对精神恋爱嗤之以鼻。平心想来，同学当年的气话很有道理。如果女鬼“林荪”长得不好看，如果我不是先期见过林荪的容貌，我就不会有陪她们胡侃海聊的动力。
　　“你不会爱上女鬼的，”我对自己说，“因为她无法替代林荪，无法满足你在精神之外的需求。”也许她同样明白这一点，所以无意与我深交。
　　我突然间有了见林荪的冲动，想当面告诉她有关鬼的故事。

享受人生

　　三、见面
　　5月28日星期日中午晴酷热
　　我从石景山骑单车赶往人民大学，费了老大的周折才打听到林荪住所的确切地址。其时已经是中午，天气热极，我的上衣湿透，粘在后背很不舒服；肚子也饿得发疼。那是一座新近改造过的筒子楼，外墙是我喜欢的桔红色。我走在楼道中，查看两厢的门牌号。由于各家都装有防盗铁门，门牌号并不好认，我只好依据数字序列做出推断。眼前的223房挂着布帘，门缝间夹了五六张小广告。依我的经验，这么多小广告的存在预示着主人已有一段时间不在家。
　　我先是轻轻地敲门，没有响应。加大力道后，房中还是没有动静。我的心在下沉，头上直冒汗。右邻的人家不认识林荪，只告诉我，该房间的主人是对夫妇，半年前到英国当访问学者了。
　　我带了一堆疑问与懊恼下楼找公用电话。天可怜见，电话倒是打通了。我说：“林荪，幸好你的电话没有用于上网，否则今天我就背到家了。想请你吃饭，不知你肯不肯赏脸？”“外头天太热，这顿饭就先记下吧。”林荪的声音有点慵懒，像是刚刚睡醒。
　　我说：“这会儿我就在你家楼下。你忍心让我白跑一趟？”林荪笑道：“既然你都找上门来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你。这样吧，我下面条给你吃。”“那你得先告诉我门牌号。”“你不是知道我住在哪座楼吗？每个房门都敲一遍就能找着。我边煮面条边等你，不见不散埃”电话断了。
　　我买了个汉堡，躲到树荫下。吃完汉堡，再抽了几根香烟，我打电话给林荪：“面条你留着自个吃，我找不着你家。”“生气了？是不是汉堡包不好吃？”“肚子饿了，什么东西都好吃，”我笑着说，“你都看到我了？幸好我还来不及撒谎。”对我而言，撒谎近似于本能。此前所谓的在海淀剧院等她三个小时云云，都是假话；我没有耐性，也爱偷懒，等她不到半个小时就撤了。
　　“一看之下，大失所望，”林荪说，“我彻底地看清了你的本质。本来还想跟你处朋友，可你经不住考验，可谓是一点诚意都没有。……你就在原地别动，我下去接你。”听她的语气，倒象是在开玩笑。
　　林荪套了件白色的文化衫，穿着短裤，站到我面前。阳光晃眼，我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倾诉的欲望早已蒸发，如今想不到有什么话要说。两人默默上楼，踩着一地小广告走进223房间。林荪迟疑着，没有关房门。那截半搭子布帘微微晃动。
　　“我有几天没出门了。这房子是向朋友借来住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完全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林荪道。她不问我如何打听到她的住址，我也不想问她方才为何不开门。两人都有些不自在。
　　我打量着小屋，心想，这儿的摆设看不出她的喜好与习性，正如我很难把眼前的她与她对我说过的话挂上钩。我得承认我还谈不上了解林荪，她的行事屡屡让我感到意外，——她居然会在对我失望之余带我来这儿！我曾经多次幻想过再次见到她时的情形，但没料到会是如此的容易，如此的尴尬。距离是近了，关系是定了，但似乎也走到了尽头。当然，这个念头在我脑中只是一闪而过，我才不甘心就此放手。
　　我转而望向林荪，她迅速把视线挪开。我留意到她没有化妆，没有我印象中漂亮；换句话说，没有女鬼“林荪”漂亮。林荪叹口气道：“面条你还吃吗？都剩在锅里了。”“我正惦记着呢，一个汉堡包哪里够吃，”我笑着说，“林荪，你怎么突然间对我好？”林荪的脸色也轻松不少，道：“我害怕你真的生气，如果我再不对你好一点，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她起身端来面条。“我凭什么对你生气？这一切本来就是我自找的。”我大口吃着面条，含糊说道。
　　林荪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总算有了笑容，露出两个小酒窝，道：“你找我什么事？不会是想请我吃饭吧。”她给我倒了杯水。我本想反问“没事就不能找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还记得那个反物质实验么？受到你的启发，我把自己当成实验对象，然后用原子轰击，结果真的见鬼了，还是只女鬼，长得与你一模一样。……你干吗这么看着我？你还是不相信我么？干脆扭送我到安定医院。”林荪静静地坐着，嘴角含笑。
　　“林荪，我搞不懂我为什么要跟你讲撞鬼的事。以前，我不相信鬼，就象我怀疑自己能否碰到值得珍惜的感情，怀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纯粹的爱情。但是，现在我的信念动摇了，我，真的撞鬼了。一个相信鬼神存在的人，很难再有玩世不恭的生活态度。”我不愿让林荪误会我在凭空捏造撞鬼之说，以为我骗她只是为了跟她套瓷。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是我妈，我对她说过的谎话也最多，只因为我太在乎她了。……林荪，多谢你的款待，再见。”我抹了抹嘴，起身告辞，心想，我不知所云地讲了一大通话，她听明白了么，被我感动了么？既然已经探得她家所在，日后还可再见到她，今日不妨以退为进。
　　林荪兀自沉思，看着我走到门口，才说道：“这会儿外头最热了，你骑车几公里回石景山不中暑才怪。你有急事么？我还想听你讲述那个女鬼的故事呢，也许我能据以判断她究竟是不是鬼。……我已经相信你在说真话，只不过你有可能被你自个的梦给骗了。”林荪恢复了她一贯的老练与理智。
　　我大略地讲了两次见到女鬼“林荪”的经历。林荪认真听着，只是说：“呆会儿我和你一块上高能所。”然后再不置一词，埋头收拾锅碗筷子。我从背后看她身体的细节，看男人眼光爱看的地方，从发丝脖子到足踵拖鞋，越发坚定地认为对于一个正常的成熟男子来说，肉体上的吸引比灵魂大。本来我急着想见林荪是为了给网上的清谈划个句号；待碰到女鬼“林荪”后，我与林荪的见面便有了另一层意味：冲淡对女鬼的非份之想。
　　　当时我还想到，如果世界上本没有鬼魂，那么从心理学上分析，我见到与林荪形同神不同的女鬼便意味着我还留恋着林荪的身体，但对她身体之外的东西不满。我急着见林荪便是在潜意识里担心自己会放弃她？
　　林荪打开电脑上的超级解霸，放了张最新的闽南语音乐CD。女歌手用我俩都熟悉的语言与曲调唱道，“找一个无人相识、生分的所在，困到一瞑、两瞑、三瞑，……心爱的人再会。”林荪道：“这样的所在不可能是互联网。它太嘈杂，且有些幼稚与肤浅。你所说的鬼魂世界倒是首眩”我问：“林荪，假设你在实验中见到鬼魂，他会不会长着与我一般的眉眼？”
　　如果林荪能看到“我”，说明她心中有我。林荪不肯正面回答，微笑道：“果真如此，那就是个恶梦。”她扭过头去，将CD的音量调大。
　　听过一张CD，我俩打了辆一块六的带空调出租车来到高能所。我付了车钱，说：“林荪，你收入比我多十倍，就没想过抢先买单么？”“我问你，你会送我回人大吗？肯定不会是吧。所以我也得掏同等的车钱，AA制，很公平。”“要我说，公平就是今天你得在我那儿吃晚饭，然后骑我的单车回去。”我一本正经地说着。我那辆男式老爷车又破又高，正吱吱歪歪地叫得欢快。
　　林荪说：“成，不过你得带我。”话刚说完，她已经笑得不成样子。我从来没见过矜持的她这么开怀地笑过，想到如果我骑车带她回人大，可能有机会留下来过夜，忍不住也大笑。至此，我发觉自己真有可能不可救药地爱上她了。林荪身上居然也有女鬼“林荪”的一些优点，女人真是让人不好懂。

享受人生

　　　　四、变故
　　2000年5月28星期日傍晚
　　更让我不懂的事还在后头。实验后林荪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我不理不睬，脸色还很难看。她打了辆出租，扬长而去，留下我独自检讨过失。
　　细细想来，当晚林荪变脸的原因不外乎有三：一、她鬼上身，魂魄被鬼收走了，物是人非；二、她在实验中见鬼了，鬼告诉她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她，图的只是她的身体；三、实验中她连鬼影都没见到一个，误以为我在编鬼故事愚弄她。光知道原因没有用，我不想徒费口舌地向她解释，索性也不言语，装出深情而委屈的眼光目送她离去。
　　其实，那晚连我也没在反物质实验中见到鬼魂。为了打消林荪仅剩的一点疑虑，我先走上实验台。但女鬼“林荪”没有出现。我清醒地闭着眼，在心中念念有词：女鬼妹妹，我知道你不想见我，这没关系；我只求你前来见见林荪，向她证明世界上真的有鬼，否则我会被当成疯子。我居然没有睡去，听到林荪在房中来回走动的声音。
　　我把那段说词重复地说了几遍，说得自己都觉得无聊可笑，直到实验结束。也许是见我有些疲乏、神情恍惚，林荪说：“你见到她了？”我点了点头。“她答应见我么？”林荪微笑着问。
　　尽管林荪努力掩饰，但我还是听出其中嘲讽怀疑的味道。我没好声气地道：“她不置可否，好象对你没有兴趣。我只好替你说了不少好话，说你比大多数女人聪明、理智，而且很有个性，就是疑心重了一点。总而言之，我把你的大脑说成多姿多彩的冒险家乐园。我还请她充当间谍，打探你脑中的秘密。”
　　我停顿一会，又道：“我让她帮我看看你是否已经爱上我了。”林荪闻言居然没有脸红，只是嘴角含笑。我马上更正，笑着说：“这样又酸又肉麻的话，对别人我自然说不出口，我怕连鬼魂听了都受不了。林荪，你经不住夸，刚刚说你疑心重来着，你就轻信我了。唉，想知道你的心事，我哪里需要借助外力？”
　　林荪转过脸去以掩饰她的尴尬。我赶紧上前，陪着笑说：“咱们还是开始实验吧。”我看着她脱了鞋子躺到实验台上，眼光一时挪不开了，脑子里头浮想联翩。林荪好象有些紧张，翻身背对着我。
　　原子轰击实验开始了，看上去林荪很快就进入梦乡，呼吸均匀，脸色如常。我把实验室的空调稍稍调整，使温度不至于太低，然后守在实验台旁。我的直觉告诉我，林荪很可能见着鬼魂了，不知为何，我也有点紧张了。
　　好不容易等到林荪睁眼醒来，我迫不及待地追问：“你看到鬼魂了么？”林荪依旧躺着，很古怪地看着我，似乎没听到我在问她。我又问了一遍。林荪坐起身，摇了摇头，眼睛望着地上，然后笨拙地穿鞋。我以为她将实验的失败归结于世界上本没有鬼魂，埋怨我几次三番地骗她，正在生我的气呢。所以我识趣地闭嘴。
　　我想，林荪有理由认为我得了臆症，另外还是个撒谎成性的坏家伙。而我同样也有理由认为她患了梦游症，还是个有着病态敏感的女子。当时，只见林荪魂不守舍地往外走着，步子匆忙机械。我看她好象受了不小的刺激，担心她出事，就紧跟在后面。但她不让我送她回去，不由分说地撞上出租车门。
　　不该与女人讨论正经事，更不能对她们知无不言，我记下这个教训。想到毕业论文没有着落，想到还得找机会向林荪解释，想到女鬼“林荪”居然不愿露面，我的心情着实不佳。
　　我重回实验室，又做了一次原子轰击，但依然没有结果。我坐到门前台阶上，点了根烟，也怀疑自个得了癔症，在欺骗林荪的同时欺骗了自己。我甚至怀疑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着浓厚的皮格马利翁情结。在古希腊神话中，皮格马利翁是塞浦路斯国王，还是个雕刻家。他用象牙雕刻了一个少女，并爱上了她。后来神仙赋予了少女雕像生命。皮格马利翁与之结婚生子。那个女鬼“林荪”会不会真的只是我自己想象力创造出来的东西？
　　这种皮格马利翁情结林荪可能也有。它并不等同于水仙的自恋，更像是一种移情，即将自己的感情投射到外物上，然后毫无理由地加深对该外物的感情。所以有西哲说道，Love is an illusion，is a projection of your own emotional being。这就好比如说，当你悲秋时，你可能会喜欢上落叶，并对之大发感慨；当你生理上需要有爱时，你便会爱上一个女孩，你还会不自觉地让自己夸大她的优点、宽容她的缺点，从而凭空加深对她的感情，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情来。当然，这些幻像只是发生在潜意识层面，难以觉察。
　　在这个意义上讲，我不同意爱人是你在世上的“另一半”，是缘定三生、天命如此的说法；换而言之，我不相信所谓的古典爱情。正想着，我的汉显寻呼机响了，留言为“林荪，我在网上，收妹”。
　　我在电子信箱中收到林荪发来的一封信。信中说道：“现在给你写信的我是以前的女鬼‘林荪’。你是不是感到奇怪？昨晚我借着林荪的身体还魂了。”
　　“实验刚做完那会儿，我还对自己的身体、声音很陌生，所以不敢与你说话。如今我已经能够熟练运用从林荪那儿复制的知识与信息了。林荪原有的情感、思维与意识留在灵界了，很安全，你不必担心。一周之后，我会把她换回人间。”虽然我也料到有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思想上有所准备，但还是大为震惊，脑子里头空白一片。

享受人生

　　五、终局　2000年5月28日至今
　　待我缓过神来，开始怀疑林荪是否真的变鬼了，也许她在恶作剧，目的是为了讽刺我。所以我在ICQ上说道：“林荪，你别吓我好不好？打死我也不相信会有鬼魂瞧上你的‘壳资源’。”
　　ICQ上显示出两天来我与女鬼“林荪”谈话的原文。这就由不得我不信了。我哑口无言，好一阵子才问：“她为什么要到灵界去？是不是你在强迫她？”“她是自愿的。因为她好奇心起，想体验一下鬼魂的生活。”我哪里肯信，说：“照你这么说来，她是去阴间旅行？”据我所知，林荪深居简出，并不喜欢旅游，——我也不喜欢旅游。“就算是吧。可能她还想找死去的亲朋叙旧。”“你曾经说过当鬼很自在，不想还魂做人，如今为何又同意与林荪互换角色？你重返人间，该不会是为了我吧？”
　　“才不是呢，”女鬼“林荪”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喜欢旅游。此外，我想尝试一下上网的滋味。”我说：“别，你赶紧下线，等你玩上瘾了，就会乐不思蜀。那样的话，林荪可就惨了”“你倒是不失时机地关心她。只惜林荪不一定会领情，乐不思蜀的人很可能是她。”“此话怎讲？虽说她有些厌世，但一想到我在人间痴痴地等着她，肯定归心似箭。哎，你不是很清楚她的所思所想么？你应该知道她已经被我骗到手了。”我恬不知耻地吹着。
　　“她只是不讨厌你罢了。你俩之间倒是有些共同语言，但好象还没到情投意合的地步。”“真的？”“假的。……其实你并不了解林荪，也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你说对了，不愧是全能全知的鬼魂。我的确没什么信心。我想不出林荪会喜欢我哪一点。我还非常担心她就这么留在阴间，永远不回来了。”女鬼“林荪“的打字速度没我快，隔了好一阵子才道：“如果她不回来，不可能是因为你的缘故；如果她要回来，更不可能是因为你的缘故。”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说：“你有没有告诉她，我已经爱上她了？别的我不敢确定，这一点我倒敢打包票。”幸好是在网上聊天，否则如此滚烫肉麻的话语我可说不出来，不管是不是当着林荪的面。“现在她才是全能全知的鬼魂，所以你脑子里头在想些什么，她都知道。你还不赶紧去做原子轰击实验，好与她在梦中相会。我得下线了，再见。”
　　我关了电脑，认真地考虑了一番，觉得还是不要与林荪对话为妙。首先，我对自己的品德没有多大把握，担心让林荪看到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阴暗面；其次，我对自己是否真的爱上她也没有十足把握，担心露出破绽。接下来的一周，我几乎没进过实验室，也没与女鬼“林荪”联系。我之所以不想找“林荪”是因为害怕与她有太多瓜葛，产生不必要的感情，影响林荪返回人间。而女鬼“林荪”也没有主动联系我。
　　约好的日子总算到了，我等来了女鬼“林荪”。看上去，她的心情很不错，似乎一点也不留恋人间生活。实验过后，她却悲伤地告诉我，没见着林荪。我大惊失色，抢上实验台，开动机器，但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见着林荪。
　　当时我的脸色可能比死人还难看，连女鬼也让我吓坏了。她被我臭骂一顿后，居然哭了，欲夺门而出。我粗暴地将她拉回，把她按在实验台上，又做了一次实验，结果依然令人失望。当晚我没有睡。女鬼“林荪”也没有。她留在高能所，告诉我说，一开始林荪便有留在阴间的念头，只是不强烈；她觉察到了，却不以为意，相信爱情的力量会将林荪拉回人间——当时在林荪脑中已经有了我的位置。
　　实验仪器正常运转，我不明白到底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之实验彻底失败了。记不得试了几回之后，我绝望了，开始相信林荪根本就不想返回人间，或者已经在实验中魂飞烟灭。女鬼“林荪”沉默不语，一脸无辜的表情，好象比我还难过。我想，我没有理由责怪她，于是便说：“你先回去吧。这狗屁实验我不想做了。”
　　女鬼“林荪”奇怪地看着我说：“你不怕我一去不回么？”“怕，但我没有理由一直将你留在这儿。”“我来人间一周，如今已然恨不得马上回去。所以你大可放心。”
　　我摇头道：“真不明白你们都在想些什么，前仆后继地追求非人生活。唉，不是你们疯了，就是我太落伍了。”“其实你还有机会劝说林荪回来。”
　　“别逗了。我有那个功夫还不如追你呢，谁让你长得与她一模一样。”“就因为我与她模样相同？听你这么一说，我更不愿活在世上了。”女鬼“林荪”笑着说道。
　　一周之后，我果然听到了她的死讯。记者老乡在电话中带着哭腔告诉我，“她”在家中意外地死于电器漏电。我的反应出奇冷静，一点也不悲伤。如果说死去的是女鬼“林荪”，那我何必悲伤，她本来不是人，早就死过一次了；如果说死去的是林荪，死亡分两次完成，其间隔了十多天，足于消解任何悲伤——要知道我一向没心没肺。况且，我也搞不懂该为灵魂还是肉体哭泣。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草草的结局，一点也不戏剧化，更说不上浪漫。我知道我心中在期待什么，但也清楚它永远不会变成现实，注定只能偶尔重复地出现在梦中。
　　我也没想过自杀。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追求爱情听上去只像是小说中的故事。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一向崇尚理性。依目前情形，我着实找不出寻死的理由。况且死后变鬼的概率太小，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女鬼“林荪”比林荪还疯狂，她的行为更让我难以理解。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6月11日起，我的心思全放在2000年欧洲足球锦标赛上。当我独自观看球赛直至凌晨4点多时，我惊诧地沐浴在北京夏日早起的白昼之中，惊诧地倾听着都市中久违的鸟雀叫声。熟悉的尘世居然意外的美好。我甚至得出了一个结论：美好只能是个意外。关上电视，足球的喧嚣与精彩远在万里之外，我感到一身疲倦，一袭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