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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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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语阴阳》--作者:夜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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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4-29 01: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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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其心,恒常不动,迷离却胜浮云;

其目,有缚鬼裂魔之光;

其口,明艳朱唇之下有利舌如刀;

其女,时有美貌妖魅相随;

其友﹐质实心热,真心惟他莫许。


这一段,是冈野玲子《阴阳师》漫画中,对故事主人公安倍晴明的刻画,也正是我接触并想要写这个人物最开始的由来。安倍晴明在历史上实有其人,相传为遣唐使阿部仲麻吕的后人,生活在距今一千年的日本平安时代,是日本历史上最负盛名的阴阳师。


关于阴阳师,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便是利用术法沟通阴阳、镇压鬼神、观测天象的人,类似于中国古代的天师。这样的人自然会有很多神奇的传说,比如说日本民间,就长期流传着安倍晴明其实是白狐之子,能以肉眼辨识鬼魂等等说法。至今在京都的土御门,还供奉着晴明神社,前往祭拜的人络绎不绝。有关他的书籍、漫画、电影也林林总总,不胜枚举——穿越千年,阴阳师仍以某种神秘的力量存在于传说之中。


这个系列的故事沿用了小说与漫画的人物设定,所写的,便是安倍晴明及其友源博雅的经历。并没有太多的恐怖情节,也鲜有引人好奇的神仙鬼怪。如果愿意,便当它是日本式的聊斋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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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3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紫裳

这里,是夜色笼罩下的平安京。

黑云遮住了月亮,连星星也看不见。远处宫殿依然闪着彻夜的篝火,将庭院照耀得如同白昼,看得见影影憧憧的人们来往,隐隐有笙歌笑语传来;然而除却这一处,其他地方都笼罩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钻入耳中的也只剩下病患痛苦的呻吟、小儿惊恐的夜啼,以及一两声低哑的犬吠。

平成太在城墙边漆黑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打着酒嗝。对于一个落魄的武士来说,没有比酒更好的朋友了,尽管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很少能得到足够买得一醉的金钱。

突然之间他站住了脚。在他的身后传来一丝细碎的声响,听上去有一点诡异。

“什么人?!”他拔出了刀。

要说平成太,可是出了名的大胆。少年时他曾和一帮朋友赌赛,独自一个人在坟岗上呆了一夜,第二天大家去找他的时候,他的呼噜正打得起劲呢,所以他有这样的举动也不足为奇。

声音停住了。

“喂!”他又叫了一声,这一次能够听出带着酒意的怒火。

“敢在平家老爷的面前装神弄鬼么?快给我滚出来!本人可是数一数二的武士!”

“扑通”一声,一个黑影跪在他的面前。“饶……饶命……”

平成太定睛看去,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被灰尘涂抹得看不出年龄,看样子有点象乞丐。

“啊哈。果然还是有作奸犯科的鼠辈啊。快说,你这样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武士举起了手中的刀晃了晃,威胁道。

“并没有跟着大人,”那人磕头如捣蒜。“不过……不过刚刚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女人……正好大人经过,心里一慌,所以……”

“女人?”平成太眯缝起眼睛。

“是……是死了的。好象是个有身份的女人……”

“在哪里?”平成太喝道。

那人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向东边一指。平成太走了过去,说实话,即使是素来胆大的平成太,此时此刻心里也有点发毛。

地上有一个黑影,果然是一个女人。此刻天上的云已经散开,露出一丝弯月的微光,正照在她惨白的面孔上。竟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无神的眼睛直瞪着天空,身上穿着的也是华丽雅致的淡紫色绸衫,不过此时此刻绸衫已经褪去了大半,腰部以上的胸膛和乳房全都暴露在外。 漆黑的长发披散着,映衬着白色的肉体,看上去分外触目。

平成太转过头,一把揪住了想要逃跑的乞丐,凶神恶煞地吼道:“你这无赖!你是想剥掉她的衣裳换钱,对不对?说不定就是你杀了她!”

“不……不不……”乞丐的嘴唇已经在哆嗦,“我没……”

“还敢狡辩!”平成太站起身来,从刀鞘中抽出长刀,运足力气劈了下去。乞丐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刀锋从肩头起劈成了两半,尸体倒了下去。

“嘿嘿。”平成太冷笑了一下。“对报信的人做这样的处置,有点于心不安哪。不过,送上门来的财路,回绝了是会得罪神灵的。”

蹲下身来,他开始毫不客气地翻检女尸,随后便看见女人的右手紧握着——掰开那只手,有微光闪耀,那是一块勾玉,通体透明,白色中隐隐泛着碧色的光,看得出是用上好的材质制成。

平成太的眼睛亮了一下,没有丝毫犹豫地,他将勾玉一把夺过。

“用这个,可以换取至少三顿酒钱了吧?”他放肆地大笑起来,月光下他的脸孔看上去有几分狰狞,好像是鬼怪的模样。随即,他将勾玉揣入自己的怀中,扬长而去。

在他身后,女尸仍然大睁着双眼。乌云聚拢来,连最后一丝月色都看不见了,千年之前的平安京重又陷入地狱一般的黑暗里。

这日清晨,源博雅象往常一样,提着一串香鱼,走进了位于一条戾桥边的晴明宅邸。

倘若看过《今昔物语》,对这个人物应当并不陌生。他是醍醐天皇之孙,日本古代最负盛名的音乐家,号称雅乐之祖。相传他的音乐可以与天地契合,聍听的时候便能够感受到自然之心。在这个故事里,他的形象是一位诚朴到有些木讷的青年武士,也是唯一可以不拘行迹走进晴明宅院的人。

“喂,晴明!”看得出,博雅今天的心情非常好,连叫声都比往常大。

循声而出的并不是他那个被人称为京城第一阴阳师的好友,而是一个穿着棣棠色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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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38 | 显示全部楼层
“嘭!”

他用尽全身力气关上了房门,然后钻进床底瑟瑟发抖,直到天明。

“哦?”博雅听到这里皱起了眉毛。“没有影子……难道是鬼魂?”

“是……”岩作战战兢兢地道。

当夜那女人没有再来,岩作松了一口气,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做了噩梦或者看花了眼,可是第二天,敲门声再度响起,还是上次那个女人,说的还是同样的话,这一次岩作没有开门也没再答话。一连五天,女人的敲门声总是在午夜响起,一直到黎明才肯离去,弄得岩作一到夜晚就惊恐万状,不能合眼。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起曾经听见京中人传颂土御门的安倍晴明大人神通广大,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于是慌慌张张地前来求助。

“原来是这样……”博雅心里有点恼火。晴明这家伙为什么还不回来?可是既然有事发生,坐视不理就不是武士的性格了。作为晴明的朋友,帮助他分担一点事情也是义不容辞的吧?想到这里,他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刀。“好,今天晚上,我就到你的铺子里去看看。”

是夜,博雅依约来到了岩作的家中,全副戎装,自然也带上了从不离身的叶二——他的笛子。尽管答应下来的时候没有犹豫,此时此刻,当他盘膝坐在岩作家里,静候女人到来的当口,心中也感觉到了一阵惧怕。毕竟对方的身份很可能是鬼怪一类,如果那样的话,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太过轻率而不自量力?不过,能有个机会代替晴明的工作,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吧。只是不知道晴明在面对鬼物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偶尔也会有恐惧和惊慌?

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房中没有点灯,因此反而比外面更加黑暗。秋风一阵阵地从板垣缝隙中透了进来,带着令人瑟缩的寒意。偶尔也夹带着树叶枯枝,敲打门扉,而除了风的呼啸,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这样的沉默反而令人更加不安,在没有边际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不知从哪里来的窥视的眼睛。

突然,门上“嗒”地一声轻响,好像是有人在敲门,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显得分外刺耳。

“谁?”博雅几乎是本能地,“锵”地抽出了自己的武士刀。

门外一阵静默,过了片刻,又是“嗒,嗒”两声,这回听清楚了,的确有人在敲门。

真的……来了?博雅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冷汗从背上滚了下来,双腿似乎也不自觉地颤抖了。突然听到旁边传来“格格格”的怪声,仔细一看,却是缩在屋角的岩作,已经不由自主地抖作了一团,方才那怪声想必就是他牙齿打战的声音吧。

这景象反倒给了博雅一个提醒。怎么可以这样!他在心里为自己鼓着劲,如果源博雅也像一个手无寸铁的杂货铺商人一样只知道发抖的话,又怎么配作一个武士?无论是否鬼怪,一定要和他正面交手,决不能让人看着自己的笑话,何况自己此次是代替晴明前来。想到此处,突然非常渴望晴明就在身边。这家伙……有他在的时候,好像连与鬼物会面都变得轻松多了。就算是天大的事情,有晴明在,也可以笑着面对吧?

咬了咬牙,将手中长刀攥得更紧,深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缓缓走到门边,从门缝中看出去——果然有一个颀长的影子站在门口,夜色中看不清轮廓,但确凿无疑地,那是一个人。

好吧。

来吧!

左手猛地拉开了门,随后身体就象是装了弹簧一般扑了出去,右手长刀扬起,向那个人影斩去。

“喂,博雅。”千钧一发之际,那人扬起脸,叫了一声。

“当啷”一声大响,武士刀落在了地上,博雅保持了那个扑出去的姿势足足半刻钟,然后听见自己干涩的喉咙中发出不像自己的声音。“晴……晴明??”

“是啊。是我。”无法忍住笑意的声音回答道。这熟悉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听错。

“你……你!”博雅在怪叫了这么一句之后突然觉得双腿开始酸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额头、脊背早已全是汗水,刚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力量这时候就像日光下的初雪一般融成了一摊烂泥。

天空渐渐露出了曙色,地面上、屋瓦上,都结着淡淡的白霜。晨风吹来带着寒意,让人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衣裳。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一个是武士打扮的源博雅,另一个穿着白色的狩衣,白皙的皮肤,双唇红润而满含笑意,态度闲适安然,看上去比前者还要年轻,正是平安朝大名鼎鼎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此刻,后者正瞅着前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而前者相反,拉长着脸,一语不发,仿佛在赌气,故意不去望自己的朋友。

“呐……博雅,”晴明开了口。“听见秋虫的声音了吗?”

果然,草丛中隐隐约约传来金铃子一类昆虫的鸣叫,声音脆亮婉转,仿佛带着特殊的旋律,令这秋天的早晨显出与众不同的韵致,让人眷恋,也觉得有一些凄凉。

博雅的脸上露出了注意聍听的陶醉神色,这是一个专注于音乐的人对声音所特有的敏感。晴明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接着道:“大约是知道过了这个季节便要死去,所以才这么尽情地鸣叫吧。秋虫的生命,也很短暂啊。”

“是啊……”博雅不知不觉便深有同感地应了一句,突然惊觉,懊恼之下便住了口。而晴明此刻,已经以扇掩面,无声地笑了起来。

“喂!我就那么可笑吗?”博雅索性不走了,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身边的一块大石上。

“对不起。”晴明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不过,这么长的路,如果什么话都不说,也会觉得无聊吧。”

博雅张了张嘴,却想不出应答的话来。尽管刚刚的确暗地里立下了“不和晴明说话”的赌咒,可晴明对自己的了解实在太深了,看来以自己简单的个性,即使想要闹点小别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此刻晴明也在他的对面坐下,眺望着东方天边那一抹彤红的朝霞。白色的衣襟与面颊也染上了一层鲜艳的色彩。想是一夜奔波的缘故,神色有一点疲倦,表情却还是相当愉快的。

“也就是说,早上我去你那里的时候,你已经到家啰?”

“嗯。”

“那么岩作向我求助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

“嗯。”

“我答应他处理这事的时候,你就听到了?”

“嗯,的确,都听到了。”

“那……那你为什么……”

“啊,这个么,”晴明略微挑起眉毛,这让那张脸看上去更有了种促狭意味。“因为知道博雅是个好人,一定不会让岩作失望,所以就放心由你来应对了。”

“可是……”博雅再次张口结舌。

“好吧,我道歉。”晴明一本正经地说道。“让博雅受了惊吓,我很抱歉。”

博雅脸色突然红了。“不是为了这个!”

“不是?”晴明略有些惊讶地抬起了细长的眼。

“不是。”

“那么……”

“我……我今天差点杀死你……如果不是及时听到了你的声音的话,那一刀我真的会劈下去。”

“是吗?”晴明扬起了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是说真的!晴明,玩笑是不可以过分的,你这样……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假如晴明被我伤害了,我会非常难过,会想要杀了自己。所以晴明,拜托你以后,一定不要做这种对自己有危险的事情!”博雅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脸孔涨得通红。

晴明先是错愕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听着,最后,垂下了眼帘,把目光转向远处。

“是这样……”他低低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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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嗳?”博雅一怔。

“没什么。”晴明转过头,看着他,脸上又逐渐浮起了他熟悉的笑意。“回去吧,一起喝一杯。”

“可是,那个敲门的女人的事情……”博雅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哦,那个啊,”晴明很随意地道。“不用担心,很快就会解决的。”

庭院中秋景正浓,数枝野菊随意散乱地开着,发出淡淡的清香。经霜后的树叶从碧绿到浅黄到深红,映着蔚蓝如洗的晴空,色彩富丽而清朗。两人就这样在廊下坐着,一边喝酒,一边抬眼看着天空,仿佛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晴明……”

“嗯?”

“喜欢秋天吗?”

“还不错吧……”

“我也是,喜欢秋天的景色。可是,一想到很快就要变成冬天,那些美丽的花都要死去,又会觉得非常舍不得。这样看来,还是春天好啊。”

“呵呵,博雅,真是个好人啊。”

“嗯?”博雅从酒杯的上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晴明。

“为那些花担忧,不是吗?”

“啊,因为亲眼看到了它们的美丽,所以心里总希望它们能长久地存在下去。毁灭这样的美丽难道不是残忍的事情吗?”

“明白。”晴明啜了一口杯中酒,微微眯起了细长的眼。“不过,残忍有的时候和仁慈意义是相同的。”

博雅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又在说我不懂的话。”他嘀咕了一句。

“其实很简单,如果永远都是气候宜人的春天,任由花草生长,那么过不了多久,这世上就会长满了植物,连阳光和雨水都会被抢光的吧。那样对花草而言,反而是痛苦。所以必须要有秋天,消除过多的生机。”

“唔……有点明白了……”

“假如把春天看作是上天的咒语,那么秋天就是解咒的方法,这样才符合自然的平衡。因此无所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看起来是在制止与消灭,实际上却是在执行温柔与仁慈的法则。真正的咒术便是如此。”

“唔……好象又不明白了……奇怪,为什么你一说到咒的问题,我就会觉得如此复杂?”

晴明笑了笑,对于秋天来说略嫌明朗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宽大的白色狩衣也变成了淡淡的金色。这时候,岩作已经来到了廊下。

“晴明大人……”可怜的杂货店老板看了看博雅,又看了看晴明,已经完全被弄胡涂,不知道谁是真正的阴阳师了。

“带来了吗?”晴明直截了当地说。

“是,小人已经把它带来了。”岩作如释重负地把一个布包交给了晴明。晴明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质地上好,微微发着绿色光芒的勾玉。

“七天以前,有个落魄的武士来到我的店里,要用这块玉换酒。小人本不敢收留来历不明的东西,况且这一类的东西到底值不值钱小人也不清楚。不过那武士的态度十分蛮横,说什么信不过他是侮辱他的尊严之类的话,小人只好同他交换了。”

“那么,女鬼也是从那天之后开始出现的?”

“正是。小人本来没有想到这件事,直到您问起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特别的东西的时候,才……”

“唔。”晴明凝视着手中的勾玉。“请回吧,这件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那么,那女鬼……”岩作忐忑不安地问道。

“不会再来了。”晴明十分明确地说。岩作如释重负,行礼之后退出了门。

“这是怎么回事?”博雅困惑地道。“那女鬼是为了这块玉而来吗?”

“可能是。”

“你也没有确切的答案?那为什么给了岩作这样肯定的回答?”

“呵呵,我只是猜测。不过,不论猜测是否正确,只要岩作自己能够确信鬼魂不再出现,那么它就真的不会出现了。”

“这也是咒?”

“可以说是。实际上岩作在收到这块勾玉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那是来历不明的东西’这样的念头,这念头就是咒。所以鬼魂才会借着咒现形。如今他已经确信自己摆脱了,这个咒就可以化解了。”

“你是说疑心生暗鬼?”

“嗯……大致如此。”晴明站起身来,走到院中,秋风吹得他的衣服微微摇摆。

“你要去哪里?”博雅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扬声问道。

“找到这块勾玉的真正主人。”

“那么,一起去吧?”

“唔。”

“走。”

“走。”

牛车缓缓在路上行走,最终停在了一座豪华的府第之前,正是当今最有势力的大臣藤原兼家的住所。不理会博雅带着惊异的眼神,晴明走了过去,向阍者提出了晋见大人的请求。

藤原大人今天的心情似乎相当好,手上摇晃着一柄折扇,一张看上去有点苍老的扁圆脸按照当时上层贵族的习气涂着厚厚的白粉,满面春风地招呼着两人。

“哈哈,真是来得凑巧啊,晴明。我刚想让人去请你来,帮忙推算一下去贺茂川祈福的仪式何时举行为佳呢。”

“噢,那件事倒不忙安排。”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今天来,却有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藤原兼家颇感兴趣地向着来客的方向伸长了脖颈。

“对,请问,大人手上的扇子从何而来?”

“这个?”藤原兼家看了看自己手中。“是纪兵卫赠送的礼物。”

“冒昧地说,能让我仔细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

扇子被交到了晴明的手中,这是一把质地相当优良的纸扇,被染成了上深下浅的绿色,用浓淡相间的墨色画着几枝疏竹,看上去错落有致。另一边则题着两句汉诗:寒夜孤舟听细雨,断肠声里过潇湘。并非纸屋纸或者高丽纸所造,一看就是唐国舶来的物品,并且已经有了不少年代。

“是一件很稀有的古董呢。”晴明轻声说道。

“是啊是啊,”看见有人赏识自己的收藏,藤原兼家脸上显出非常愉快的神色来。“唐国的东西,曾经是已故的桐壶院上皇赐给某亲王的赛诗利物,后来就不知去向了。纪兵卫知道我有鉴赏古扇的爱好,把它赠送给了我。不过,说来也是个没福气的人啊,刚向天皇陛下请准,把国守的空缺交给他,他却病倒了,据说已经药石无效了。”

“哦……”晴明漫不经心地听着。“大概就是因为这把扇子的缘故吧。这扇子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呢。”

“啊?”藤原兼家倏地睁大了一双小眼睛,身体也向后仰去,尽量离那扇子远远的。

“你……你是说……”他用手指着那扇子,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

“没错。”晴明说道。随后伸出白皙瘦长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念着咒语。博雅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手不由自主地放上了刀柄,而藤原兼家此刻已经缩到了屋子一角。

手指移到了扇子上,低喝一声“现形!”刹那间,扇面上隐隐显出一缕血光,血光慢慢扩大,洇满了整把纸扇,同时还听到似有似无的女人的叹息。

“啊!”藤原兼家再也不能强作镇定,大叫了起来,身体簌簌发抖。博雅也觉得头皮发麻,不过大概是因为晴明在的缘故,并不觉得异乎寻常的恐惧。

“啪”地一声,晴明快速地合上了扇子,从怀中取出一张画有五芒星的桔梗印,贴在扇骨之上,然后从容向藤原兼家俯首,道:“您可曾看见了?”

“看见了,看见了!”藤原兼家不由自主地点头,声音还在发抖。

“唔,这把扇子里有一个相当执着的鬼魂,我必须带回去,用法力为它作净化。不过,在净化没有完成之前,您带着它可是很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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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43 | 显示全部楼层
“啊……不不不,随你如何处置好了,请一定把它带走,我可不要冤魂缠上我。该死的纪兵卫,竟然拿一把附有怨灵的扇子来害我!我一定要……”藤原兼家余悸未消,一边咬牙切齿地发着狠,涂着白粉的脸孔看上去表情让人不寒而栗。

“好吧,请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冤魂再来打扰阁下。”晴明向博雅使了个眼色,两人取了那把扇子,告辞出门。

就这样,两人又回到了晴明家的小庭院中。

“唔……”晴明舒舒服服地在廊下坐下来。“真伤脑筋啊,一回来就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本来想好好休息几天的。”似笑非笑的眼光转向博雅。“这回,可是你给我招惹来的啊。”

“什么?”博雅不服气地道。“岩作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可是接下事情的是你啊。”晴明微笑着,看上去心情倒不坏。

“呃……可如果晴明在,也不会不理吧。”

“那可难说。”晴明半闭着眼睛,一副悠闲态度。“那些事情和我无关,不是吗?”

“好象是这样……”博雅认真想了想,老实地承认。“不过我知道,无论你怎么说,这样的事情你还是会帮忙的。”

“为什么?”晴明睁开了眼。

“因为……”博雅一时语塞。“因为你是晴明啊。”

“哈哈。”

晴明大笑起来,随手将扇子递给博雅。“呐,这个就送给你,作为你帮了这次忙的礼物吧。”

“啊?”博雅忙不迭地缩手。“你,你不是说着扇子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吗?”

“那个啊,”晴明细长的双眼闪过一丝狡狯的光,嘴角的笑容令那张脸看上去有点像狐狸。“那个是障眼法。这把扇子上,原本什么也没有啊。”

“什么?!”博雅呼地一下坐直了身体。“可我明明看到……”

“嗯。只是一个小小的法术,就好比对在场的人施了咒,你们所看见的就成了那个样子。”

“可是,为什么要那样做?看起来好象是在诓骗藤原大人的宝物……”

晴明嘴角上挑,不怀好意地低低笑了起来。“也可以那样说吧。”

“晴明!”。

不理会武士的抗议,晴明悠然道:“现在仔细看看这把扇子,有没有缺了什么东西?”

博雅小心翼翼地拿起扇子,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把它打开,认真地读着上头的诗句。

“不是说的那个。”晴明示意他把扇子交到自己手中,然后从怀中摸出那块从岩作手中拿到的勾玉。这下博雅看清了,扇子的底部有一个小小的环,用绿色丝线缠绕,那丝线的质地与勾玉上的丝线一模一样——勾玉正是这扇子的扇坠。

“看见了吗?”晴明把勾玉挂在扇子上,让它们合二为一。

“啊!原来如此!”博雅大为惊异。“可是你是如何知道它原来是扇坠呢?”

“记得岩作说过那女子在他的门口吟诗的事情吗?‘常恐秋风寒沁骨,君心原不似侬心’。有什么东西是秋风一来就不再受到宠爱的呢?夏天里时刻不离手的东西到了天冷的时候就会常常忘却,不是吗?”

“是这样啊……”博雅思索着。“可是,那女子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晴明笑了笑,合上了扇子,站起身来说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让她自己来告诉我们吧。”

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晴明将手指按在唇上,轻轻念动咒语,四周的一切在这似有似无的声音中变得缥缈起来。源博雅坐在一边,按照晴明事先的吩咐闭上了嘴,牢牢记着不发出一点声音,手中的武士刀照例是紧紧攥着的。

就在此时,院中的月桂树下升起了一缕薄雾,薄雾不断上升,逐渐凝聚成有实质的东西,借着晦暗的月色可以看见,那正是一个女人,穿著紫色绸衫的女人。博雅屏住了呼吸,而晴明,在此刻开了口。

“您好。”晴明的声音温柔和悦,有一种令人心安定的力量。

那紫裳女子迟疑着,尽管看不清她的面貌,却依然给人惨淡羞涩的感觉。

“请问,府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吗?”与岩作家中一模一样的问话。

“是这个?”晴明拿起了那把扇子,扇坠上的勾玉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碧光。

“啊,真的在您这里,太好了。”紫裳女子接过扇子,突然开始掩面抽泣起来。

晴明不说话,静静地等候她平静下来。抽泣声中语停止了,女子悲切的声音再度响起。“该怎样谢谢您呢?长久以来,因为这把扇子的执念一直飘荡着,没有办法离开这阴暗的冥府。”

“不必客气,还是请您告诉我这把扇子的来历吧。” 晴明的语气一如既往,低沉温雅。博雅不得不承认,尽管没有听说过晴明有什么秘密的情人,或者主动追求过哪位小姐,晴明对付女人的办法确实比自己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他愿意,总可以让女人觉得安心。自己则是那种只要一看见女人的眼泪就会手足无措的人。

“这把扇子是死去的母亲大人留给我的,”女子缓缓说道,“她曾是亲王府上的侍女,因为被亲王宠爱着,所以得到了那把扇子作为恋情的信物。后来亲王去世,母亲被遣回家中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生下我之后不久也撒手人寰,只留下了这柄扇子当作她的遗念。”

“我独自一人寄居在姨母家中,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直到十五岁那年,纪兵卫向我求爱并得到了我的心。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时间,尽管其间也有他在别处逢场作戏的传闻,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爱,因为我是那样全心全意地把自己交给了这个男人。”月光下,女子的声音听来分外凄切。晴明侧耳聆听,不发一语。

“后来,他要到京城谋取前途,向我辞行,临走时立下了永不分离的誓言。他走后我度日如年,但有他的誓言陪伴,仍然坚信着总有一天他会回到我身边。”

“果然在一年之后,他来找我了,说是要接我去我们自己的家,我当时高兴极了。他叮嘱我,带好随身的东西,特别是那把扇子,我从来没有违拗过他的话,他说什么,我全都照做。”

“当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路上我问他在京城里的情况,他不是支支吾吾就是避而不谈,可是那时的我正满心欢喜,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妥。”

“后来他跟我要扇子,我打开随身的行囊,取了出来。我说,什么都可以给他,连我这个人都是他的;只是这把扇子我必须留着,因为是父母的遗念,母亲临终前的吩咐,要我永远保留它。”

“他听完之后默不作声,突然拔出刀来,刺向我的胸前。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在月亮下青白得像鬼怪一样。”

“我倒了下去,他却也流出了眼泪,对我说对不起。他要向藤原兼家大人求取国守的职位,而这把扇子正是藤原大人在某次朝会上无意中提起的欲得之物。除此之外,他已向左大臣家的三女公子求亲,对方也属意于他,所以不能留着我这个累赘。尽管我是亲王的血统,不过亲王早已故世,而我只是不被承认身份的卑贱侍女所生,绝不可能给他的仕途带来任何帮助。”

“他从垂死的我的手上夺走了扇子,由于我的挣扎,扇坠被我拉了下来。随后,他慌慌张张地逃走,任由我在地上痛苦地死去。后来,扇坠又被某个过路的武士抢走,灵魂在空中飘荡着的我因为心中不能放弃的执念到处追寻扇子的下落,直到今日在这里与它们重逢。”女子终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跪在地上,呜咽出声,一头青丝秀发披散开来,遮住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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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44 | 显示全部楼层
从廊下传来“啪”地一声脆响,随即惊慌的“唔”了一声。晴明露出一丝微笑,出声招呼道:“博雅,出来吧。”随后就看见武士的身形从廊下的暗影里狼狈地显现了出来。

“对不起……”博雅讷讷地道。“因为心里觉得很气愤,所以不小心捏破了酒杯,发出声音了……”

“没关系。”熟知这武士的秉性,尽管实在不是一个驱魔的好助手,常常干出破坏结界的事情,但这样的憨直毕竟是甚为可爱的吧。

紫裳女子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两人。

“这位博雅大人,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好人。”晴明彬彬有礼地作着介绍,好象对方是一位活着的千金小姐,而不是死去的冤魂。

“是吗……”女子低声说道。

“在下源博雅,”博雅向前跨了一步,微褐的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说道:“如果小姐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管说出来,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那么,就请您帮我保存这柄扇子吧,答应我,永远不要抛弃它。”女子说着,将扇子交给博雅。“这是母亲最爱的东西,不能让它落到那些龌龊之人的手中。只要它有了一个可靠的去处,我也就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紫色的身影渐渐化成薄雾,冉冉而没。恢复了寂静的庭院里只留下月桂的一缕幽香。

博雅怔怔地看着廊外灰色的天空。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了让人禁不住要瑟缩的寒意。院中的花草大部分也枯死了。

“听说了吗?”

“嗯?”

晴明将身体靠在廊柱上,半闭着眼,随意地应着。

“纪兵卫……那个人死去了。”

“哦。”

“本来就已经病入膏肓,突然接到了藤原大人撤销国守任命的消息,于是一病不起了。据说死前神志已经不清,一直在喊着女鬼女鬼什么的,还连连说着饶恕自己这一类的话,死状相当凄惨。”

“唔。”

“晴明……”武士欲言又止。

“什么?”

“尽管那人很可恶,不过,见死不救的事情,想想还是觉得不应该啊。”

“哈哈。”晴明坐直身体,微笑的眼睛注视着眼前搔着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想法的武士。

“呃……是这样,”博雅不知所措地说。“一开始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心里觉得非常痛快,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不过,后来越想越不安,无论如何,要是当初我们能多多劝导她,也许她会放弃复仇的念头。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呢。”

“呵呵,博雅,你真是……”

“一个好汉子,对吧?”博雅接口替晴明说出了下半句话,一脸懊恼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你这么说,我就觉得我说错了什么话似的。”

晴明以扇掩口,眼睛中却是挡不住的笑意。

“你没说错,能说出这样的话,才是博雅。正因为博雅是喜爱春天的人,才不忍心看着生命消失,即使是那生命中带着邪恶的部分。所以,博雅真是一个温柔的好人啊。”

听到朋友这么直接的称赞,博雅褐色的脸膛红了起来。“那么,晴明是怎样想的?”

“唔……你真以为纪兵卫是死于鬼魂索命?”

“难道不是?”博雅吃惊地瞪大了眼。

“不是。”晴明明确地说道,将身体重新靠在廊柱上,眼睛转向廊外的天空。“那姑娘并不是会索命的厉鬼,和博雅一样,她也是个温柔的好人。即使自己死在昔日倾心爱慕的人手上,也仍然记得对方杀死自己之后流下的眼泪。”

“可是,不是听说纪兵卫临死的时候嚷嚷着有女鬼吗?”

“真正的厉鬼来自人心,来自纪兵卫那颗因为作了恶而时刻恐惧着的心。”晴明揭开了最后的谜底。“正是这样的心把他自己带进了地狱。”

“哦……”

“那把扇子……还带着吗?”

“嗯。”博雅从怀中取出了扇子。“答应了她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的。”

“呵呵。那么,吹奏一曲吧,也许她能听得到。”

叶二的声音在空中回响,有点悲伤,更多的却是温暖的抚慰。有什么东西扑入了回廊之中,冰冷地洒落在两人的脸上。

“下雪了。”晴明低声道。

果然,无数晶莹剔透的碎片如同飞絮一般,自空中冉冉飘落。这是那年的第一场雪,从此刻起,这个秋天已经结束了。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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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4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 初雪

雪一连下了三天。

土御门外的宅邸静悄悄的,门前堆满了白雪,没有人迹。院中错杂横斜的树木全都换上了洁白的装裹,姿态各异,组成饶有风趣的图案。宅院的主人,阴阳师安倍晴明一手支头,侧身躺在廊檐下,身上覆盖着柔软的白色衣物,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微曲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浓密的阴影。身后的铜炉里燃烧着木炭 ,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带来一丝暖意。

当博雅气喘吁吁地闯入这座安静的宅院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情景。他怔了一怔,放轻脚步,似乎是生怕打扰好友的熟睡,蹑手蹑脚地来到廊下。

“博雅。”眼睛仍然没有睁开,红润的嘴唇却露出了一丝微笑。

“啊,你醒了?”武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吵醒了你?”

“没。”懒洋洋地坐起身,斜靠在廊柱之上,顺手将盖着的衣裳披在身上,姿态看上去随意而潇洒。

“别起来,”博雅慌忙阻止。“觉得不舒服的话就多躺一会儿,不用特意招呼我。”

晴明愣了一下,唇边的笑意更加浓厚。“去上朝了?”

“嗯,见你不在,问了阴阳寮的人,才知道你生病了。”博雅担忧地仔细打量着好友,试图从他的神情面色中发现不妥之处。“觉得好点了吗?没什么大碍吧?”

“唔。”含糊地应了一声,避开对方关切的目光。

“这么突然变冷的天,也难怪你会生病。不过,生了病还躺在这里是不合适的,这里太冷,你应该回到屋子里面……”武士恳切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没有注意到朋友略显窘迫的脸色。“需要我为你请大夫吗?”

“不用……”

“嗯?”

“其实并没有事……”晴明转过头,“不过,不想去上朝,所以就这么说了。”

博雅瞪大了眼。“因为不想上朝,所以装病?”

“唔。”晴明老老实实地说道。

“晴明!”

“呵呵……”

望着眉毛逐渐竖起来的好友,晴明终于忍俊不禁。

铜炉中的火苗跳动着,比起刚才若有若无的火光,显得更加活跃而富有生气。两人象往常一样,坐在廊下,手中执着酒杯,望着庭院中的雪景。

“呐,”晴明含笑开口,“让你为我担心了,十分抱歉。这是从高丽带来的参酒,很适合这个季节,多喝点吧,就当作我向你赔罪。”

博雅显然还为刚刚的事情耿耿于怀。“不是为这个,你这样向天皇陛下撒谎,万一被别人知道了,对你可是很不利的!”

“那男人嘛……无非是修造宫殿占卜方位选定吉时,本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晴明懒洋洋地道,语气中增加了恶意戏谑的成分。“要我象你一样坐在那里,听着大臣们无聊的议论打瞌睡,还不如呆在这儿,看看雪景。毕竟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啊!”

“喂!”

“好吧好吧。”晴明十分了解好友的抗议源自何处。“我可没在别人面前这么说。”

博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某些时候最伟大的阴阳师任性起来就象个孩子。当然,这一面自己以外的其它人是看不到的。

“不过,今天的朝堂上倒真有些事情发生了呢。”

“哦?”

于是源博雅放下了酒盏,将手放在膝上,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当天发生的事。

话说当时有某亲王,论辈分应当是天皇的叔父,生性爱好狩猎,箭法十分高明。膝下只有一位女公子,是个风韵娴雅的美人,已经做好了进宫的一切准备,一个月后就将正式成为天皇的妃子。总之,这位亲王的生涯,在外人看来足可以称心满意了。

亲王在嵯峨山野有一座庄园,专供狩猎使用,是个十分清静的地方。为了方便打猎,亲王在整个秋天索性就携带家眷住在那里,每日骑马射箭,倒也自在逍遥。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带着几个家臣来到猎场,先由仆人薰烟驱赶,备好网罗,自己则张弓搭箭,寻找猎物。突然,他看见眼前晃过一条白影,速度极快,几乎出于本能,他一箭射出。

白色的身影停顿了一下,亲王看见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白影竟是一只全身雪白的狐狸,看上去极为珍稀罕有。不等亲王反应过来,那白狐便倏地飞奔而去,从视线中消失了,地上只留下几点鲜红的血迹。

归家之后,亲王一直心神不灵。时人相信,狐狸是有灵性的仙物,因此,自己射了白狐,总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何况,那狐狸幽深的眼光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甚至偶尔做梦也会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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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45 | 显示全部楼层
果然,从此之后,宅院中发生了奇怪的事。就在初雪那日夜晚,有一个年老的侍女因为睡不着,推开了隔扇起身看雪,突然听到廊下传来奇怪的声音。

“谁?”侍女咳嗽了一声,壮起胆子说道。

没有听到答话。侍女从窗中探出头来,向四处张望,突然之间,看见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盯着自己,那眼神摇荡不定,森冷诡异之极。

侍女大惊,失声叫了出来,把身体躲在隔扇后。就在此刻,只见一道白影迅速地从小姐房中窜了出来,飞上了墙头,又消失在茫茫雪地里。

喊叫声惊动了其他人,大家拿着灯笼四处寻找,果然,在雪地里发现了一串印迹。令人恐惧的是,那印迹并不属于人类,却是动物足迹——看上去与狐狸爪印非常相似,只是要大上许多。侍女连忙去察看小姐的安全,小姐依然沉睡未醒,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细心的侍女却发现,在小姐所穿的寝衣上,有一撮白色的狐毛。

“是白狐?”晴明听了博雅的叙述,眉头微微皱起。

“是啊,从那以后,那位小姐就病倒了。都说是被白狐迷惑住了,真可怜啊。亲王现在一筹莫展,正四处找人施行驱赶狐妖的法术呢。不过,这个人的确很让人恼火……”话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咽了下去。

“嗯?”

“没……没什么。”

“呵呵,喝酒吧。”

博雅忐忑不安地举起了酒杯,想起了在殿堂上和亲王的对话。当时自己很热心地建议亲王来找晴明,对于自己这个好友非同寻常的能力,博雅是十分推崇的。不过亲王却面有难色地回绝了。

“晴明么……当然,说到法力不做第二人想。不过,这是有关白狐的事情。晴明的话,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

博雅尚在懵懂中,问道:“有什么不妥?”

旁边的近卫中将已经暧昧地笑了起来。“呃……是啊,对于白狐,安倍大人也许不一定能下得了手吧。无论如何,那是母亲的同族呢。”

博雅这才想起长期以来朝中关于晴明的种种谣传。晴明的来历,一直讳莫如深,只知道他是贺茂忠行的得意弟子,术法高深莫测,可是他的家族却无人知晓。于是就有种种传言,说他乃是白狐之子。这样的说法在结识晴明之前,自己也曾相信过;自从和晴明成了好友,对这类话一向嗤之以鼻,甚至忘了这种传言的存在。

“不要胡说!”博雅涨红了脸,因为有人诽谤好友而愤怒异常。“晴明是非常好的人,决不是狐狸的孩子,说这样的话要有根据!”此刻的他双目圆睁,公认的老实人生起气来竟然也有几分可怕。

近卫中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亲王于是打圆场道:“嗯,如果晴明肯出手,当然最好。那么,就请博雅代为相求吧。”

“喂。”晴明安静地呼唤了一声,把博雅的思绪拉回了当下。

“啊?”

“即使不喝酒,也别洒在衣服上,这种天气清理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晴明含笑提醒。

“唔……啊!”原来博雅刚刚想得出神,手中的酒不知不觉洒了出来。

慌忙放下酒盏,整理了一下衣襟,抬眼向晴明望去。晴明嘴角噙着一缕微笑,面色白皙如玉。双眉细长而弯曲,形成悦目的弧度,眼睛也是细而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的时候却有异乎寻常锐利的眼光。那模样……和狐狸的确有几分相似。

“我看上去象狐狸吗?”晴明冷不防地说道。

“象……”武士不由自主地点头,突然发觉自己的无礼,惊的跳起身来,语无伦次地说道:“啊,我是说……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晴明并没有恼火,反而纵声大笑,以非常悠闲的语气说道:“狐狸也没什么不好。何况,只是象。象和是之间,差别还是很大的啊。”

“嗯?”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晴明这句话的意思,晴明已经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走吧,上嵯峨山野去看看雪景,也不错。”

“你是说……”

“嗯。既然你答应了亲王,我也只好去走一趟了。一起去吗?”

“唔。”

“走。”

“走。”

一黑一白两个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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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46 | 显示全部楼层
“实在对不起,两位大人。”接待他们的是一个相貌英挺的年轻武士,礼数周到,态度恭敬。“殿下被天皇陛下召进宫中,至今尚未回来。在下豫之介,是亲王殿下的侍从,如有差遣,请尽管吩咐。”

“没关系。”晴明态度泰然自若。“那幺,狩猎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是说射中白狐的那一次?”

“对。”

可以看到豫之介明显迟疑了一下——看来安倍大人白狐血统的传言并非只流传在宫中啊。

“呃……是的。”豫之介答道。“那还真是……非常可怕……我是说非常奇怪的绿色眼睛,不过那么美丽的白狐,我可是头一次见到。射杀这样希罕的生灵,真可惜呢。”豫之介字斟句酌地说着,一边还偷眼看了看那个看上去确实有几分狐狸脸孔的美貌阴阳师的反应。

晴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目望向窗外,陷入沉思之中,仿佛没有听到侍从的话。

“那个……小姐现在如何了?”担忧着好友的失态,博雅连忙转移了话题。

“小姐尚在病中,偶尔神志不清。原先准备下个月进宫的,这样一来只怕要延后了。”

“能带我们到小姐的住处——也就是最先发现那只狐妖的地方去看看吗?”晴明温和地说。

“好的,两位请跟我来。”

小姐所住的地方位于整个屋舍的南面,因为是狩猎时所住的别墅,所以并不象正屋那样富丽堂皇,不过仍然十分雅致舒适。屋前堆迭着假山流泉,泉水已经结了薄冰,常青的松柏从皑皑白雪里露出苍绿的颜色,为这冬景增添了几分生气。

“就是这里。”

“嗯。”

晴明站在院中,环抱着手臂,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缓缓睁开。

“那足迹还在吗?”

“这个……因为一直在下雪,所以被掩埋了,不过我亲眼看过,以我打猎多年的经验来看,那确实是狐狸的爪印啊!”

“借剑一用。”晴明含笑对豫之介说道。

“哦,好的。”不知晴明要做什么的侍从连忙取下了腰间的佩剑,连鞘一起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阴阳师。

晴明右手抽出佩剑,左手两指放在唇边,低声念动着不知道什么咒文,然后将手指按在剑柄上,刹那间剑身隐隐泛起一道碧色的光。

“这里有妖气。”晴明十分肯定地说。

“啊?”豫之介睁大了眼。

“不用担心,”晴明笑了起来。“不过,小姐继续住在这里是不合适的。博雅,麻烦你进宫一趟,告诉亲王,让他尽快把小姐迁移到别处。”

“好!”博雅连连点头。

“那么,先告辞了。”晴明向豫之介微一颔首,和博雅一起走出了亲王的府邸。

牛车之中,博雅不停伸头张望,样子甚是焦急。这牛车是晴明的,拉车的是两头看上去极为健壮的黑牛,奇怪的是并没有御手。当然,对于阴阳师来说,役使纸牛来做这项工作比起真牛来要省事多了。

“博雅。”一直悠闲闭目假寐的晴明睁开了眼。“你在看什么?”

“我们好像走错路了……”

“没错。”

“我记得你说要进宫通知亲王的,可是这条路越走越荒僻了。”

“唔……”晴明掀开车帘,向外张望了一下。“看来是到了。”

“嗳?”

车停了下来,竟然是一片荒凉的山野。远处近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空旷无人。地平线的尽头是密密丛丛的森林,给看不清边界的天与地做了一个分隔。

“在这里等着我。”扔下了这句话,晴明便独自向山顶走去。

“晴明!”博雅担心地叫了一声。晴明却没有回头,白色的身影渐渐没入了暮色苍苍的山峦。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风卷起地上的雪粒,从牛车的帘缝中吹了进来,博雅不禁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尽管觉得寒冷,心中却是燥热不安的。晴明在干什么?居然一个人毫不解释地就走了。自己刚才为什幺反应这么慢?早就该跟着过去的。这样荒凉的地方,也许还有狐妖出没,万一…… 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个冷战,豫之介说到白狐的时候,晴明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又清楚地浮现了出来。难道……难道晴明当真是……

“混帐!”骂了自己一句,握紧拳头,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想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怎么能够这样去怀疑自己的好友?

“博雅。”正当他忐忑不安左思右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帘幕一掀,出现了晴明那张带着微笑的脸。

“晴明!”武士叫了起来,“你在搞什么鬼?去了这么久!”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晴明毫不在意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脸上却丝毫没有“对不起”的样子。

“至少也该告诉我原因,这样子莫名其妙地把我一个人丢下……”博雅理直气壮的牢骚突然停顿,声音也顿时软化了下来。“你……你受伤了?”

晴明愣了一下,顺着博雅的目光抬起衣袖,果然,在白色的狩衣上有一块触目的血迹。

“别紧张,不是我的血。”晴明毫不在意地说。

“不是?”

“唔,是那只狐狸的。”

“什么?你是说,你收伏了那只狐妖?”

“没有。”

“那么……”博雅如堕云雾之中。

“博雅,过一会儿我们要回到亲王府中。到那个时候,我再跟你解释这一切吧。”

牛车悄无声息地掉了一个头,向亲王府而去,车上坐着的,是满腹疑窦的博雅和始终微笑着的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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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47 | 显示全部楼层
尽管已不再下雪,天色仍然呈现出暗红色。博雅站在假山石后,看着自己的好友悠然地坐在水池边,一点也没有作法前的准备。

“晴明……”

晴明皱起了眉头。“跟你说过,施了隐形咒之后不能随意出声的。”

“啊,对不起。”意识到不小心又说了一句话,连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巴。

“哈哈。”晴明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轻松地说道。“它来了。”

“呃?”没等博雅反应过来,耳边已经传来了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随即,廊下闪现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借助积雪的反光,博雅惊异地发现,那东西有一人多高,身体与四肢都披着厚厚的白色长毛。好像是听到了博雅的那一声惊叫,那东西警觉地转过了头,立刻,一张有着绿莹莹闪光眼睛的狐狸面孔呈现在两人面前。

“现形。”晴明低喝了一声。隐形咒的力量在这一刻取消了,阴阳师的身形暴露在那只妖狐的眼前。

狐妖似乎怔了一怔,仿佛受了某种惊吓,但它随即便举起手中一柄长长的武器,扑向了晴明,奇怪的是,它并非如狐狸一般四肢着地,而是象人那样,用两只后腿站立着。

“住手!”博雅大叫了一声,刚准备冲上前帮助自己的朋友,突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刚刚晴明站立的地方升起了一阵烟雾,笼罩晴明的身体。烟雾缓缓散去,博雅定睛一看,不由得毛骨悚然——晴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只白狐,一只有着优雅体态和绿色眸子的雪白狐狸!

晴明……晴明?!

这一刹那博雅的呼吸仿佛停顿了。眼前两只狐狸对视着,一般雪白的皮毛,在暗夜里显得分外刺眼。就在此刻,先前出现的那只狐狸突然发出了一声哀叫,随后倒在了地上。

博雅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晴明所变成的狐狸用绿色的眼睛看着他,眼神并不邪恶,却很温柔。

“晴……”博雅听见一个完全不象自己的干涩的声音呼唤着。这……这真的是晴明?原来那些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这个自己一向信赖、尊重并喜爱的兄弟,这个始终微笑着,常常会捉弄自己而自己又总是不由自主上当的朋友,竟真的……不是人类??心底仿佛被某种东西骤然击穿了,两行滚热的东西从眼眶中流出,滑过冰冷的脸。

“我在这里。”声音从身后传来。博雅大惊回头,于是看见了另一张面孔,属于人类的、晴明的面孔,脸上带着自己熟悉的微笑。

晴明蹲下身,察看地上那一只一动不动的白狐。尽管眼睛仍然闪着绿光,可是显而易见,它已经昏死过去了,毛茸茸的手掌中赫然握着一柄佩剑。地上的另一边飘落一张纸片,剪成狐狸的样子,正是晴明刚刚用来代替自己的式神。博雅似乎还没有从刚才强烈的刺激中缓过神来,直到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叫:“请……请别伤害他……”

两人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房门打开了,一个只穿着一件单衫的女子冲了出来,扑在白狐的身上,长发遮住了脸面,低声啜泣。

“请您放心。”晴明温和地说。“他并没有死,只是吓晕过去罢了。”

伸出手去,摘下了那狐狸的头套,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张英俊苍白的脸——正是白天接待他们的侍从豫之介。此刻他正无意识地眨动双眼,看样子很快就要醒过来了。

“这……这……”博雅瞠目结舌,看看晴明,又转过头看看那个女子。

“外面很冷。”晴明依旧温和地说道。“想必您就是亲王殿下的女公子了,能否有幸让我和博雅进屋一叙?”

长发女子也意识到了自己衣衫单薄不整,连忙起身,向屋中奔去。晴明泰然自若地跟着她,身后的博雅扶着刚刚清醒还没弄清自己身在何地的豫之介。

“真是很抱歉。”女子回到了帷屏之后,“晴明先生说得不错,我正是亲王的女儿雪姬。而豫之介大人……他是我的丈夫。”

“阿雪……”突然之间听到心爱的女人这样称呼自己,豫之介眼眶红了。

女子的声音轻柔却坚决。“父亲大人对我一直有很高的期望,从小就教养我,务求良好无缺,将来入宫争得女御之位。可是,我心里早已有了豫之介。尽管他只是一个地位不高的侍从,但在我眼里,只要能作一天他的妻子,也胜过作天皇陛下最宠爱的女御。”

“明白了。”晴明静静地道。“所以,你们就利用白狐的传言,来掩盖你们幽会的事实?”

“是的,”豫之介局促地说。“因为猎场这里的护卫工作,一向是我负责的,这样我就能想方设法和阿雪见面了。我想,扮成白狐的样子,即使被发现了,也不会走漏风声。因此,就偷偷地做了那个面具和狐皮衣,又用荧粉和琉璃做成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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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49 | 显示全部楼层
博雅此刻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两只狐狸都是假的?”

“……你以为呢?”晴明嘴角浮起了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

不理会博雅的嗫嚅,晴明向豫之介转过了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请接着说下去吧。”

“啊,主要是已经走投无路了……今天您和博雅大人来追查这件事,您说要让亲王殿下把阿雪带离这里,这就意味着我们将不能够再见面。因此,今晚我决定不顾一切,带阿雪逃走。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您的计策,您早就猜到了我是为了阿雪,所以才用这个方法逼我出现吧?”

晴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豫之介继续道:“当我看见您出现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完了,就动了向您拔剑的念头。不过那把剑怎么也拔不出来,我只好举着剑冲过去,正在那时,突然看见您变成了白狐……因为过于吃惊害怕的缘故,就晕倒了。实在是很丢脸啊!”

听到豫之介的话,博雅这才想起,白天的时候晴明对佩剑下咒的事情。原来那个时候晴明已经知道了一切,只是把自己蒙在鼓里?突然之间,心里涌起了一阵很不舒服的感觉。

此刻雪姬正用颤抖的声音道:“请您放过豫之介!这件事完全是我的意思,因为如果离开他,我也会活不下去的。我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进宫那一天就是我的死期。”

“阿雪!”豫之介叫了一声,将脸颊埋在了手中。

“伤脑筋啊……”晴明优雅地举起了手上的扇子,用扇骨支着下巴。“死期之类的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这世上除了泰山府君,还没有谁能够决定一个人的死期吧。”

豫之介惊愕地抬起了头。“您是说……”

“呵呵。”晴明站起身来。“明天亲王回来,我会来找他,在这之前,请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提起我来到这里的事情。”

帷屏后的雪姬也“啊”了一声,声音中充满惊喜。

“如此说来,您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大人?”

“这个么,”晴明脸上带着异乎寻常的轻松微笑,“我是阴阳师,只负责降服妖鬼。至于这件事,既然与妖鬼无关,自然也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不需多言。”顺手拍了拍还在发愣的博雅,信步走出了房门。

牛车轻快地在雪地上奔跑着。

“唔,真累啊,为这事忙了整整一夜。”嘴里这样说着,晴明的表情却是相当愉快的样子,丝毫看不出疲劳的痕迹。

“不过,总算可以解决了。”含笑的眼睛注视着博雅,自从出了亲王府邸,后者一张脸就拉得很长了。

“博雅?”

“……”

“喂。”

“你并没有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对吗?”一直没有说话的武士,突然蹦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嗯?”

“……算了。”博雅欲言又止。最令他苦恼的是,明明心中有很多念头,却没有办法用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要是说话也象吹笛子那样容易就好了。

“生气了?”

“嗯。”武士老老实实地说。事实上如果要用一个更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也许应该是委屈。“我的话,什么也不会瞒着晴明,无论什么事都会跟你说;但你对我并非如此。是不是你觉得捉弄我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哦,是因为我用式神变作狐狸?式神你可不是第一次见到啊。”

所谓式神,是阴阳术的一种,可以将类似于纸片、花朵、昆虫这样的东西幻化成人形,用以驱策或役使。

“那是不同的!”博雅涨红了脸,“你知道吗,在看见你变成了狐狸的时候我……”突然之间不知如何接口,顿住了。

“嗯。”晴明收起了惯常的戏谑微笑,安安静静地应了一声。

牛车继续向前行走,车厢里一片沉默,只听见车轮粼粼作响。

“晴明……”

“什么?”

“那个……对不起,其实,是我心里先有了对你的怀疑,所以,那时候心里才会那么不自在。”

“呵呵,我明白。”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还是不明白我……”博雅苦恼地挠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啊。

“不是我想的那样?”晴明挑起了眉毛。“那么,在你看到我变成狐狸的时候,你心里的感觉是什么呢?觉得可怕,还是憎恶?”

“……有一点害怕。”博雅老实地说道。“不过,只是最初的时候。”

“后来呢?不怕了吗?”

“后来……更加害怕了,但是跟起初的怕不一样。起初时只是很单纯地恐惧着‘晴明不是人类’这件事,后来就想到我会不会失去你,失去你这个朋友。”

“哦。”

“晴明……”博雅努力地寻找着合适的词。“我的意思是……相比起你的身份,我更加在意的是你对我的态度。即使你真的是狐狸,也请不要抛下我……如果没有晴明这个朋友,我会觉得很难过。”

“……”晴明转过了头,半晌没有说话。牛车在晴明家门口停住了。

“嗳。”

“嗯?”惴惴不安的博雅有点发呆地看着眼前的朋友。

“一起喝一杯吧,博雅。”晴明微笑着,笑容象雪后初霁的天空,明净而开朗。

翌日一早,亲王就派人来请晴明,也带上了博雅。

“抱歉了,晴明,”亲王一见面就说道。“这么一大早请你过府。其实是因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想得到你的帮助。”

“博雅大人已经告诉我了。”晴明态度彬彬有礼。“得到殿下的请托,不胜荣幸,自当竭尽绵力。”

几人来到庭院之中,豫之介在一旁相随,脸上的神色有点紧张。

“能否请出小姐?”晴明说道,“这样我才好作法。”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亲王忐忑不安地说。对于自己唯一的女儿,他还是十分珍爱的。

“有我在,不会有事。”晴明脸上露出了令人安心的微笑。

阴阳师坐在小姐的房中,双目微阖,开始念咒。随着他若有若无的声音,房中一角开始发出异声,一道白影显现出来,看上去极其模糊。白影不停地涨大,从白影里透出两点绿幽幽的萤火来。

“啊?!”亲王乍见这番景象,瞪大了眼睛,面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叫道:“出……出来了!”

晴明将手放在唇上,表情看上去十分凝重,示意亲王不要做声。

“妖鬼速离!”左手捏诀,戟指过去,指尖闪过一道金光,随即仿佛金铁交击的声音响起。“何方妖邪,速速显现!”

白影变得清晰起来,看上去正是那日亲王射中的白狐。

“啊啊!”亲王已经说不出话来,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晴明身后。

“我乃白狐之魂,”白影说道,声音呜咽诡异。“无辜被射杀,是以前来报冤。此女今已为我所有,他人不得染指!”

“妖狐无礼!”晴明煞有介事地皱起了眉头。折扇一合,口中咒语更加绵密。只见方才那道金光上下飞旋环绕,将白影重重裹起。

“破!”金芒大盛,白影突然穿窗而出,带着呼啸之声。过得半晌,室内众人方才魂灵附体。没有人发觉阴阳师此际唇角流露出的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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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50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是在牛车之内,不过这一次是博雅的牛车。因为不知好友事情解决得如何,博雅得知消息便赶往亲王府,正碰上晴明好整以暇地出门。

“那个……”

“嗯?”

“解决了吗?”

“啊。”晴明看上去心情很好。“用式神变了妖狐,装作是来报冤的样子。亲王这一次,可受了不小的惊吓啊。”想起适才的情景,忍不住以扇掩口,大笑起来。

“可是,豫之介的事情……”

“也解决了。因为和亲王说,雪姬小姐已经中了妖狐的咒术,解决的办法只有让她与另一男子成婚,但这个男子必然会折去自己的寿命。这样一来,亲王无论如何也不敢把女儿送进宫中的吧。”

“啊……”

“结果豫之介就挺身而出,说自己愿意为小姐折寿。亲王此刻可是对他感激不尽呢。”

“唔。”不知为什么,武士的样子还是有点闷闷不乐。

“……”晴明从扇子后面微笑地注视着他。

“博雅。”晴明安静地呼唤了一声。“说吧。”

“说?”

“对,说你想说的话。你的表情明明就是‘我有话想告诉你’的样子嘛。”

“好象我心里有事的时候总是瞒不过你……”博雅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苦恼。“呃……晴明,你总是那么喜欢说谎话吗?”

“嗯?”

“比如这件事,你就对亲王撒了谎。”

“这个么,”晴明脸上带着异乎寻常的轻松微笑,“我是阴阳师,只负责降服妖鬼。至于这件事,既然与妖鬼无关,自然也不在我的职责之内。不过结局是好的,不是吗?豫之介和雪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而亲王也答应了以后不再打猎杀生。如果谎言可以有好的结果,那么应该无伤大雅吧。”

“看起来是的。”博雅支着头,样子不胜苦恼。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

“唔……也许你是对的。可是,我不喜欢你对于谎言的态度。在你看来,好象说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那么这是不是表明,在晴明的心里,即使世界是由谎言构成的也无所谓呢?”

晴明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惊异的神色。

“博雅,你的话有时候,真的很接近事情的本质。”

“呃?”博雅的脸上充满了疑惑。

“呵呵。没什么。”扇子遮住了大半脸部,微微眯起了眼睛,在光线黯淡的车厢里看来,这样一张脸显得极为不真实。

“晴明……我有的时候觉得,对你无能为力。我的意思是,我似乎在不停了解你,可是每当我了解你越多,就会发现更多我不了解的东西。就如同此刻,尽管和你坐在同一辆车里,你在想些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博雅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很不确定的语气说道:“晴明,我觉得惶恐。”

“那么,”晴明一反常态地安静。“就不要多想了。吹一支曲子来听听吧。”

叶二的声音响起了。这声音缥缈空灵,带着一种奇特的默契,弥漫在二人之间。晴明闭上了眼,一声不吭地听着,仿佛完全沉醉在这曲调里。一曲终了,博雅突然非常莽撞地开了口。

“呐,晴明。”

“嗯?”

“我只想你记住: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我是不是了解你,我博雅,永远是你的朋友。”

笑意从晴明的脸上荡漾开来。他突然掀开了车帘,说道:“看。”

帘外是白雪皑皑的琼瑶世界,空气中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一只美丽优雅的白狐,雪白的皮毛,碧绿的瞳孔,正向着他们注目,随后便消逝在地平线的终点。

“那是——”博雅叫了起来。

“就是亲王殿下射伤的白狐。你还记得那天我去寻找它为它治伤的事吗?它是来道谢的吧。”

“哦,原来如此!”博雅恍然大悟。“可是,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呵呵,我当然有我的方法。”阴阳师微笑着,就在这一瞬间,细长高挑的眼睛里闪出一抹绿色的光芒。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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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51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 中咒

正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廊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在阳光下显得晶莹透明,反射出太阳的光彩。天气相当晴朗,透过疏影横斜的树枝可以看到蓝如水洗的天空,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几株红梅在雪地里热烈地盛开着,为这荒凉的小庭院平添了几分生气。风吹来的时候能闻到梅花的香气,氤氲着一种清冽的味道。

安倍晴明独自一人坐在廊下,背倚着罗汉松的柱子。身上照例是白色的衣裳,看上去有点单薄,却丝毫没有瑟缩之感。冬天里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一张白皙清瘦的面孔。尽管微笑的时候那眼神偶尔给人以魅惑之感,然而不笑的时候,面部表情看上去竟有几分与世隔绝的冷淡。

一朵梅花悠然飘落,正落在他白色的衣襟上,衣衫之白越发衬得花艳。这极偶然的小事打破了空气中的静谧,晴明伸手,拾起了那朵落花,端详了一下。那花正开得盛。

“毕竟是冬天的花啊。”他微笑着自语。和衣衫一般白皙的手指拂过花瓣,轻柔如同情人之吻。

随后那花便有了变化。先是边缘模糊然后膨胀,最终变成了一个少女的模样。穿着鲜艳的红衣,相貌秀丽,口唇含笑。衣袖翻飞之际,散发出一缕清新的梅花香气。

“唔……”安倍晴明的脸上露出了多少有点孩子气的笑容,尽管这笑容一闪即逝,仍然在他的唇边留下了些许痕迹。

“很象蜜虫,是博雅喜欢的类型吧。”他端详着这朵花的式神。式神的样貌是随自然幻化的,在形成之前连他也无法预知长相。蜜虫曾经是晴明最常用的式神,由蝴蝶幻化而来。因为蝴蝶的季节已过,蜜虫已经被晴明收入茧中,等待来年春天的到来。

“晴明!”伴随着一声兴奋的叫声,走廊下匆匆闯入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不用说,除了殿上人源博雅,没有谁能这样熟不拘礼地走进这座在别人眼中看来有点神秘的住宅。

“呵呵。”晴明的眼睛不易觉察地亮了一下。“你来了。”

“是啊……咦?”看见了式神,博雅愣了一愣。

“这个怎么样?漂亮吗?”晴明望着博雅,脸上带着恶质的微笑。

“呃……是式神?”

“你说呢?”

“这个,应该是吧。”

“那就是啰。”微微眯着眼,晴明好心情地笑着。

坐在廊下,式神红梅为两人端上了酒菜。

“不过,晴明……”博雅看了看红梅,小声说道。

“嗯?”

“我倒宁愿她不是式神。”

“为什么?”正在饮着酒的晴明抬起了眼睛。

“唔,真正的女人也许更好……”博雅吞吞吐吐地说。“至少,跟式神没办法那个吧……”

“那个?”晴明不怀好意地斜着眼睛望向博雅。“哪个?”

“咳……”望着身边睁大眼睛对自己微笑的红梅,博雅顿时不自在起来。“晴明!”

“哈哈哈……”晴明把身体向后一靠,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

“又在捉弄我。”深知好友恶劣本性的博雅咕哝了一句。“说实在的,我真想看看你为女子神魂颠倒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吧……”

嫣红的唇笑意更加浓厚。“你不会看到的。”

“为什么?”

“记得我说过,相爱其实也是一种咒?”

“不错……你的确说过。”

“这就是了。如果我能够看清咒的本体,又怎么会被它迷惑?”

“问题是……”博雅抓了抓头,“在你的眼中难道什么都是咒?包括所有的感情。”

“也可以这么说。”晴明不动声色地啜了一口杯中的酒,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

“如果是那样,我情愿你中咒。”博雅说。“承认吧,晴明,你其实一直都很寂寞……”

“不要说这样的话……”晴明的声音低沉,尾音几乎听不见。他把酒杯放下,随意地靠在罗汉松做成的木柱上,抬起眼睛看着博雅。“咒是束缚人心的东西。除非心中本来就存在那样东西,不然再强烈的咒语对人都没有效用。”

“又是咒。”博雅苦恼地说。“总说这种我听不懂的话。”

“好吧。不说这个,说点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对了,丽景殿那位女御即将分娩了。”

晴明叹了口气,看上去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喂,不要总是摆出‘那与我何干’的架势啊!”

晴明斜睨了他一眼,“事实如此。”他说。

博雅泄气地往后一靠:“自从上次解决了雪女那件事之后,你就越来越懒。有很久没有去阴阳寮了吧?”

“是啊。”晴明漫不经心地说。“好象有一个月了。”

“怎能这样!”好友这不以为意的态度让博雅有点恼怒。

“如果那男人有事,自然会来找我。如果没事,我又何必去管他?”

晴明口中的“那男人”便是天皇。当然,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辞是武士极力反对着的。果然,博雅瞪起了眼睛,然而就在这时候晴明抬起头来,露出了微笑的脸,看起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再喝一杯吧,这酒不错呢。”

晴明总能巧妙地避过他不喜欢的话题,博雅苦恼地想。实际上也是因为自己不愿让他烦心吧。对于自己的这个朋友,博雅在喜爱之中也带着一丝敬畏,正如某次他对晴明说的话——晴明是了解的越多,谜题也越多的人啊。

夕阳的光照在院中薄薄的积雪之上,镀成一片粉红色。远处的晚霞从金红到深紫,呈现出令人眩目的光彩。二人就这样在廊下对饮,彼此都没有说话,心里觉得清澈宁静。

“唔……很久没有听到博雅的笛子了。”这适时的请求立刻得到了回应。当真是因为对着这样明净的景色,笛子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澄可爱,如同池水荡动波光。晴明闭上了眼睛,身体一动不动,似乎完全陶醉在笛声里了。一曲终了,他才睁开眼,带着笑道:“博雅的笛声其实也是咒啊……那位大纳言的四女公子,想必就是中了这样的咒了?”

“别开玩笑……”博雅收起了笛子,脸色一下子红了起来。 “真是,没有什么可以瞒得过你……”

晴明哈哈大笑起来。“笛声可以泄漏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当你这样吹奏的时候,你的心事就会变成咒语,而听到的人如果有了感应,她便成了中咒的人。”

“呃……那么,这个咒能维持多久呢?”博雅小心翼翼地说。

“很难说。每个咒都有它的反咒,同时也是破解之道。恋爱的咒是很脆弱的,厌倦、嫉妒、真相、时间……很多这样的咒都会成为这个咒的反面。运气好的话,能维持长一点;运气不好,也许一转眼就破解了。”

“是这样……”

“不用担心。”看着突然之间变得愁眉苦脸的好友,晴明轻松地说。“博雅下咒的本事,可是很高明的。”

“真是没办法,”博雅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不得不吐露了自己的烦恼。“我想她对于我,也不是全然冷淡,可为什么这一段时间一直不肯见面,甚至连回信也不曾有过?”

“哦?”

“一个月前完全不是这样,那时候她还曾经寄过一首和歌:仙音只在云间住,不向伊人梦里行呢。那个时候,可一点也不象现在这样冷酷。”

“唔,难怪。”

“难怪?”博雅瞪大了眼。

“那是要求约会的和歌吧,邀请心爱的男子入梦,博雅却没有领悟。女人心中即使有再强烈的感情,一旦认为自己遭到了男人的拒绝,也不会再说出来的。”

“那是……要求约会?可我……并没有看出来啊!”博雅霍地站起,结结巴巴地说。

“呵呵。”晴明嘴角上翘,看着好友阵青阵红的脸。“不用着急,现在就去找她,也还来得及。”

没等晴明说完,博雅已经匆匆向门口奔去。身后的晴明微笑着,注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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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连三天,土御门小路异乎寻常的冷清。

“那家伙……”独自饮酒的晴明偶尔会想到博雅,然后会心一笑。博雅是一个好人,在恋爱方面却一直不很顺利。也许是为人太过诚实,反而给人以木讷之感。一帮喜欢背后嚼舌的风雅子弟已经把“象博雅一样”当作有才华却不解风情,甚至是脑袋中少了一根弦的代名词。博雅自己也曾经有被浮薄女子借机戏弄和利用的事情,不过,这一次或许是个例外。倘若有女子肯真心与博雅相处,应当会被这个木讷男人的温柔打动吧。

梅花仍然一朵一朵地飘落,因为太过安静的缘故,甚至能够听到花瓣落地的声音。红梅已经被晴明变成了原形,毕竟它不是蜜虫。蜜虫是蝴蝶的精灵,有自己的思想,而红梅只是无生命的式神,未免少了很多趣味。于是,这座小小庭院只剩下了晴明一个人。最常见的情况是,平安京首席阴阳师披散着头发,穿着单薄随意的衣裳俯卧在飘满落梅的长廊上,一边做着杂乱无章的梦一边无意识地流着口水,身边放着喝了一半的酒杯。

这样的情况维持了十多天,直到某日,博雅匆忙的脚步再度踏进了这里,惊醒了阴阳师的睡梦。

“晴明!”博雅的声音一如既往,又高又亮。

“唔……你来了?”晴明懒洋洋地坐起,脸上还带着睡眼惺忪的神色。

“是啊……喂,怎么搞的,这么冷的天,居然就在外面睡着了?会冻坏的。”

“没关系。”

“至少也该加一件衣裳。”武士继续埋怨。

“说了没关系。”晴明不耐烦地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嗦?”

“这么说我……”博雅不满地小声嘟哝。

“呵呵。”晴明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有事吗?”

“是的,很重要的事。”博雅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开始变得一本正经。

“嗯?”

“丽景殿的女御分娩在即,不过情况不大好,据说一直有怨灵缠身。陛下对于安产仪式非常在意呢,一定要你去主持。”

“伤脑筋,果然又是那男人的事。”不等博雅提出抗议,晴明已经站起身来,含笑望着他。

“那么,走一趟吧。”

“好。”

“一起去?”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安倍晴明端坐在门外,双目微闭,凝神念咒,清秀的脸上显出庄严玄妙的表情,空气中弥漫着驱魔所用芥子香的味道。按照惯例,女御应当回到父母家中生产。然而由于女御是突然惊动了胎气,提前了产期,已经来不及回家,只能暂且留在宫中。尽管隔着帷屏,仍然可以听到女御痛苦的嘶叫,以及稳婆惊慌的低语。以无上通灵的法眼观看,影影憧憧有无数鬼魅飘来飘去。

叹了一口气,果然又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方位不利,正是百鬼夜行的时刻。而这样的深宫中积聚了多少生魂怨鬼,数也数不清。人心的黑暗原本无止境,幽深难测。绮罗丛中包裹着的不为人知的罪恶、九重宫阙掩盖下隐秘贪婪的欲望,正是这一片黑暗中最黑暗的部分。这也是历代帝王均如此重视阴阳师的缘故,毕竟在那个令人畏惧的冥界面前,君王的权力和威严不值一文。只有阴阳师,才可以从容穿梭于人与鬼的世界之间,化解那些毒蛇一般滋长着的积怨。

咒语似乎开始灵验了,女御的哀叫声低了下去,但是孩子仍然没有出生。晴明睁开眼,向身边忐忑不安的内侍招了招手,用文雅平和的语调说道:“取笔墨来,我要进入内室作法。”

“那个……只怕会招致不洁吧?”一旁的博雅吃惊地说。时人认为,产妇之室有血光,会削弱法力,于人不利。

“嗯,有几个鬼魂甚是顽固。”晴明简单地答道,起身进入了内室。

隐隐约约听见晴明温和的念咒声,仿佛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吟咒之声连绵不绝,如同一张看不见的网,将女御的卧室笼罩了起来。闻讯赶来的女御之父太政大臣早已守在门口,急得手足无措。这女御家世显贵,圣眷又隆,眼看便要被立为皇后,一旦难产而死,于家族而言自然是莫大的损失。

就在此刻,室内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爆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击碎了。与此同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夜空,刹那间,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喜色。

过得片刻,晴明从室内缓步走出,嘴角带着微笑,向太政大臣躬身行礼,道:“恭喜阁下,是位皇子。”

随后,不再理会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大臣,慢慢退出宫去。

“晴明!”

“嗯?”

“呵呵,我知道你一定能行。”

“嗯。”

牛车里的晴明懒洋洋地响应着兴高采烈的朋友。白皙的面孔上有浓重的倦意,虽然是寒冷的天气,额头仍然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累了?”博雅也注意到了晴明困倦的表情。

“还好。”晴明垂下眼帘,静静注视着自己呼吸出来的白霜,脸上突然带上了一抹笑意。“喂,进展如何?”

“什……什么进展?”博雅的态度突然变得忸怩起来,褐色的脸膛也泛起了红晕。

“哈哈。”

“……”

“那么,这几天一直在大纳言家里吹笛子了?”

“什么?!”博雅有些慌乱。“你……你派了式神?”

“那倒用不着。看博雅的表情就知道,中了恋爱咒的人是看得出的。”晴明似笑非笑地说道。

“呃……那一位……的确是很好的女子呢……”博雅吞吞吐吐地说,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色。

“呵呵。”晴明微笑着,心情甚好。有这么一个憨直可爱的朋友真不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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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52 | 显示全部楼层
当夜无月也无星,土御门的小庭院里一如既往,寂静寥落,黑沉沉的一片。

无边的黑暗之中飘来一点微光,看上去像是萤火。但萤火只在夏夜出现,此刻却已是隆冬。

这姑且称之为萤火的东西在空中不紧不慢地飞舞,划出杂乱无章的轨迹。随后逐渐有更多的光点聚拢来,仿佛是被磁铁吸引,逐渐抱成了一团,形成一个圆盘大小的光球。

廊下现出一个白衣的身影,在黑夜中十分触目,如同也在发着光一般。光球忽明忽暗,缓缓向前移动,白影也跟随在后,景象看来相当诡异。过不了多久,二者都融进了无边的暗色中,看上去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叶二的声音缠绵悠扬,含着不期而遇的欣喜。帘内传出筝的清音,与笛声相和。尽管后者音色远逊于前者,仍然听得出弹奏者的用心。所谓动人的音乐不过如此,无须特别的技巧,只要弹奏者心与境合,便是妙曲。

一曲终了,帘内传来一声悠然的长叹。

“真好啊……”叹息的声音轻柔悠长,比起筝声来还要好听到几分。“希望无论什么样的季节,都可以听到博雅大人的笛声。”

“喜欢的话,随时效劳。”说这句话的时候,博雅几乎听见自己心跳也在唱歌。原来中咒的感觉如此美妙。

从大纳言家告辞出来已经是深夜,博雅让牛车先行回府,自己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呼吸冷洌的空气,兴高采烈如同走在云端。与心爱的人在一起,仿佛置身于与世隔绝的纱罩中,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唯一的遗憾是心中满溢的幸福之感无人可说。此时此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晴明——不过,这么晚,晴明一定也睡着了吧。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此刻心中转着的那些甜蜜到奇怪的念头,必定又要捉弄自己。想到这里,眼前似乎立刻浮现出晴明那种嘴角微微上翘,带着一点狡狯的神情,心情突然变得分外明朗。猛一抬头,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原来不由自主地竟然走到了一条戾桥上。

“看来是全神贯注想着那家伙的缘故,居然走到这里来了。”博雅想起了京中有关晴明在一条戾桥下养着式神的传闻,那也许是真的。

就在这时,前面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呻吟。

博雅连忙走了过去。必须说,博雅其实不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如果考虑到他的武士身份的话,上面这句话应该更正为:博雅是个胆小的人。幸运的是,他对事物反应的迟钝程度远远超过他胆小的程度,事实上,在他走过去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有可能发生危险或怪异的事情。

“啊!神灵啊!”那人叫了起来。

“什么人?”

“您……天哪,是一位大人,大人您在太好了,刚刚这里有妖怪!”

“妖怪?”

“对啊对啊,穿著白颜色的衣服,披散着头发,浑身发着白光……太可怕了。早知道不在这样的夜晚赶路,撞见这样不吉祥的东西。还摔了一交,磕了膝盖……呸呸呸,住吉明神在上,我岐太可从来没干过什么招惹鬼怪的坏事……”名叫岐太的人一边哼哼着一边抱怨。

“能走动吗?”

那人挣扎着,眼泪汪汪地表示不能动了,于是好心的武士将他扶到路边,敲开了一户绸布铺的门,请那户人家代他包扎伤口。

“一条戾桥上的妖怪!”等到终于回到家,快要迷迷糊糊入睡的时候,博雅才想起了这个问题。“太胆大了吧,竟敢在晴明的眼底……”

不过倦意立刻包围了他。博雅很快进入了梦乡,也许是受到刚刚事情的影响,梦里依稀有一个白色的背影,披散着长发,却看不清脸孔。

第二天一早,博雅便兴冲冲地往晴明家走去,一手提着装满酒的酒壶。有很久没有和晴明喝酒了,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前,似乎也没什么;一旦想到了这一点,心里就巴不得赶紧来到晴明家中。在小庭院里静静地看四季变化,或者听晴明说那些关于咒的奇怪话题,会觉得时间在这一刻是静止不动的。一想到那人红润双唇上挂着的懒洋洋的微笑,博雅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尽管晴明偶尔显露出来的任性和狡猾令自己手足无措,但大多数时候,常常能够从那貌似戏谑的微笑中看到隐藏在背后的关心与温暖,然后问题便迎刃而解了。有的时候甚至会想,这世上没有晴明应付不了的事情。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奇妙的人,也是可以信赖、值得交付友情的人。这也许就是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人、这个地方的缘故吧。

门是虚掩的,并没有象往常那样有所预知地打开,张开手臂欢迎主人的好友。同样奇怪的是,阴阳师本人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廊下坐着,廊上只有喝剩了一半的冰冷残酒。他甚至不在自己的家里,这一点在博雅呼喊了无数次以及到处打转了半天之后,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怎么搞的!”博雅牢骚满腹。“无论如何也该派个式神,告诉我上哪儿去了。这样让人空跑一趟,可真是很少见呢!”

梅花落满了回廊,在树上的时候梅花的颜色是鲜艳的朱砂红,一旦落到了地上,便开始褪色,前两日落下的花瓣已经褪成了极为憔悴的浅白。生存与毁灭都在刹那之间,且无声无息。武士在廊下自己习惯的位置坐了下来,呆呆地瞅着对面那个空空如也的座位,心里也有空空落落的感觉。

“真无聊啊……”望着寂静无声的院落,博雅这样想着。“那么还是等等吧,也许很快就回来了。”武士闭上了眼睛,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目前失魂落魄的样子很象一只等待主人认领的流浪犬。

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在逐渐恍惚的意识中。看上去似乎正是昨夜梦中的人,不过此刻形象更为清晰。是一个纤瘦的背影,如岐太所说,发着奇怪的光,在一片黑暗里独自行走,行走的姿态十分怪异,像是在飘动。不知为何博雅心里有一个执着的念头:跟上他。

于是他照做了。相隔似乎也不远,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但白影始终不疾不徐地在他前面。这看似接近的距离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喂!请等一下!”博雅大叫道。

白影依然如故,没有因为他的话有任何改变。这时候周围的景物已逐渐清晰,仿佛是信太森林的边缘某处,然而再往前已经是悬崖峭壁,没有路了。

“别走!”博雅用尽了全身力气高叫,不知为何,在这一刹那他突然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恐慌,似乎是不得不和某种熟悉的事物分开。

就在这一刹那,白影停住了,随后慢慢转过头来,博雅的呼吸几乎停顿,他看见了一张没有笑容的苍白的脸,一张属于晴明的脸。然而那张脸此刻显得极为陌生,风吹起衣襟,黑发在空中四处飞散,双眉正中现出一道鲜红如血的纹路,看上去有一种诡异的邪魅。

“……晴明!”博雅听见自己用嘶哑的声音叫道。

晴明用冰冷的眼光望着他,这眼光里没有温度也没有热情,甚至感觉不到眼睛背后的灵魂。博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不!”在看到晴明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博雅绝望地叫道。

这声音并没有叫回晴明,相反地,却叫醒了自己。当博雅猛地睁开双眼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原来自己在晴明家的廊下作了一个如此奇特的梦,而更加令他惊异的是,自己的脸上居然有纵横交错的泪水。

“混账!”发现了这一点的博雅十分慌乱地伸出手来,抹去了脸上的泪。“这算什么!”

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端起榻上的残酒,刚想往嘴边送,突然之间怔住了:那酒的颜色并不是通常略带混浊的白色,而是渗着一抹血色的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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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53 | 显示全部楼层
“晴明!”博雅跳起身来,高叫着,就象在梦中一样。刚才梦里那种绝望的恐慌刹那涌上心头,如此真实。

然而四周依然空寂无人,并没有得到响应。就在此刻,听见一声轻微的声响,仿佛是撕裂了布帛一般,博雅猛然回头,见桌案上的茧已破裂,一只蓝色的蝴蝶挣扎着从茧中脱身而出,翅膀因为潮湿,紧紧地收拢着,贴在一起。

“是蜜虫!”博雅大喜,那感觉就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晴明他……去了哪里?”

蝴蝶并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化为人形,只是停在案上,微微抖动触须,似乎在喘息。刚刚破茧而出的蜜虫还很虚弱,连扇动翅膀都显得格外困难。

博雅怔了一怔,想到了什么似地用双手护住了蜜虫,为她挡住外界的寒风。手掌的热气很快烘干了蜜虫身上的水分,她开始试着飞了起来。一旦拥有了干燥的翅膀,飞翔就变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去哪里?”博雅呆呆地望着越飞越高的蜜虫。

蜜虫回过头来,似乎在召唤,等他跟上了自己,便向门外飞去。

路途越来越崎岖,有的地方几乎没有路。山并不算高,却很深,一眼望不到内部。从薄薄的积雪下露出黑色的巉岩,看上去有峥嵘的感觉。在这样的路上走着即使是维持身体的平衡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去追赶一只蝴蝶。好在蜜虫一直很尽责地在前面引路,除了某些时候失去耐心一般笔直地飞出一段又折回来,停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博雅身上。

“喂,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博雅徒劳地对蜜虫说,当然这样的问话是得不到回答的。因为连着摔倒了几次,博雅的样子看起来相当狼狈,连头上的乌帽子也歪了,而在平时,对礼仪怀着可敬又可爱的执着的武士,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冠带不整的。

就在此时,蜜虫忽地向左边一闪,紧紧盯着她的博雅忘了看脚下的路,于是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当他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蜜虫已经不见了去向。

“开什么玩笑?!”博雅愣了一愣,揉着青肿的面颊大吼起来。“你在哪里?晴明呢?他又在哪里?”

没有回答。倒是山谷中不停地传来回音:“在哪里在哪里哪里……”紧接着,仿佛是迟到的响应,眼前现出一道白光,慢慢地向前移动。几乎不假思索地,博雅紧追过去,然后突然站住了,如同被施了魔法定在地上一般。

山路的尽头,是高高的悬崖。梦里白色的人影就这样站在山崖上,衣袂在风中飞舞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强劲的山风吹走。

“晴明……”博雅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一切都和梦里一样,白影回过头来,于是又看到了梦里的那张脸,那张属于晴明却又妖异的面孔。

“真的是你啊!”博雅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同时拼命向山上爬去。然而此刻晴明却没有理睬他,转过头背对着他,在悬崖上盘膝坐了下来。

“喂,喂!怎么了?是我,我是博雅!”

气喘吁吁登上了山崖的博雅试图向自己的朋友奔去,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身体被先前的白光挡住了。白光无形无影,却好象铜墙铁壁,半分也进入不得。

“可恶……”博雅在跟看不见的白光搏斗着,徒劳无益地想要接近晴明。不知是因为刚刚爬山还是着急的缘故,尽管天气寒冷,额上已经满是汗珠,热气象蒸笼一般从头顶冒出。

“不用费力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这声音分明就是晴明的,然而却来自那团白光,而且语气中没有了晴明一贯的轻松温和,相反地,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森冷味道。

“晴明?”武士呆在了当场。

“他不会回去,世间已无让他留恋之事。”

“什么!”博雅大叫起来。“你是谁?”

“我么……”声音轻笑起来,然而那笑声却无笑意。“我就是他。”

“胡说八道!”

“哈哈……难道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博雅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象。白光化作了晴明,另一个晴明,妖邪诡异的晴明。这个晴明用一双碧绿的眼眸望着他,目光冰冷。

博雅退后了两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时间一过,便如幻梦一场。”晴明的声音在低语。“执着与舍弃,本来就没什么分别,那么生存与死亡,又有什么分别?”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曾有过的迷惘。

“不……不是这样的……”博雅叫道。山风越来越烈,象刀子一般割着脸孔,他的话也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呵呵。你不会了解我,永远都不会。”晴明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到了。

就在这一刹那,突如其来的心酸攫住了博雅。

“是的,我不了解你。和你在一起,有的时候你会突然露出那种孤单的表情,好象一个人在旷野上……那时候的我,完全无所适从,因为不知道晴明在想些什么。可是……我总有一种感觉,你需要我,就好象我需要你一样。每次我去找你,在你家里坐着喝酒,觉得很快乐,很安心。那幺,你呢?晴明的感觉是不是也一样?”

扑面而来的山风变小了,博雅觉得自己的呼吸也通畅了起来。

“我对你来说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对吧?”博雅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回答我!”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晴明……”不可遏制地,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它们似乎已经在心底潜藏了很久。“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无论你怎么想,怎么看待我,我博雅,永远都会把晴明当作最好的朋友……对于我来说,晴明是很重要的人,没有人能够代替。”

叶二的声音缓缓响起,吹奏着熟悉的音乐,清澈的笛声中有对往事的回忆与不舍。博雅脸上还挂着泪水,却是一脸坚定到固执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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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55 | 显示全部楼层
就在此刻,山风突然猛烈起来,吹得人站不住脚,空气中夹杂着可怕的锐叫。狂风卷起了地上的积雪,似乎要将这座山崖撕裂。博雅大惊,然后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一瞬间,满天风雪中隐隐看到一道金光破空而出,射向白光组成的幕墙,随后便发出了一声如同金铁交击的脆响。

“晴明!”博雅挣扎着扶住了身边一棵大树站了起来。那树的树冠已经被从中间拦腰砍断,落入了悬崖下的山谷之中,隔了半晌才听到落地的钝响。

白光消失了。风雪也停了下来。悬崖边的白衣人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面色苍白如纸,连睫毛上都挂着汗珠。

“晴明……!!”博雅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心中象装了铅块一般沉了下去。然而就在这时,晴明睁开了眼,对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嘴角浮出了熟悉的、有点狡狯有点戏谑,此刻看来却让人觉得极其温暖的微笑。

一只蓝色的蝴蝶翩翩飞来,停泊在博雅的肩头,轻松地翕动着翅膀。

还是熟悉的庭院,枝上红梅已将落尽,然而在树梢却长出了嫩绿的叶片。院中残雪正在融化,露出了积雪下发青的草根——如同这一切显示的那样,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真好啊!”博雅由衷地说。“是春天呐……”

“是啊。”

斜靠在廊柱上的晴明漫不经心地微笑着。脸色仍然苍白,连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红润,但表情却是轻松愉悦的。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真的,我可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害怕?”

“嗯。看见晴明那个样子……觉得心里非常紧张。”

“比见到鬼怪还可怕?”

“……是啊。”

“哦。”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博雅忽然搔头,道:“我的意思是……鬼怪的话,至少还有晴明在,可是……那天的感觉是晴明就要离开了……”

“明白。”

“那么,真实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晴明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真实的情况是我中了咒。”

“你……中咒?”博雅瞪大了眼,好象听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喂,不用这么吃惊吧?”晴明半开玩笑地说。“还记得我对你说,咒是束缚人心的东西,一旦心中有了那样东西,就会中咒。”

“是这样……”

“对,先前在宫里为女御驱鬼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怨力很强的鬼怪,藏身在镜子之中。当时作了法,把镜子击碎,却因为一时大意出了点问题。”

“大意?”

“嗯。实际上,那个怨灵是从前在那里住过的某一位丽景殿女御。”

“啊?”

“失去了天皇的宠爱,被笼闭在冷宫之中。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只好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话。到了后来,镜子里的影子就变成了怨灵。”

“哦!”

“是我自己的原因。当时在想一些其它的事情,没有注意到镜子破碎之后,怨灵也从禁锢中脱身了。结果那家伙就利用我心里的东西束缚了我。”

“真是不小心啊,”博雅埋怨道。“我可从不知道你会在作法的时候走神……”

“呵呵。”晴明别过了头。

“不过……到底是什么东西?”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博雅发出了疑问。

“唔?”

“我想象不出,到底有什么可以束缚晴明……”

“……”晴明合上了扇子,支着下巴。

“喂……”

“嗯?”

“那个……”

“你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是啊,不过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说,还是算了吧。”

“……唔。”

“想听曲子吗?”

“好。”

博雅举起了笛子。笛子的声音好象在说话,平静温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晴明低垂着眼帘,苍白的脸上有睫毛留下的暗影。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那天的问题!”一曲终了,博雅终于想起来了。

“什么问题?”

“就是,我对你来说,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吧?”博雅的眼睛紧紧盯着晴明的脸。

“哈哈。”

“又不回答!我可是很认真地在问!知道吗,尽管你说过那是怨灵的咒语,可我有种感觉,那天对我说着‘世上已无可留恋’的人,真的是晴明你啊!”

“我不是回来了吗?”晴明望着博雅,唇角再次现出那种让博雅安心的笑意。“既然我在这里,那么就表示,这世上仍然有我不能舍弃之事。”

“哦……”

“唔……有种咒,名字叫作孤独。中了这个咒的人,也许就会觉得世界没什么可留恋的吧。”

“这也是咒吗?”博雅的脸上有迷惑的神情。

“呵呵,大概是。”阴阳师的身体靠着罗汉松的木柱,看上去眼神有一点迷朦。“不过,好在还有一种咒,可以解得了它。”

“什么?”完全如堕云雾之中的博雅呆呆地问道。

晴明望向博雅,目光就象那日一样,异乎寻常地温暖柔和。

“朋友。”他答道。“只有朋友这个咒,才可以化解这种名叫孤独的咒语啊。”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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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5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四 胡旋舞

“真是春宵苦短啊……”陶醉在一派丝竹管弦之声中的太政大臣眯着眼,这样感叹道。大臣今年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刚强干练,精通政务,最近女儿丽景殿女御又诞育了皇子,即将被册封为皇后。朝野上下无不寄予厚望,隐然有独揽朝纲的气势,连炙手可热骄横成性的藤原兼家,怕也要退避三分。

这是大臣家私人的管弦之会。说是私人聚会,当时有名望的王公贵戚、风雅子弟也差不多到齐了。一方面,在这样的春夜听赏乐曲,的确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另一方面,能和权势正如日中天的太政大臣亲近的机会,也是不容错过的。至于这两方面到底孰轻孰重,答案便存在各人心中了。

“安倍晴明为何不来?”太政大臣望向坐在一旁,正无意识地往嘴里塞着果物的殿上人源博雅。这是个有着一张诚朴面孔和明亮眼睛的青年,尽管是醍醐天皇之孙,但由于他谦和木讷与世无争的个性,倒是甚少听见他与朝廷政务有什么瓜葛。

“啊……那个……”好不容易从和琴声中回过神来的源博雅慌乱地应了一声。“因为要做祈雨前的准备,所以不能来了,还请大人见谅。”

“遗憾啊,本来还想向他面谢。说起来,皇子降生的时候,晴明大人可是出了不少力呢。”二人口中的安倍晴明正是号称平安朝第一的阴阳师,传说此人拥有过人的法力。丽景殿女御生产的时候遭遇怨灵缠绕,是安倍晴明主持的安产仪式。

博雅低低吁了口气,脸上露出有点尴尬的红色。“真是拿那家伙没办法,”他苦恼地想。“明明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个,还要我代他撒谎。”无论如何, 要他向太政大臣描述阴阳师是如何从薄薄的唇里斩钉截铁地蹦出“不想去”三个字,那是一件更加困难的事了。不过,也许正是因为知道这个好友不管怎样都会替自己圆谎,晴明才会如此任性吧。

好在接下来的舞蹈很快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舞姬身着白色唐裳,袖略短,面上覆着珠串,站立在一方小小红氆氇上旋转。随着琵琶音节越来越繁复,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到后来整个人就如同笼罩在烟雾之中,连人影都看不清了。

“哦——哦——”座中发出了吸冷气的声音,看得目瞪口呆的藏人少将率先拍起手来。“啊呀呀,‘此舞只应天上有’啊!想来当日天宇受卖命在天岩户那一舞,也不过如此吧。说起来也是托了太政大臣的福,我等才能观赏到如此精妙绝伦的技艺。”

被如此这般夸赞的太政大臣自然心中甚喜,脸上却还是做出了谦逊的表情。“哪里哪里,说起来还要谢谢大纳言,是他将舞姬送给了我。可惜他今日身体抱恙,不能前来。此女自幼在唐国学习舞技,这正是西域的胡旋舞,据说即使在唐国也已失传多时了。”

“大纳言吗……”藏人少将有意无意地望向博雅,脸上现出嫉羡之色。他曾经追求过大纳言家的四女公子,未能成功,最近却听说博雅与她往来颇为密切,心中难免妒恨。“这样说来,博雅大人一定已经看过了?似乎大纳言接待博雅大人甚是亲切呢。”

“啊?”没有想到话题被扯到自己身上的博雅愣了一下。

“哈哈,不必隐瞒,看到博雅大人这么专注的眼光,就知道早已对这位舞姬留情了。以大人的风流倜傥,即使有什么特别接触也是一桩很自然的韵事啊。”

言语中强调了“风流倜傥”四个字,一众子弟脸上便都显出揶揄的笑来。众所周知,殿上人源博雅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尽管雅乐之技闻名于世,却木讷忠厚,从不轻易与女子调笑。以风流倜傥来形容他,不啻是一种恶意的奚落。

博雅果然涨红了脸,似乎想说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正色道:“请不要开这样过分的玩笑!”

“过分?呵呵,博雅大人是怕心上人听到风言风语吧?”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博雅竟从席间霍然站起。

“高超的技艺应该得到敬重,如果只是用色情之心贪恋舞姬的美貌,而不去关注舞蹈的本身,是非常失礼的行为。您是在亵渎这支舞蹈!”

说完这句话,博雅便匆匆拂袖而去,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众人面面相觑。胡旋舞的女子此刻也停了下来,珠串的面纱内,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博雅远去的背影。

春天的郊外,一切都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之中,露水在草尖上晶莹闪烁,不知不觉间沾湿了衣裳。远处有非常清晰的婉转鸟鸣,尽管有风,却不觉得寒冷。空气中有青草混合着野花的芳香,随着朝阳的光线升腾弥漫,令人心怀舒畅。

白衣人坐在山顶的一块青石上,姿态看上去悠闲舒适。微微仰着头,眯起一双长长的凤目,看天边变幻莫测的绚丽朝霞。

“晴明……”

“嗯?”

“……”

晴明转过头,微笑着看自己的朋友。

“唔……我是觉得,还是和你在一起自在。和那些人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就是浑身不舒服的感觉。”博雅苦恼地说。

“呵呵。”晴明笑了笑,细密的牙齿微微咬住下唇。

“幸好你没去,那种宴会……”博雅继续发着牢骚,“那些自命风雅的人,根本就是俗不可耐。”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晴明淡淡说道。“实际上人心的贵贱与身份的贵贱无关。”

“可是有的时候……真觉得很茫然呢……”

“嗯。”

沉默了一会儿,晴明伸出手来,指着下方。

“看。”

从这个角度看去,整个平安京尽收眼底,宛如一个巨大的棋盘。朱雀大道贯穿南北,将整个京城分成了两半。看得见层层叠叠的宫阙,在朝阳下勾勒出秀丽的飞檐,也看见低矮的贫民居所,为生计所迫的妇人一大早便起身匆匆忙忙奔走,佝偻的背上驮着熟睡中的孩子。

“看到什么了吗?”晴明含笑问道。

“是平安京……不过站在这里看,好像和以往不同的感觉。”

“不错。这些是你能看到的,”晴明悠然地开口,“也有一些,藏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是说鬼怪?”

“呵呵,也可以说是吧。”晴明不在意地转过了头。

“想看吗?”

“呃……”

没等博雅反映过来,两根纤瘦的手指带着沁凉的感觉拂过自己的眼睑,随即眼前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原先看上去祥和平静的平安京上方黑云滚滚,无数道奇形怪状的灰黑色烟雾到处攒动,颜色有深有浅,忽分忽合,升腾并纠结着,形成一副诡异骇人的画面。

“啊!”博雅倒退了两步,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哈哈,”晴明纵声而笑。“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呢!”

“这……这是什么?”博雅定了定神,嗫嚅道。

“唔,这就是平安京中的怨灵啊,人鬼共存的世界。”晴明看着他,笑容可掬地说。

“太可怕了,它们从哪儿来?”

“从人心中来。”

说完这一句,晴明就从容站起身来。

“回去吧,博雅。一起喝一杯。”

“……唔。”

两人缓缓向山下走去,其中一个不停回头张望,直到那片黑雾消失在他的视野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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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57 | 显示全部楼层
“奇怪。”

二人坐在晴明家的廊檐下喝着酒的时候晴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什么?”

“今天有稀客呢。”晴明似笑非笑地看着博雅。“这可是你招来的。”

“我?”

话音刚落,门口已经传来了牛车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惨叫,一旁的蜜虫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又是一个被安倍家自动门吓着的可怜人啊。

来人终于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一张保养得很是体面的脸带着余悸未消的惨白,出乎意料地,正是那位大纳言本人。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晴明安然说道,礼数周全地请对方入室坐下。“您到这里来,是找我还是找博雅?”

“啊,”大纳言一边伸手拭着额上的冷汗一边说:“来得冒昧了。实在是有些事情,想请教阁下。”

“请尽管直言,如有能够效力之处,不胜荣幸。”

阴阳师彬彬有礼的态度打消了大纳言的顾虑,他的脸上突然现出了一副哭丧相,先前保留着的那一点镇静完全土崩瓦解了。

“这件事您务必要帮忙啊,晴明阁下!下官的身家性命在此一搏了!”

“哦?出了什么大事了?”晴明感兴趣地挑起了眉。

于是大纳言先是左右看了看,确定并无旁人,才脸色郑重地对晴明与博雅用几乎听不见的耳语说道:“太政大臣大人……被鬼怪附体了!”

“鬼怪……”晴明的眼中掠过一道闪光。“那么,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那鬼怪……”大纳言吞吞吐吐地说道,尽管是初春的天气,汗珠顺着面颊直往下淌。

“那鬼怪……是我带到他的府上的!”

“啊!”地一声,博雅张大了嘴,晴明却连眉头也不动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大纳言定了定神,“半个月前有人带了一个舞姬来到我的府中,说是想让我帮助引荐给太政大臣。那舞姬的舞艺的确非同凡响,人也长得花容月貌,我心想这可是一件好事,于是就收留了她。不曾料想,她竟是鬼怪所化!”

“舞姬……”博雅突然想到了昨夜宴席上的那个女子。“是会跳胡旋舞的那位吗?”

“正是,如此看来,博雅大人也见过她了,唉,这可如何是好?太政大臣如有不测,他那一族定会迁怒于我,我这一次只怕是必受连累了!”大纳言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些话来,状甚沮丧。

“可是那人……那人是很美貌的女子,并不象鬼怪……”

“博雅。”一直在一旁带着微笑静静倾听的晴明,不露痕迹地打断了博雅的话,随后转向大纳言,“您是如何知道她的身份有异常人的?”

“这……”大纳言吞吞吐吐地,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

“事已如此,如果想要我来解决问题,必须原原本本将事情经过告知。否则的话,恕我爱莫能助。”晴明的语气客气而冷淡,含有不容动摇的权威。

大纳言此刻已无风度可言,伸手猛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呃……是这样……”在前程性命与颜面之间权衡,毕竟还是前者重要。“其实是我起了私心,想把舞姬占为己有。话说回来,那女子的确美貌,能抵御鬼怪的诱惑的,可不是下官这种寻常人啊。”

“明白了。”晴明不动声色地说,而博雅却突然想起了藏人少将略带贪婪的目光。

“某天晚上,我特意遣散了侍女,来到她的住处。那天月色很好,我想偷窥一下她随意不拘的样子,就悄悄走了过去,掀开帷屏。谁知道……”大纳言突然打了个寒颤,脸上的五官也扭曲起来。“谁知道那女人……那女人竟摘下了自己的头!”

“什么!”博雅顿时毛骨悚然。大纳言回想起那日情景,连说话的时候嘴唇都在打颤。

“千真万确。当时我看到的,是一个没有头的女人坐在那里,一手捧着自己的头颅,另一只手拿着梳子,那长发从头颅上披散下来。我当时一定是被吓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连逃跑也忘记了,也可能是惊叫了一声,总之做了什么我已经完全不清楚。那女人大约是发现了我,将手上的头颅一转,头颅上一双眼睛正对着我所在的方向 ,我立刻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从那天起我就病倒了,几天不曾过问事情。昨天才略好一点,问起那个女子,结果家臣们已经按照我之前的吩咐将她送到太政大臣家了!真是冤孽啊,为什么让我遇到了这样可怕的事!”

说到此处,大纳言几乎是捶胸顿足,颓唐不堪,一副听天由命的可怜样。

“没有头的女人……”晴明感兴趣地翘起了嘴角。“唔……相当有意思的一件事。”

“您还等什么?”大纳言叫道。“此刻那女鬼就在太政大臣府上,也许这就要吃人哩。请您务必帮忙,拜托了!”

“好吧。”晴明道。“既然是大人的请托,自当从命。”

转过身含笑看了看博雅。

“那么,一起走?”

“啊?”还没从女鬼事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博雅慌乱地应了一声。

“走吧。”

“好,走。”

太政大臣并不在府中,却在门口遇到了大臣的侄儿头中将。

“真不巧,叔父大人去了六条的别墅,三日之后才会回来。”

听到了这句话,大纳言松了一口气。“那么,前日送来的那位舞姬,可还在府中?”

“舞姬……是您送来的那一位吗?”

“对对,就是她。”

“哈哈,”头中将暧昧地笑了笑。“您可真是情长的人啊,该不会舍不得了吧?”

“大人取笑了。”大纳言额头已经满是汗水。

“她自然随行,叔父大人的为人您也知道,怜香惜玉的风流禀性可一点不输给少年人呢。话又说回来,美人香巢度春宵,这般旖旎风光还真是令我辈小子羡慕呀……嗳,这位不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大人吗?一向少见,什么风把您吹到此地了?”

大纳言早已呆若木鸡,求救似地望向晴明。晴明却并不在意,礼貌地接道:“一点小事罢了。既然大人不在,那就改日再来登门拜访。”随手扯了一下博雅的衣袖,转身离开了太政大臣的府第。

“这该如何是好!”大纳言拉长著脸,看上去好像随时要哭出来,着实难看。“太政大臣此刻正跟那女鬼在一起!”

“看来是命中注定了的事情啊。”晴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什……什么?您是说您不管了吗?这可不行啊,您明明答应过的!”

“晴明……”看看大纳言急得额上青筋暴起的狼狈相,再看看好整以暇眯起了眼睛的晴明,博雅迟疑地叫了一声。

“唔,不必担心,既然说过要帮忙的话,这件事就由我和博雅来处理吧。”晴明从怀中取出一张画有五芒星的符咒,交给了一脸疑惑的大纳言。“把这个贴在卧室门上,三天之内不要出门。如果驱鬼不成,鬼怪可能重新回到熟悉的地方哦。”

“啊……啊!明白了!”

目送大纳言慌张离去的背影,晴明脸上浮出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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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58 | 显示全部楼层
“晴明,大纳言那里会有危险吗?”此刻,晴明和博雅正在去六条别墅的路上。博雅想起了方才的事情,忧心忡忡地问道。

“那个啊……”晴明不在意地微笑着。“不会有危险的。我那样做只是不愿他跟着碍事。”

“嗳?”

“呵呵,不过笼闭三天也算是对他色心的小小惩罚吧。”眨了眨细长的凤眼,阴阳师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恶作剧神色。

“……可是那女子……”

“嗯?”

“……并不象女鬼。”博雅好不容易说出了心里的话。

“也许吧。”晴明随便地说道。

“我是说,我看过她的舞蹈。能用心跳出那样舞蹈的人,即使是鬼,也不会是恶鬼。”

“哈哈,博雅,在你的眼中,只怕很少有可以称得上恶鬼的东西吧。”

“你的意思是?”

“人心中的恶是无处不在的。”

“……”博雅突然想到了那天看见的平安京上空的怨灵。

“比如说大纳言,他一直是藤原大人的亲信,此番却一反常态,拼命投靠起太政大臣来了。由此看来,这个人也并不可信赖呢。”

“嗯。”

“这样的人,也许会做出一些不可预料、不择手段的事情,类似于找一位皇族,利用联姻来提升自己的地位……”

“晴明!”

突如其来的大叫声打断了晴明的话,晴明静默了半晌,然后以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慎重态度说道:“对不起,博雅。我并非有意忽视你和那位四女公子的感情。”

博雅的脸色有点发红,他转过头来,呼出了一口长气。

“不……不用道歉。”博雅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知道你在担心,可是晴明,我觉得你对人的想法过于灰暗。”

“是么?”

“嗯。那天,你让我看到了平安京上的怨灵,那时起我就在想,如果在晴明的眼里,世界是这样的话,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我的话,宁可闭上眼睛,或者换个方向,看那些树,那些鸟,那些花。所以,我也希望晴明有的时候能够闭上眼睛,而不是象现在这样,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这样吗……”笑意渐渐漫过晴明的唇边。

“又在笑我。”博雅懊恼地说。

“呵呵,不是在笑你。”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

“博雅。”

“嗳?”

“如果我觉得眼前的一切令我厌烦,我不会闭上眼睛。我会转个方向看你。”阴阳师笑容可掬地说道。

使人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六条别墅里竟然也没有太政大臣的影子。

“大人要观赏春天郊外的景色,所以出门去了。”守门的阍者如此说道。

“是他一个人去的吗?”

“噢,是两位一起走的,还有一个是府中的舞姬。说来也怪,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还没有回来。”

“糟了。”晴明脱口而出。

“什么?”

没等博雅反应过来,晴明袍袖一拂,转身奔去。

“喂,等等我!”

博雅在后面追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尽管表面上看来柔弱的阴阳师并没有多少体力,但此刻灵活优雅的纵跃却令武士望尘莫及。

“快点,博雅。”

白色的衣袖在幽暗茂密的灌木丛中翻飞,这一带已经是相当偏僻的地方,看不到人家。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有青草被踏平之后的新鲜痕迹。暮云四合,渐渐连这点痕迹也分辨不清了。

“明灯照夜。”晴明低低念诵了一句,眼前便现出一条淡淡的光路,随着他的脚步蜿蜒向前。

“是这里了。”晴明突然停下脚步,后面的博雅因为煞不住脚,几乎撞到他的身上。

“这里?”博雅气喘吁吁地道。

晴明将手放在唇上,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就在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茅屋,看上去破败不堪,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然而此刻那屋里却隐隐投射出烛光来。

“还好,”晴明长吁了一口气,笑意重新浮现在他的脸上。“总算没有太迟……”

两人缓慢而谨慎地向小屋走去,随后听到了屋内人说话的声音。

“求你放了我吧……”这声音乍一入耳,觉得好生熟悉,仔细一想正是太政大臣的。不过早已失去了往日里趾高气扬的语调,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哀求,所以听起来有点不象了。

“呃……你想要什么都可以,钱啊珠宝啊,我的财产随便拿。只是不要伤害我的性命……”颤抖的声音在继续。

接下来,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清脆冷肃,仿佛薄冰撞击。

“你忘了,我是鬼魂,你的财宝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啊……是是是。那么,就看在以往的恩爱份上,饶了我……不瞒你说,那件事之后我特意为你做过追荐法事呢……”

“以往的恩爱?”女子冷笑起来。“居然说出这种话,真是无耻的男人!”

随即听见“呛啷”一声脆响,似乎是刀剑碰撞的声音,然后便是太政大臣杀猪也似的嚎叫。

“不好!”博雅没有顾得上多想,拔出手中的武士刀冲了进去。就在踢开门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一个女子,身穿舞衣,面上覆着珠串编织的面纱,正拿着一把匕首,逼近瘫倒在地上的太政大臣。紧接着,那女子从面纱的缝隙里对自己投来寒冰似的眼光,那眼光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迷迷糊糊之中,喉部觉得一阵刺骨的凉意,匕首已经压在了自己的颈中。

“是你——”女子的声音有一丝惊诧,或许还有失落。她的装束和眼神都明白地告诉博雅,这正是那天宴席上跳着胡旋舞的舞姬。

空气一时凝结住了,太政大臣想趁机溜走,无奈腿脚都已经软了,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站得起来,只好匍匐着向门口爬去,样子滑稽又狼狈。

“放下吧。”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是晴明,用一种随便的姿态站在门口,白皙的脸上神色安详宁静,好象对眼前这一切混乱熟视无睹。

女子看看晴明,又看看被自己制住的博雅。

“你是谁?”

晴明不理会她充满疑惑的目光,随意地走进了室内。女子一边戒备地后退,一边将手中的博雅抓得更紧。

“请不要过来!”女子叫道。“否则的话,这里马上就会有人丧命!”

“是吗?”红唇边浮起一丝微笑。

“当然!难道你以为这把匕首杀不死人么?”

“唔……能杀死人的是怀有恶意的心,匕首本身,只是工具而已。”晴明慢条斯理地说道。

“胡说八道!你到底是谁?”

“在下安倍晴明,这位是我的朋友源博雅。”

“安倍晴明……”女子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你就是那位有名的阴阳师?”

“不错。”

博雅此刻刚刚从适才的慌乱和震惊中回过神来。

“晴明……”他叫了一声。

“还是那么莽撞啊。”阴阳师皱着秀气的眉头,不满意地嘟哝着。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呵呵。”晴明不在意地笑着,好象那女子根本就不存在。

“那么,”晴明转过了头,温和地对早已看呆了的女子说道:“可以放下匕首了吧?你并无意伤害源大人,对吗?”

“……”女子的身体向后缩了缩,博雅突然觉得拿着匕首的那只手在颤抖。

“嗳……伤脑筋。”阴阳师的语气听上去很愉快,丝毫没有伤脑筋的样子。他走到仍然在瑟瑟发抖的太政大臣身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额头之上,大臣立刻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你在干什么?”女子忍不住发问道。

“你想要的是他吧?现在,他是你的了。杀也好,剐也好,我不再过问。”

“什么?你……”

“告辞了。博雅,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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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1:59 | 显示全部楼层
两人来到太政大臣的六条别墅,晴明叫来了大臣府上的人,说道大臣在某处茅屋中,被鬼迷住了,自己已经将鬼驱逐,要他们速速前去搭救,然后和博雅一起,回到了自己家中。

“到底怎么回事?那女子并不是鬼魂,对吧?”

路上憋了一肚子话,却被晴明以一句“到家再说”搪塞过去的博雅,在刚一落座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晴明感兴趣地挑起了眉。

“呃……她用刀逼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到那是一个女人,活生生的女人。”

“哈哈,很敏锐的感觉啊,博雅。”

“别开玩笑。”脸色有点发红的博雅吞下了一大口酒。“总之,是有温度的柔软的身体,还带着淡淡的香气……不象是鬼魂。”

“嗯。说对了。”

“那么,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伤害太政大臣?”

晴明将脸转向了庭院。

“你可以亲自问她的,博雅。”

“呃?”

墙角的山石后走出一个袅娜的人影。

“您早知道我跟在后面?”

“啊?”博雅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吃惊的表情。那女子珠串蒙面,步履轻盈,正是方才那神秘的舞姬。

“如果不知道,你也进不了这个院子。”晴明笑容可掬地道。“愿意解释博雅大人的疑惑吗?”

女子在长廊的另一端跪坐了下来,低垂着头,深深施了一礼。

“刚刚的事情,实在是很对不起。希望博雅君不要见怪。”

博雅“啊”了一声,连忙还礼,却不知说什么好。女子接着说道:“既然安倍大人都知道了,那就不再隐瞒了。事实上,我是太政大臣的女儿。不过,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件事。而我,今生今世也绝不可能叫他一声父亲。”

这句出人意料的话说出之后,本来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博雅更是如堕云里雾里,只有晴明,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仿佛这一切他早已了然胸中。

“母亲是一名舞姬,年轻的时候与太政大臣邂逅,并成了他的秘密情人,生下了我。可是他的妻子十分善妒,他担心这段恋情被妻子知晓,便把母亲悄悄地藏在山中。”

“那一年正好京中闹起瘟疫,死了很多人,都说有鬼怪作乱,到处都人心惶惶。有几个砍柴的樵夫发现山上的屋子里住着奇怪的女人,就胡说什么山中有女鬼。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信以为真。”

“于是有一天,附近的村民拿着火把气势汹汹地围住了母亲的屋子,说是要烧死女鬼。他当时正在母亲那里,只要他出面说清楚母亲的身份,事情就可以解决。可是这个胆小懦弱的男人一来害怕村民的愤怒,二来又担心说出之后被妻子知晓,竟然一声不吭地偷偷溜走了。”

“那些人放火点燃了屋子,而母亲就在屋子里。侥幸的是当时屋里正好有一个大水缸,于是母亲抱着我跳进了水缸中,保住了性命,脸却被烧坏了,变成很可怕的样子。”

“因为面貌已毁,变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如果被村民发现,也许会被当作真的鬼怪打死。母亲只好带着我躲躲藏藏地度日,有的时候装鬼吓唬行人,抢夺一些干粮行李。直到我十岁那年,母亲死去,我被过路的歌舞姬收养。”

“所以,你一直想替母亲报这个仇?”晴明温和地道。

“是的……”尽管隔着面纱,仍然可以看到那女子悲伤的神色。“母亲一生的惨剧全是这个负心男人造成的,能够把全心依赖自己的女人弃于火中而不顾,这样的人比起扔火把的人来说更加不可原谅。所以我一心筹划报仇的事,一边学着舞技,一边学一些必要的剑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替母亲讨一个公道。”

“原来是这样……”博雅恍然大悟地点着头。“可是,为什么大纳言说你是鬼怪?”

面纱里温柔的眼光投向博雅。“那是因为,他刚好看到了这个。”

女子从怀中取出一个面具,上头还粘着长长的头发。

“这是母亲的遗物。因为烧坏了脸,也烧掉了头发,她害怕吓着我,所以在我的面前,她从来都带着面具。直到她死去的时候,我从她的脸上取下面具,才第一次看到她真实的面貌。可惜的是,我永远不能告诉她,即使容颜被毁,在我的心目中,她还是这世上最美丽的人。”

纤柔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面具,满含着珍惜与依恋,就好像在抚摸母亲慈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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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了设法接近太政大臣,我托人向大纳言自荐。他对我意图不轨,我也知道,所以处处提防。没有料到的是,那天他突然潜入我的房间,正好我手里拿着这个面具,屋中光线又暗,他就当真以为我是能把头取下的女鬼,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说起来,大概是母亲的灵魂在保佑着我吧。”

听到此处,博雅突然想到了晴明有关疑心生暗鬼的话,不由得望了一眼自己的好友。晴明端正地坐着,凝神倾听,脸上带着惯常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接近了太政大臣……可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几乎丧失了复仇的勇气。毕竟这幺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父亲。在宴席前跳着胡旋舞的我,心中的感受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可是……不知内情的他对我,也起了色心。我很愤怒,也很伤心。这就是男人的本质吗?象追逐玩物一样地追逐女人,也象抛弃玩物一样地抛弃她们。从那时起,复仇的念头又回来了,我要为母亲讨回公道,我要让负心懦弱的人得到应得的惩罚。”

“于是我虚与委蛇地应对,把他骗到了郊外,在那里我第一次让他看清了我的脸,本想揭穿自己的身份,没想到他一看见我就叫出了母亲的名字——原来我和我的母亲长得实在是太相似了,而他一直以为我们俩都已葬身在那场大火之中,所以,他竟然以为我是前来索命的母亲的冤魂。”

“我将计就计,逼着他来到母亲生前和我居住的小屋里,那里放着母亲的灵位和骨灰。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看见了。”女子结束了讲述,长长地吐了口气,转过了头,将脸藏在暗影里。

“唔……明白了。”一片沉默里响起了晴明平静的声音。

“您是知道我不可能下得了手的,对吗?”

“……”晴明没有答话,微笑却说明了一切。

“恕我直言,”一直在倾听着的博雅脸色涨得通红。“太政大臣他……不配有你这样的女儿。”

女子笑了笑,下垂的视线看着地面。

“无论如何,要谢谢博雅君。”

“谢我?”博雅怔怔地道。

“嗯。正是博雅君在宴席上的一句话,让我觉得男人并不都是那么坏。世上也有象博雅君这样耿直的好人啊!”

“呃……”被突如其来的赞扬弄得不知所措的博雅脸色更红了。求助的目光投向晴明,而晴明此刻却默不作声地微笑着望着两人。

“那么,您现在打算如何?”博雅终于想到了一句话。

“我吗,既然放弃了报仇的打算,这里就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了。我要跟随师傅去唐国学习舞蹈,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女子站起身来,幽幽地看了一眼博雅。“所以,也许今后都不会再相见了吧。”言语中透出淡淡的惆怅。

“请等一下。”晴明突然说道。女子有点愕然,但是还是停住了准备离开的脚步。晴明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过头对博雅说道:“吹支曲子吧。”

“唔?”被那回眸一瞥弄得心神不宁的博雅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嗯……很想看一看您的舞姿,既然分别在即,能否为我和博雅试演一出?”

“遵命。”女子欣然答道。

笛声响起,月光下有几分惜别的惆怅。女子顿首,凝神,旋舞,衫袖纷飞,好象一朵盛开在轻绡薄雾中的花。

此夜一过,人在天涯。

数日后的黄昏。

叶二的声音依稀便是当日曲调,只是不见曼舞中的人。天空中有一只离群的孤雁掠过,发出短促的叫声,而枝头的早樱蓓蕾红绽,眼看就要开了。

“想她了?”

“是啊。”

“呵呵。”

晴明的笑声令纯粹无心作出应答的武士猛然惊醒。

“喂!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那样?”

“呃……”

“的确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女人啊。”晴明用轻描淡写的一句为不知如何形容的博雅解了围。

“太政大臣那边,知道了吗?”

“我想他是不知道的。”

“哦。”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晴明……”

“唔?”

“我在想,仇恨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啊。比如,去仇恨一个来历不明的无辜女子,非要把她烧成灰烬。”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晴明淡淡说道。“很多时候,恨是没有原因的,仅仅因为别的事物与自己不同,或者不了解,就可以产生恨意。人与人之间,人与妖物之间,都怀着戒备与憎恨的心。这样循环往复,世界上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怨灵。”

“真可怕。”博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没有解救的方法吗?”

“认真说起来的话,也是有的。”

“是什么?”

阴阳师带着笑的眼睛望着因为急切想要知道答案,而把身子凑过来的好友,然后说道:“你。”

“我?开什么玩笑!”博雅坐了回去,一脸受了愚弄之后的悻悻然。

“这可不是玩笑。你忘了,正是你的一句话,让她重新相信人心中的美好。所以,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够解脱怨恨,也许就只有一颗善于了解的心。”

“嗯……”

“不过,博雅。你可真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呢。”

“我?”

“是啊。那姑娘即使在唐国,也不会忘记那夜的笛声吧。”

说完这句话,晴明端起了手中的酒杯,微笑着喝下。

“就像博雅也不会忘记那一夜的舞一样。”他补充道。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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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2:01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五 厉鬼

诚如所见,本篇所记述的,仍然是名为安倍晴明的阴阳师以及朝臣源博雅在平安朝的某一段游历。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这正是个有几分奇异的年代,暗昧不明同样也有着风雅优美的韵味,如同古代墓穴,一旦重见天日,便只会让人赞叹棺盖上精致繁复的花纹,忘却了它原先的用途是盛放朽坏霉烂的尸体。

故事暂且从这里开始。

时值初春,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樱花正在蓄势待发,向阳的枝头已经缀上了一两朵初开的蓓蕾,颜色正是惹人喜爱的深粉。除此之外,院中其它植物也都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连墙角不知名的细草,也开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花朵。

“看起来很着急啊……”安倍晴明如是说。此刻他正随意不拘地倚坐在廊下,手中如往常一样,端着白瓷的酒盏。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人,微微弯曲的细长眉毛,肤色白皙,偶尔从红润的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句话,门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打开了,随即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闯了进来。

“晴明!”

来者是一位青年武士,浓眉深目,黝黑的皮肤,身材高大魁梧,与前者清秀文弱的样貌正好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来了。”

从说话的语气便可推断出,来人与主人是十分熟悉的朋友。事实上也是如此,武士名叫源博雅,尽管袭用了臣籍,身份还是醍醐天皇的嫡孙,是表面上地位甚高事实却并不受重视的殿上人。套用安倍晴明自身的形容,他与源博雅之间的关系乃是同一个咒的对半之咒。

博雅在晴明对面坐了下来,这个位置在他不来的时候,总是空着的。

“出事了。”

“哦?”

“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而且我想,只有晴明能够解决。”

薄唇中的微笑此刻更加明显。这句话,绝对不是第一次从这个人嘴里听到。

“喝酒吗?”

“不……呃……还是先说这件事吧,是关于伯父的。”

“源忠信大人?”

“正是。”

“唔。”

于是博雅详细地叙述了这件让他烦恼的事情。

源忠信的威名在当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尽管早已致仕,却一直是朝廷倚重的柱石之臣。传说中他勇武绝伦,年轻的时候曾经单枪匹马,平定了山贼的暴乱,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奸邪之徒便会腿脚发软,正所谓闻风丧胆。论辈分,他是源博雅的伯父,对这个侄儿甚是喜爱。源博雅自身,也将他当作自己最为崇敬的长辈。辞官之后,忠信隐居在贺茂川一带的庄园中,过着与世无争的闲淡生涯,慕名来访者常常将他和能射碎石头的李广相提并论,称之为盖世英雄。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春天的某夜。

也许是多年戎马养成的习惯,忠信对于庄中安全特别注意,每晚都需亲自察看之后方才入睡。当晚源忠信与往常一样,带领着三个家臣,在庄园中巡视。说实在话,以忠信的赫赫威名,一般宵小之徒岂敢自寻死路?因此自退隐之后,庄园一直太平无事,此夜也不例外。

正当忠信回到寝台附近,准备入睡的时候,突然大发雷霆,却原来是寝台旁的三根烛火灭了。上了年纪的人常有一些可以称为怪癖的固执,忠信也不例外。秉烛而眠就是他的习惯之一,倘若睡觉时没有了烛光,便会认为是咄咄怪事。其时并没有刮风,侍女也确实记得点上了蜡烛。当然,这毕竟是一件小事。如果不是后来出了那样惊人的事情,或许便不会有人记得,然而现在看来,这似乎已成了某种凶兆。

夜半时分,守在寝台之外的侍女也开始打起了瞌睡。就在此时,听见了寝台之内的响动。

“您……”

睡眼惺忪的侍女刚想询问主人有何需要,却见忠信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来,目光呆滞,烛光摇曳下面色阵红阵白。随即,向枕下伸出手去,取出一把随身的短剑,猛地向自己左眼中刺去。

“啊!”侍女骇然惊叫。鲜血从眼眶中飞溅出来,然而忠信那张扭曲了的脸上,竟然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模样诡异之极。

从那以后,一连三天,都在发生同样的事情。第二天,忠信割了自己的双耳;到了第三天,则斩断了自己的左手。家臣们想出种种方法,彻夜守在他的身旁,将他缚在床上,不让他自戕,但只要一到子时,忠信的脸上就会露出那种诡谲微笑,力大无比地挣脱所有捆缚,象对待仇敌一般对待自己的身体。现在的忠信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眼看就要死去。

“唔。的确是伤脑筋的事情。”

“晴明!忠信伯父是我自小敬爱的人,即使要我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他的,我也愿意。无论如何,请你救他!”

说到这里,武士的声音已经哽咽起来。外表有些粗犷的源博雅,实际上是内心相当敏感与多情的人。然而若是晴明直截了当地指出这一点,武士必然不肯承认。

“这倒不至于。”晴明用一如既往的淡淡声调响应,随即站起身来。“不过倘若是这样的情况,就要尽早解决了。”

“那么,现在就动身吧。”

“好。”

“一起去?”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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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2:03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愧是有名的武士啊。”一踏入庄园,晴明便低声自语道。源忠信的住处看上去就像一个军事要塞,庄园里密密层层地布置着鹿砦,墙壁全用坚固的巨石砌成,尽管不甚美观,防卫功能却是一流的,令人立刻便联想到主人的身份与尚武精神。

“不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光芒从细长的凤眼中闪过。

“伯父大人现在何处?”源博雅已经心急如焚地向侍从询问了。

“就在卧室之内。”

室内景象比想象中还要凄惨。源忠信仰面躺在床上,气息奄奄,面颊凹陷,身上以粗索捆绑,头部、手部都缠着白布,污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处渗出来。

“自从那日之后,家主神志一直不清,只能将他缚住,尽管如此,一到子时,他还是会发狂,而且变得力大无比,我等拼命阻止也无效果,真是毫无办法啊。”说到此处,侍从不由得垂头丧气。

“唔。”

“晴明!”

“不要说话。”

博雅立刻住了口,眼看着晴明伸出食中二指,放在唇边喃喃念诵了片刻,随后又取出数张桔梗印来,分别放置在忠信的身体各处。

“今夜就由我和博雅大人守在此处,其它人等不要靠近。”

侍从答应了,自去吩咐,而晴明则走到屋子的一角,如同在自己家中一般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天色逐渐黑了,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屋中点起了蜡烛。

“博雅。”

没有听到回答。晴明略感意外地转过头,看见正襟危坐的好友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晴明,一脸疑问的表情。

“啊。”晴明恍然大悟,同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以说话了。”

“噗……”憋了很长时间的武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对不起,刚刚让你不要说话是不想在侍从面前透露过多,并不是有什么禁忌。”

“不早说……”博雅埋怨道。

“嗯,是这样。我已经在忠信大人身上下了符咒,如果是一般的妖邪,应该不会再来了。不过,这个鬼魂的怨力有点特殊,非常顽固。我担心会禁它不住。”

“那么……”

“一旦忠信大人被恶魔附体,他将不再是他自己,你也不能再把他当作你的伯父。这一点很重要。”

“好的,知道了。”

“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插手。如果他要伤害你,要记得尽快逃走。”

“会有危险吗?”博雅担心地道。

“呵呵,只是设想一种最坏的情况。”晴明不在意地笑着,手中的扇子遮住了大半张面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眼看已经快到子时。

突然,几上的蜡烛升腾起奇怪的光芒,随后又暗了下去,如此反复了三次。

“来了。”晴明坐直了身体,冷静地道。

“呃?”没等博雅反应过来,室内的空气涌起了一阵暗流,带着诡异的呼啸之声扑面而来,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在不断膨胀,压得人喘不过气。就在此时,毫无知觉地躺在寝台中的源忠信忽地睁大了没有瞎的那只右眼,身体也随之抖动了起来。

“啪”地一声,晴明合上了扇子,开始用低而缓的声音念诵着咒语,放置在忠信身上的桔梗印发出淡淡的光芒。

忠信的抖动更为剧烈,眼中射出骇人的冷光,牙齿格格作响,在静夜中听来如同金属划过琉璃,分外刺耳。随着晴明念咒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捆缚着忠信的绳索也越绷越紧,博雅紧握着手中的武士刀,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在这一刻提到了喉咙口。

突然,一支蜡烛倒了下来,正落在忠信右手的桔梗印上,火光一闪即逝,符印顿成飞灰。与此同时,绳索发出一声闷响,断成了数截,挣脱了束缚的忠信霍然坐起,喉间传来野兽般的低吼。

晴明脸色一变,转头叫道:“博雅,快走!”

看来是来不及了。博雅刚刚拔出刀,忠信已经象出笼的恶虎一样扑了过来,速度之快有如闪电,在博雅还没有做出任何抵抗动作之前抢到了他手中的刀,随后恶狠狠地向自己的腿上砍去。

“当”地一声大响,是晴明扔出了手中的扇子,击在刀刃上。刀锋因此偏了一偏,只在腿部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源忠信抬起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右眼已经变成血红的颜色,看上去相当可怕。

呆滞的目光缓缓转向了晴明,即使是经常与鬼物打交道的阴阳师,在看到这样的目光之后也忍不住暗自心惊。

“胆敢阻止我……”忠信含混不清地说道,声音充满了怨毒,听起来完全不似他本人,就象是另一个人借住在这个躯壳里。

“回去吧。人世间并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哈哈……”狂笑声几乎震破耳膜,博雅伸手捂住了耳朵,晴明则凝视着忠信,目光中带着不可违拗的坚定意味。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片刻,忠信抽搐的脸在烛光映照下忽明忽暗,带着十分诡异的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好吧,那就先杀了你!”

猛然间,长刀向着晴明劈下,而此刻的晴明已经手无寸铁。

“神兵利器,为我所用。”咒语声中,墙上挂着的一柄短剑已经腾空而起,架住了忠信手中的长刀,看上去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舞动着它。与此同时,晴明已经拉起茫然不知所措的博雅,退到了帘后。

“很厉害啊……”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晴明自语道。然而随即,忠信上前一步,猛力劈了下去,手中的长刀和短剑同时断成两截。

事起仓促,已经来不及结印了。面目狰狞的忠信手持半截断刀,向晴明猛扑过来。随着砰然一声巨响,晴明的身体重重撞在柏木板上,帽子也掉落了。他试图爬起来,但是忠信已经不再给他任何施法的时间,再次将他压倒在地,右手断刀高举,猛地戮向晴明的咽喉。被牢牢制住的阴阳师只能腾出一只左手,奋力攥住忠信握刀的手,以阻止断刀的来势,同时侧过头,意图避开要害。但此刻的忠信,蛮力惊人就好比一头困兽,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尽管那只白皙的手上已经现出青筋,却仍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冰冷的刀锋向着自己一寸寸逼近。

“快住手!”慌乱之中的博雅想要伸手拔刀,却拔了个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刀现在就在忠信的手上。他四处看了看,正好看见檀香木的几案,便冲了过去将它举起来,但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又愣在了那里。

“博雅!”力气已接近用尽的晴明呼喊道,这一声让博雅猛然清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高举起几案砸向忠信的头部。随着一声闷响,忠信的身体终于不再动弹了。而此刻的博雅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还没从刚才自己所做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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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2:08 | 显示全部楼层
“对不起,晴明。”

“嗯?”

“我……差点忘了你说过的话。”

两人此刻坐在牛车之中,晴明的脸上还带着激斗脱力的疲惫,左颊有断刀划出的血痕,不过看上去心情不错。

“什么话?”

“就是你说,被恶魔附体的忠信大人不再是我的伯父。可是,刚刚我还是很犹豫,因为要伤害一个自己尊敬的人……”

“呵呵。可是你毕竟打昏了他,不是吗?”

“唔。因为我觉得他会杀死你,一着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那就对了。”

“可是……”博雅的样子看上去很苦恼。“这是否说明我是个胆小的人?”

正在闭目养神的晴明睁开了眼。

“不是。”他干脆地说。“是不忍心吧。胆小的人是弱者,因为明知自己做不到而胆怯。只有内心强大的人能够做到仁慈,是在可以做到的情况下自愿放弃。”

“好像是这样……”博雅想了想,如此说道。

“所以,犹豫是出于仁慈,而最终作出了决定则是出于勇气。”晴明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才是博雅啊。”

“是在夸我吗?”博雅一脸疑惑。

“呵呵。”

“喂,又在取笑……”博雅泄气地道,然而此刻,牛车停了下来。

“走吧。”

“去哪里?”茫然不觉的博雅这才想起,根本就没有问过晴明此行的目的。

“去找一个能够解答问题的人。”

这是一个相当凌乱的住处。用凌乱这个词来形容,是因为比较简单直观;如果要加以仔细描述,便要说到门前那些仿佛数十年没有人碰过的蛛网、被雷火劈过长成奇形怪状的枯树,以及恣肆生长直到遮住了视线的荒草。博雅曾以为,晴明的院子已经是他所见过的漫不经心的典型了,然而和此处一比较,土御门的宅第便整饬如天皇的行宫一般。

“你是说,有人住在这里?”

不等博雅迟疑的话声消失,另一个听上去怪里怪气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是啊是啊,这里目前的主人还是人类。本来把这儿让给鬼魂居住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那样一来我就要无家可归啦!”

声音近在耳畔,好像说话的人就在身后,可是悚然回头的时候又什么也看不见。

眉头不易觉察地微蹙,再展开的时候荒草丛中已经现出了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有一所茅屋,看上去破败不堪。

“鬼魂么……”晴明一边向茅屋走去,一边淡淡地道,似乎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估计想要进来也很困难吧。”

茅屋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随后,从屋中窜出一个庞然大物——竟然是一只长满花纹的老虎。

“啊!”博雅大叫了一声,同时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晴明的衣袖。晴明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这事真有趣”的神情,从衣襟中取出一张纸片,摺成一条鱼的形状扔过去。那纸片随即变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香鱼,而老虎也跟着扑了上去,在大嚼的同时现出原形来——原来是看上去只有两个月大的花斑狸猫。

“啧啧,”屋里传出不知是赞赏还是讽刺的声音。“既然来了,就请进吧。”

屋中的凌乱更甚于院子。人骨和兽牙用奇怪的方式堆叠在一起;非常丑陋的盆栽植物散发着难闻的气息;墙的一角静静地盘伏着一条全身碧绿的小蛇。这一切似乎便代表着茅屋主人的趣味,主人是个看不出年龄的邋遢家伙,乱蓬蓬的胡子象极了院中的那些荒草,而一双时常眯起的眼睛则和刚刚那只猫非常近似。此刻,他正盘坐在自己简陋的小屋里,那姿态却像是一个君王高踞于宝座之上。

“呵呵,是晴明啊。很久不见了。”

“是啊。”晴明淡淡笑着,非常自在地在一堆人骨中落座。两个人的态度竟像是相识多年的熟人。

“晴明……”

“嗯。我来引见。这位便是道满大人。”

“芦屋道满?”

“呵呵,正是在下。”望着博雅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的嘴,这个名叫芦屋道满的人从密密丛丛的胡须间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时人相传,世上如有人能和安倍大人的阴阳术相抗衡,便只有芦屋道满了。与法术同样出名的,还有他乖张的个性。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拒绝了阴阳寮的征召,一个人自得其乐地住在这里,倒也逍遥自在。按照世人的浅薄意见,安倍晴明与芦屋道满既是同行,免不了互相猜忌或妒忌,不过照此刻的情形看来,似乎未必如此;当然,只是表面看来,似乎未必如此。

“一向可好?”晴明斯文一脉地开了口。面对博雅之外的其他人,阴阳师的表现总是守礼而矜持,甚至是令人无可奈何的慢条斯理。

“托福托福。”道满无所顾忌地支起一条腿,将手放在膝盖上幅度很大地摇晃着。

“不过晴明,你看上去气色并不太好啊。”锐利的眼光落在晴明脸颊的伤痕上,唇边不可遏制地露出可以称得上幸灾乐祸的笑。

“是个小问题吧。”晴明不在意地说。“刚去过源忠信的宅第。”

“噢。”笑容开始有点凝固。

“确实如此啰?”

“……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我也不否认。”

“这件事你并没有告诉源忠信,对吗?”

“哈哈,我可没有让人为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担心的习惯。何况,若不是我,他也活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那东西还在你这里?”

道满没有答话,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来,交给了晴明。

“好。那么告辞了。”

一拉还如堕云里雾里的博雅,晴明站起身来。

“晴明……”传来了道满略带迟疑的声音。

“唔?”

“凡事不可逆天而行,你我的力量毕竟有限。”

“知道。”晴明淡淡说道,目光投向远处,看不出神色。“多谢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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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2:09 | 显示全部楼层
“运气真不好,让这家伙看笑话了……”甫一上车,晴明就开始低声嘟哝着,象是在抱怨,脸上却看不出懊丧的样子。

“究竟是怎么回事?事情跟道满法师有关吗?”

“忠信大人的庄园里有结界,是道满所设。这个,我在一开始就发现了。”

“是他在背后捣的鬼?”

“那倒不是。他是在帮助抵御厉鬼的袭击。应该是应忠信大人之请去作法的吧。”

“你是说,伯父早已知道自己会遇上厉鬼?”

“嗯。很可能之前已有种种迹象。”

“连道满法师都不能抵挡的厉鬼……”博雅想起当天晚上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怨念极深的缘故。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很可能是血咒。”

“血咒?”

“以自己的生命去诅咒他人,同归于尽,至死方休。”

“啊!”博雅叫了一声,想到这句话的含义,毛骨悚然。晴明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面孔笼罩在车帘的暗影里。

两人回到了忠信的庄园,时间已是午后。忠信仍然象先前一样,昏迷不醒。这一次晴明作了周详的准备,以朱砂与符纸在四周布下结界,同时吩咐庄中所有人回避。

“很危险吗?”

“那倒不至于。”

问话的人忧心忡忡,答话的人语气却轻松得很。

“哦……”

“不过,在这种地方守候一夜可不是很有趣的事啊。早知道的话,就带些酒和香鱼来了。虽然没有早樱可看,深夜对饮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此刻两人坐在忠信的寝台旁,距离比平时近了许多,甚至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晴明的呼吸轻缓悠长,相比之下,武士的声音明显沉重而急促。

“害怕吗?”

“呃……和你在一起,感觉好多了。”

“假如我不在呢?”

“可能会拔脚就跑,离开这个屋子吧。”武士老老实实地说。

“我想也是。”细长的凤眼眨了眨,唇角露出一丝微笑。

“喂!”博雅泄气地道。“就算真的这么想,也不用说出来吧?自己说和听别人这么说,感觉毕竟不同。”

“呵呵,很正常。逃避危险是人的本能,所以博雅的反应,非常符合常理。”

“唔。可是……”博雅的声音有点迟疑。“总觉得,对你而言,也许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帮手。”

“为什么这么想?”

“你所面对的那些事情,是我不能了解的。总之,是完全无能为力的感觉……如果没有我,晴明也可以很轻松地解决那些问题,不是吗?”

“不是。”

“嗳?”博雅转过头,诧异地盯着身边给出了如此明确回答的好友。 后者却不再解释,望向榻上,低声道:“开始了。”

果然,忠信的身体又象前一晚一样,剧烈抖动起来。这一次,阴阳师已经提前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所以忠信一下子便从寝台上坐了起来,摇晃着脑袋,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晴明将手指放在唇边,室内立刻充满了奇异的柔和声浪,而忠信则象醉汉那样前后晃动着。

突然,他停了下来,用混浊血红的右眼盯着两人。

“又是你……”从破裂的嘴唇中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那声音蹇涩粗鲁,好像是一个有很多年没说过话的人发出的。

“是我。”

“和我作对吗?……”

晴明直视着忠信,也许他所看的,是潜藏在忠信眼底的那个人。

“不是作对。”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只是想知道阁下的名字。”

“我的名字……”

“是的,尊姓大名?”

“这么多年……”附身在忠信身上的厉鬼狂笑起来,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这么多年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没有人记得……当年在天皇陛下御前最英勇的武士,威风八面的松谷玉京,就是我啊!”

笑声持续着,到了后来听在耳中,竟然分不出到底是哭是笑了。

“幸会,在下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晴明安静地呼唤了一声,同时神态恭敬地俯身行礼,并不象与厉鬼对话,而象是在和殿上同僚相见。

“安倍晴明。”自称名叫玉京的鬼魂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态度似乎也不象先前那样可怕了。“阴阳寮……是阴阳师吧。”

“不错。”晴明出奇谦恭地说。“学过一些阴阳术。”

“当年的阴阳寮,可是贺茂忠行掌管啊。”

“正是家师。”

一人一鬼竟款款叙起旧来,博雅愣在一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十五年了……”鬼魂长叹一声。“距离我离开人间,也已有十五年了。想必已经人事全非了吧。”

“唔……确实是很长的时间。那么,为何又在此处现身,还请明示。”

那鬼魂突然之间,眼中又射出暴戾的光来。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忠信这个懦夫、胆小鬼、欺世盗名的骗子!”

“什么!”听到鬼魂如此评价自己的伯父,博雅忍不住叫了一声,不过这一声出口,自己也被吓住了,立刻闭上了嘴。

“跟十五年前的事有关?”晴明用目光示意博雅不要说话,自己继续追问。

“对。十五年前,我和忠信同为武士。适逢山贼作乱,受陛下差遣,我与他一同领兵前去平乱,不料却中了山贼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我俩拼死杀出重围,却遇到了山贼头领。忠信这胆小鬼已经被吓破了胆,居然跪在地上乞求饶命。我当时已经身负重伤,不过,嘿嘿,松谷玉京第一武士的名头可不是吓唬人的。我提出和那头领决斗,那贼人欺我伤重,又想留下亲手打败第一武士的美名,便同意了。”

“那头领确实有几分蛮力,功夫也不错,却怎能和我相比?最终我一刀把他劈成了两半,贼人惊恐之下,全都逃走了。”

“我伸手拉起在地上发抖的忠信,谁知道就在这时,他一剑刺入了我的小腹。原来,这胆小鬼生怕我把他求饶的行径张扬出去,不惜将我杀了灭口!”

“我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仓皇逃窜。弥留之际我发下毒誓:无论如何,决不能让这个杀害我的恶毒小人善终!我要亲手一刀刀地将他活剐!”

玉京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最后变成了咆哮,那张属于忠信的脸此刻扭曲得如同地狱里的妖魔。博雅垂下头,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得不面对真相的痛苦。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抬起头,便看见好友的脸。通常看来清澈冷淡的目光,此刻竟带着了解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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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2:10 | 显示全部楼层
玉京仍然在叙述,闭上了眼睛,象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声音开始逐渐嘶哑。

“忠信回到朝中,把杀死盗寇的功劳全部揽在自己的身上,成了人人称诵的英雄豪杰;而此刻的我已经成了散乱的枯骨、漂泊的游魂。”

“他向朝廷谎报说我死在了山贼的手上,瞒过了众人。唯一不能瞒过的,就是他自己。越是胆小的人越在意自己的生命,忠信心中有愧,自然也害怕我的报复。于是,他请阴阳师用法术将我的魂魄拘禁在一块刻有我名字的灵牌上。不过,我是绝不会放弃的!时间越久,我的灵魂不但没有消灭,相反地,因为怀着报仇的信念,变得越来越强大。现在,我终于能够脱身出来,向他追索性命。”

说到这里,他突然张开了血红的眼睛,神情在这一刹那变得暴怒。

“该死!”

就在此刻,从属于忠信的身体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白光,好像是另一个模糊的形体。与此同时,晴明的神色也为之一变,左手伸出,手中是取自道满的布包。

“怨魂离体。”化暗为明的咒语声中,白色光芒摇晃闪烁,忠信的身体也跟着摇摆不定,逐渐在幻化,皮肤变成腐尸一般的青紫,口中长出了獠牙,一只残余的右手也变成了尖利的鬼爪——先前担心着的情况发生了:因为怨力的过分强大,咒语并没能迫使玉京离开忠信的身体,相反地,却让他借着忠信之身现出了厉鬼之形。

“居然趁我不备,想再次将我收伏?”玉京的声音发出了狼嚎一般的狂笑。“背信弃义的人类!去死吧!”

话音未落,忠信的身体已经向着晴明猛扑过来。晴明似乎早有准备,此刻便向柱后闪避。“夺”地一声响,尖利的鬼爪已经深深没入廊柱。

“住手!”

血红的眼睛抬起,然而就在此刻,阴阳师的身前已经多了一个人,一个看上去有点木讷的年轻人,赤手空拳,没有刀剑之类的武器,脸上还带着惊惶的神色,却并没有后退。

“博雅……”晴明略带诧异地呼唤了一声,与此同时,玉京喝道:“你是谁?”

“在下源朝臣博雅,忠信大人是我的伯父。”

“哦?是那个胆小鬼的侄儿么?”

听到这句讽刺的话,博雅低下了头,随即又抬起,几乎语无伦次地说道:

“请您……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

“……”

博雅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变成了厉鬼的玉京狂笑起来。

“到此为止吗?……让我放过这个害了我的性命、夺走我的声名的仇人?”

“你的仇人是一个心怀恐惧的可怜虫。”这回答却出自一旁静观的晴明。“十五年中,每夜都要点着蜡烛才能暂时合眼,时时刻刻防备一个冤魂的报复,为此舍弃了朝廷的地位、做人的乐趣,他所遭受的,也是当年的惩罚吧。”

“不够!那么我呢?我失去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即使变作了鬼魂也要日日夜夜受着仇恨的煎熬,这样的仇恨只有用血……只有血才可以洗清!”

玉京大吼着,从廊柱上拔出了利爪,一张可怕的脸孔从五官中渗出血来,向着博雅逼近,扑面而来的是死尸的臭气。就在此刻,两行泪水从博雅的脸上落下。

“害怕了?胆小鬼!”玉京鄙夷地说,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和你的伯父一样,是个胆小鬼!”

“不是!”

“不是?”

“是……”博雅嗫嚅道,“是因为你而觉得难过……”

“因为我?”

玉京的动作硬生生顿住了。声音里包含着的,有疑虑、不解和惊讶。

“是在想,到底什么样的痛苦才能让一个人化身厉鬼,放弃转生的诱惑。因为这样想了,所以突然很难过。非常抱歉,失礼了。”武士低下头,拿袖子狠狠擦去眼泪,同时因为觉得这是十分丢脸的行为,涨红了面孔。

“混账!”玉京眉毛倒竖起来,杀气腾腾地道。“你把我当作何等人?为我难过?哈哈,身为第一武士,难道还需要胆小鬼的眼泪么?承认吧,你是怕我杀了你,对不对?”

血红的眼睛已经凑到了博雅的面前,利刃一样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逼视着博雅,仿佛随时要把他吞噬。

然而他所看到的,并不是一双怯懦躲闪的眸子,相反,尽管眼中还有泪水,目光却如晴空一般真诚坦然。利刃入鞘,火龙归海,这一刹那的对视,并没有预期的火光四溅。

“混账!”玉京突然闭上了眼睛,又狠狠地骂了一句。与此同时,他的模样也开始模糊起来,那个厉鬼的形象在他的身上不断膨胀又缩小,若隐若现。

“是这样……”晴明低声道,脸上又露出了微笑,一直凝神戒备的捏诀的右手缓缓松开了。

“请您放过他!”博雅一眨不眨地盯着玉京,恳切地道。“如今的这个人已经成了残疾老病之身,即使您不下手,他也活不了多久。可是,无论如何,他曾经是我尊敬过的人,尽管他实际上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要我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所以冒昧地恳求您,不要夺走他的生命!”

忠信的面貌和厉鬼的形象交替出现着,玉京在这一刻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曾推算过忠信的命盘,”晴明安静地开口,“他已经活不过三日。现在的忠信,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残疾老人。事实上,你杀他还是不杀他,并没有很大的区别。”

“你说得不错。”玉京默然良久,终于开口。“无论生死,我都是武士。既然我是以武士的身份而生,那么也要以武士的身份复仇。三日之后,我来此地等他的魂魄,到那时,我将和身为鬼魂的他堂堂正正对决。”

“锵”地一声,一道白光从忠信的身体中逸出,击碎了墙上的铜镜。与此同时,忠信的身体訇然倒地,从紧闭的眼中缓缓流下一滴混浊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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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2:1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日之后,晴明宅邸。

“那么,忠信大人今早已经……”斟酒的蜜虫忍不住问了一句。然而博雅此刻却好似魂不附体一般,连问话的声音也听不到。

“博雅。”带着笑的晴明唤了一声。

“啊?”

“这酒……”

“什么?”

“没什么。”

两个人继续这样一语不发地喝酒。直到后来,博雅的脸渐渐变成了红色。

“晴明……”

“嗯?”

“你早知道伯父必死?”

“嗯。”

“那么,为什么答应我去救他?”

“因为是博雅的要求。”晴明回答得很干脆。“实际上,我也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挽救的方法。”

“是这样……”

博雅望向庭中的花树,早樱已经盛开了,月光下满树都是绯色的云霞,美的令人心悸。

“如果我有能力……我可以让江河倒流、山川枯竭,甚至移星换月……但是,即使我能做到这一切,我依然不能够挽回生命。”

晴明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些以往所没有的东西。“很抱歉,博雅。”他低声道。

“不……尽管伯父生前所作所为玷污了武士的名声,可是至少,他可以死得象一个武士,玉京大人给了他一个决斗的机会。”

“呵呵,那可是博雅的功劳啊。”

“我?别开玩笑。”

“当然是。说实话,能够说服玉京这样的厉鬼,博雅还真是很厉害啊!”

“喂!”博雅脸红地抱怨。“总这样捉弄人……玉京他可不是因为我,他应该是因为相信了你说伯父必死的话吧。”

“伤脑筋啊……”晴明拿扇子轻敲自己的下巴。“要怎么说你才信呢?”

“呃?”

“唔。实际上,博雅的能力是我所远远不及的。比如庭中的花,我可以施咒让它们不会凋谢,可是博雅不需要,他只要发自内心地说‘这花真美,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么这花就真的永远开着了。”

“……还是不明白。而且,更加糊涂了。”

“好吧,换一种说法。记得我说过,博雅这个咒是晴明这个咒的另一半吗?”

“嗯,记得,你的确说过。不过……一说到咒的问题,好像就很难理解……”

“如果没有博雅,很多事情都会不同。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清楚多了。不过,和这件事有关么?”

“呵呵,那就当作没有关系。喝酒吧。”

晴明微笑着,举起了手中的酒盏。

当夜岭上,松风怒号,隐隐夹杂着兵器撞击的声响与喊杀。天明之后,有人在山谷里发现了刚刚死去的源忠信的尸首,尸首呈现跪姿,身侧却有一具白骨屹立不倒。第二日,源朝臣博雅前来收敛二尸,并将一写有“松谷玉京”的灵牌供奉在山下寺庙之中。后人有事相求,往往灵验,众口相传,祀为山神。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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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2:11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六 博雅娶妻

在经过长达一个月之久的干旱之后,这个春天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雨。雨水象粉尘一般细小绵密,又无处不在。草叶因为有了雨水的洗涤,收起了无精打采的面貌,变得青翠欲滴,而满树的樱花此刻就像是盛装的舞姬,在春雨的滋润下展露出了最为鲜妍妩媚的姿色。

这个庭院是属于京城第一阴阳师安倍晴明的。然而此刻的廊檐下,并没有白衣高冠的人懒洋洋地倚着柱子半躺半坐。相反地,却有一个殿上人打扮的青年不停地来回走动,从走廊的东边走到西边,然后再一个转身,重新走回来。在他把这个看起来很像是测量走廊长度的动作重复到第七十三遍的时候,一直静坐在一旁的蓝衣少女终于开口了。

“那个……博雅大人。”

“啊?”博雅停下了脚步。

“在等人的时候,坐着、站着或者走着都是一样的。如果主人不回来,你就算走到天黑也没有用。”名字叫作蜜虫的少女笑盈盈地说。尽管看起来像是美丽的女子,蜜虫实际上是由蝴蝶幻化而成的式神。

“啊。”

博雅呆了半晌,终于停止了走动,坐了下来。

“说得有理。”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不过……”

蜜虫抿嘴微笑着,递过了酒盏和烤好的香鱼。

“不过……总是在有急事找他的时候就没了踪影,真是无法可想啊!”

“不是受了那男人的请托,去求雨了吗?”

“呃?”蜜虫口中的“那男人”,说的便是天皇。晴明一向是这样称呼的,而这种称呼每次都会遭到极其尊崇天皇的博雅的激烈反对。可是这次说出这话的是蜜虫,博雅愣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向一只蝴蝶提出抗议。

“可是,已经下雨了啊。无论如何,也该回来了。”

“嗯……从山中到家里,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而且,应该要先到宫中复命的吧。”看着这个焦急的男人,蜜虫也只能这样说。主人特意留下她看家,多半还是为了安抚这个男人吧。

“有道理。”好象突然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博雅猛地站起身来。

“怎么没想到……可以到宫中去找他,现在说不定已经在那里了!”

不等蜜虫开口,年轻的殿上人已经一头冲进了密如丝网的雨中。就在他奔到门口的时候,两扇朴旧的木门突然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几乎和他撞了个满怀。

“喂。”

那人撑着伞,敏捷地退后了一步,然后出声招呼。伞下是一张清秀白皙的脸,红润的唇角含着掩藏不住的微笑。

两人坐在廊下,一边喝酒,一边望着庭院中的雨景。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往常的样子,只是表情都有点奇怪。

“伤脑筋啊……”

晴明这样说着,一边用扇子遮住了半边脸,低下了头。这个姿势与其说是在冥思苦想,不如说是为了避免对面的人发觉自己的笑容。

“是啊是啊!”应声附和的是博雅,此刻的他终于坐了下来,脸上的神色跟晴明相反,愁眉苦脸,嘴角很不高兴地向下挂着。“为什么偏偏是我……”

“那就娶了她吧。”说这句话时晴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手中的酒盏也因此微微倾斜,杯里的酒洒落到了地上,很快和春雨融为一体。

“喂!怎能这样不负责任!”

武士直起身子,把脸凑到离晴明很近的地方,瞪起了双眼。

“男人如果没有娶那个女人,也就谈不上责任吧。当然,假如认定了她是自己的妻子,至少要担负起照顾她的责任。”

“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因为信任晴明才会来找你想办法,不帮忙也无所谓,怎么可以躲在一边说风凉话!”

“唔……这算是风凉话吗?”

“算!”武士不假思索地说。“而且你是在看我的笑话!”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晴明苦笑着嘟哝了一句,合起了手中的扇子。

“好吧。至少要让我弄清你的想法,否则的话,我可没办法帮你。话说回来,能娶到公主,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不是的,”博雅苦恼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说实话,我也不明白陛下的想法。昨天他把我召进宫去,然后对我说‘早樱花艳深宫里,暗许使君一瓣香’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说花……直到太政大臣向我正式转达圣意,我才知道圣上是想把五公主许配给我。”

“唔。陛下亲自选婿,很难得啊。那位五公主就是已故梅壶女御所生的吧,她的母亲可是有名的美人,想必这位公主也有过人美质。”

“不是这样的……”博雅迟疑着,欲言又止。

“是为了那位大纳言的四女公子?”

“嗯。”

终于说出了心里话的博雅重重吐了口气,而晴明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呃?”

“博雅。”

“怎么了?好好的,一下子严肃起来了,真有点不习惯。”

“你能够确定自己的感情吗?”

“确定……”武士搔了搔头。“总之,和她在一起很愉快。而且……她对我很好,非常依恋……所以,我不能娶公主。那样她会伤心欲绝的。”

“哦。”

“喂,你到底想说什么?”

“嗯。恋爱这种咒其实是相互之间的作用,对于男人来说,尤其如此。女人如果想要得到男人,是很容易的,因为男人常常会因为女人说‘我爱你’而盲目相信,一头扎入情海之中。简单地说,男人很难抗拒女人的温柔,即使是伪装的温柔。”

“不明白。这跟我的事情有关吗?”

“呵呵。也许吧。”晴明垂下了眼睛,视线落在手中的酒杯上。

“算了,反正一说到咒,就很难懂。”武士苦恼地道。“听我说,晴明。我没有恋爱过……喂喂,你别笑,我是说,非常严肃非常认真的恋爱,那种两个人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存在的感情。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在恋慕着对方,可是,那种恋慕得不到响应。我记得你说过,恋爱这个咒语是需要对方响应的,不然的话,就会变成怨恨。”

“你确定这一次得到响应了吗?”

“嗯。我想是的。”

“是这样……”晴明用扇子轻轻敲打着自己的下颌。

“所以,如果我娶了别的女人,对她来说就是非常不公平的事。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她失望。”博雅郑重地说出了这番话。

从红如丹朱的唇边露出一丝温暖的微笑。

“博雅。”

“嗳?”

“你真是个好汉子。”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晴明已经站起身。

“那么,走吧。”

“走?到哪里去?”博雅呆呆地望着好友。

“去找太政大臣。他是最初的传话人,先要找到他,才能明白这件事的始末。如果不了解一件事的根由,就谈不上如何阻止。”

“哦,明白了!”

“一起走?”

“好。

“走。”

“走。”

照老例,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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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02:13 | 显示全部楼层
由于曾经救过太政大臣的性命,晴明与博雅很快就被请进了内室,当面晋见太政大臣。当然,如果说那是由于博雅的未来驸马身份使然,也未尝不可。

“哈哈,果然是人逢喜事啊。博雅大人看上去,还真是春风得意的样子呢。”太政大臣一边漫不经心地笑着,一边说着打趣的话。

“呃……其实……”实际上是一路赶得太急而面上泛红的博雅,此刻更是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不用着急。既然皇上已经答应了把五公主许配给你,那就错不了。到时候老夫也可以算作大媒,前来叨扰一杯喜酒了。唉,真是羡慕你们这些后生晚辈啊,到了我这个年纪,即使想要效仿风流,也怕被人说是太不相称。”

“大人说笑了,”晴明不动声色地说。“大人春秋鼎盛,威仪赫赫,身为女子的,见到大人的风度无不铭感于心,怎会有不相称的感觉?只怕是‘平生惯向花中过,若无异香不肯留’呢。”

“哪里哪里,看来晴明也是风流之人啊。”太政大臣哈哈大笑起来。

“此次陪同博雅大人前来,是专程表达谢意的。”晴明乘机道。“多亏大人的一力推举,博雅才有缘攀龙。”

“这件事,我可不敢居功。说起来,要招博雅大人为驸马,完全是公主自己的意思啊。”

“什么?”博雅叫了起来,同时和晴明对望了一眼。

“难道这位五公主的情形,你并无耳闻?”

“听说过一些,”博雅局促地道。“只是不甚清楚。”

“哦。说起这位公主,和我也有些渊源。她的母亲梅壶女御,是我表兄之女。因为身份低微,尽管皇上宠爱,入宫之后一直是更衣。直到死去之后,才被追封为女御。”

博雅还懵懂不觉,晴明心中却已了然。最近太政大臣声望日隆,加之天皇顾虑藤原势大,着力扶植太政大臣与其对抗,已隐然有超越藤原兼家之势。但此前藤原一族一直把持朝政,太政大臣并未掌有实权,梅壶女御既是太政大臣的侄女,自然也在后宫受到了排挤。

“女御离世之日,公主还只有七岁。从此便笼闭一室,谁也不肯见,每日只以吹笛作为消遣,因为已故女御所擅长的,正是笛艺。”

“啊,公主也擅长吹笛?想必技艺十分高超吧?”听到笛子,博雅顿时有了兴趣,双目也闪闪发光起来。

“呵呵,是啊,不过我等都还无缘听赏。那日殿前丝竹之会,博雅君曾以叶二吹奏了一曲《保曾吕俱世利》,当时满座皆听得如醉如痴,其时公主正在帘后,一听之下便即倾心,这才有了陛下许婚之事。唐国有司马相如奏琴打动文君姬芳心之佳话,没想到当朝也有这样风雅的事情,真可以加载史册了呢!”

“确是一段佳话。”晴明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公主原来是知音人,博雅,你果然是有福之人啊。”

“这……可是……”

“既然如此,公主方面,还望大人多多美言,务必玉成此事。今日打扰了,我等就此告辞。”

手上使力,拉起了不知所措的博雅,优雅一礼,走出了房门。

“虽说春雨滋润万物,不过这样的天气也甚是恼人啊。”晴明一边拂去衣上的水珠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雨滴沾在雪白的狩衣之上,令衣香更加馥郁浓重。

“哼!”

从鼻孔里发出的嗤声表明了博雅在其时的心情,晴明却恍如未闻。

“凡事皆有利弊,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好在总有雨过天晴之时,有阴有晴,有四季交替、寒暑相间,这世界才多了许多乐趣。”

“真有闲情逸致……”博雅拉长着一张脸,黑如锅底。

“唔……小小情趣点缀,也是必不可少。浮世虚名皆为身外之物,既然如此,何不静待花开、坐看日落?闲情逸致,或者反而倒是人生真谛呢。”

“喂!”

武士蓦地停住了脚步,一脸气鼓鼓的表情。

“嗯?”

“到底你是怎么打算的?”

红唇间泛起若有若无的笑。

“这句话,该问你。”

“问我?”

“要娶公主的人是你,不是我。既然如此,这句话该由你来回答才对。”

“可是……”博雅搔了搔头,突然发现,晴明的话无从辩驳。

“公主是个酷好音律之人,她对你倾慕,正是因为她懂得了你的笛音。有这样一位知音做伴确实难能可贵。难道博雅不这么认为吗?”

“可,可是……”

“可是你心中已经有了别的女子,对吗?”

“是啊,你明知道的!”觉得自己的意思终于被晴明说了出来,博雅长出了一口气。

“嗯。那又何妨?”

“呃?”

“呵呵,这样说吧:春天的樱花与梅花,谁更美丽?”

“这……很难判断吧。樱花艳丽却无香,梅花香清而色稍逊……”

“不错。那么在博雅的心中,会因为喜爱梅花而拒绝观赏樱花吗?”

“当然不会。”

“这就是了。”晴明安然开口,双眉微微上挑,令那张脸有了些许促狭意味。“何不当公主是那株樱花?”

“当作樱花?”重复了一遍之后,博雅终于恍然大悟。“太过分了!女人跟花可不一样!”

“有什么区别吗?”

“呃……总之,这个比喻完全不对。花是没有感情的,即使不去看它,它也不会难过。女人的话,一旦男人亲近了另一个女人而自己被疏远,就会受到伤害的吧。”

“呵呵,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花。花也是有感情的,也会被伤害,只不过,我们不能感受而已。某种程度上,来自物的感情比人的感情还要真实。人的感情,常常有虚假的成分。”

“真是奇怪的想法……”

“嗯。万物皆是由咒相连的。人与人之间因为亲近或憎恨产生不同的咒,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人与物、物与物之间。比如说,叶二对于你,就是一个咒。叶二因为是‘博雅的叶二’才有了意义,如果两者分开,叶二也就不是原先的叶二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喜爱着叶二,叶二对我,也怀有依恋吗?”

“啊,可以这么认为。”晴明一本正经地说,“基本上,叶二对你的恋慕比起女人对男人的恋慕来说,并不稍逊呢。”

“也就是说,我被一支笛子爱上了?”武士张大了嘴,有点发毛地紧盯着手中的笛子,直到发现好友脸上忍俊不禁的表情才明白过来,随即竖起了眉毛,一副被捉弄之后气鼓鼓的样子。而此刻的晴明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好吧好吧。”晴明止住了笑。“不过,看来事情并不简单啊。”

“什么?”

两人此刻已经走到了土御门的宅院前。意外地,那里竟停着一辆牛车。看上去毫不起眼,帷幕都是陈旧的,想必是什么地方官的家眷所乘,然而从帷幕后发出的女人声音却文雅异常。

“请问,是晴明大人回府了吗?”

“在下安倍晴明。”晴明彬彬有礼地道。

“哦……那么,另一位呢?想必是博雅大人了?”

源博雅与安倍晴明是至交之事,朝廷上下无不知闻。首席阴阳师神秘、高傲而冷漠的个性使得这段友情看起来多少有点诡异。

“正是。”

帘幕微动,车中人迟疑了片刻,说道:“冒昧前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

“是和五公主有关吗?”晴明不动声色地说,而博雅惊讶地转过头看他。

“啊,不愧是京中第一的阴阳师,既然您早已知道了我的来意,我也不再隐瞒了。我是公主的侍女,她的母亲是我的堂姐。从小,我便看着她长大的。本来这件事实在不宜宣扬,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无法可想。”

“不妨直言。”

帘中人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公主她……也许被妖物缠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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