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罗曼蒂克消亡史》后,我想起作家章诒和讲过的一个故事:
文革期间,年少的章诒和曾与“康有为的外孙女”罗仪凤同住,一日,罗仪凤叫章去帮自己买些吃食,只见她拿出六个精致的外国巧克力铁盒,吩咐道:“你去前门路东的向阳腐乳商店,买些王致和豆腐乳、广东腐乳、绍兴腐乳、玫瑰腐乳、虾子腐乳…… 每种豆腐乳买二十块,各放进一个铁盒,千万别搞混了。”
走之前,罗还不忘提醒:“记着,豆腐乳买好后回家的一趟路,才是最累的。因为六个铁盒子一定要平端着走,否则,所有汤汁都要流出来。为了减轻累的感觉,你一路上可以想点快乐的事情。”
说罢, 她捧起装着铁盒的布袋,做起了示范,只见她昂首挺胸地沿着餐桌走了一圈,神采飞扬,精神矍铄。
一旁的章诒和,看得入了神,笑着扑倒在她怀里。
多么动人的一幕场景,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而更为动人的是背后的心事:豆腐乳,只是和平年代的一道小菜,却在乱世里,成了这个没落的贵族“安身立命”的寄托。
在这小小的豆腐乳里,有她易碎的旧梦,更有此刻还活着的味道。
我很能够理解这份情感,当时代变化,熟悉的生活被一点点摧毁,有太多东西变得无法掌握时,人的本能是希望抓住点什么的。
无所谓大小,也无所谓价值,只要还能抓住,还能让自己保留一点和旧世界的联系,都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就像在茫茫大海中,抓到一块木板,仿佛是抓住了陆地的一角,寻回了陆上生活的温暖。
《罗曼蒂克消亡史》中的人物,同样生在乱世,也都有着自己拼命想要守护的东西:或是爱情、或是身份、或是家族、或是尊严。
可是,正如本片的英文译名“被浪费的时光”一样。
最终,所有的努力也都被白白的浪费,不可避免的新世界,还是来了;想要抓住的东西,却遗失了。
他们唯有转身,掸落尘土,无奈地消失在各自的沉默里。
一切,还要从小六开始说起。
这个生性风流的女人,想要抓住的,是一份“自私的爱情”。
在嫁给黑帮大哥王老板后,她仍然不肯安分:整日和舞蹈老师搞暧昧,和男明星传绯闻,给王老板戴绿帽子……
作为黑帮大哥的女人,小六的任性而为,带着一股不怕死的劲头。
这也不难理解,因为比起“死”来,当下的“生”更令她绝望。
小六的命,在戏词里,已经被说尽了。
她曾在演戏时,借着念白道出了自己最隐秘的心思,“我看透了你所谓的博爱,不过是一种懒惰、一种逃避……而我要的,是一个有偏爱、有憎恨的男人。”
说这段话的时候,一个特写镜头正对着小六姣好的面容,仿佛要带领观众走进她的心里。
而这段话,就是小六的爱情宣言。
记得有一次,小六被陆先生抓包,悻悻地上了车。这时,她突然问陆先生:“要不,你带我跑了吧,就咱们两个人。”
陆先生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要照顾的人太多,没办法随心所欲,我没这个命!”
他虽然表现得很克制,可言语却藏不住真心。他说“没这个命”的意思,不是“不想”,而是“我也想,但我做不到”。因为,他要顾全大局。
而这,就是小六口中那种“博爱”的男人,陆先生也好,王老板也好,都是这种人。
他们识大体、要脸面,为了大局可以不顾生死,却不敢自私地去爱一个女人。
小六像是丢了魂魄,冷冷回道:“你去跟老板说说,让他放过我吧。”
面对这个自己无力去爱的女人,陆先生决定成全她。
于是他找到王老板,假意要杀人,却最终为小六讨了个活口。
其实,王老板才是最识大体的人,他明白陆先生的心思,便说:“不杀了,是我的意思。”
这样,大家脸上都好看。
当晚,陆先生派妹夫渡部送小六和情人离开上海,去往苏州,之后再继续北上。
不想路上却发生了意外:渡部枪杀了司机和小六的情人,并强暴了小六,带回上海,囚禁在地下室当性奴。
这一始料未及的插曲,断送了陆先生的好意,也从此改变了小六的命运。
其实,小六是有机会杀死渡部的。
在稻田的那晚,她用枪口对准了渡部,只是犹豫再三,并未下手。
为什么不杀?
因为那个隐秘的渴望。
还记得小六说的吗:“我要的是一个有偏爱、有憎恨的男人。”
在渡部的身上,小六看到了这种可能:为了得到她,渡部可以不顾一切,哪怕她是大哥的女人,哪怕自己是陆先生的妹夫,哪怕双手沾满鲜血,也在所不惜。
而这种“自私的占有”,就是偏爱;这种“为爱痛下杀手的决心”,就是憎恨。
小六的渴望已被压抑的太久,终于在此刻得到了某种极端的释放。
于是,她放下了枪,为渡部递上了温软的手帕。
她甚至动了念头:或许眼前这个决绝的男人,会愿意放弃一切,带自己私奔。
可是,小六误会了。
渡部的心思根本不在爱情上,他有更在乎的东西要去守护,那便是自己的“身份认同”。
渡部是一个潜伏在上海多年的日本间谍,而“身份认同”是一个间谍最重要的东西。
就像《无间道》的最后,梁朝伟对刘德华说:“对不起,我是警察”。
只有这个认同还在,间谍工作才成立。
而渡部对家乡日本,显然有着强烈的身份认同感。
他白天是个上海人,穿长衫戴礼帽,说上海话,吃上海菜,还玩得一手好麻将。
可是一回到日料餐馆,回到自己私密的空间,便立马换上和服,吃生鱼片,喝味增汤,哼日本小调,对猫讲日语。
这一层被压抑的身份,和小六被压抑的渴望一样,总在隐隐作痛,等着爆发的一天。
那么,就让我们回到那片幽深的稻田里,从渡部的角度再看一遍,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渡部强暴小六之前,有两场戏,设计得极为巧妙。
一场是“躲避军车”的戏,一场是“扯掉耳环”的戏。
这两场戏,非常隐晦地表达了渡部“内心的猛兽”是如何破笼而出的。
首先是躲避军车,仔细看,那是一辆载满了国军士兵的军车,戒备森严,高高在上,逼得渡部的小车连连后退。
那军车射出的光,刺痛了这个日本人的眼睛,晃得他抬不起头来,这大大刺激了渡部的自尊。
其次是小六的耳环,仔细看,那上面的图案是“樱花”。
刚刚经受了屈辱的时刻,渡部注意到了这只耳环,内心压抑的“身份认同”一下被点醒,他狠狠地拽下了这只耳环。
终于,被压抑的身份占据了渡部的身体,他愤怒地杀了人,并强暴了小六,并把她打扮成日本女人的模样,作为自己泄欲的工具。
由此,我们知道,小六的“真痴情”,等来的只是一场错觉。
虽然在地下室,每次做爱时她都在上位,但对这个男人的征服,却是无法实现的。
她想要守住的“爱情”,早早地便失落在了1934年,失落在了那片秘而不宣的稻田。
而渡部的“身份认同”,也在1944年菲律宾的战场上,彻底崩塌。
他满身伤痕地躺在战壕里,说起: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渴望战争的结束,渴望自己活下来。
后来,他走进了美军的战俘营,成了一名俘虏。
他并没有为天皇战死,也并未剖腹自杀,而是选择了卑贱地活着。直到被小六手刃。
而陆先生想要保全的“家族”,他想要维护的大局,最终失落在了1937年。
陆家惨遭血洗,妹妹与儿子惨死,陆先生逃亡香港,从此漂泊,最终客死异乡。
至此,所有人想要拼命守住的东西,在时代的巨浪面前,通通遗失。
所有挣扎,所有执着,所有努力,全部落空。
而唯一可行的方法,便是放弃。就像童子鸡和妓女一样,不要做任何抵抗,早早地便选择沉默出世的生活,早早地主动退出历史的舞台。
所谓罗曼蒂克的消亡,就是一代人的失落。
这里面,无所谓性别、无所谓国籍、无所谓党派,而只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他们努力过,抗争过,但是失败了。
历史至此翻页,而他们,被永远留在了沉默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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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发表于公众号:子戈说【ID:zigeta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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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16-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