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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师》--作者:梦枕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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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3 07: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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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低回婉转,余音绕梁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学者)
    记得是十年前,我在东京访学时,问过许多日本学生,最喜欢的中国历史人物是谁,都说是诸葛亮。为什么?除了聪明才智,还有就是身上那种特有的“妖气”。说来有趣,同一个孔明,中国人欣赏他鞠躬尽瘁,日本人喜欢的则是其神秘色彩。这与中日两国民众看待生死、幽明、神人等的方式,不无关系。

    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谈及《三国演义》写人的缺失,有这么一句:“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第十四篇)前半句我很赞同,后半句则不无保留。因为,在我看来,这是用今人的眼光苛求古人,没考虑到中古时代人们的知识结构与思维特征。像孔明那样的绝代军师,知晓天文地理,熟悉阴阳五行,还会摆弄奇门遁甲等方术,一点都不奇怪。以军师而兼巫师,神神鬼鬼,虚虚实实,这样的描写,既有历史依据,更符合“小说家言”的特性。晚清以降,崇信科学的中国人,开始质疑诸葛亮的智慧超常与法力无边。那是站在现实主义的立场,而且过于相信“七实三虚”之类的说法。反而是日本人,离得比较远,可以超越功利的计算,故对《三国演义》会有另外一种读法。

    经由知识精英“破除迷信”的努力,今日中国,对于神鬼的世界,要不彻底沉湎,要不完全拒斥,难得有比较圆通的见解。返观东邻,平安朝阴阳师安倍晴明的超现实故事,居然成为流行读物,而没人追问鬼神之有无,或者慰灵之是否必要。你可以说,这是叨了科幻小说以及灵异电影的光,时至今日,即便中国人,谈论魔鬼、灵魂、巫术、神迹什么的,也都已经没有多少禁忌了。可放眼中外的书界与影坛,到处“人鬼情未了”,何以如此,还是个值得探究的谜。

    对于鬼神之有无,中国人的态度其实很通达:喜欢谈论,但并不坚执。很长时间里,明知“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也”,仍有无数儒生对“志怪”一往情深。个中原因,可借用清人袁枚《〈子不语〉序》的自我表白:“文史外无以自娱,乃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非有所惑也。”不见得真的相信鬼神,可鬼神故事“游心骇耳”,娱乐性很强。于是,读书人纷纷以谈狐说鬼自娱或娱人。

    同样谈论鬼神故事,从《搜神记》的力图“发明神道之不诬”,到《阅微草堂笔记》的“半属寓言,义足劝惩,固不必刻舟求剑尔”,两千年间,讲述 / 倾听了无数凄厉阴森、哀感顽艳的鬼神故事的中国人,很难说真的“笃信鬼神”。否则,便无法解释何以近百年来,鬼神基本上从中国文坛消失。启蒙者的呼吁以及政治家的提倡,之所以能发挥如此巨大的作用,与普通民众本就“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有关。当然,这说的是近百年的情况;如果倒退到汉魏六朝,那时之盛行鬼神志怪之书,“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五篇)。

    日本的情况,大致也类似。在“科学昌明”的今天,谈论鬼神,最好将故事放置在一个幽明尚未十分清晰的时代。《阴阳师》系列小说的第一则《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开篇就告诉我们:“平安时代——仍然是个民智未开的时代,有好几成人仍然对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这样的时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处,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并没有藏身在边远的深山老林里。”有了这个交代,以后平安京里百鬼夜行的场面,便也都见怪不怪了。

    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公元781年即位的桓武天皇,其如何积极推行新政,从而开创了一个新时代,可以不必考虑;但作为知识背景,此后四百年间文化上的几个趋势,必须略为知晓。不然,阅读小说时会有些许障碍。一是僧侣纷纷入唐取经,归来后建宗立派(如最澄、空海),使得佛教信仰在日本国民中间更加深入骨髓;二是平安前期,汉文学在知识分子中十分流行,嗜好《文选》或模仿元白体成为一种时尚,某些著名文人的作品,据说“如果放进《唐文粹》、《文苑英华》之中,中国人看了也不会想到是出自日本人的手笔”(内藤湖南著,储元熹等译《日本文化史研究》,11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三是日本文学到了平安中期,逐渐摆脱了汉文学的影响,走向独立和成熟,“可以说和泉式部的和歌同清少纳言的随笔、紫式部的小说是代表这一国文学黄金时代的三大杰作”(坂本太郎著,汪向荣等译《日本史概说》,14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四是平安朝的礼仪、律令、教育制度等多模仿大唐,但作为凌驾于众多官僚之上的特殊机构,阴阳寮的设立以及发挥重要作用,却是日本人的独创。

    专家告诉我们,日本古代的野史笔记以及小说如《大镜》、《今昔物语集》、《宇治拾遗物语》、《古今著闻集》、《续古事谈》、《源平盛衰记》、《平家物语》等,有若干关于平安朝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故事。在开篇之作《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中,梦枕貘确实多次引述《今昔物语集》,给人“言之有据”的感觉;可很快地,作家完全抛开典籍,纵横六合,翻云覆雨。理由很简单,一来古书中可供借鉴的情节,其实很有限;二来有“历史考据癖”的读者,不会太多。只要善用方术而又处事圆融的安倍晴明,其占卜施法降伏厉鬼的故事能不断博得读者的欢心,作家就不用担心“无稽之谈”之类的指斥。毕竟,这是驰骋想象力的小说,而不是严谨的历史著述。

    鬼故事中蕴藏着的人情物理,以及极为丰富的想象力,是其吸引读者的关键所在。至于落实到梦枕貘的《阴阳师》,什么是咒,何处有灵,以及怎样驱逐厉鬼,其实不是很重要。关键是故事,以及故事背后的心情。谈论鬼神,一如描摹人间,同样是没完没了的“爱恨情仇”。

    以我的粗浅观察,慰灵作为一种文化仪式,对于日本民族来说十分重要。在日本,“灵魂信仰”古已有之。将死于非命者尊奉为神并祭祀之,这种做法很有人情味。因其不分敌我,只要是死于战乱,一律供养,以慰亡灵。明治初年,这种思想依然流行。比如,东京惠比寿附近的台云寺中有座慰灵塔,便是祭祀“日清战争”中阵亡的中日两国军人。而在实际政治运作中,新政权为了与政敌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解,也有必要通过祭祀的方式,安慰失败者的亡灵(参见拙著《阅读日本》,55页,93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如此慰灵,主要目的是摆脱怨鬼的纠缠;因此,是安抚而非镇压。这就决定了阴阳师安倍晴明不仅具备高深的法力,更必须通达人情。

    就像小说里说的,妖怪也是各种各样,“既有为祸人间的,也有与人无碍的”。即便是那些只具有负面价值的鬼,很可能也有不得不如此作为的苦衷,同样值得理解与同情。请听《鬼恋阙纪行》里女鬼龙胆的自白:“变作凄厉之鬼,夺取无关者的性命,我的内心遗憾不已啊……”循此思路,《阴阳师》讲述的是诡异的案件,却取抒情的调子。故事的结局一般来说并不惨烈,而多低回婉转,余音绕梁。就拿最为血腥的《黑川主》来说,主旨是如何解救受害的绫子,而不是惩罚作祟的黑川主。小说的结尾,黑川主带着他和绫子所生的孩子回到河里去,慈悲为怀的安倍晴明并不希望赶尽杀绝。《聊斋志异》里的花妖狐魅,大都美丽多情,因而人见人爱;《阴阳师》的设计却不一样,鬼就是鬼,还会吞噬人命,只是你不妨“略其迹而原其心”。天竺乐师汉多太的鬼魂之所以潜入宫中,取走玄象,一是怀念妻子,二是弹奏琵琶抚慰自己的心灵。他只希望与酷似亡妻的宫中女官玉草共度一宵,然后永远消逝。此愿无法实现,安倍晴明好言相劝,让其附体在玄象上。于是,奇迹出现了:“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弹之,怒而不鸣;若蒙尘垢,久未弹奏,亦怒而不鸣。”(《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最能说明鬼之“与人无碍”者,当属那个比赛和歌失败,绝食而死,成了鬼依旧不依不饶的壬生忠见。如此鬼魂,实在太固执了;可这倔强劲,不也显得很可爱?这样风雅的鬼魂,与之结交,又有何妨?《鬼恋阙纪行》中所有的人鬼,包括喜欢寻花问柳的朝臣藤原成平,不忘旧情的皇上,前来复仇的痴心女子龙胆,还有凭借一束皇上表示忏悔的头发劝转复仇鬼魂的晴明和博雅,都是十足的风雅之士。

    以前读《枕草子》、《源氏物语》等,曾深深感慨平安时代贵族生活的优雅。梦枕貘大概也对此心驰神往,故《阴阳师》中刻意经营这一点。就拿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庭院来说吧,其布置便很有情致。请看《栀子女》的开头部分: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门大开。

    杂草丛生的庭院,驻足门前便可一览无余。这里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是现成的一块荒地。

    围起宅子的,是有雕饰的大唐风格围墙,顶上有山檐式装饰瓦顶。

    博雅打量着围墙内外,叹一口气。

    午后阳光斜照庭院。

    院子里,芳草萋萋,随风起伏。

    路径与其说是着意修的,莫如说是人踩踏出来的,仿佛是野兽出没的小道。

    假如在夜间或清晨出入院子的话,衣服恐怕会沾上草叶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来吧。

    不过,此刻艳阳高照,草丛算是干的。

    博雅没有喊门,径直穿门入户。

    如此幽雅的庭院,还有作家散淡的笔墨,再配上主人公玉树临风的相貌以及隽永的言谈,活脱脱一种“六朝风韵”。按照历史学家的说法,平安时代主要接受的是大唐文化的影响,可我在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里,读到的却是汉魏六朝的趣味;而在今人所撰谈论平安朝阴阳师的小说里,居然也有这种感觉,实在妙不可言。记得周作人曾多次引用大沼枕山的汉诗:“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或许,这真的是日本人的共同趣味?

    记得十多年前,我在东京演讲“中国现代小说的雅俗对峙”,当场有日本学者提出:在他们看来,1970年代以后的日本小说,已经取消了雅俗之分。当时有点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不无道理。按理说,像《阴阳师》这样的鬼故事,属于类型小说,不外“历史+鬼怪+推理”,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比起阴与阳的调和,武与巫的互补,动与静的结合,心境和学识的搭配等,我更欣赏其鬼魂故事中的雅趣。

    说到雅趣,不能不涉及小说中带有抒情意味的叙述语言(这点,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漫画、电影或电视剧恐怕难以体现)。类似中国古代笔记小说,《阴阳师》中仪式化的生活场景与变幻莫测的鬼魂故事,形成某种张力。小说中最精彩的,不是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安抚怨灵、祈雨消灾的故事,而是谈论鬼神时的“氛围”和“心境”。驰骋六合固然不易,体贴人情则更难——后者,似乎是小说家的专长。

    读过鲁迅小说《铸剑》者,大都知道其基本素材取自魏晋时的《列异传》与《搜神记》。可惜,如此别出心裁的“故事新编”,在现代文学史上并不多见。不是没人看中那些积淀千年的神奇“故事”,而是成功的“新编”,谈何容易。时人多欣赏唐人传奇之“叙述宛转,文辞华艳”,我则更喜欢汉魏六朝那些笔短而意长的志人与志怪,并认定这是中国小说发展的动力与渊薮,宋、元、明、清无数作家都曾从中获取灵感。

    今日中国,经过“科学洗礼”的小说家,倘若对汉魏六朝的博物与琐言、逸事及志怪感兴趣,或许也能像梦枕貘召唤平安朝的阴阳师那样,给读者一个意外的惊喜。


    2004年冬 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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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3 07: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分 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打个比方说,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像随风飘动的、浮在夜间虚空的云朵般的男子的事。

    在昏暗中飘动的云朵,看不出它一瞬间前后的形状有何改变,但若一直注视着它,会发现不知不觉中它的形状改变了。本是同一片云,它的形状却无从把握。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的故事。

    他的姓名为安倍晴明。

    是一个阴阳师。

    他生于延喜二十一年,应在醍醐天皇之世。但这个人物的生辰死忌,却与本故事没有直接关系。也许不必弄清这类数字,反倒更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不必在意这些问题了吧。

    不妨就信笔写来好了。这种写法说不定正适合写安倍晴明这个人物。

    平安时代———

    仍然是个民智未开的时代,有好几成人仍然对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这样的时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处,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并没有藏身在边远的深山老林里。

    阴阳师,说白了,叫占卜师也不妨。称之为幻术师、神汉似无不可,但都不够准确。

    阴阳师观星相、人相。

    既测方位,也占卜。既能念咒,也使用幻术。

    他们拥有呼唤鬼怪的技术,那种力量是肉眼所不能见的———与命运、灵魂、鬼怪之类的东西进行沟通也不难。

    甚至朝中也设有此种职位,朝廷设有阴阳寮。

    晴明被朝廷授予“从四品下”的官阶。

    一品是太政大臣。

    二品是左、右大臣和内大臣。

    三品是大纳言、中纳言。

    朝中议事,晴明有相当的发言权哩。

    在《今昔物语集》里面,对这位安倍晴明,记载着好几件趣事。

    据书上说,晴明自幼师从阴阳师贺茂忠行修行。

    自那时起,晴明便显示了某些阴阳师独具的特殊才能。

    可归入天才之列吧。

    《今昔物语集》记载,晴明年纪尚轻之时,某夜,师傅忠行外出到下京一带。

    所谓下京,位置在京城南面。

    从大内穿过朱雀门,沿朱雀大道走到尽头,差不多在京城南端的罗城门附近。

    大内到罗城门之间,约八里有余。

    一行人乘车外出。

    《今昔物语集》没有载明为何种车。应该是牛车吧。

    何故连夜前往下京,书中也同样没有写清楚,偷偷摸摸去那里会相好的女人———不妨这样假设。

    晴明也在随行人员之中。

    忠行自己乘车,随行人员徒步。

    随行者包括晴明在内,仅二三人。除了牵牛引路的和提灯照明的,余下的一个,就是晴明。他这时的年龄,书中没有提及。试推测的话,应该就十岁出头吧。

    其他随行人员都穿一身精干的直垂,晴明却穿着显旧的窄袖便服配裙裤,赤脚。他穿的应该是别人的旧衣服。

    按常理来说,他身上的旧衣服难掩其才华,脸上该透着凛然之气才是。其实不然。他那端正的脸庞,肯定是一张这个年龄时随处可见的娃娃脸。

    在某个重大关头,却表现出颇为老成的言行———他应是这一类型的少年吧。

    可能在老师忠行眼里,年轻的晴明瞳仁深处,时时闪现着他人所没有的才华的火花。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因为忠行察觉晴明内蕴的灵气,其实是始于这个晚上发生的事。

    还是言归正传吧。

    牛车平稳地走着,来到了京城边上。

    忠行在车里睡得很踏实。

    走在牛车旁的晴明,无意之中往前方一望,发现前方有种怪异的东西。

    从对面走过来的,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吗?

    其他随行的人,似乎对这个情况丝毫没有觉察。

    晴明马上打开车窗。

    “忠行大人……”

    他唤醒睡梦中的忠行,急急报告了所见的情况。

    醒过来的忠行把头探出车窗外,往前望去,果然看见一群鬼魅远远走来。

    “停车。”

    忠行对随行人员下令。

    “躲避到牛车的阴影里,屏息不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忠行运用方术,让鬼魅看不见牛车和这些人。鬼魅走过去了。自此以后,忠行常让晴明跟在身边。

    据说忠行将自己的平生所学,悉数传授给了晴明。

    《今昔物语集》有云:“如同灌水入瓮。”

    意谓贺茂忠行将自己的瓮中之水———阴阳之法,毫无保留地转而倒入安倍晴明这瓮里。

    忠行死后,据说晴明的住宅位于土御门小路以北、西洞院大路以东的方位上。

    若从处于大内中心的紫宸殿来看,则为东北面,即艮(丑寅)的方位。

    艮的方位,也就是鬼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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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3 07:09 | 显示全部楼层
平安京的东北方有比叡山延历寺,而大内的东北方位又设置阴阳师安倍晴明的住处,这样的双重安排并非偶然。

    平安京这座都城的形状、结构之所以如此设计,是因为发生藤原种继被暗杀的事件之后,要保护桓武天皇免受废太子早良亲王的怨灵侵害,所以仅十年就放弃了长冈京,转而建都平安京。

    不过,这些都是晴明出生之前的事。与这里要讲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

    回到《今昔物语集》吧。

    且说———

    晴明住在鬼门方位的宅邸里,有一天,一位老法师前来拜会。老法师身后跟着两个十来岁的童子。

    “法师因何事过访?”

    晴明问道。

    “我居住在播磨国。”

    法师答道。

    他名叫智德。

    报上自己的名号之后,老法师旋即说明来意。

    自己一直想修习阴阳道,而就所听到的传闻而言,作为阴阳师,最精于此道的,就是您。请无论如何教我阴阳之法,即使一点点也好……

    智德老法师将这番意思告诉了晴明。

    哈哈。

    听了老法师的话,晴明心想:

    “这位法师正是精于此道的人,这番安排正为试探我。”

    晴明察觉到老法师的真正目的———阴阳之道颇高的老法师一定是来试探自己的。

    也许,老法师带来的两个童子是式神吧。

    唔,也好。

    晴明心中暗笑。

    所谓式神,也可写成识神。

    就是一种平时肉眼看不见的精灵。

    不算是上等的灵,是杂灵。阴阳师用方术将杂灵作为式神,用以驱使。不过,根据阴阳师的功力,被操纵的杂灵的档次,或为上等或为下等。

    “原来如此。”

    晴明边点头边在心里赞叹:

    “并非等闲之辈啊。”

    因为自称智德的老法师所用的式神,是半吊子水平的人难以控制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今天还有些推不掉的重要事情……”

    晴明对老法师解释,请他暂且回去,待稍后择过吉日,再烦请移步见教,是否可以呢?

    说着,晴明把双手伸到袖内,就在里面悄悄结了印,默念一咒。

    “那就等择过吉日……”

    老法师搓搓手,把手抵住额头,回去了。

    可是,晴明没有动。

    他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仰望天空。

    不久,估计老法师已走出一两个街区。

    晴明却见老法师穿过敞开的大门返回来了。老法师边走边四下里张望,不放过任何可能藏得住人的地方———诸如门口、上下车处之类的地方。

    老法师再次来到晴明跟前。

    “本该跟在我身边的两个童子,突然不见了。是否可请赐还呢?”

    老法师这样说道。

    “还给你?”

    晴明佯作不解地对老法师说:

    “我没干什么呀。你刚才也在场,很清楚的。我就站在这里,怎么能够把两位童子藏匿起来呢?”

    听了这话,老法师向晴明低头致歉:

    “对不起。其实那不是童子,而是我使用的式神。今天我是来试探您的功力的,可我实在是望尘莫及。请原谅我吧。”

    老法师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你要试探我是不妨的,但草草行事可骗不了我。”

    晴明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得意地笑着说道。

    一种不算粗俗,也不那么高雅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边。

    那唇已悄然解除了咒文。

    于是,很快就有两名童子从外面跑进来。

    两名童子手中各自托着酒肴。

    “就让他们在外面买的。难得让我高兴,这些酒菜你们就带回去吧。”

    如果此时晴明真的调侃一句,倒是适时、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语集》上并没有记载。

    书上只写了两名童子飞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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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3 07:10 | 显示全部楼层
老法师心悦诚服:“自古驱使式神并非难事,但将他人操纵的式神收藏起来,可不是一般阴阳师做得到的啊。”

    他激动得脸都涨红了。

    老法师定要拜晴明为师,他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晴明。

    一般说来,亲手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对方,在练方术的人中间,是绝少有的事。

    这样一来,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手上。

    《今昔物语集》的记载还有这样一段。

    有一天,安倍晴明前去一个居住在广泽、名叫宽朝僧正的人的住处。

    年轻的贵族公子、僧人们都挤过来要跟他说话。

    大家都听过关于晴明的传闻,要说的话自然集中在方术上面。

    “你是惯使式神的,那么,你可以用这个方法杀人吗?”

    有人直截了当地问。

    “这行当里的秘事,也好这样贸然打听吗?”

    说不准晴明就是以一种骇人的眼神,直视这名提问题的贵族公子。

    等这位贵族公子露出胆怯的神色,晴明才掠过一丝自得的微笑,说道:

    “哪能轻而易举就杀人呢。”

    他让贵族公子们放心。也许还加上一句:

    “哈,不过方法可是太多啦。”

    “那么,杀死小虫子之类的,肯定轻而易举吧?”

    又有一位贵族公子问道。

    “哦,没错。”

    晴明应答之时,庭院里恰好有五六只青蛙跳过。

    “你能杀死其中的一只吗?”

    这位贵族公子继续追问。

    “可以。不过……”

    “有什么妨碍吗?”

    “杀未尝不可,但杀了之后,却无法让它复生。无益的杀生是罪过……”

    “试一下身手吧。”

    “我很想见识一下。”

    “我也是。”

    “我也是。”

    贵族公子和僧人们都聚拢过来。

    对于晴明的方术,大家早有耳闻,但能够亲眼目睹究竟如何———这好奇心让众人眼睛发亮。

    从这种情势来看,若此时晴明借辞推托、不当场出手的话,就会成为众人的话题,说“这家伙也不过如此,有名无实”了。

    晴明瞥一眼众人,说:

    “你们真要让我做罪过之事吗?”

    他随即念念有词,伸出右手。

    他用白皙的手指,从垂落屋檐的柳条上随手摘取一片嫩叶。

    将叶子往空中一抛,念咒。

    叶片飞舞在空中,轻轻落在一只青蛙上面。就在那一刹那,青蛙被压烂了,当场死掉。

    恐怕是蛙肉、内脏涂地吧。

    “僧等见此,皆大惊失色。”

    ——— 《今昔物语集》如是说。

    这位晴明似乎还在家中没有其他人时使用式神。

    家中明明没有人在,板窗却能自动打开、关闭;即使没有人去开门关门,房门也能自行开关。

    种种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晴明周围。

    翻翻其他资料,看样子这位安倍晴明偶尔好使方术吓人,在智德法师和杀青蛙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他自己好像颇以此为乐呢。一方面正正经经,给人一丝不苟的印象,其实也有很孩子气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像:安倍晴明这家伙,恐怕在为朝廷服务的同时,也有不少与凡人相同的地方吧,尤其对人情物理了如指掌。

    他是一个身材修长、肤色白净、目光如水的飘逸美男子。

    当衣着典雅的他漫步走过时,宫中的女人们目睹其风采,一定都窃窃私语起来。

    想必也收到过一些来自血统高贵的女人的、写有含情脉脉的和歌的书信吧。

    凭借自己的聪明,处世几乎万无一失,不过他似乎也有无意中出言莽撞的时候,例如,一不留神就对天皇脱口而出:

    “哎,哎!”

    浮现出典雅微笑的双唇,有时也会浮现出卑劣的笑。

    由于阴阳师这一职业的性质,他既须通晓人性的黑暗面,在宫中又需要具备相当高的修养才行。

    汉诗要很熟,吟咏和歌的能力也要有,乐器方面也须有一两种拿得出手,比如琵琶、笛子什么的。

    我想,平安时代是个风流典雅的、黑暗的时代。

    以下,我就要讲述这位男子的故事。他就像风中浮云一样,飘然隐身于多姿多彩、风流文雅却阴惨惨的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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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3 07: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朝臣源博雅登门拜访安倍晴明,是在水无月之初。

    水无月即阴历六月。

    以现在的阳历而言,大约是在刚过七月十日的样子。

    这期间,梅雨尚未结束。

    这天,连续下了好几天雨之后,难得地放晴了。

    但是,也并不算阳光明媚,天空像蒙了一层薄纸般白茫茫的。

    时值清晨。

    树叶、草叶湿漉漉的,空气清凉。

    源博雅边走边望着晴明宅邸的围墙。

    这是大唐建筑式样的围墙。

    墙自齐胸以上的高度有雕饰,顶上覆以山檐式装饰瓦顶。这种围墙令人联想到寺庙。

    博雅身披水干,足登鹿皮的靴子。

    空气中悬浮着无数比雾还细小的水滴。

    只须在这样的空气中步行,水干的布料就会吸附这种小水滴,变得沉重起来。

    朝臣源博雅是一名武士。

    左边腰际挂着长刀。

    看样子年过三十五,但没到四十的样子。

    走路的样子和言谈间透着习武之人的阳刚气,但相貌倒显得平和。

    神色中有一种较真的劲儿。

    此刻,他一副劲头不足的样子,显得心事重重。

    看来他心中有事牵挂着。

    博雅站在门口。

    院门大开。

    往里面探望,看得见院子里的情景。

    满院子的草经昨夜雨水滋润,青翠欲滴。

    ———这岂非一间破寺庙吗?

    这样的表情浮现在博雅的脸上。

    荒野———虽说还不至于这个程度,院子的确未加修整。

    正在此时,芬芳的花香钻进了博雅的鼻腔。

    原因一望而知。

    草丛中长着一棵经年的大紫藤,枝节上仍有一簇盛开的紫藤花。

    “他真的已经回家了?”

    博雅嘴里咕哝道。

    早就知道晴明是个喜欢任由草木随意生长的人,但眼前这个样子似乎又太过分了。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正屋那边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虽说是女子,却身着狩衣 和直贯②。

    女子走到博雅跟前,微微躬一躬身。

    “恭候多时了。”

    她对博雅说道。

    这是个年方二十、瓜子脸的美丽女子。

    “在等我?”

    “主人说,博雅大人马上就到了,他要我马上出迎。”

    博雅跟在女子身后,心里琢磨为何晴明知道他要来。

    女子带他来到房间里。

    木板地上,放着榻榻米席子,晴明在席上盘腿而坐,两眼盯着博雅看。

    “来啦……”

    “你知道我要来嘛。”

    博雅一边说,一边在同一张席子上坐下来。

    “我派去买酒的人告诉我,你正向这边走过来。”

    “酒?”

    “我出门有一段时间了,太想念京城的酒啦!你是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的?”

    “有人告诉我,昨夜晴明房子的灯光亮了……”

    “原来如此。”

    “这个把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高野。”

    “高野?”

    “对。”

    “怎么突然就……”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

    “就是说,忽然想到了某件事吧。所以去找高野的和尚谈谈。”

    “什么事?”

    “这个嘛……”

    晴明挠挠头,望着博雅。

    这两个人的年龄都不易猜。

    从外表看,晴明显得年轻。

    不仅年轻,相貌也更端正。

    鼻梁挺直,双唇如薄施粉黛般红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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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3 07:11 | 显示全部楼层
“是什么事呢?”

    “你是个好人,不过对这方面的事可能没多少兴趣吧?”

    “你得先说是什么事呀。”

    “咒。”

    晴明说道。

    “咒?!”

    “就是去谈了一些有关咒的事情。”

    “谈了些什么?”

    “比如,到底何谓‘咒’之类的问题。”

    “‘咒’难道不就是‘咒’吗?”

    “这倒也是。只是关于咒究竟为何,我突然想到了一种答案。”

    “你想到了什么?”

    博雅追问。

    “这个嘛,比如,所谓咒,可能就是名。”

    “什么名?”

    “哎,别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

    晴明微笑着说。

    “虽然不是为酒而来,可酒我却是来者不拒。”

    “好,上酒!”

    晴明拍拍手掌。

    廊下随即传来裙裾窸窣之声,一个女子手托食案出现了。

    食案上是装酒的细口瓶和杯子。

    她先将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来一个食案,摆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子往博雅的杯子里斟满酒。

    博雅举杯让她斟酒,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看。

    同是狩衣加直贯的打扮,却不是刚才那名女子。同样年约二十,丰满的唇和白净的脖颈,有一种诱人的风情。

    “怎么啦?”

    晴明问注视着女子的博雅。

    “她不是刚才那个女人。”

    博雅这么一说,那女子微笑着行了个礼。

    接着,女子给晴明的杯子斟满酒。

    “是人吗?”

    博雅直统统地问道。

    他问的是,这女人是否晴明所驱使的式神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要试一下?”

    晴明说道。

    “试?”

    “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藏娇吧……”

    “别取笑我啦,无聊!”

    博雅回道。

    “那就喝酒吧。”

    “喝!”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女子再往空杯子里斟酒。

    博雅望着她,嘴里嘟嘟哝哝自言自语:

    “永远都弄不清楚。”

    博雅叹口气。

    “什么事弄不清楚?”

    “我还在琢磨你屋里究竟有几个真正的人。每次来看见的都是新面孔。”

    “咳,你算了吧。”

    晴明边答话边向碟子里的烤鱼伸出筷子。

    “是香鱼吗?”

    “早上有人来卖的时候买的。是鸭川河的香鱼。”

    是长得很好、个头颇大的香鱼。

    用筷子夹取鼓起的鱼身时,扯开的鱼身中间升腾起一股热气。

    侧面的门打开着,看得见院子。

    女子退出。

    仿佛专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旧话题。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关于咒的问题。”

    “你是说……”

    晴明边喝酒边说话。

    “你就直截了当说好啦。”

    “这么说吧,你认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样的?”

    “最短的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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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3 07:12 | 显示全部楼层
博雅略一思索,说道:“别让我想来想去的了,晴明,告诉我吧。”

    “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

    “名?”

    “对。”

    晴明点点头。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

    “正是。像山、海、树、草、虫子等,这样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种。”

    “我不明白。”

    “所谓咒,简而言之,就是束缚。”

    “……”

    “你知道,名字正是束缚事物根本形貌的一种东西。”

    “……”

    “假设世上有无法命名的东西,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了。不妨说是不存在吧。”

    “你的话很难懂。”

    “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为例,你和我虽然同样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这咒所束缚的人,我则是受‘晴明’这咒所束缚的人……”

    不过,博雅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了名字,就是我这个人不在世上了吗?”

    “不,你还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

    “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岂不是我也消失了?”

    晴明轻轻摇摇头,既非肯定,也非否定。

    “有些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即便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也可用名字来束缚。”

    “噢?”

    “比方说,男人觉得女人可爱,女人也觉得男人可爱。给这种心情取一个名字,下了咒的话,就叫做‘相恋’……”

    “哦。”

    虽然点了头,但博雅依然是一脸困惑的神色。

    “可是,即使没有‘相恋’这个名字,男人还是觉得女人可爱,女人还是觉得男人可爱吧……”

    博雅又加了一句: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晴明随即答道:

    “二者又有所不同。”

    他呷一口酒。

    “还是不明白。”

    “那就换个说法吧。”

    “嗯。”

    “请看院子。”

    晴明指指侧门外的庭院。

    长着紫藤的庭院。

    “有棵紫藤对吧?”

    “没错。”

    “我给它取了一个‘蜜虫’的名字。”

    “取名字?”

    “就是给它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样?”

    “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来了。”

    “你说什么?”

    “所以它还有一串迟开的花在等着。”

    “这家伙说话莫名其妙。”

    博雅仍是无法理解。

    “看来还非得用男人女人来说明不可了。”

    晴明说着,看看博雅。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

    博雅有点急了。

    “假定有女人迷恋上你了,你通过咒,连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给她。”

    “怎么给她?”

    “你只须手指着月亮说:‘可爱的姑娘,我把月亮送给你。’”

    “什么?!”

    “如果那姑娘答‘好’,那么月亮就是她的了。”

    “那就是咒吗?”

    “是咒最根本的东西。”

    “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必弄明白。高野的和尚认为,就当有那么一句真言,把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

    博雅一副绝望地放弃的样子。

    “哎,晴明,你在高野整整一个月,就跟和尚谈这些?”

    “哦,是的。实际上也就是二十天吧。”

    “我是弄不懂咒的了。”

    博雅举杯欲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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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3 07:12 | 显示全部楼层
“对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吗?”

    晴明问道。

    “算不上是趣事———忠见在十天前去世了。”

    “那个咏‘恋情’的壬生忠见?”

    “正是。他是气息衰竭而死的。”

    “还是不吃不喝?”

    “可以算是饿死的。”

    博雅叹息。

    “是今年的三月份?”

    “嗯。”

    两人连连点头叹惋不止的,是三月里在大内清凉殿举行和歌比赛的事。

    歌人们分列左右,定题目后吟咏和歌,左右两组各出一首,然后放在一起评比优劣,就是这样一种和歌比赛。

    晴明所说的“恋情”,是当时壬生忠见所作和歌的起首句。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这是忠见所作的和歌。

    当时,与忠见一较高下的是平兼盛。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②

    这是兼盛所作的和歌。

    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认为两首和歌难分高下,一时难住了。见此情景,村上天皇口中也喃喃有词,回味着诗句。天皇低吟的是“深情”句。

    就在藤原实赖宣布兼盛胜的一刻,“惨也!”忠见低低喊叫一声,脸色变得刷白。此事宫中议论了好一阵子。

    从那一天起,忠见就没有了食欲,回家后一直躺倒在自己的房间里。

    “据说最后是咬断舌头而死的。”

    似乎无论多么想吃东西,食物也无从入口了。

    “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骨子里却是极执著的家伙。”

    晴明嘟哝道。

    “真是难以置信。赛诗输了,竟然食不下咽。”

    博雅由衷地叹息,喝了一口酒。

    此刻,两人都是自斟自饮了。

    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的同时,博雅看着晴明说:

    “哎,据说出来了。”

    “出来?”

    “忠见的怨灵跑到清凉殿上去了!”

    “噢。”

    晴明的嘴角露出笑意。

    “说是已有好几个值夜的人看见了。脸色刷白的忠见嘴里念着‘恋情’,在织丝般的夜雨中,哀哀欲绝地由清凉殿踱回紫宸殿方向……”

    “很有意思呀。”

    “你就别当有趣了,晴明。这事有十来天了。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他一害怕,可能就要宣布迁居了。”

    晴明也少有地严肃起来,对博雅所说的话频频点头,嘴里连连说“对呀对呀”。

    “好,你说吧。博雅……”

    晴明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说什么?”

    “也该说出来了吧———你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吗?”

    “你知道了?”

    “写在你脸上啦。因为你是个好人。”

    晴明带几分取笑地说道。

    博雅却认真起来了。

    “是这样,晴明———”

    他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

    “五天前的晚上,圣上心爱的玄象失窃了……”

    “呵呵。”

    晴明手持酒杯,身子向前探出。

    所谓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虽说是乐器,但若是名贵的宝物,就会为它取一个固定的名字。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藏品,是从大唐传来的。

    《胡琴教录下》有记载:“紫檀直甲,琴腹以盐地三合。”

    “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如何偷走的,一点眉目都没有。”

    “的确伤脑筋。”

    晴明嘴上是这么说,却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为难的表示。

    博雅似乎有些线索。

    “前天晚上,我听到了那玄象弹出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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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3 07:13 | 显示全部楼层
听见玄象声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凉殿值班。

    此时的情况,《今昔物语集》有记载。

    其人深通管弦,常为玄象失窃之事叹息。当日万籁俱寂,博雅于清凉殿上,遥听南面方位传来玄象之音。

    警醒后再倾听,发现的确是玄象的熟悉的声音。

    起初,博雅心想:难道是壬生忠见的怨灵因和歌比赛的事,怨恨村上天皇,于是偷走玄象,在南边的朱雀门一带弹奏?

    又想:这是否幻听?再侧耳倾听,果然是琵琶的声音,绝对是玄象的音色,错不了的。博雅“深通管弦”,没有理由听错。

    深感诧异的博雅没有告诉其他人,只带着一个小童,身穿直衣,套上沓靴就往外走。

    从卫门府的武士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向南面走。

    来到朱雀门。

    但是,琵琶声听来仍在前方。

    于是,博雅从朱雀大道往南走。

    ———如果不是朱雀门,该是前面的物见楼一带?

    看样子不是忠见的怨灵,而是盗窃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见楼,在那里弹奏琵琶。

    可是,当抵达物见楼时,琵琶的声音依旧从南方传来。琵琶声仍和在清凉殿上听见的一样大小,实在是不可思议。难以想像是世间之人在弹奏。童子脸色变得煞白。

    然后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觉中,博雅来到了罗城门前。

    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门。有九间七尺 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耸立着。

    不知何时起,四周飘起纷纷如雾的细雨。

    琵琶声从城门上传来。

    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门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灯光,只隐隐约约映出城门的轮廓。自二层起,昏暗就吞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这昏暗之中,琵琶声不绝如缕。

    “回去吧。”

    童子恳求道。但博雅却是个耿直的汉子,既然已来到此地,就没有扭头逃走的道理。

    而且,那琵琶声多么美妙啊。

    是迄今没有听过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动了博雅。

    琤琤———

    琵琶悄吟。

    琤琤———

    琤琤———

    哀艳的音色。

    如泣如诉。

    “世上真的有隐没未闻的秘曲呢……”

    博雅心中深深感动。

    去年八月,博雅亲耳听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他是听一位名叫蝉丸的盲老法师弹奏的。

    是博雅与之交往了三年,才终于得以听到的曲子。

    那时候,在逢坂关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师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宫里的杂役。

    老法师就是蝉丸。

    据说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连今天已无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懂。

    在吹笛子弹琵琶方面,博雅被认为是无所不晓的人,听了这种说法,博雅按捺不住想听这位法师弹奏琵琶。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坂的蝉丸处,对蝉丸说:  “此处如此不堪,莫如进京。”

    意思就是说:“这种地方怎么好住人呢?上京城来住如何?”然而,蝉丸幽幽地弹起琵琶,以吟唱代答:

    世上走一遭,宫蒿何须分。

    “这世上好歹是能够活下去的,美丽的宫殿、简陋的茅屋又有什么区别呢?最终不也都得消失无踪吗?”

    法师随着琵琶声吟哦的,大体就是这样的意思。

    听了这些,博雅更加不可自拔。

    “真的是个风雅之人啊。”

    他热切盼望听蝉丸弹奏琵琶。

    老法师并非长生不老之人,连自己也是不知哪天就要死掉的。若老法师一死,秘曲《流泉》与《啄木》恐怕从此就隐没无闻了。太想听这两首曲子了。无论如何都要听听。想尽办法也要听。

    博雅走火入魔了。

    可是,如果去见他,直接要求他“请弹给我听”的话,这样的做法令人不快,纵使弹奏了,其中用了几分心思在里面,也还难说。

    有可能的话,最好能听到老法师自然的、真心实意的弹奏。

    这个耿直的人从拿定这个主意的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师那边跑。

    躲在蝉丸的草庵附近,每个晚上都充满期待地等:今晚会弹吗?今晚会弹吗?

    一等就是三年。

    宫中值班之时脱不开身,除此之外,他的热情在三年里丝毫未减。

    如此美丽动人的月夜该弹了吧?虫鸣之夜不正适合弹奏《流泉》吗?这样的夜晚总令人遐想,充满期待。

    那是在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个月色朦胧、微风吹拂的夜晚。

    袅袅的琴声终于传来了。

    那是隐隐约约的、只听过片段的《流泉》。

    这回真是听了个够。

    朦朦胧胧的昏暗之中,老法师兴之所至,边弹边唱起来:

    逢坂关上风势急,长夜漫漫莫奈何。

    博雅闻之泪下,哀思绵绵。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过了一会儿,老法师自言自语道:

    “唉,今晚实在好兴致呢。莫非这世上已无知情识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来访就好了。正可以聊个通宵达旦呢……”

    听了这话,博雅不由得迈步上前:

    “这样的人正在这里啊。”

    这位耿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一定是被欢喜和紧张弄得脸颊发红,但仍然彬彬有礼。

    “您是哪一位?”

    “您可能不记得了。———我曾让人来请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

    “哦,是那时候的……”

    蝉丸还记得博雅。

    “刚才您弹的是《流泉》吧?”

    博雅问道。

    “您很懂音乐啊。”

    听见蝉丸既惊且喜的声音,博雅简直是心花怒放。

    之后,老法师应博雅所愿,在博雅面前毫无保留地弹奏了秘曲《啄木》……

    听着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博雅回想起那个晚上的事。

    此刻听见的,是更胜于《流泉》和《啄木》的妙曲。

    那不可思议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极。

    博雅不禁心神恍惚。

    他久久地倾听着头顶的昏暗之中传来的琵琶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

    “请问在罗城门上弹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来自前天晚上宫中失窃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凉殿上听见这声音,为它所吸引,来到这里。这琵琶是皇上的心爱之物……”

    刚说到这里,琵琶声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灯火突然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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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3 07:14 | 显示全部楼层
“于是,只好回去了。”

    博雅对晴明说道。

    童子吓得直哭,浑身发抖,加上没有灯火,可想而知,主仆两人都够狼狈的。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说实话,昨晚也听见了琵琶声。”

    “去了吗?”

    “去了。这回是一个人去的。”

    “罗城门?”

    “嗯,自己去的。听了好一阵子琵琶,能弹到那种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我一说话,琵琶声又停了,灯火也灭了。但是,这次我有所准备,于是马上点燃灯火,登上城门……”

    “你上去了?上罗城门?”

    “对啦。”

    好一个勇往直前的家伙。

    城门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团。

    假定对方是人,在你拾级而上时,突然从上面给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但是,结果我还是放弃了。”

    博雅又说道。

    “没上楼?”

    “对。上到一半的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人语声。”

    “人的声音?”

    “类似人的声音吧。像人或者动物的哭声,一种很恐怖的声音。”

    博雅接着说道:

    “我仰头望着黑暗的上方向上走,突然有样东西从上面掉到我脸上。”

    “什么东西?”

    “下楼之后仔细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子,已经腐烂了。大概是从哪个墓地弄来的吧。”

    博雅说,于是就没有心思再上去了。

    “勉强上楼,导致玄象被毁就没有意义了……”

    “那么,你要求我干什么呢?”

    晴明饶有只趣地问道。

    酒、香鱼已喝光、吃光了。

    “今天晚上陪着我。”

    “还去?”

    “去。”

    “圣上知道吗?”

    “不知道。这一切目前还都闷在我的肚子里。还嘱咐了童子绝不能向外说。”

    “噢。”

    “罗城门上的,应该不是人吧。”

    “如果不是人的话,会是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鬼吧。总之,不是人的话,就是你的事了。”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虽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不过,我实在很想再次听到那琵琶演奏啊。”

    “我陪你去。”

    “好。”

    “得有一个条件,不知你……”

    “是什么?”

    “带上酒去。”

    “带酒?”

    “我想一边喝酒,一边听那琵琶演奏。”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略一沉吟,看着晴明喃喃道:

    “行吧。”

    “走吧!”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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