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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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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mrhkjwb

[全文转载]《长恨歌》作者: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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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7 15:21 | 显示全部楼层
13.还有一个程先生

  与程先生故人重见,是在淮海中路的旧货行。这一年副食品供应逐渐紧张起来,每月的定粮虽是不减,却显得不够。说什么增发了许多票证,什么东西都有了限量的。黑市悄然而起,价格是翻几倍的。市面上的空气很恐慌,有点朝不保夕的样子。王琦瑶怀着身孕,喂一张嘴,养两个人,不得不光顾黑市。靠给人打针的收入只够维持正常开销,黑市里的两只鸡都买不来的。当时李主任离开之际,留给她的那盒子里,是有一些金条,这些年都锁得好好的,一点没动过,作不备之需。如今似乎到了动它们的时候,夜深人静,王琦瑶从五斗橱的抽屉里取出它来,放在桌上。电灯照着它,桃花心水上的西班牙风的图案流露出追忆繁华的表情,摸上去,是温凉漠然的触觉,隔了有十万八千年的岁月似的。王琦瑶对了它静静地坐了会儿,还是一动没动地放回了原处。她觉着依然没到动它的时候,她实在说不准有多少过不去的时刻在前面等着呢!她不如找几件穿不着的衣服送去旧货行卖了,放着也是喂蟑螂。于是就去搬衣箱,打开箱盖,满箱的衣服便在了眼前,一时竟有些目眩。她定了定神,首先看见的是那一件粉红缎的旗袍。她拿在手里,绸缎如水似地滑爽,一松手便流走了,积了一堆。王琦瑶不敢多看,她眼睛里的衣服不是衣服,而是时间的蝉蜕,一层又一层。她胡乱拿了几件皮毛衣服,就合上了箱盖。后来,翻箱底就有些例行公事的意思,常开常关的,进出旧货行,也是例行公事,熟门熟路起来。这一日,她接到东西售出的通知,就到旧货行去领钱,正往外走,却听有人叫她,回头一看,竟是程先生。
  王琦瑶有一时的恍惚,觉着岁月倒流,是程先生鬓上的白发唤醒了她。她说:程先生,怎么会是你?程先生也说:王琦瑶,我以为是在做梦呢!两人眼睛里都有些泪光,许多事情涌上心头,且来不及整理,乱麻似的一团。王琦瑶见他们正是站在照相器材的柜台边,不由笑了,说:程先生还照相吗?程先生也笑了。想到照相,那乱麻一团的往昔,就好像抽出了一个头似的。王琦瑶又问那照相间是否依然如故。程先生说:原来你还记得。这时他看见了王琦瑶怀着身孕,脸是有些浮肿,那旧日的身影就好像隔了一层膜。他想刚才喊她的时候,觉着她一丝未变,宛如旧景重现,如今面对面的,却仿佛依稀了。时间这东西啊,真是不能定睛看的。他不由问王琦瑶:有多少年没见面了?掐指一算,竟有十二年了。再想到那分手的源头,都有些缄默。时近中午,旧货行拥挤起来,推来探去的,站也站不稳,王琦瑶就说出去说话吧。两人出了旧货行,站在马路上,人群更是熙攘,他们一直让到一根电线杆子底下,才算站定,却不知该说什么,一起昂头看电线杆子上张贴的各种启事。太阳已是春天的气息,他俩都还穿着棉袄,背上像顶着盆火似的。站了一时,程先生就提出送王满瑶回家,说她先生要等她吃饭。王琦瑶说,她才没人等呢!回去倒是该回去了,程太太一定要等急的。程先生脸红了,说程太太纯属子虚乌有,他于然一身,这辈子大约不会有程太太了。王琦瑶便说:那就可惜了,女人犯了什么错,何至于没福分到这一步?两人都有些活跃,你一言我一语的,眼看着太阳就到了头顶,彼此都听见饥肠漉漉的。程先生说去吃饭,两人走了几个饭馆,都是客满,第二轮的客人都等齐了,肚子倒更觉着饿,刻不容缓的样子。最后,王琦瑶说还是到她那里下面吃罢了,程先生却说那就不如去他那里,昨天杭州有人来,带给他腊肉和鸡蛋。于是就去乘电车。中午时分,电车很空,两人并排坐着,看那街景从窗前拉洋片似地拉过,阳光一闪一闪,心里没什么牵挂的,由那电车开到哪是哪。
  程先生住的大楼果然如故,只是旧了些,外墙上的水迹加深了颜色,楼里似也暗了。玻璃窗好像蒙了十二年的灰没擦,透进的光都是蒙灰的。电梯也是旧了,铁栅栏生锈的,上下眼卿作响,激起回声。王琦瑶随了程先生走出电梯,等他摸钥匙开门,看见了穹顶上的蜘蛛网,悬着巨大的半张,想这也是十二年里织成的。程先生开了门,她走进去,先是眼睛一暗,然后便看见了那个布慢围起的小世界。这世界就好像藏在时间的芯子里似的,竟一点没有变化。地板反射着棕色的蜡光,灯架仁立,照相机也仁立,木板台阶上铺着地毯,后面有纸板做的门窗,又古老又稚气的样子。程先生一头扎进厨房忙碌起来,传出了刀砧的声音。不一会儿,饭香也传出了,夹着腊肉的香气。王琦瑶也不去帮他,一个人在照相间走来走去。她慢慢走到后面,化妆间依然在,镜子却模糊了,映出的人有些绰约,看不清年纪的。她去推梳妆桌旁的窗子,风将她的头发吹乱了。太阳已经偏午,夹弄里的暗有些过来,她看见底下的行人,如蚁的大小和忙碌。她走出化妆间,又去推暗房的门,手摸着开关,一开,红灯亮了,聚着一点,其余都是黑,含着个心事般的,又还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那个“宗”字。王流摇不知道,那大胜界如许多的惊变,都是被这小世界的不变衬托起的。她立了一会儿,关上灯掩了门再往里走,这一间却是厨房了,煤气灶边有张小圆桌,桌上已放好两付碗筷。饭还切在火上,另一个火上炖着蛋羹。
  程先生烧的是腊肉菜饭,再有一大碗蛋羹。两人面对面坐着,端着菜饭碗,却有点饿过头了,胃里满满的。一碗饭下去,才觉出了空,就一碗接一碗地吃下去,没底似的,不知不觉竟将一只中号钢精锅的饭都吃完,蛋羹也见了底,不由都笑了。想十二年才见一面,没说多少话,却是闷头吃饭。又想过去曾在一起吃过许多次饭,加起来大约也没这一顿吃的多。两人笑过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王琦瑶见程先生看她,便说:你别看我,你是一个人,我是两个人,也不过同你吃的一样。说到这话,两人都一怔,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停了一会儿,王琦瑶勉强一笑,说;我知道你早就想问我,可是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你,反正,我现在怎样是全部在你眼前,也就没什么可问的了。程先生听她这话说得泼辣世故,却又隐若无奈和辛酸,便有沧海桑田的心清。但既是把话说开,两人倒都坦然了。他们撇开过去不提,说些眼下的状况。程先生说他在一个公司机关做财务的工作,薪水供他一个人吃喝用度,可说绰绰有余,只是近些日子觉出了紧,但比起那些有家口的同事,就算是好上加好的了。王琦瑶告诉他,打针的收入本就勉强,如今就难免要时常光顾旧货行了。程先生不禁为她发愁,说卖旧衣服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卖完的那一天怎么办?王琦瑶笑了,反问他,什么是长久之计7什么又是个长久?看程先生回答不上来,又和级口气说;只要把眼前过去,就是个长久之计。程先生便问眼前的日子如何。王琦瑶细细告诉他一日三餐怎么安排,一盐一酱都不遗漏的。程先生也告诉王琦瑶他的勤俭之道,一根火柴也发出三分光的。两人说着说着,又说回到吃的上面,是有千言万语要说的题目,说到兴趣,便互定了时间请客,好像下了战书似的,都是跃跃然的。然后,王琦瑶就说要走,约好人下午来打针,还有一个须上门去的。程先生送她出门,看着她进了电梯才回去。
  一九六O年的春天是个人人谈吃的春天。夹竹桃的气味,都是绞人饥肠。地板下的鼠类,在夜间繁忙地迁徙,麻雀则像候鸟似地南北大飞行.为了找一口吃食。在这城市里,要说“饥道”二字是谈不上的,而是食欲旺盛。许多体面人物在西餐馆排着队,一轮接一轮地等待上座。不知有多少牛菲利,洋葱猪排,和匿塌鱼倒进了婆婆之口,奶油蛋糕的香味几乎能杀人,至少是叫人丧失道德。抢劫的事件接连发生,事件也不是大事件,抢的都是孩子手中的点心。糕饼店是人们垂涎的地方,一人买,众人看。偷窃的事件也常有发生。夜里,人们不是被心事闹醒,而是被漉漉肌肠闹醒。什么样的感时伤怀都退居其次,继而无影无踪。人心都是实打实的,没什么虚情假义。人心也是质朴的,洗尽了铅华。在这城市明丽的灯光之下,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归真还原的,黄是黄了,瘦是瘦了,礼貌也不太讲了,却是赤子之心。虽然还不是“饥馑”那样见真谛的,是比“饥馑”要表一层,略有些奢侈,却也相当纯粹,相当接近水落石出了。虽然也不如“饥谨”来得严肃,终有些滑稽的色彩,可嘲讽的力量也是极大的。不是说,喜剧是将无价值的撕碎给人看吗?这城市里如今撕碎的就正是这些东西。要说价值没什么,却是有些连皮带肉的,不是大创,只是小伤。
  程先生与王琦瑶的再度相遇,是以吃为主。这吃不是那吃,这吃是饱腹的,不像以往同严师母,几个的下午茶和夜宵,全是消磨时光。他们很快发现,两个合起来吃比分开单个吃更有效果,还有着一股同心协力的精神作用。于是他们每天至少有一顿是在一起吃了。程先生把他工资的大半交给王琦瑶作膳食费,自己只留下理发钱和在公司吃午饭的饭菜票钱。他每天下了班就往王琦瑶这里来,两人一起动手切菜淘米烧晚饭。星期天的时候,程先生午饭前就来,拿了王琦瑶的购粮卡,到米店排队,把配给的东西买来,有时是几十斤山芋,有时是几斤米粉。他勤勤恳恳地扛回来,一路上就在想如何消受这些别致的口粮。程先生的西装!回了,里面的羽纱烊了,袖口也起了毛。他的发顶稍有些秃。眼镜还是那付金丝边的,金丝边却褪了色。虽然是旧,还有些黯淡,程先生还是修饰得很整洁,脸色也清爽,并无颓败之相,这就使他看上去更有些特别,像是从四十年代旧电影里下来的一个人物。这类人物,在一九六0年的上海,马路上还是走着几个的。他们的身影带着些纪念的神情,最会招来孩子的目光。他不是像穿人民装的康明逊那样,旧也是旧,却是新翻旧,是变通的意思。程先生是执著的,要与旧时尚从一而终的决心。程先生拎着一铅桶山芋,走在路上。因为拎得不得法。铅桶老是碰膝盖,他不得不经常换手。换手时,便趁机喘口气,看看街景。梧桐树都长出了叶子,路上有了树阴,他心里很安宁,问自己:这一切是真的吗。
  程先生出入王琦瑶处,并没给平安里增添新话题。康明逊与萨沙相继光顾地处,又相继退出;再接着,她的腹部一日一日地显山显水,都看在了平安里的眼中。平安里也是蛮开通的,而且经验丰富,它将王琦瑶归进了那类女人,好奇心便得到了解释。这类女人,大约每一条平安里平均都有一个,她们本应当集中在“爱丽丝”的公寓里,因时代变迁,才成了散兵游勇。有时,平安里的柴米夫妻为些日常小事吵起来,那女的会说:我不如去做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呢!男的就嘲笑道:你去做呀,你有那本事吗?女的便哑然。也有时是反过来,那男的先说:你看你,你再看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那女的则说:你养得起吗?你养得起我就做得起!男的也哑然。以此可见,平安里的内心其实并不轻视工倚瑶的,甚至还藏有几分艳羡。自从程先生上了门,王琦瑶的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气总是最诱人的。人们吸着鼻子说:王琦瑶家又吃肉了。
  晚上,王琦瑶早早进了被窝,程先生坐在桌前,记着流水账,再商量第二天的菜肴。他们虽是吃过了晚饭,却已开始向往第二天的早餐了,说起来津津乐道的,在细节上做着反复。说着话,天就晚了。猫在后弄里叫着春,王琦瑶昏昏欲睡。程先生站起身,检查一下窗户的插销,拉好窗帘,将放乱的东西归归好,然后关上灯,走出房间,放下司伯灵锁,轻轻碰上了门。
  程先生从不在王琦瑶处过夜。王琦瑶曾起过留他的念头,却没有开口,因是自己怀着人家的孩子,生怕程先生嫌弃。心里是想,只要程先生开口,自己决不会拒绝的。倒不是对程先生有什么欲望和爱,而是为了报恩。十二年前,程先生是王琦瑶的万事之底,是作退一步想的这个“想”。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个“底”的宝贵和难得,是因为她尽是向前看的境遇,离向后退还早着呢!如今,她虽不是退,却也不敢说进的话了,那个“底”和自己是近了许多的。这些日子,她与程先生也算得上朝夕相处,她发现程先生没变,可她却是变了的,今天的她不再是昨天的她。倘是程先生也变了些,还好说。唯其因为程先生的不失毫厘,反使她生有愧疚的心情,觉得对不起程先生的等待。程先生守身如玉这多年,等来的是千疮百孔的一份生计,自己都为他抱屈。所以,当她接近这个“底”的时候,却又不敢认它作“底”了,自己已是失去资格,只剩有一颗知恩图报的心。但程先生就是不开口,坐得再晚也是一个回家。有几回,王崎瑶股俄中觉着他是立在自己的床边,心里忐忑着,想他会不走,可他立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听见他碰上门的那“咋唯”一声,王琦瑶既是安慰又是惆怅。
  他们有时候也会谈到一些故人,比如蒋丽莉。这些年里,程先生倒还有蒋丽莉一些稀疏的音信,是从那位导演朋友处得来的。提起导演,王琦瑶恍若隔世,有一些场景从混饨的往事中浮现起来,她说导演怎么会认识蒋丽莉的呢?程先生就告诉她,蒋丽莉曾为了找他,从吴佩珍那里找到导演,再从导演那里找到他的。吴佩珍是又一个故人,又有一些旧景接蹭而来,浮在眼前。程先生说,导演如今是在电影部门任一个副职,当时他们都不知道,导演其实是xxx员。后来,蒋丽莉也在他的影响下参加了革命,上海解放的时候,他亲眼看见蒋丽莉挥着大擦,指挥女学生的腰鼓队游行。她还是戴眼镜,却穿一身旧军装,袖子卷在胳膊肘,腰里系一根皮带.他差点儿没认出她来。她本来还有两年就可以拿到毕业文凭,却退学去做了一名纱厂工人,因为有文化又要求进步,就提到工会做了干部。再后来,就和纱厂的军代表结婚了。军代表是山东人,随军南下到上海的。如今,已有了三个孩子,住在大杨浦的新村里。听完程先生的话,王琦瑶说:想不到蒋丽莉做干部了,真不错!程先生也说不错。但两人心里却都不相信自己的话。蒋丽莉的经历听起来像传奇,里面总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原来导演是个xxx,那年竞选上海小姐,还特地请她吃饭,劝她退出,说不定是上级指派他做的呢。倘若那一回听了导演的话,就不是蒋丽莉革命,而是她王琦瑶革命了。说罢,两人都笑了。
  王琦瑶和程先生商量要去看望蒋丽莉一回,却犹豫不定。他们不晓得如他们这样的身份,是否还能与蒋丽莉做朋友了。和所有的上海市民一样,xxx在他们眼中,是有着高不可攀的印象。像他们这样亲受历史转变的人,不免会有前朝遗民的心情,自认是落后时代的人。他们又都是生活在社会的芯子里的人,埋头于各自的柴米生计,对自己都谈不上什么看法,何况是对国家,对政权。也难怪他们眼界小,这城市像一架大机器,按机械的原理结构运转,只在它的细部,是有血有肉的质地,抓住它们人才有依傍,不至陷入抽象的虚空。所以,上海的市民,都是把人生往小处做的。对于政治,都是边缘人。你再对他们说,xxx是人民的说什么,他们也还是敬而远之,是自卑自谦,也是有些妄自尊大,觉得他们才是城市的真正主人。王琦瑶和程先生自觉着从此与蒋丽莉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了,照说没有聚首的道理,只因为往事的纠缠,才生出这非分之想。
  王琦瑶和程先生的重逢,就好像和往事重逢,她温习着旧时光,将那历经过的生平再读一遍,会有身临其境,恍若梦中的感觉。她想,谁知道哪个是过去,哪个才是现在呢?她身子越来越重,脚浮肿着,越发不想动,成天坐着,心里恍恍惚惚,手里织一件婴儿的毛衣裤。毛线是用她旧毛衣拆下的,有点断头,一边接一边织,进度很慢的。程先生忙里忙外,直到晚饭后,将近八点才算忙完坐下,王琦瑶的眼睛却已经半张半合,说话也是东半句,西半句。程先生不由也困乏起来。两人在一张沙发上,一人一头坐着,打着瞌睡,直到觉出了身上的寒。程先生打一个寒噤惊醒,王琦瑶还是不动,待程先生为她铺好床,扶她上去,才自己半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程先生照例检查一遍门窗,然后拉了灯走出去,轻轻碰上房门。
  正当他们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蒋丽莉的时候,万万想不到的,蒋丽莉竟然自己找上了程先生的门。这段日子,程先生除了睡觉,几乎不在自己家里待,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多少回,最后才把程先生在电梯里捉住的。她先是上楼,扑了一个空,只得下楼,等电梯上来,不想电梯里正走出了程先生。两人迎面看见,又认识又不认识,说是都变了,可又好像都没变,总是理所当然的样子。蒋丽莉穿着列宁装,一条味叽裤,膝盖处鼓着包,裤腿又短了。脚上倒是皮鞋,却蒙了一层灰,眼镜上也蒙灰似的,好像又加深了近视,一层一层旋进去,最深处才是两只小眼,眼里的光,也是旋进深处的两小丛。程先生说:真是太巧了。蒋丽莉说:巧什么巧,你巧也不是我巧。程先生被她这么一堵,不知说什么才好。蒋丽莉又说:早来你不在,晚来你不在,中午来你也不在!程先生嘴里说对不起,心里却辩解:这不是在了吗?一边开门让她进房间。是星期日的中午,他把王琦瑶安顿睡了午觉,临时想要洗澡,就回来拿换洗衣服,不料碰上了蒋丽莉。蒋丽莉走进房间,站在翻卷着灰尘的阳光里,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睛里那两丛充分明是怨气。程先生有些忐忑,心跳着,还有些窘,想找些闲话说,可出口的却是:你找我有事吗?蒋丽莉又火了,说:没事就不能来吗?程先生脸红了,赔着笑,说去给她泡茶,可热水瓶是空的,玻璃杯蒙了垢,茶叶听则生了锈,打不开。蒋丽莉跟他到厨房,看他忙着烧水洗杯子,说:简直像个鸡窝。转身走了回去。程先生忙完了,走出去,见她一个人站着出神。照相间的布慢都已拉起,灯推在角落,台阶什么的布景推在角落,越加显得空荡荡。程先生看着蒋丽莉的背影,不敢惊动她,又轻轻退到厨房去,守着那壶烧着的水。时间好像停住了,只有那壶水一点一点响了起来,最后项起了壶盖。
  程先生泡好茶走出去,见蒋丽莉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双手背在身后,步子有些像男人似的。程先生将茶放在作布景用的那张摇摇晃晃的圆桌上,两人一边坐一个。程先生说:你先生好吗?蒋丽莉皱皱眉头说:你是在说谁?是说老张吗?程先生就知道她男人是姓张,却不敢再问,转而问她的孩子。她也是皱眉,说孩子除了吵还是吵,有什么好不好?程先生要想问她的工作,又觉着那是自己不配问的,把话咽下,就再找不出什么话了。可他不说话,蒋丽莉也不愿意,说这么多年不见面,就没什么要问的吗?程先生听她这么说,知道没道理可讲,反倒豁出去了,笑着说:我看还是你问我答吧,反正我问什么都不对。蒋丽莉凶声说:谁说你不对了?脸色却和缓了一些,那凶也是有几分做作的。程先生更抱定主意不问只答,蒋丽莉也没了办法,不再逼他,低下头喝茶。窗外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很是悠扬。,房间里静默着,却有一股温煦滋生出来。他们都在想过去的时光,虽是不无尴尬的人与事,想起来也是温暖的。这人生说起来是向前走,却又好像是朝后退的,人越来越好商量,不计较。蒋丽莉对程先生说:你倒是一切如旧,住的都是老地方。程先生有些惭愧地低下头说:我是没什么追求的。蒋丽莉冷笑一声道:你怎么没追求?你很有追求。程先生就不敢出声。停了一会儿,蒋丽莉问道:王琦瑶住在什么地方?程先生惊异地说:你找她?蒋丽莉不耐烦地说: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程先生赶紧说知道。蒋丽莉就站起来问:在哪里?马上就要去找似的。程先生也站起来说:我正要去她那里,一起去吧,我们这几天还说到你呢!他神情跃然,也忘了回来是要拿衣服去洗澡,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蒋丽莉还站在原地,看看他。即便是隔了这么一段距离,程先生还是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幽怨。他好像觉着回到了从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阵,互相都明白了对方的一个矢志不忘,然后,一同走出房门。
  蒋丽莉正在填写入党申请表格,个人履历里中学这一阶段,需一个证明人,她就想到了王琦瑶。王琦瑶真是久远的事情了,想起来都是怀疑,一切像是杜撰,而不是真实。这十多年来,她过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以她历来的狂热,接受这生活里不堪承受的一面。从前放纵任性的冲动,这时全用在约束检讨自己。她的积极性令她左右上下的人都感到跟不上。什么样的事情,她都要做得过头。她自知是落后反动,于是做人行事就都反着她的心愿来,越是不喜欢什么,就越是要做什么。比如和丈夫老张的婚姻,再比如杨树浦的纱厂。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有点像演戏,却是拿整个生活作剧情的。她的入党问题很令党的组织头疼,她固然是革命,可革命也不是这么革命法的。她几乎每半年要向组织写一份汇报,有点挖心控肺的,用词造句也相当过火,即便是对组织,也有些肉麻了。一九六①年,这种狂热病蔓延得很厉害,一般都有一顶小资产阶级的帽子,其实也难说是哪个阶级的,各有各的病根,是连自己都不清楚的。
  从大楼里出来,蒋丽莉和程先生就去乘电车,两人一路都无话,听着电车当当地响。这好像是那千变万化中的一个不改其宗,凌驾于时空之上的声音。马路上的铁轨也是穿越时间隧道的,走过多少路了也还是不改其宗。下午三点的阳光都是似曾相识,说不出个过去,现在,和将来,一万年都是如此,别说几十年的人生了。下了电车,穿过两条马路,就到了平安里。平安里的光和声是有些碎的,外面世界裁下的边角料似的,东一点西一点,合起来就有些杂乱。两人走过弄堂,也是默默无语。有一些玻璃窗在他们头顶上碰响,还有新洗的衣衫上的水珠滴在他们颈窝里。走到后门口,程先生就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蒋丽莉的眼光落在钥匙上,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待程先生发现,便迅速闪开。程先生稍有些窘,想开口解释什么,蒋丽莉已夺路而进,走在了前头。王琦瑶已经醒了,却还睡在被窝里养神。房间里拉着窗帘,有些暗,一时没认出蒋丽莉来,等她认出,蒋丽莉已走到她的跟前,低下头看她。两人几乎是脸对脸的,眼睛就不动了。其实只是一秒钟的时间,却有十几年的光阴从中关山飞渡,身心都是飘的,光和声则是倏忽而去。然后,王琦瑶从被窝里坐起,叫了声“蒋丽莉”。蒋丽莉的眼睛一下子落在她拱在被子下的腹部,也是锐利地一瞥。王琦瑶本能地往下缩了缩,反是画蛇添足。蒋丽莉的脸刷地红了,她退后几步,坐到沙发上,脸朝着窗外,一言不发。房间里的三个人是在尴尬中分的手,又是在尴尬中重聚,宿债末了的样子。窗帘上的光影过去了一些,窗下的嘈声也更细碎了。蒋丽莉说要走了,那两人都不敢说留她的话,是自惭形秽,还是怕碰壁。程先生将她送到楼下,再回到房间,两人都有些回避目光,知道蒋丽莉是误会了,但这误会却有些称他们。动的意思。
  晚上,两人各坐方桌一边剥核桃,听隔壁无线电唱沪剧,有一句没一句的,心里很是宁静。他们其实都是已经想好的,这一生再无所求,照眼下这情景也就够了,虽不是心满意足,却是到好就收,有一点是一点。他们一个负责砸,一个负责出六,整的留着,碎的就填进嘴了。王琦瑶破例没有早早就瞌睡,腰酸也好些了,程先生替她在椅子上垫了个枕头,问道:大约是什么时候生呢?王琦瑶掐指一算,竟就是十天之内的事了。程先生不觉有些紧张,王琦瑶倒反过来安慰他,说做什么事情都没有比生孩子自然的了,看这马路上有多少人便可明白。程先生说别的不怕,就怕要生时身边没有人,无法送去医院。王琦瑶就说,这生孩子也不是立时三刻的事情,说是要生,也须一天半天的。听她这么说,且还很沉着,程先生也定心了一些,停了停又说,不知道这孩子是男还是女。王琦瑶说,希望是个男的。程先生问为什么。王琦瑶说做女人太不由己了。两人就都沉默了。这是他们头一次提及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这是一个禁区性质的话题,双方都小心地绕开着。如今一旦说及,就好像克服了一个障碍,有一些较深的情和义交流贯通,两人更亲近了一些。剥完核桃,已是十点,王琦瑶让程先生走,等他下了楼,听见后门响过,才检查了门窗,洗漱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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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7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14.分娩

  这天,程先生下班后到王琦瑶处,见她脸色苍白,坐立不安,一会儿躺倒,一会儿站起,一个玻璃杯碰在地上,摔得粉碎,也顾不上去收拾。程先生赶紧去叫来一辆三轮车,扶她下楼,去了医院。到医院倒痛得好些了,程先生就出来买些吃的做晚饭。再回到医院,人已经进了产房,晚上八点便生下了,是个女孩,说是一出娘胎就满头黑发,手脚很长。程先生难免要想:她究竟像谁呢?三天之后,程先生接了王琦瑶母女出院,进弄堂时,自然招来许多眼光。程先生早一天就把王琦瑶的母亲接来,在沙发上安了一张铺,还很细心地准备了洗漱用具。王崎瑶母亲一路无言,看程先生忙着,忽然间说了一句:程先生要是孩子的爸爸就好了。程先生拿东西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喉头却硬着,待咽下了,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装没听见。王琦瑶到家后,她母亲已炖了鸡汤和红枣桂圆汤,什么话也没有地端给她喝,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就当没这个人似的。过一会儿,就有人上门探望,都是弄堂里的,平时仅是点头之交,并不往来,其时都是因好奇而来。看了婴儿,口口声声直说像王琦瑶,心里都在猜那另一半像谁。程先生到灶间拿热水瓶给客人添水,却见王琦瑶母亲一个人站在灰蒙蒙的窗前,静静地抹着眼泪。程先生向来觉得她母亲势利,过去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在楼下叫王琦瑶,她连门都不肯开,只让老妈子伸出头来回话。这时,他觉着她的心与他靠近了些,甚至是比王琦瑶更有了解和同情的。他站在她的身后,慑略了一会儿,说道:伯母,请你放心,我会对她照顾的,说完这话,他觉着自己也要流泪,赶紧拎起热水瓶回房间去了。
  过了一天,严师母来看王琦瑶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上门,早听娘姨张妈说,王琦瑶有喜了,挺着肚子在弄堂里进出,也不怕人笑话。其时,康明逊和萨沙都销声匿迹了似的,一个闭门不出,一个远走高飞,倒是半路里杀出个程先生,一日三回地来。严师母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但自视对王琦瑶一路的女人很了解,并不大惊小怪,倒是那个程先生给了她奇异的印象。她看出他的旧西装是好料子的,他的做派是旧时代的摩登。她猜想他是一个小开,舞场上的旧知那类人物,就从他身上派生出许多想象。她曾有几回在弄口看见他,手里捧着油炸臭豆腐什么的,急匆匆地走着,怕手里的东西凉了,那油浸透了纸袋,几乎要滴下来的样子。严师母不由受了感动,觉出些江湖不忘的味道,暗里甚至还对王琦瑶生出羡嫉。这时听说王琦瑶生了,也动了恻隐之心,感触到几分女人共同的苦衷,便决定上门看望。王琦瑶的母亲看出严师母身份不同,有一些安慰似的,脸色和悦了一些,泡来茶,一同坐下聊天。程先生上班去了,就只这老少三个女人,互诉着生产的苦情。比起来,王琦瑶多是听,少是说,因不是来路明正的生产,不敢居功似的。严师母和她母亲却是越说越热乎,虽然是多年前的事情,一点一滴都不忘怀的。她母亲说到生王琦瑶的艰辛,不觉触动心事,又红了眼圈,赶紧推说有事,避到炊间去了。留下这两人,竟一时无语。婴儿吃足了奶已睡着,卷在蜡烛光里,也看不见个人形。王琦瑶低头剔着手指甲,忽然抬头一笑。这一笑是有些惨然的,严师母都不觉有一阵酸楚。王琦瑶说:严师母,谢谢你不嫌弃我,还来看我。严师母说:王琦瑶,你快不要说这样的话了,谁嫌弃你了?过几天我去叫康明逊也来看你。听到这个名字,王琦瑶把脸转到一边,背着严师母,停了一会儿才说:是呀,我也有好久没看见他了。严师母心里狐疑,嘴上却不好说,只闲扯着要重新聚一聚,可惜萨沙不在了,去西伯利亚吃苏联面包了,不过,补上那位新来的先生,也够一桌麻将了。说到这里,便问王琦瑶那位先生姓什么,贵庚多少,籍贯何处,在哪里高就。王琦瑶—一告诉她后,她便直截了当问道:看他对你这样忠心,两人又都不算年轻,为什么不结婚算了呢?王琦瑶听了这话又是一笑,仰起脸看了严师母说道:我这样的人,还谈什么结婚不结婚的话呢?
  又过了一天,康明逊果然来了。王琦瑶虽是有准备,也是意外。两人一见面,都是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她母亲是个明眼人,见这情形便走开去,关门时却重重地一摔,不甘心似的。这两人则是什么也听不见了,自从分手后,这是第一次见,中间相隔有十万八千年似的。彼此的梦里都做过无数回,那梦里的人都不大像了,还不如不梦见。其实都已经决定不去想了,也真不再想了,可人一到了面前,却发觉从没放下过的。两人征了一时,康明逊就绕到床边要看孩子。王琦瑶不让看,康明逊问为什么,王琦瑶说,不让看就是不让看。康明逊还问为什么,王琦瑶就说因为不是他的孩子。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康明逊问:不是我的是谁的?王琦瑶说:是萨沙的。说罢,两人都哭了。许多辛酸当时并不觉得,这时都涌上心头,心想,他们是怎样才熬过来的呀!康明逊连连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自己知道说上一万遍也是无从补过,可不说对不起又说什么呢?王琦瑶只是摇头,心里也知道不要这个对不起,就什么也没了。哭了一会儿,三岛瑶先止住了,擦干眼泪说道:确是萨沙的孩子。听她这一说,康明逊的眼泪也干了,在椅子上坐下,两人就此不再提孩子的话,也像没这个人似的。王琦瑶让他自己泡茶,问他这些日子做什么,打不打桥牌,有没有分配工作的消息。他说这几个月来好像只在做一件事,就是排队。上午九点半到中餐馆排队等吃饭,下午四点钟再到西餐社排队等吃饭,有时是排队喝咖啡,有时是排队吃咸肉菜饭。总是他一个人排着,然后家里老老少少的来到。说是闹饥荒,却好像从早到晚都在吃。王琦瑶看着他说:头上都吃出白头发来了。他就说:这怎么是吃出来的呢?分明是想一个人想出来的。王琦瑶白他一眼,说:谁同你唱“楼台会”!过去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只是多了床上那个小人。麻雀在窗台上啄着什么碎屑,有人拍打晒透的被子,啪啪地响。
  程先生回来时,正好康明逊走,两人在楼梯上擦肩而过,互相看了一眼,也没留下什么印象。进房间才听王琦瑶说是弄堂底严师母的表弟,过去常在一起玩的。就说怎么临吃晚饭了还让人走。王琦瑶说没什么菜好留客的。王琦瑶的母亲并不说什么,脸色很不好看,但对程先生倒比往日更殷勤。程先生知道这不高兴不是对自己,却不知是对谁。吃过饭后,照例远那婴儿玩一会儿,看王琦瑶给她喂了奶,将小拳头塞进嘴巴,很满足地睡熟,便告辞出来。其时是八点钟左右,马路上人来车往,华灯照耀,有些流光溢彩。程先生也不去搭电车,臂上搭着秋大衣,信步走着。他在这夜晚里嗅到了他所熟悉的气息。灯光令他亲切。是驻进他身心里的那种。程先生现在的心情是闲适的,多日来的重负终于卸下,王琦瑶母女平安,他又不像担心的那样,对那婴儿生厌。程先生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兴奋心情,好像新生的不是那婴儿,而是他自己。电影院正将开映第四场电影,这给夜晚带来了活跃的空气。这城市还是睡得晚,精力不减当年。理发店门前的三色灯柱旋转着,也是夜景不熄的内心。老大昌的门里传出浓郁的巴西咖啡的香气,更是时光倒转。多么热闹的夜晚啊!四处是活跳跳的欲望和满足,虽说有些得过且过,却也是认真努力,不虚此生。程先生的眼睛几乎湿润了,心里有一种美妙的悸动,是他长久没体验过的。康明逊再一次来的时候,王琦瑶的母亲没有避进厨房,她坐在沙发上看一本连环画的《红楼梦入这两个人难免尴尬,说着些天气什么的闲话。孩子睡醒哭了,王琦瑶让康明逊将干净尿布递一块给她,不料她母亲站了起来,拿过康明逊手中的尿布,说:怎么好叫先生你做这样的事情呢。康明逊说不要紧,反正他也没事,王琦瑶也说让他拿好了。她母亲便将脸一沉,说:你懂不懂规矩,他是一位先生,怎么能碰这些屎尿的东西,人家是对你客气,把你当个人来看望你,你就以为是福气,要爬上脸去,这才是不识相呢!王琦瑶被她母亲劈头盖脸一顿说,话里且句句有所指,心里委屈,脸上又挂不住,就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她母亲更火了,将手里的尿布往她脸上摔去,接着骂道:给你脸你不要脸,所以才说自作自践,这“践”都是自己“作”出来的。自己要往低处走,别人就怎么扶也扶不起了!说着,自己也流泪了。康明逊蒙了,不知是怎么会引起来这一个局面,又不好不说话,只得劝解道:“伯母不要生气,王琦瑶是个老实人……她母亲一听这话倒笑了,转过脸对了他道:先生你算是明白人,知道王琦瑶老实,她确实是老实,她也只好老实,她倘若要不老实呢?又怎么样?康明逊这才听出这一句句原来都是冲着他来的,不由后退了几步,嘴里嗫嚅着。这时,孩子见久久没人管她,便大哭起来。房间里四个人有三个人在哭。真是乱得可以。康明逊忍不住说:王琦瑶还在月子里,不能伤心的。她母亲便连连冷笑道:王琦瑶原来是在坐月子,我倒不知道,她男人都没有,怎么就坐月子,你倒给我说说这个道理!话说到这样,王琦瑶的眼泪倒干了,她给孩子换好尿布,又喂给她奶吃,然后说:妈,你说我不懂规矩,可你自己不也是不懂规矩?你当了客人的面,说这些揭底的话,就好像与人家有什么干系似的,你这才是作践我呢!也是作践你自己,好歹我总是你的女儿。她这一席话把她母亲说怔了,待要开口,王琦瑶又说道:人家先生确是看得起我才来看我,我不会有非分之想,你也不要有非分之想,我这一辈子别的不敢说,但总是靠自己,这一次累你老人家侍候我坐月子,我会知恩图报的。她这话,既是说给母亲听,也是说给康明逊听,两人一时都沉默着。她母亲擦干眼泪,怆然一笑,说:看来我是多操了心,反正你也快出月子了,我在这里倒是多余了。说罢就去收拾东西要走,这两人都不敢劝她,怔怔地看她收拾好东西,再将一个红纸包放在婴儿胸前,出了门去,然后下楼,便听后门一声响,走了。再看那红纸包里,是装了二百块钱,还有一个金锁片。
  程先生到来时,见王琦瑶已经起床,在厨房里烧晚饭。问她母亲上哪里去了,王琦瑶说是爹爹有些不舒服,她这里差几天就满月,劝母亲回去了。程先生又见她眼睛肿着,好像哭过的样子,无端的却不好问,只得作罢。这天晚上,兴许少了一个人的缘故。显出了沉闷。王琦瑶不太说话,问她什么也有些答非所问,程先生不免扫兴,一个人坐在一边看报纸。看了一会儿,听房间里没动静,以为王琦瑶睡着了,回过头去,却见她靠在枕上,两眼睁着,望了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他轻轻走过去,想问她什么,不料她却惊了一跳,回头反问程先生要什么。她的眼睛是漠然警觉的表情,使程先生觉着自己是个陌生人,就退回到沙发上,重新看报纸。忽听窗下弄堂里嘈杂声起,便推窗望去,原来是谁家在鸡窝里抓住一只黄鼠狼。那人倒提着黄鼠狼控诉它的罪孽,围了许多人看,然后,人们簇拥着他向弄口走去。程先生正要关窗,却在空气里嗅到一股桂花香,虽不浓烈,却沁入肺腑。他还注意到平安里上方的狭窄的天空,是十分彻底的深蓝。他心里有些跃然,回过头对王琦瑶说:等孩子满月,办一次满月酒吧!王琦瑶先不回答,然后笑了笑说:办什么满月酒!程先生更加积极地说:满月总是高兴吉利的事。王琦瑶反问:有什么高兴吉利?程先生被她问住了,虽然被泼了冷水,心里却只有对她的可怜。王琦瑶翻了个身,面向壁地躺着,停了一会儿,又说:也别提什么满木满月了,就烧几个菜,买一瓶酒,请严师母和她表弟吃顿便饭,他们都待我不错的,还来看我。程先生就又高兴起来,盘算着炒几个菜,烧什么汤,王琦瑶总是与他唱反调,把他的计划推翻再重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着,才有些热闹起来。
  这天下午,程先生提前下班,买了菜到王琦瑶处,两人将孩子哄睡了,便一起忙了起来,一边忙一边说话。程先生见王琦瑶情绪好,自己的情绪也就好,将冷盆摆出各色花样,紫萝卜镶边的。王琦瑶说程先生不仅会照相,还会赢任啊!程先生说:我最会的一样你却没有说。王琦瑶问:最会的是哪一样?程先生说:铁路工程。王琦瑶说:我倒忘了程先生的老本行了,弄了半天,原来都是在拿副业敷衍我们,真本事却藏着。程先生就笑,说不是藏着,而是没地方拿出来。两人正打趣,客人来了,严师母表姐弟俩一同进了门,都带着礼物。严师母是一磅开司米绒线,康明逊则是一对金元宝。王琦瑶想说金元宝的礼过重了,又恐严师母误以为嫌她的礼轻,便一并收下,日后再说。大家再看一遍孩子,称赞她大有人样,然后就围桌坐下,正好一人一面。程先生同这两位全是初次见面。严师母见过他,他却没见过严师母,和康明逊则是楼梯上交臂而过,谁也没看清谁。这时候,便由王琦瑶作了介绍,算是认识了。严师母在此之前就对程先生有好印象,便分外热情,见面就熟。程先生虽是有些招架不住,可也心领她的好意,并不见怪。相比之下,康明逊倒显得拘谨和沉默,也不大吃菜,只是喝温热的黄酒,一瓶黄酒很快喝完了,又开了一瓶。程先生说要去炒菜,站起来却有些摇晃,王琦瑶就说她去炒,按他坐下。他抬起手,在王琦瑶按他的肩的手背上抚摸了一下,王琦瑶本能地一拍手。对面的康明逊不禁看他一眼,是锐利的目光。程先生心里一动,清醒了一半。
  王琦瑶炒了热菜上来,重又入座。严师母也脸热心跳的有了几分醉意。她向程先生敬一杯酒,称他是世上少有的仁义之士,又说是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话都说得有些不搭调,可也是借酒吐真言,放了平时则是难出口的。严师母自己敬了酒不算,又怂恿康明逊也向程先生敬酒。康明逊只得也举酒杯,却不晓得该说什么,看大家都等着,心里着急,说出的话更不搭调,说的是:祝程先生早结良缘。程先生照单全收,都是一个“谢”字,然后问王琦瑶有什么话说。王琦瑶看程先生的眼睛很不像过去,有些无赖似的,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有别的原因,心里不安着,脸上便带了安抚的笑容,说:我当然是第一个要敬程先生酒的,就像方才严师母说的,“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要说知心,这里人没一个比得上程先生对我的,程先生是我王琦瑶最难堪时的至交,王琦瑶就算是有一万个错处,程先生也是一个原谅,这恩和义是刻骨铭心,永世难报。程先生听她只说思义,却不提一个“情”字,也知她是借了酒向他交心的意思,胸中有无穷的感慨,还是伤感,眼泪几乎都到了下眼睑,只是低头,停了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今天又不是我满月,怎么老向我敬酒,应当敬王琦瑶才对呢!于是又由严师母带头,向王琦瑶敬酒。可大约是方才的话都说多了,这时倒都不说话,只喝酒。喝着喝着,程先生与康明逊的目光又碰在一起,相互看了一眼,虽没看明白什么的,可心里却都种下了疑窦。这天的酒都喝过量了,程先生不记得是怎么送走的客人,也不记得洗没洗碗盏了,他一觉醒来,发现竟是睡在王琦瑶的抄发上,身上盖一床薄被,桌上还摆着碗碟剩菜,满屋都是黄酒酸甜的香。月光透过窗帘,正照在他的脸上,真是清凉如水。他心里很安宁,看着窗帘上的光影,什么都不去想的。
  忽听有声音轻轻问道:要不要喝茶?他循声音望去,见是王琦瑶躺在房间那头的床上,也醒了。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只见一个隐约的轮廓。程先生并不觉局促,反是一片静温,他说:真是现世啊!王琦瑶不出声地笑了:趴在桌上就睡着了,三个人一起把你抬到了沙发。他说:喝过头了,也是高兴的缘故。静了一下,王琦瑶说:其实你是不高兴。程先生笑了一声:我怎么会不高兴?真的是高兴。两人都不说话,月光又移近了一些。程先生觉着自己像躺在水里似的。过了很久,程先生以为王琦瑶睡着了,不料却听她叫了声程先生。他问:什么事吗?王琦瑶停了一下,说:程先生睡不着吗?程先生说:方才那一大觉是睡足了。王琦瑶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说:我很明白。王琦瑶就说: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笑了:我当然明白的。王琦瑶就说:倘若明白,你说给我听听。程先生道:要我说我就说,你的意思是,如今你我只这一步之遥,只要我程先生跨过这一步,你王琦瑶是不会说一个“不”的。王琦瑶心里诧异这个呆木头似的程先生其实解人至深,面上却有些尴尬,解嘲说:我自知是不配,所以只能等程先生提出。程先生又笑了,这时他感到身心都十分轻松,几乎要飘起来似的,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就好像听着别人在说话,说的都是体己的话。他说:要说这一步,我程先生几乎等了有半辈子了,可这不是说跨过就跨过的,不是还有咫尺天涯的说法吗?许多事情都是强求不得的。王琦瑶那边悄然无声,程先生不管她是否醒着,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像是把积攒了十余年的话全一古脑儿地倒出来。他说他其实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并且想好就做个知己知彼的朋友,也不枉为一世人生;可这人和人在一起,就有些像古话说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要说没有进一步的愿望是不真实的,要进又进不了的时候,看来就只得退了。停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康明逊是孩子的父亲吧?王琦瑶出声地笑了,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程先生倒反有些窘,说:随便问问的。两人各自翻了个身,不一会儿都睡熟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第二天,程先生下了班后,没有到王琦瑶处,他去找蒋丽莉了。事先他给她往班上打了电话,约好在提篮桥见面。程先生到时,蒋丽莉已在那里站着了,不停地看表。分明是她到早了,却怨程先生晚了。程先生也不与她争辩,两人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坐进去,点好菜。那堂馆一转身,程先生便伏在桌上哭了,眼泪成串地落在碱水刷白的白木桌面上。蒋丽莉心里明白了大半,并不劝解,只沉默着,眼睛看着对面的墙壁,墙壁是刷了石灰水的,惨白的颜色。这时的程先生只顾着发泄自己的难过,全然不顾别人是什么心情,即便是如程先生这样的忠厚人,爱起来也极端自私的,也极其的不公平。在他所爱的人面前,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而到了爱他的人面前,却无所顾忌,目中无人,有些像耍赖的小孩。也正是这个,促使程先生来找蒋丽莉了。
  蒋丽莉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他还在流泪,嘲笑道:怎么,失恋了?程先生的泪渐渐止了,坐在那里不做声。蒋丽莉还想刺他。又看他可怜,就换了口气道:世上东西,大多是越想越不得,不想倒得了。程先生轻声说:要不想也不得怎么办呢?蒋丽莉一听这话就火了,大了声说: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吗?可不还有个蒋丽莉活着吗?这蒋丽莉是专供听你哭她活着的吗?程先生自知有错,低头不语,蒋丽莉也不说了。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程先生说:我本是有事托你,可不知道怎么就哭了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听他这话,蒋丽莉也平和下来,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程先生说:这件事我想来想去只能托你,其实也许是最不妥的,可却再无他人了。蒋丽莉说:有什么妥不妥的,有话快说。程先生就说托她今后多多照顾王琦瑶,她那地方,他从此是不会再去了。蒋丽莉听他说出的这件事情,心里不知是气还是怨,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天下女人原来真就死光了,连我一同都死光的。程先生忍着她奚落,可蒋丽莉就此打住,并没再往下说什么。
  王琦瑶等程先生来,等了几日,却等来蒋丽莉。她是下班后从杨树浦过来,调了几部车,头发蓬乱着,鞋面上全是灰,声音嘶哑。手里提了一个网兜,装了水果,饼干,奶粉,还有一条半新的床单。进门就抖出来,三峡瑶来不及去阻止,就刷刷几下子,撕成一堆尿布。
   
15.“昔人已乘黄鹤去”

  后来,王琦瑶也到蒋丽莉家去过。其时,她家已从新村搬出来,住在淮海坊,离王琦瑶处只两站路。这天是星期天,把孩子哄睡了午觉,王琦瑶自己出来交付水电费。看天气很好,时候也还早,就放慢脚步在马路上看橱窗。忽听有人叫她,见是蒋丽莉,手里拿着一卷藏青布料,说要去找裁缝做一条裤子。王琦瑶拿过市料一看,见是普通的人造棉,便说,这又何须找裁缝,她就能做。蒋丽莉说真的吗?那就到你家去量尺寸吧。两人调头走了几步,蒋丽莉却停下脚步说:为什么不上她家去量呢?王琦瑶不是还从来没去过她家。于是两人就再调头往淮海坊去。蒋丽莉家住底楼一层,朝南两大间,再带朝北一小间,前边有一个小花园,什么也没种,只是横了几根竹竿晾衣服。
  墙壁是用石灰水刷的,白虽白,但深一块浅一块,好像还没干透。地板是房管处定期来打蜡的,上足的蜡上又滴上了水,东一塌西一塌,也是没干透的样子。家里的房门都是大敞着,且又房房相符,楼梯正在门口,人来人往,脚步纷沓,使她家就像一条弄堂。尽管是这么南北通风,还是有一股无法散去的葱蒜味。已是十月的天气,可几张床上都还挂着蚊帐,家具又简单,所以她家还像集体宿舍。家里用了一个奶妈一个姐姨,两人站在后门口,面和心不利的表情,见有客人来,就随后跟进房间,各站一隅,打量王琦瑶。两个大孩子七八岁的年纪,见了王琦瑶也是一副莫测的神情,交头接耳,窃笑不已,然后煞有介事地进进出出。蒋丽莉的丈夫老张不在家,墙上连张相片都没有,不知是个什么模样的人。蒋丽莉家也没报皮尺,让佣人去邻居家借,两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一致说邻居家也不会有这样的东西。只能找了团线,代替皮尺量了。王琦瑶心里记牢哪根线是裤长,哪根线是腰围或臀围,小心地夹进布料,就说要走。蒋丽莉送她到门口,两个佣人也跟着。王琦瑶从始至终都蒙头蒙脑的,不晓得天南地北,刚走出横弄,忽然身后冒出一声小孩子的尖叫:阿飞!她一回头,便看见蒋丽莉那两个孩子逃跑的背影,心中更是惆然。
  过了两天,蒋丽莉按约好的时间来拿裤子了。王琦瑶让她穿上试试,前后左右都很合适,蒋丽莉很满意。王琦瑶却是不懂天都凉了,为什么还要做人造棉的裤子。蒋丽莉说她喜欢人造棉的裤子,即便天凉了,也可以套棉毛裤来穿的。王琦瑶就更不懂了,棉毛裤外面怎么能罩人造棉裤子。收好裤子,两人又坐着聊了会儿闲篇。是晚饭以后,孩子自己在床上玩着布娃娃。王琦瑶给蒋丽莉倒了茶,端了一碟瓜子,蒋丽莉却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王琦瑶这才知道她手指上发黄的斑迹原来是香烟熏的。问她怎么学会抽烟了,蒋丽莉反问她要不要也抽一支,她说不要,蒋丽莉非让她抽,两人推来让去,笑作一团,好像又回到做女学生的时光。王琦瑶最后还是不抽,蒋丽莉只得自己点上一支。王琦瑶看她抽烟的姿势,不由想起她的母亲,便问她母亲怎么样了。蒋丽莉说老样子,死抱住旧社会的一套不丢掉,自己苦恼自己。王琦瑶又问她兄弟如何,她想起那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的少年。她从来没看清过他的面目。蒋丽莉说也是老样子,不过总算自食其力,在中学教书,上班却是骑摩托车来去的,反正她是看不惯。她那个家庭呀,真是一股樟脑丸的气味,是这个时代的旧箱底。王琦瑶觉着蒋丽莉的话也是将她捎带进去的,便有些不自在,话里有话地问道,申请入党,让她王琦瑶这样的做证明人,能作数吗?蒋丽莉听了哈哈一笑,然后向她解释了一通xxx的章法。王琦瑶听起来全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的,听她说完,便又问了一句,如今有没有批准她的申请呢?这话问出,蒋丽莉的神情便暗淡了一下。然后她宽容地笑了,是笑王琦瑶的无知,她更加耐心地解说道,这申请是在一个漫长时期内进行的,需要不懈的坚持和无条件的信任,是带有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含义,这不是由谁来允诺你的,xxx不是救世主,而是靠自己救自己,凭你的忠诚和努力。听她说着这些,王琦瑶恍您看见了那个对月吟诗的蒋丽莉,不过那时吟的是风月,如今却是铁骨热血,有点献祭的味道。两种都带有夸张的戏剧的风格,听起来总叫人不敢全信。但别人再是怀疑,蒋丽莉自己却是全心投入。听她说完,王琦瑶便再无话可说了。
  如今,蒋丽莉每过十天半月就会来王琦瑶处坐一坐,她对自己说是为了受人之托。其实那只是一半。另一半是因为对旧时光的怀恋,这个怀恋甚至使她忽略了王琦瑶是她的“情敌”这一事实。但这是她不能正视的情感。她是要与!日时光一刀两断的新人。因为心中的矛盾,所以她在王琦瑶处总是带着生气的表情,好像是她不情愿来,而不得不来。有时候她一言不发,王琦瑶问她什么,回答起来也是嫌恶的样子。还有她比较和缓的时候,王琦瑶正与她闲聊,她却忽然间凛然起来,使人陷入惶惑不安。她来总是使王琦瑶紧张,满心搜索着话与她说,一边准备着受她的抢白,还要看她的冷脸。可是她内心里却并不讨厌蒋丽莉的来访,甚至还有几分欢迎。于她来说,蒋丽莉也是旧时光的标记,王琦瑶是不排斥怀恋旧时光的。最要紧的,也是最微妙的,是她在蒋丽莉面前,能持有一些胜利者的心情。她王琦瑶可说是输到底了,可比起蒋丽莉,却终有一极不输,那就是程先生。仗着这个不输,对蒋丽莉再忍让,也是不委屈的。因此,看上去是王琦瑶曲意奉承,内里却全是蒋丽莉的退让,你说她能不气吗?论起来,王琦瑶是有些占了便宜卖乖,但也是可怜,一无所有中的那么点便宜,能不让她炫耀炫耀?再说也不全是卖乖,蒋丽莉已经认了输,让她气势上占个先,又有何妨?她们如此一进一退中,倒是有着至深的谅解,甚至体贴,均是彼此不觉察的。
  蒋丽莉的冷若冰箱里,却有一点和颜悦色,那是冲着王琦瑶的孩子来的。蒋丽莉自己那三个都是男孩,就好像老张的缩版,说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身上永远散发出葱蒜和脚臭的气味。他们举止莽撞,言语粗鲁,肮脏邋遢,不是吵就是打。她看见他们就生厌,除了对他们叫嚷,再没什么话说。他们既不怕她也不喜欢她,只和父亲亲热。傍晚时分,三个人大牵小,小李大,站在弄堂口,眼巴巴地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然后父亲的身影在暮色中出现,于是雀跃着迎上前去。最终是肩上骑一个,怀里抱一个,手上再址一个地回家。而这时,蒋丽莉已经一个人吃完饭,躺在床上看报纸,这边闹翻天也与她无关的。老张的母亲每半年就从山东老家来住一段,帮着照看孩子,料理家务。这时候,蒋丽莉更成了局外人。老太太特别好客,家里永远坐满了生人,有的是老家的亲戚,有的是隔壁的邻居。蒋丽莉昂然从他们面前走过,彼此熟视无睹,那夹在人群里的三个男孩,更成了路人一般的。当她看见王琦瑶的女婴,穿一身鹅黄色羊毛连衣裤,帽子下露出一缕柔软的额发,心里就生出了喜欢。她伸出一根手指,抚了抚婴儿圆润的下巴,小脸上便绽开一个笑容,真是如花盛开一般。婴儿总是能唤起温柔和纯净的心情,而人世是那么纷乱,蒋丽莉又是乱麻中的一个结,多少的解不开理还乱。人其实都不是累死的,而是烦死的。婴儿的世界却是简单的世界,当他们对我们笑的时候,那世界便打开了窗口。蒋丽莉看着那婴儿时,心里确实有一刻平静。但她的烦乱心情使她脸上总带有紧张与暴怒的表情,那孩子便有些怕她,在她面前有时会哭。她去哄她,又总是越哄越哭,她简直束手无措,心里是无比的沮丧。
  王琦瑶直要等她实在没办法了才去解围,孩子在她手里三下两下就弄服帖了。王琦瑶好笑地说:你这三个孩子都是白生了。蒋丽莉说:我虽然生了三个,却是头一遭抱孩子。王琦瑶便有些感动,说:送给你做女儿吧!话一出口就觉不妥,亵渎了蒋丽莉似的,赶紧添一句:就怕她没这个福气。蒋丽莉却不在意,反而说:要是照耶稣教的规矩,我就可以做她的教母。王琦瑶又脱口而出道:程先生做她的教父。蒋丽莉一下子涨红了脸。王琦瑶以为,她.要发怒,但是没有。红潮渐渐从她脸上褪下,她忽然一笑,有些嘲讽又有些伤感,说:程先生倒是想做她父亲的。这一回轮到王琦瑶脸红了,红过了才说:那她才真是没福气呢!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看着孩子。孩子刚吃饱奶,眼睛一闭一开,十分安宁的样子,许多尴尬事便在这安宁的眼光中变得自然和温和了。在春天的一个风和日暖的星期天里,蒋丽莉甚至硬拉来程先生给她们和孩子照相。每个人心里都有着时光倒流的感觉,只有这孩子是多出来的,打破了幻觉。他们三个大人一个孩子走在公园里,出于好心情而赞叹着花草树木。这些花草树木在灿烂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支撑不起似的,软弱和稀疏,虽然处处流露出精心养育的迹象,却反而透出一股无奈挣扎的表情。只有看着孩子在草地上歪歪斜斜地学步是令人振作的,那些娇嫩的小脚步,掩盖了草地的贫瘠枯萎。各色各样的玩具在草坪上滚来滚去,引那些小孩子去追逐游戏。王琦瑶把孩子也放下地来,三个大人看她跌倒爬起地折腾。
  康明逊和王琦瑶还保持着稀疏却不间断的来往。似乎是孩子的问题已经解决,就没什么理由不来往了。不过,原先的爱不欲生和痛不欲生也释淡了。他们坐在一起,不再有冲动,即便是同床共枕,也有些例行公事,也是习惯使然。总之,他们成了一对真正的老熟人,你知我,我知你,却是桥归桥,路归路。所以,当王琦瑶听说康明逊在与人约会的时候,她心里也没有太大的难过,至多调侃他几句,康明逊也看出她的木认真和不在意。因为来去自由,他便也不急于找机会离开,而是从容行事,相当的挑剔。因此,虽然一直在进行着各种约会,却始终没有一个是明确了关系的,到了后来,连约会也疏落了下来。如今,他们两人之间不再是如火如荼的热烈,但却是很稳定,甚至称得上牢固的一对。倘若不是有个孩子在中间梗着,康明逊还会来得更勤一些。这孩子是使他不自在的,许多回忆都因她而起,打搅了他的平静。当孩子会说话的时候,喊他的是“毛毛娘舅”,这称呼会吓他一跳。他看着她的眼光,就好像她随时会追着他讨债,又惶恐又有点厌恶。王琦瑶看出这些,于是当他上门时,她总是把孩子打发到邻人家或者弄堂里去玩,避免这种尴尬的局面。蒋丽莉也使康明逊不安。他初次看见她,还以为是派出所的户籍警,穿一身蓝咋叽制服,晃晃荡荡的裤腿底下,是一双乱糟糟的中学生样式的丁字猪皮鞋。她说出话来也叫他一吃惊,有一半是报纸上的话。他其实早从王琦瑶处听过蒋丽莉这个名字,也知其出身和家庭,却和眼前情景对不上号,不知哪是虚哪是实。她看他的目光叫他不自在,也是有追通的意思。知道她多是晚上和星期天来,便绕开这两种时间,来王琦瑶处的机会就又少了些。不过,无论是多是少,却也影响不了他们什么,无论是他们各人,还是之间的关系,都已成定局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就几乎不会觉出斗转星移。王琦瑶在打针的同时,还从里弄办的羊毛衫加工厂里接一点活。五斗橱抽屉里,那盒金条,她只动过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时,托了康明逊去兑换的,等兑来了钱,她却一分没用,因为意外接到一批毛线活。她几个晚上没睡觉,赚来了孩子的医药费和营养费。虽然差点儿累倒,可是想到那笔财产完好无缺,却是倍感安慰。当王琦瑶明白嫁人的希望不会再有的时候,这盒金条便成了她的后盾和靠山。夜深人静时,她会想念李主任,可她怎么想李主任却也想不起来,李主任的面目都是零碎着的,眼睛鼻子很清楚,拼在一起便拼不拢了,好像当年他和失事的飞机一起粉身碎骨的同时,也把王琦瑶记忆中的印象打散了。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就算是第一次的钻心疼痛,却早被以后多次的重复淹没了。与李主任的生离死别,回想起来,如噩梦一般,是被现实淹没的。别后的经历,一层层地砌起来,砌墙似的。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层,知道是有,却觉不出来。如今,唯一的看得见,摸得着,便是这个西班牙风雕花的木盒了。而就这一点,却是王琦瑶的定心丸。王琦瑶禁不住伤感地想:她这一辈子,要说做夫妻,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长地久,但到底是有思又有义的。
  日子很仔细地过着。上海屋檐下的日子,都有着仔细和用心的面目。倘若不是这样专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最具体最琐碎的细节上,也许就很难将日子过到底。这些日子其实都是不能从全局推敲的。所以,在这仔细的表面之下,是有着一股坚韧。这坚韧不是穿越急风骤雨的那一种,而是用来对付江南独有的梅雨季节。外面下着连绵的细雨,房间的地板和墙壁起着潮,霉菌悄无声息地生长。那一点煨汤或是煎药的小火,散发出的干燥与热气,就是这坚韧。所以,这坚韧还是节省的原则,光和热都是有限,只可细水长流。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碎了平均分配的小日子和小目标。
  那些深长里巷里的夜声,细细碎碎的,就是这小日子的动静,它们走着比秒还小的毫秒的步子,难免是叽叽喳喳,鸡毛蒜皮的,却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很扎实地往前去。歌和哭都是听不大出来,闷在肚子里的。只有当你看见迷雾笼罩弄堂的上空,才会发现它的忧愁和甜蜜。
  一九六五年是这城市的好日子,它的安定和富裕为这些殷实的日子提供了好资源,为小康的人生理想提供了好舞台。一九六五年的城市上空,充斥着温饱的和暖气流,它决非奢华,而是一股朴素敦厚的享乐之风。春天的街景,又恢复了鲜艳的色彩,滋养着不失常理的虚荣心。街道上有了一股隐隐的却勃勃的生气,静中有动。夜晚的灯光,虽称不上是灿烂辉煌,却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每一点光都有用处,有情有景,有物有人,没一盏是虚设。这城市就像受过洗礼似的,有了平常心。这就是一九六五年这城市的内心,尘埃落定。程先生恢复了他的摄影间,在那里度过他的节假日。当灯光亮起的时候,他有着平静的心境,就好像一个游子终于回了家。他的兴趣也回到了最起初,也是最擅长,就是拍摄肖像。开始是附近理发店请他帮忙拍发型模特儿的照片,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逐渐就有一些年轻貌美的女性来造访他的摄影间。此时程先生已经四十三岁,在年轻人眼里可算得上老头。本来就是拘谨严肃的性情,不轻易动心,大半生全叫一个王琦瑶占了去,耗尽了情感和兴趣,如今就再无半点儿女情长的心了。在他眼里,那一个个美人都是木胎泥塑,只有观赏的价值。只是不知是因年纪增长,还是因王琦瑶的磨折所致,他倒是比过去更抓得住女性的美妙所在,常常有出奇制胜的表现,于寻常处见魅力。程先生不轻易接受请求给人照相,一旦接受便是精益求精。他宁少勿滥,凡拿出手的,全都是精品。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暗房,只一盏红灯照耀,万物万事全退于黑暗之中,连自己都一并退去了。药水中浮现起的花容月貌,是唯一的存在,也是蝉蜕一般的,内里是一团虚空。他全心都在这些姣好面容的明暗深浅的对比之中,寻找着最协调的关系。当一切完毕,他轻轻吁一口气,边上一杯咖啡早已凉了。他任那咖啡搁着,关上红灯,在黑暗中摸出房间,走进卧室,上了床。上床后他还要吸一支雪茄,这是他新近培养的爱好,也是丰衣足食的一九六五年的赠赐。雪茄的烟雾好像安魂香,之后,程先生就睡了。
  这一年,事情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中间的上下周折,由于无结无果,便都烟消雾散,如同做了一场梦。上海的天空终是这样,被楼房挤成一线天,光和雨都是漏进来的。上海马路上的喧声也是老调子。倘若不是住在这里,或许还能看出这城市的旧来,山墙上的爬墙虎一层复一层,是葱茏的光阴植物;苏州河的水是一沙稠过一流,积淀着时间的秽物;连那城市上方的一线天,其实也是加深颜色的,日夜吞吐的二氧化碳,使它变污浊了。悬铃木的叶子,都是这一批不如上一批新鲜润泽的。可是每天在这里起居的人们却无从发现这些,因为他们也是跟着一起长年纪的。他们睁开眼就是它,闭起眼也是它。有那么不多的几次,程先生在暗房里忘记了时间,万籁俱寂中,时间似乎藏匿了起来,岂不知那是时间分外活跃的时刻,越是无声越是活跃。后来是后街上牛奶车的声音提醒了程先生,他才知道已经到了早晨。他竟一点不觉得困倦。他放完最后一张照片,拉开暗房窗户上厚重的布慢,看见了晨赁中的黄浦江,这是久违了的情景,却是熟入心底的情景,程先生想他已有多少日子没有对它垂目,可它却一直驻守着,等待他回心转意。程先生的喉头都有些便住。这时,一群鸽子从楼的缝隙中涌出,飞上天空。程先生想:这也是多年前的鸽群吗?也是在等待他吗?
  程先生渐渐和朋友们断绝了来往,同王琦瑶、蒋丽莉也不通信息。在上海的顶楼上,居住着许多这样与世隔绝的人。他们的生活起居是一个谜,他们的生平遭际更是一个谜。他们独往独来。他们的居处就像是一个大蚌壳,不知道里面养育着什么样的软体生物。一九六五年也为这些蜗居样的生活提供了好空气。这是几乎称得上自由的年头,许多神秘的事物在这年头悄悄地生存和发展。唯有屋顶上的鸽群是知情者。
  这一天晚上,响起门铃声的时候,程先生不由有些恼怒,他想今天并没有约人来拍照,谁能够不请自来呢?他走去开门的路上,心里斟酌着如何谢客。他虽然有些怪腐,却依然保持着和平文雅的天性。但他打开门,想好的谢客辞却一个字也用不上了,周口站的是王琦瑶。他没想到王琦瑶会上门来,他已经很久没想到过王琦瑶了。他有些意外,也有些高兴,却很平静,多年来激荡他的情感,全归于温存的往事。他请王琦瑶进房间,为她泡了茶来,这时他发现王琦瑶处在激动之中,她紧紧握住那杯茶,也不觉着烫手。她张口便道:蒋丽莉要死了!程先生惊了一跳,紧接着她又说了一句:蒋丽莉生了恶瘤。
  这时候,“癌”这样东西还不那么普遍,人们对它的了解很少,甚至还不会叫它“癌”,而用“恶瘤”这两个字代替它。它是一个恐怖的传说,虽然听的不少,可从来不会想象它在自己身上甚至自己近处的人身上发生。它一旦来临,便要叫人吓破胆的。其实长久以来,蒋丽莉一直患有肝病,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向来就是灰暗的肤色,挑肥拣瘦的口味,还有坏脾气。这使周围人忽略了她健康状况的退步,甚至也使她自己忽略。由于从小优裕的饮食生活,使她有一副好底子,抵抗力很强,于是减弱了对病痛的反应。她也觉得食欲不好,觉得疲劳,肝区不适,可这些全没超出她的承受能力,使她以为小事一桩。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起不来床,无力到连张纸也拿不了。是丈夫老张背了她去的医院,没有费什么周折,诊断便下来了。在观察室里挂了三天葡萄糖,老张又将她背了回来。蒋丽莉伏在老张的背上,嗅到他很浓烈的脑油的气味,心里涌起一股软弱的温情。她将脸理在老张的后颈窝里,想说什么又说不动。这股温情是那么反常,叫她生出了不祥的预感。老张能为她做的,就是将他山东老家的亲人全都叫来。那都是些天底下最淳厚的人,和最淳厚的情感,却与蒋丽莉有着最深的隔阂。她们怀着最沉痛的怜悯之情,围坐在蒋丽莉卧房的外间,偶尔低语交谈几句。她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守灵的人,使这房;司里预先就有了凭吊的气氛。蒋丽莉突然生发的那一点温情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倏忽而去,荡然无存。抵抗病痛的耐心也荡然无存。她每天躺在房间里,一开门便是陌生人的身影和陌生的乡音。有几次,她竟破口大骂,骂这些亲人是催死的人。这些谩骂全被她们当作病人的痛苦而心甘情愿地承受了。
  王琦瑶并不知道蒋丽莉生病。这些日子,蒋丽莉在长沙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个月回来四天,所以她们也就不常见面。这天她走过蒋丽莉家弄堂,看见老张的母亲出来买切面,便上前招呼了一声。他母亲其实记不起王琦瑶是谁,但她是个热心肠的老太太,特别喜欢与人亲近,又加上这些日子憋得难过,站下来一说就没个完。王琦瑶听了不禁大惊失色,她顾不上安慰淌着眼泪的老太太,返身就向弄堂里走。她径直走进房间,穿过静坐无语的人们,推开蒋丽莉的房门。房间里拉着窗帘,开一盏床头灯,蒋丽莉靠在枕上,读一本《支部生活》,看见她来,露出了笑容。王琦瑶很少看见蒋丽莉的笑容,她总是漫着眉,怨气冲天的样子。如今这笑容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像是讨饶的样子,不由一阵鼻酸。她在床边坐下,心里打着战,想才几天不见,竟就慎摔成这个样。蒋丽莉不知道真正的病情,只以为是得了肝炎,因怕王琦瑶有顾虑,解释说是慢性的,所以不传染,也就不住隔离病房了。又问王琦瑶她孩子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带她来玩。说到此,再解释了一遍慢性肝炎的不传染。王琦瑶心酸得说不出话,见蒋丽莉却是想说说不动,便不敢多留,告辞了出来。一个人在太阳很好的马路上乱转了一气,买了些并不需要的东西,再回到家里,已是午饭时间,肚子却饱饱的。炒了点剩饭给孩子吃,自己坐着钩羊毛风雪帽。钩着钩着,心里慢慢平静下来,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程先生。
  这天晚上,程先生一直将她送下楼,两人在外滩走了一会儿,都是心乱如麻,只得放下另说。江面上有一些水鸟在低低地飞行,开往浦东的轮渡在江心鸣着汽笛,隐隐约约地传来。背着江堤望去,不由就要仰起头来,殖民时期英国人的建筑高大森严。这些建筑的风格,倘要追根溯源,可追至欧洲的罗马时代,是帝国的风范,不可一世。它临驾于一切,有XX的气息。幸好大楼背后的狭窄街道,引向成片的弄堂房屋,是民主的空气,黄浦江也象征着自由。海风通过吴世口,从江上卷来,本是要一往无前而去,不料被高楼大厦挡住,只得回头,印加了外力,更加汹涌澎湃。幸而有开阔的江面供它铺陈,不至于左冲右突,变得狂暴,但就此外滩却总有着风在鼓荡,昼夜不息。走在江边,程先生问王琦瑶孩子怎么样,王琦瑶说很好,又说倘若她要有个三长两短,请他照顾这个孩子。程先生不由笑道:蒋丽莉生了绝症,你来托孤。两人想起了蒋丽莉,一颗心又沉重起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晚托不如早托呢!程先生说:我要是不接受呢?王琦瑶就说:那可不由你,我反正是赖上你了。话里有着一股认真的悲怆,使它听起来也不显得轻排了。程先生扭过头去,看那黑暗里的江水,闪着一些微光,眼前却浮起当年他们一男二女三个,一同去国泰影院看电影的情景,心想究竟有多少岁月过去了呢?怎么连结局都看得到了。这结局又不是那结局,什么都没个了断,又什么都了断了。
  这天,王琦瑶还与程先生商量,是不是劝说蒋丽莉搬回娘家去住,清静一些,饮食也好些。岂不料,在他们约好去看蒋丽莉的前一天,她母亲已经去看过她,几乎是被蒋丽莉赶了出来。其时,蒋丽莉的父亲早已回到上海,与她母亲正式离婚,将房子和一部分股息分给她母亲,自己和那个重庆女人在愚园路租了房子住。蒋丽莉的弟弟一直没有结婚,与人也无来往,每天下班回到家里,便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听唱片。他们母子生活在一个屋顶下,却形同路人,有时一连几天不打个照面的。平日里,她母亲只有一个保姆可以作陪,那保姆见她软弱可欺,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一天倒有半天在外交游,于是,连保姆都不常照面了。这幢小楼因为人少显得格外空廓寂寥,院子里的花草早已凋谢,剩下残枝败叶,后来连残枝败叶都没了,只有垃圾灰土,更增添了荒凉。幸好她母亲生性愚钝,不是那种感时伤怀的人,因此身心不致受到太大伤害。只觉得时间过得慢,不知如何打发。知道蒋丽莉生病,她先是在家哭了一场。像她这样头脑简单且不求甚解的女人,总是靠眼泪来缓解困境,安抚心灵,并且总能收到好效果。哭过一场后,果然生出些希望,豁然开朗似的。她洗了脸,换上出门的衣裳,已经走到门口,又觉不妥,生怕惹那信仰xxx的女儿女婿讨厌。便回到房间,重又换一套朴素些的,再走出门去。走在去女儿家的途中,她怀着郑重的心情。她本来是怕去蒋丽莉家的,总共只去了两三回。那三个外孙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怪物,女儿也不给她面子,来不迎,去不送,说话也很刻薄。女婿倒是忠厚入,是唯一待她礼貌的人,却又轮到她看不上他了,嫌他的山东话听不懂,又嫌他嘴里有葱蒜气,就爱理不理的。女婿也不会奉承,只能由着她受冷落去。如今,蒋丽莉的病就好像替她撑了腰似的,她理直气壮地走进蒋丽莉的家,对屋里那群外乡人视而不见,一径推开蒋丽莉的房间。她坐下不到五分钟,就提出了十几条批评和建议,那批评是否定一切,建议则明知做不到也要提的。蒋丽莉先是忍受着,可她母亲却得寸进尺,越发趁兴,竟动起手来,当场就嚷着要与蒋丽莉换床单被褥,洗澡洗头,一切重新来起的架势。蒋丽莉违反驳的耐心都没了,一下子将床头灯摔了出去。外屋的山东婆婆听见动静斗了胆闯进门,屋里已经一团糟。水瓶碎了,药也洒了,那蒋丽莉的母亲煞白了脸,还当她是个好人似地与她论理。蒋丽莉只是摔东西,手边的东西摔完了,就挥枕头被子。她婆婆拾起被子一把将她裹住,只觉得她在怀里筛糠似地抖,只得劝亲家母先回家转,过些时再来。蒋丽莉看着母亲退出房间,一下子就瘫软下来。从此,她婆婆便不敢随便放人进房间,事先都要通报一声,蒋丽莉让进才放行。
  程先生同王琦瑶去看蒋丽莉时,遭到了拒绝。那山东老太出来告诉他们,蒋丽莉身上乏,要睡觉,不想见人。老太太的表情就好像自己有错似的,眼睛都不敢看他们,千般万般地对不住。两人都有些明白蒋丽莉不见他们的原因,又不敢承认,心里一阵洒惶。蒋丽莉的不见就好像是一种谴责,此情此景,这谴责是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两人更是不敢着老太太的眼睛,互相也躲避着目光,赶紧地分了手,各自回家。事后,又分别去探望蒋丽莉。程先生还是吃了辞客令,灰溜溜地出来,沿了淮海路朝东走。走过一家酒馆,里面吵吵嚷嚷的,白木方桌边坐的尽是做工模样的人,门口染一口大油锅,煎着臭豆腐,油香和着酒香,扑面而来。他走进去,也在桌边坐了一个位子,要了二两黄酒,一碟百叶丝。同桌的人互相都不认识,各自对了一两碟小菜喝酒。邻桌也有是熟人相聚,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程先生半两酒下肚,心里热了,眼里也热了,不觉掉下成串的泪珠。没有人注意他。油锅的热汽蒸腾弥漫,人都是掩在烟雾中的,模模糊糊,程先生可以尽情地伤心。就在这时候,王琦瑶已经坐在了蒋丽莉的床边。她是和程先生前后脚到的蒋丽莉家,程先生刚出弄口,她就来了。蒋丽莉让她进了房间。
  王琦瑶走进房间,第一眼是觉着蒋丽莉要比前一回好些了。她头发梳得又齐又平,顺在耳后,新换一件白衬衣,脸颊上有一些红晕,靠在爆起来的枕头上。看见王琦瑶,没有招呼,反把头扭向一边,背着她。王琦瑶在床边坐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蒋丽莉背着脸的侧影,好像在饮泣。窗帘拉开了半幅,有将近黄昏的阳光流泻进来,镀在她的头发和衣被上,看上去有一股难言的忧伤。停了一会儿,蒋丽莉却笑了一声,说:你看我们三个人滑稽不滑稽?王流摇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赔笑一声。听见她笑,蒋丽莉便转过脸来,望了她说:他刚才又来,我就不让他进来。王琦瑶说:他心里很难过。蒋丽莉绷紧脸,怒声说:他难过关我屁事!王琦瑶不敢说话了,她发现蒋丽莉其实是在发烧,脸越涨越红,倒是少见的鲜艳。她伸手去摸蒋丽莉的额头,被她猛地推开了,手心却是滚烫的。蒋丽莉坐起来,欠着身产技开床边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本活页夹,扔给王琦瑶。王琦瑶打开一看,见是手写的诗行。她立刻认出是蒋丽莉的作品,就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女学生时代。那些矫情的文字是烧成灰也写着蒋丽莉的名字的。它们再是矫情,也因着天真而流露出几分诚心。这些风月派的诗句总是有一种令人难过的肉麻,真实和夸张交织在一起,叫人哭不是,笑不是。王琦瑶本是最不能读这些的,也是因为这她反不敢与蒋丽莉亲近。可这时候,王琦瑶读着这些,却觉着眼泪都冒上来了。她想,就算是演戏,把性命都赔了进去,这戏也成真了。她看出那诗句底下,行行都写着一个名字,就是程先生的名字,不论是好句子,还是坏句子。蒋丽莉从王琦瑶手中夺过活页簿,哗哗地翻着,挑选那些最可笑的念着,没念完自己就笑开了。她的笑声是那么响,惹得老太太将门推开一条缝,朝里望了望。蒋丽莉伏在被子上,笑得直不起腰,说:王琦瑶,你说,这算什么?她的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声音变了腔调,也是尖锐的。王琦瑶摇不禁有些害怕,去夺她手里的本子,不让她再念。她不松手,两人争夺着,她竟在王琦瑶的手背上抓出一道血痕。王琦瑶还是不松手,坚决地把本子抢了过来,并且按她躺下。蒋丽莉挣扎着,笑声渐渐变成了哭声,眼泪从她镜片后面滚滚而下,她说:你们穿一条裤子,你们合起来害我,说是来看我,其实是来气我!王琦瑶急了,忘了她是个病人,大声说:你放心,我不会和他结婚的!蒋丽莉也急了,大声说:你和他结婚好了,我怕你们结婚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王琦瑶流着泪说:蒋丽莉,你多么不值得,为了一个男人,就不好好做人了,你简直太傻了!蒋丽莉泪如泉涌地说道:王琦瑶,我告诉你,我这一辈子都是你们害的,你们害死找了!王琦瑶忍不住抱住她,说:蒋丽莉,你以为我木知道?你以为他不知道?蒋丽莉先是将她推开,后又一把拉进怀里,两人紧紧抱住,哭得喘不过气来。蒋丽莉说:王琦瑶,我真是太倒霉太倒霉了!王琦瑶说:蒋丽莉,说你倒霉,我就更倒霉了。多少不如意都是压抑着,此时翻肠倒肚地涌上来,涌上来也是白搭,任凭怎么都挽回不了的。
  她们不知抱着哭了多久,肠子都揉断了似的。后来是蒋丽莉口腔里的味道提醒了王琦瑶,那味道夹着甜和腥,缓缓地散发着腐烂的气息。王琦瑶想起她是一个病人,强忍着伤心,把眼泪咽了下去。她松开蒋丽莉,将她按在枕上,又去绞来热毛巾给她擦脸。蒋丽莉的眼泪就像是长流水,流也流不断。这时候,天也暗了下来。那边酒馆里的程先生,喝酒喝到一个段落,已伏在桌上起不来了。他耳畔有汽笛的声音,恍馆间自己也登上了轮船,慢慢地离了岸。四周是浩渺的大水,木见边际的。一九六五年的歌哭就是这样渺小的伟大,带着些杯水风波的味道,却也是有头有尾的,终其人的一生。这些歌哭是从些小肚鸡肠里发出,鼓足劲也鸣不高亢的声音,怎么听来都有些嗡嗡营营,是敛住声气才可听见的,可是每一点嗡营里都是终其一生。这些歌哭是以其数量而铸成体积,它们聚集在这城市的上空,形成一种称之为“静声”的声音,是在喧嚣的市声之上。所以称为“静声”,是因为它们密度极大,体积也极大。它们的大和密,几乎是要超过“静”的,至少也是并列。它们也是国画中叫做“破”的手法。所以,“静声”其实是最大的声音,它是万声之首。
  仅仅一周之后。蒋丽莉脾脏破裂,大出血而死。身边是老张,三个孩子,还有来自山东的亲属,团团地围着她。可她一直处在昏迷之中,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她所在的工厂为她举行了追悼会,悼词中说她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一生都没有停止对加入xxx的追求;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没来参加。他们似乎觉得,他们的到场会亵渎蒋丽莉的人生理想。但他们在家里为蒋丽莉做了从头七到七七完整的一套送殓仪式。在这七七四十九天里,她的家人坐在一处,有时静默,不时低声地交谈,流露出宽谅和理解的气氛。可蒋丽莉却永远地缺席,再不会回来,与这静谧的聚会无缘。程先生和王琦瑶也没参加追悼会,事实上,他们是在追悼会之后才知道蒋丽莉的死讯。大悲之痛似乎已经过去,这消息甚至还使他们产生轻松之感,是为蒋丽莉的终于解脱。尽管他们自己也没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可他们都是妥协的人,懂得随遇而安,而不像蒋丽莉一生都在挣扎,与什么都不肯调和,一意孤行,直到终极。他们对蒋丽莉的祭把是分开进行,互相都瞒着,却不约而同是在第二年的清明。程先生独自去龙华骨灰存放堂洒扫一回,王琦瑶则是在夜深人静时替她烧了一刀纸。虽然是她不信,蒋丽莉也不信,可总是万般无奈中的一点安慰,否则又能如何?追悼会上,蒋丽莉的山东婆婆哭声不断,几乎将厂领导的悼词遮盖。她的啼哭引起一片应和之声,这乡下人的哭丧调,使整个追悼会从头至尾充满了真实的哀恸。
   
16.“此处空余黄鹤楼”

  程先生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最早一批自杀者中的一人。身在这个夏天。回想一九六五年的日日夜夜,就像是不祥的狂欢,是乐极生悲的前兆。不过,这是不明就里的小市民的心情。稍大些的人物,都早已看出端倪,在心理上多少做了些准备。因此,一九六五年的歌舞其实只是小市民的歌舞,一点没有察觉危险的气息。对他们来说,这个夏天的打击是从天而降的。奇怪的是,弄堂里的夹竹桃依然艳若云霓。桅子花,玉兰花,晚饭花,凤仙花,月季花,也在各自的角角落落里盛开着,香气四散。只有鸽群,不时从屋顶惊起,陡地飞上天空,不停地盘旋,终于回到屋顶歇歇脚,却又是一阵惊飞。它们的翅膀都快飞断了,它们的眼睛要流出血来,它们看到的最多,每一件悲惨的事情,以及前因后果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里,这城市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弄堂,那些红瓦或者黑瓦、立有老虎天窗或者水泥晒台的屋顶,被揭开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弄堂里的苟苟且且的秘练带着阴潮的霞气,还有鼠溺的气味,它们本来是要腐烂下去,化作肥料,培育新的人生。这些渺小的人生,也是需要付出牺牲作代价的。这些人生秘密,由于多而且轻,会有一些透出墙缝瓦缝,弥漫在城市的空气里,我们从来没嗅出里面的腐味,因它们早已衍变生化出新的生命。如今,屋顶被揭开了,那景象是触目惊心,隐晦的故事污染了城市的空气。这故事中有一个是说,一个不守家规的女儿,被私下囚禁了整整二十年,当她被释放出来的时候,双脚已不会走路,头发全白,眼睛也见不得阳光。在这些屋顶底下,原来还藏有着囚室,都是像鼠穴一样,幽闭着切切嗟嗟的动静。一九六六年这场大革命在上海弄堂里的景象,就是这样。它确是有扫荡一切的气势,还有触及灵魂的特征。它穿透了这城市最隐秘的内心,从此再也无藏无躲,无遮无蔽。这些隐秘的内心,有一些就是靠了黑暗的掩护而存活着。它们虽然无人知无人晓,其实却是这城市生命的一半,甚至更多。就像海里的冰山,潜在水底的那一半。这城市流光溢彩的夜晚与活泼泼的白昼,都是以它们的隐秘作底的,是那声声色色的釜底之薪,却是看不见的。好了,现在全撕开了帷幕,这心使死了一半。别看这心是晦涩,阴霉,却也有羞怯知廉耻的一面,经得起折磨,却经不起揭底的。这也是称得上尊严的那一点东西。
  这个夏天里,这城市的隐私袒露在大街上。由于人口繁多,变化也繁多,这城市一百年里积累的隐私比其他地方一千年的还多。这些隐私说一件没什么,放在一起可就不得了。是一个大隐私。这是这城市不得哭不得语的私房话,许多歌哭都源于此,又终于此。你看见那砸得稀巴烂的玻璃器皿,明清瓷器;火里焚烧的书籍,唱片,高跟鞋;从门捐上卸下的店号招牌;旧货店里一夜之间堆积如山的红木家具,男女服装,钢琴提琴,这都是隐私的残骸,化石一样的东西。你还看见,撕破的照片散布在垃圾箱四周,照片上这一半那一半的面孔,就像一群屈死的鬼魂。最后,连真的尸体也出现在人头济济的马路上了。
  当隐私被揭露,沉滓泛起地在空中飞扬,也是谣言蜂起的时刻。我们所听见的那些私情,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我们虽是信疑参半,可也并不停止继续传播。乌烟瘴气笼罩了城市的街道里巷。这是由最碎的舌头嚼出来的传言,它们使隐私被揭露的同时失去了真面目,变了颜色,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所以你千万不要全信,可也不要不信,在那耸人听闻的危言之下,只有着那么一点实情。那一点实情其实很简单,也是人之常情的一种,就看你怎么去听。千奇百怪的人和事,一夜之间诞生于世,昨天还是平淡如水,今天则骇世惊俗。你只要去看路边的大字报,白纸黑字地写的都是;还有高楼顶上撤下的传单,五色纸黑油墨写的也是。你看这些,能把你看糊涂。这城市的心啊,已经歪曲得不成样了,眉眼也斜了,看什么,不像什么。
  程先生的顶楼也被揭开了,他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情报特务,照相机是他的武器,那些登门求照的女人,则是他一手培养的色情间谍。这夏天,什么样的情节,都有人相信。他家的地板撬开,墙打穿了,环绕程先生的神秘气息有增无减。他被逼供了几天几夜,还是没有结果,只能将他关起来,锁在机关的一间厕所里,一关就是一个月。这一个月里,程先生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他吃,他睡,他写,他说,都听凭着别人的意志。他的脑子成了一个空洞。夜深人静,有彻夜不断的水滴的声音,那是抽水马桶的漏水声,就好像时间的更漏。一个月过去,程先生被释放回家,已是深夜两点,没有公交车,他是步行回家。马路上没有人,外滩的江边也没有人,走进他住的大楼,大楼里静悄悄。电梯停在底层,锁着门,穹顶上开一盏电灯,将惨白的光洒下楼底。他一层层走在围绕电梯铁索盘旋而上的楼梯,脚步激起回声,在穹顶下左冲右突。窗户外传来江水拍岸的声响,可看见漆黑江水里的航标灯亮。他走到顶楼,推门进去,房间里意外地亮着,月光照在地上,原来所有的窗幔都已扯下。于是,他就想不起开灯,走过去,在月光里站了一时,然后在地上坐了下来。
  这一晚的月光照进许多没有窗幔遮挡的房间,在房间的地板上移动它的光影。这些房间无论有人无人,都是一个空房间。角落里堆着旧物,都是陈年八辈子,自己都忘了的,这使它看上去像废墟。房间是空房间,人是空皮囊,东西都被掏尽。其实几十年的磨确本已磨得差不多,还在乎这一掏吗?今天的月亮,是可在许多空房子和空皮囊里穿行,地板缝里都是它的亮。然后,风也进来了,先是贴着墙根溜着,接着便鼓荡起来,还发出啧啧的声响。偶尔地,有一扇没关严的门窗“噼啪”地击打一声,就好像在为风鼓掌。房间里的一些碎纸碎布被风吹动了,在地板上滑来滑去。这些旧物的碎屑,眼见得就要扫进垃圾箱,在做着最后的舞蹈。
  这样的夜晚真是很凄凉,无思无想,也没有梦,就像死了一样。等天亮了,倒还好些。可以去看,去听。可现在,看也没什么看,听也没什么听。街上多出许多野猫,成群结队地游荡。它们的眼睛就像人眼,似乎是被放逐的灵魂在做梦游。它们躲在暗处,望着那些空房间,呜呜地哀叫。它们无论从多么高的地方跳下,都是落地无声。它们一旦潜入黑暗,便无影无踪,它们实实在在就是那些不幸的灵魂,从躯壳中被赶出。还有一样东西也可能是被驱出皮囊的灵魂,那就是下水道里的水老鼠。它们日游夜游,在这城市地下的街巷里穿行,奔赴黄浦江的水道。它们往往到不了目的地便死了。可终有一天,它们的尸体也会被冲进江水。它们是一种少有人看见的生物,偶尔地,千年难得见上一面,便会惊奇得了不得。在今天这个月夜里,下水道里几乎是熙熙攘攘,正举行着水老鼠的大游行。这个夜晚啊,唯独我们是最可怜的,行动最不自由,本是最自由的那颗心,却被放逐,离我们而去。幸亏我们都睡着,陷于无知无觉的境地,等到醒来,又是一个闹哄哄的白天,有看有听又有做。
  程先生是睁着眼睛睡的,月光和风从他眼睑里过去,他以为是过往的梦境。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周围,他的家已经变成这副样子。可是江边传来的第一声汽笛唤醒了他,月光逝去又唤醒了他,最初的晨霭再唤醒了他。他抬头看看,一个声音对他说;要走快走,已经够晚了。他没有推敲这句话的意思,就站起身跨出了窗台。窗户本来就开着,好像在等候程先生。有风声从他耳边急促地掠过,他身轻如一片树叶,似乎还在空中回旋了一周。这时候,连鸽子都没有醒,第一部牛奶车也未起程,轮船倒是有一艘离岸,向着吴湖口的方向。没有一个人看见程先生在空中飞行的情景,他这一具空皮囊也是落地无声。他在空中度过的时间很长,足够他思考一些重要的事情。他一离开窗台,思绪便又回到他的身上。他想,其实,一切早已经结束,走的是最后的尾声,可这个尾拖得实在太长了。身体触地的一刹那,他终于听见了落幕的声音。
  你有没有看见过卸去一面墙的房屋,所有的房间都裸着,人都走了,那房间成了一行行的空格子。你真难以想象那格子里曾经有过怎样沸腾的情景,有着生与死那样的大事情发生。这些空格子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简陋,几乎不相信能容纳一个昼夜的起居。它们看上去还是那么单薄,一弯楼梯就像洋老鼠房子的楼梯,就好像经不起一脚踩的样子。看那一面面的后窗,窗外边是蓝天,有窗没窗都一个样。门也是可有可无,显得都有些无聊。可就是这些木头和砖垒起的小方格里,有着我们的好日子,和坏日子。让我们把墙再竖起来吧,否则你差不多就能听见哭泣的声音,哭泣这些日子的逝去。让这些格子恢复原样,成为一座大房子,再连成一条弄堂,前面是大马路,后面是小马路,车流和人流从那里经过。无论这城市有多少空房子,总有着足够的人再将它们填满。这城市的人就像水一样,见空就钻。在这里你永远不会有足够的空闲去哀悼逝去的东西,挤都来不及呢。不过那是将一百年作一年,一年作一天那么去看事物的,倘若只是将人的一生填进去,却是不够塞历史的牙缝。倘若要哀悼,则可哀悼一生。但那哀悼纵然有一百年,第一百零一个年头,也就烟消云散。在这城市里生活,眼光不需太远,却也不需太近,够看个一百零一年的就足矣。然后就在那砖木的格子里过自己的日子,好一点坏一点都无妨。虽说有些苟且,却也是无奈中的有奈,要不,这一生怎么去过?怎么攫取快乐?你知道,在那密密匝匝的格子里,藏着的都是最达观的信念。即使那格子空了,信念还留着。窗台上,地板上,墙上,壁上,那楼梯转弯处用滑粉写着的孩子的手笔:“打倒王小狗”,就是这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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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7 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部

第一章
   
1.薇薇

  薇薇出生于一九六一年,到了一九七六年,正是十五岁的豆蔻年华。倘要以为她母亲王琦瑶漂亮,她就也漂亮,那就大错特错了。薇薇称不上是好看,虽然继承了王琦瑶的眉眼,可那类眉眼是要有风韵和情味作底的,否则便是平淡无趣了。而薇薇生长的那个年头,是最无法为人提供这两项的学习和培养。她难免也是干巴巴的,甚至在神情方面还有些粗陋。那些年头里,女孩子要称上好看,倒全是凭实力的,一点也掺不得水。薇薇显然不具备这样的好看的条件。她时常听见人们议论,说女儿不如母亲漂亮,这使她对母亲心生妒忌,尤其当她长成一个少女的时候。她看见母亲依然显得年轻清秀的样子,便觉着自己的好看是母亲剥夺掉的。这类议论对母亲也是有影响的,那就是使王琦瑶保持了心理上的优势,能以沉着自若的态度面对日益长成的女儿,而不致感到年岁逼人。薇薇刚长到能穿王琦瑶的衣服的时候,就开始和母亲争衣服穿了。有时候,王琦瑶分明出于好心,说这衣服对她太老成,她反而更要穿那衣服,似乎母亲是心惊叵测。家里有两个女人,再没个男人来解围,事情是真难办。倘要以为这个没有父亲的家庭会受到种种压力,那也大错特错了。人们虽然会对她们嚼些舌头,可却从来没有麻烦过她们什么,甚至还有些怜惜和照顾。她们的麻烦尽是自己找的。如同所有结成对头的女人那样,她们也是勾心斗角的一对。一九七六年,王琦瑶是四十七岁,看上去至少减去十岁,和女儿走在一起,更像是一对姐妹,也是姐姐比妹妹好看。但好看归好看,青春却是另一回事,怎么补也补不过来,到底是年轻占些便宜,有着许多留待享用的权利,不争取也是归她。所以,王琦瑶对女儿也是有妒意的,薇薇呢,便也有了她的优势。总之,这母女俩的优劣位置是可转换的,决定于从哪个角度看问题。
  每年的大伏天,王琦瑶晒霉的时候,打开樟木箱,衣服搭满了几竹竿,窗台上则是各色皮鞋。满屋子都飞扬着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上下沉浮。薇薇就像踩高跷似的,将每一双皮鞋都套在脚上拖一圈。开始的时候,她的脚只能占个鞋尖,走两步就要摔倒。后来,她的脚长起来了,一年比一年地容满了这些高跟鞋。箱子底的抽了丝的玻璃丝袜也叫她惊奇,把手伸进去,再张开,对着太阳,看那蝉翼似的玻璃丝。她的手也一年一年长大,最终将那丝袜彻底撑破。还有那些缀了珠子的手提包,散了串的珍珠项链,掉了水钻的胸针,蛀了洞的法兰绒贝蕾帽。都是箱角里的物件,虽是七零八落,却也凑合成了一幅奇光异色的图画。这幅图画在这大太阳天里,是有些暗淡,还有些灰心丧气的,就像那种剥落了油彩的旧油画,然而却流露出华丽的表情。薇薇将这些东西全披挂起来,然后去照镜子,镜子里的人不是人,是妖精。她一边做着许多她以为是坏女人的姿态,一边笑弯了腰。她想象不出母亲当年的样子,也想象不出母亲当年的那个时代。今天的景象再是索然无味,因为是她的时代,所以还是今天好。薇薇有时候故意将母亲的这些箱底弄坏一点两点,从皮领上扯下几撮毛,缎旗袍上勾出几根丝,等着母亲来骂她,好和王琦瑶顶嘴。可是,日落时分,母亲收东西时,却不是每次都发现,即使发现,反应也很淡漠。她将那破绽处迎着光线仔细看着,然后便叠好收起了,说;谁晓得还穿着穿不着。薇薇不觉也感到了黯然,甚至还有些可怜母亲,起了自责的心情。这心情不是出于同情和善解,倒是来自青春的狂妄,觉着世界都是自己的,何苦去欺那些走在末途的老年人。在他们眼中,只要年长十岁,便可称得上老人了。有时你听他们在说“老头子”“老太婆”的,其实那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人,四十多岁的人就更别提了。
  但薇薇时常会忘记自己的优势,内心是有些自卑的。年轻总是这样,因为缺乏经验,便不会利用自己的好条件,而且特别容易受影响,不相信自己。所以,薇薇就变得不愿意和母亲一起出门。母亲在场,她止不住就流露出丧气的表情,使她平淡的面目更打了折扣。小些的时候,对母亲的倚赖还压制着挫败感,渐渐大了,所谓翅膀硬了,倚赖逐步消退,挫败感便日益上升,变得尖锐起来。一九七六年时,薇薇是高中一年级学生。她照例是不会对学习有什么兴趣的,政治上自然也没什么要求。她是那种典型的淮海路上的女孩,商店橱窗是她们的日常景观,睁眼就看见的。这些橱窗里是有着切肤可感的人生,倒不是“假太空”的。它是比柴米油盐再进一步的生活图画,在物质需求上添一点精神需求,可说是生活的美学。薇薇这些女孩子,都是受到生活美学陶冶的女孩子。上海这城市,你不会找到比淮海路的女孩更会打扮的人了。穿衣戴帽,其实就是生活美学的实践。倘若你看见过她们将一件朴素的蓝布罩衫穿出那样别致的情调,你真是要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那个严重匮乏生活情趣的年头里,她们只须小小一点材料,便可使之焕发出光彩。她们一点不比那些反潮流的英雄们差劲,并且她们还是说的少,做的多,身体力行,传播着实事求是的人生意义和热情。在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上半叶,你到淮海路来走一遭,便能感受到在那虚伪空洞的政治生活底下的一颗活泼跳跃的心。当然,你要细心地看,看那平直头发的一点弯曲的发梢,那蓝布衫里的一角衬衣领子,还有围巾的系法,鞋带上的小花头,那真是妙不可言,用心之苦令人大受感动。薇薇的理想,是高中毕业后到羊毛衫柜台去做一名营业员。说实在,那阵子的选择很有限,薇薇也不是个好高骛远的人,她甚至都不是个肯动脑筋的人,对自己前途的设想,带着点依葫芦画瓢的意思。这点上,她也不如王琦瑶,当然这也是时代的局限性。总之,薇薇是淮海路上的女孩中最平常的一个,不是精英,也不是落伍者,属于群众的队伍,最多数人。
  一九七六年的历史转变,带给薇薇她们的消息,也是生活美学范畴的。播映老电影是一桩,高跟鞋是一桩,电烫头发是又一桩。王琦瑶自然是要去烫头发的。不知是理发师的电烫手艺生疏了,还是看惯了直发反而看不惯卷发了,王琦瑶从理发店回来时是非常懊恼的。新烫的头发就像鸡窝,显得邋遢,而且看出了年纪。她再怎么梳理都弄不好,心里直骂自己没事找事,还骂理发店没有金钢钻,却偏要揽磁器活。其时,薇薇也和她的同学一起去烫了辫梢和刘海,倒是干净利索,也增添了一点妩媚。薇薇心情很好地回到家,却不料母亲说她像个从前的苏州小大姐。薇薇被泼了冷水,倒不气馁,晓得母亲这几日因为头发烫坏了气不顺,由着她说,并不回嘴,还帮着王琦瑶卷头发做头发,镜子里看出了自己的优势。王琦瑶一边想起佛家把头发叫作烦恼丝,是实在有道理。这千丝万缕的,真是烦恼死人了。过了几天,王琦瑶又去理发店,干脆剪了,极短的,倒新造出一个发式,非常别致。走出理发店时,这才觉出蓝天红日,微风拂面。薇薇一看母亲,再看自己,果然是一个苏州小大姐,不由一阵沮丧。这回就轮到王琦瑶替她弄头发了。可她心里有成见,总觉着母亲给她的建议不对头,故意要她难看似的。王琦瑶说什么,她反对什么。最后,王琦瑶生气了,撇下她走开去,薇薇一个人对着镜子,不由就哭了起来。这么闹一场,她们母女至少有三天不说话,进来出去都像没看见。
  到了第二年,服装的世界开始繁荣,许多新款式出现在街头。据老派人看,这些新款式都可以在旧款式里找到源头的。于是,王琦瑶便哀悼起她的衣箱,有多少她以为穿不着的衣服,如今到了出头之日,却已经卖的卖,破的破。她唠叨着这些,薇薇倒不觉着呷唆,还很耐心地听。听母亲细致地描绘每一件衣服的质地款式,以及出席的场合,晒霉的日子又到了眼前。她看见母亲的好日子已经失了光彩,而她的好日子正在向她招手。她奋起直追的,要去响应新世界的召唤。她和她那些同学们,将这城市服装店的门槛都快踏破了,成衣店的门槛也踏破了。她们读书的时间没有谈衣服的时间多。她们还把外国电影当作服装的摹本反复去看。然而当她们初走出原先那个简单的无从选择的衣着世界,面对这一个丰富多彩、纷繁杂沓的服装形势,便会感到无所适从。天赋好一些的人,尚能够迅速找到方向,走到时尚的前列,起个领路人的作用。像薇薇这样天赋一般的人,难免就要走一些弯路,付些学费。其实薇薇要是肯多听母亲几句,也许还可以及时走上正轨,合上时尚的脚步。可她偏是要同母亲唱对台戏的。母亲说东,她偏西。要说起来,在服饰的进步方面,薇薇是花大力气了。但失败还是不可避免。她每过一段日子,就为了要钱做衣服和王琦瑶怄气;做好的衣服效果适得其反,又要和王琦瑶怄气;再看母亲不费一点难的,将箱底的旧衣服稍作整理便一领潮流,还得怄一次气。在追求时髦的过程中,薇薇就是这样将钱和心情作代价,举步维艰地前进。
  不过,凡事都怕用心二字,再过了一年,薇薇的装束便得了要领。看见她,就知道街上在流行什么。而她一旦纳入时尚的潮流,心情便从容了许多。她有了一些识别力。晓得哪些只是时尚的假相,哪些才是真谛,需要跟上,不跟就要落伍。身在这一年,回顾前一年,难免百感交集,那真是叫人乱了手脚的。不要小看这些从俗入流的心,这心才是平常心,日日夜夜其实是由它们撑持着,这城市的繁华景色也是由它们撑持着。这些平常。已是最审时度势,心明眼亮,所以也是永远不灭,常青树一样。薇薇高中毕业了,没有去卖羊毛衫,而是进入一所卫生学校。学校在郊区县,一星期回来一次。这个学校是女生多男生少,女孩子在一起,难免也是争奇斗艳,互相攀比着买衣买鞋。每到星期六回到市区,便如同补课一样,大逛马路。其时,王琦瑶早已经卸下打针的牌子。只在工场间里钩毛线活。本是活多人少,可是插队落户大回城,进了一批知青,就变成人多活少,收入自然减低了。为了应付薇薇服装上的开支,也为自己偶尔添一点行头,她不得已动用了那笔李主任留给她的财产。她等薇薇不在的时候,开箱取出金条,拿到外滩中国银行兑了现钱。她感慨地想:没饭吃的时候都没动这钱,如今有吃有穿的,却要动了。她觉得动了一回就难保没有下一回,就好像满口牙齿掉了一颗,就会掉第二颗,心里不觉有些发空.可是一街的商店都在伸手向她要钱,她挨得过今天挨得过明天吗?王琦瑶眼里的今日世界,不像薇薇眼里的是个新世界,而是个旧世界,是旧梦重温。有多少逝去的快乐,这时又回来了啊!她心里的欢喜其实是要胜过该藏的,因为她比薇薇晓得这一些的价值和含义。
  金条的事情,王琦瑶瞒着薇薇,想若是被她晓得,还不知怎么样地买衣服呢!所以,薇薇向她要钱时,她手是一点不松的。这时候,薇薇才会想起父亲这一桩事来。她想,倘若再有一个父亲挣钱,便可多买多少衣服啊!除此,她也并不觉得需要有个父亲。王琦瑶从小就对她说,父亲死了,她也是这样对别人说的。当薇薇稍稍懂事以后,她们这个家基本上就没有男客上门,女客也很少,除了弄底七十四号里的严家师母。虽然有外婆家,却也少走动,一年至多一回。所以,薇薇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她在外形上比她的实际年龄显得成熟,内心却还是个孩子,除了时尚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这不能怪她,全因为没有人教她。这倒是淮海路女孩的一个例外。淮海路的女孩还是有些野心的,她们目睹这城市的最豪华,却身居中流人家,自然是有些不服,无疑要做争取的。住在淮海路繁华的中段的人家,大凡都是小康。倘若再往西去,商店稀疏,街面冷清,嚣声惬止,便会有高级公寓和花园洋房出现,是另一个世界。这其实才是淮海路的主人,它是淮海路中段的女孩的梦想。薇薇却没有这种追根溯源的思路,她是一根筋的,唯一的争取,便是回家向王琦瑶要钱。她甚至从来都没想一想,她向母亲要钱,母亲却向谁要钱。有时王琦瑶向她叹苦经,她便流着眼泪,为自己的家境悲叹。但过后就忘了,再接着向王琦瑶要钱。一旦要到钱,她欢喜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想钱的来路。所以只要王琦瑶自己不说,薇薇是不会知道金条那回事的。
  现在,到了晒霉的日子,薇薇的衣服也有一大堆了。从吃奶时候的羊毛斗篷,一直到前一年流行的喇叭裤,真是像蝉蜕一样的。这城市里的女人,衣服就是她们的蝉蜕。她们的年纪是从衣服上体现的,衣服里边的心,有时倒是长不大的。王琦瑶细心地翻检着这些衣服,看有没有生霉斑。大部分衣服是六成新的,只因为式样过时,便被抛置一边。王琦瑶却替薇薇收着,她知道,这些过时的样式,再过些时又会变成新样式。这就是时尚的规律,是根据循环论的法则。对于时尚,王琦瑶已有多年的经验,她知道再怎么千变万化,穿衣总是一个领两个袖,你能变出两个领三个袖吗?总之,样式就是那么几种,依次担纲时尚而已。她只是觉着有时循环的周期过长了,纵然有心等,年纪却不能等了。她想起那件粉红色的缎旗袍,当年是如何千颗心万颗心地用上去,穿在身上,又是如何的千娇百媚。这多年来压在箱底,她等着穿它的日子到来,如今这日子眼看着就近了,可她怎么再能穿呢?这些事情简直不能多想,多想就要流泪的。这女人的日子,其实是最不经熬的。过的时候不觉得,过去了再回头,怎么就已经十年二十年的?晒霉常常叫人惆怅心起,那一件件的旧衣服,都是旧光阴,衣服蛀了,焊了,生霉了,光阴也越推越远了。
  曾有一次,王琦瑶让薇薇试穿这件旗袍,还帮她将头发拢起来,像是要再现当年的自己。当薇薇一切收拾停当,站在面前时,王琦瑶却怅然若失。她看见的并非是当年的自己,而是长大的薇薇。薇薇要比她高大,因此这件旗袍在她身上,紧绷绷的,也略短了。到底年代久了,缎面有些发黄变色,一看便是件旧物。薇薇穿了它,怎么看都不大像的。她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咯咯地笑弯了腰。这件旧旗袍,并没有将她装束成一个淑女,而是衬出她无拘无束的年轻鲜艳,是从那衣格里进出来的。薇薇做出许多怪样子,自得其乐。等她乐够了,脱下旗袍,王琦瑶再没将它收进箱底,只是随手一塞。有几次理东西看见它,也做不看见地推在一边,渐渐地就把它忘了。
   
2.薇薇的时代

  薇薇眼睛里的上海,在王琦瑶看来,已经是走了样的。那有轨电车其实最是这城市的心声,如今却没了。今天,在一片嗡然市声之中,再听不见那个领首的“当当”声。马路上的铁轨拆除了,南京路上的棺木地砖早二十年就撬起,换上了水泥。沿黄浦江的乔治式建筑,石砌的墙壁发了黑,窗户上蒙着灰垢。江水一年比一年浑浊稠厚,拍打防波堤的声音不觉降了好几个调。苏州河就别提了,隔有一站路就嗅得见那气味,可直接做肥料的。上海的弄堂变得更阴沉了,地上裂,墙上也裂了,弄内的电灯,叫调皮孩子砸碎了,阴沟堵了,污水漫流。夹竹桃的叶子也是蒙垢的。院墙上长了狗尾巴草,地砖缝里,隔年的西瓜籽发了芽。这还都是次要,重要的变化在于房子的内心。先说那公寓大楼,就像有千军万马在楼梯上奔跑过,大理石的梯级都踩塌了边沿,也不怪它踩塌,几十年的脚步,是滴水穿岩的功夫。大理石的楼梯尚且如此,弄堂房子里的木楼梯就不用说了。大楼穹顶上的灯至少是碎了灯罩的;罗马式的雕花有还不如没有,专供积灰尘和结蛛网的;电梯的角索自然是长了锈,机械部分也不灵了,一升降便隆隆响;楼梯扶手可千万别碰,几十年的灰尘在上面。倘若爬上顶楼,便可看见水箱的铁皮板也生了锈,顶上盖一片牛毛毡,是叫雨打得千疮百孔的。顶楼平台上是风声浩荡,扫起了地上的土,飞沙走石的势态。这里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不知从哪里来的破东西,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走过这些破东西,扶着砖砌的围栏,往下看去,便可看见这城市所有的晒台和屋顶都是烂了砖瓦的。从人家的老虎天窗看进去,那板壁墙早已叫白蚂蚁蛀空了。最妙的是花园洋房,不要进门,只看院子,便可知道那里的变化。院子里搭了多少晾衣架呀,一个洗衣工场也不过如此。花坛处搭起了炊间,好端端的半圆形大阳台,一分为二,是两个灶间。要是再走进去,活脱就是进了一座迷宫。尤其是在夜晚,你两眼一摸黑,耳边的声音却很丰富,油锅爆响,开水沸腾、小孩啼哭,收音机播音乐,那是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围拢来。你一动就会碰壁,一转弯也会碰壁,壁缝里传出的尽是油烟味。你也不能摸,一摸一手油。这里全都改了样子,昔日的最豪华,今天的最局促。当年精心设计的建筑式样,装饰风格,如今统统谈不上。
  弄堂房子的内心还算是沉得住气,基本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一推敲,却也不同了。每一座房子的过道,楼梯拐角,都堆着旧东西。那是一年到头也想不起要用的东西。要扔却像是割他的肉,死活不肯的。这些旧东西就像有生命,会蔓生蔓长,它们先是在乎地上扩展,渐渐就上了天花板,有时是贴着,有时则是着,发发可危,弄不好就撞你的头。只要看它们,就可知道这里面积攒了多少岁月。这里的地板也是踩塌过的;地板是松动的;抽水马桶大半是漏水的,或者堵塞的;电线从墙壁里暴露出来,干股万股的样子;门球也是不灵的,里头滑了丝,旋了几圈也旋不开。倘若是木窗,难免就是歪斜的,关不严,或者关严就开不开。都是叫岁月侵蚀的。弄堂房子的内心,其实是憔悴许多的,因为耐心好,才克制着,不叫爆发出来。再说,又能往哪里去爆发?
  薇薇她们的时代,照王琦瑶看来,旧和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变粗鲁了。马路上一下子涌现出来那么多说脏话的人,还有随地吐痰的人。星期天的闹市街道,形势竟是有些可怕的,人群如潮如涌,噪声喧天,一不小心就会葬身海底似的。穿马路也叫人害怕,自行车如穿梭一般,汽车也如穿梭一般,真是举步维艰。这城市变得有些暴风急雨似的,原先的优雅一扫而空。乘车,买东西,洗澡,理发,都是人挤成一堆,争先恐后的。谩骂和斗殴时有发生,这情景简直惊心动魄。仅有的几条清静街道,走在林阴之下,”也是心揣不安,这安宁是朝不保夕,过一天少一天。西餐馆里西餐也走样走得厉害,杯盘碗碟都缺了口,那调面的器具二十年都没洗似的,结了老厚的锅巴。大师傅的白衣衫也至少二十年没洗,油腻染了颜色。奶油是隔夜的,土豆色拉有了馊气。火车座的皮面换了人造革,瓶里的鲜花换了塑料花。西式糕点是泄了秘诀,一下子到处都是,全都是串了种的。中餐馆是靠猪油和味精当家,鲜得你掉眉毛。热手巾是要打在某公里的,女招待脸上的笑也是打进菜价的。荣华楼的猪油菜饭不是烧烂就是炒焦,乔家栅的汤团不是馅少就是漏馅。中秋月饼花色品种多出多少倍,最基本的一个豆沙月饼里,豆沙是不去壳的。西装的跨肩和后背怎么都做不服帖了,领带的衬料是将就的,也是满街地穿开,却是三合一作面料的。淑女们的长发,因不是经常做和惆,于是显得乱纷纷。皮鞋的后跟,只顾高了,却不顾力学的原则,所以十有九又是歪的,踩高跷似的,颤颤巍巍。什么好东西都经不得这么滥的,不粗也要粗了。王琦瑶甚至觉得,如今满街的想穿好又没穿好的奇装异服,还不如文化革命中清一色的蓝布衫,单调是单调,至少还有点朴素的文雅。
  上海的街景简直不忍卒读。前几年是压抑着的心,如今释放出来,却是这样,大鼓大噪的,都窝着一团火似的。说是什么都在恢复,什么都在回来,回来的却不是原先的那个,而是另一个,只可辨个依稀大概的。霓红灯又闪起来了,可这夜晚却不是那夜晚;老字号,名字号也挂起来了,这店也不是那店了。路名是改过来了,路上走着的就更这人不是那人了。可再怎么着,薇薇也是喜欢这时代。有谁能不喜欢自己的时代?这本不是有选择的事情,不喜欢也要喜欢,一旦错过就再没了。薇薇又没接受过什么异端思想,她一招一式都是跟着这时代走的。这城市的人几乎全是跟着时代走的,甚至还有点跟着起哄。所以,那一股时代潮流就显得格外强劲,声势浩大。薇薇倘不是有王琦瑶时不时地敲打,不知要疯成什么样子了。她走到马路上济济的人群中,心里就洋溢着很幸运的喜悦,觉着自己生逢其时。她从橱窗玻璃里照见自己模模糊糊的身影,那也是摩登的身影。她心绪很好,所有的不高兴都是冲着母亲来的。在家生气,出了门又兴致勃勃。她就像是这城市马路的主人一样,最有发言权。她在马路上最看不得的是外地人,总是以白眼对待。在她看来,做外地人是最最不幸的命运。所以,除了对她的时代满意,薇薇还为她的城市很骄傲。她满嘴都是马路上的流行语,说回家王琦瑶一句不懂,但其中那一股粗俗气,是令她掩耳的。薇薇在马路上也是不吃亏的,谁要是踩了她的脚,可就了不得。踩她脚的要是外地人,就更了不得。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人们一般是不敢惹的。她们目中无人,不可一世,言语尖刻。但要是遇上一两个存心惹事的无赖之徒,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她们往往是三个五个成行。要是有了男朋友,她们的神气就更逼人了,那才叫天不怕地不怕呢。
  薇薇这一代傲行马路的摩登女性比前边历代的都多了一个秉性,那就是馋。你细细看去,她们几乎一无二致的,嘴里全在咀嚼,脸上有享受的表情。她们的唇齿都异常灵巧,可将易碎的瓜子皮肉两分。她们的舌头也很灵光,能品出万种滋昧。她们的脾胃非常康健,一日三餐之外,还有着许多零碎负担,并且千奇百怪,回回给它出难题。其实,以前的小姐也馋,只是不好意思罢了,如今倒是实在多了。所以,这馋倒是给她们增添可爱的。电影院里,那哗哗剥剥老鼠吃夜食的声响,就是今天小姐们摩登的声音。今天的小姐倒都是不讲虚礼的,也不会做假,·有一点豪爽的脾气。你要能放下架子,忍着她们的冷脸,无须长久,只一会儿便能与她们做朋友,然后一起交流摩登的心得。这一代的摩登女性还有一个特征是闹。她们到哪里都有满腹的知心话似的,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好像喜鹊闹窝。她们大凡都有清脆的声音,又特别喜爱笑。她们知心话不爱在家里说,喜欢在户外说,有一半是叫人给听去的。她们的唇舌除了吃灵巧,说也很灵巧。昔日的娘姨也没她们嘴碎,拉得来家常。她们一边吃一边说的,倒亏得舌头忙得过来。不过她们说的大都不是要紧话,说过等于白说,没一句留得住的。今天的摩登小姐其实是有着一颗朴实的心,是乡下人的耿脾气,认准一条摩登的道路,不到黄河心不死。
  现在,交谊舞也时兴起来了,谁要是见过初兴舞会的那情景,一定会受感动。参加舞会的人们是那么害羞却执著,坚决同怕出洋相的心情作斗争。有时候,好几支舞曲都结束了,却没有一个跳舞的人。人们围着墙根坐了一圈,严肃而兴奋地凝视着空场子。一旦有人下去跳了,周围便爆发出笑声,笑声掩盖了羡慕的心情。这时候的舞会,一般都是单位里举办,要是想经常地参加舞会,必须在社会上有着较广泛的关系,渐渐地再联络起一些志同道合者。他们提着一只也是新兴的卡式录音机,找一间空房子,就可举行一场舞会。这种舞会是真正奔着跳舞而来的,不存在任何私心杂念,你只要看那踩着舞步的认真劲便可明白。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的时尚,全都是实心眼的。
   
3.薇薇的女朋友

  和薇薇要好的女朋友有好几个,她们是同班同学,还是逛马路的好伙伴。淮海路上有一个新迹象,她们便通风报信。她们互相鼓励和帮助,在每一代潮流中,不让任何一个人落伍。她们之间自然是要比的,妒忌心也是难免,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们的友谊,反而能督促她们的进取心。切不要认为她们是没什么见解,只知跟随时尚走的女孩,她们在长期的身体力行之后,逐渐积累起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尚观念。她们在一起时常讨论着,否则你怎么解释她们在一起的话多?其实,要是将她们在一起的闲聊记录整理出来,就是一本预测时尚的工具书,反映出朴素的辩证思想。她们一般是利用反其道而行之的原理,推算时尚的进程。比如现在流行黑,接着就要流行白;现在流行长,紧跟着就是短;也就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极端”也是她们总结出的一个时尚精神。时尚为引起群众注意,总是旗帜鲜明,所以,它又带有独特的精神。然后,矛盾就来了,她们如何能在潮流中保持独特性呢?她们的讨论其实已经很深入,如果换而不舍,便能成为哲学家了。
  在薇薇的女朋友里边,最使我激崇拜的,是中学同学张永红。张永红可说是已经达到时尚中的独特境界,是女朋友中间的使使者。她对时尚超凡脱俗的领悟能力,使你不能不相信这个女孩是有着极好的审美的天性。张永红能使时尚在她身上达到最别致,纵然一百一千个时髦女孩在一起,她也是个最时髦。而她绝不是以背叛的姿势,也不是独树一帜。她是顺应的态度,是将这时尚推至最精华。这城市马路上的时尚多亏有了张永红这样的女孩,才可保持最好的面目。因为大多数人是在起破坏作用,把时尚歪曲得不成样子才罢休的。张永红难免会引起女友们的妒意,觉得被她抢了风头,但内心又不能不服,因为确实从她那里学来许多东西,所以在面上还维持着友好的关系。张永红自知这一切,便格外骄傲,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却唯独对薇薇迁就,甚至还反过来有些巴结她的。当然,这巴结也是带有恩赐的意思。其实这也很简单,再得意的人也一样怕孤独,总是要找一个伴的。张永红选择薇薇,虽不是经过明确的权衡,但本能的驱使自有它的道理。该银的心地单纯和她的不具备威胁性,使张永红一眼就认定这是她最好的伙伴。薇薇见张永红对她好,几乎是受宠若惊,高兴都来不及呢!她是那种内心挺软弱的女孩,天下的仇敌只她母亲一人,出了门外,就都是她的朋友,个个曲意奉承,何况出类拔萃的张永红呢。和张永红走在一起,她禁不住有着点狐假虎威的心情,张永红出众,她也跟着出众了。
  而你决计想不到如张永红这样的风流人物,她所生活的家是什么样的,这其实是淮海路中段的最惊人的奇迹。这条繁华的马路的两边,是有着许多条窄而小的横马路。这些横马路中,有一些是好的,比如思南路,它通向幽静的林阴遮道的地方。那是闹中取静的地方,有着一些终日关着门的小楼,切莫以为那里不住人,是个摆设。那里的人生是凡夫俗子无法设想的,是前边大马路的喧哗与繁荣不可比拟的。相形之下,这种繁荣便不由不叫人感到虚张声势,还是徒有其表。有了它在,这淮海中路的华丽怎么看都是大众情调,走的群众路线。倘若认识到这一点,再去看那些旁技错节般的横马路,你就能有些心理准备。这些横马路中最典型的一条是叫做成都路,它是一条南北向的长马路,要知道,这城市的大马路几乎都是东西向的,所以,它是从多少著名的马路穿越而过啊!尽管如此,它依然没有沾染那些豪华大道的虚荣气息,因它是有些铜墙铁壁的意思。这是坚如磐石的人生。你只要嗅嗅那里的气味便可了然。那气味是小菜场的气味,有鱼腥气,肉腥气,菜叶的腐烂气,豆制品在木格架子上的酸酵气,竹扫帚扫过留下的竹腥气。你再抬头看看那里的沿街房屋,大都是板壁的,伸手可够到二楼的窗户。那些雨檐都已叫雨水蚀烂了,黑马岛的。楼下有一些小店,俗话叫烟纸店的,卖些针头线脑。弄堂就更别提了,几乎一律是弯弯曲曲,有的还是石子路面,自家搭的棚屋。你根本想不到,这样的农舍般的房屋,可跻身在城市的中心地带。这些农舍般的房屋到了薇薇这个年代,大都已经翻建成水泥的,这使得局面更加杂乱,弄堂也更狭窄,连供人转身都勉强了。想不到吧,淮海路的浮华竟是立足于这样一些脚踏实地的生存之计。
  在那条崎岖漫长的成都路上,淮海路与长乐路之间的一段,沿街有一扇小门,虽是常开着,却无人会注意。一是因它小,再是因那里头的暗。假如无意地在门口滞留一时,便可嗅见一股呛鼻的异味。这异味中说得出名堂的是一股皮硝的气息,而那说不出所以然的,其实就是结核病菌的气息。这门里黑洞洞的,没有后窗,前窗也叫一块早已变色的花布挡着,透进暖脆的光线。倘若开了灯,便可看见那房间小得不能再小,堆着旧皮鞋或者皮鞋的部件。中间坐着的修鞋匠,就是张永红的父亲。迎着门,是一道窄而陡的楼梯,没有扶手的,直上二楼。说是二楼,实在只是个阁楼,只那最中间的屋脊下方,才可直起身子。这一个阁楼上躺着两个病人,一是张永红的母亲,二是张永红的大姐。她们患的均是肺结核。倘若张永红也去医院检查,或就又是一个结核病患者。她的肤色白得出奇,几乎透明了,到了午后两三点,且浮出红晕,真是艳若桃花。因从小就没什么吃的,将胃口压抑住了,所以她厌食得厉害,每顿只吃猫食样的一口,还特别对鱼肉反胃。她身上的新衣服都是靠自己挣来的:她替人家拆纱头,还接送几个小学生上下学,然后看管他们做作业,直到孩子的大人回家。她倒也不缺钱,但她也绝计不会给自己买点吃的。当薇薇第一次把张永红带到家里,王琦瑶仅一眼便看出这女孩的病态。她先是不许薇薇与她做伴,以免染病。可薇薇哪里听她的,说了也是白说。再则,张永红看上去是那么美,结核病菌倒替她平添一股高贵气质,掩饰了困窘生活留下的粗鲁烙印。她也触动了王琦瑶的恻隐之心,让她想起红颜薄命的老话。张永红衣着的得体更是赢得王琦瑶的好感,同样的时尚,在薇薇身上是人云亦云的味道,在张永红身上却有了见解。于是,她也就不再干涉她们的交往,但她决不留她吃饭,当然也决不担心张永红会留薇薇吃饭。
  张永红对王琦瑶印象深刻。她问薇薇她母亲是做什么的,这倒叫薇薇答不上来了。继而她又问她母亲有多大年纪,薇薇以为她也会像所有人那样感叹母亲显得年轻,看上去像她的姐姐。不料张永红只是说:你看你母亲身上的棉袄罩衫是照男式罩衫做的,开衩、反门襟,多么时髦啊!薇薇听了此话并没像以往那样生忌,反而有些高兴,因她实在太感激张永红的厚爱,心怀惭愧,不知该回赠什么。现在,看见张永红对她母亲有敬佩和学习之心,便觉得对得起她了些。虽因母亲反对她们往来,有些为难再带张永红上门,可实在报恩心重,也顾不得太多,于是三天两头邀张永红来玩。张永红则有请必应,一趟不落。久而久之,就和王琦瑶熟了起来。张永红和王琦瑶不熟不要紧,一熟竟是相见恨晚,有许多不谋而合的观点。而且,就像有什么默契,什么话都不用多说,一点就通。薇薇在一边听着简直傻了眼。比如有一回张永红对王琦瑶说:薇薇姆妈,其实你是真时髦,我们是假时髦。王琦瑶笑道:我算什么时髦,我都是旧翻新。张永红就说:对,你就是旧翻新的时髦。王琦瑶不禁点头道:要说起来,所有的时髦都是旧翻新的。薇薇就笑了,说你们就好像绕口令。可毕竟是因为崇拜张永红,所以便也对母亲有了些尊重,不再那么事事作对了。
  张永红的审美能力从没有受到过培养教育,马路上的时尚是她唯一的教科书,能够在潮流中独占鳌头已是可能得到的最好成绩。她毕竟又还年轻,没经历过几朝时尚的,虽然才能过人,却终是受局限。不致掉在时尚的尾上,至多也不过是在时尚的首上,还是大多数人的队伍。如今的情形却起变化了。王琦瑶给她打开一个新世界。张永红再没想到,在她们之前,时尚已有过花团锦簇的辉煌场面。她们如同每一代的年轻人一样,以为历史是从她们这里开始的。但张永红不像我做那么冥顽不化,而王琦瑶又特别叫她信服,因她是真的懂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的。那羽衣霓裳的图画呀!张永红真是庆幸自己遇到王琦瑶,这是她人生的良师。王琦瑶也很高兴遇到张永红,她有多少日子没有打开话匣子?真是数也数不清了。又不是说别的,说的是时装。几十年的时装,王琦瑶全部历历在目,那才是不思量,自难忘。时装这东西,你要说它是虚荣也罢,可你千万不可小视它,它也是时代精神。它只是不会说话而已,要是会说话,也可说出几番大道理。王琦瑶向张永红仔细地描绘历年历代的衣装鞋帽,眼前是一幅幅的美人图。张永红禁不住惭愧地想:她们这时代的时尚,只不过是前朝几代的零头,她们要补的课实在太多了。薇薇也跟着一起听,却不像张永红那么有感触,她还是觉着自己的时代好,母亲描绘的时装,在她脑子里,就好像老戏里的戏装,总显得滑稽可笑。只有等到这些时尚又一个轮回过来,走到她面前,她才会服气。这孩子是有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她完全不动脑筋,只看眼前,过去和将来对她都没意义。
  八十年代初期,这城市的时尚,是带些埋头苦干的意思。它集回顾和瞻望于一身,是两条腿走路的。它也经历了被扭曲和压抑的时代,这时同样面临了思想解放。说实在,这初解放时,它还真不知向哪里走呢!因此,也带着摸索前进的意思。街上的情景总有些奇特,有一点力不从心,又有一点言过其实。但那努力和用心,都是显而易见,看懂了的话,便会受感动。自从受到王琦瑶的影响,张永红表现出脱离潮流的趋势。乍一看,她竟是有些落伍,待细看,才发现她其实已经超出很远,将时尚抛在了身后。但毕竟如张永红这样的有识见者是在少数,连好朋友涤液都难以理解,所以她便把自己孤立了。这时,有许多女孩额手称庆,以为她们的竞争对手退场了,留下的全是她们的舞台。其实她们是该感到悲哀才对,因为失去了领头人,每一轮时尚都难免平庸的下场了。说真的,本来时尚确是个好东西,可是精英们不断弃它而走,流失了人材,渐渐地就沦为俗套。现在,张永红显得形单影只的,只有王琦瑶是她的知音。有时候,薇薇不在家,她也会来和王琦瑶聊天。正说着,薇薇走了进来,她们俩看薇薇的眼光,就好像薇薇是外人,她们倒是一对亲人了。后来,中学毕业,薇薇去护校读书,张永红因是家庭特困,照顾分配到煤气公司,做抄表员的工作,三天两头就跑来看王琦瑶,就更是这两个人近,薇薇远了。薇薇有时对王琦瑶说:把张永红换给你算了!但其实,王琦瑶和张永红之间,倒并不是类似母女的感情,而是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间的,跨过年纪和经历的隔阂而携起手来。
  这两个女人的心,一颗是不会老的,另一颗是生来就有知的,总之,都是那种没有年纪的心,是真正的女人的心。无论她们的躯壳怎么样变化和不同,心却永远一样。这。已有着深切的自知,又有着向往。别看那心只是用在几件衣服上,可那衣服你知道是什么吗?是她们的人生。都说那心是虚荣心,你倒虚荣虚荣看,倘不是底下有着坚强的支撑,那富丽堂皇的表面,又何以依存?她们都是最知命的人,知道这世界的大荣耀没她们的份,只是挣一些小风头,其实也是为那大荣耀做点缀的。她们倒是不奢望,但不等于说她们没要求,你少见她们这样一丝不苟的人。她们对一件衣裙的剪裁缝制,细致入微到一个相,一个针脚。她们对色泽的要求,也是严到千分之一毫的。在她们看起来随便的表面之下,其实是十万分的刻意,这就叫做天衣无缝。当她们开始构思一个新款式的时候,心里欢喜,行动积极。她们到绸布店买料子,配衬里,连扣子的品种都是统筹考虑的。然后,样子打出来了,试样的时刻是最精益求精的时刻,针尖大的误差也逃不过她们的眼.睛。等到大功告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身穿新装,针针线线都是心意。她们不禁会有一阵惆怅,镜子里的图景是为谁而设的?这样虚空的时候,她们更是你需要我,我需要你。她们俩穿着不入俗流的衣装,张永红挽着王琦瑶的胳膊,走在热闹非凡的淮海路上,那身姿是有着无法掸去的落寞。这是迟暮时分的落寞和早晨时节的落寞,都只有着一线微弱的光,世界笼罩在昏昧之中。一个是收尾的,没有前景可言,另一个虽有前景,可也未必比得过那个已结束的景致,全是茫茫然。要不从年纪论,她们就真正是一对姐妹。
  不过,她们倒不说体己活的,论衣谈帽就是她们的体己话。只是当一件事情发生之后,情形才有所改变。这天,张永红从王琦瑶家出来,已经走到弄堂口,想起前日借王琦瑶的两块钱没还,就又返身回去。进去时看见方才自己喝过水的茶杯已收到一边,杯里放了一个纸条。这显然是模仿一般饮食店的做法,桌上放一碟红纸条,凡患有传染病的客人吃过之后,取一张纸条放在碗盘里,以便特别消毒。张永红当时没说什么,将两块钱还给王琦瑶就走了。可过后有一个星期没有上门。星期六薇薇从学校回来,问张永红怎么没来,王琦瑶嘴里说不知道,心里却有几分数的。薇薇去找张永红,是她姐姐从阁楼窗口伸出头来,说张永红不在家,单位里加班。薇薇只得去找别的女朋友,打发过了一个假日。过了两日,张永红却忽然来了,进门一句话不说,将一份病历卡放在王琦瑶面前,上面有医师潦草的字迹,写着诊断结果,说明没有左肺部发现病灶及结核菌。王琦瑶窘得红了脸,一时竟有些嗫嚅,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说:张永红,你做到我前边去了。我早就想带你去检查呢!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不过,虽然你没有肺病,但我还是觉得你有肺火,肺虚。过几日,我陪你去看看中医,你说好不好?张永红先是一怔,然后扭过头哭了。
  在张永红这样的年纪,最体己的话,自然是关于男朋友的了。张永红没有男朋友,当她谈起那些对她表露心意的男孩子们总是怀着嘲笑的口吻。王琦瑶知道,像张永红一类的女孩子,总是要犯高不成低不就的错误。她们仗着长得好,衣着时髦,又因为同时有几个男孩追逐,就以为这男朋友是由她们挑由她们拣的。她们摆足了架子,却不知男孩子大都不很有耐心,并且知难而退。虽有个把死心塌地等着的,又往往是她们最瞧不上眼的那个。所以倒不如那些自知不如人的女孩,能够认清形势,及时抓住机会。王琦瑶觉着有责任将这番道理讲给张永红听,心底里也是想煞煞她的傲气。王琦瑶想:谁的时间是过不完的呢?张永红却不以为意,甚至还有几分不服,觉着王倚摇把她看低了。于是,她再向王琦瑶展示那些男孩时,自然就夸张一些,将有些其实并不属于追求者的人也拉了进来,充人头数似的。这些谎言竟将她自己也骗过了,说起来像真的一样。王琦瑶当然能辨出虚实,想这张永红是在做梦,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因她不听自己的规劝,有时便也不掩饰怀疑的态度。张永红就恼了,越发要说得她信,却越说越有疑。说来也有意思,不说体己话的时候,句句是真,正经说起了体已话,倒要掺些假话了。不说体已话时还很和气,说开了体己话,就难免要生隙了。这阵子,王琦瑶和张永红之间,气氛是有些紧张了,比较起来.王琦瑶毕竟有涵养,从容不迫一些,张永红可就剑拔弩张的。也是她年轻,看不出王琦瑶的虚处,才这般的不肯让步。为了向王琦瑶作证明,这天,她带来了一个男朋友。
  那男朋友来的时候,薇薇也在家,见张永红带个男孩子来,话就多了些,行动也琐碎了些。王琦瑶不觉咬牙,心里骂薇薇不庄重,暗中给了她几个白眼。我我却全无察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张永红静坐一边,脸上的表情是带几分慷慨的。又见那男孩子确实不错,脸庞白净,举止斯文,难免更添气恼。可由不得男孩子会讨人喜欢,说话也有趣,尤其和薇薇一句来一句去的,好像说相声,有几回,三符瑶忍不住也笑了。她起身走到厨房,为这几个孩子烧点心,耳边是那不解忧愁的笑声,心底反渐渐明朗了。想到底是些年轻人,在一起不分你我,只顾着高兴,也是福分,大人不该去扫他们的兴。她替他们做了几样点心,吃过后又打发他们去看电影。等他们走了。一个人坐在陡地安静下来的房间,看着春天午后的阳光在西墙上移动脚步,觉着这时辰似曾相识,又是此一时彼一时的。那面墙上的光影,她简直熟进骨头里去的,流连了一百年一千年的样子,总也不到头的,人到底是熬不过光阴。她的眼睛逐着那光影,眼看它陡地消失,屋里渐渐暗了。薇薇还不回来,不知去哪里疯了。星期天的黄昏总是打破规矩,所有动静都不按时了。明明是烧晚饭的时间,却分外安静,再过一会儿,灯光就要一盏一盏亮了。然后,夜晚来临,出去玩耍的人们更不急着回家了。
  王琦瑶没等到薇薇回来就自己上床睡了,夜里醒来,见灯亮着,薇薇自己在收拾明天回学校的东西,想她还没忘记上学,又合上了眼睛,半睡半醒的,听得见邻家晒台上的鸽子,咕咕地做着梦吃。又过了一会儿,灯灭了,薇薇也睡了。
  下一回,张永红再来时,王琦瑶夸奖她的男朋友很不错,不料张永红却说那算不上是男朋友,不过在一起玩玩罢了。王琦瑶碰了个钉子,要说的话又咽回肚子,停了一会儿,笑着说:可别把光阴都玩过去了,后悔就来不及。张永红说:不怕的,有光明就是要玩。王琦瑶就说:你认为有多少光阴供你用的,其实都只一霎眼的工夫,玩得再热闹也有蓦然回首的一天。张永红说:攀回首就幕回首。两人就有些不欢而散。再到下一回,张永红又带个男朋友来,不是上回的那个,是黑一些,高一些,不太爱说笑的一个,铁塔似的坐在旁边,听张永红叽叽嘎嘎地笑,同上一个形成对比。王琦瑶晓得她是“玩玩的”,就不当真了,也没烧点心,两人坐到晚饭前走了。第二天,张永红来说,这倒是个正经的男朋友,不过是在试验阶段。王琦瑶还是没当她真。可再下回,张永红真地又带他来玩,以后就经常地来。这男孩虽不如前一个那么讨喜,可是却能干。自来水龙头,抽水马桶,电灯开关,缝纫机皮带盘,都会修,而且手到病除,对张永红也是忠心耿耿的样子。薇薇在家的时候,三个人就一同去吃西餐,都是他会炒。可是忽然有一天,张永红却宣布同他断了,理由很奇怪,说他有脚癣,而且是生在手上。那男孩子来找过王琦瑶一回,羞愤交集,竟流下了眼泪。不仅是他,连王琦瑶都觉得受了耍弄。她对张永红说:以后不要把她的玩伴带来,她没时间奉陪。张永红果然不再带来。可有时候,话正说到一半,站起来就要走,说有人等她。话没落音,后窗下就有自行车铃声。等她下了楼,王琦瑶耐不住好奇,跑到楼梯拐角的窗口,往下看。就看见张永红坐在一架自行车的后架上,慢慢出了弄堂。那骑车人虽只看见一个背影,却也认得出是个新人。并且,从薇薇口中,她也听出来,张永红又替换过几轮新朋友了。
  张永红走马灯似地交着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来源不一,有单位的同事,有中学的同学,有住一条马路的邻居,甚至有一个是她负责抄煤气表的地段里一个用户。她很难说有多少喜欢他们,她选择他们做朋友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喜欢她。他们的喜欢是能为她撑腰的,喜欢她的人越多,她的腰杆就越硬。她的那个家呀!除了替她挣羞辱,还能挣什么,还不都靠她自己了。他装束摩登,形貌出众,身后簇拥着男孩子,个个都像仆人一样,言听计从,招来妒忌的目光。这是她亲手为自己绘制的图画,哪怕有一笔画歪了,也是她画上去的。她特别善于捕捉那些欣赏她的目光,再使些小手腕,将欣赏发展成喜欢,就到此为止,又去注意下一个了。这样大的吞吐量,而后来者从不会断档,就好像是一支义勇军的队伍。他们从她那有始无终的圈套里经过,留下昙花一现却难以磨灭的记忆。因为那大多是在他们人生的初期,最容易汲取印象,这使他们一生都以为女人是扑朔迷离的。张永红自己呢?男朋友拉洋片似地从眼前过去,都是浅尝辄止,并没有太深的苦乐经验,心倒麻木了,觉不出什么刺激,像起了一层壳似的。所以,面上看起来很活跃,底下其实是静如止水。
  现在,张永红和男朋友约会,几乎都要拉薇薇到场,薇薇是个俗话里的电灯泡。这“电灯泡”也是做观众的意思,约会就变成展览,最合张永红心意了。要换个女朋友,是断断不肯做“电灯泡”的,可薇薇不是有心眼的,又天生喜欢快活,还很感激张永红总是叫上她。她也处在对男孩留意的年纪,学校里男女生间都不说话。抱着不无做作的矜持态度,内心却一无二致地渴望交往。张永红带着她去约会,她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有点不识趣地话多,没有守“电灯泡”的本分。张永红却并不见怪,相反还有一种满足的心情。那男朋友起先觉着薇薇聒噪,喧宾夺主,并且经常被张永红推出做替身,错承了他的殷勤,叫他有苦说不出。但渐渐地,因追求张永红太紧,怀了受挫败的伤痛,面对薇薇的如火热情,不觉把目光移到了薇薇身上。虽说不觉有些退而求其次的味道,可年轻人总是善于发掘优点的。于是,主次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些哪里瞒得过张永红呢?她稍一看出端倪,便立即将男朋友打发了,是先下手为强。想到薇薇的男朋友是她不要的,失落中又有了一丝安慰。
  当男朋友单独来与薇薇约会的时候,她自然是又惊又喜,却做出勉强的表情。这倒不是因为那是被张永红不要的,怕贬了身价;只是她以为男孩提出邀请,女孩就该这样。这都是.从张永红那里学来的。她学来的还有频繁地更换男朋友,当然,这些男朋友一律是从张永红那里败下阵来的。薇薇内心里一直是羡慕张永红的,一招一式都跟着她走,亲闻目睹她交男朋友,早盼着有朝一日练练身手。不过,她再跟张永红学,也只是学的皮毛,走走形式而已,内心还是她自己的。她首先是抗不住别人的对她好,再就是天生有热情要善待别人,所以是不忍那么抬一个扔一个的,架子也摆不足。又因为总是处在旁观的位置,得以冷静看人,所以,还是有自己喜欢与不喜欢的原则。于是,三五轮下来,她就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男朋友,虽不是如火如荼的,却呈现稳步发展的趋势。每个星期见一两回面,看一场电影,逛一回马路。分手也不是十人相送式的,却说好下回再见,从不爽约。是那种可以将纯洁关系一直保持到婚礼举行的恋爱。你说平淡是平淡了些,可许多幸福和谐的婚姻生活,都是从这里起步的。这时候,薇薇已经在市区一家区级医院实习,做一名开刀间的护士。
   
4.薇薇的男朋友

  薇薇的男朋友姓林,比薇薇大三岁。父亲是煤气公司一名工程师,年纪虽不大,但因文化革命中吃了苦,身体垮了,便提前退休让儿子顶替,在下面基层单位做修理工。小林白天工作,晚上自修。他曾经考过一次大学,可惜落第了,现正在准备下一年再考。由于考试落第,又由于和张永红也是落第的初恋,他脸上带着忧郁的神情,言语又不多,正好和薇薇形成互补。。薇薇的简单的活泼,无疑是对他起好作用的。他的沉默寡言,也可抑止薇薇的浮躁,使她变得稳重一些。总之,他们是天生的一对,真是没比的和谐。像薇薇这样没心没肺,不用脑子的女孩,倒能忠实地听凭她的本能行事。这本能一般都骗不了她,不会给她亏吃的,到头来,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好结果。而聪敏如张永红,本能就不起作用了,那点聪敏又还不够用,难免会犯错误。倘要是大智大慧,则是将本能化为理性,还是跟着本能走,就像是两次否定一样。所以,还是薇薇这样的好,省得绕圈子。王琦瑶看见小林第一面的时候,就禁不住地想:这才叫糊涂人有糊涂福呢!
  薇薇不说,王琦瑶也猜得到,小林先是张永红的男朋友,但她并没觉得有什么委屈,她倒还替张永红有些遗憾,觉得她没有眼光。小林家住新乐路上的公寓房子。那是一条安静的马路,林明遮地,有这城市难得的鸟叫,来自附近的花园,那是昔日上海大亨的一所偏宅。因此,小林的脸色看上去就清洁一些,也安静一些,没有闹市喧嚣所洛上的骚动与浮躁,是好人家孩子的面相。他家的公寓,王琦瑶不用进也知道,只凭那门上的铜字码便估得出里面生活的分量,那是有些固若金汤的意思。然而也挡不住时间淘洗,世事变迁,那门内的房间已经有些分崩离析了。有的来自外力,文化革命中的抢占房屋;还有的源于内部,比如兄弟生隙,分门立户。倘能避免这两劫,那就至少还可再保持一代人的好日子。那是安定,康乐,殷实,不受侵扰的日子,是许多人争取一生都不得的。
  这一日,王琦瑶很郑重地请张永红来,向她打听小林的情况。这并不是王琦瑶的本意,小林的情况又不经薇薇这张快嘴说的,三言两语便一清二楚。王摇摇其实是向张永红照会,明确薇薇和小林的关系。她对张永红存着戒心,怕她会后悔当初再来插足。王琦瑶晓得,薇薇远不是她的对手,况且年轻人的情感本就容易死灰复燃。因此,叫张永红来也含有安抚的意思。张永红没来之前就猜出王琦瑶几分意思,一经她提起话头,便大表撮合之意,完全是介绍人的姿态。王琦瑶不禁暗叹这女孩子的聪敏和骄傲。但她毕竟是个孩子,比不上大人的圆滑,表演得过火了些,还是露出不自然的马脚。王琦瑶看出她的失落,又想到没有大人为她做主不说,倒有大人同她斗法,不觉惭愧和内疚,便放下了那话题,问她究竟有没有谈妥一个男朋友。张永红先是一怔,接着便沉默下来。王琦瑶说:那么多男朋友,难道就没一个中意的?张永红还是不说话,眼圈却红红的,有点触动心事的样子。王琦瑶叹了口气,又说:我还是那句老话,别看这一时争先恐后,一眨眼便作鸟兽散了,女人呀,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到最后被耽搁的,其实都是你这样漂亮聪明的女孩。张永红低着头,半天才说:你看哪个好呢?王琦瑶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了,说:怎么要我看,你看才作数的。张永红也笑了,带几分撒娇地说:就要让你看。王琦瑶说:我不看,我看不来。张永红便说:你替薇薇看得来,替我就看不来?这话虽是无心,也叫王琦瑶尴尬了一下,她停了一会儿说:其实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对薇薇倒是从没有说过,你比她聪敏,我怕的是聪敏反被聪敏误。张永红不作声了,两人相对无言地又坐了一会儿,张永红就告辞了。
  其时,薇薇的男朋友小林已进入复习临考的关键时刻,与薇薇的见面自然减少了。每天晚上,王琦瑶看见薇薇百无聊赖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想那“复习临考”会不会是个托词。再一想,自己女儿又不是个老姑娘,还怕嫁不出去?可一颗心终是有些放不下。这一天晚上,已经十点钟了,薇薇已经洗过澡上床,不料那小林却在前弄堂窗下一声送一声地叫。薇薇穿着睡裙跑下去,去了就不回来了。王琦瑶想她穿了睡裙也不会跑远,就借买蚊香作由头,锁了门到弄堂口去找。刚出小弄堂,便看见前进横弄口一盏电灯下,站着那两个孩子,隔了一架自行车在说话。薇薇总是疯疯傻傻,张牙舞爪的样子,老远能听见她的笑声。王琦瑶又悄悄退了回去,再推开那房间门,心是放下了,却觉着发空。也是那空房间衬托的,形影相吊的情景。那面梳妆镜更是不堪,里面外面都是一个人,照了不如不照。正站着,楼梯上一阵饼里啪啦声,是薇薇穿了拖鞋的脚步。问她小林这么晚来做什么?回答说是看书看累了,来找她说几句闲话,放松放松。王琦瑶就说,以后让他上楼来坐,吃点西瓜什么的。薇薇说:谁家没有西瓜?
  下一次小林再来,把薇薇叫出去,站在路灯下说话。王琦瑶就借故走过去,对薇薇说,她出去买东西,房门也没销,他们到家里坐坐,替她看一会儿门吧!薇薇只得带了小林回家,嘴里南咕着说她怎么出去不锁门。两个孩子上了楼,东说西说的,王琦瑶也不回来,渐渐倒把她忘了,很是自由。小林在她家房间里走来走去,指着那核桃心木的五斗橱说:这是一件老货。又对了梳妆桌上的镜子说:这也是老货,一点不走样的。薇薇就说:有什么镜子会走样?小林笑笑,不与她分辩,又去看那珠罗纱的帐子,结论是又是一样老货。薇薇对他质问道:照你这样说,我们家成了旧货店了?小林知她理解错了,却并不解释。这时,王琦瑶从楼梯口上来了,手里拿几块冰砖,又进厨房取了盘子勺子,分给他们。两人都有些拘谨,不再说话。王琦瑶就问小林书温得怎么样了,考场设在哪里,十之八九是由盛我抢着回答了。小林来不及说一两句的,只得低头看那碟子上的花纹和金边,想这样的细瓷如今是再难见了。这小林虽然年轻,却是有一股怀古的心情,看什么都是老的好。倒不是说他享用过它们的好处,而是相反,正因为他没有机会享用它们。那些老口子他都是听父母们说的,他那样的公寓,谁没有一点好回忆?小林在薇薇家看到了些老日子,虽是零星半点,却货真价实。王琦瑶又对他说,以后来找薇薇说话,就上楼来,不必客气,站在路灯底下,难道是喂蚊子?小林就笑了,薇薇却说:人家又不是客气,人家是不认识你。王琦瑶听她这话说得失分寸,便不搭理她,收拾起碟子进了厨房,小林也起身告辞了。
  往后,小林来了,便不在窗下一声高一声低地喊,而是径直上楼来,在楼梯口喊一声。王琦瑶总是找个借口让出去,给他们自由。过上一段时间回来,也是为了替他们做点心。做完吃完,小林也到了回家的时候。这是能叫人安心的夜晚,尤其是在决定命运的考试来临之前,可使人分出心去。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这是些和命运无关,或者说给命运打底的东西,平时谁也不会注意,那就是日常生活。王琦瑶有一种本领,她能够将日常生活变成一份礼物,使你一下子看见了它。这时你会觉着,哪怕是退一万步,也还有它呢!这礼物对一般人,比如像薇薇,还显不出好处,因他们本也无所谓进退的。可对于小林这样求胜心切的,却无疑是一帖良药。
  到了临考前的几天,小林几乎天天都来了。由于紧张,也由于要克服紧张,小林变得话多起来。因薇薇多半是有些胡搅蛮缠,或是不懂装懂,所以,小林的说话大半是对了王琦瑶的。他告诉王琦瑶,他父亲原是一个孤儿,在徐光启创立的天主教学校里,有一日学校来了一个老人,要听孩子背圣经,将背得最快最好的一个领为养子,这孩子便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受到了很好的教育,曾在美国留学。如今,他一心希望他们孩子能上大学,事业成功,可上面两个大的,一个下乡,一个进厂,都与读书无缘,希望就寄托在他身上了。王琦瑶听后便笑道:凡天下父母的希望都是有些言过其实,说到底就是要儿女好,因此你也不必顾虑他们太多,只想着自己尽力就行,再说他们要小林你考大学也是因你实在是读书的料,还是为了你自己的希望,你要光想着他们,倒把自己给忽略了。她这一番话不是替他开释责任,而是让他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小林听了心里真的豁朗了一些,情绪也安定了。这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他继而向王琦瑶介绍他的母亲,一户中等人家的女儿,缩衣节食地供她读完中西女中。薇薇在一旁早已不耐烦了,嚷着要出去逛马路,小林只得截住了话头,却是恋恋不舍的样子。薇薇登登地下了楼梯,小林跟在后面。一走到弄堂里,薇薇就说:你和我妈倒有话说。小林说:这有什么不好吗?薇薇说:不好!就不好!小林见和她无理可讲,一扭头推上自行车走了。两人不欢而散。
  就这样,考试的日子到了,考完后的下午,小林不回自己家,倒从考场直接去了薇薇家。王琦瑶见他来,一边端出绿豆百合汤给他消暑,一边就到公用电话打电话给薇薇,让她提早下班回来。经历一轮考试,小林竟瘦了一圈,精神却不错。问他考得如何,只说还可以,见他按捺着的样子,知他是有话要等薇薇来说的,便也不多问,给他找了几张报纸看着。不一会儿,薇薇进门了,高跟鞋一踢,抱怨着渴和热,竟像是她考试回来。小林等她问些考试的事情,她也不问,却问晚上有什么电影看,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看电影,又说如今已流行一种什么款式,再不赶上就要过时了。王琦瑶有些看不下去,只得代薇薇向小林提些问题,有哪些题目,回答得如何,等等。小林这才得以报告考试的情形,虽是以平淡的口气,却依然流露出兴奋和激动,尤其是外语这一门,几乎连他预习的三分之一都没有考到,自然得心应手。薇薇听了也很高兴,闹着要小林请她吃红房子,王琦瑶便阻止说:小林还没回过家,大人都在等他,再说又不是接到录取通知了,分明是敲竹杠嘛!小林却说无妨,家里可打个电话回去,至于录取不录取,那也由不得他,总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总归问心无愧了!虽是豁达的话,也是要有十二分把握撑腰的。王琦瑶便由他们去,两人走到门口,小林又回过身说:薇薇妈妈也一起去吧!王琦瑶自然是推辞,实在推辞不掉,薇薇又说些不耐烦的话,使局面有些尴尬起来,王琦瑶就说,也好,不过由她请客,算作犒劳小林吧!然后她让他们先走,她随后就到。等她换了衣服,拿了些钱,来到红房子西餐馆的时候,已是七点钟光景。夏天的黄昏总是漫长,太阳已经下去了,光还在街道上流淌。这种黄昏,即便一千年过去,也是不变,叫人忘记时光流转。这一条茂名路也是铁打的岁月,那两侧的悬铃木,几乎可以携手,法国式的建筑,虽有些沧桑,基本却本意未改。沿着它走进去,当看见那拐角上的剧院,是会有些曲终人散的伤感。但也是花团锦簇的热闹之后,有些梦影花魂的。这一路可真是永远的上海心,那天光也是上海心。她看见了绿树后面的红房子,想这名字也起得好,专叫人不老的。这时,路灯亮了,黄黄的,反倒将天映出了夜色,蒙着层薄雾。
  王琦瑶隔着餐馆的玻璃门就看见了薇薇和小林的身影,两人头对头地在看菜单,有一些灯光罩着他们。王琦瑶不觉停了一下,心想:几十年的岁月怎么就像在一转眼间呢?她推门进去,走到他们面前,薇薇见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还当你不来了呢!口气里是有些嫌她来的意思。王琦瑶却作不知,反是说:说好请你们,怎么能不来。接着就是薇薇点菜,大包大揽的,专挑贵重的点,是向小林摆阔,也是敲母亲竹杠。王琦瑶本想随她,但见她太不顾自己面子,有意要给点颜色,便将薇薇点的菜作了番删减,又换了几味价廉物美的。薇薇难免争辩,王琦瑶就说:你不要以为贵就是好,其实不是,说起来自然是牛尾汤名贵,可那是在法国,专门饲养出来的牛;这里哪有,不如洋葱汤,是力所能及,倒比较正宗。这一番话把薇薇说得哑口无言,从此就不开口,沉着脸。小林却听出这话里的见识,也是和老日子有关的,便引发出一连串的问题,王琦瑶则有问必答,百问不厌。
  转眼间,面前摆满了大盘小碟,白瓷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有一些稀薄的热汽弥漫着,哈着人的眼睛,眼里就有些湿润。窗外的天全黑了,路灯像星星一作亮起来,有车和人无声地过去。树在晚风中摆着,把一些影一阵阵地投来,梦牵魂萦的样子。这街角可说是这城市的罗曼蒂克之最,把那罗曼蒂克打碎了,残片也积在这里。王琦瑶有一时不说话,看着窗外,像要去找一些熟识的人和事,却在窗玻璃上看见他们三人的映像,默片电影似地在活动。等她回过脸来,一切就都有了声色。眼前这两人真可说得天生地配,却是浑然不觉。王琦瑶静静地坐着,几乎没动刀叉,她禁不住有些纳闷:她的世界似乎回来了,可她却成了个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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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7 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5.舞会

  舞会上,那安静地坐在一隅,很甘于寂寞的女人,就是王琦瑶。她守着一堆衣服和包,脸上带着些宽容的微笑,看着舞场中的人群,似乎是在说:你们都跳错了,但也无妨。一个晚上,她也会有几次出场,和她作舞伴的是几个年轻的男女。当你靠近他们,便可听见她轻声的指点,才晓得她是教他们来的。你还没有足够的经验为她的舞步作评价,只觉得她的从容和镇静。在这种年轻人成堆的地方,能保持这风度着实不容易。像她这样年纪的人,无论男女,在每个舞场,平均都有一个或几个,专为舞会倒溯历史的。他们为舞场带来了绅士和淑女的气息,是三四十年前的,虽然不起眼,却是舞场的正传。他们上场时,一律表情严肃,动作一丝不苟。初看上去,你会以为他们是把跳舞当工作,本着负责的精神。可再往下看,你就在他们的举手投足间看出了心底的快乐。这快乐不是像年轻人那样如水漫流,而是在渠道里流淌,不事张扬却后劲很足的样子。相形之下,年轻人那快乐就只能叫做疯狂。这时你会明白拉丁舞的妙处,它将人的好情绪,严格规范在有序的动作中,使其得到理性的表达,它几乎是含有哲学的,要看懂它不容易。因此,这些人物在今天的舞场里,无一不显得落落寡合。这时节,迪斯科还没流传来,可年轻人已经没了耐心,他们跳起舞来,大多动作草率而冲动,他们喜欢快速的舞曲,因为那能蒙人,也能蒙自己。他们太急于攫取跳舞的快感,不管会不会的,跳起来再说。他们不晓得约束的道理,那是可使快乐细水长流,并且滋生繁衍。他们太挥霍了,往往收支不能相抵,一夜歌舞不够一夜用的。于是他们便一夜连一夜,是预支快乐和激情。但那疯狂劲真是能感染人,在旁边想坐也坐不住,心怦怦跳着,血涌上了头。
  有一次,是区政协举办的舞会,小林搞来入场券,几个人又去了。在这里,王琦瑶看见了真正的拉丁舞。和以前去的舞会不同,这一次来的有一半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他们穿着灰或者蓝的家常衣服,熟人和熟人围坐一桌。舞场设在饭厅,空气中有着油烟的味道。地也脏了,重新拖过,又洒上一些滑粉,显得邋遢。天花板熏黄了,可是那一周边沿却是文艺复兴风的花样,廊柱也是罗马式的,还有迎向花园的拱形落地窗。灯光大亮着,倒不如暗些好遮一遮那个旧。这一亮,便什么也逃不过眼睛了,连那脸上手上的老年斑,都历历可数的清楚。后来,音乐响了,从一个四喇叭的录音机里放出,沙沙哑哑的,在空廓的大厅里,显得有些软弱。二三小节过去,便有几对上了场,缓缓地滑行着。在那高大的穹顶之下,人变虚变小了,就像个小人国似的。可这些小人儿全是舞蹈家,有过几十年舞蹈的经验,那舞姿全是炉火纯青。别看他们不动声色,内里可是胸有成竹,路数全在心中。这是三十年不跳也不会忘的,因为学的时候下功夫,练的时候也下功夫。虽是小人国,可那脸上的表情却跃然入目,几乎称得上是肃穆。你晓得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吗?你晓得他们眼睛里看见了什么吗?这真是猜不透。他们看上去都有些悲喜交集似的,悲的什么又喜的什么呢?年轻人都有些瑟缩,不肯下去跳,在跳的也放不开手脚。今晚的舞场被凝重的气氛笼罩。这些头发花白的舞者,都是没有年纪的人,无古无今的,这大厅也是无古无今。拉丁舞真是了不起,它有穿越时间隧道的能力,无论是旧,是老,是落拓,是沧桑,有了它垫底,就都化腐朽为神奇,变成了高尚。
  王琦瑶怂恿薇薇他们去跳,自己坐在边上。有风从落地窗里吹进来。她看着眼前的场面,觉得就像是从三十年前照搬过来的,只是蒙了三十年的灰垢,有些暗淡了。她甚至看得见旧窗慢上,有成缕的灰尘缓缓地飘落下来,坠入画面,消失了踪迹。等年轻人渐渐加入进去,那画面的颜色才鲜明起来。有几个是身着盛装的,虽和现境不相配,跳得也不怎么样,可那衣袖裙裾,却不由分说地夺人眼睛。青春也是夺目的,只那么几点,便将气氛活跃起来。有些乱,分明是错了节拍,却也顽强地向下走,直到曲终。还有误以为舞步就是走步,于是纵横交错,满场地梭行。正跳着,忽然来了两个抬汽水箱的人,号召人们凭入场券去领汽水。于是就有等不及的,从舞蹈的人丛中穿越,去领汽水。拔瓶盖的声音连成一片。还有人自作主张跑到录音机处,将奏到中间的舞曲按停,换上自己带来的磁带,叫人停不了又接不上。好了,这下全来了,连那民间的山歌都作了快四步跳,方才那古典派的一幕则作了鸟兽散,七零八落的。王琦瑶正坐着,忽有人来请她跳舞,倒是一位老先生。这时,舞会已到了将近尾声的时分,有些如火如荼,渐渐不分你我,天下与共的气氛。王琦瑶缓缓被带入舞池,前后左右都是人,却谁也不看谁,沉浸在各自的舞步中。虽是同一支舞曲,但每个人都觉着是自己的,各有各的跳法。这老先生的舞步就像是跌跟,长了便觉出那步子里的节律。在一片活跃之中,这样的舞步就像是海里不动的礁石。王琦瑶从这老人的舞步里就已经辨别出他是哪一类人,是那种规规矩矩,兢兢业业,持一份殷实家业,娶一位贤良太太,为了应酬才涉足舞场的好好先生,当年那些未嫁女儿的操心的父母们,眼睛都是盯着这类先生的。如今,他已满头白发,衣服也改了样子。舞曲终了,正好将王琦瑶送回原位,老先生轻轻一握她的手,然后松开,微微一颔首,转身走了。随后,最后一支舞曲响了,是《魂断蓝桥》的插曲“一路平安”。
  除了单位举行的舞会,还有一类家庭舞会。房间稍大一些,再有个录音机,便成了。张永红新结识的男朋友小沈,就常组织这样的舞会,也不是在他家,而是在他的朋友家。有一回,也邀请王琦瑶去,说是请她教大家跳舞。王琦瑶说了声,她能教什么呢,就跟着去了。小沈这朋友,竟是住在爱丽丝公寓,也是底层,不过是隔了两个门牌。虽然是晚上,周围又变得厉害,可王琦瑶一进那个院落,便认了出来。她奇怪自己这么多年里却从来没再来过一回,倘若不是今晚来跳舞,大约一辈子也走不到这里。说起来,才是三四站公共汽车的距离,倒像是隔山阻水似的。有时候想起爱丽丝公寓,就好比上一世的事情。小沈这朋友的一套公寓,虽也是底层,隔间却有些区别,有两个卧室,客厅也多了个手枪柄似的一角。这朋友的父母姐妹都陆续去了香港,上海只他自己一人,住这么一套房子,虽是卫生煤气一应俱全,却没什么烟火气。来了这些人,也不烧开水,放了一桌啤酒和汽水。王琦瑶他们到时,已经有几对人来了,在音乐声中缓缓起舞。也不知谁是主,谁是客,人们都很熟悉的样子,自己到冰箱里拿冰块,听见门铃响,谁都去开门,进来的人也像到了自己的家。甚至有一人,对跳舞没兴趣,自己跑进卧室睡觉去了。说是请王琦瑶教跳舞的,其实没有一个人来向她学习,都是自己管自己跳。王琦瑶先有些不知所措,后来看大家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也就放松下来,干脆拿出主人翁的姿态,跑到厨房烧了壶水,冲在热水瓶里,又找到茶叶盒,泡了一杯茶,然后找个角落坐下。接着又有几个跟着泡了茶,也不问问是谁烧的水,天生该有似的。这时候,房间里大约聚了有二十来个人,有人将灯关了几盏,只留下一盏台灯,昏昏黄黄地照着,将些人影投在墙上,黑森林一般。王琦瑶坐在暗处,因没人注意,感到很自在。她想她竟回到了爱丽丝,但爱丽丝却是另一个爱丽丝,她王琦瑶也是另一个王琦瑶了。
  王琦瑶坐在沙发里,手里的茶杯已经凉了。她的影子在密密匝匝的影子里,被吞掉了,她自己都要将自己忘了。要说她才是舞会的心呢!别看她是今晚上唯一的不跳,却是舞会的真谛,这真谛就是缅怀。别看那些人举手投足,舞步踩得地板哼哼响,岂不知他们连舞曲的尾巴都踩不着,音乐只是音乐的壳,约翰·施特劳斯蜕了一百年的蝉蜕,扫扫有一大堆的。那把群裾展成莲花似的旋转,一百转也是空转,里面裹的都是风,没有一点罗曼蒂克。那罗曼蒂克早已无影无踪,只留有一些记忆,在很少几个人的心里,王琦瑶就是其中一个。那是一点想念罢了,哪经得住这么大肆张扬的折腾,一折腾就折腾散了。这舞会啊,开了不如不开,怎么着都是走样。就好像一个古墓,不出土还好,一出土,见风就化。在舞曲间歇时分,王琦瑶听见窗外有无轨电车驶过的声音,从百乐门那边传来,她想:这就是爱丽丝的夜晚吗?
   
6.旅游

  小林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之后,为表示庆贺,王琦瑶拿出钱让小林带薇薇去杭州玩几日。小林却说:伯母为什么不去呢?王琦瑶一想,那杭州虽然离上海近,却从没去过,便准备一起出行。临走前,趁薇薇去上班,把小林叫到家里,交给他一块金条,让他到外滩中国银行去兑钱,并嘱他不要告诉薇薇。如今,王琦瑶对小林比对薇薇更信得过,有事多是和他商量,也向他拿主意。而小林呢,凡事也是多和王琦瑶商量。和薇薇是玩耍快活,要遇上心情不好,倒更愿意同王琦瑶倾说,可以得些安慰。在内心里,小林要说是将王琦瑶当未来的岳母,还不如说是当朋友。王琦瑶也至少是将他当半个朋友看的,她有时甚至会忽略他的年轻,同他说一些自己的心情。当她将金条交给小林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他这笔财产的来历,这可是个大秘密。王琦瑶这几十年里,积攒了多少秘密啊!她听着小林下楼出门,近中午时便回来了,送还给她一沓钞票,于是,那隐秘往事也像兑了现似的,不提也罢,小林也并不多问,这城市里的财富也像秘闻一样,名不见经传。像小林这样的上海老户人家,自然是明白这些的。王琦瑶留他吃过午饭,便回家了。
  在杭州玩的三天里,王琦瑶尽力做到“识相”两个字。每天清早,她先起来,走出宾馆转一圈。他们住的宾馆是在里西湖,她就沿着湖走,一直走到白堤。太阳把湖水照得灼亮,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然后回来。路上,正和薇薇小林相遇,他们也是散步去的。她对他们说一声:等你们吃早饭啊,便走了过去,进到宾馆。这时,浴室里还有热水供应,洗一个澡,换身衣服,下去到餐厅,坐一刻,他们便来了。白天的活动,三次里有一次她缺席,晚上的时间统统给他们俩自由。薇薇直要到十二点才回房间,王琦瑶听见周便闭上眼睛装睡。听着薇薇碰碰撞撞地洗澡,刷牙,开灯,关灯,最后上床,转眼间睡熟,响起轻轻的鼾声。她这才敢翻身,睁开眼睛,那眼睛闭得都有些累了。房间里其实很亮,什么都看得清楚,那光有一些极轻微的波动,想来是从湖面上折来的光。王琦瑶想着白天去过的九溪十八洞,一派空山鸟语的意境,心想去那里做个女隐士怎么样?样样事情眼不见心不烦,多好!那样的少人迹的地方,一百年都和一天一样,没什么过去和将来,也很好。但又觉着现在再去做隐士,有些晚了,已经付出的那半生的代价,难道都算作徒劳?都不计结果了?岂不是吃了大亏,又岂不是半途而废。再要去想那结果当是什么,思想却散漫开来,抓又抓不住,出现了些旁枝错节,渐渐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她一睁开眼便见屋内大亮,薇薇已不见了踪影,才知自己睡过时间了。但也不着急,干脆慢下来,闭会儿眼睛再起床梳洗,到餐厅等那两位吃早餐。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眼看人家要收摊,只得匆匆吃了几口。走到大厅里等,还是不来。又到门外去等。湖水已有些蒸人,远望过去,苏堤白堤上已有了游人的身影,慢慢地晃动。天上有几丝浮云,一会儿就不见了。蝉鸣起来,依然没有他俩的身影。
  薇薇和小林这天早上是到六公园喝茶去了,然后直接乘船游了趟湖,中午十二点才回到宾馆。以为会在餐厅里碰见王琦瑶,却没有,便自己吃了饭再去房间拿些东西。因小林是与别人合房间的,所以东西都放在王琦瑶母女的房内。一开房门,却见王琦瑶靠在床上,看连环画,身边还放了有一沓连环画。因没想到屋里有人,先是惊了一跳,然后小林便问,伯母有没有吃饭。王琦瑶却像没听见似地不回答,眼睛看着连环画,手慢慢地翻着,脸上倒带着微笑。薇薇兀自拿了衣服进浴室去换装,小林又问,下午一同去黄龙洞看方竹吧!王琦瑶说:不去!脸上的微笑陡地没了。小林停了一下,就解释说:早上,我和薇薇沿着苏堤散步,走远了,就没回来吃早饭。王琦瑶听了这话,不由一阵委屈涌上心头,眼圈也红了,挣了一下才说出一句:我也散步去了。说罢又恼怒,恨自己显出可怜相,便再加了一句:你不用来向我汇报的。这时,我该从浴室里出来,冲着小林说:走不走?也不着王琦瑶一眼,就好像没这个人似的。王琦瑶从连环画上转过脸,看了她说:你是对谁说话?藤该被她问得一怔,朝她翻翻眼:不是对你说话。王琦瑶便冷笑了:你不对我说话,又是对谁说话?你不要以为你有男人了,就可以不把别人放在眼睛里,你以为男人就靠得住?将来你在男人那里吃了亏,还是要跑回娘家来,你可以不相信我这句话,可是你要记住。她这漫不着边的一席话,把我健说急了,她说:谁有男人了?谁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今天我倒要你把话说说明白,黄龙洞我也不去了!说罢就在对面床上坐下,搁起腿来望着王琦瑶,正式谈判的样子。这母女俩向来不分尊卑上下,别人说她们像姐妹俩,还不仅因为王琦瑶长得年轻。平时的口角就不少,就连小林这个外人都亲眼目睹过几回。但今天的形势却有些不同寻常,似是无来无由,吵不下去却要硬吵,其实是有着原委,一旦触动可是个大难堪。小林看出这场口角的危险,便过去拉该盗走,薇薇打开小林的手:你总是帮她,她是你什么人!话没落音,脸上就挨了王琦瑶一个嘴巴。薇薇到底是只敢还口不敢还手,气急之下,也只有哭这一条路了。小林则往外技她,她一边哭一边还说: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这一个下午,谁也没出去玩。大好的阳光,大好的湖光山色,便在怨怒和抽泣中过去了。
  小林将薇薇拉到他的房间,同屋的人正好不在,于是便百般抚慰与劝说。薇薇闹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小林,你评评这个理,今天是我不对还是她不对。小林替她擦着泪说;自己妈妈有什么对不对的?再不对也是你妈妈。薇薇又气了:照你这么说,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对和错了?小林笑道:我又没说“世界上”。然后他沉默一下,又说:你妈妈其实很可怜。薇薇便说:可怜什么可怜!小林也不与她争,只是望着窗外出神。停了一会儿,薇薇将他的脸扳过来,问道:你和她好还是和我好?薇薇郑重的神情,使这荒唐无聊的问题变得严肃起来。小林亲了薇薇一下,反问说:我有必要回答你吗?薇薇也笑了,笑着笑着害羞起来,将脸埋在枕头里,不让小林看。两人这么说着话,时间就过得很快,到晚饭时间,小林对薇薇说:咱们去叫她吃饭,你要有点笑容。薇薇偏就拉下了脸,说:我不会笑。正要出门,却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王琦瑶。她换了一身衣服,拿着手提包,脸色平静,说带他们去楼外楼吃饭。等他们各自拿了随身的东西,三个人便下楼出去。
  太阳正垂到街的上空,将个杭州城照得金光灿灿。自行车就像金水里的鱼似地,穿行而过。西湖上倒冷清下来,游客大都上了岸,只有很少几艘船在水上漂着。有漂到湖边的,与岸上的行人对望的眼神,似都带了些诧异。这时,天空变得绚丽,云彩被夕照染成七八种颜色,铺展到天边。小林说要拍照,于是单人照双人照地拍了一气,天色也纯净下来。到楼外楼,三人坐定,王琦瑶让他们两人点菜,自己并不发表意见。薇薇渐渐缓了过来,开始活跃,说这说那的,王琦瑶有时也应和两句,都将下午的事忘记了。小林这才将吊了半日的心放下来,松了口气。他一边替母女俩倒啤酒,一边很由衷地说:薇薇,你应当敬你妈妈一杯酒,她把你养这么大,吃了多少辛苦!薇薇耍赖道:是她情愿,又不是我逼她生下来的。王琦瑶笑着说:我是道你的,好不好?小林就说:我敬伯母一杯酒,花这么多钱让我们来旅游。不料,王琦瑶听了这话竟有些变脸,虽然还笑着,却是冷了下来。她喝了一口酒,并没说什么,就吃菜。薇薇自然不会察觉什么,小林却感不安了,隐约觉着自己说错了话,又不知错在哪里。这半日来,为了调解母女俩,已有些筋疲力尽,如今见这情形,竟是徒劳一场。不免心灰意懒,便也闷闷地喝酒吃菜。一时上,只有薇薇在聒噪,兴致很高,且不察言观色。一顿饭就她吃得高兴。
  晚上,王琦瑶一人回到房间,也无事可于。便慢慢地收拾明天回去的东西。收到一半,突然一笑,心里说,原来是当她银行用啊!停了一会儿,又问自己,她当她是什么呢?她丢下手里的东西,决定去洗澡。热水还没来,水龙头空空地吐气。她就让它开着,又回房间躺在床上,不想却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只听见哗哗的水声,从浴室门里涌出一团团的蒸气,弥漫在房内。
  第二天,他们是乘下午车回上海,车到北站已是晚上十点,广场上人声鼎沸,路灯纵横排着,散布着昏黄的光,混饨饨地浮在攒动的人头之上。薇薇和小林走在前边,王琦瑶落后半步,小林不时回头照应,问她东西好不好拿,路好不好走。王琦瑶就说很好,心想自己还没老到这程度。他们横穿广场,终于走到马路上,也是无头无尾的人流。最后,终于回到家中。才走三四天,房间已积起一层灰来,几只米虫化成的蛾子在左冲有突地飞翔。
   
7.圣诞节

  这一年,上海的某些客厅里,兴起了圣诞节。到了圣诞夜,这些人家的灯是亮过十二点的。还有钢琴上的圣诞歌,也是通宵达旦。这种夜晚虽也免不了吃喝,却因有圣诞蜡烛和圣诞歌作背景,吃喝也俗不到哪里去。圣诞树一般是没有的,没地方去买。午夜的钟声是听无线电里“嘟嘟”的报时声,在静夜里有些寂寥,却使这圣诞节更显得独树一帜。其实,这些过圣诞的人家倒并不见得是上帝的信徒,你问他们耶稣的事情,也只答得出一二。他们大都是从外国寄来的圣诞卡上了解这一节日。那些早年真正受过布道的教友们,恐怕都已想不起圣诞节这回事了。他们往往年老力衰,也有些落伍,不免随流入俗了。过圣诞的事,是由这城市里最摩登的人物担任。这些摩登人物的锐利目光,扫过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城市缺什么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积极地要将这城市推进潮流,结束它离群索居的历史。在今年的日子,圣诞夜难免有些冷清,可你可以想见它的竭诚竭力。最好的碗碟拿出来了,新桌布铺起来了,玫瑰花插在瓶子里了,客人也来了,一律是最新潮,一看便是这城市的主人。他们进门就说“圣诞快乐”,也是圣诞的主人。天有些冷,又没有暖气,可因为兴致高,便也不在乎,穿的都是春装。吃一点东西,再跳一会儿舞,就觉身上发热,挥洒自如了。圣诞夜是在九点钟开始的。这时候,人们大都准备就寝,外出的人也在往家赶,连舞会都到下半段了,可是这里才在迎客。等邻居家窗口一个一个暗了,这里的摧操就好像是一座航标,这城市再不会迷失方向了。
  这年头,这城市就像一个干涸已久的大海绵,张开了藻孔,有多少快乐便吸吮多少快乐,如今它还远没有吸饱呢!你看,那楼房上方的夜空,还是黑多亮少,那掩紧的门廖后头,大多是睡眠,这么点快乐不够人们用的。那点快乐,从街上流过,只能湿一湿地皮。你不知道,这城市对快乐的需求量有多大啊!这些客厅啊,旧是旧了,不过还管用,还盛得下一个圣诞夜,让我们就在这里歌舞好了。钢琴的音不准了,不过都是老牌的“斯特劳思”。那些老校音师呢?还须耐心地将他们一个个寻访出来,使其重操旧业,这城市的旧钢琴全指望他们了。否则,圣诞歌怎么办?还有很多朔拿大,小夜曲怎么办?
  薇薇跟着小林到他同学家过圣诞的时候,王琦瑶一人在家。她想:这墨样黑的晚上,过什么圣诞呢?她坐在灯下编织羊毛的婴儿连衣裤,忽觉四下里十分的静,平日里的人声此时都惬止了,难道都去过圣诞了?这时,她听见有自鸣钟的声音响起,数了数,竟敲了十下,才知夜已深了。她想圣诞这日子真没意思,聚在一起听钟打十二下,哪一天不打十二下呢?王琦瑶自己上床睡了,夜里并不知道薇薇回来。早上起来买菜,见她睡着,床前扔着新买的长统靴,衣服也是乱扔着,真有些一夜狂欢的意思。她轻轻下楼出门,路灯刚灭,天色有些阴,是在作雪,看起来却像通宵未眠的疲惫。路上走着匆匆的行人,有迎面过来的,王琦瑶便在他们脸上看见过圣诞的痕迹。她觉着,人人都过了圣诞,只有她除外,可她无所谓。她买了菜,拿了牛奶,还买了豆浆、油条,就往回走。一路上就有许多上学的孩子,脸冻得通红,啃着冰冷的早点。想来他们的父母也是刚从圣诞舞会上回家,来不及为他们烧早饭的。太阳在阴霾后面,透出滞重的光。王琦瑶回到家,房间里还是走时的情景,薇薇蒙头睡着。一股又酸又甜的隔宿气弥漫在屋内,叫人心头烦乱。王琦瑶想起今天是薇薇休息,不知她要睡到几点。便退到厨房,自己烧早饭吃。从窗里看见对面人家在收拾房间,进进出出的。还有一扇窗户里,伸出一竿洗净的衣服,又关上了窗户。那衣服在阴冷的空气中,永远不会干的样子。然后,送早报的来了,自行车铃响着。弄堂里嘈杂起来,一天开始了。
  这天,薇薇睡到中午还不起来,两顿饭都没吃。王琦瑶不想与她费口舌,就随她去。一点来钟时,张永红却来了。薇薇翻个身睁开眼睛,人躺在被窝里,听她们说话,并不插嘴。王瑶少见她这么安静的,问她要不要吃饭,她说不要。因睡足了觉,脸色很红润,披散了头发,懒得像一只猫。王琦瑶问张永红,昨晚有没有去过圣诞夜。张永红不解地说:什么圣诞夜,听也没听说过。王琦瑶便慢慢告诉她圣诞节的来历。张永红认真听着,提了些无知的问题,让王琦瑶解释。薇薇也听着,一声不出。天明着,屋里有些暗,不是夜色的那种暗,而是遮蔽得挺严实,于是便觉着温暖的暗。张永红听了半天说:咱们这些人有多少热闹没赶上啊!王琦瑶就说:你们还有时间呢,像我,连时间也没了。张永红不同意道:你已经赶过了,怎么好和我们比。王琦瑶安慰她;这就好比看戏,上场演过了,要停一会儿,下一场就开幕了。张永红说:可别停得太久了呀!王琦瑶说:怎么会太久,锣鼓家什都敲起来了,你看这人,昨晚不就疯了一夜?她指了指薇薇,薇薇往被窝里一缩,露出双眼睛,还是不说话。王琦瑶就告诉张永红,薇薇昨天跟小林去过圣诞,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的。张永红朝薇薇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房间里又暗了一些,也暖了一些。王琦瑶起身到厨房去烧水,这边两个人却是无话,默默的,一个躺,一个坐。薇薇闭着眼睛,睡着的样子。张永红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等王琦瑶回来,屋里似乎又暗了一成,连人都看不清了。有那么一阵子,三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都像在酝酿什么心事似的。忽然,被窝里发出一声笑,极短促的。王琦瑶和张永红朝那边看去,却见薇薇整个头都埋进被窝了。王琦瑶问:笑什么?先是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有声音,也是忍着笑的:不可以笑吗?
  王琦瑶不再理薇薇,转过头来问张永红,同她那男朋友关系如何了?张永红很不愿提的表情,说已经断了。王琦瑶晓得是这结果,还是怔了怔,想说什么,又想什么都说过了。张永红却又开口,数出那男朋友的一堆坏处,都是要不得的。王琦瑶听罢后不觉笑道:张永红你的眼睛真是锻炼出来了,看人入木三分。张永红没听出她话里的刺,有些忧郁地说:是呀,我大约是有毛病了,十分钟的热情一过去,样样都看不入眼了。王琦瑶说:你是经的太多,就像吃药,吃多了就会有抗药性,不起作用;交人交多了,反交不到底了。张永红说:我反正是弄僵掉了!话是这么说,骨子里还是透着得意,毕竟是她挑人家,不是人家挑她,僵也是人家僵,她是有余地的。王琦瑶看出她的心思,在心里说:会有掉过头来的一日。她看张永红缺乏血色几近透明的脸上,已有了憔悴的阴影,那都是经历的烙印。一次次恋爱说是过去,其实都留在了脸上。人是怎么老的?就是这么老的!胭脂粉都是白搭,描画的恰是沧桑,是风尘中的美,每一笔都是欲盖弥彰。王琦瑶看着张永红替她整理毛线的纤纤十指,指甲油发出贝类的润泽的光,皮肤下映出来浅蓝色的脉络,有一股撑足劲的表情,王琦瑶有些为她难过。张永红开始说一些马路传闻,无非是偷情和杀人两个题目。薇薇从被窝里又伸出头来,眼睛睁得溜圆地听,王琦瑶就斥责道:你过了一个圣诞夜,倒像是值了个夜班,还要我们来服侍你吗?薇薇听了并不回嘴,王琦瑶不觉有些诧异,就看她一眼。她懒洋洋的,一动也不动。
  这会儿,天是真的黑了,一开灯,有些满屋生辉的。张永红就说要走,薇薇也不起来,王琦瑶送她到楼梯口,返身进厨房烧饭。见那北窗外雾蒙蒙的,还有盈耳的沙沙声,仔细看,才知是下雪珠了。王琦瑶对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心想这倒是像圣诞节了。忽听薇薇在房间里叫她,先是不理她,而后还是走了出去,问她有什么事,难道还要把饭送到她床上?薇薇不答她的话,把被子拉到下巴上,说,小林向她提出要结婚。王琦瑶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然后问;什么时候?薇薇脸背着她说:春节。虽然薇薇和小林的关系已是定局,可却从未正式论过婚嫁之事,知道这一日迟早会到,真到了眼前,也还是意外似的。王琦瑶想:薇薇都要出嫁了,真是光阴如梭啊!她心里不知是喜是悲,一时竟无语以对。不知停了有多少时间,耳边响起薇薇急躁的声音:他爸爸妈妈下星期就要请我们吃饭,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啊!王琦瑶猛醒过来,说:我有什么不同意的?是你们自己好的,什么时候问过我。薇薇却还是逼着问同意不同意,王琦瑶这才轻叹一口气道:我怎么会不同意呢?这是好事情。薇薇说:这算什么好事情!王琦瑶不说话,站起身,走到屋角,搬开樟木箱上的杂物,打开箱盖,将里面的羊毛毯,羽绒被,鸭绒枕,一床一床搬出来,摆了一大片,然后说:我多少年前就为你准备的。说罢眼泪流了出来。薇薇也哭了,却是嘴硬,不说一句软话的。
   
8.婚礼

  王琦瑶给薇薇准备嫁妆,就好像给自己准备嫁妆。这一样样,一件件,是用来搭一个锦绣前程。这前程可遇不可求,照理说每人都有一份,因此也是可望的。那缎面上同色丝线的龙凤牡丹,宽折复施的荷叶边,楼空的蔓萝花枝,就是为那前程描绘的蓝图。你看那百货公司床上用品柜台前挤来挤去的女人们,有一大半是来买嫁妆的,不是为自己也是为女儿。她们看上十家也买不下一样,她们买下一样可就是做成了一件大事,谁能知道这里的心意啊!王琦瑶从没给自己买过嫁妆,这前程是被她绕着走过的。她走出老远四下一看,却已走到不相干的地方。不过,她可以替薇薇买嫁妆,可是有时候也会想;薇薇的嫁妆与她有何相干呢?于是,她热一阵,冷一阵的。这么断断续续买下的东西,却已存够有两三个箱子。晒霉的日子,一打开来,全是新东西,在伏天的大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彩。没什么来历,也没什么根基,却有的是前程。王琦瑶也是不忍细看,因知道都是没她份的。她把窗户都打开,太阳和风进来,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新东西才有的气味,没淌过人气的气味。王琦瑶也会有一刹那间的喜悦,那多半是忘记谁是谁的时候。新东西总是叫人高兴,什么都没开始的样子。
  现在,薇薇将嫁妆从王琦瑶手里接过来了。一下子拥有一大笔财产,心里便觉着十分富足。她每日都要翻一翻,看一看,再和王琦瑶讨论讨论。遇到对东西的质地有怀疑,又相持不下的时候,她们便一起做一个小试验。拔一丛绒毛,点上火,看它燃烧的状态和速度,以此辨别是否纯羊毛。当她们并拢了头专注地看,两人都有些像孩子。张永红也来参观薇薇的嫁妆,一边看一边暗暗与自己的比较。张永红不知从何时起,就将买衣服的钱省下一半,用来买嫁妆。虽然是走马灯一样地交着男朋友,一个个都是过眼烟云,这一份嫁妆却月月年年地积累起来,天长日久的样子。张永红唯有积攒着嫁妆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未来依稀可见。其余则是一片茫然。薇薇的嫁妆中有一顶珠罗纱蚊帐,王琦瑶将它抖开,与张永红各拽一头地张开。薇薇一头钻进来,隔着纱帐,真的成了一个新娘。王琦瑶与张永红对视一眼,有一种同情在两人之间升起,很快地闪开了眼睛。
  再接着,薇薇要做衣服了。王琦瑶为她选的是一块西洋红的女衣呢,托严师母找一个做西装的裁缝。这天,裁缝来了,给薇薇量尺寸,边上站着王琦瑶,张永红,还有带他来的严师母,七嘴八舌地出主意。那裁缝便说:究竟你们是裁缝,还是我是裁缝?于是她们都笑,说:好,好,不说了。可只过一会儿,就又忍不住了。只有薇薇不声不响,很矜持地站着,由他们摆布,是今天的主角。这主角似乎是不期而至,稀里糊涂就当上的。要说她是对结婚最木知木觉,而金玉良缘就是专派给这种木知木觉的人的。越是刻意追求,苦心经营,越是不达。这就叫做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为给西洋红西装配皮鞋也花了大力气。先是想当然地买了双白的,穿上却觉得头重脚轻,还有些乡气。再配黑的,压是压住了,却压得过头,一身艳丽到此为止,画了个句号,弥漫不开了。于是再动脑筋,还是练脚劲。几乎跑遍全上海,终于觅到一双同是西洋红的皮鞋,略深那么一点,却是朝着一个方向深去,这才画龙点睛,且又天衣无缝。然后是发式的问题,这是王琦瑶说了算的。她提前一个月叫薇薇去烫了长波浪,然后,每隔一周修剪一回。临到喜期,头发便似烫非烫,翻卷自然,流起披下总相宜。
  此时此刻,薇薇已不知多少次地在镜子前装扮成新娘。每逢这时,王琦瑶便暗暗惊叹,想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一旦做起新娘,竟会焕发出这样的光彩。这真是花朵绽开的那美妙的一瞬,所有的美丽都堪旗息鼓,为它让道的。这是将女人做足了的一刻,以前的日子是酝酿,然后就要结果。这一个交界点可是集精华于一身的。
  现在,要缝被子了。王琦瑶来到严师母家,对她说:你知道,我这样的女人是不能缝这鸳鸯被的,严师母你儿女双全,大富大贵,薇薇要有价百分之一的福分也好了。严师母二话不说,叫上她家的保姆便来到王琦瑶家。让那保姆帮她铺展被子,随后就一针一线缝了起来。王琦瑶远远坐着看,不动一点手。严师母让她帮扯一根线,她也不扯,说:严师母,你知道我是不能碰的。严师母说:你倒找到偷懒的道理了。心里却有些凄然,因有那绍兴女人在场,也木好多说什么,又埋头缝着。中午,那保姆回去,自己则留下吃饭。闻到厨房里传出的菜香,恍然觉着时间倒流回去,又是多年前的情景,许多谜语涌上心头,都是摘下不提的。等饭菜上桌,两人面对面坐下,严师母开门见山就问:薇薇结婚,要不要叫她爸爸知道?这句话因是有二十多年时间作缓冲,所以并不显得突兀,王琦瑶笑笑说:她爸爸死了。然后又加一句:死在西伯利亚了。两人都笑起来,几乎喷饭。严师母说:你也要做件新衣服,薇薇结婚那日好穿。王琦瑶就说:人是个旧人,穿什么新衣服也没用。严师母说:那你也去当新人好了。说罢,两人又笑。笑过了,严师母正色道:其实,我也不全是说笑话,薇薇走了,你一个人就要冷清,不如找个伴呢!王琦瑶便间:你说找谁?
  被子缝好,一天也过去了,薇薇的婚期又近了一日。由于临届春节,人们都在置办年货,送旧迎新,更为这婚礼增添了气氛。小林放了寒假,却又参加了一个英语班学习。他父亲在美国的旧同学,已为他做保,他准备读完这个学年,拿到大学二年级的学分,便去美国读书。结婚也是去美国的步骤之一,有配偶更容易得到入境签证。想到这,王琦瑶不觉感到忧虑。可薇薇自己却正相反,小林去美国,是比结婚更叫她兴奋。结婚是每个人都要结,去美国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的。甚至不需要想到将来小林会把她也办到美国去,仅仅是小林一个人去,已足够她激动了。因是要走,所以就有些临时观点。新房是做在朝西的小间,家具也是用旧的。可是,结婚毕竟是叫人欢喜,这欢喜重复多少遍也不会褪色的。小林学习英语空下来的时候,便和薇薇出去,逛马路,吃西餐,看电影。知道结婚就在眼前,难免会有一点小越轨,可也不要紧。在那人家的门洞里和公园的犄角里,能干得出什么大事?也有一些时间是在王琦瑶家度过的。他们说着美国,人没去心已经飞去了。王琦瑶也是喜欢美国的,她喜欢的美国是好莱坞电影里的。喜欢是喜欢,却知道是个故事,可望不可即的。那两个却是当现实来喜欢的,有许多计划要在那里实施。王琦瑶插不进嘴去,只觉得他们的美国很乏味,比不上好莱坞的一半。
  这一天,小林来的时候,薇薇不在家。王琦瑶说:小林你坐坐,吃过午饭薇薇会回来的。于是小林坐下了,拿一张隔日的晚报翻看。王琦瑶钩着羊毛衫,问他酒席订了没有,在什么地方。小林说他母亲正要问王琦瑶,她们家要几桌。王琦瑶想她的娘家人请也未必到,其他的关系,就只有一个严师母了,虽不是十分投契,却是几年来一直没断过来往,也算得上半个长相随了。就说,要不了一桌,只她一个再加严师母一个。小林说:严师母是要请,但她是朋友,难道就没有亲戚了吗?王琦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有薇薇一个亲戚,现在也交给你了。这话出口,彼此都有些感动。小林说:将来,你和我们一起生活。王琦瑶站起身,将手里的开司米一搁,说:那怎么行,还有你父母呢!然后就走进厨房。小林忽有些难过起来,即将到来的喜期似也罩上一层伤感的影子。这时候,他发现,这房间里的五斗橱,梳妆镜,他小林所赞叹的“老货”,其实都蒙着这样的影子,说它“老”,其实不是,而是“伤怀”。有薇薇在,他还不觉得,薇薇是将生活大把大把挥霍的,而这“伤怀”却恨不能伸出手去,抓住流逝不返的时光。这也是她们母女的不同了,我我是用完算数;王琦瑶用的时候悉心悉意,用完了却不能算数。其实不算数又如何?分明是不由己的事情,到头还是苦自己。
  结婚那一日终于到了。早上,两个新人就去天开照相馆拍结婚照,王琦瑶陪着去的。婚服是照相馆出租,不知上过多少人身了,是照那最大的尺码缝制,兜头套上,再用大头针沿着身子一路别下来,从头做一件也不过这样的工程。但那白纱裙终是处子的豪情,无论多么不合身,也是合乎情理的。薇薇变得十分安静,由着王琦瑶整理修改。那群裾堆在脚下,一堆雪似的。王琦瑶的手在其间出入,感觉到那纱线的潮湿,大头针的针头又有些秃,很难刺进去。不一会儿,她手心里出了汗,额上也出了汗,眼前有些恍惚,不知白纱裙里的人是谁。她抬起头,看看前面的镜子,镜子里有一个公主,美丽而高傲。镜子上方有一盏电灯照亮着,窗户叫布幔遮住了,镜台上放了一把缠着头发的发刷。照相馆的化妆间里有着一股幽秘的气息,包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手腕,比如,婚服的腋下那两排密密麻麻的大头针,还有裙洞里的大头针。头发也是做过手脚的,地上散落的发交就是证明。现在,这一袭婚服可说是天衣无缝了,再披上婚纱,瀑布般直泻而下,几乎成了天人。
  灯光大明的时刻,王琦瑶是坐在暗处,几乎成了个隐身人,没人看见她。灯光聚集处,是另一个世界,咫尺天涯的。王琦瑶忽然想:今天她真不该跟着来的,来也是做看客,看的又是不想看的。她明知道照相馆这地方是骗人,却还是要上这骗局的当,几十年也不觉悟。那灯光骤地冥灭与骤地照耀,使她的心也是一明一暗。这灯光其实是她最熟悉的,此时却离她远去。她分明看见摄影师的嘴动着,却听不见一点声音,新人们的声音也听不见。后来,他们终于走下场来,换了另一对立场。她替薇薇解下婚纱,大头针撒落一地,发出幽秘的呼卿卿的声音。脱裙子的时候,薇薇的口红抹上了白纱给,给这婚服又添一笔历史。裙子堆在地板上,是一个巨大的蝉蜕。走出照相馆,已是中午,就到国际饭店十一楼吃饭。三个人都有些疲惫,不怎么说话。望着窗外的天空,无风无云,无边无沿。然而,只要将目光向下移一寸,那连绵起伏的屋顶便涌入眼睑,嚣声也涌入耳内。这天空和这城市似乎两不相干,自行其事,黄浦江也是自行其事,总是流淌,却流淌不尽。不晓得谁是真理。
  下午是在王琦瑶家度过的,小林也跟了来坐着。因是大年初二,弄堂里不时有鞭炮爆响。大年初二还是访亲间友的一天,平安里的动静都是迎客和送客的动静。停下来的时候,便有一些冷清。两个年轻人都沉默着,连日的兴奋和辛苦消耗了精力和心情,临到正式开幕,不由有些退缩起来。两人坐在桌边嗑瓜子,转眼间嗑出一堆瓜子壳,嘴唇也黑了。太阳在地板上画着方格子,新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吃瓜子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王琦瑶试图挑起一些话题,也无人响应。她走到厨房烧水,看见阳光已越到北窗,这是多少回复一日的。北窗上的阳光到底是走过一天的路程,积攒了阅历,流露出善解和同情。窗台上停了一只觅食的麻雀,啄了几下飞走了。王琦瑶推开窗,在窗台上放了几粒剩饭,等它明天再来吃。她回到房间去时,竟见那两个一人占一张床,昏昏地睡着了。她一看时间不早,赶紧叫醒他们,催促他们整装。不一会儿,日前走好的出租车就在后弄里撤喇叭了。
  他们直到坐进汽车,脸上还水不地带着困意。这一天显得无比漫长,几乎没有信心坚持到底。想到即将来到的盛大场面,三个人竟都有些胆寒。新人是怯场,一生只一场的戏剧就要开幕,他们却发现还没准备充分,手足无措,台词都忘得差不多了。王琦瑶也是怯场,是做看客的准备设做好。这一幕幕的,尽是新花头,还有这最后最辉煌的一幕,要在她眼前演过去。现在,已经能看见酒家门前的灯光了,铺了一地,光里头空着,等着人去填充。汽车靠了边,有一些闲人站住了脚,等着看新人新事开场。王琦瑶先下车,再等那两人厂来。她拉住小林的手臂,让薇薇挽住,然后在身后暗暗一推。他们并肩走了过去,看那背影,可真是一对啊!
   
9.去美国

  薇薇结婚,将她的衣服都带走了,衣橱陡地空了一半,五斗橱也空了一半。王琦瑶觉得,抚育薇薇的二十三年倏忽而去,而自己,竟然有了白发。她开始使用染发水,但她的皮肤和身腰还是显得年轻,如果不是有这样成年的女儿,人们决不会想到她的年纪。她也是用女儿来提醒自己的,否则连自己都不相信似的。染过的头发比原先更黑亮,又增添几分年轻。王琦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绪便有些散漫,想这是什么时候,何年何月?薇薇不在家,有时王琦瑶一天只吃一顿饭,从这天下午睡到那天下午,睡和醒都在午后一二点,太阳走在一个地方,设移动过一样。星期天是知道的,这一天,薇薇会和小林回家。他们早上来,晚饭后才走,生活恢复了常规。一天过去,一切重又散漫下来,显得常规的力量很不够。但毕竟是给散漫打了一个节拍,不至于陷入混饨。
  婚后的薇薇和小林,变成了客人。她买菜买酒,煮汤烧饭,最后,人走了,留给她的是一准吃剩的碗碟。王琦瑶在水斗洗侧着,心想这一日终于应付过去。她收拾完了,打开电视,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点上一支。她坐下来,肘撑在桌面,徐徐地吐出烟。眼前有些云遮雾罩的,心里也是云遮雾罩。只一支烟就足够了,她收起烟还得再坐一时,听那窗外有许多季节交替的声音。都是从水泥墙缝里钻出来的,要十分静才听得见。是些声音的皮屑,蒙着点烟雾。有谁比王琦瑶更晓得时间呢?别看她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懵懵懂懂,那都是让搅的。窗帘起伏波动,你看见的是风,王琦瑶看见的是时间。地板和楼梯脚上的蛀洞,你看见的是白蚂蚁,王琦瑶看见的也是时间。星期天的晚上,王琦瑶不急着上床睡觉,谁说是独守孤夜,她是载着时间漂呢!
  这日子是无须数的,冬装脱下了,换上春装,接着春装也嫌厚了。小林的签证下来了,八月就要到美国,去赶秋季的开学。这些日子就有些乱,有一阵,星期天也不来,又有一阵,却是天天来。天天来是为了向王琦瑶请教置装的事情。人在中国,想着美国,就好像那里是一个大派推,非有几套行头不行。王琦瑶带小林去培罗蒙做西装,一路上教给些穿西装的道理。说到衣服,王琦瑶就有些活跃。她说衣服是什么?衣服也是一张文凭,都是把内部的东西给个结论和证明,不致被埋没。小林听了这说法,觉着新鲜又好笑。王琦瑶就说你不要笑,我说的一点不过分,衣服至少是女人的文凭,并且这文凭比那文凭更重要。小林更笑了,转脸问薇薇:你有文凭吗?王琦瑶冷笑一声道:那文凭读几年书就能读来,这文凭可是从生下地就开始苦心经营的,也不要问薇薇,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只问问张永红就可知道。薇薇就说:张永红有“文凭”,可到现在也找不到“工作”呢!这话说得很刻薄,是那种被幸福冲昏头脑的人才说的,连王琦瑶听了都有些刺痛,说:你不用替她发愁,她比你强!说着话,就到了地方。先看料子,再选式样,不免又发生了冲突。薇薇倾向新近流行的大驳壳领,双排扣的款式。王琦瑶则坚持最规矩的西装,说这才是本分,任何时候都有一分天下,而那些流行的式样,必得当时当令,只需差上一点点,便落到过时的下场;何况上海的流行,未必能与美国流行合拍。熊该虽没有充分的道理,态度却很强硬。她天然地排斥者派的东西,喜新厌旧,目光又短浅,看不清未来,于是一味地追赶时髦,还是脱离背景地看问题。她像吵架般地,还有些蛮不讲理。王琦瑶只得说:让小林决定吧!小林却采纳了王琦瑶的意见,薇薇气得一扭身走了,小林便去追她,剩下王琦瑶一个人在店里,走不好不走也不好,站了一会儿,干脆也走了。去乘公共汽车的路上,想想三个人出来,却一个人回家,真是无趣得很。南京路上的熙攘和喧闹,都是在嘲笑她的。回到家里,已近中午。那两人是下午才进门,嘻嘻哈哈的,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上午的不快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王琼瑶也不问那西装的事,全当不关心,却见小林背着薇薇向她腴了腴眼睛,是默契与讨好的意思。王琦瑶便生出一股委屈,想:你们做什么样的西装与我何干呢?
  为小林置办行装,买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差一点就会愧对美国似的。以前的旧衣服,一件也用不上,里外全换新的。不仅求质,而且求量,每一种东西,都以打为计,十二件十二件地买。从这点看,又不像去美国,倒像是去偏远地区插队落户。美国那地方,到底是去的人少。光知道是好,却不知道是怎么个好。总之,能做到的尽量都做到。这也有些像置办嫁妆,是茫然的前途中的一个握在手,派上派不上用场且是另一测事了。那两个特大号箱子,一点一点塞满,心里便踏实起来似的。这一日,薇薇一个人回家,手脚很勤快地帮着做事情,将王掏瑶泡在盆里的两件衣服也洗了。王琦瑶知道我该是有事求她,并且大体可断定是钱的事情。以前,她求王琦瑶买衣服,就是这样表现的。不过,此时比那时更殷勤,出口也多了些犹豫,毕竟是已出阁的人了,再向母亲伸手总是理亏。王琦瑶不免也生出些感叹,再想小林这一定,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可夫妻聚首,薇薇一个人住在婆家,虽说也是家,到底两下里都是不相干,前景也不可多想。等薇薇晾好衣服进来,见桌上已放了一些钱,王琦瑶说:拿去给小林买双鞋,算我送的。薇薇没有拿钱,说春夏秋冬的鞋都买了,不需再买鞋。王琦瑶看出她是嫌少了,就说,不买鞋就买别的,多的她也拿不出,这算是她的一点心意。薇薇还是不拿钱,低着头。王琦瑶就有些心凉,不再说什么,起身走开。不料薇薇却说话了,说的是某人某年也是去美国,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他外婆给的一个金锁片,到了美国后,就凭这金锁片度过了最初的时期,站稳了脚跟。王琦瑶听了这故事,心里便一动,她想:这是什么意思?接着便想起有一日让小林替她去兑金条的事情,她一阵心跳,脸都涨红了。她抖着声音说:我可从来没亏待过你们。薇薇惊异地扬起眉毛:谁说你亏待我们了,我们是向你借,以后一定还的。王琦瑶几乎要落下泪来:薇薇你真是瞎了眼,嫁给这种男人!薇薇不高兴了,说:是我自己来同你商量的,小林他都不知道,其实我也有几个戒指,但都是十四开,贵在工艺上,卖不出钱,外面的人是看成色的,要不,我这几个押在你这里,还顶不了你一个吗?王琦瑶这才明白薇薇看中的是她那一个老式嵌宝戒。这是初识李主任的时候,李主任带她到老凤祥银楼买的,也可算得上是一只婚戒。倘若说王琦瑶也有过婚姻的话。是一个纪念,可再是纪念也抵不过那人事皆非,沧海桑田的,给就给了吧!王琦瑶停了停,开开抽屉锁,将那戒指取出交给了薇薇,只说了一句:待男人太好,不会有好结果。薇薇没理会她.拿了戒指就走了。
  走之前,小林家在锦江饭店办了一次宴请,亲朋好友一共坐一十四桌,竟比结婚的场面还盛大。王琦瑶看着满面春风的薇薇,想她分明给人做了个出国的筹码,还高兴!她一个人坐在满目陌生的林家亲友中,虽是无人搭理,脸上却还须保持着微笑。待小林和薇薇敬酒敬到这一桌时,她倒真是想笑的,不料眼泪却掉了下来,倒弄得场面有些尴尬。后来,眼泪收住了,心里却抑郁得要命,也说不出个来由,就是觉得没意思。看出去的灯影酒光都是蒙泪的,都是在哀悼什么,人脸上的笑也是哭变的。那边年轻人的一桌上,乐得不行,吵得人耳聋,王琦瑶却觉得是悲极生乐,全是哀的面孔。邻座一个孩子打翻了大人的葡萄酒,桌布上一片殷红,王琦瑶看见的是血色。她几乎支持不到底了,心里痛得很,又不知症结在哪里,便无从解开。这一场盛宴似乎是最后的晚餐,一切都到头的样子。这种绝望是突如其来,且来势汹涌,专找这样的大场面作舞台似的。场面越辉煌,哀绝的心清越强烈,隔着一张桌子,她听见小林和薇薇在唱歌,这歌声眼看将她最后的防线冲垮,又被一阵起哄压住了。等到大家起身互相告别的时候,王琦瑶已经梗塞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示意。好在,人们也不认识她,将她撇在一边。她从三三两两握手道辞的人群中走过,自己回了家。
  在这一场不合时宜的大动之后,又是长久的平静的日子。小林走了,薇薇回家就很经常,有时遇到张永红也在,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时光。将一块面料铺在桌上,左比划右比划,就是不下剪子。这时候,淮海路上又起来一批更年轻更大胆的时髦人物,张永红这一代已转向保守。但这保守不是那保守,这是以守为攻,以退为进。经过一系列的潮流,她们逐渐形成自己的观念,她们已过了那种摇摆不定人云亦云的阶段,就将时尚的风口浪尖的位置让了出来。总之是,她们已经在追波逐浪的潮流中站稳了脚跟,有点中流砥柱的意思。别看她们不趋潮流,却正是潮流中人,潮涨潮落都是经她们而去。马路上的时尚看起来如火如荼,却没什么根基,转瞬即逝的。薇薇总是要比张永红慢一步,她是天生需要领袖的人,倘若没有张永红和王琦瑶为她掌舵,保不住终身要做时尚的奴隶。现在,她们三人又一度在一起热切地商量剪布裁衣的事情。她们都添置了衣服,每一件都是集思广益,反复研究而成。试样的时候,一个站在镜前,那两个便身前身后地仔细察看。偶尔一转身,看见镜子里的那张脸,陡地发现那脸上的寂寞,赶紧地说出些话来,便遮掩了过去。
  这一年的圣诞节,是她们三人一起过的。她们穿上新做的大衣,化了些妆。日前已定好三个圣诞大餐的座位,是在虹桥新开发区的大酒店。她们叫了部出租车,车还没走到酒店,已是满目的绚烂。她们走下汽车,有些茫然地站着,枝形的灯光在头顶结成了网,火树银花的。她们移动脚步,走进酒店,有穿扮成圣诞老人的侍者走来走去,宾客如云的气氛。她们上到餐厅,找到自己的座位,在足有二十人的长桌旁边。前后左右大多是情侣,也有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都是旁若无人的切切嗟嗟。她们三人,平时也是有话的,逢到这样的场合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正襟危坐着。那大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由于人多,倒像是吃客饭。圣诞歌却是一直在唱,同时不断预告十二点的钟声,届时会有圣诞老人来送礼物,礼物是凭餐券摸彩的。这三人都意识到来错了地方,这样的场合完全不适合她们;情侣们在亲热着,她们只能视若无睹。还是小孩子好些,都不大认生的,会和她们搭讪几句,增添了几分热闹。但父母们则都严肃着,目不斜视,她们就不好太过热络。总之她们在这里,是处处受钳制,浑身不自在。等不到十二点,便商量着要走。三人起身离开座位时,谁也没有注意她们。走到门口,却见一大群小姐端着托盘涌进,才知还需上一道冰淇淋,但也没有兴致再回头了。走廊里静静的,一按电钮,电梯无声地迅速上来,走进去,门便合上。三面都是镜子,镜子里的脸是不忍看的,一句话皆无,只看那指示灯,—一亮下去,终于到了底。她们走出大堂,也忘了要车,走上了马路。新区的马路又宽又直,很少有人,有从机场方向过来的静静的车流。她们走了几步,才想起搭车。这时,王琦瑶就说,到她那里去吧,哪里不能过圣诞呢?那两人也说好,便又走回酒店门口叫了辆车。十一点的城市,外面是静了,可那有一些门里和窗里,却藏着大热闹。不是从里面出来不会知道,从里面出来,便携了些声色,播种似地播了一路。
  圣诞夜是在王琦瑶家结束的,从那热闹场出来,到平安里,就觉静得不能再静,敛声屏息似的。恰是在这静中显出了她们心的活跃。这活跃方才是被压着盖着,发不出声来,现在,就都是她们的世面了。她们吃着零食,说些闲话,有些平时不说的这会儿也情致所至地说了出来。张永红告诉说她与最近一位男朋友的龊塘,只为很小的一点事情,却根本改变了婚姻的前途。王琦瑶听她这么说,知她是在考虑婚嫁大事,不免劝说她放宽些标准。虽还是那些老话,可因这晚的气氛,是有些推心置腹的。张永红非但没有排斥,还说了些苦衷。她说,其实她并不是高估了自己,不过是将婚嫁当作人生的第二次投股。她说你们都晓得我那个家的,因此,结婚也是重新书写历史。薇薇就说,也不能完全吃现成,要改写历史就两个人一起改写好了。张永红说:倒不是要吃现成,而是要吃些老本,两手空空从头来起,到老也看不见曙光;要说薇薇你才是吃现成,有公寓房子住,老公又去了美国。薇薇说:我倒情愿他不去美国,这种日子除非自己过,别人是想也想不到的。王琦瑶倒是第一次听薇薇诉苦,有些意外,再一想,也是情理之中。张永红说服下自然有些苦,熬过去就好了。薇薇说:这一天天的熬,别人又不能代我,知道我为什么老往娘家跑吗?因为我不要看他们那种知识分子的脸。张永红笑道:知识分子的脸有什么?我想看还看不到呢!三人都笑了。这一晚,张永红也没回去.睡在沙发上。她们都忘了时间,等窗帘上有些发亮,才睡着。
  这一夜里积攒起的同情,还够她们享用一阵的。她们一周要见几次面,薇薇几乎是一半搬回了娘家。只要有张永红在场,她们母女就能保持着谅解与宽待的空气。张永红是她们关系的润滑剂。可是不久,张永红又交了新的男朋友.来得就稀疏了。又过了半年,小林为我该办了陪读手续,薇薇也要走了。虽然只等了一年多的时间,可也耗尽了薇薇的耐心。她甚至没有心情为自己置装,只将平日穿的一些衣服装了一箱,另一箱装的大多是生活用品,包括一些炊具,还有一大盒华亭路上买来的两角钱一个的十字架项链。小林来信说,这项链在美国至少可卖两美元一个。王琦瑶心里犹豫要不要给她一块金条,但最终想到薇薇靠的是小林,她靠的是谁呢?于是打消了念头。薇薇穿了一身家常的布衣和一双旧鞋,登上了飞往旧金山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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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7 15: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10.老克腊

  所谓“老克腊”指的是某一类风流人物,尤以五十和六十年代盛行。在那全新的社会风貌中,他们保持着上海的旧时尚,以固守为激进。“克腊”这词其实来自英语“colour”,表示着那个殖民地文化的时代特征。英语这种外来语后来打散在这城市的民间口语中,内中的含义也是打散了重来,随着时间的演进,意思也越来越远。像“老克腊”这种人,到八十年代,几乎绝迹,有那么三个五个的,也都上了年纪,面目有些蜕变,人们也渐渐把这个名字给忘了似的。但很奇怪的,到了八十年代中叶,于无声处地,又悄悄地生长起一代年轻的老克腊,他们要比旧时代的老克腊更甘于寂寞,面目上也比较随和,不作哗众取宠之势。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人们甚至难以辨别他们的身影,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们呢?
  人们都在忙着置办音响的时候,那个在听老唱片的;人们时兴“尼康”“美能达”电脑调焦照相机的时候,那个在摆弄“罗莱克斯”一二零的;手上戴机械表,喝小壶煮咖啡,用剃须膏刮脸,玩老式幻灯机,穿船形牛皮鞋的,千真万确,就是他。找到他,再将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去看自下的时尚,不由看出这时尚的粗陋鄙俗。一窝蜂上的,都来不及精雕细刻。又像有人在背后追赶,一浪一浪接替不暇。一个多和一个快,于是不得不偷工减料,粗制滥造,然后破罐破摔。只要看那服装店就知道了,墙上,货架上,柜台里,还有门口摊子上挂着大甩卖牌子的,一代流行来不及卖完,后一代后两代已经来了,不甩卖又怎么办?“老克腊”是这粗糙时尚中的一点精细所在。他们是真讲究,虽不作什么宣言,也不论什么理,却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自己做,让别人说。他们甚至也没有名字,叫他们“老克腊”只是一两个过来人的发明,也流传不开。另有少数人,将他们归到西方的“雅皮士”里,。也是难以传播。因此,他们无名无姓的,默默耕耘着自己的一方田地。其实,我们是可以把他们叫做“怀旧”这两个字的,虽然他们都是新人,无旧可念,可他们去过外滩呀,摆渡到江心再攀然回首,便看见那屏障般的乔治式建筑,还有歌情式的尖顶钟塔,窗洞里全是森严的注视,全是穿越时间隧道的。他们还爬上过楼顶平台,在那里放鸽子或者放风筝,展目便是屋顶的海洋,有几幢耸起的,是像帆一样,也是越过时间的激流。再有那山墙上的爬墙虎,隔壁洋房里的钢琴声,都是怀旧的养料。
  王琦瑶认识的便是其中一个,今年二十六岁。人们叫他“老克腊”,是带点反讽的意思,指的是他的小。他在一所中学做体育教师,平时总容一身运动衣裤,头发是板刷式的那种。由于室外作业,长年都是黝黑的皮肤。在学校里少言寡语,与同事没有私交,谁也不会想到他其实弹了一手好吉它,西班牙式的,家里存有上百张爵士乐的唱片。他家住虹口一条老式弄堂房子,父母都是勤俭老实的职员,姐姐已经出嫁。他自己住一个三层阁,将棕绷放在地上,唱机也放在地上,进去就脱了鞋,席地而坐,自成一统的天下。他的老虎天窗开出去就是一片下斜的屋瓦,夏天有时候他在屋瓦上铺一张席子,再用根背包带系了腰,拴在窗台上,爬出去躺着。眼前便是一片深蓝的天空,悬挂着一些星星。远处有一家工厂,有隐约的轰鸣声传来,那烟囱里的一柱烟,在夜空里是白色的。一些琐细的夜声沉淀下去,他就像被空气溶解了似的,思无所思,想无所想。他还没有女朋友。在一起玩的男女中,虽也不乏相互有好感的,但只到好朋友这一层上,便停止了发展,因为没有进一步的需要。他对生活也没什么理想,只要有事干就行,也晓得事情是要自己去找,因此还是抱积极的态度。没有远的目标,近的目标是有的。所以,他便也没有大的烦恼,只不过有时会有一些无名的忧郁。这点忧郁,也是有安慰的,就是那些二十年代的爵士乐。萨克斯管里夹带着唱片的走针声,嘶嘶的,就有了些贴肤可感的意思。他是有些老调子的,新东西讨不得他欢心,觉着是暴发户的味道,没底气的。但老也不要老得太过,老得太过便是老八股,亦太荒凉,只须有百十年的时间尽够了。要的是那刚开始的少数人的繁华,黑漆漆的夜空里,那一小丛灿烂,平整的蛋路路上,一座欧式洋房,还有那万籁俱寂中的一点境蜒曲折的音响。说起来,其实就是那老爵士乐可以代表和概括的。
  老克腊的那些男女青年朋友,都是摩登的人物,他们与老克腊处在事物的两极,他们是走在潮流的最前列。这城市有网球场了,他们是第一批顾客;某宾馆进得保龄球了,他们也是第一批顾客。他们是老克腊速体育系时的同学,以体育的精神独领风骚,也体现了当今世界的潮流特征。只看那些名牌:耐克,彪马,几乎都来自于运动服装,而西装的老牌子“皮尔·卡丹”,却是在衰落下去。他们这一列人出现在马路上的形象,多是骑着摩托车,后座上有个姑娘,年发从头盔下飘起来,一阵风地过去。迪斯科舞厅中最疯狂的一伙也是他们。他们以各种方式,总能结识一个或两个外国人,参加在其中,使他们这一群人有了国际的面目,并可自由出入一些国际场所。老克腊在其中是默默无闻的一个,没有建树的一个。别人热闹的时候,他大多是靠边站,有他没他都行的。他看上去是有些寂寞的,但正是这寂寞,为这个快乐新潮的群体增添了底蕴。所以,有他和没他还是不一样的。对他来说呢,也是需要有一个摩登背景衬底,真将他抛入茫茫人海,无依无托的,他的那个老调子,难免会被淹没。因那老调子是有着过时的表相,为世人所难以识辨,它只有在一个崭崭新的座子上,才可显出价值。就好像一件古董是要放在天鹅绒华丽的底子上,倘若没这底子,就会被人扔进垃圾箱了。所以,他也离不开这个群体,虽然是寂寞的,但要是离开了,就连寂寞也没有,有的只是同流合俗。
  老克腊的父母,将他看作一个老实的孩子:不抽烟,不喝酒,有正经的工作,也有正经的业余生活,亦不乱交女朋友。他们年轻的时候,也都不是贪玩的人,每周看一回电影,便是他们所有的娱乐。他母亲曾有一度,热衷于收集电影说明书,文化革命时自觉烧掉了她的收藏,后来的电影院也再不出售说明书了。再往后,他们因有了电视机,就不去电影院了。每天晚饭吃过,打开电视机,一直看到十一点。有了电视机,他们的晚年便很完美了。儿子在阁楼上放的老音乐,在他们听来是有些耳熟,更使他们认定儿子是个老实的孩子。他的少言寡语,也叫他们放心。他们即便在一张桌上吃饭,从头到尾都说不上几个字。其实彼此是陌生的,但因为朝夕相处,也不把这陌生当回事,本该如此似的。说到底,这都是些真正的老实人,收着手脚,也收着心,无论物质还是精神,都只顾一小点空间就够用了。在上海弄堂的屋顶下,密密匝匝地存着许多这样的节约的生涯。有时你会觉着那里比较嘈杂,推开窗便噪声盈耳,你不要怪它,这就是简约人生聚沙成塔的动静。他们毕竟是活泼泼的,也是要有些声响的。在夏夜的屋顶上,躺着看星空的其实不止一个孩子,他们心里都是有些鼓荡,不知要往哪里去,就来到屋顶。那里就开阔多了,也自由多了,连鸽子也栖了,让出了它们的领空。那嘈杂都在底下了,而他们浮了上来,漂流一会儿就会好的。像这样有老虎天窗的弄堂,也是有些不同凡响的心曲,那硬是被挤压出来的,老虎天窗就是它的歌喉。
  真了解老克腊的是上海西区的马路。他在那儿常来常往,有树阴罩着他。这树明也是有历史的,遮了一百年的阳光,茂名路是由闹至静,闲和静都是有年头的。他就爱在那里走动,时光倒流的感觉。他想,路面上有着电车轨道,将是什么样的情形,那电车里面对面的木条长椅间,演的都是黑白的默片,那老饭店的建筑,砖缝和石棱里都是有字的,耐心去读,可读出一番旧风雨。上海东区的马路也了解老克腊,条条马路通江岸,那风景比西区粗扩,也爽利,演的黑白默片是史诗题材,旧风雨也是狂飘式的。江鸥飞翔,是没有岁月的,和鸽子一样,他要的就是这没有岁月。要的也不过分,不是地老天荒的一种,只是五十年的流萤。就像这城市的日出,不是从海平线和地平线上起来的,而是从屋脊上起来的,总归是掐头去尾,有节制的。论起来,这城市还是个孩子,真没多少回头望的日子。但像老克腊这样的孩子,却又成了个老人,一下地就在叙旧似的。心里话都是与旧情景说的。总算那海关大钟还在敲,是烟消云灭中的一个不灭,他听到的又是昔日的那一响。老克腊走在马路上,有风迎面吹来。是从楼缝中挤过来的变了形的风,他看上去没什么声色,心却是活跃的,甚至有些歌舞的感觉。他就喜欢这城市的落日,落日里的街景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画,最合乎这城市的心境。
  这一天,朋友说谁家举行一个派推,来人有谁谁谁,据说还有一个当年的上海小姐。他坐在朋友的摩托车后座,一路西去,来到靠近机场的一片新型住宅区。那朋友住一幢侨汇房的十三楼,是他国外亲戚买下后托他照管的。平时他并不来住,只是三天两头地开派推,将各种的朋友汇集起来,过一个快乐的夜晚,或者快”乐的白天。他的派推渐渐地有了名声,一传十,十传百的,来的人呢,也是一带十,十带百,他全是欢迎。人多了,难免鱼目混珠,掺和进来一些不正经的人,就会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比如撬窃的案子。但按照概率来说,人多了也会沙里淘金地出现精英。因此,有时他的派推上会有特别的人物出场,比如电影明星,乐团的首席提琴手,记者,某xxx或国民党将领的子孙。他的派推就像一个小政协似的,许多旧闻和新闻在客厅上空交相流传,可真是热闹。
  在这新区,推开窗户,便可看见如林的高楼,窗户有亮有暗,天空显得很辽阔,星月反而远了。低头看去,宽阔笔直的马路上跑着如豆的汽车,成串的亮珠子。不远处永远有一个工地,彻夜的灯光,电力打夯机的声音充满在夜空底下,有节律地涌动着。空气里有一些水泥的粉末,风又很浩荡,在楼之间行军。那宾馆区的灯光却因为天地楼群的大和高,显得有些寂寥,却是摧保的寂寥,有一些透心的快乐似的。这真是新区,是坦荡荡的胸襟,不像市区,怀着曲折衷肠,叫人猜不透。到新区来,总有点出城的感觉,那种马路和楼房的格式全是另一路的,横平竖直是讲道理讲出来的,不像市区,全是掏心窝掏出来的。
  在新区的夜空底下,这幢侨汇房十三楼里的欢声笑语,一下子就消散了,音乐声也消散了。这点快乐在新区算得上什么?在那高楼的蜂窝般的窗洞里,全是新鲜的快乐。还没加上四星或五星级的酒店里的,那里每晚都举行着冷餐会,舞会,招待会。还储留着一些艳情,那也是响当当的,名正言顺,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那里的快乐因有着各色人种的参加,带着普天同由的意思。尤其到了圣诞节,圣诞歌一唱,你真分不清是中国还是外国。这地方一上来就显得有些没心肺,无忧虑,是因为它没来得及积蓄起什么回忆,它的头脑里还是空白一片,还用不着使用记忆力。这就是一整个新区的精神状态。十三楼里那点笑闹,只是沧海一粟罢了。只有开电梯的那女人有些不耐烦,这一群群,一伙伙,手里拿着酒或捧着花,涌进和涌出电梯,又大多是生人,形形色色的。
  老克腊来到时,已不知是第十几批了。门半开着,里面满是人影晃动。他们走进去,谁也不注意他们,音响开着,有很暴烈的乐声放出。通往阳台的一间屋里,掩着门坐了一些人在看电视里的连续剧。阳台门开着,风把窗漫卷进卷出,很鼓荡的样子。屋角里坐着一个女人,白皙的皮肤,略施淡妆,穿一件丝麻的藕荷色套裙。她抱着胳膊,身体略向前倾,看着电视屏幕。窗幔有时从她裙边扫过去,也没叫她分心。当屏幕上的光陡地亮起来,便可看见她下眼睑略微下坠,这才显出了年纪。但这年纪也瞬息即过,是被悉心包藏起来,收在骨子里。是蹑着手脚走过来的岁月,唯恐留下痕迹,却还是不得已留下了。这就是一九八五年的王琦瑶。
  其时,在一些回忆旧上海的文章中,再现了一九四六年的繁盛场景,于是,王琦瑶的名字便跃然而出。也有那么一两个好事者,追根溯源来找王琦瑶,写一些报屁股文章,却并没有引起反响,于是便销声匿迹了。到底是年经月久,再大的辉煌,一旦坠入时间的黑洞,能有些个光的渣就算不错了。四十年前的这道光环,也像王琦瑶的人一样,不尽人意地衰老了。这道光环,甚至还给王琦瑶添了年纪,给她标上了纪年。它就像箱底的旧衣服一样,好是好,可是错过了年头,披挂上身,一看就是个陈年累月的人,所以它还是给王琦瑶添旧的。唯有张永红受了感动,她起先不相信,后来相信了,便涌出无数个问题。王琦瑶开始矜持着,渐渐就打开了话匣子,更是有无数个回答等着她来问的。许多事情她本以为忘了,不料竟是一提就起,连同那些琐琐碎碎的细节,点点滴滴的,全都汇流成河。这是一个女人的风头,淮海路上的争奇斗艳的女孩,要的不就是它?那一代接一代的新潮流,推波助澜的,不就是抢一个风头?张永红据得出那光荣的分量,她说:你真是叫人羡慕啊!她向她每一任男友介绍王琦瑶,将王琦瑶邀请到各类聚会上。这些大都是年轻人的聚会上,王琦瑶总是很识时务地坐在一边,却让她的光辉为聚会添一笔奇色异彩。人们常常是看不见她,也无余暇看她,但都知道,今夜有一位“上海小姐”到场。有时候,人们会从始至终地等她莅临,岂不知她就坐在墙角,直到曲终人散。她穿着那么得体,态度且优雅,一点不扫人兴的,一点不碍人事情的。她就像一个摆设,一幅壁上的画,装点了客厅。这摆设和画,是沉稳的色调,酱黄底的,是真正的华丽,褪色不褪本。其余一切,均是浮光掠影。
  老克腊就是在此情此景下见到王琦瑶的,他想:这就是人们说的“上海小姐”吗?他要走开时,见王琦瑶抬起了眼睛,扫了一下又低下了。这一眼带了些惊恐失措,并没有对谁的一种茫茫然的哀恳,要求原谅的表情。老克腊这才意识到他的不公平,他想,“上海小姐”已是近四十年的事情了。再看王琦瑶,眼前便有些发虚,焦点没对准似的,恍炮间,他看见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影。然后,那影又一点一点清晰,凸现,有了些细节。但这些细节终不那么真实,浮在面上的,它们刺痛了老克腊的心。他觉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时间的腐蚀力。在他二十六岁的年纪里,本是不该知道时间的深浅,时间还没把道理教给他,所以他才敢怀旧呢,他才敢说时间好呢!老爵士乐里头的时间,确是个好东西,它将东西打磨得又结实又细腻,把东西浮浅的表面光泽磨去,呈现出细密的纹路,烈火见真金的意思。可他今天看见的,不是老爵士乐那样的旧物,而是个人,他真不知说什么好了。事情竟是有些惨烈,他这才真触及到旧时光的核了,以前他都是在旧时光的皮肉里穿行。老克腊没走开,有什么拖住了他的脚步。他就端着一杯酒,倚在门框上,眼睛看着电视。后来,王琦瑶从屋角走出来想是要去洗手间。走过他身边时.他微笑了一下。她立即将这微笑接了过去,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回了一笑。等她回来,他便对她说,要不要替她去倒杯饮料?她指了屋角,说那里有她的一杯茶,不必了。他又请她跳舞,她略迟疑一下,接受了。
  客厅里在放着迪斯科的音乐,他们跳的却是四步,把节奏放慢一倍的。在一片激烈摇动之中,唯有他们不动,狂潮中的孤岛似的。她抱歉道,他还是跳迪斯科去吧,别陪她磨洋工了。他则说他就喜欢这个。他扶在她腰上的手,觉出她身体微妙的律动,以不变应万变,什么样的节奏里都能找到自己的那一种律动,穿越了时光。他有些感动,沉默着,忽听她在说话,夸他跳得好,是老派的拉丁风。接下来的舞曲,也有别人来邀请王琦瑶了。他们各自和舞伴悠然走步,有时目光相遇,便会心地一笑,带着些邂逅的喜悦。这一晚是国庆夜,有哪幢楼的平台上,放起礼花,孤零零的一朵,在湛黑的天空上缓缓地舒开叶瓣,又缓缓凋零成细细的流星,渐渐消失,空中还留有一团浅白的影。许久,才融入黑夜。
  自这次派推以后,王琦瑶还在几次派推上见过老克腊,他们渐渐相熟起来。有一次,老克腊对王琦瑶说,他怀疑自己其实是四十年前的人,大约是死于非命,再转世投胎,前线未尽,便旧景难忘。王琦瑶问他有什么根据。他说根据是他总是无端地怀想四十年前的上海,要说那和他有什么关系?有时他走在马路上,恍惚间就好像回到了过去,女人都穿洋装旗袍,男人则西装礼帽,电车“当当当”地响,“白兰花买哦”的叫声鸟啼燕啦,还有沿街绸布行里有伙计剪布料的“嚷嚷”声,又清脆又凛冽的,他自己也成了个旧人,那种梳分头、夹公文皮包、到洋行去供职的家有贤妻的规矩男人。王琦瑶听到这里便笑了,说家有贤妻是怎样的贤妻?他不理王琦瑶,兀自说下去。说有一日自己照常乘电车去上班,不料电车上发生一场枪战,汪伪特务追杀重庆分子,在车厢里打开了,从这头追到那头,不幸叫他吃了记冷枪,饮弹身亡。王琦瑶就说:你这是从电视剧里看来的。他还是不理她,说,他实是一个冤魂,心有不甘,因此,到了如今,人是今人,心却是那时的心。他说:你看。我就是喜欢与比自己年长的人在一起,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时候,舞曲响了起来,两人便去跳舞。跳到中途,王琦瑶忽然笑了一下:要说我才是四十年前的人,却想回去也回去不得,你倒说去就去了。听了这话,他倒有些触动,不知回答什么。王琦瑶又接着说:就算那是一场梦,也是我的梦,轮不到你来做,倒像是真的一样!说罢,两人都笑了。散之前,老克腊说下一日清王琦瑶吃饭。王琦瑶见他是在扮演绅士的角色,心中好笑,也有些感动,说:还是我请你吧!我也不在外面请,自己家的便饭,愿来就来,不来拉倒。
  到这天,老克腊早早地来了,坐在沙发上,看王琦瑶择豆苗。王琦瑶还请了张永红和她的新男朋友,都叫他长脚,他们是临吃饭才到的。这时,饭菜已上了桌,老克腊已像半个主人一样,摆碗布筷的。因是请这样的晚辈,王琦瑶便不甚讲究,冷菜热菜一起上来,只让个汤在煤气灶上炖着。张永红他们倒和老克腊不熟,见是见过,名字和人却对不上号。彼此难免有些生疏,话也说不大起来,全凭王琦瑶从中周旋。因是吃饭所以谈的无非是菜肴,王琦瑶说了几种如今看不到的菜,比如印尼的椰汁鸡,就因如今买不到挪酱,就不能做这样的鸡。还有广东叉烧,如今也没得叉烧粉卖,就又做不了。再就是法式鹅肝肠,越南的鱼露……她对他们说,这就是四十年前的餐桌,联合国开会似的,点哪一国的菜都有,那时候的上海,可是个小世界,东西南北中的风景都可看到,不过,话说回来,风景总归是风景,是窗户外面的东西,要紧的是窗户里头的,这才是过日子的根本;四十年前的这根本其实是不张扬的,不张贴也不做广告,一粒米一棵菜都是清清爽爽,如今的日子不知怎么的变成大把大把的,而且糊里糊涂的,有些像食堂里的大锅菜;要知道,四十年前的面,都是一碗一碗下出来的。老克腊听出王琦瑶这话是说给他听的,意思是告诉他四十年前的内心,而他所以为的只不过是些皮毛。他晓得王琦瑶是在嘲笑他,但也不觉得难堪,相反,内心还很欢迎这样的批评,这是带领他入门的。他还体会到她的聪颖,那也是四十年前的聪颖,没争得什么地位,像委屈似地隐忍着,没有张牙舞爪,声嘶力竭,并且多是为别人着想,少是为自己打算,其中怀着一股体贴。是四十年后的聪颖所没有的。
  过后,他就经常来了。有一回来,是见张永红在请教王琦瑶做大衣,就在边上听着。虽是不太懂裁剪上的细节,但其中却是含有一些抽象的道理,可用于许多事物的。想他原来是什么也不懂的,那唱片里的老爵士乐其实只是伴奏曲,或者画外音,主旋律和内容情节却是在这里,别看那萨克斯管的装饰音千变万化,花哨得可以,到底只是为引人注意,抢镜头的。而那真正为主的却不动声色,也很简单,甚至相当朴素,是一颗平常心。他的眼睛从窗户望出去,是对面人家的窗口,关着窗,不知藏着些什么,他想,那大约是罗曼蒂克的底蕴一般的东西。他在房间里慢慢地走动,听见脚下地板松动的嘎嘎声,也是底蕴。他真是不知道,真是不懂得。其实四十年前的罗曼蒂克都是近在眼前,星散在各个角落。老克腊实在是个极有俗性的青年,对那年头的风情世故,一点就通。是真的就逃不过他眼睛,是假的也骗不了他。他几乎能嗅得到那样的空气,掺着梦巴黎的香水味和白兰花的气息。前者是高贵,后者是小户人家的平实,带点俗气,也是罗曼蒂克之一种,都是精心种植再收获的。前者虽是有着些超凡脱俗的想头,行起来还是脚踏实地。这是人间烟火的罗曼蒂克,所以挺经久耐磨,壳剥落了,还剩个芯子。
  他和王琦瑶说:到你这里,真有时光倒流的感觉。王琦瑶就嘲笑:你又有多少时间可供得起倒流的?难道倒回娘肚子里不成?他说:不,倒回上一世。王琦瑶听他的转世轮回说又来了,赶紧摇手笑道:知道你的上一世好,是个家有贤妻洋行供职的绅士。他也笑,笑过了则说:我在上一世怕是见过你的,女中的学生,穿旗袍,拎一个荷叶边的花书包。她接过去说:于是你就跟在后头,说一声:小姐,看不看电影,费雯丽主演的。两人笑弯了腰。这样就开了个头。以后的话题往往从此开始,大体按着好莱坞的模式,一路演绎下去,难免是与爱情有关的,因是虚拟的前提,彼此也无顾忌。一个是回忆,一个是憧憬,都有身临其境之感。有时会忘了现实,还以为梦想是真,所编织的情节也注入了些真感情,说着说着竞伤感起来。王琦瑶便说:行了行了,别当是真的了。他则说:我倒情愿是真。这一句话说出后.有一刻静默无声。两人都有些尴尬,这才发现扯得远了。他到底年轻,不很善辞令,解释了一句:我很爱那时节的气氛。王琦瑶先没说话,停了停才说:是啊,气氛是好的,人却已经老掉牙了。他这便发现方才的话有了漏洞,再要解释也找不到词,不由涨红了脸。王琦瑶伸手抚了下他的头发,说:你真是个孩子!他的喉头有点便,不敢抬头,总觉着有什么事情是被误解了,又说不清,还有什么事情确实是他错了,也是说不清。当王琦瑶的手抚上他头发时。他感觉到这女人的委屈和体谅,于是,就有一股同情从心里滋长出来,使得他与王琦瑶亲近了。
  这样,他们上再坐在一起时,便不提这个话题,捡些闲事说说,也不错。话虽少了些,但也不觉冷场,静着的时间,总有些什么垫底的。是那些新编的旧故事的细节,不思量自难忘的。这一日,老克腊又要请王琦瑶吃饭,王琦瑶却是想答应也没法答应,她心里说:这算什么呢?要是早四十年!她笑着说:这又何必,在外面未必有家里吃得好。将意思转移了个方向,他就也不坚持。自此,每过三天就要来一回,每来就要吃一顿饭的,像是半个家一般。间隔着,张永红也会来,就多一个人吃饭。再有时,张永红会带长脚来,却不定吃饭,两个坐一会儿就走了,剩下他们两个,气氛是要静一静,有点意味似的。这段日子,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回避派推,那些派推使他们觉着大而无当,有话没处说的感觉。因此宁愿在家里,虽有些寂寥,但这寂寥倒是实事求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是对相熟的人合适。而派推是为陌路人着想的。每当王琦瑶做一个新菜就会问他一句:比你妈妈如何?最近一次,王琦瑶又这么问的时候,他说。我从来不拿你和我妈妈比。王琦瑶问为什么,他就说:因为你是没有年纪的。王琦瑶倒说不出话来,停了停才说:人怎么会没有年纪?老克腊坚持道:你其实是懂我意思的。王琦瑶就说:意思是懂,却不同意。老克腊则说:我又不要你同意。说完就有点闷闷的,垂着头不说话。王琦瑶也不理他,只是心里苦笑,想这人真是走火入魔了,却说不出是悲是喜。她站在灶间窗前,守着一壶将开未开的水,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色。也是暮色将临,有最后的几线阳光,依依难舍的表情。这已是看了多少年头的光景了,丝丝缕缕都在心头,这一分钟就知道下一分钟。
  王琦瑶走回房间,将泡好的茶往桌上一放,见他还沉着脸,就说:不要无事生非,好好的事情倒弄得不好了。他赌气地将脸扭到一边。王琦瑶又说:我是喜欢你这样懂事有礼的孩子,可我不喜欢胡思乱想的孩子。他突然地昂起脸,爆发道:什么孩子,孩子的,不要这么叫我!王琦瑶说了声:毛病!起身又要走,他就说:你走什么?你回避什么?有道理就讲嘛!王琦瑶站住了说:叫我和你讲什么道理?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他更加发作道:反正你没道理,总想一走了之!王琦瑶笑了,返身又坐下了说:那我倒要听听你的道理,你说吧!他继续着对王琦瑶的批判:你不敢正视现实。王琦瑶点点头同意,再要听下去,他却无话了。王琦瑶就冷笑一声:我还当你有多少大道理呢!他一听这话,几乎要炸,张开嘴又不知要说什么,却一头扎进王琦瑶的怀里,耍赖地抱住她的腰。王琦瑶大大地吃了一惊,却不敢动声色。她并不推开他,也不发怒,而是抬手抚着他的头发,轻声说一些安慰的话。他却再不肯起来,有一阵子,王琦瑶的安慰话也说完了,只得停下来,两人都静默着。
  暮色一点点进来,将什么都蒙了一层暗,却仔细地勾着轮廓,成了一幅图画,一动不动的。他们也是动不了,没有一点前途供他们走的,他们只能停,停,停在这一刻中,将时间拉长些而已。他们也只能静默,说又说什么?像方才那样地吵?其实都是瞎吵一气,牛头不对马嘴的,越吵越糊涂。等静默下来,事情才刚刚有些对头。可时间在一点一滴过去,他们总不能这么到老吧!等天黑下来,彼此都有些面目难辨的时候,只见这两个人影悄悄起来,分开,然后,灯亮了。是平安里最后亮的一扇窗。
  这一日就这么过去了,两人都忘了一般,搁下不提。不过,王琦瑶不再拿那样的问题问他,就是“我和你妈妈比怎么”,这话在如今的情形下已变得有挑逗性。年纪不年纪的事也不提了,成了一个禁区。这一天的结果,看起来是了减法,删去一些话题,但其实这减法是去芜存精的,减去的都是些枝节。他们如今的相处是更为简洁,有时竟是无言,却是无声胜有声的。也有说个不停的时候,那可都是在说一些要紧的话,比如王琦瑶回忆当年。这样的题目真是繁荣似锦,将眼前一切都映暗了。还有与那繁荣联着的哀伤,也是披着霓虹灯的霞被。王琦瑶给他看那四十年前的西班牙木雕的盒子,没打开只让他看面上的花纹,里头的东西不适合他似的。盒子上的图案,还有锁的样式,都是有年头的,是一个好道具,帮助他进入四十年前的戏剧中吉。他其实是有些把王琦瑶当好莱坞电影的女主角了,他倒并不充当男主角,当的是忠诚的观众,将戏剧当人生的那类观众。他真是爱那年头的戏剧,看个没够的,虽只是个看,却也常常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从王琦瑶的往事中抬起头,面对眼前的现实,他是电影散场时的阑珊的心情。那一幕虽不是他经历的,可因是这样全神贯注地观看,他甚至比当事人更触动。当事人是要分出心来应付变故,撑持精神。他再躺到老虎天窗外的屋顶上,看那天空,就有画面呈现。一幅幅的,在暗沉沉,鳞次栉比的屋顶上拉过。哦,这城市,简直像艘沉船,电线杆子是那沉船的桅,看那桅的上面还挂着一片帆的碎片,原来是孩子放飞的风筝。他几乎难过得要流出眼泪。沉船上方的浮云是托住幻觉,海市蜃楼。耳边是一声一声传来的打桩声,在天字下激起回声,那打桩声好像也是要将这城市砸到地底下去的。他感觉到屋顶的颤动,瓦在身下咯吱咯吱地叫。现在,连老爵士乐都安慰不了他了,唱片上蒙起了灰尘,唱外也钝了,声音都是沙哑的,只能增添伤感。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天上有了星辰,驱散了幻觉,打桩声却更欢快激越,并且此起彼伏,像一支大合唱。这合唱是这城市夜晚的新起的大节目,通宵达旦的。天亮时,它们才渐渐收了尾音,露水下来了。他不由一哆感,睁开眼睛,有一群鸽子从他眼前掠过,扑啦啦的一阵。他想:这是什么时候了?他迷蒙地望着鸽子在天空中变成斑点,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个。太阳也出来了,照在瓦棱上,一层一层地闪过去,他要起来了。
  他问王琦瑶说,有没有觉着这城市变旧了。王琦瑶笑了,说:什么东西能长新不旧?停了一下,又说:像我,自己就是个旧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挑剔别的?他有些辛酸,看那王琦瑶,再是显年轻也遮不住浮肿的眼睑,细密的皱纹。他想:时间怎么这般无情’上怜惜之情油然生起。他抬起手摸摸王琦瑶的头发,像个年长的朋友似的。王琦瑶又笑了,轻轻弹开他的手,他却不依了,反握住她的手,说:你总是看不起我。她用另一只手理理他的头发,说:我没有看不起你。他坚持说:你就看不起我。王琦瑶也坚持:我就没夜看不起你。他又说:其实,年龄是无所谓的。王琦瑶想了想说;那要看什么样的事情。他就问:什么样的事情?王琦瑶不回答,他便追问,间紧了,王琦瑶才说:和时间有关系的事情。这一句话说得很滑头,两人都笑了,手还握在他手里。这情形有些滑稽,还有些无聊,可在这滑稽与无聊下面,还是有一点严肃的东西。这点东西是不堪推敲的,推敲起来会是惨痛的。有谁见过这样的调情?相距有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完全错了时辰,错了节拍。倘若不是那背后的一点东西,便有些肉麻了。他们手拉着手,又是停着了。好在两人都是有耐心,再说又是个没目的,急又能急什么?因此,便渐渐地松了手,一切还按老样子进行。就算有时会插进几句唐突的话,应付过去,还是老样子。
  有一回,他说:你不能怪我!王行瑶回答:我又没有怪你!他说。你心里怪我,怪我来迟了。王琦瑶笑笑,停了一下说:我们还是修修来世吧!他问:修来世做什么?王琦瑶反问:难道没听说这一句话?修百年才能同舟,修千年方可共枕。说到“共枕”两个字,双方的心都一动,静了下来。王琦瑶渐渐红了脸,觉着说话不妥,有想入非非之嫌,又看他是低头沉默着,就以为是不悦之色,不禁难堪得落下泪来。怕他看见,赶紧转身去到灶间,站了一会儿,收拾了一些不知什么东西,再回来。却见人已经不在了。桌上留了个条,上面写着:既有今生,何必来世。看了这字,心里反倒平静下来,还有些好笑,想这是在干什么?难道还当真吗?伸手将那字条团了。这一回就这样过去了,以后,许多这样的箭在弦上的日子都安然过去。不过,想想却有些后怕的,眼看着就走到薄刃上,一个闪失便可掉下去的,却又不知怎么地收住了脚。走钢丝般的游戏,是有些刺激的。可也不能多,多了就要失足了。因此,当他们单独相处时,会有一股紧张的空气,剑拔弩张的。这样的时候,张永红的到来,便会受到他们真心的欢迎。有第三者在,他们便可暂时避免去走钢丝。他们三个人说着些海阔天空的话题,无论说到多远,于这两个人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有了张永红这个外人,这两个便成了自己人,她的不相干反证了他们的互相干联。于是,默契便产生了。张永红的加入,真是解决了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大苦恼,延缓了停滞的时间。渐渐地,张永红变成了他们不可缺少的人。
  这一日,他再一次提出请客吃饭,因是包括张永红在内的,王琦瑶便无法推辞了。下一日,张永红却带了长脚一起来,四个人来到锦江饭店底层的西餐厅吃牛排。长脚虽是临时加盟的,倒唱了主角,数他的话多。说着时下的流行语和街头传闻,天外奇谈一般,让人目瞪口呆的。这些事情,老克腊和张永红还不觉新鲜,王琦瑶却大开了眼界,真不知道在这城市夜也平常昼也平常的生计里,会有着烧杀掠抢,刀光血影的。心中半信半疑,就当故事来听。一顿饭有声有色地结束,长脚又要付钱,并且力不可挡。老克腊争夺了几番,也没成功,只得由他做了东。张永红无所谓谁付钱,这两人则觉得吃错了饭似的,很不称心。原先是借了张永红的幌子想做成一件私事,不料竟落了空,一些酝酿许久的心情也落了空。那一对出了门去便挥手上了一辆出租车,干别的去了。剩下他们站在马路沿,一时茫然不知接下去该去哪里。两人沿了长廊走了一段,那尴尬才好些,老克腊说:真心请你吃一顿饭的,到底也没请成。王琦瑶就笑:还是诚意不够啊!他也说:再加油吧!说罢,将双手插在裤兜里的臂弯朝王琦瑶张了张,王琦瑶伸手挽住了。茂名路这条林阴道,有着用不尽的罗曼蒂克。你以为那树阴是遮凉的?不对,那是制造梦境的,将人罩在影里,蒙上一层世外的光芒。
   
11.长脚

  张永红和长脚维持了较长时间的朋友关系,一是因为长脚舍得在她身上花钱,二是因为还没有出现替代长脚的人。长脚对张永红说,他的祖父是沪上著名的酱油大王,他且是唯一的孙子,是法定的继承人。他说他祖父的酱油厂遍布东南亚地区,欧洲美国也有一部分。他老人家的产业除去酱油工业,还有橡胶园,垦殖地,甚至原始森林,循公河边有一个专用码头,纽约华尔街在发行他的股票。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张永红并不当真,但有一桩事情,却是假不了的,那就是他的钱。长脚花起钱来确实有些骇世惊俗,他使张永红对钱的观念,前进了好几位数。有时候,她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来向王琦瑶描述他们一掷千金的情形。王琦瑶问他从哪里来的钱,张永红就也把那一套天方夜谭从头说一遍。说的时候,自己心里便也信服了。王商瑶可不敢信,心里存疑,又不好说破,有机会冷眼观察长脚,却看出几分端倪。
  这其实是一类混社会的人,上海这地场从来就有这样的人,他们大都没有正式职业,但吃喝穿戴却一律是上乘。白天在酒店的大堂酒吧里,喝酒谈笑的,就是他们。晚上,更不必说了,没有他们,这城市的夜生活便开不了场。但你别以为他们光是在玩,他们也是在工作挣钱。比如,陪外国人打网球,教授摩托车。再比如替一些服务单位接洽旅行团,顺带做一点兑换外币的买卖。这些国内国外的关系,他们是在马路上和酒店里打通的。他们一般都会几句英语,够他们打招呼,套近乎,换外币,做临时导游。由于他们从事的工作带有国际化的性质,使他们开阔了眼界,服饰和风度渐趋世界潮流。他们是思想开放的一群,不拘一格的作风。这个社会有许多兼顾不到的小环节,都是由他们承担义务,填补了漏洞。他们可是比谁都忙碌,街上出租车的生意,主要是靠他们做的,餐馆的买卖,也是靠他们做的。这城市显得多繁荣啊J
  长脚身高一米九零,脸是那类瘦长脸型,中间稍有些凹,牙齿则有些地包天,戴一付眼镜。身体看上去几乎是干瘦,实际上却很结实,肌肉称得上是发达。由于地包天的关系,他说起话来稍稍有些大舌头,但并不碍事,听起来还有几分斯文。他很喜欢说话,不管生人熟人,见面就滔滔不绝,这给人热情洋溢的印象。他还喜欢替人付账,有时在餐馆吃饭,遇到有熟人在另一桌吃,结束时,他便把熟人那一桌一起付了账。陪张永红买东西,都是挑最好的买。每次去王琦瑶家,从不空手的,要带礼物。礼物带的很雅致,一束玫瑰花。并且是在大冷的冬天,这玫瑰是从南方空运过来,十元钱一朵,来到没有暖气的王琦瑶家中,转眼间便枯萎了。他成天跑东跑西,来不及地花钱,钱都是花在别人身上,自己身上一年到头是一条牛仔裤,又脏又破。旅游鞋也是又脏又破。是顾不上自己、也是风格。尤其是冬天,他从不穿羽绒衣,只一件单衣,冻得鼻青脸肿,人也蜷起来了。但情绪依旧很昂扬,总是乐呵呵的,不笑不说话。他是一个天性快乐的人,喜欢人多和热闹,看到大家高兴,他便高兴。为了创造欢快的气氛,他甚至愿意扮演一个受用弄的角色。他真是能委屈自己,像他这样无私的人,天下难找。渐渐地,他确实也赢得了人们的心。人们要去哪里,都要叫上他一起,看不见他,也会找他,说:长脚呢?上哪儿去了?他就是这样,慢慢地耐心地经营起他的人际关系,像他们这样渴社会的人,表面上流动无常,实质里还是有着相对的稳定,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所以也是像上班和下班一样,聚和散是有一走路数可循的。他们上的是接近工厂里中班这一档班次,大约中午十一点碰头,深夜十二点以后才分手的。他们分手后,就各人走各人的路,渐渐消失在路灯下的树影里面。
  长脚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向着上海的西南角骑去。他慢慢地踏着车,路面上的人影显得很冷清。开始他嘴里还哼着一支歌,渐渐地也没声了。只听见自行车的绞链吱啦啦响。马路偏僻起来,灯也稀疏了,长脚那一颗欢快的心沉寂下来。假如有人在这时看见他的脸色,便会发现他换了一个人。他郁郁寡欢,眉宇间还有一股因烦躁而起的凶蛮之气。他的脸色暗淡了,失去了光彩。这时候,他已经骑到了一个住宅区,两边的房屋是七十年代造的工房,由于施工粗糙,用料简陋,看上去已旧得可以,在陡然明亮的月光下,像一排排的水泥盒子,一盏灯都不亮了。那里面藏着黑压压的梦魔,只有一个灵魂是清醒的,那就是长脚。他穿行在水泥盒子间,要是能够俯视的话,就好像一个虫子在墓穴间穿行。他停在其中一座楼前,将自行车靠在墙上,然后走进门洞,便被那里的黑暗吃掉了。难为长脚是怎么走上楼梯的。楼梯放满了杂物,供人走的只有一尺半宽的地方。这时,长脚就变成了一只灵巧的猫,他悄无声息,三步两步就上了接。你可以想象他在这里已经生活得多么久了。他打开一扇门,这里有一些光,是从通道的窗里透进来。并且有一些动静,马桶的漏水声。通道里也是东西。这里两家共一套的单元,住了很多年,屋角里的蛛网就是证明。长脚先到厨房里,拉开碗橱的纱门,朝里看看,并不为想吃什么,只是习惯成自然。碗橱里有一些碗脚,上面积了一层薄膜。他关上橱门,从煤气灶下提了一瓶水,就去了厕所。过一会儿,就响起了脚在水盆里搅动的轻轻的泼喇声,长脚在洗脚。这一切他都是趁着窗外那点模糊的月光做的,完全不必开灯,闭着眼都行。他坐在马桶上,脚浸在水盆里,手里抓一块干脚布,搁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前方。潮湿的水泥地上,有一些小虫在活动,长脚在想什么呢?
  假如不是亲眼看见,你说什么也不会相信,长脚睡在这样一张床上。这床是安在一个直套间的外间,床前是吃饭的方桌,桌上总难免有一些油腻的气息。床的上方是一长条搁板,夏天放棉花胎,冬天放席子,还放一些终年不用却不知为什么不丢的杂物。所以长脚看上去就好像钻进一个洞里去睡觉的。他一旦钻进去,便将被子蒙了头,转眼间也让梦魔攫了进去,沉没在黑暗中了。干是,最后的一点活动也没有了,真是说不出的寂静和沉闷。这里的黑夜倒是货真价实的黑夜,不掺一点假的,盛在这些水泥格子里,又压实了一些。从光明里走来的长脚怎么忍受得了啊!所以,他蒙着头大睡的样子,就好像是在哭泣,是一头哭泣的鸵鸟。你看他弓着腰,始着长腿,要藏身又藏不住的伤心样,你的眼泪也会流了下来。可到了白天,这情形就会变得有些滑稽。因像长脚这样晚睡的人,通常都是要晚起的。再说,他就是早起了又能上哪儿去?所有过夜生活的人这时候都在睡觉呢!于是他也只得睡觉。要去上班或者上学的人们就在他床前走来走去,高声说话,或是坐床沿吃早饭,筷子碰在碗边,叮当作响。门窗大开着,早晨的日光直晒到长脚身上,这是白昼的梦魔。谁说梦魔都是黑夜里的?有一些就不是。好像是有意同昨晚的寂静作比,这时候是要多吵有多吵,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那个闹呀!可长脚就是睡得着,是这万物齐鸣中的一个独眠不醒。这样的闹至少有一个小时,只听那些门一扇扇碰响,楼梯上脚步杂沓,窗外自行车铃声一片,慢慢远去,趋于无声。就在将静未静的一刻,却从远而来一阵音乐,是小学校的早操乐曲,一拍一拍的极有节律,传进长脚的耳朵,这时,长脚就好像回到了小的时候。
  长脚小时候还有一种常听的音乐,就是下午四点钟左右,铁路岔口放路障的当当钟声。钟声一响,他的两个姐姐就一人牵着他的一只手,跑到路口去等。他还隐约记得那时住的房子,是一片平房中的一间。他们姐弟三人在这些自家搭建的房屋的呼陌里穿行着,急匆匆像是去赶赴什么约会。当他们来到路口,已可看见那灯一亮一亮,警示行人车辆停止,钟声依然当当个不停。然后,汽笛响了,火车咋呼呼地过来了,开始还是轻快的脚步,到了近处,却陡然间风驰电掣起来,一节节车厢从眼前过去,那车窗里都是人,却来不及看清面目。长脚就想:他们是去哪里呢?车厢过尽,稍停一会儿,路障慢慢举起,人和车潮水般漫上铁轨,长脚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他们的母亲。他是这家里唯一的男孩,两个姐姐一个比他大七岁,一个比他大六岁,是他的两个小保姆。她们在门口一棵树上吊一根绳子,绳子上栓一个小板凳,这样就做成一个秋千,是他的儿童乐园。还有砖地上爬行的蚂蚁,泥里的蚯蚓,都是他的伙伴,他还隐约记着那时的快乐。后来他们就搬到了现在的工房。这水泥匣子祥的工房,给长脚的只有烦闷,虽然他是有好天性的,可也止不住烦闷的生长,屋角和床肚里的灰尘,墙上的水迹,天花板上的裂纹,还有越来越多的杂物,其实都是他日积月累的烦闷。他又说不出来,就觉着没意思,很没意思。中学毕业,他分在一家染料化工厂做操作工,进厂第二年就得了肝炎,回家休养,再没去上班。长病假里,他每天早晨骑着自行车出去漫游,不知不觉的,烦闷消散了。
  他骑车走在马路上,看着街景,快乐的好天性又回来了。街上的阳光很明媚,景物也明媚。长脚弓着背,慢慢地蹬着车,就像阳光河里的一条鱼。长脚来到市中心的时候,总是在十一点半的光景。他停在马路边,脸上浮起些茫然的表情,但只一小会儿就过去,紧接着又坚定起来。他选择了一个方向骑去。太阳在建筑的顶上反射出锐利的光芒,是叫人兴奋的。这是在武康路淮海路的那一带,是闹中取静的地方,也是闹中取静的时间,有着些侵息着的快乐和骄傲。长脚心里明朗起来,梦质的影子消散殆尽,有一些轻松,也有一些空旷。所有看见长脚的人都断定他是一个成功的人,有着重要的事情在身上,长脚是去做什么呢?他是去请他的朋友们吃饭。
  长脚要对人好的心是那么迫切,无论是近是远,只要是个外人,都是他爱的人。是这些人,组成了他爱的这一个上海。上海的美丽的街道上,就是他们在当家做主,他和他的家人,却都是难以企目的外乡人。现在,他终于凭了自己的努力,挤身进去了。他走在这马路上,真是有家的感觉,街上的行人,都是他的家人,心里想的都是他的所想。那马路两边的橱窗,虽不是他所有,可在那里和不在那里就是不一样。一万个从街上走过的人中间,只可能有一个怀有这样至亲至近的心情,这万分之一的人是上海马路的脊梁,是马路的精神。这些轻飘飘的,不须多深的理由便可律动起来的生命力,倒是别无代替的,你说它盲动也可以,可它是那样的天真,天真到回归真理的境界。
  在有些日子里,长脚从事的工作是炒汇。可别小看炒汇这一行当,这也是正经的行当,他们还印有名片呢!他们都是有正义感的人,你可去调查一下,骗人的把戏从来不是出自他们的手,那全是些客串的小角色搅的浑水。哪个行当里都有鱼目混珠的现象。他们一般都有一些老主顾,这些老主顾就可证明他们的品行。这种生意是有风险的生意,好时讲时都有。坏的时候,他们蛰伏着,等待好时候一跃而起。长脚做起生意来也是友谊为上的,只要人家找上门,赔本他也抛,倒是给人实力雄厚的印象。他的名片满天飞,谁手里都有一张的。有人说,长脚,你应当去做大买卖。长脚便不置可否地笑笑,也给人实力雄厚的印象。张永红认识他的时候,正是炒汇这一买卖比较顺手的当口,长脚挥金如土,叫人看了发呆。花钱本就有成就感,何况为女人花钱。长脚天性友善,又难得经验女性的温存,花钱花到后来,竟花出了真情。这一段日子里,他把对人对事的一腔热诚全放在张永红身上,把朋友淡了,把生意也淡了。他看上去是那么和蔼,忠实,眼睛里全是温柔,谁见都要感动。他实在是一个忘我的人,一心全在别人的身上。他给张永红买了一堆时装,自己别提有多激遍了。他眼里都是张永红的好,自己则一无是处。他恨不能把一整个自己兜底献给张永红,又打心底自以为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值钱的。他有上干句上万句的真心话要对张永红说,说出的却是实打实的假话。
  长脚到王琦瑶家来,开始是为了张永红,后来就不全是了。他觉得这地方挺不错,王琦瑶这个人也挺不错。虽然是长了一辈的人,可是和他们在一起,并没什么隔阂的。虽然是旧时代的人,可是对这新时代的精神也是没有隔阂的。长脚和老克腊不同,他对旧人旧事没什么认识,也没什么感情,他是朝前看的,超前面的事情越好。因他不是像老克腊那么有思想,做什么都不是有选择,而是被推着走,是随波逐流,那浪头既是朝前赶,便也朝前看了。就是这样的不由自主,他也还是有着一些直觉的,这些直觉有时甚至能比思想更为敏捷地,长驱直入事物的本质。他在王琦瑶这里也能获得心灵的某种平静,这平静是要他不必忙着朝前赶,有点定心丸的意思。好像冥冥之中发现了循环往复的真理,还有万变不离其宗的真理。上海马路匕的虚荣和浮华,在这里都像找着了自己的家。王琦瑶饭桌上的荤素菜是饭店酒楼里盛宴的心;王琦瑶身上的衣服,是橱窗里的时装的心;王琦瑶的简朴是阔绰的心。总之,是一个踏实。在这里,长脚是能见着一些类似这城市真谛一样的东西。在爱这城市这一点上,他和老克胎是共同的。一个是爱它的旧,一个是爱它的新,其实,这只是名称不同,爱的都是它的光华和锦绣。一个是清醒的爱,一个是懵懵懂懂的爱,爱的程度却是同等,都是全身相许,全心相许。王琦瑶是他们的先导和老师,有了她的引领,那一切虚幻如梦的情境,都会变得切肤可感。这就是王琦瑶的魅力。
  长脚也会有问题对王琦瑶提出,却是比老克腊幼稚一百倍的,有的实在令人发笑。但王琦瑶也还是—一向他解释,心里感叹着他的憨傻可爱,心想:他到了张永红的手里,还不是要圆就圆,要扁就扁?也算是张永红有福,但接着又冷笑了一下:只是不知道长脚的钱究竟能维持多久。她想:世上凡是自己的钱,都不会这样花法,有名堂地来,就必要有名堂地去,如长脚这样漫天挥洒,天晓得是谁的钱!她这么想其实还是不了解长脚,长脚是会将自己的钱花在别人身上的。甚至,为别人花钱正是他挣钱的动力,否则,当他手头拮据的时候,他用得着那样的苦恼和不安?他自己又没什么需要花费的。前边说过,穿的是那么简单,吃是更不必说了,一碗泡饭一包榨菜便可打发。即便是对了一席盛宴,也尽是在为别人张罗,少见他动筷子的。他个人的需求实只在温饱线上。他的快乐是在供别人吃喝玩耍的时候,有好几回,因别人抢着与他会钞,他动气翻了脸,那可是动真格的,他觉着别人是在剥夺他的享受。可他确实苦于没有足够的钱,套汇是一门起落很大的买卖,收入极不稳定。有时家人会给他一些钱,但也是杯水车薪。曾经有朋友介绍他陪几个海外华人游玩,采购,做些跑腿的事,到头来,他争付的饭钱和茶钱要比佣金多。朋友劝他不必如此,说好是包他茶水饭费的,他却回答,交个朋友嘛!他就是这么看重友情。谁都木知道,在他豪爽的背后,是日以继日地为钱发愁。说真的,他向他两个姐姐借的钱已是个大数目,平时想都不敢去想。他还挪用过套汇的钱。和主顾打个招呼,拖几日兑现,打个时间差。好在他的信用向来不错,对朋友的情谊则有目共睹,所以拖几日也还成。而他也深知此事不可多,多了就收不住闸,非到万不得已不为之,实在万般无奈,他就对外声称,去外地几日,见他的从海外来的亲戚,借此躲几日。这几日里,热闹的饭桌上再见不着他的身影,听不见他争抢买单的声音。谁能知道其实他就在这城市的东北角的一个冷僻的小公园里,坐在一条长凳上,看着面前的滑梯,孩子们在爬上滑下,那尖叫声在城市边缘很显辽阔的天空下,传得很远。有麻雀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方啄着沙土,和他做伴。他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傍晚公园关门才慢慢地回家,去吃家人留在饭桌上用纱罩盖着的饭菜。这时候,他口袋里连在外面吃一碗小馄饨的钱也没有了。
  上海的繁华不折不扣是个势利场,没钱没势的人别进来。要说长脚是为朋友花钱,其实是在向这势利场纳税。那闪烁不定的霓虹灯,日长夜消的新浪潮,现在还多出了流行曲和迪斯科,把个城市的天空,闹得沸沸扬扬,你能甘心做个局外人吗?像长脚这样混社会的人,他们日里夜里在这繁华地里游荡穿行,天天都在过圣诞节,怎么忍受得了平常的非年非节的岁月。他们闭上眼睛就可辨别出哪里明,哪里暗。同是一条暗街,他们用鼻子嗅也能嗅出哪面墙里有通宵达旦的歌舞,哪面墙后只是一觉到天明。他们都是人里的尖子,这样的人怎么能甘于平凡?明白了这些,才能明白长脚一个人坐在小公园里的凄楚,不用间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其实只有几十分钟的车路,可却是两重天地,风是寂寥,空气也是寂寥,人更是寂寥。他想,那些朋友在做什么?张永红又在做什么?和张永红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心只想着怎么叫张永红高兴,现在一个人了,他的思绪便走远了一些,开始考虑他和张永红的将来,这是一个陌生的思想。他们这些混社会的人,是很少想将来的,将来本是不想自来,没什么可想的,一旦去想,则又发现是想不出来的。因为是一个不知道,还因为是一个不打算。长脚的思绪在这里被弹了回来,他发现他和张永红是没有将来可言的,只有眼下这一天天的日子。这一天天的日子是浓缩成一餐餐的饭,一堂堂的舞会,一趟趟的逛马路买东西,这可都是人生的精华,是挑最要紧的来的,这最要紧的则是用钱来打底。因此,思绪兜了一圈又回来了,还是个钱的问题。
  长脚再次出场,是以更为抖擞的面貌,他神清气朗,满面笑容,新理了发,换了干净衣衫,腰包鼓鼓的,连长年弓着的腰也直起来了。他说要请大家吃烧烤,在锦江饭店新开张的啤酒园。初秋的夜晚,风吹着桌上的蜡烛光,还有烧烤架的火光,玻璃盏里的酒是晶莹的色泽,有一些淡淡的烟随风而逝。长脚的眼睛几乎是噙泪的,心想:这可不是做梦吧?头顶上的布篷就像一面帆,时时鼓起着,不知要带他们去哪个温柔乡。这才是上海的夜晚呢,其他的,都是这夜晚的沉渣。长脚这么一走一来,难免要为他的家族传说增添新的篇章。在这水晶宫般的夜晚里,说什么都是叫人信的,人也是有想象力的。草坪里有一些小虫,轻轻地啄着人的脚,四周是欧式建筑环绕,悬铃木的树叶遮着挡着,有音乐盈耳。这些还都在其次,重要的,重要的是在心里,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啊!好像人不是人,而是仙。长脚心里的话都是语不成句,歌不成调的。他的膝盖微微打着额,手指在上面敲着鼓点,也是没拍眼的。什么叫陶醉,这就是陶醉。前后不过几天,长脚却好像做了两世人。
  长脚时隔几日不出现,王琦瑶几乎断定他是一个骗子了,他这么一再来,王琦瑶又糊涂了。长脚并不解释什么,将一纸袋的礼品随意一放,纸袋上有免税商店的中英文字样。王琦瑶心里猜想他到底从什么地方来,嘴上却不问,只说张永红怎么不来?话没落音,张永红已从楼梯口上来了,原来是在弄堂口打电话。正好老克腊也在,四个人就坐下来闲话。长脚环顾着小别重逢的王琦瑶的家,感动地想: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觉得自己已离开了很久的时间,而这里的人和事竟然依旧,似乎是在等着他归队,真叫人倍感温馨。为了回到这好日子里来,长脚终于做了一回诈骗犯。大前天的晚上,他在浦东陆家嘴路一条弄堂里,成交了一笔买卖,交货时,他使用了掉包计,用十张一元钱的美钞,代替了二十元的美钞。这样的掉包计,虽然不稀奇,可在长脚却是头一遭,这在他套汇的历史,刻下了一个耻辱的记录。在从浦东回浦西的轮渡上,长脚望着月亮被云遮住,心里一阵暗淡。如不是走投无路,他是决不会走这条黑暗的道路。长脚的好天性里还有一条是纯洁,现在,这纯洁被玷污了,他心里隐隐作痛着。这时,他望见了岸上的灯光,那巍峨的建筑群,像山峦似的,陡立眼前,镀着一道城市的光芒。那里的夜晚在向他招手,是如何的摄人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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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7 15: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12.祸起萧墙

  在这城市的喧嚣之中,有谁能听见平安里的祈祷?谁能注意到这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生计?那晒台上又搭出半间被屋,天井也封了顶,做了灶间。如今要俯瞰这城市,屋顶是要错乱并且残破许多的,层上加层,见缝插针。尤其是诸如平安里这样的老弄堂,你惊异它怎么不倒?瓦碎了有三分之一,有些地方加铺了牛毛毡,木头门窗发黑朽烂,满目灰拓拓的颜色。可它却是形散神不散,有一股压抑着的心声。这心声在这城市的喧腾里,算得上什么呢?这城市又没个静的时候,昼有昼的声,夜有夜的声,便将它埋没掉了。但其实它是在的,不可抹杀,它是那喧腾的底蕴,没了它,这喧腾便是一声空响。这心声是什么?就是两个字:活着。那喧腾再是大声,再是热闹,再是没日没夜,也找不出这两个字的。这两个字是千斤重,只能向下沉,沉,沉到底,飘起来的都是一些烟和雾般的东西。所以,那心声是不能听的,听了你会哭。平安里的祈祷,也是没日没夜,长明灯一般,熬的不是油,是心思,一寸一寸的。那大把大把挥洒在空中的喧腾,说到底只是些活着的皮毛,所以才敢这么不节省,这么夸口。在这上海的几十万几百万弄堂里,藏着的祈祷汇集起来,是要比欧洲城市教堂里的钟声齐鸣还要响亮和震聋发源,那是像地声一样的轰鸣,带来的是山崩地裂。可惜我们无法试一试,但只要看一看它们形成的沟壑,就足以心凉,它们把这块地弄成了什么呀!你说不上它们是建设,还是破坏,但这手笔却是大手笔。
  平安里祈求的就是平安,从那每晚的“火烛小心”的铃声便可听出。要说平安还不是平常,平安里本就是平常心,也就这么点平常的祈求,就这一点,还难说是求得。多少年来,大事故没有,小事情却不断。收衣服翻身摔下楼,湿手摸开关触了电,高压锅爆炸,错吃了老鼠药,屈死鬼也不算少了,要喊冤也能喊得个耳朵聋,能不求平安吗?到了开灯的时分,你看那密密匝匝的窗户里的亮,是受惊的警觉的眼睛,寻找着危险的苗头。可是当危险真的来临,却谁也听不见它的脚步。这就是平安里麻木的地方,也是它经验主义的地方,它们对近的危险没有准备。火啊,电的,它们早已经晓得了,其余的,它们却没有想象力了。所以,要是能听见平安里的祈祷,那就是像阿宝背书似的,只动嘴不动脑,行行复行行。那窗台外的花盆,差一步就要掉下去了,却没人伸手拉一把的;那白蚂蚁已经把楼板蛀得不成样子了,也没人当回事的;加层再加层,屋基快要下陷,新的一层眼看又起来了。在夏日的台风季节,平安里其实摇摇欲坠,可人们错缩在自己的房间里,感受着忽然凉爽的风,心里很安恬。因此,平安里求的,其实是苟且偷安,睁眼闭眼,是个不追究。早晨的鸽哨,奏的是平安令,却报喜不报忧,可报了又怎样?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这样说来,那祈祷还透着知天命,是个大道行。再没什么说的了,就只愿它夜夜平安,也是句大白话。
  风穿街过巷,缓缓审采地响,将落叶扫成一小撮一小撮,光也是一小撮一小撮,在这些曲长弄堂里流连。夏天过完了,秋天也过到头。后弄里的那些门扇关严了,窗也关严了。夹竹桃谢了,一些将说未说的故事都收回肚里去了。这是上海弄堂表情比较肃穆的时刻,这肃穆是有些分量了,从中可以感受到时间的压力。这弄堂也已经积累起历史了,历史总是有严正的面目,不由使它的轻桃有所收敛。原先它是多么不规矩呀,角角落落都是风情的媚眼,你一进去就要上它的圈套。如今,又好像是故事到了收尾部分,再植皮笑脸的都须正色以待,再含糊不过去,终要水落石出了。扳着指头算算,上海弄堂的年头可真不短了,再耐久的日子也是在往梢上走了。再登上高处看那城市的风貌,纵横交错的弄堂已透出些苍凉了。倘若它是高大宏伟的,这苍凉还说得过去,称得起是壮观。而它却是些低墙窄院,凡人小事,能配得起这苍凉吗?难免是滑稽的表情,就更加叫人黯然神伤。说得不好听,它真有些近似瓦砾堆了,又是在绿叶凋谢的初冬,我们只看见一些碎砖烂瓦的。那个窈窕的轮廓还在,却是美人迟暮,不堪细想了。风里还有些往昔的余韵吗?总不该会是一无所存?那曲里拐弯就是。它左绕右绕的,就像是左顾右盼,它顾盼的目光也有岁数了,散了神的,什么也抓不住。再接着,雨夹雪来了,是比较寒冽的往事,也已积起三五代的,落到地就化成了水。
  现在,让我们透过窗口,看一看平安里的内景。先是弄回过街楼上,住的是扫弄堂老人的一家,籍贯山东,老人已在年前去世,墙上挂着他炭笔画的遗像,遗像下的方桌上有孙儿在写作业,要将一个字写上二十遍,早已瞌睡得睁不开眼。楼下披屋的一家,晚宴还未结束,酒喝的并不多,总共那么一斤竹叶青,却喝得很缠绵,点点滴滴全人心的。再往里去,灶间的后窗里,两个女人窃窃私语,眼睛瞟起一下,又瞟起一下,是母女俩在说媳妇和嫂嫂的坏话。沿着门牌号码过去,那下一户的前房间里正在打麻将,听得见哗哗的洗牌声,还有“一简”“二索”的叫牌声,看得出是一家人,却也是亲兄弟明算账的架势。隔壁的夫妇正反目,一句去一句来,都是伤筋动骨的诅咒,今宵今夜都过不去了,又像是拉锯战,没个了断。再隔壁的窗是黑着,不知是睡下了,还是没回来。十八号里退休自己干的裁缝,正忙着裁剪,老婆埋着头锁洞眼,面前开着电视机,谁也没工夫看。对了,虽然各家各事,可有一点却是一条心,那就是电视。无论打牌,喝酒,吵架,读书,看或是不看,听或是不听,那电视总开着,连开的频道都差不离,多是些有头没尾的连续剧,是夜晚的统领。我们终于看到了王琦瑶的窗口,原以为那里是寂寞的,不料全是人,沙发上,椅子上,甚至地板上,有坐着,有靠着,也有站着,还飘出小壶咖啡的香味。这里正开派推,你看有多热闹!
  王琦瑶家,如今又聚集起人了,并且,大都是年轻的朋友,漂亮,潇洒,聪敏,时髦,看起来就叫人高兴。他们走进平安里,就好像草窝里飞来了金凤凰。人们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王琦瑶家的后门里,想着王琦瑶是多么了不起,竟召集起上海滩上的精英。人们已经忘记了王琦瑶的年纪,就像他们忘记了平安里的年纪。人们还忘记了她的女儿,以为她是一个没生过孩子的女人。要说常青树,她才是常青树,无日无月,岁岁年年。现在,又有那么些年轻洒脱的朋友,进出她家就好像进出自己家,其成了个青春乐园。有时,连王琦瑶自己也会怀疑,时间停止了脚步,依稀还是四十年前。这样的时候,确实有些叫人昏了头,只顾着高兴,就不去追究事实。其实,王琦瑶家的这些客人,就在我们身边,朝夕相遇的,我们却没有联系起来。比如,你要是到十六铺去,就能从进螃蟹的朋友中,认出其中一个两个。你要是再到某个小市场去,也会发现那卖蟋蟀的看上去很面熟。电影院前卖高价票,证券交易所里抢购股票认购证……那可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他们的人,到处能看见他们活跃的身影。他们在王琦瑶家度过他们闲暇的时间,喝着小壶咖啡,吃着王琦瑶给做的精致点心,觉得这真是个好地方。他们一带十,十带百地来到王琦瑶家,有一些王琦瑶完全说不上名字,还有一些王琦瑶只叫得上绰号,甚至有一些王琦瑶都来不及看清面目。人是太多了,就有些杂,但也顾不上了。王琦瑶的沙龙,在上海这地方也可算得上一个著名了,人们慕名而来,再将名声传播出去。
  不过,常客还是那几个,一个老克腊,再加张永红和长脚一对。如今,他们更加稳熟,经常约好了一起行动,到哪里吃饭饮茶,又到哪里看电影跳舞。冬天来到的时候,王琦瑶便在自己家烧一个火锅,一个坐一边,边吃边说话,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走,天色渐暗,那火锅却越烧越暖。王琦瑶忽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哪一年哪一日有过,只是换了人的,不觉有些感伤。锅下的炭火一爆,发出红光,从下向上照耀了王琦瑶的脸,这张脸陡然间现出皱把,一道道的,虽只一霎间,坐在对面的老克腊却全看见,心里先是一惊,后又是一痛,想:她是一个老夫人了。火锅吃到这个火候上,便是默然了。张永红和长脚也安静下来,各想各的心思,心情一下子旷远了。良久,王琦瑶轻声笑了一下,不由把那几个一惊,发现天已黑了。王琦瑶起身开了灯,又给火锅添上水,说道:怎么都不说话?谁就说,你也不说话。王琦瑶又笑了一声,问她笑什么,她不回答,再问,她就说,看着他们三个人,想起一些事情。问是些什么事情,却又说与他们无关。存心耍弄他们似的,那三个人就不满了,定要她说个究竟。逼了半天,王琦瑶才说:你们将来不知是个什么命运呢!这三人倒一愣,停了一时,张永红说:你不也是不知道吗?王琦瑶说:我有什么将来?现在就是将来!大家都说她太谦虚,王琦瑶笑笑,再接着说,他们三个人今天的形势是这样,明天的结局却不定是怎样。他们三个面面相觑,忽然都有些尴尬,尤其是老克腊,硬被她扯进那一对的关系里,成了个第三者,不明白王琦瑶把水搅浑,是要摸条什么鱼。而他隐隐觉着王崎瑶的话其实是专讲给他听的,带有些窥探和试验的意思,心里感到不自在,就有意要把话扯开,说些别的。王琦瑶却不让,继续说着命运的无常,此一时彼一时,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那两个听得发蒙,心里茫茫然一片,老克腊则听不下去了,他不无刻薄地笑道:听你的意思,就是说他们两人终于是要拆档,而我却会同张永红好。经他这么挑明,大家都笑了。王琦瑶先还辩解,说不是这个意思,老克腊说,照你的话,就这三个人,还能有什么组合法?王琦瑶说不出话来,也笑了。长脚脸上笑,心里却有些温怒,他不怒王琦瑶,怒的是老克腊,觉着被他占了便宜。张永红嘴里骂老克腊神经病,心里则很微妙地一动。王琦瑶一边笑一边朝老克腊点头,说:算你嘴巴凶,算我输给你!
  火锅之夜过去了几天,老克腊再去王琦瑶家,径直上楼,见房门开着,王琦瑶一人坐在沙发上,膝上盖条羊毛毯,手里钩着羊毛衫。他用手指弹一下门,走了进去。王琦瑶眼睛都没向他抬一下,就好像没他这个人。老克腊晓得她是在生气,却并不理会,自己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这天他穿一件中山装,一条白绸巾,随便搭在颈上,双手插在裤袋里,就像一名五四青年。他踱了一会儿,眼睛看着脚,在地板上阳光的方格里跨进跨出,想着又一个冬天来临了。忽听王琦瑶在身后冷冷地说话了,是嫌他走来走去妨碍了她的安静。老克腊便拉出一把椅子坐下,看窗台上的麻雀啄食,因被窗框挡着,只露出半个脑袋。停了一会儿,王琦瑶又说,今天她不舒服,不打算烧饭,所以没有板给他吃。老克腊笑着说:难道我是来吃饭的吗?王琦瑶这才抬起眼睛,说:那你是来做什么的?老克腊反问:你说我来做什么?王琦瑶低下眼睛再去钩羊毛衫,不搭理他了。老克腊也有些气了,闷闷地坐着,手依然插在裤袋里。那姿态是含着委屈的,无缘无故地受了冤枉,又说不出来,讨回不了公道。坐了一时,那王琦瑶倒从沙发上起身了,泡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说了一声:生什么气?说罢转身进了厨房,去烧午饭。这回轮到老克腊不理她了,继续坐.在椅上生闷气。不知怎么的,又让王琦瑶占了道理,掌握了主动。这种时候,就体现出人生经验的高低之分了。这经验是靠时间积累的,天大的聪敏也超越不了时间,一天两天好说,一年两年也好说,可十年二十年就不好说了。
  这天的午饭却比以往更丰富和精致,王琦瑶将方才的脾气全收起了,对他无微不至,说了许多有趣的事情,都是以前没说过的。老克腊渐渐缓了过来,几乎要把那些不痛快忘记,王琦瑶却又提起了。她说:你以为吃火锅时,我说那些话是无来由的?我有这么无聊吗?老克腊不知她要说什么,只停着筷子。她又说: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阴冷天,也有四个男女坐一处吃火锅,其中一个女的是无关的,另两男一女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是做梦也未想到的。停了一会儿,她说:那个女的就是我。老克腊放下筷子,抬眼看着王琦瑶。王琦瑶脸上是无所谓的神情,就像在说人家的事情。二十多年前,她和毛毛娘舅、萨沙的那段纠葛,如今说来,已隔膜得很,痛痒无关的心情。有些细节,不知是真模糊,还是假模糊,前后不太对得上号。就因这般的平淡和随意,这悲剧更是触目惊心。他是头一次听王琦瑶说自己的经历,以前的谈话多是关于情景的描述,情景中人则是虚的,一个忽隐忽现的影。如今,这人凸现起来,成了个真人,他倒有了玄虚的心情,如坠五里云雾之中。王琦瑶的脸就像水中的倒影,摇摇曳曳。他明白,自己是在落泪。他这眼泪,一半是同情,一半是感动。王琦瑶说: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他将头伏到桌上,说:不知道。
  就此,王琦瑶向他敞开了几十年的秘史。一连几天,他们一个听一个讲的度过。听的和讲的吸着烟,房间里烟雾缭绕。彼此的脸看起来都变得恍惚,声音也恍惚。那是四十年前起始的故事,一身的锦绣烟尘,如今,哪里去找这旧故事的头啊!那故事的头,虽然种的是悲剧,也是个锦绣繁华悲剧,这故事的尾将收在哪里呢?王琦瑶的声音静下了,一时上没有声音,只有烟雾在自由无拘地聚散。然后屋里响起轻轻的三击掌,是王琦瑶自己。他不由一惊,抬头朝她望去,见她在烟雾中笑着,说:这场戏差不多也演到头了。他微微一战,觉着一些阴森可怖。她又说:做人就像在做戏,对不对?他不置可否,见她站起来,披了一身烟雾的,向他走来,手摸着他的头,心凉了一下。那手梳理了几下他的头发,只听她说了声:你这个小弟弟。他伸出手要去挽留那手,却没有捉到,在空气中徒然地挥动了一下。王琦瑶已经离开了房间,他望着她消失了身影的房门,身上开始发热。王琦瑶再回到房间时,见他坐在椅上打寒噤,牙齿碰得格格响。王琦瑶将手上的饭菜一放就去摸他的额头,却被他像藤缠树祥地抱住了。问他怎么了,他一个字也不说,闭着眼睛贴在她身上。她感觉到他浑身发烫,用力扶起他,让他在床上躺下。他的两条胳膊箍紧了王琦瑶的腰,将她也带倒了,压在他的身上。王琦瑶叫着松手松手,他反越加抱得紧。她急了,用手掴他的脸,他不睁眼也不松手,由她掴去,她把手都掴痛了。看着他脸上被捆红杜起的地方,便软了下来,将手轻抚上去,又被他的脸贴住了。就这样,有一些时间过去了。她叹息了一声,伏在了他的胸前,而他趁势一翻身,将王琦瑶压住了。
  他身上的热退了,泻下一头冷汗,还是打战,嘴里说着梦吧般的话,听不出是在说什么。王琦瑶百般抚慰他,把他当个孩子般地哄他。他要什么都依着他,曲意奉承。他有几次发急,想做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闹着性子,都是王琦瑶把着手帮他。他还哭了几声,哀哀的,为着什么万念俱灰。王琦瑶便安慰他,鼓励他。这一夜真是又长又不安稳,不知有多少多出来的事情。那灯是一会儿开一会儿关,人是一会儿起一会地睡。这一夜,平安里也不知怎么了,那样的静,什么夜声都没了,满世界是他们的声音。这声音也是要被吞噬掉的,越是闹就越显得孤寂。他们两人都做了许多噩梦,发出压抑着的惊叫,呼吸粗重,眼睛酸涩。这一夜过得真是累,千斤重担压在身似的。他们心里都在祷告着白天快点来临,但当窗帘映上一丝光线时,两人又都慎从中来,这个白天将怎么过啊!他已经精疲力尽,手脚都不会动弹。她则强挣着,在天大亮之前起床。当她梳头洗脸的时候,她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匆匆完毕,提起菜篮子贼样地溜出家门。外面其实还一片漆黑,路灯都亮着,没几个行人。她向菜场走去,那里已有些人声,天色又白了些,她这才觉得活过来了一点。后来,路灯一盏盏地灭了,天上却还滞留着几颗星星,极淡的。王琦瑶想:这是什么时候了?等她回到家,床上已没了人,老克腊走了。
  他这一走就没有再来,王琦瑶觉着这样也好。那天早晨,王琦瑶见他走了,第一个动作就是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就好像将昨日的夜晚化解掉了。她的思绪从这个夜晚上跳跃过去,她想:什么也没有发生。以后的日子,很平静,夜晚也很平静。人来人往似也稀疏了一些,各人都在忙各人的。王琦瑶新起头一件开司米毛线衫,很繁琐的针法。她从早织到晚,中间除了烧饭吃饭,电视机一早就开着,直到最后两个字跳出:“再见”,然后收针睡觉。她连他的名字都不去想,就像没有过这个人一样。有时,她会很诧异地想:日子不是照样地过?有一天长脚来,随口问了声:老克腊见时回来?王琦瑶一怔,想他何时走的却也不知道。长脚又说:他不是去了无锡?王琦瑶没说什么,心里却无故地冷笑了一声。这天,她烧了很多菜招待长脚,为他烫了些花雕,听他吹牛。近来一段,长脚混得还不错,有几件买卖都得心应手,所以也多了一些话题,一样样说给王琦瑶听。王琦瑶听得很仔细,不时提些问题。长脚受到这般重视,很是感动,加上喝了酒,眼睛都湿润了,他说:王阿姨,你或者你的朋友要换外汇的话,交给我好了,一定比中国银行的牌价合算得多。他举出比价给她听,还算账给她听。王琦瑶说:我并没有外汇。停了一下,又说:黄货你换不换?长脚说:换呀!又报出黄金的黑市价和银行价,迅速算出差价,又给她讲了一些兑换的实例。王琦瑶却说:我也没有黄金。长脚最后说了一句:其实是很合算的,便按下不提,说别的去了。吃完饭,长脚走出王琦瑶的家,已是下午三点钟的光景,阳光很好,灿灿地照看却是走下坡路的样子,作不了大打算了。长脚略有些走路不稳,而且睁不开眼,他站在人车如流的马路上,想:现在去什么地方呢?
  晚上,王琦瑶坐在沙发上织毛线,听着电视机里闹哄哄的声音,觉着有些乏,就闭了闭眼睛,不料却睡着了。醒来时,只见电视屏幕上白花花的一片,满屋都是啧啧的空频的嘈音。她睁着眼睛,觉得这房间格外的空和大,灯也比平时亮,将房间照得惨白。她勉力起身关了电视,然后关灯上床,灯一灭,月光就跳到了床前。她忽然变得很清醒,睡意全无,看看月光里的窗帘的花影,思忖是什么日子,有这样好的月亮。她又想方才一觉是不该睡的,弄得现在睡不着了,这一夜可怎么过?一个人在静夜里醒着,自然会想起许多事情。奇怪的是许多重要的事情她都没去想,却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的夜晚。就是许多年前,两个乡下人抬着病人找医生,错敲了她的门的那一晚。那万籁俱寂中的敲门声,就好像响在耳畔,是多么清脆,不知是报喜讯,还是报凶信。这时候,王琦瑶的耳朵变得很灵,能将这一条长弄的动静尽收耳底,没有敲门声,弄里静得很,连野猫从墙头跳下那轻轻的一墩都能听见。王琦瑶将这些琐细的夜声都收素进来,细细辨别。这是一个静夜的游戏,可打发时间。这一夜,王琦瑶几乎是睁着眼到天亮的,有几次瞌睡,也很浅,似睡非睡,一惊即醒。下一日的晚上,因怕再度失眠,便有意熬到很晚,实在不能支持,才上了床,自然一沾枕头就入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梦里忽然一惊,听玻璃窗响。醒过来,玻璃窗又是一响,似乎有人在扔石子。她起身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楼下弄里一地月光,并没有一个人。她停了一会儿,刚要放下窗帘,那院墙的影地里却退出一个人,仰头站在月光里。两人一上一下地看了一会儿,王琦瑶转身回到床前,拿件衣服被上,然后下了楼去。后门一开,便蜇进一个人来,两人默不做声,一前一后上了楼梯。
  房间里没开灯,但有月光,两人却都对月光背着脸,不愿让对方看清似的。一个坐在床沿,另一个却站着,抱着胳膊。又有一些时间过去,站着的说:你回来了?坐着的垂下了头。站着的又说:你跑什么?难道我会去追你?随即冷笑一声,退到沙发上,点起了一支烟。这时,月光照在她脸上了,是惨白的,头发蓬乱着,一团烟雾腾起,又遮住了她。他不说话,兀自脱了衣裤,躲进被窝,蒙上了头。她吸着烟,脸转向窗户,月光勾出她的侧影,烟雾缭绕,像是另一世界的人形。不知夜里几点,总之,连猫儿都睡着了。她终于吸完一支烟,将烟头揪灭在烟缸里,然后起身走到床边,上了床。这一夜是静默的,一切是在沉默中进行,没有吸泣,没有吃语,甚至连呼息都堪息着。后来,月亮西移了,房间里暗了下来,这一张床上的两个人,就像沉到地底下去了,声息动静全无。在这黑和静里,发生的都是无可推测的事情,所谓稳秘就指这,听不得,看不得,甚至想不得,无以为计,无能为力。这个夜晚,只有一样东西是不安静的,那就是楼顶晒台上的鸽子,它们一夜闹腾,咕咕地叫个不停,好像有谁在摸它们的窝。
  早上九点钟的时候,在冬日少有的明媚阳光下,老克腊骑车走在马路上。他问自己:这难道不是做梦吗?周围的景物都是鲜明和活跃的,使夜里的梦质显得虚无渺茫,并且令他恐惧。他记不起是何以始,又何以终。他现在爱往人多的地方去,壮胆似的。他还喜欢白天,太阳升起心里就一阵轻松。他最怕的是天色将黑米黑时分,一股惶惑从心底升起,使他坐立不安。他常常事先就定下一些活动和约会,可等到晚饭后七八点钟,夜间的节目即将拉开帷幕,他却不由自主地车头一转,驶上去王琦瑶家的路上,就好像那些梦雳在向他招手。他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去唱片行?也没有听唱片,家里的唱片已蒙上灰尘。在那些他坚持回到自己的三层阁上的夜晚,他多半是通宵不眠,睁着眼睛。老虎天窗外是空寂的天幕,看久了,一颗心都要坠下去似的。那些梦魔此时在清晰的意识里都复活了,而且分外鲜明生动,靠他一个人承受着,无依无傍,真的不行。他只有去王琦瑶家,却又制造了新的梦质。他横竖是不得安宁,因此他就有些豁出去了。有一日的早晨,他没有早早地从王琦瑶的床上溜走,而是看着晨霭一点点照亮房间,他看见了枕畔的王琦瑶,王琦瑶也看见了他。两人互相微笑了一下。
  早上吃什么呢?停了一会儿,王琦瑶问,好像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了。他没说话,手越过王琦瑶的身体去床头柜上摸香烟。王琦瑶递给他,自己也拿了一支,他们接火的样子,也像是一对夫妻。这时,第一线阳光射进来了,停在窗框的一边,清晨阳光里的烟雾透露出些倦怠和怅惘,这一日没开张就已到头了似的。几点钟上班?王琦瑶又问。他回答说不上班,放寒假了。王琦瑶一想,是啊,眼看春节就到眼前了,可是什么都没准备呢,便说:这年怎么过呢?他说:和往年一样过。王琦瑶就说:往年怎么过我还真不知道呢。他听出这话里使性子的意思,并不搭腔,王琦瑶也就把那点意思收了回去,笑了笑,说:年初二清张永红一对来吃饭,如何?他说很好。两人不再说话,一支烟接一支烟地吸。太阳已经把窗帘照得通红,满屋都是光,光里是包血流动。直到中午,他们才起床,简单下点面条,王琦瑶便要他帮忙大扫除。将被褥晒出去,床单泡在肥皂水里,拉开橱柜扫尘排灰,两人倒也干得意气奋发。一宿和一晨的晦湿气,都一扫而空,心情也清明起来。掸扫完毕,王琦瑶洗床单时,便打发他去浴室洗澡,再买些熏腊干货,好存着过年。等他一身清爽地带了东西再进王琦瑶家,已是点灯时分。虽是天晚,却也看得出房间里窗明几净,空气都是新鲜的,桌上放着饭菜,王琦瑶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见他进来,就说:吃饭吧!
  这一晚上是少有的安宁,他甚至想:人生求的不就是这个?他和王琦瑶说着小时候的故事,爬墙磕破头,偷鸡蚀把米的鸡毛蒜皮。王琦瑶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微笑。他的话就变得越加琐碎哟唆,电视机里的声音是画外音。弄堂里不晓得哪个性急鬼点燃今冬明春第一个炮仗,“陋”一声,把人惊了一跳,也是画外音。这一晚上几乎可算得上是甜蜜,梦魔退去了,也不再失眠。他们沉入睡乡,没有吃语。屋里很宁静,只有轻微的鼻息声。他们经历了搏斗与挣扎的夜晚,终于汇入了平安里的平安夜。
  春节就是在这样的平安气氛中到来了,这是一九八六年的春节,是一个祥和的春节,到处透露着变化的希望,只要听听除夕的鞭炮声便可明白,此起彼伏,声声不绝。尤其当十二点钟声敲响,满城都是鞭炮声,天都炸红了。炸碎的火药纸如落英缤纷,铺了个满地红,说来也是好兆头。有哪一年的除夕是这般火爆?就像是爆出一个新世界,除旧的炮竹刚刚消停,迎新的又来了。晨潮薄雾中的头一个炮竹,爆响在天空中,就像雄鸡司晨,揭开了新纪元。你听那远远近近的一片应和声,虽不如前晚那样轰轰烈烈,却是绵绵不尽,声声复声声。它渐渐也稠密起来,并不是搅成一锅粥的,而是类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带了些歌唱的性质。唱的是复调,赋格,不变中进行,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唱的是对位,众口一曲中你应我合。唱的还是卡伦,一浪追过一浪的,这就是这城市的大合唱,每个狭缝和犄角,都有声部参加。你唱累了我接上,从不中止。要听这合唱,便发现这城市是众志成城。
  如王琦瑶所建议,初二那天,请张永红和长脚来做客了。一反常规,这一日全是老克腊的杰作。他围着王琦瑶的围裙和套袖,从前一天起就在准备。王琦瑶却为他打下手,玩笑说:看是什么人替你做小工啊!他便说:唯有这样的人才考得及给我做小工。王琦瑶点头笑道:很好,就是怕把牛皮吹破!他说:吹破了自有人补。王琦瑶问:谁补?你补!他说。忙过一晚,又忙过一早,到下午两点,各道菜便初见雏形,倒相当令王琦瑶意外。问他从哪里学的,他笑而不答,再问,就说自己跟自己学的。正说话,那一对到了,长脚手里自然提着大包小包,还有一束玫瑰。王琦瑶嘴里怪他买这么贵重的花,心里却很高兴,想这是很好的兆头。张永红对着桌上的大盘小碟,一眼看出风格的异常,便问是新请了厨师吗?王琦瑶向着老克腊努努嘴,老克腊且是笑而不答,张永红便说:这可是千金难请啊!老克腊这才说:不敢当!又忙了一阵,虽然时间还早,但看也没别的事,四人便围桌坐下,准备吃饭,反正,新年里都是乱了钟点的,无所谓早晚。
  坐下之后,那后来的一对便向主人和做菜的道辛苦敬酒,互祝新年欢喜。然后由老克腊指点着,开始品菜。每一道菜都是有名目的,他都要说个开篇,就要引来张永红的冷嘲热讽。他也不争辩,只让事实说话。事实果然是过得硬的,张永红心里服,嘴上却木服,还硬顶着。老克腊见她吃了嘴还不软,便也要用语言来作较量。于是你一句,我一句,打开了嘴仗。这两人都是聪敏绝顶,又都受过三流瑶的调教,很有说话道白的技巧,出语惊人,使那两个听众不时地叫好。一见有人喝彩,自然更上了情绪,头脑和口舌都加倍机敏活跃,不晓得多少个回合下去,还没有罢休的意思。渐渐地,那两位喝彩的就有些不是滋味了,虽还鼓噪着,声音和笑容则冷淡下来,两个抬杠的便也余兴未休地告一段落。
  这一斗嘴可说是接上了头,彼此都有些领略对方的厉害,自然生出了好斗心,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这时候,是想不斗嘴也要斗嘴了。一开口便是挑衅,一回答则是应战。一餐饭,至少也有两三个段落下来,两人间的对答,竟是有些珠联璧合,严丝密缝的意思。双方都很恋战,不急于决出胜负,只顾领略乐趣,就像一场表演赛。正当他们沉浸在这场赛事之中,却听王琦瑶说道:好了,暂停一会儿,吃些水果再继续。这两个才像醒过来似的,注意到那两个被他们冷落的人。长脚显出无聊的样子,还有些怅然若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王琦瑶则面带微笑地给大家分水果,当她将果盘送给老克腊时,眼睛并不看他。过后,无论他和她说什么,她嘴里回答,眼睛却看着别处,像是那里有着她更关心的事情。他知道地使她不悦了,可非但没有扫兴,相反,兴致更加高涨起来。他甚至有些得意地再接着找张永红的巷,开始了又一轮的舌战。他显得很欢悦,很活泼,机智得要命,真叫人看傻了眼。而王琦瑶就是不看他,只看着手里的毛线活,脸上的微笑始终不褪。长脚却没那么好耐心,吵着要走。一看,也已经十一点钟,张永红便起了身。老克腊说:我和你们一起走吧!也一同出了门。三个人的脚步在楼梯上杂沓了一阵子,又静了下来。王琦瑶走到灶间,准备洗碗,听见他们在窗下后门口推自行车的动静。是谁找不到自行车钥匙了,找了一时又找到了,就听自行车啪啪地开了锁,然后一个个驶出了后弄。正晴瑶望着水斗里满满的碗碟,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她看着那脏碗碟站了一会儿,拉灭灯回到了房间。
  其实老克腊同伽门俩分手后,兀自在街上兜了个圈子,就又慢慢地向王琦瑶家骑去。马路上几乎没有人,难得有一辆空旷的公共汽车亮堂堂地开过去。他听着自己的自行车车条的孩嗽声,心里的兴奋已经平息下来。这是一个淘气够了的孩子,要回他的家去了,由于心满意足,而变得分外安静。他看着楼房在街道上的暗影,还有梧桐枝的暗影,心里想着些无谓的事,渐渐接近了那条熟悉的弄堂,看见弄堂深处的一盏电灯。野猫在他车轮下跳蹿过去,有着柔软的足音。他的自行车无声地停在王琦瑶的后门口,然后摸出钥匙开了后门。上了楼,再摸出一把钥匙开房门,却没开动。他将耳朵伏在门上,里面是用力屏住的寂静,王琦瑶将门销上了。他停了停,再又蹑足下了楼,谭出后门。虽然吃了闭门羹,可他的心情一点没坏,他对自己说:这可不怪我!就骑出了弄堂。他从弄口过街楼下骑过,身影陡然出现在脚下,竟生起一股快乐。他放开一只车把,直起身子望望天空,这才是静夜呢!他风一般地驶回自己的家,老远就认出自己那一扇老虎天窗,伏在屋顶上,耳边似乎响起了一支老爵士乐的旋律,萨克斯吹奏的。
  初三和初四,他没出门。坐在他的三层阁上听了两天的唱片,好像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时光。唱针走在唱纹里的沙沙声,是在欢迎他回来,还有点惊宠的意思。他很有耐心地用细刷子刷着唱片上的灰尘,将这些收藏又检阅了一番。一天三顿饭他都是在家吃的,家里的饭菜呈现出久别重逢的味道,父母因他的在家流露出孩子般的羞怯的欢喜,父子俩在饭桌上对酌时互相都有些躲着眼睛。没有朋友来找他,说明他已有多么久不回家了。他仰天躺在床垫上,望着梁上方三角形的屋顶,心里依然平静。不是那种万事俱结的平静,而是含着些期待,却又不知或持什么。小孩子在窗下零零落落地放着炮仗,还有邻人们送客迎客的寒暄声声。这才是过年呢!亲是亲,客是客的。初五初六他也是在家过的,父母都上班了,鞭炮声也稀疏了,弄堂里安静下来,又是平常的日子。因这平常的日子是经年节理顺了的,所以显得更能沉得住气些,有些既往不咎,从头来起的决心。初七是个星期天,春节的余波便又回荡了一下,激起些小小的涟漪。他决定出门了。他骑着自行车,慢慢地在马路上行驶。有一些商店开着,有一些商店关着,是因为补休年假。地砖缝里残留着一些未扫尽的地仗的碎纸,树枝上挂着一只飞上天又炸破了的气球。他看见了前边的平安里的过街楼,有阳光照在上面,记录落成年代的水泥字样已经脱落,看上去无精打采。楼下的弄回灰拓拓的,也是打不起精神。他的自行车从平安里前面滑了过去,是有意要试试自己的不讲道理。他加快了骑速,还微微地摇摆身子,看上去不大像老克腊,倒像是现代青年,一往无前的姿态。
  再过几日,学校假期就结束了,他上了班,早出晚归,时间是排满的。他天天睡得早,心里很安宁。这时候,即便是老虎天窗外的黑瓦屋顶,也可看出一些春意了。那瓦缝里的杂草,虽然是无名无姓,却也茂盛起来。阳光是暖调子的,潮润了一些。还有就是鸟的惆晰,调门丰富了许多,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早晨起来,会想一想:今天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连涉世顶深,顶老练的人,也难免这样的无名希望。这就是春天的好处了,每个人都无端地向往尽善尽美,心情也变得轻松。这一个星期天,他终于去了王琦瑶家。走进后弄,他忽有些茫然,甚至想:这是个什么地方?他曾经来过吗?可他轻车熟路地就停在了王琦瑶的后门口,径直上了楼梯。房门关着,他先敲门,没人应,就摸出钥匙去开门,没对上锁孔,门却开了。房间里拉着窗帘,近中午的阳光还是透了进来,是模模糊糊的光,接着香烟的氤氲。床上还铺着被子,王琦瑶穿了睡衣,起来开门又坐回到床上。他说:生病了吗?没有回答。他走近去,想安慰她,却看见她枕头上染发水的污迹,情绪更低落了。房间里有一股隔宿的腐气,也是叫人意气消沉。他说了声“空气不好”,就走开去开窗,撩起窗帘时,有阳光刺了他的眼睛。他打起精神又说:该烧午饭了。不料这句话有了回音,王琦瑶幽然答道:你一直要请我吃饭,今天请好不好?这话就好像将他的军,其实彼此都明白这请吃饭的含义,却总是一个要一个不要。时过境迁,换了位置,还是一个要一个不要。他将脸对着窗帘站了一会儿,转身出了房间。
   
13·碧落黄泉

  前边说过长脚是个夜神仙,不过子夜不回巢的。曾经有一晚,他结束了一段夜生活,看看时间还早,又余兴未休,骑车走过平安里,不知不觉就弯了进去。见王琦瑶那扇窗亮着,以为那里一定聚着人,度着快乐的时光,心里便激动起来,赶紧朝后弄骑去。这时,他看见后门口正停下一辆自行车,原来是老克腊,他正要叫,却见老克腊径直开了后门进去,门轻轻地关上了。长脚想:他怎么会有这后门的钥匙?虽然生性单纯,但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他没有叫门,而是退出了后弄。走过前弄时,再往上看一眼,见那窗户上的灯光已暗了。长脚低头看看表,是十二点整。平安里已没有一点灯光,房屋在夜幕上剪出崎岖的影的边缘。这夜晚有一点怪异,连深请这城市夜生活的长脚,也感到了神秘叵测,心里受到压力,还有一些骚乱。楼房上空狭窄的夜幕,散布着一些鬼健似的,还有着一些锻语似的夜声。长脚感到了这城市的陌生和恍熄。红绿灯在没有车辆行人的十字街头明暗交替,也是暗中受操纵的。难得有个赶路人,更是人怕人,赶紧走开算数。长脚觉得这夜晚就像一张网,而他就是网里的鱼,怎么游也游不出去的。这是有点类似于梦魔的印象,不过长脚是个没记性,早晨醒来便烟消云散,下一个夜晚还是一如既往的可亲可爱,朋友们在一起多么好,霓虹灯都是会歌舞的。
  说起来,那也是春节前的事了,大年初二这一天,他们聚在王琦瑶家,光顾着观赏老克腊和张永红打嘴仗,长脚甚至都没想起来那一回事。这一个春节,长脚过得也不容易,年初二在一起吃的饭,年初三他就不见了。人们都知道长脚是去香港同他的表兄弟见面,张永红还等待他给自己买香港最流行的时装。实际上呢?长脚正冒着寒风,坐在人家的三轮卡车斗里、去洪泽湖贩水产。身上裹一件工厂发的棉大衣,手插在袖筒里。公路上的车都是抢道的,只见碗口粗的灯光扫来扫去,粗暴地打着赠在车斗里的夜行人。满耳是卡车的发动机声,夹杂着尖厉的喇叭,路边不时出现翻倒的车辆Z边上站着面无表情的人。这真是另一个世界,天是偌大一个天,地是偌大一个地,人是天地间的小爬虫,一脚就可踩死的。人在此种境遇里,是很容易产生亡命的思想,一下子就失去了做人的目标似的。贩水产的生意是有大风险的,前途未卜,长脚把他最后一笔钱押在这上面了。这几乎是破釜沉舟的,倘若失了手,他再怎么回上海去见他的朋友们,还有张永红呢?
  这时候,上海正盛传着他的香港之行。你知道,事情就怕传,一传十,十传百,不走样也走样。人们说长脚这一去不会回来了,他的表兄弟为他办了移民手续。也有说他是去正式接受遗产,就算回来,也今人非昔人了。张永红便有些不安,心里暗暗算着他离开的日子。她不由想到自己的年纪,早该是婚嫁之龄。近一年来,自己也渐渐地专注于这个人,这也是唯一的人选了。她想着自己的归宿,就越发惦念长脚。他一去数日也没个消息,谣言则满天飞,她真有点坐不住了。这一日,她想去王琦瑶家散散心,刚到王琦瑶后门,却见老克腊从里面出来,就问:王琦瑶不在家吗?老克腊不置可否,反问她有没有事情,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张永红想:到哪里散心不是散心?便掉头跟他去了。两人也没走远,就进了隔壁弄堂里的“夜上海”,找了个角落里的桌子,很僻静的。张永红原想着老克腊会问起长脚,自己该如何回答,不料他并不提起。心里就有些感激,又有些不服,好像被他让了一步棋的感觉,就有意地说起长脚。说他到了香港忙昏了头,只来了一张明信片什么的.老克腊听了说:长脚去了香港吗?张永红这才发现他其实不知道这事,心里便怪自己多事,有些尴尬。老克腊却不察觉,与她商量着点什么菜。正谈着,有一个人绕过一张张的桌子朝他们走来,停在面前,一抬头,见是王琦瑶。她梳洗一新,化了淡妆,头发在脑后盘紧,穿一件豆绿色的高弹棉薄棉袄,显得格外年轻。她笑盈盈地说:真巧啊!怎么在这里遇上你们俩。张永红虽是不明白什么,可也觉得了不对劲,心里打着鼓。老克腊却几乎支持不住,脸变了色,停了一下说:坐吧!王琦瑶说:我不打扰你们。说罢便坐到对面角落,靠窗的单人小桌前坐下,又转过脸向他俩微笑一下。这样,他们这三人就坐了两张桌子,渐渐地来了客人,将他们之间的几张空桌坐满了,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可这有什么用?彼此的眼睛里其实谁都没有,只有对面的那桌子上的人,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去的。
  这顿饭不知怎么过去的,吃的不知是什么,说的不知是什么,店堂里的那些人,也不知是在做什么。终于走出“夜上海”,到了马路上,车辆如梭,行人也如梭,更是茫茫然。他也不知怎么和张永红分了手,她走她的路,他走他的路。他决定去找他的朋友们。他已经离开他们很久了。他知道这样的星期天下午,他们通常是在做什么,就往那地方骑去。果然就找到了他们,正准备去哪个大酒店去游温水泳,于是便参加进去。青年男女五六人,一径去了。
  游泳池上方,弥散着一层雾气,看出去的人和物,虚无缥缈。声音也虚无缥缈,在穹顶下措里借懂地撞击着。他在池子里来回游着,透过防水镜,看见蓝色的水流一股股地穿行回流。水从身体上滑过的感觉也很好,告诉你身体的力量和弹性。他离开他的朋友,一个人在深水区游,有一些值闹声传来,隔世的远。身体内有一些混浊的东西渐渐在运动中澄清了,思想也澄清了。从游泳池出来,乘观光电梯下楼,已有几盏灯初亮,在暮色中闪烁。俯视之下的城市,此时此刻有一股温和的表情,对一切都很包容的样子。天空中还有霞光,渐渐暗下去,却散播着暖意。他有些激动,涌起一些欢悦的情绪。老克腊再是崇尚四十年前,心还是一颗现在的心。电梯降落,他的激动也平息下来,余下的是一点亲情般的感动。这时候,他想起了王琦瑶,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样子浮现在眼前。他的心很温柔地抽搐了一下,他想:是了结的时候了。
  再到王琦瑶家的时候,已是晚饭过后,王琦瑶见他来,就站起替他泡茶。将茶杯放在他面前时,他看见她平静的脸色,不像发生过什么的样子,有些放心,又有些不相信。正想着话应该从何说起,却见王琦瑶走到五斗橱前,开了抽屉的锁,从中取出一个雕花木盒,转身放在了他的面前。他见过这盒子,记得上面的花样,也知道它的来历,只是不明白此时此地的意思。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话了。她说这么多年来,她明白什么都靠不住,唯独这才靠得住,她向这盒子示意了一下;万般无奈的日子里,想到它,心里才有个底,现在,她说,现在她想把这个底交给他了,她已经没多长的岁月,要说底的话,眼睛也看得到了,他不必担心,她不会叫他拖几年的,她只是想叫他陪陪她,陪也不会陆多久的;倘若一直没有他倒没什么,可有了他,再一下子抽身退步,便觉得脱了底,什么也没了。她渐渐语无伦次,越说越快,脸上带着笑,眼泪却缓缓地流下来。流也流不多,只左眼里的一滴,像是干涸的样子。她一边说一边将那雕花木盒往他眼前推,他则用手挡着,感觉到她的力气,不得不也用了力气。她说:你不要吗?你大概是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我来打开给你看。于是就要打开,他用手按住盖子,触到了她的手,手是冰凉的。他不由握住这手,眼泪也下来了,心里觉着凄惨得很,不晓得怎么会有这样的局面。王琦瑶挣着手,非要开那盒子不可,说他看见了就会喜欢,就会明白她的提议有道理,她是一片诚心,她把什么都给他,他怎么就不能给她几年的时间?王琦瑶的话像刀子一样割他的心,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流泪。他想他今天实在不该再来,他真是不知道王琦瑶的可怜,这四十年的罗曼蒂克竟是这么一个可怜的结局。他没赶上那如锦如绣的高潮,却赶上了一个结局,这算是个什么命啊?最后,他是用力挣脱了走出来的。短短一天里,他已经是两次从这里逃跑出去,一次比一次不得已。他手上还留有王琦瑶手的冰凉,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他想,这地方他再不能来了!
  春天不留情地到了,春雨蒙蒙,暖湿的阴霾笼罩着城市,街道上盛开的雨伞是雨季里的花朵,伞下的行人步履匆匆。长脚终于回来了。这一走可是不短的时间,关于他的流言早已经平息,张永红等他等得绝望,倘若不是有老克腊与她消磨时间,她真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些日子。她甚至盟发过向老克腊移情的念头,只是凭她的聪敏,足够了解老克腊的真实心情。她窥出他找她不过是为排遣某一桩难办的心事。他从不说,她也从不问,这种识相的态度自然使他产生好感,但这好感不是那好感。因此,她便也极早扼止了那个念头。这一日,老克腊说有一件事情托她,她问什么事,他就交给她两把系在一起的钥匙,说等她哪一日去王琦瑶家时,交给她便可。张永红想说: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里暗忖老克腊与王琦瑶会有什么瓜葛。却不敢乱想,往哪想都是个想不通,再加上自己也是一肚子心情,也容不下别人的了。她接过钥匙往包里一搁,与老克腊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分手。回家时路过平安里,想弯进去交一下钥匙,可进弄堂却见王琦瑶的窗户黑着,便想改日再来,就退了出来。过后的几日里都有些想不起来,有一回想起来又有事情没时间,于是就决定下一日去。就在下一日,长脚悄然而至。
  长脚给张永红带来一套法国化妆品,还有一顶窄檐女呢帽。两人来到“梦咖啡”里坐下,就着桌上一盏蜡烛灯。张永红絮叨着别后的一些事情,长脚却变得话少,而且有些走神。他眼睛里的张永红,是隔了几重山几重水的,人回来,魂还在飘荡。这烛光摇曳,轻声慢语,又喝了一点酒,看出去的人和物全是虚的,烟开去又融在一起,光色交映,是朦胧的辉煌。他长脚却是在这辉煌的边边上,最沉暗的一点上,因此他怎么看也看不见自己,自己已经消失了。这地方不愧为“梦咖啡”,是忘我的境界。长脚渐渐兴奋起来,开始说起香港。灵感来临了,香港呈现在了眼前,他看得多么清楚啊!他告诉张永红这,又告诉那,这些日子的经历真是丰富得了不得。他的美妙前程也呈现在眼前,他甚至提到了结婚这一桩喜事。他说他们的婚礼应当到泰国的曼谷去举行,或者到美国的旧金山举行。在这些地方,全有着他父亲晚豪华宅评,都是婚礼的好地方。张永红也激动起来,眼睛闪着泪光。虽然是讲究实际的头脑,可也挡不住这里的梦幻气氛。那蜡烛是漂在水上的一截,永远沉不下去,也燃烧不尽。溶化的蜡永远聚在一起,凝固不散,喂着那一丛梦幻之火。
  这晚上,这小别重逢的两个人,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最后,买单结账,起身要走时,张永红忽又想起一件事,她从皮包里掏出两把钥匙,笑着说:你看怪不怪,老克腊要我把这钥匙交给王琦瑶,就像他自己不能去交似的。长脚接过钥匙看了看,心里忽然一亮,酒醒了不少。张永红说:我也不想再去她家,谁知她是高兴是不高兴。于是就告诉长脚在“夜上海”的一幕。长脚其实并不在听,只顾端详这钥匙,又听张永红说:干脆你去交吧!他说好,就把钥匙揣进了口袋,然后两人走出了“梦咖啡”。将张永红送回家,他一个人骑车走在马路上,不知不觉地向王琦瑶家骑去。骑进弄堂时,黑暗里好像又有老克腊的身影在前边,径直走进那一扇后门里,他骑到门前,没有下车,用脚支着地,然后掏出钥匙,选择其中一把插入锁孔,钥匙在锁孔里灵活地转动了半周。他又回复到原位,拔了出来。这时他发现这无星无月的午夜,其实是有光的,他甚至能看清门扇上陈旧的纹理和裂缝。这城市是黑不到底的,你只要细想想,有多少彻夜不息的灯啊,还有多少彻夜不眠的人啊!你就能找到这光的源头。他把钥匙提在手心里,出了弄堂,王琦瑶的窗黑着。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时分,长脚带了一盒化妆品,去了王琦瑶家。一上楼梯,他便嗅到一股苦涩的中药气味,然后就看见灶间的煤气上,小火炖着一个药罐。王琦瑶在睡午觉,见他来才起身。长脚看她脸色枯黄,问她是哪里不舒服。王琦瑶说是胃寒且有肝火,说着就去替他倒茶,被他拦住了,要自己去倒,并且问要不要帮她把药端来。王琦瑶说还须十分钟方可煎毕,长脚这才坐定。谈了一会儿保养身体,又谈了一会儿香港,十分钟已经过去,立即起身去厨房关火倒药。忙了一阵,还差点烫了手脚,才将一碗黑乎乎的苦水端进去,放在王琦瑶的床前。等她吃下药去,又含了一块糖去苦味,就将那两把钥匙放到桌上,说是老克腊让他顺便捎来的。一看见这两把钥匙,王琦瑶“哇”一声竟把喝下去的药连同嘴里的糖一并吐回到碗里。长脚慌忙站起,走过去帮她捶了一阵背,又扶她躺下。王琦瑶笑说:真是现世,对不起长脚,今天没办法招待你,改日吧。长脚说,他是老朋友了,不用招待,只是她病得这样,身边怎能没人。于是就陷在她身边,说些闲话给她听。到了傍晚时,又要去灶间烧饭,在煤气灶前站了一会儿,却无从下手。这时王琦瑶撑着走进来,说还是她来吧。长脚实在爱莫能助,只得在一旁打下手。不一会儿,两碗面条下出来了,还单独为长脚蒸了一碗响鱼肉饼,王琦瑶自己只吃面条。半碗面条吃下,王琦瑶的脸色才见好些。人也有了些精神,环顾房间,苦笑道:长脚你看,我这一病,房间里的灰都积了起来,好像要来埋我的样子!长脚说:发有什么,一排就没。一说罢就真地拿了块抹布去擦灰。擦了一遍,房间真显得亮堂了,又打开电视,音乐声响起,房间里就有了些生气。
  往下的两天,长脚一早就来,服侍王琦瑶,用尽了小心。看着他受累的样子,王琦瑶难免也会想:他这是为了什么?再一想:他能为什么呢?便自嘲地笑道:他为什么她也无所谓了。无论如何,在这难挨的时候,有长脚来与她消磨,心里还是感激的。就也找些话来应酬他,说些闲人闲事给他听,好叫他不致觉得无聊。长脚听得也很入迷,手脚更加殷勤,做这做那,就想多听点。她要说累了,就由长脚说些新鲜事给她听。长脚说来说去就说到黑市的黄金价,说如今黄金值钱到什么程度,是要比国家牌价翻几个跟捱头的。王琦瑶说:那可不是犯法?五十年代的时候,私套黄金是要吃枪毙的。长脚笑道:这才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说做黄牛,国家是大头,个人是小头。王琦瑶也笑了:听你说的也是道理。长脚说:但是凡事也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形势很自由,谁知道哪一天国家的脑子又搭牢?王琦瑶问:那你说怎么办?长脚说:我的意思是,要是有黄货,现在拿出去兑换是最合算了。王琦瑶说:话是对的,可你说现在谁能拿得出黄货?长脚道:要我说,一百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有黄货,文化大革命抄家时,有拉黄包车的都藏着几两黄金呢!王琦瑶笑着说:我倒愿意我是那拉黄包车的。长脚也笑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再去说别的。几天下来,王琦瑶的身体渐渐恢复,精神也振作了,她和长脚说:已经有很久没有聚一聚,星期六晚上,开个派推怎么样?长脚说好呀!自打香港回来,他还没和朋友们打过招呼呢,正好趁这个机会见面。王琦瑶说:我来准备吃的,你负责通知人。长脚答应了就走,走到楼梯口又转回头问:要不要叫老克腊?王琦瑶说:为什么不叫,第一个就要叫他。
  然后,他们就分头去做准备。王琦瑶因为身体虚弱,便偷了懒,并不亲手做菜,只到弄口新开的个体户餐馆里订了些菜,让他们到时候送来,自己就只需买些酒水果饼之类。到了那一日,把家具稍稍挪动了位置,换了桌布,又插一束鲜花,房间就显得不一样。王琦瑶忽然想到:这屋里已经好久没开过派推了,只是那一个人来一个人往的今天,又要热闹了。什么都安排停当,还只下午三点,人没来,菜也没来,收拾过的房间显得有些空。她一个人坐着,心里也有些空。太阳照在玻璃上,明晃晃的。星期六下午,小孩子都不上学,在弄堂里玩耍,唱着歌谣,有一些新的,还有一些唱了几十年的,起心的熟悉。对面晒台上,盆里的夹竹桃长叶了,绿油油的。到底是春天了,天长了那么多,太阳老是不下去。楼梯上静悄悄的,没有人来。弄堂里却是有着清脆的足音,一会儿近来,一会地远去。不过,别着急,热闹的夜晚在等着呢,很快就要来临。
  老克腊没有来。他内心晓得,王琦瑶的这个派推,是专为他一个人举行的,会有些难堪等着他,还会有些伤感等着他,这就是王琦瑶为他准备的好菜肴。但他还是骑着车在平安里附近兜了一圈,晚上十点钟的光景,他知道,这往往是晚会正酣的时节,他骑进弄堂,看着王琦瑶的那一扇窗,光有些摇曳,他晓得那不是灯光,而是烛光。他望着那窗口,有几分钟的走神,心想:这是哪一年的景色?他甚至还能听见一些乐声,辨不出年头的。他回转身子出了弄堂,想他不管怎么也算到过了,也是对她请求的一个回答吧!这是一个正式的告别,有些歌舞在作着伴奏,他心里无喜也无悲,水木然地背着那歌乐离去,那歌乐中人实是镜中月水中花,伸手便是一个空。那似水的年月,他过桥,他渡舟,都也是个追不上。
  王琦瑶其实也知道他不会来,这邀请只是个传话,告诉他,她放不了他,没有他在场,再是聚也是散。她忙里忙外,招呼这招呼那,全为了抵触心里的空虚。她把电灯关上,点上蜡烛,有些好时光就好像冉冉地回来。屋里都是年轻的朋友,又歌又舞的,她也忘记时光流逝。人们都在说:今天玩得实在好。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夜,十二点的钟声在一记一记地敲。酒水喝光了,大蛋糕也切得个七零八落。朋友们在告再见了,说着情意绵绵的话,终于鱼贯下了楼梯。屋里静了,长脚最后一个走,帮助收拾杯盘碗盏。王琦瑶说:明天再说吧,今天我也没精力了。长脚一出门,王琦瑶就吹熄了蜡烛,屋里鸦雀无声,楼梯上也一片黑。长脚说了声“再见”,轻轻下了楼梯,走到后弄,关上了后门。长脚身上忽然哆瞒了一下,他抬头看天,天上有几颗星,发出疏淡的光,风里有一丝寒气。他轻轻地打着战,开了自行车的锁,颤颤微微地出了弄堂。
  这一夜的热闹是给平安里留下印象的,习惯早睡的人们都以为是彻夜的灯火,这在平安里可算是个不平凡的事情,为它的睡梦增添了光色。人们睡醒一觉睁眼看见王琦瑶的窗口,还有中班下班,夜班上班的人们也看见王琦瑶的窗口,心想:还在闹呢!然后,睡觉的睡觉,上班的上班。其实这才十二点呢,下一点的事情人们就都不知道了,更别说是下半夜两三点钟。两三点是最平安无事的钟点,连虫子都在做梦。这时的睡梦特别严实,密不透风,一天的辛劳就指望这时候恢复了。淮海路的路灯静静地亮着,照着一条空寂的马路。平安里深处只有一盏铁罩灯,有年头了,锈迹斑斑,混混饨炖的光。就是在这敛声屏息的时刻,有一条长长的人影闪进了平安里,是长脚的身影。长脚悄无声息地在王琦瑶的后门停了车,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开锁的那一霎,有“味”一声轻响,却也无碍,根本打不破这大世界的沉静。他踉起脚尖,学着猫步,一级一级上了楼梯,拐弯处的窗户,有天光进来照着他,就好像照着另一个他。他令自己都吃惊地灵巧,在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毫不碰撞地转了出来,上了又一层楼梯。现在,他站在了王琦瑶的房门前。灶间的门开了半扇,透进一道天光,将他的身影技在房门上,也像是别人的影子。他停了停,然后摸出了第二把钥匙。
  房门推开了,原来是一地月光,将窗帘上的大花朵投在光里。长脚心里很豁朗,也很平静。他还是第一次在夜色里看这房间,完全是另外的一间,而他居然一步不差地走到了这里。他看见了靠墙放的那具核桃木五斗橱,月光婆娑,看上去它就像一个待嫁的新娘。长脚欢悦地想:正是它,它显出高贵和神秘的气质,等待着长脚。这简直像一个约会,激动人心,又折磨人心。长脚心跳着向它走拢去,一边在裤兜里摸索着一把螺丝刀,跃跃欲试的。当螺丝刀插进抽屉锁的一刹那,忽然灯亮了。长脚诧异地看见自己的人影一下子跳到了墙上,随即周围一切都跃入眼睑,是熟悉的景象。他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起心地奇怪,他甚至还顺着动作的惯性,将螺丝刀有力地一撬,拉开了抽屉。那一声响动在灯光下就显得非同小可,他这才惊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个究竟。他看见了和衣靠在枕上的王琦瑶。原来她一直是醒着的,这一个夜晚在她是多么难熬啊!她一分一秒地等着天亮,看天亮之后能否有什么转机。方才看见长脚进来,她竟不觉着有一点惊吓。夜晚将什么怪诞的事情都抹平了棱角,什么鬼事情都很平常。看见他去撬那抽屉,她就觉得更自然了。下半夜是个奇异的时刻,人都变得多见不怪,沉着镇静。
  王琦瑶望着他说:和你说过,我没有黄货。长脚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躲着她的眼睛:可是人家都这么说。王琦瑶就问:人家说什么?长脚说:人家说你是当年的上海小姐,上海滩上顶出风头的,后来和一个有钱人好,他把所有的财产给了你,自己去了台湾,直到现在,他还每年给你寄美金。王琦瑶很好奇地听着自己的故事,问道:还有呢?长脚接着说:你有一箱子的黄货,几十年用下来都只用了一只用,你定期就要去中国银行兑钞票,如果没有的话,你靠什么生活呢?长脚反问道。王琦瑶给他问得说不出话了,停了一会儿,才说:简直是海外奇谈。长脚向她走近一步,扑通跪在了她的床前,颤声说:你帮帮忙,先借我一点,等我掉过头来一定加倍还你。王琦瑶笑了:长脚你还会有掉不过头来的时候?长脚的声音不由透露出一丝凄惨:你看我都这样了,还会骗你吗?阿姨,帮帮忙,我们都晓得你阿姨心肠好,对人慷慨。王琦瑶本来还有兴趣与他周旋,可听他口口声声地叫着“阿姨”,不觉怒从中来。她沉下脸,喝斥了一句:谁是你的阿姨?长脚将身子伏在床沿,扶住王琦瑶的腿,又一次请求道:帮帮忙,我给你写借条。王琦瑶推开他的手,说:你这么求我,何不去求你的爸爸,人们不都说你爸爸是个亿万富翁吗?你不是刚从香港回来吗?这话刺痛了长脚的心,他脸色也变了,收回了手,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说:这和我爸爸有什么关系?不惜就不借。说罢,便向门口走去。却被王琦瑶叫住了:你想走,没这么容易,有这样借钱的吗?半夜三更模进房间。于是他只得站住了。
  在这睡思昏昏的深夜,人的思路都有些反常,所说的话也句句对不上连似的,有一些像闹剧。本来一场事故眼看化险为夷,将临结束,却又被王琦瑶一声喝令叫住,再要继续下去。长脚说:你要我怎么样?王琦瑶说:去派出所自首。长脚就有些被逼急,说:要是不去呢?王琦瑶说:你不去,我去。长脚说:你没有证据。王琦瑶得意地笑了:怎么没有证据?你撬开了抽屉,到处都是你的指纹。长脚一听这话,脑子里轰然一声,有些蒙了,有冷汗从他头上沁出。他站了一会儿,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看来,我做和不做结果都是一样,那还不如做了呢!说着,他就走回到五斗橱前,从抽屉里端出那个木盒。王琦瑶躺不住了,从床上起来,就去夺那木盒。长脚一闪身,将木盒藏在身后,说:阿姨你急什么?不是说什么都没有吗?这回轮到王琦瑶急了,她流着汗叫道:放下来,强盗!长脚说:你叫我强盗,我就是强盗。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无耻,还很残忍。王琦瑶扭住他的手,他由她扭着,就是不给她盒子。这时,他已经掂出了这盒子的重量,心里喜滋滋的,想这一趟真没有白来。王琦瑶恼怒地扭歪了脸,也变了样子。她咬着牙骂道:瘪三,你这个瘪三!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底细?不过是不拆穿你罢了!长脚这才收敛起心头的得意,那只手将盒子放了下来,却按住了王琦瑶的颈项。他说;你再骂一声!瘪三!王琦瑶骂道。
  长脚的两只大手围拢了王琦瑶的颈脖,他想这颈脖是何等的细,只包着一层枯皮,真是令人作呕得很!王琦瑶又挣扎着骂了声瘪三,他的手便又紧了一点。这时他看见了王琦瑶的脸,多么丑陋和干枯啊!头发也是干的,发根是灰白的,发梢却油黑油黑,看上去真滑稽。王琦瑶的嘴动着,却听不见声音了。长脚只觉得不过瘾,手上的力气只使出了三分,那颈脖还不够他一握的。心里的欢悦又涌了上来,他将那双手紧了又紧,那颈脖绵软得没有弹性。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将她轻轻地放下,松开了手。他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就转身去研究那盒子,盒子上的雕花木纹看上去富有而且昂贵,是个好东西。他用螺丝刀不费力就拔掉了上面的挂锁,打了开来。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却还不致一无所获。他将东西取出,放进裤兜,裤兜就有些发沉。他想起方才王琦瑶关于指纹的话,就找一块抹布将所有的家什抹了一遍。然后拉灭了电灯,轻轻地出了门。就这样闹了一大场,月亮仅不过移了一小点,两三点还是两三点。这真是人不知鬼不觉,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呢?
  只有鸽子看见了。这里四十年前的鸽群的子息,它们一代一代的永不中断,繁衍至今,什么都尽收眼底。你听它们咕咕咬咬叫着,人类的夜晚是它们的梦魔。这城市有多少无头案啊,嵌在两点钟和三点钟之间,嵌在这些裂缝般的深长里弄之间,永无出头之日。等到天亮,鸽群高飞,你看那腾起的一刹那,其实是含有惊乍的表情。这些哑证人都血红了双眼,多少沉底的冤情包含在它们心中。那鸽哨分明是哀号,只是因为天宇辽阔,听起来才不那么刺耳,还有一些悠扬。它们盘旋空中,从不远去,是在向这老城市致哀。在新楼林立之间,这些老弄堂真好像一艘沉船,海水退去,露出残骸。
  王琦瑶眼睑里最后的景象,是那盏摇曳不止的电灯,长脚的长胳膊挥动了它,它就摇曳起来。这情景好像很熟悉,她极力想着。在那最后的一秒钟里,思绪迅速穿越时间隧道,眼前出现了四十年前的片厂。对了,就是片厂,一间三面墙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一个女人横陈床上,头顶上也是一盏电灯,摇曳不停,在三面墙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她这才明白,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杀。然后灭了,堕入黑暗。再有两三个钟点,鸽群就要起飞了。鸽子从它们的巢里弹射上天空时,在她的窗帘上掠过矫健的身影。对面盆里的夹竹桃开花,花草的又一季枯荣拉开了帷幕。
  1994年9月23日
  1995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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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7 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全文完......



$辛苦$$辛苦$$辛苦$$辛苦$$辛苦$$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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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7 16:4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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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8 20:3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声叹息

我一向都不喜欢看悲剧和恐怖片,忍耐着看完这一篇,真是好不容易,看完的读者也就忍耐看看我发的几句牢骚吧。

看完这个很沉重,心情也很压抑,不知道是不是在国内又被禁的一篇。
作者尽力描绘那些繁华声色背后的凄凉和寂寞。用词造句都把细节描绘得很精致,却处处透出一种旁观者清,
看破红尘的萧索感觉。没有一点积极向上给人温情的笑容,却道尽人情淡漠,亲情冰冷,友情和爱情更不堪一击,
只不过是拿来给自己垫底,与人相比的虚荣,真是被那个导演劝她退出选美的一番话,说的透彻了。
悲剧的结束,更是让人心中不悦,还是看喜剧来得轻松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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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20 13:41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Kleiner Nabel 于 2005-8-18 20:32 发表
我一向都不喜欢看悲剧和恐怖片,忍耐着看完这一篇,真是好不容易,看完的读者也就忍耐看看我发的几句牢骚吧。

看完这个很沉重,心情也很压抑,不知道是不是在国内又被禁的一篇。
作者尽力描绘那些繁华声色背后 ...

:o:o:o:o:o:o

没禁啦,还是得文学奖的呢(不好意思,记不清是什么奖了,是"矛盾文学奖"?)现在还大张齐鼓地正在拍电影呢?

偶觉得这个故事不是典型的悲剧,也不能用喜剧来命名.
没有繁华声色,也没有悲惨滂沱,只是一个女人一段不一样的人生,多的只是一种无奈,那是最痛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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