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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醉颜酡西洲》--作者:水银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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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之二 纤华

  我轻而易举地抓住她的后颈,拖起她像提起一只柔软的猫,重新抛入水中。她仰面平躺在水中,像一尾初生的鱼缓缓地划动着自己,茫然而软弱。晶莹水花倏忽平息,她诡丽的眸子死死注视着水面,那贴着她精致轮廓习习摇摆的水波仿佛是一种梦境,在她凝冻的眼神深处勾勒着无法逆转的昨是今非。她丝毫没有记起呼吸。

  我脱下外衣,慢慢走进水中向她靠近。她一动不动地向水底沉去。我将掌心按入水中,轻轻拂过她的视线。她毫无反应,然后突然伸出手指抓住了我。她抓得那么紧那么紧,似乎想要由此来确定自己的存在。这一刻她就像一个轻轻蠕动的婴儿,死死地抓住自己在这个世间看到的第一件东西,那种即使死去也要强留的贪婪。那是只有不谙世事的生命才会拥有的贪婪,贪婪,然而诚率坦白,纯洁得教人发抖。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拉起她来。她柔顺地偎依在我怀中,洁白的身体在灯下闪烁淡漠光辉,那种超自然的光彩照人。她紧紧地依附着我,柔软纤长的手臂环住了我。那双奇异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自人间带来的美艳和鬼魅特有的妖冶深深地凝视着我。那一瞬,我几乎有种错觉,以为自己突然活进了她的眼睛里。她突然抱紧了我,对着我露出她刚刚萌生的尖牙。我忍不住微笑起来,便俯下身去吻了她。我用嘴唇轻轻抚摸着她眉尖那颗诱人的朱砂痣,渐渐将她重新放入水中。她需要明白自己的力量,而我必须担任起教导的职责。我初生的夜之美人,她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整张脸庞没入水中的刹那,她死死地抓紧了我,指尖几乎扣入我的肌肤。她发出一丝诧异的呻吟。我尽可能缓慢地催促着她,安抚着她。随后我将自己埋进了水中。我带着她在水底慢慢游弋。放弃你的感官,用你的意念去呼吸,薇葛。我无声地告诫她。她很快便熟悉了水中的自己。然后便放开了我,像被新奇玩具迷恋得随手推开父母的孩子,自顾自地玩耍起来。她游到龙口下,注视那喷涌而下的激流重重击打她眼前的水面。那双青墨双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她被那景致蛊惑得几近昏眩。我静静地注视着她。这是必经的环节,是水晶锁链上不可卸下的一扣。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尘凡,这种不同令她成为真正的孩子。那双眼睛,那已经是吸血鬼的目光。我知道她发现了一切的玄妙,那些在生为人时无法懂得无法发觉的曼妙和美好。人类的眼睛无法看到那一切,光与影,虚与实,生与死,那惊人的绮丽非凡。而我们,我们是这个世间仅次于神的存在,我们是异端。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我拥有了你,薇葛。

  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这事实令她愉快不已。她自由自在地飘摇着旋转着,柔软的身体像未经染色的真丝在我身畔环绕,蛇一样滑来滑去。我伸手去搔她纤软的脚心,她痒得蜷缩起来,然后突然扑向了我,以那种我从未想象过的柔媚和天真姿态,死死地缠住了我。

  女孩光滑透明的皮肤有一种纯银的温度。我抱紧她,同她嬉戏,随意地亲吻着她。这个刚刚诞生的吸血鬼女孩。作为萧晴溦,那个骄傲的任性的凄艳的小女侯爵,她已在世上活过多年,已死去。然而作为我怀中独一无二的珍宝,她刚刚开始。她的记忆似乎已灰飞烟灭,或者难道是还没有成熟。我无法确定。我只知道,这一刻,她依附着我像依附爱人。她的唇生涩地啮咬着我,手指粗暴地探进了我的衣衫。我无法不尝到那种又苦涩又甜蜜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她想要我,然而是以哪种姿态,哪种心情,哪个身份,哪个灵魂呢?难道我是真的得到了她么。真的么。

  然而我已经没办法再思考下去,她漂亮的手指渐渐灵活起来,发现机关,打破隐秘,对她而言这是又一个新奇的游戏。不消多久她便成功地把我变成了一颗丧失伪装的果仁,然后这蛊惑的美人重新靠近了我。这妖娆的女孩呵。我无法自制也不想自制。

  如愿以偿的那一刻,她在我怀中销魂地微笑起来。

  我居然得到了她。虽然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确认这个事实。我常常不可思议地凝视她,甚至令柯敏为此惊讶。我观察她的一切,她的一举一动,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可是愈注视愈迷惑,愈探索愈懵懂。柯敏带着些许掩饰得很好的怜悯眼神注视我,小心地绕开我,将为我的律师调好的一杯混合饮料送到书房,再轻声提醒我那可怜的人已经等得发昏了。

  我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抽离那伏在纯白地毯上,裹着雪白轻纱,仿佛透明般的孩子。她的长发优雅地绾起一半,另一半散落在肩,笔直如水,就如同那张挂在爱丁堡雨苑她房间中的画像,只是更妩媚更光彩照人。她安静地摆弄着Dulcimer,对着那蝴蝶般的琴身投去暧昧懵懂的目光。她漫不经心地敲打着琴弦,一只手托着脸颊,带着那种孩子气的沉闷脸色欣赏着自己奏出的绮丽音符。那的确是绮丽的,是人类无法制造更无法解释的悠扬柔美。而我确信她从前即使熟习德西玛琴,也绝对无法奏出这样的音律,何况这只是她此时无聊的消遣而已。她甚至只用一只手拈着一对琴竹同时敲打不同的弦,任何一个人类的琴师见到这副景象大概都会惊骇到吐血。

  然而那不是她,是那个美丽的吸血鬼在作祟。那是她也不是她。那百无聊赖的神情,她何尝将一丝神思投进她制造的美妙音韵里。那娴熟的技巧和完美的控制,活人无法抵达的高度,在吸血鬼的掌心却把玩得恰到好处。

  我匆匆地走去书房,我知道我必须尽快处理好和律师的会谈然后带她出去,否则她又会耐不住性子。我不想她在这座房子里大开杀戒,虽然那并非她可以控制的。

  夜夜我带着她在伦敦近郊游荡,从不靠近城区,自然更不会触及她从前的世界。带领她寻找猎物是件极其简单的事。事实上她根本无需我的指导,在这一方面。我所能告诉她的只是何时停止吸血,以防她因为喝下死人的血而病倒。我惊奇地发现她对人类充满欲望。我们恰如其分地捕食。那些送上门来的猎物。游荡的流浪汉,或者醉醺醺的乡农,虽然可供选择的对象并不是很多,我仍然不愿意将她带入城区,那更黑暗也更繁华的猎场。事实上,在她没有发觉之前我尽可能的为她把夜游和猎食这两件事区分开来,这听上去大概极为荒唐。但我的确是那样做的。一种扭曲的教育和隐藏。偶尔我会只带她在夜空下漫步一个小时,然后让她回家去读一本书,弹一首曲子,等待我将昏迷的猎物送进房间。

  我不否认自己的确在努力把她豢养成我的禁脔。在我还有能力收藏、保护和宠爱她的时候。那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如果过去不谙世事,就不会有丝毫恐惧。”那是一句著名的论断,来自我们族类当中一个优柔寡断的名人,一个人性残余之多超出我们中任何一个的男子。然而这句话无比适合我的薇葛。

  相同的,如果是早已在刻骨流年中消磨撕裂了自己,一样不会有丝毫惋惜或者在意。

  这个年轻娇嫩的女孩,她轻易地接受了以人为食的事实。我实在应该庆幸她失去了记忆。然而那似乎也并不是原因。这妖冶且神秘的孩子,有时候她令我感觉迷惑,感觉无法读懂。她根本对生命不曾有过半点怜惜。

  或许那是因为生命对她亏欠太多。

  然而她到底不曾令我失望。她依然保持着身为凡人时的某种性情,最明显的就是骄傲。她甚至在起床早一些的时候尝试着去触及投在客厅地板上的一丝夕阳。我吓得不轻,下意识地给了她一个警告的耳光。为了这个好奇宝宝一样危险的吸血鬼女孩,我不得不变成一个唠叨的男人,常常记得提醒她那些身为血族必须遵守的戒律:躲避日光和火焰,因为那足以让新生幼嫩的她瞬间化为飞灰;夜晚要睡进棺材;绝对不能在人死之后喝他们的血。

  柯敏依旧不言不语,只是我明白他对薇葛的感觉。我尽量不对我忠实的管家使用读心术,而薇葛,她的灵魂真正是一片茫茫雪海,如一面白缎画屏,绘上什么便是什么。柯敏对她如对真正的公主,那种不动声色的尊重和冷静的亲切有时会令我替他捏一把汗。那个诡异的女孩,我无法确定她几时便会突然暴起,在一秒钟之内轻松扭断他的脖子。然而她暂时似乎还没有这么做的意思。

  我们的生活极其简单。猎食,游戏,或者做爱,努力消磨掉每一个漫漫长夜。每个清晨我带她进棺材。她已经习惯了这张怪里怪气的眠床,也习惯了偎在我怀中沉沉睡去。她就像个玩累了的孩子,一进棺材立刻合上眼睛,呼吸不一会儿便沉重起来,而那时候我甚至还没有丝毫睡意。这也好,我在黑暗之中对着棺盖苦笑。至少我不必给她讲睡前故事。我习惯地将手指插进她清凉如水的长发,抚摸她纤薄的耳叶。在黑暗中我凝视她沉静的睡脸,那仿佛死去一样的静谧与缥缈。我知道她正在一点点地蜕变,一点点丧失着那些她或许曾经无比珍惜的东西。

  她毕竟已经不再是人。

  我只希望她能够学会那一切,懂得那一切,接受和宽恕那一切,包括她自己。只有理解了那一切,她才能摆脱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血族少女。我渴望她能够完美能够圆满,我是那样期望她,期望她有一天可以真正与我同行。

  我渴望同她并肩而立,用吸血鬼的目光,去注视这寂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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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47 | 显示全部楼层

之三 星听

  不变的年龄,幼嫩的灵魂。那么多年来,我甚至无法确定年华的辗转。吸血鬼就是这样寂寞与陌生的族类。我们无法计量岁月,或者说,不愿意去计量。时间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不会老去,不会死亡。对于这样的生物,光阴长短又有什么分别。而我怀中的这个女孩,她永远有一张近乎纯情的脸,我愿意注视着她同这霓虹岁月流光飞舞竞艳。

  她习惯沉默,我不知道那是否因为我不常同她说话,或者是她认为我们之间无话可说。我可以清晰读到她的想法,然而我不了解她对我的感觉是怎样的。或者说,对这种单方面的无所不知有求必应的感觉是怎样的。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活像圣诞公公。五月同十二月,这春日晴溦般的女孩,她让我感觉自己的苍老。我不得不试图去找一面镜子。

  水晶镜子里当然是一张永葆青春的脸,轮廓清朗一如当年。她把我从镜子前面推开,挑衅一样,不许我做我正在做的事。我苦笑着坐到一边期待她下一步的行动。然而她似乎失去了兴趣,便抓起一本读了一半的书。我摇了摇头,她有无限的时间去做这些事情。我站起来,握住她的肩头拉她起来。她有点莫名其妙,但好奇心压倒一切。我在衣橱里挑一件棉布长裙给她,再加上一条披肩。

  尽管1700年毛纺行业已经设法促使议会通过了禁上进口棉布或棉织品的法律——这些外国产的棉织品由于份量轻、颜色鲜明、价格低廉、尤其是耐洗,在欧洲非常受欢迎。它们开始被大量进口,因此,本地纺织界和一部分人——这部分人担心为支付外国棉织品而造成的金银流失会危及国家的安全——提出了反对。英国一些小册子作者污蔑这些进口商品为“适于轻佻女子的低劣商品”。但是,他们关心英国女子的端庄和品行同他们猛烈攻击这些棉织品一样,其动机是显而易见的。欧洲纺织界为了保证禁止进口印度棉布的法律获得通过,对他们各自的政府施加了足够的压力,也的确起到了减少进口量的作用。但这些法律并没有被普遍遵守——幸亏如此,我们的生活仍然极尽奢侈。英国人在这一点上极其暧昧,所以我们的衣橱里仍然拥有纤柔如纱的印度棉布和Porcelain进口的丝缎与绫锦。那些名字古怪,品质却好得出奇的织物,来自那些古老的东方国度。我怀疑那里一定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身边的这个少女,她拥有那遥远而神秘的血统。如果我没有记错,她的祖上是Porcelain古老的王族。

  她换好衣服,轻飘飘地滑到我面前。我安抚地用指尖擦过她的嘴唇,她一扭身躲开了我,俏生生地跳到窗口。我走过去,揽住她的腰。她习惯性地双手抱紧了我,发出一声满意的低笑。我便抱着她掠进了万顷夜色。

  她极爱这种感觉。飞行,在茫茫夜色之中。所以这成为我努力取悦她的游戏之一。我不会忘记我第一次拥抱着她飞行在苏格兰的广袤原野之上时,她惊恐的昏迷。那时她还只是萧晴溦,只是我怀中遥远抗拒的人类少女。那个骄傲冷漠的孩子,她已经不在了。

  薇葛在我怀中努力地探出手去,仿佛要触及满天星斗。月光在我们身畔徘徊,我默默地亲吻着她,她忘记了躲闪。夜的美丽和深沉向来令她不能抗拒,而她对星空的迷恋超乎一切。温暖晴朗的夏季夜晚,我带着她在田野中漫步,陪着她躺下来仰望满天星斗。那些光彩近乎疯狂地压迫下来。眼前仿佛银河倒挂,万千星子纷纷坠落,那倾注一切奋不顾身的美艳。

  她心醉神迷地凝视着夜空,几乎忘记了捕食。

  那一夜似乎离她的最初已有很久了。然而对我而言不过一瞬。对她而言是怎样,我不知道。上天对我并不够仁慈而我也从未控诉过这种不仁,直到那个时刻。

  直到那个时刻,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怅惘曾经。

  她真正属于我的光阴,只有短短不足四年而已。那些时光里我总是感觉她仍然能够成长能够完美,我总是告诉自己时间足够充裕。我总是认为她不是真正的在我掌心。直到那一夜之后,我才能够明白,那四年其实是我能够拥有她的最好时光。

  那之前,她是我无法碰触不能采摘的花朵。那之后,我到底永远地失去了她。

  那个夜晚我们在乡间道路上游荡,象一对潇洒的幽灵。月光在云朵间忽隐忽现。薇葛穿着洁白的蕾丝长裙,飘飘然地挂在我臂弯中。很久以前我就开始中意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淡雅素净,那适合她。这年轻的女孩,她妩媚得像一朵昙花,夜之妖花,欺尽月华。她纤细的手指环绕着我的手臂,偶尔仰起头来看我。那双青墨双色的眼眸光华如梦。一个教我无法清醒无法摆脱的梦境。她在我身边幽幽地开放着。

  我们忽然听到车轮碾动地面的沉闷声响,来自遥远的黑暗之中。薇葛似乎和我同时发觉了那响动。她毫不掩饰地微微一颤。我低下头去看她,女孩媚丽的脸孔声色不宣,然而那种熠熠流光刹那漫过了她的轮廓。舌尖悄然自唇上舐过,再被她轻轻咬住。我微微眯起眼睛,血的味道瞬间释放开来,她挣脱了我的手。我摇了摇头,重新抓住她,在她形状娇美的耳叶边轻轻地说,“等待,我的女孩。你会有很多礼物。”

  在这样一段时间之后那些人才听到马车的轮声。我揽着薇葛,用披风遮住洁白的她。我们站在十字路口那棵高大的黑色松树下,我轻轻亲吻着她的头发,无声地叫她的名字,要她耐心观赏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路边的灌木丛簌簌摇动,姿态轻微而危险。马车的声音愈来愈大。薇葛在我怀里躁动地跺着脚,她轻轻啮咬着我的手指,一边对我投来模糊的抗议眼神。我只是抱紧了她。

  马车的姿影在黑暗中缓缓呈现。一辆结实的四轮马车,飞快地驰过夜空下益发荒凉的乡道。灌木丛终于停止了颤动,一声粗野的大吼作为暗号。火把和石块向车轮的间隙投去,阻止了车子前进。车夫大惊失色的脸孔分外清晰。蒙面的人影冲上大路,包围了马车。

  我轻轻微笑起来。这是难得一见的娱乐,所以我要她等待,我的女孩。而不是在方才便开始这场注定的杀戮。她仿佛被这一切迷住了。晶莹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些火把、土制火药枪和闪亮的斧子,安静得像一个天使。

  “啊哈,衣锦还乡!”大概是强盗头目的家伙瓮声瓮气地吼叫,枪声比他的声音更快。车夫张大嘴巴,还未来得及求饶便已栽到车下。血光四溅。车子里传出女人的尖叫,惊悚绝望。头目跳进车厢,拖出了一个衣饰齐整的女人,余下的人开始七手八脚翻找战利品。火光下女人的脸孔苍白如纸。一场完美的预谋抢劫。很明显这个女人被跟踪已久。至于地点的选择,我只能说这是个不大聪明的巧合。

  薇葛抿起嘴唇,疑惑地看着我。我微笑着放开了她。这样的竞争还是初次,我比她更快到达,那简直是一定的。手指插进头目后颈,轻松地捏断了颈椎。他一声不吭地软倒。手里的女人被摔倒在地。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我便吸干了男人的血。几乎已经公式化的步骤,枯燥无味的例行其事。我所期待的是我的蔷薇,是她能够制造的残忍和美丽。

  扔下尸体,我默默地注视着女人。逆光下她看不清我的脸,何况她几乎已经吓昏过去。惨叫声如烟花爆裂,灿烂连绵,在我身后一声接一声响起。女孩的长发倏忽拂过我的脸颊,我信手拈住,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她已经静静地站在我身边。

  我连头也不必回。横七竖八的尸体,浸润泥土的血肉,明春的花儿一定开得很美。面前的女人在地上蠕动呻吟。薇葛看着她再看着我,我微笑着对她示意,这是她的战利品。

  薇葛慢慢跪下身去,托起了女人的头。我能看见她细嫩的舌尖轻轻蠕动着滑过牙齿。她对着那半昏沉的女人俯下身去。月亮在云间露出半张苍白好奇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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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4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声尖叫突然迸起。女人陡然支起了身体,脸孔扭曲地凝视着薇葛。她浑身颤抖,直勾勾地瞪着那双点缀绿色斑点的棕褐色眼睛,发疯的眼神。

  “……溦小姐……不,这不可能!”

  我猛然一震。女人定定地盯着薇葛,喃喃自语。“天啊……您和那个时候一样,和您哥哥叫我为您量身的时候一样……”

  她猛然尖叫起来,双手乱挥乱打。断续撕裂的声音盘旋狂舞。

  “您死了,您早就死了!上帝啊……该死的,该死的侯爵,见鬼的萧家!”

  薇葛怔怔地盯着她,整个人都凝住。

  “杀了她,薇葛!”

  我咬紧牙,低低地命令。她茫然抬起头,似乎不懂得我在说什么。

  我无力地合上眼睛。杀了她,亲爱的,杀了她。

  尖叫声突然停止。我听到血液汩汩涌动的低语,人类濒死时喉间那一点点细微的哽咽,无力垂下的手臂摇摆着拍打身体空洞的回响。最后是尸体被抛落地面的沉闷撞击。

  我睁开眼睛。女孩披散着长发,安静地伏在地上。裙摆优雅地铺开,洁白如花。她的脸上有一种柔和而惘然的光。月光淡漠如一声低语,一句预言,轻狂凌乱地洒下。她像一颗沉睡在雪莲花瓣中的珍珠,光彩流动,却随时可能轻轻滴落。她那么美,那么美,美得令人心碎而又陶醉。

  她怔怔地注视着我,那眼神几乎令我心寒。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那一夜的那个女人,她居然是萧家专用裁缝的助手之一。那一遭,是她带了多年来积下的私蓄,告别伦敦的回乡之旅。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她记得我的薇葛。那是个事实,我相信,没有人能够轻易将她忘记,那也正是我找到她、得到她的缘由之一。然而为什么一切会如此巧合。她的心,那已经是茫茫沧海中不可捕捉的游槎,被1782年那个雪夜的鲜血浸透,潮湿而寒冷地漂流远去,我曾经以为那再无归期。然而这一点小小的火焰便点燃了它。灯塔上燃起踯躅红花,她终究还是看见了那个方向。我几乎恨得不能自已。

  从没有哪一刻,我那样失望。

  那一晚之后她开始观星。柯敏将她要的东西报告给我,我看着他,这忠实的男人脸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不知所措。我面无表情的完美管家。然而他是否同我一样察觉了什么。

  从他手里接过那本厚重的图册,打开的那一页上是一具精致的望远镜。真的很要命。我慢慢放下书,挥了挥手,柯敏便会意地离开。她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他知道,我也知道。只有她不知道,不了解,不懂得。我只能这样宠惯她,珍惜她,可是她甚至连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

  她很中意这个玩具。我的女孩,她可以整晚蜷缩在窗边用那个古怪的东西追索星空。我不知道她在寻找什么,但我想,她是永远也找不到的。

  那样也好。或者说,那样才好。

  她安静地留在宅邸深处,像一只诡丽绝俗的猫,赤着脚在大理石地面上滑行,轻盈地出没在每一个可能的角落。宅邸里的所有人都见过她,都知道她的存在。我不知道柯敏如何向那些人类解释。但至少现在,宁静是保持着的。只要她不再在这座房子里制造杀戮。

  大多数时候她都仿佛不存在一样,停留在她自己的书房里阅读各种各样的书籍和图册。那是同光阴隔绝的领悟。我这里没有报纸,没有任何新闻通讯设备。这个地区、国家乃至世界发生了什么,同我没有关系。我只要在她身边也便足够。她带给我的那种气息,仿佛安神的香气深深缠绕。然而不可捉摸,无限动荡。过去的数百年间我都不曾拥有这样的心情,迷恋是一种刻骨的毒药。我愈来愈清楚这个事实。然而我早已不想自制。

  我已经孤单足够,审慎足够。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的日子。这个女孩,她并不是我造出的第一个后裔,然而只是她,只有她,是迷惑了我的结果。

  可是制造魔术的人,自己却已经不再相信魔术。她从来就没有意识到那一点,她对我,有多么重要。

  也许她永远也不会意识到了。

  我走到她身边。她没有抬起头来。我轻轻抚摸她苍白光洁的肩头。那清冷的皮肤因刚刚吸食过血液而呈现一种异样的柔软光泽,温热透明如熟透的水蜜桃,娇嫩,完美,诱人。那样的爱抚是太明白的暗示,然而她无动于衷。我稍稍用了一点力,将她从望远镜前面拉开。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神那样陌生。我不清楚这是否是我的错觉。

  我俯下身去吻她,她没有躲避,但是也没有迎合。我努力地撩弄着她的身体,她的欲望。她仿佛有一点犹豫,然而终于渐渐沉迷进来。她环住了我的脖颈,回吻,然后开始贪婪地索求。我顺手推开了望远镜,拦腰抱起她来,走进了卧室。

  身后,一本大开本的精装图册从窗台上跌落,响声巨大沉闷。

  她裹在绒毯里沉沉睡去之后,我走出房间,来到她坐过的位置。我拾起那本书,上面画着精致详细的星座图样,还有大段艰深论述。

  “也许他们应该更早一点烧死那些家伙。”

  我喃喃自语着合上了书本,用力扔到一边。我凝视着丝绒般甜美的夜空,风中飘来旷野深沉的呼吸。我无奈地闭上眼睛。

  我知道,或者说我终于能够知道她在寻找什么。虽然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

  她仍然在迷恋那两颗闪耀在她旧时灵魂之中的星。我不知道这是悲哀还是宿命。

  参为参宿,属猎户座。商为心宿二,属天蝎座。参出冬夜,商出夏夜。二宿此出彼没,永不相见。

  在东方的传说中,参商是高辛王的两个互为仇雠的儿子,因彼此征伐不已而被分隔。在西方,参商分别归属于猎人俄里翁与咬死他的蝎子所化的星座,因而一居冬之西天,一居夏之东天,永远不会同时出现。

  但有人说,参商实为太阳系中同一行星。

  我慢慢扶住窗台,垂下头去。

  也许那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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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49 | 显示全部楼层

之四 寂变

  我不知道那是几时开始的,她的逃离。她不再安心地等待着我,期待我带回的惊喜。她开始变成一个任性的孩子。生活终于还是改变了,我的蔷薇,我的女儿,她一日日地不同以往起来。我努力地寻找着原因。难道只因为那一夜突如其来的点滴往事吗。那个女人,她甚至没有叫出薇葛的全名。这样就足以令她的心走得如此遥远吗。

        我困扰地将头埋在掌心,坐在她的套间里,我无计可施。薇葛,薇葛蕤,我呼唤着她。我清楚记得四年前那一夜,1782年最后的雪,她在我怀中微微启开双唇,轻轻吐出最后的呻吟和祈求。她选择了我,选择了这一切。我无法遗忘自己那一刻的狂喜。我要她,要她的全心全意。她只有对那个世界彻底绝望,才会心甘情愿停留在幽冥的黑暗里。那一刻我以为她是真的心灰意冷,真的来到了我身边。

  然而此时我才明白,她永远都是萧家的萧晴溦,永远都是那枝繁华末世之中冉冉盛放的血色蔷薇。那也许就是所谓命运。

  很多次了,她从宅邸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在天亮之前带着一身陌生的气息归来。我可以从那些气味上判断出她去了哪里。

        乡间的小酒馆,田野尽头的农家,或者只是在灌木丛中坐到天亮。我没有教过她动物和人类的血其实没有太大分别,不知道这可不可以算作我的自作聪明,我的一点点私心,或者是对她贵族身份盲目的维护。

        但是很明显,她已经学会了那一点。我很难想象洁白如雪的她咬住田鼠或是野兔颈子的情景,天啊,我疲惫地闭上眼睛。而她却毫不在意地走去浴室,之后带着新鲜莲花榨汁制成的香水芬芳和习以为常的倦意钻进棺材,懒懒地偎在我怀中沉睡。

  我知道她很快就会走得更远,懂得更多。在那之前,我宁可自己亲手来摧毁这种脆弱的安宁。如果那就是她想要的。

  我终于把她带进了城区。

  那流光溢彩的世界令她兴奋,却不足以沉迷。这女孩真是个天生的鬼魅,残忍的杀手。她打破了我对新生吸血鬼所有的概念。对生命没有丝毫怜惜,更没有杀人之后的迷茫和困惑。她严格地遵从着自己的意志,不退缩,不软弱,也不游戏,不高高在上更不自惭形秽。吸血,杀人,对她而言那只是必不可少的形式。一如人类的一日三餐。她既不铺张也不省略,对生命,她没有困惑,她的乐趣游走在另外的世界里。那个我所不能碰触的世界,她把自己的心丢在了那里。

  我叫柯敏在优斯顿路买下一座房子,那里离柯文特里花园集市并不很远。这地点的选择煞费苦心,远离贵族聚集的西区,但绝对不能靠近河边,即使是安全起见那也是不能允许的。不至于太混乱,然而上流社会的成员轻易也不会踏足,这样的地点并不好找,但柯敏是很能干的。他最后选择的是一幢巴洛克风格双层住宅,精致的,扭曲的珍珠。他甚至在楼下开了一家中等规模的乐器行。我很满意。楼上则是完全封闭的,至少在外观上看来绝对无法想象它内部的奢华。柯敏妥善地重新装修了二楼,安装了独立的楼梯直通后花园,幽美的花园,同前店完全隔绝,花园的后门靠着一条寂静的林荫道。

  楼上有三间套房,但实际应用的大概只有薇葛的那间。柯敏明白这一点,从他的布置中可以清楚看出。他以一个优秀管家的灵巧手腕分批购买了大量的奢侈品——在不引起疑猜的限度下,并谨慎地送到住宅。他在一座中产阶级水准的房子里构筑了一座波斯公主栖居的小宫廷,我几乎要失声大笑出来。我想他充分了解这些艺术品,这些绘画、雕塑、刺绣和珠宝将给薇葛带来怎样的惊喜,但他不会明白那其中的原因。我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刚刚接受初拥之后的那些日子……是的,初拥,如果非要给那个仪式一个称呼的话。诚心诚意地放弃生命,而后在足够的幸运护佑之下,带着另一种呼吸和心跳在鬼魅的怀抱中醒来,永远地割离了世俗的灵魂。那之后的自己已经不是自己。我清楚地记得月光重新映亮我的瞳孔时,我发现的一切。无法言说的一切,整个世界重新向我伸出了无孔不入的触角,轻柔地抚摸着一个新生命的所有感官。那是比对人类更慷慨的恩赐。我可以对着湖水上飘拂的月光看上几个小时,迷恋于其中不可思议的情调变幻。色彩,声音,触觉,一切都曼妙无比。我几乎就在那样的魔幻里沉沦,整个世界张开她奇异的胸膛拥抱了我,到了某一个疯狂的程度上,说不出是她将我吞噬还是我将她吮吸殆尽。我从未那般迷恋过生命和世界,然而那已经不一样了。

  也许只有隔岸观火的灵魂才能够倾听那种不同,领略那无穷的隐秘。

  随后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为这特权付出的代价,永远无法终止的代价。

  搬进这座房子的起初一段时间,薇葛表现的有些迷惑不安。坦白地说,那让我很开心。她像一个患了失语症的孩子般依附着我。我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所以我尽可能多地停留在房间里,喝着水晶杯里的血,听她在钢琴上挥洒出一段又一段令人不安的旋律。她安静地坐在琴凳上,姿态优雅,长发低垂。轻薄的纱裙在腰间束紧,又猛然洒下,裙摆上缀满了沉重的丝质花朵,锦簇蓬勃地盖到脚背,益发衬得腰肢纤细,体态轻盈。我举杯向她致敬,掩住自己不经意流露的一点神情。这个女孩,我迷恋她的美貌和残忍,一开始我就甘拜下风,虽然我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我逐渐允许她接触到外界的一切,通过报纸、杂志和最新出版的书籍。可是那似乎并非她真正需要的。我益发迷惑。我很想弄清楚她真正的想法,然而那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我带她去一些上流社会的家伙不会出没的场所。小型剧院,酒吧,咖啡馆,开到凌晨的夜市,甚至是鸦片馆和妓院。事实上我真的曾经把她扮成男孩带进几家声色之所。新鲜感过去之后,她看上去并不很中意那些地方。除了猎食的便利让她有种意想不到的轻松。

  柯敏大概不知道我曾经带着薇葛在那些场合游荡,否则的话,我很难想象他严肃的面孔会出现怎样神情。我想我是疯了。我费尽心思得到了这个女孩,我的孩子。然后又一厢情愿地把她重新带回这个糜烂美丽的世界,这个囚笼。我身体里的两道灵魂挣扎不休,互相谩骂。难道你空虚得还不够?一个声音喋喋不休地困扰着我。把这个女孩带回去,带回你为她精心打造的鸟笼里去,带着她远走他乡。法国,意大利,印度,去哪里都可以。为什么不让她远离这里,她生于斯亡于斯的欲望沼泽,你难道还想让她再一次沉沦进去,窒息进去。另外那个声音却冷漠而讥诮地哼着歌谣,懒洋洋地质问过去。

  带走她,是啊,带走她。把她像一只暹罗猫一样关进闺房,修短指甲,磨钝牙齿,剪去胡须。把她整日放在膝上抚弄,不许她的爪子着地,不许她窥视窗外的风景,枝上的鸟儿。为什么不,既然你可以。只是,如果一只鸟儿遗忘了飞行,它还是不是一只鸟儿?如果一尾鱼遗忘了它在水中的呼吸,它还是不是一尾鱼?

  那么你到底追求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呢?

  要她遗忘吗?如果真的不再想起,如果从此灰飞烟灭了曾经的那个女孩,那个英伦世家中最传奇最傲慢也最美丽的女子,这一段求索又得到了什么呢?难道你不是早已同当年的心愿背道而驰。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对自己喃喃地说。

  我要的,是一个全心全意的萧晴溦,那一枝真正的末世蔷薇。

  眼前的这个女孩,我只能承认,她是我梦想边缘最绮丽的点缀,却仍然不是梦想的精髓。她是依赖着我,眷恋着我的。我知道并享受着这种感觉,带一丝涩涩的酸楚。那一段新鲜的陌生伴随的迷惑纠缠着她,她甚至不肯让我离开她的视线。弹琴的时候,读书的时候,修剪花朵的时候,她会猛然停下动作,让音符戛然而止在一个窒息般的拐角处,然后抬起头来盯着我一言不发。这个时候,我只能走过去抱紧她,用亲吻打消她的疑虑和不安,然后把她的手指放回到琴键上,或者拾起被她发脾气摔到地上的书本和剪刀,把揉烂的花朵从窗口扔到花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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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49 | 显示全部楼层
  偶尔我让她穿上男装,同我一起出没在流光溢彩的街头。她穿起男装简直有种摄人的魅力。长发编成无数根细细的辫子,在脑后挽起一些,然后戴上丝绒圆帽。窄身的黑色外套,绣金坎肩,缀满精致皱褶的洁白亚麻衬衫,稍带些轻浮气息的俏丽领花和扣眼里一枝殷红的蔷薇。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迷恋这花朵。虽然我一直觉得那花带着种触目惊心的不安。我不准备让她太张扬地招摇过市,那对我对她都没有好处。只是即使没有珠宝,没有故弄玄虚的手杖,没有一切,薇葛还是薇葛,她还是我那令人无法抗拒的女孩。

  我不由得苦笑。擦肩而过的人们投来或艳羡或诧异视线,甚至还有挑衅目光。我清楚我们在他们眼里是什么,高大的银发男子,身边挽着纤细窈窕。态度亲昵的美貌少年,这看上去已经足够惊人。所以后来我便不喜欢带她去剧院等人群密集的场合,她也不喜欢。对她而言,猎食是一瞬间的事情,不需要费尽周章。这个鬼魅女孩居然天生就对生命缺乏好奇,不逗弄,也不怜悯,不轻视,也不尊重。她真是个完美的吸血鬼,我很想这样感叹。

  在她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新鲜感尚未消退之前,她做出过几件令我迷惑和感动的事。

  我说过,我曾经开玩笑地把她打扮成男孩带进妓院。最后的一次她几乎玩得过火暴露我们的身份,我不得不带她溜走。最开始的时候她还可以眼睁睁看着浓妆艳抹的女人缠上身来,因为不晓得她们想做什么所以充满好奇。之后她便在女人试图将酒杯送到她唇边的手腕上开了个足够大的口子,用她尾指上戴着的那颗单粒钻石。那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女人甚至没有丝毫感觉,仍然偎在她的肩上低吟挑逗,努力将一个吻送上她的脸庞。那个时候薇葛已经拿下了她手里的酒杯,握住她的手腕深深吮吸起来。她做那一切的时候一直在盯着我。

  而她抓住的女人已经陷于魔力之下无法自拔,在薇葛嵌入她手腕的牙齿敏锐的撩拨下,她兴奋地喘息起来。

  她杀掉那个女人,开始大概是一时高兴的随手,之后便是纯出自然。我怀里搂着另一个半醉的女人,不急着杀死我的牺牲品,只是静静地观察薇葛,看她的嘴唇以那种优雅柔软的姿势慢慢从半昏迷猎物的手腕滑上手臂,肩头,然后是动人的锁骨和脖颈,在因动情的充血而泛出迷人粉红色的皮肤下微微跳动的动脉上稍作停留,随后便咬了下去。看一个绝色的女孩爱抚另一个姿色可人的女人真是件赏心乐事,她杀死她那一刻的满足和完美更令人心旷神怡。

  这样的事做过一两次之后她便厌倦了。最后的那一次,她几乎没有碰那个努力撩拨她的女人。那个明显有法国血统的金发女人被她的冷漠和清俊迷得发疯,整个人都贴在了她身上,薄纱亵衣几乎褪去大半。包间里弥漫着烈酒和秘药的浓香,光线是刻意造作的昏暗迷离。灯下薇葛那双瑰丽的眼眸益发闪亮。她死死地盯着我和我怀中的女人,面无表情。我故意不看她。怀里的女人吃吃笑着,含了一口酒送到我的嘴唇,我微笑着捧起她的脸庞。

  这时女孩飞快地拨开了我的手。她推开自己身边的女人,站在我面前,胸口微微起伏。我着迷地盯着她,房间里俗丽廉价的装潢,暧昧不清的灯光,妖娆窒息的香味,这一切都在冰雪晶莹的她面前无声湮没,她安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女人们诧异地对视,交换着眼神。我要回去。薇葛突然无声地告诉我。她身后的女人慢慢起身,自身后抱住了她。那一瞬我在薇葛眼中发觉了某种预兆,但我来不及也没有必要阻止。她的手臂以那种人类无法做到的姿势柔软拧转,扭住了女人的脖子,轻微的“喀”一声响。她扔掉那具瘫软如泥的尸体。在我怀中的女人发出惊叫之前,薇葛迅速地撞入我怀中,一口咬住了她的喉咙。

  我仰面倒上沙发靠背,两个女人的身体在我怀中纠缠,微微撞击着我。其中一个的挣扎迅速消弭。我仰望着绘有彩色春宫图的天花板,那似乎在旋转的男欢女爱,吊灯粉红色的艳光似乎马上就要坠落,一切都那样虚妄与空白。浓烈的血腥气很快压下了迷香的妖艳。她从我怀中慢慢抬起头来,唇角犹有鲜血滴落。

  我注视她的眼睛,那绮丽明亮的瞳孔制约了光线流动,麻木地跟随着我的目光。我叹了一口气,牵住她的手,她忽然发脾气地甩开了我,然后突然拖起那个女人的尸体向门上抛了过去。尸体撞开房门,跌落到外面的走廊,端着酒食经过的女侍发出一声狼嗥般的惨叫。

  我大惑不解地盯着她,她瞪着我。我们的对视刹那仿佛千年。那一瞬我明白了她眼神中的含义。那种突如其来的领略甚至令我有些心酸。

  但我依然保持着我的理智。在人冲进来之前,我抱着她跳出了窗口,径自滑上附近的屋顶,在风中展开她热爱的那种力量。她喜欢飞行,喜欢得超乎一切。也许远离大地可以让她遗忘这些年来所有的不甘和禁锢。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真正是自由的。

  她从披风里探出头来看我,细细的手指玩弄着我胸口的表链。我垂下头去亲吻她,她忽然躲开了我的嘴唇,扭过头去。我有一点迷惑,然后突然微笑起来。她的拳头就在那一刻重重地打在我胸口上。我止住笑容,在空中稳住身体,然后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她。

  这可爱的孩子,她居然在吃醋呢。

  不要这样,薇葛,不要这样。我轻轻地告诉她。这只是一个过程。你要明白。只是个过程而已。

  她的齿尖摩挲着我的嘴唇,然后给我的下唇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那一晚她睡得很安稳,呼吸宁静得像一个婴儿。我没有看出方才的事件对她有丝毫牵绊。

  然而第二晚猎食的时候她从我身边消失了一个钟头,在我开始担心之前施施然地带着一脸稚嫩的笑意回到我面前。蔷薇般醺然的脸颊,仿佛布上精美胭脂。她的眼睛分外明亮,那是喝足血液之后的眼神,满足而慵懒。她偎进我的怀里,索了一个吻。我在她的呼吸中闻到酒气,刚想质问她去了哪里,杀了什么人。这时惊呼声和奔跑声纷杂缭乱,远远传来。火光已经冲天而起。烟灰在空气中浮动,夜空被烈焰蒸干,月亮的脸色惨白而怯懦。

  她静静地凝视着我。变幻的光影游蛇般流转于玉样脸颊,毫无表情的双眼,紧抿的唇。她看上去就像个执拗的孩子。

  那家妓院很快被烧得一干二净,几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没有人得以逃生。第一晚的离奇杀人案,次夜的疯狂火灾,两条新闻都上了报。我发现的时候,薇葛正用那份报纸垫着膝盖在剥石榴。她当然不吃,只是一点点熟练地剥开果皮,摘下每一颗晶莹嫩红的石榴籽放在掌心把玩,丝毫不在乎芬芳的汁水印满手掌,留下大片很难洗掉的艳丽痕迹。

  石榴汁沁过报纸,到底还是染上她雪白衣襟。她扔掉报纸,石榴滚落到地毯上,然后看也不看我地走去浴室。

  我拾起那份报纸,看着她的背影再看向社会版上某一条小小的标题。她没有发觉,或者发觉也未曾懂得的标题。

  “年轻侯爵对异邦神明的眷恋。”

  耸人听闻的题目。我无声地浏览过去。

  “萧氏首席继承人,第十三代侯爵萧晴洲同威廉·琼斯爵士来往频繁。琼斯爵士向来以研究东方奇妙的梵语见称,不久之前,他刚刚向孟加拉亚洲学会宣布,‘无论梵语多么古旧,它具有奇妙的结构;它比希腊语更完美,比拉丁语更词汇丰富,比希腊语和拉丁语中的任何一者更优美得多。’

  年轻的侯爵大人没有否认他对于琼斯爵士的研究所表现出的巨大兴趣。虽然他和琼斯爵士都拒绝透露原因。”

  我握紧手指,然后突然放松,一缕轻烟腾起。报纸在掌心跳动了一下,化作一团火焰,坠到地面,倏而成灰。

  薇葛,我的薇葛,也许,或者,难道,这就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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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50 | 显示全部楼层

之五 芸烟

  “这是什么?”

  她终于肯对我发出声音。我着迷地闭上眼睛,慢慢地,仿佛品尝某种质感柔软粘稠的蜜冻一样,让舌尖一丝丝滑过表面,攫取一点慢慢品味,让那辛涩的甜美一缕缕下滑到舌底,经过喉咙,沉淀成胃里一点珍贵的暖意。

  清冷微沙的嗓音,那是当年那个女孩的声音,傲慢而美丽。

  我闭着眼睛看她,用此时这难以解释的,又悲凉又兴奋的心情,温柔地注视她。她,和她手中那柄古怪的刀,七寸刀锋细薄柔亮,苍白如水。那柄刀在二十二年前就失去了刀鞘,在它归属这一任主人的瞬间。她慢慢地握住刀柄,将刀刃横在眼前,以那种与生俱来的老练眼光仔细打量,青墨双色的瞳孔含着一线幽光,静静地滑过刀锋。她右手食指稳稳地按住了刀刃正中的血纹骨,那样巧妙而娴熟的姿势,她独有的姿势。

  是的,那是她的刀。霞月刃。

  我静静地靠在躺椅上,将自己完全放松,从这一刻开始我就把自己交给了命运。如果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可以掌管那种名叫命运的东西。

  “这是你的刀,薇葛。”

  她忽然打了个冷战,慢慢抬起头来看我。“我的?”

  “你的。”我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仿佛害怕惊吓了她。“你的刀,你用过它,用了很久。你重视它胜过很多东西。这是你拥有的第一件礼物,你自己挑选了它,它也挑选了你。”

  是的,我知道那一切,我全都知道。

  她诧异地注视我,再注视手里的刀,突然一反手将刀锋滑进衣袖,那个动作简直浑然天成。我猛然睁开眼睛,她看着我,嘴唇毫无血色。

  我几乎再度开始痛恨自己了。

  “我……这样做过。”她茫然地看着我,“我的刀?”

  “你的。”

  我一伸手便把她揽入怀中,用我所能做到最快的速度。我慢慢握住她的手,纤细冰冷的手腕在我手中,她在我怀中,一切却那样不真实,我甚至无法相信自己。我摩挲着她左腕上的玉镯,低下头轻轻亲吻光滑翡翠。然后我突然扯开了她的衣襟。裂帛声起,绫罗碎落,我贴住她心口,那颗小小的心脏在我掌心下沉稳冷静地跳动,没有一丝动荡。我疲倦地垂下了头。

  “薇葛,你是否记得这个,还有那一切。”

  我的指尖轻轻滑过苍白肌肤上那一枚淡红的伤痕,极窄,极淡,像一丝蜂鸟的羽毛贴伏在少女微微跳动的心口。她所有的伤口都痊愈都消失,在那一夜之后,在我纯粹的血液注入她身体之后。然而只有这一处创痕,淡漠而美丽,似乎将要作为她永远的勋章留下来。

  宽不盈寸,深有七寸。从最初见到这伤痕那一刻我便完全相信了那个家族的诅咒和预言。雪寂花飞的1782,瑟寒,霞月,那两柄刀先后没入我怀中的这个纤柔身体。她本应是具尸体,这如花容颜早已应该在地底沉埋经年。然而她活了过来,活成今天的这个样子,违背了预言,逃离了诅咒。那道妩媚伤痕难道就是证据。

  她怔怔地看着我,一言不发。霞月从她袖中滑落,我接住,然后重新递给她,她没有接。她慢慢滑下我的膝头,然后后退,脸上是那种受惊的表情,小女孩一样又脆弱又梦幻的表情,那种努力说服自己却明知无法成功的挣扎,我几乎想要重新抱紧她。虽然几乎扭曲,那张脸还是美得教人惊心。她突然回身一溜烟地逃走。我听见门被重重摔上,之后是花瓶的碎裂声,画框从墙上跌落,窗纱被用力撕破时绝望的嘶鸣,什么东西砸到钢琴上,琴盖碎裂,黑白琴键一齐惨叫,惊天动地,惊心动魄。

  我走过去敲敲门,“薇葛?”

  她不理我。破坏声一阵大似一阵。我深深叹口气,“薇葛,别碰那些鱼。”

  回答我的是鱼缸碎在门板上的巨响。水从脚下的缝隙里流出来,浸湿刺绣地毯。她一声不出地继续着破坏。我能看见她用力踩碎那些滑溜溜的日本金鱼时,一样漠然无神的眼睛。

  我一掌震开了门,几乎撞到她身上。我笔直走向她,抓住她的肩头。她安静地拼命挣扎,我用力将她按倒在一张比较完好的椅子上,看着她,我问,“薇葛,你到底想要怎样。”

  她挣扎,不回答。我扣住她,逼她正视我。她突然一反手抓住我手臂,指甲用力划破衣袖,血色飞快沁出来。我不理睬那个,只凝视她的眼睛。她拼命扭动撕打,就是不肯正视我。

  “薇葛。薇葛。”我喃喃地叫她。这一刻,她分明在与自己为敌。

  “放手啊!”她突然大叫,声音尖锐而出奇纤细。

  “放开我,巴瑟洛缪!”

  我放开手,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搂着自己的身体,她连头也不肯抬起。

  我静静地看着她不做声。

  “那是怎么回事……那一切,那都是怎么回事?”她猛然抬起头,已是泪眼婆娑。我骤然震动。四年了,我不曾看见她的眼泪。那四年之前亦几乎不曾。这凛冽如冰雪,璀璨如蔷薇的女孩,她能够为谁落泪。我只知道,这一次,是为她自己。

  我轻轻地说,“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她尖叫一声,狠狠地扑过来,推倒了我。我仰面倒在地毯上,后脑撞得有一点钝痛。要躲开她是很简单的事,但我突然就是不想躲开。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我没有逃避的理由和借口,或者,我也根本不想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借口。

  她伏在我身上,冰冷的手指卡住我的喉咙。

  “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决定了这样做……凭什么!”她长发凌乱,苍白的唇颤抖,绯红泪痕垂下脸颊,滑到唇边,居然分外娇艳。

  这一块血泪迷蒙的冰凌玉。

  “你到底是什么,到底想做什么,你又想要我怎么样呢?那些究竟是什么,你又想给我什么?”

  太多什么,太多为什么。太多。我不能解释也无须解释。我知道她知道,我明白她明白,至少,她会明白。

  她突然扬起手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颓然伏倒在我身上。她的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我。冰冷潮湿的脸庞紧紧贴着我的锁骨,我能感到她柔软的心跳突然散乱。

  “巴瑟洛缪。”她的语气脆弱而肯定。

  “你太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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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5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就像伦敦城上空的月亮一样,自私而冷酷。你根本看不见一切,你什么都看不见。

  她喃喃地呻吟着,手指用力抓紧了我,柔嫩冷香的嘴唇突然覆盖上来。

  散乱的书本在身下硌得我有些疼痛。漏网的金鱼在我的发丝里沙沙地蹦跳。地毯上到处都嵌着古瓷和琉璃制品的碎片。空气中飘浮着绝望的味道。可是又有什么要紧,这一切。我探出手便抱紧了她,将她向我用力拉近。

  这简直又像一个梦,一个梦。那样浪荡放纵且不真实。有生之年我可以记得的,是她那一夜荡漾的长发,诡异的神情,紧闭的双眸,齿尖深深嵌入苍白的嘴唇,诱惑的喘息和清楚感知的心跳。从没有哪一刻我那样清楚地感觉她就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在看到她的第一眼——那甚至不是一个真实的她——便着了魔的我,得不到她,得不到她便永世虚无。那说永远就是永远,因为我不会老不会死,你知道的。永世虚无,太可怕的预言。然而那时我真的那样觉得,下定决心,得到她,否则便虚度流年。那样的欲望引导我走到今日的结局。也许这并不能作为一个结局。

  之后我抱她去浴室。她无力地任我摆布。她将自己埋在水底静静地仰视我,我知道,但是无话可说。她伸出手,抓住自己的长发,那墨蛇般游曳于晶莹水波中的发丝分外柔软缠绵。她用力抓着自己,似乎想这样把自己提出水面。我终于伸出手去托起了她。

  “你会带给我那一切。”

  她伏在我膝上,垂着头,毫无表情的声音,宁静如月华坠地。

  “是的。”我说,手指沿她晶莹轮廓边缘轻轻擦过,然后我站起身走了出去。

  “那一切,那本来就是你的。”

  我能感到她绝色的眼眸死死地钉住我的背影。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我无法分辨也没有力气分辨。她的眼神,我可以期待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敢期待。

  “我的。”她点头再点头,“我的。”

  一抔水花突然扬起,狠狠地泼向我,没有抵达便摔碎在地。她喘息着,目光自森森散乱的长发下笔直射出,雪夜郊狼一样绝望暴戾的目光。她用那种目光撕扯着我,摇撼着我,击打着我。

  她轻轻地说。

  “你甚至都没有问过我。”

  我禁不住抖了一下,在那一瞬间。

  那一瞬,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然而稍纵即逝,那种灵光乍现,我没有来得及抓住便已逃脱。在很久之后我回想起那时的所有,太清楚的记忆是种折磨,我清楚记得她的眼神和姿态,动作和语气,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后来我想起,那一瞬,我似乎是可以得到什么的。

  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那一夜我带回一些东西给她。放在门厅的银盘里等她自己发现。镶了银边的洁白信封,青绫纸,信封右下角印一弯新月,花纹微微凸起。她很快就拿着它来找我,挑起眉,疑问的姿态。我示意她打开,信封里滑落一张请柬,白底银字,她读着,然后皱起眉。我心醉神迷地盯着她稚气的神情和妖媚容颜,多么不搭调然而和谐的美。

  “这是什么东西?”

  请柬。薇葛。那是一场将令整个伦敦城为之动容的婚礼。萧家第十三代侯爵同诺森伯雷公爵千金的联姻。

  她看着我,神色里有一丝茫然和惊恐。我垂下眼睛,让她自己思索挣扎。

  直到很久之后我也无法确定,我究竟是否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但我已经无法收回那一切了。

  这和我有关系,是么?

  我抬起头,看到她睁大的眼睛,双色的眼眸因为某种预知的紧张而湮没了瞳孔中迷人的蓝,幽暗的气息浮荡在眼底眉间,她等待着我的答案。我没有回答。

  随后的一整个夜晚她都在翻找资料,以那种吸血鬼的思维和分辨力迅速地浏览着她能够找到的一切。每一点消息都不放过,哪怕是报纸夹缝里的一丝启事。我倚在门边,安静地看着她。她坐在地毯上,微微颤抖着翻动纸页,眼光里充溢着可怕的执著和不可置信。最后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是谁?”

  我无言以对。

  她抛开簌簌作响的纸张,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仰起头,鼻尖几乎顶到我下颏。她重复了一遍,“我是谁?”

  那是什么,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为什么你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因为我不知道那是对还是错。”

  “那难道我就知道吗!”

  她猛然扑进我怀里,双手扯住我的衣领拼命摇晃。清亮的眼瞳里燃着青色的火。

  “你暗示我却不告诉我,你到底想让我知道什么?你到底想要我怎样?你究竟在对我做什么?”

  我任她摇晃,轻声问,“你知道你是什么吗,薇葛?”

  她征住,过了半晌才发出声音。“你是什么?”

  你难道没有一点疑问吗,薇葛。你,和我。我们身边的人,外面街道上行走着谈笑着的人,我们可以清楚听到他们,闻到他们,杀死他们。那些人。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一切,这些不同,这些原因。为什么你一直都会如此平静。

  眼泪突然滑落下来。她大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红骨明珠般的泪滴絮絮不绝滚落衣襟。良久,她慢慢地放开了我,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那声音轻细欲折,仿佛游丝寸断。

  原来梦真的是不能够做一辈子的。

  “巴瑟洛缪,你真让我绝望。”

  那句话令我动容,然而她不再解释。

  她穿上月色长衫,将长发挽在脑后打了个结,末端松松垂下。我听着她妆扮的声响,出门,关门,走下楼梯。她走出花园后门,在那里茫然地停了片刻,然后下定决心地走向某个方向。我闭上眼睛,默默地注视她。她愈来愈远的轻盈背影。然后我飞身掠出了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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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51 | 显示全部楼层
  她没有发现我。我在她附近的街道上穿行,看着她拐进一条小巷,一个年轻人跟着她,在黑暗中伸手去抓她镶满粉红珍珠的项圈,被她利落地击倒,然后迅速咬住他的脖子。片刻之后她抚平衣襟,翩翩走出黑暗,带着面颊上婴儿般娇嫩的红晕和稍稍隐去锐利的明丽目光,没入煤气灯投下的温柔光亮里。

  来这里,薇葛。我轻柔地召唤着她,注视着那个女孩以飞鸟般伶俐姿势翻过高墙,踏入庭园。她自空荡荡的车道上走过,两旁的树木上缀满彩灯,有的熄灭有的没有,幽幽的像一只只疲惫的眼睛,看尽繁华。枝头有丝绫扎成的鸢尾和百合在空中飘荡,散发阵阵奇香。她停在一棵树下,伸手碰触那精致的装饰,我轻轻将一朵百合放在她洁白掌心。

  她并没有吃惊,仰起头来,看着我从空中飘落。

  “这真的是一场婚礼。”她低低地说。面对着那令人昏眩的奢靡与华美。

  我拉住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我们绕开夜巡的侍卫,穿过开满白玫瑰和金链花的园囿,来到主宅。后花园中栽满桂婴,水池中有青色莲花夜夜波光浮动,将池水映成幽蓝。月华如梦,空气中有清冷芳香缠绵不散。我把她带进桂婴林中那一刻,薇葛的神情突然改变。她对着虚空探出手去,苍白手指轻轻拂过夜幕下的林影。四年来一切都没有改变,她呼吸过的空气,触碰过的氤氲,这是她埋葬宿命的庭园。四年前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孩,那个频频游荡在林中踏碎朝露的纤丽幽灵,她再一次站在了这里。

  她转过身,仿佛被某种丝线牵引着,走向宅邸。我跟在她身后,看她拉扯着嵌进墙壁的藤萝,手指探进石缝,整个人像一朵飘浮在高楼上的水云。她慢慢攀高,衣摆在身后飘曳,慢慢登上阳台。她知道该去哪里。

  踩过细碎青苔,踏上窗台,落地长窗后是熟悉的书房。对她而言,太熟悉,以致有那么一刹那她愣在了那里,真正的,无能为力的怔忡。而她的面前便是那个男子。

  我静静屏住呼吸。薇葛,她会怎样,我期待她的反应。霎那我不曾察觉自己的心头其实充满恐惧,所有一切都凝固在那里,我无能为力。

  她定定地注视着他,那个二十三岁的男子。长发稍稍剪短一点,轻柔地垂在肩上,刘海却比从前更长了些,幽幽地抚弄着碧绿目光。他无力地倚在书架上,手里紧握着细长精致的刀鞘。是的,刀鞘。他握的太紧,指节微微泛白。他变了一些,也许是很多。高挑,也瘦削了几分,轮廓益发清显,气息却幽沉。衣袖下露出苍白纤细手腕,骨棱凸显,散发着那种近乎病态的优雅。

  那几乎是这一家的人固有的气质。

  他把额头枕在手腕上,一动不动,目光垂落。

  薇葛静静地盯着他,面无表情,只是肩头微微颤动。她握紧了手指。我几乎能听到骨节扭曲的细碎声响。

  这时有人出现在他身后,年轻的英国人,大概是新任管家。薇葛不能而我可以清楚听到他们的声音。他恭敬地垂手而立,“爵爷,夫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萧晴洲毫无反应,过了半晌,才对了那无意退下的男人挥了挥手。“你们可以休息了。”

  “爵爷。”管家欲言又止。

  那个有着漂亮眼睛的年轻人缓缓转过了头,目光如水,幽幽掠过面前的忠仆。

  “我说,您可以休息了。”

  他微笑着,那种微笑却无疑可以令人窒息。我怔了一下。他真的已经不是他了。

  管家知趣地退了出去,额上一层薄薄的冷汗尚未退去。

  萧晴洲,他几时变成了如今的这个样子。他的祖父,那个坦然同魔鬼讨价还价的老人,他很像他,如今。

  一声微微的震荡越过浮空。空气为之一震,冷意飞散。没有声响,只是刃光冰凉逼退夜色。他缓缓抽出了那柄刀,用一个优雅的姿势握住,细长单薄刀锋在空气中划了半个圈子,静静停在眼前。

  一痕水光习习漫过眼底。

  瑟瑟寒。

  那已经属于他了。

  他轻轻笑出声来,一点点将瑟寒重新收入鞘中。他握着它,醉汉般踉跄着步子走到窗边,扶住玻璃。他轻轻地吟唱着什么,眼神直勾勾地凝视着月色,仿佛疯魔。

  “samsara - davanala - lidha - loka – / ranaya karunya-ghanaghanatvam / praptasya kalyana - gunarnavasya / vande guroh sri - caranaravindam ……”

  悠扬而绝望的吟唱。我忽然明白了他。那是古老的梵歌。

  眷恋异邦神明的年轻侯爵,不过只是一个在印度玄学中寻求安慰的年轻男子。

  物质存在如同森林大火。

  灵性导师秉承慈悲之洋的恩赐,普渡苦难无边的物质世界,就如雨云骤降,熄灭熊熊烈火。

  灵性导师呀,您是吉庆之洋。

  在您的莲花足下,我虔诚地顶拜您。

  他能够知道,他思念的人,他深爱的无法摆脱不能遗忘的人,此时就在他的面前凝视着他么。

  他看不见她,那鬼魅般的女孩。她隐身在夜色之中,没有对他显现她的姿影。

  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的新婚之夜。

  他在想念那一朵一生只燃过一次的火焰,只开过一次的花。那一夜,在他面前,在他手中那柄妖异的刀下徐徐飘落。

  四年了。

  他静静地抵在窗上,垂下头去,修长手指一点点擦过冰冷玻璃,无力地垂落。

  薇葛注视着他,她的手指贴在窗上,随着他滑下的指尖一点点移动,毫无相差的动作。她触摸着不可触及的他,感受着他。

  他轻轻地呼唤着那个名字。我相信薇葛是不能够听到的。可是那个瞬间,她突然震动。

  他喃喃地念着,“薇,我的薇。”然后轻声微笑起来,笑声低柔满布凄凉。是满心明知故犯的快意和心甘情愿的自作聪明,混成那种天真的,盲目的凄凉。

  明镜般苍白透明的琼骨玻璃上,渐有绯红水痕滑落。一点点一滴滴,清冷浅淡,如漫漠雨丝。女孩柔软的身体紧紧贴附在那里,洁白手指狠狠地剜刻着玻璃,又近乎神经质地蜷曲起来。她突然抬起泪眼,华彩惨丽的眼眸深处掠过了那种前所未有却似曾相识的光亮。她看到她自己的双手,指甲呈现出奇异的晶莹冰冷光泽,那与人类迥然的美,那种尖锐而超脱的气息。她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与这个世界背道而驰。

  她伏在那面长窗上,静静地哭泣起来。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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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53 | 显示全部楼层

之六 破盅

  她似乎再也不想理睬我了。

  非但如此,她拒绝和我同棺共眠。每个白天她把自己关进衣橱。到了晚上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夜深处。如果我想要,我会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我实在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是对我自己。我怀疑自己究竟是否清楚我在做什么。天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又做了什么呢。

  薇葛的杀戮和从前一样疯狂,只是似乎少了几分残忍的味道。她再也不肯直接接触猎物的身体,一碰到温热充血的皮肤,她立刻脸色惨白开始干呕,看上去似乎所有内脏都在翻搅,那样的难过。我想那是因为她记起了那些——至少是隐约的印象。

        1782年,我把她从爱丁堡带去伦敦的那一夜,我杀掉了所有的人,并恶作剧地将那个垂死的老管家塞给了她,我知道那是她很喜欢很依赖的人。高烧糊涂的女孩就那样在我的魔力之下恍惚,她吸了他的血。

  那大概就是她如此执拗的原因。

  所以当我把那根特意打造的银管送给她时,她没有拒绝。之前她足有三天没有出房间,饿得奄奄一息,我把血注入高脚杯里硬灌她喝下去。她差一点全吐出来。她甚至连动物也不能碰一下。

        这简直疯了。吸血鬼挨饿,那真是太可怕的事。你无法想象不老不死的生灵忍受这种最本质折磨时的痛苦。大概因为这是我们唯一真正的享乐,所以被剥夺的时候痛苦也相应加倍。

  这就是报应。

  她一点点记起那些曾经,也一点点恢复成那个女孩。她走得越来越远。冷漠,高傲,目中无人,然而加倍绝望,自卑且自怜,她变成了这个样子。不是完全的萧晴溦也不是完全的吸血鬼,我到底造就出了什么东西。神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如果当真存在一个神。

  她回到那座大宅去捡拾她的记忆,夜夜如是。她在那个年轻男子身边停留。隐匿在黑暗之中,看他运筹帷幄,挥斥方遒。她凝视他的容颜,端详他凝碧双眸深处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桂婴园中,清芬如岚,她静静地徘徊在那里,寻找着那十九年似水韶光浅淡痕迹。

  那并非闪光宝石。只是每多一些便痛楚一分的伤痕。然而她不肯也不能放弃。

  我同她,我们几时开始了这样无声的对峙。

  我在许久之后告诉她那样的事实。自己脸上的笑意,看在她眼里应该淡然而残忍。

  她并不问我那些事,发生过的一切。但是我知道她想要知道。何况她应该知道。那一切并不全是我的罪孽。我不想推托,但那的确是事实。

  1782年的那一夜,我把她从爱丁堡带到纽卡斯尔,乘上柯敏备好的旅车。然后经一日的行程回到伦敦。

  那里,薇葛,你所见到的那间地下密室,我两年来居留的地方。那其实就在萧家大宅的正下方。

  我注视她如中电殛的神情。刹那之间,前因后果,有些什么恶毒而无法挽回的因果骤然纠缠,瞬间便击溃了她。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水色的刀锋猛然出袖,横在自己胸前。我知道她已经无力言语。

  “是你在算计我……一切,是早已筹划好的?”

  我望着她深黯幽艳的眼眸,突然痛楚得窒息。无法挽回。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得不到我的回答,她突然一刀戳向自己胸口,然而刀刃尚未来得及划破衣衫,我已经将她的手腕牢牢扣在掌心。

        我盯着她,突然摔开手。她咬牙握紧霞月刃,却到底无能为力,任它跌落在地。右手软软地垂下,那纤细手腕已经被我折断。我有一瞬间的愤怒和悲哀,对了我,她居然敢如此决绝。

  这只是小小的惩罚和警告,我明白,她也明白。因为甚至不消二十四小时,她碎断的腕骨便会痊愈得完好无损。

  她转身狂奔而去。那样的速度和姿势,仿佛断翅的蜻蜓在在风中飞舞,曳出青丝般纤细流转的痕迹。

  “我没有。”我低声说,不知是对她,还是坦白给自己。

  我没有。从始至终,我想要的只是她,只有她啊。

  这女孩到底还是知道一切。可是我要怎样对她讲明。一切因果,因何而起,又因何而纠缠。我能够要她明白我吗?我可以吗?我没有那个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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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5 19:54 | 显示全部楼层
  萧家第十二代主君同我的交易,并非她所了解的那样简单。

  我在1780年来到伦敦,找到了萧家主君。我同他谈了那笔交易。并得到了那个藏身之地。但我并没有在那里停留过很久。

  柯敏随我来到了伦敦,并为我在伦敦郊外买了宅邸。两年之后,我便得回了我的报酬。那个独一无二的女孩。

  我还记得那个老人对我提出请求时的高傲口吻。他明明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然而他镇定如胜券在握。我很难不佩服他。果然是世家主君风范。在那样的黑夜里面对我这种怪物仍然举重若轻。他安静听完我的要求,然后对我说出了他的条件。

  “我要你替我完成这一代萧氏主君的更迭。要你保证我所选中的那个孩子的安全,直到他满二十岁顺利继承爵位。我要你保护萧家这一代当家人的传承安然无恙。”

  “如果我答应你……”

  他打断我,打断一个非人类的怪物,眼神明亮仿佛流火。“如果你可以做到,我便给你你想要的那个孩子。薇葛蕤·萧。”

  他轻轻地说,“她的名字是萧晴溦。”

  “巴瑟洛缪,我信任你。我可以把我的孙女给你作为报酬,不过,你最好选择一个最稳妥的方式将她带走。我说过,我要你保护萧家这一代当家人的传承……”他微微一顿,“安然无恙。无论以何种方式。”

  他明明白白地对我宣布了那个结果。

  我叫柯敏去定做一具棺材,是那种东方的样式,那其实很像一个箱子。手工极其精致,黑漆洒银,和我要求的一样,棺盖内侧和内壁布满雕花和嵌饰,花纹辗转。我打开柯敏送来的那几只深褐色玻璃瓶,浓香四溢,如同活物一般满室侵略游走。那是极品的花草精油,混了昂贵的龙涎香,调配出独一无二的诡异芬芳。一公吨花朵只能提炼出半公升精油,用于调配这样的香料更要浪费许多,余下的少得可怜。应该算是无价之宝吧。我顺手把其中一只瓶子扔进棺材,打碎在底板上。香精迅速沁入木纹深处。余下的那几瓶,我将它们细细地涂在那些花纹上。

  我亲手做这些工作,因为……我不愿亦不敢承认,可是,实在是太无聊了。

  难道那个女孩几乎已经遗忘了我。我一边做着一边思考,但这只能让我更头痛。

  棺材里衬了素白丝缎。她躺在上面应该会很好看。这并不能算是赞美吧,对于凡人而言。对于吸血鬼而言我不知道。事实上,大部分古老的吸血鬼都没有什么机会看到另一个吸血鬼躺在棺材里的样子。也许我是个例外。一个不大好的例外。

  做这些细致的工作用了大概三天。那三天我都没有见到她,她似乎没有回来。我有点忍无可忍。第四天的傍晚我醒来,径自去她的房间。她向来比我醒的要晚,那是年轻的缘故。我打开衣橱门的时候她正缩在一堆丝绸衬裙和男式衬衫中间,在灯下微微眯着眼睛,带几分难得一见的迷糊慵懒。那种致命的可爱在看到我的一瞬间灰飞烟灭,小小的暹罗猫探出了她尖利的脚爪。我一把抓住了她。

  霞月突然出袖,一刀清寒刺向我心口。她似乎早有准备,只是仍然不够快,那是没办法的。我反手夺下霞月,用力把她从衣橱里拉出来。她像只野猫拼命撕咬挣扎,我把她扯进套间,狠狠甩过去。她跌倒在地。抬起头的瞬间,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一件可怕的礼物。

  她放声尖叫,一声又一声,毫无意义的惨厉,直到渐渐疲惫停歇下来。

  我安静地注视着她。

  “要么自己进去,要么我扔你进去。”

  她直直地瞪着我,牙齿咬着舌尖,那样凝固了片刻之后,她抓住棺材边沿,翻身跳了进去。

  青棕色的长发像一片月光下的湖水,弥漫着难以言喻的璀璨光辉,在洁白丝缎上习习铺散开来。她躺在那里冷酷而凶狠地盯着我,一动不动。平心而论,即使是那样的注视,她神情之中楚楚动人的委屈仍然几乎让我心软。

  我想我真的是完了。

  我甩手把刀抛进她怀里,然后一把推上了棺盖。合拢的瞬间她似乎又发出一声尖叫,我静下来细听,却又无声。我有点疑心那大概是我的幻觉。

  但那已经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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