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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在美学思考起步伊始就从《红楼梦》“接着讲”,目光远大,思想敏捷。前人忽视了《红楼梦》与民族的精神底蕴的内在关系的角度,忽视了《红楼梦》作为民族的伟大灵魂苏醒与再生的史诗的一面,而王国维正是由此入手,进入《红楼梦》所开创的灵魂的维度,尤其是进入对于“第三种悲剧”即“悲剧之悲剧”的揭示,从而开创了一种阐释《红楼梦》的新的可能性。但是,在经由人与灵魂的维度进入悲剧之后,他却转而寻求“解脱”,结果为自己的美学思考留下了深刻的遗憾。
一、它给中国美学带来了颤栗
王国维的美学思考起步于《红楼梦评论》(1904),这无疑并非偶然,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在第一章,我已经指出,《红楼梦》开创了全新的从人与灵魂的维度考察美学的思路。《红楼梦》的出现,深刻地触及了中国人的美学困惑与心灵困惑,这就是:作为第三进向的人与自我(灵魂)维度的阙如;同时也为解决中国人的美学困惑与心灵困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答案,这就是:以“情”补天,弥补作为第三进向的人与自我(灵魂)的维度的阙如。而王国维在美学思考起步伊始就由此入手,从《红楼梦》“接着讲”,目光之远大,思想之敏捷,令人叹服。
而且,王国维之所以没有从传统的儒、道、释美学“接着讲”,也实在不是出于不欲,而是出于不能。因为“道”不再相同,昔日那些美学大家,他已经根本不屑与谋。“披我中国之哲学史,凡哲学家无不欲兼为政治家者,斯可异已!孔子大政治家也,墨子大政治家也,孟、苟二子皆抱政治上之大志者也。汉之贾、董,宋之张、程、朱、陆,明之罗、王无不然。岂独哲学家而已,诗人亦然。‘自谓颇腾达,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非杜子美之抱负乎?‘胡不上书自荐达,坐令四海如虞唐。’非韩退之之忠告乎?‘寂寞已甘千古笑,驰驱犹望两河平。’非陆务观之悲愤乎?如此者,世谓之大诗人矣!至诗人之无此抱负者,与夫小说、戏曲、图画、音乐诸家,皆以侏儒倡优自处,世亦以侏儒倡优畜之。所谓‘诗外尚有事在’,‘一命为文人,便无足观’,我国人之金科玉律也。呜呼!美术之无独立之价值也久矣,此无怪历代诗人,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之意,以自解免,而纯粹美术上之著述,往往受世之迫害而无人为之昭雪也。此亦我国哲学美术不发达之一原因也。” 这就是说,由于“无独立之价值”,“皆以侏儒倡优自处,世亦以侏儒倡优畜之”,“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之意”,造成了“我国哲学美术不发达”。“故我国无纯粹之哲学,其最完备者,唯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耳。至于周、秦、两宋间之形而上学,不过欲固道德哲学之根底,其对形而上学非有固有之兴味也。其于形而上学且然,况乎美学、名学、知识论等冷淡不急之问题哉!更转而观诗歌之方面,则咏史、怀古、感事、赠人之题目弥满充塞于诗界,而抒情叙事之作什徊不能得一。其有美术上之价值者,仅其写自然之美之一方面耳。甚至戏曲小说之纯文学亦往往以惩劝为旨,其有纯粹美术上之目的者,世非惟不知贵,且加贬焉。于哲学则如彼,于美术则如此,岂独世人不具眼之罪哉,抑亦哲学家美术家自忘其神圣之位置与独立之价值,而葱然以昕命于众故也。”
进而言之,更为严重的是,传统的儒、道、释美学不但“无独立之价值”,“皆以侏儒倡优自处,世亦以侏儒倡优畜之”,“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之意”,不但“自忘其神圣之位置与独立之价值,而葱然以听命于众”,而且根本没有揭示人生的真相。王国维称之为“餔裰的文学”:“吾人谓戏曲小说家为专门之诗人,非谓其以文学为职业也。以文学为职业, 餔裰的文学也。职业的文学家,以文学为生活;专门之文学家,为文学而生活。今餔裰的文学之途,盖已开矣。吾宁闻征夫思妇之声,而不屑使此等文学嚣然污吾耳也。” “餔裰的文学,决非文学也” 。 “故文绣的文学之不足为真文学也,与餔裰的文学同。” 而“餔裰的文学”的实质,在王国维看来则是:“眩惑”。"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若美术中而有眩惑之原质乎,则又使吾人自纯粹知识出,而复归于生活之欲。如粔 蜜饵,《招魂》、《七发》之所陈;玉体横陈,周昉、仇英之所绘;《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伶元之传飞燕,杨慎之赝《秘辛》:徒讽一而劝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靡’之诮,法秀有‘绮语’之诃。虽则梦幻泡影,可作如是观,而拔舌地狱,专为斯人设者矣。故眩惑之于美,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吾人欲以眩惑之快乐,医人也之苦痛,是犹欲航断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岂徒无益,而又增之。则岂不以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与物之关系,而反鼓舞之也哉!眩惑之与优美及壮美相反对,其故实存于此。"
这样,王国维不能不发出绝大之疑问:“回顾我国民之精神界则奚若?试问我国之大文学家,有足以代表全国民之精神,如希腊之鄂谟尔,英之狭斯丕尔,德之格代者乎?吾人所不能答也。其所以不能答者,殆无其人欤?抑有之而吾人不能举其人以实之欤?二者必居一焉。由前之说,则我国之文学不如泰西;由后之说,则我国之重文学不如泰西。前说我所不知,至后说,则事实较然,无可讳也。我国人对文学之趣味如此,则与何处得其精神之慰藉乎?” 当然,王国维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在他心目中就真的没有“足以代表全国民之精神”的“大文学家”,只是它在中国作为“其有纯粹美术上之目的者,世非惟不知贵,且加贬焉”而已。王国维毅然决然地从《红楼梦》“接着讲”,而没有从传统的儒、道、释美学“接着讲”,就已经隐含着他的美学抉择。
真正的文学作品绝无“眩惑”之诱,由此出发,王国维认为《红楼梦》是“有纯粹美术上之目的者”,并且“足以代表全国民之精神”。"此书中壮美之部分,较多于优美部分,而眩惑之原质殆绝焉。" 故"《红楼梦》自足为我国美术上唯一大著述。" 中国美学中的“一绝大著作曰《红楼梦》” 。在他看来,《红楼梦》之所以能够为“大”甚至为能够为“绝大”,就在于它独辟蹊径,揭示了人与灵魂的维度。他指出,"美术之价值,存于使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 。是“诗歌的正义”的超越,也是“普通之道德”的超越,完全是"开天眼而观之"的结果(叔本华所谓直观的结果),依此而绝欲解脱后获得的则是“永远之知识”。显然,这意味着转而将美学放在人与灵魂的维度来加以考察。而在中国美学之中,将美学放在人与灵魂的维度无疑是从《红楼梦》开始的。它是灵魂叩问而不是社会的叩问,是个人与永恒的对话而不是社会与永恒的对话。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的第一章就首先探讨的是人与灵魂的维度。人生而有欲,“欲与生活、与痛苦,三者一而已矣。” 而问题的解决,在传统的儒、道、释美学,都是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维度着手的。“百年之间,早作而夕思,穷老而不知所终,问有出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百年之后, 观吾人之成绩,其有逾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又人人知侵害自己及种姓之生活者之非一端也,于是相集而成一群,相约束而立一国,择其贤且智者以为之君,为之立法律以治之,建学校以教之,为之警察以防内奸,为之陆海军以御外患,使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为也。夫人之于生活也,欲之如此其切也,用力如此其勤也,设计如此其周且至也,固亦有其真可欲者存欤?吾人之忧患劳苦,国亦有所以偿之者欤?则吾人不得不就生活之本质,熟思而审考之也。” 而王国维“就生活之本质,熟思而审考之”的结果实在是石破天惊:“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巨丽,然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之欲之上无以异。然则吾人理论与实际之二方面,皆此生活之欲之结果也。由是观之,吾人之知识与实践之二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苦痛相关系。” 这就是说,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维度(“知识与实践之二方面”)根本就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传统的儒、道、释美学千百年来在这个问题上完全是一无是处并且一错再错。那么,正确的道路安在?“兹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此“则非美术何足以当之乎” ?而“美术”之所以“足以当之”,正是因为它所涉及的是人与灵魂的维度,是“自何时始,来自何处?”这样一个“人人所有之问题,而人人未解决之大问题也。”“人苟能解此问题,则于人生之知识,思过半矣。而痴痴者乃日用而不知,岂不可哀也欤!” 而“《红楼梦》一书,非徒提出此问题,又解决之者也。” 这,就是《红楼梦》之所以能够为“大”甚至能够为“绝大”的原因之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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