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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一)--作者:[日]梦枕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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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长安之春

  有“刺骨”的说法。指的就是长安冬天的寒冷。

  刺骨——形容天气冰寒得有如针刺进骨头。

  空海进入长安时,正是刺骨时期。

  公元八○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

  风中的长安,开始有春天的气息了。

  长安二月多香尘,

  六街车马声辚辚。

  家家楼上如花人,

  千枝万枝红艳新。

  帘间笑语自相问,

  何人占得长安春?

  长安春色本无主,

  古来尽属红楼女。

  如今无奈杏园人,

  骏马轻车拥将去。

  ——韦庄《长安春》

  长安的春天始于二月。

  从朔北吹来的风和黄尘,夹带着春天来到。

  二月——

  风中已经开始混杂着杏花味道。

  空海和橘逸势,走在带着春天气息的风中。

  刺骨的感觉没有了,只感觉春风和煦。

  大街左右两旁并立的榆树、槐树和杨柳,都已冒出嫩芽,抽出淡淡的新绿。

  路过的马车,所发出的辚辚声更添热闹。

  高楼之上的蓝空,也显现出温柔的色彩。

  走过大街,一踏进游廓的夹道——狭斜,人们的脚步也变得轻盈了。

  僧侣装扮的空海,即使走在这称为“狭斜”的妓院、酒肆鳞次的街道,谁也不会停下来多看他一眼。

  因为,街道上到处都是商人、官吏、僧侣、异国人。

  像长安这般有各式各样种族生活在一起的城市,在当时的世界绝无仅有。

  据说光是各国的使臣,平常就超过四千人。

  长安的人口一百万人,其中有一万人是异国人,除了使臣之外,还有六千异国人生活在这个大城市。

  首先,有倭国。还有,吐蕃。

  西胡。

  大食。

  天竺。

  另外,还有土耳其、维吾尔族、西域种族及少数民族,都聚集在这个城市。

  这些人带来的,不仅是文物而已。也带来了宗教。

  道教。

  佛教。

  密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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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些不必说,西胡的国教祆教——即拜火教、还有摩尼教也都传入长安。另外,景教——聂斯脱利派的基督教也东传而来。长安建有各教的寺院。

  这里没有种族歧视,即使是异国人,只要考试成绩优异,一样可以任官,也有可能位居高职。事实上,确实有不少这样的异国人。

  这些异族所带来的各种宗教,都受到政府的高度保护。

  这些异族,有如散布华丽色彩般,混杂在熙来攘往的群众里。

  身穿皮衣、脚履及膝皮革长靴的胡人昂首阔步,旁边的酒坊则传出胡乐来。

  所谓“胡”,狭义指的是“波斯”,广义则泛指“西域诸国”。

  一般而言,胡人包括西胡人、大食人、波斯人、土耳其人、维吾尔人在内。

  胡女。

  胡姬。

  胡商。

  胡麻。

  胡乐。

  胡旋舞。

  都是西域人、西域食物及西域文化。

  赤发碧眼——

  那样的种族,空海和逸势,都是第一次在这长安城看到的。

  贵人和官吏之间,也流行着西域装扮。

  脚履西域式长靴、穿着长下摆衣物,英姿焕发地骑着马的贵人可不少。

  人们的交谈声、车马声、流泄的管弦曲乐、食物的味道——对空海二人而言,一切都是异国情趣。

  杂沓、喧嚣、混沌……

  置身于此,不仅逸势,连空海的心也好像飘浮起来一般。

  不过,置身于此种光景,空海的心思和逸势并不相同,他在此地观看宇宙。

  空海知道,触目所见的一切、形形色色的一切,乍看之下好像各自不同,但以同样身在宇宙中的观点看来,则一切都是相同的。

  所有的一切,和宇宙都是等距离。他如此认为。

  若说自己和他人唯一的差异,就是自己很清楚,不仅他人、还有自己的肉体,都被宇宙原理的无穷力量所贯穿。

  置身在喧嚣街头的空海,愈来愈清楚地感觉到宇宙原理的存在。

  宇宙原理——按密宗的说法,就是“大日如来”。

  ——那大日如来,把自己的肉体层层包住。空海如此认为。

  所见、所触、所嗅、所闻和所咀嚼——空海看透那些全是泡沫之一。

  然而,虽说看透,空海并非以一种冷漠眼神来观照。

  对于罕见的事物,依然率直地深受感动;不曾吃过的东西,立刻抓起来放进嘴里。每一样都是不同的味道。

  虽说应该是相同的,然而,一旦以个人眼光看来,恐怕所有的一切又都不相同了。

  应该相同,却说不相同,空海在自己内心看到这矛盾的视线。

  真是不可思议。而这不可思议的紊乱,让空海感到很开心。

  “真是有趣——”空海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走在一旁的逸势听到后,问道。

  “什么事有趣?空海。”

  “我的心啊!”空海边走边笑。

  “喂!空海。难不成你又在思考什么复杂的事吗?”

  “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事。”

  “何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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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吧!”空海的视线扫过周围的杂沓后说道。

  “看啦。又如何呢?”逸势看着空海。

  “曼陀罗啦。”(译注:梵语,众生相之意。)空海低声说道。

  “果真是复杂的事,不是吗?”

  “不,一点也不复杂。”

  “算啦。因为你说话风趣,我就听吧!不过,空海——”

  “何事?”

  “不要用言词来诓骗我喔。”

  “绝不打诳语。”空海露出微笑。

  “总之,你说说看,说简单一点……”

  “好吧。”空海边走边仰头看了一下天空,再把视线转回到杂沓的地上。

  “譬如说:我和你是两个不同的人。”

  “当然不同。”逸势道。

  “倭人和汉人当然不同。儒生和和尚不同,还有,富人和穷人也不同。”

  “嗯。”

  “不过啊——”空海说着,指着前方。

  前方是妓院的围墙,有一株白梅树枝由里往外伸到街道来。

  “从那株花的距离看来,无论谁都一样。”

  “什么?!”逸势扬起声调。“果真是复杂的事啊!”

  “好吧,就说说那云好了。”空海说道。

  “云?”

  “有云飘过那里。”空海仰头看。

  “嗯。有啊!”逸势的视线,从方才空海所指的白梅树后方扫过。

  白梅树正上方,有一朵云正悠悠然往东飘去。两人都闻到了梅花香。

  “从那朵云的距离看来,在此的任何人不都是相同的吗?不因为是富人,离云就近,也不因为是穷人,离云就远,更不因为儒生或和尚就如何——”

  “嗯。”

  “众生皆平等。”

  “理所当然啊!”

  “不过,方才不是说和尚和儒生不同,富人和穷人不同吗?”

  “嗯。”

  “何故呢?”

  “不要突然这样问我,空海。”

  “说不同即不同。说相同即相同。此又何故呢?”

  “赴长安途中,在马车上也说过同样的话题。空海!你应该回答才是。我对这种复杂的问题感到很棘手。”

  “所谓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的称谓,都是人的分法。因为有‘人法’后,才区分出来的。”

  “是吗?”

  “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皆相同,则是‘天法’。”

  “嗯。”

  “明白了吗?”

  “喔,明白了。”

  “问题就在这里,逸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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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47 | 显示全部楼层
  “唔。”

  “就像和尚与儒生、我与你都相同般,那里的树、方才的梅花、狗和猫、蛇和鱼,也跟你我一样都是一样的。”

  “嗯……”

  “从天法看来,那些都是生命。”

  “嗯、嗯。”

  “更进一步说,在天法之内,我们和花、狗、树、蛇、鱼都是相同的。恐怕和地上的石头、天上的云等所有的一切也都相同。”

  “嗯、嗯、嗯。”

  “宇宙原理充斥在我、你、方才的梅花、走过的汉人和胡人、屋子、流泄的乐音、煮鱼的香味等之中。”

  “总之,那就是——”

  “所谓的曼陀罗。”

  “那曼陀罗是……”

  “我是说,这一切都很有趣。”

  “你一边走还一边在想这些复杂的问题吗?”

  “不复杂。”

  “实在受不了。”逸势如此说,却毫无不愉快的神情。

  他用一种有趣的眼神,看着这个和自己从倭国而来的怪和尚。

  空海所谓的“宇宙”这个名词,在那个时代早已存在了。无论是“宇”还是“宙”,都像是个巨大罩子,战国时代的《尸子》这本书中记载着: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上下四方,指的是空间。所谓古往今来,是过去、现在、未来,指的是时间。

  “宇宙”的现代说法,就是“时空”。古代中国比任何一个国家都更早就有这种概念。

  “只要有你相伴,无论身在何处,感觉都是相同的。”逸势说道。

  “何处呢?”

  “在倭国、在大唐都相同。”

  “是吗?”

  “不过,不管相同或不同,总之,他还是很想回国吧。”

  “指永忠和尚吗?”

  “正是。”逸势说。

  空海和逸势,刚从西明寺出来。

  二月九日——

  明日,藤原葛野麻吕等大使一行,将从长安出发返回日本。原本计划要更早出发,却因种种事情延迟至今。

  所谓事情,指的是德宗皇帝的驾崩。

  德宗驾崩于那年一月二十三日,即贞元二十一年正月癸巳。

  享年六十四岁。三日之后,四十五岁的皇太子李诵即位。

  然而,新皇帝早在即位前的去年九月就因中风病倒,手脚言语都不顺遂。

  一行人抵达长安后,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拜谒式中,空海和逸势也都见到这对不幸的父子。

  在拜谒式里,和空海等遣唐使同时抵达长安的南诏、吐蕃等大使也在同列之中。当时,即可看出德宗身体饱受病魔摧残。

  一起现身的皇太子,也处在没有侍从搀扶就举步维艰的状态,是日一言未发。

  德宗皇帝,早晚会敌不过病魔吧——葛野麻吕不只讲过一次。但他万万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还处身大唐之时。

  不过,事情却发生了。

  如此一来,纵使是异邦大使,也不得不穿起丧服。葛野麻吕为哀悼德宗,素衣素冠在承天门持杖。空海也在行列之中。

  从长安归国的出发日,因而延迟至二月十日。也就是明日。

  遣唐使一行人一归国,留在大唐的空海和逸势,当然也不能一直住在作为大使宿舍的宣阳坊鸿胪馆。

  大唐方面,替留学僧空海准备的落脚处,是延康坊的西明寺。

  出发前一日的今天,空海和逸势把身边用品收拾好,雇人以马车驮到西明寺。尚未决定去处的逸势,则暂时搬到空海住处。

  空海们至今所在的宣阳坊,位于将长安一分为二的朱雀大街之东,即左街。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则在西边,即右街。

  距离约五公里多。

  驮着物品的马车先行归去,空海和逸势则是步行回宣阳坊。

  宇宙啦、曼陀罗啦,正是途中的话题。然后,逸势突然想起永忠。

  永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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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年前,来到大唐的日本僧人。当时,并无遣唐使船。永忠是搭乘私人船只渡海而来。

  遣唐使船,并非经常出使。

  空海这次所乘的船,与上次遣唐使船已经间隔二十四、五年了。

  三十年来,永忠以留学僧的身份居住在西明寺里。空海将住进去的,正是永忠这三十年来所居住的房间。

  永忠明日将和藤原葛野麻吕一起返回日本。

  稍早之前,永忠曾出面迎接空海和逸势,并将西明寺介绍一番。

  逸势和永忠是第二次会面,空海则来西明寺拜访过永忠好几次了。

  永忠已经将自己的物品都处置妥当,带着下一位屋主空海来到这空无一物的房间,注视着居住了三十年的地方……

  “好长的一段时间啊!三十年……”永忠感慨地说道。

  三十年前,日本尚处于奈良朝,空海刚出生不久。

  空海告诉永忠,现在的都城在平安京。

  整个房间好像已经渗透着永忠的体味了。

  “如今,这里的知心好友,比日本友人还要多。不过——” 永忠话到一半而止,以充满眷恋的眼神再度环视房间。“——不过,我还是想回故乡。”

  “当然可以回去。到了今年夏天,你就可以踏上日本之土。”

  空海说此话时,永忠正强忍着眼泪。

  “这三十年,我觉得自己浪费掉大半光阴。若是时光能倒回,我认为只要花一半的时间,十五年就能把这次要带回日本的东西,全部弄到手——”

  永忠话到一半又止,注视着空海。

  “听说你是来求取密宗大法的吗?”

  “正是。”

  “若是密宗,首推青龙寺的惠师父。”永忠说道?/p>

  “四处打听,都这么说。”

  “那当然是事实——”

  永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一般,紧盯着空海看。

  “在这个国度里,与其不请自来,还不如被邀请才前往的好。求取密宗大法也是如此。拿着介绍函求见,能见到惠果师父尚属幸运;就算见到了,也得做个三年杂役吧。第三年后,或许有一句没一句开始学习诵经,如此到灌顶,恐怕得花上十到十五年的岁月吧!”

  “嗯。”

  “虽然,你预计二十年,但若是应邀前往惠果师父那儿,以你的资质,五到七年就可以完成了。”

  “不过,也有只花一年时间就完成的人。”

  “是吗?”

  “是一位名为‘最澄’的僧人。”

  “原来如此。听说这次有个僧人不来长安,直接前往天台山,好像就是他——”

  “正是。”

  “不过,只要一年,未免也太急躁吧!”

  “若把他当成是来采买经书的商人,一年也不算急躁。”

  “这样说未免苛刻。既然如此,你打算花几年?”

  “若说最澄是商人,我就是小偷吧!”

  “真是有趣!”

  “听说西明寺里,有和惠果师父所在的青龙寺交往极深的人士——”

  “哈哈哈,连这你也知道吗?八成是指志明和谈胜吧!今日应该在寺里,是否替你引见一下——”

  “不。时候未到。您只要传达说,有个从日本来的空海和尚,可能是来盗取密宗的。如此就够了。”

  “来盗取……果真要这样说吗?”

  “正是。”

  “另外,你是否听到惠果师父的一些传闻呢?”

  “何种传闻呢?”

  “惠果师父的身体状况似乎不佳。”

  “这事倒听说了,状况很坏吗?”

  “就算年内不会有变化,但可能撑不到方才所说的五年。”

  “一生穷极密宗的人,也不得不顺从天法啊!”

  “连释迦牟尼也难逃天法。”

  “是。”

  “传密法予惠果师父的不空,还有传密法予不空的金刚智,如今也都不在这人世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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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正是不空普萨入寂之日出生的。”

  “当真?”

  “正是。”

  “不过,竟也如此——”

  “所指何事呢?”

  “穷极密法的人,终究难逃一死啊!”

  “如此让我安心不少。”

  “啊。”

  空海的回答颇出人意外,永忠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声。

  “终究得一死——这事的确很严肃。正因为一死,才能成佛、成密。若想求取长生不死法,就该求诸玄道。不过,纵使尽得玄道,时候一到还是得死吧!”

  玄道——亦即神仙之道。

  “商人得死,佛教徒得死,乞食者得死,密教徒得死,玄道之士得死,连帝王也得死……”空海竟然很开心地说道。

  “都得一死!”

  “真是痛快啊!”顺着永忠的回答,空海若无其事说出此话。

  “嗯。”

  “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法吧!”

  永忠目不转睛,盯着说出此话的空海看,再向空海说:

  “你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永忠在和空海的交谈中,举止措词渐渐更加谦让了。

  “和您一席话后,想到明日就要回日本去,真是可惜!很想继续留下来,和您天南地北地谈一谈。不过,终究不如归去。”永忠以惋惜的口吻,对空海说道。

  “不如归去吗?”逸势边走边模仿当时永忠的口气自言自语。“二十年吗?我们——”

  逸势似乎想到自今以后得在这长安度过二十年的岁月。

  “不需要二十年吧!”空海说。

  “不。空海!就算如永忠和尚说的,你五年就可以求取密法,二十年还是得二十年。因为如此,我们才来到大唐。并非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待几年的。”

  “呵呵。”

  “就算五年可以回去,难道那么凑巧,刚好有遣唐使船从日本来吗?二十年后,是否还有遣唐使船尚且是个疑问。”

  “我知道。”空海像风般飘飘然走着,低声说:“已经播下了种子,或许不久就会萌出芽。”

  “什么?什么种子啊?”

  “期待萌芽吧!”

  “啐。”逸势像个小孩般踢着小石头。“方知老暗催——吗?”

  逸势不禁吟出那首不知不觉中感到自己开始老去的诗句。

  “方才的诗吗?”空海问道。

  所谓方才的诗,是永忠在谈完诸多事后,给他们看的一首诗。

  “对了,西明寺是观赏牡丹的胜地——”空海对永忠说。

  “确实是个好地方。”永忠回道。

  西明寺的牡丹,比起长安其他的牡丹胜地绽放得晚。因此,这时期依然奼紫嫣红。

  长安的许多文人雅士都来到此地,或吟诗、或作画。

  “您也咏诗吗?”

  “不。还不到咏诗的程度。”

  “大家都说您的书法和诗文都很杰出。若有雅兴,我有件东西想给两位看看——”

  “什么呢?”

  “这是抄写自一位来访西明寺人士所吟的诗。”

  “请让我们拜读一下。”

  于是,永忠离开席间,取出诗文来,逸势方才所念的,就是那首诗中的一句。

  “这是去年的作品。”

  空海和逸势,读起那首诗。

  那首诗题为《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

  前年题名处,

  今日看花来。

  一作芸香吏,

  三见牡丹开。

  岂独花堪惜?

  方知老暗催。

  何况寻花伴,

  东都去未回。

  讵知红芳侧,

  春尽思悠哉。

  题下,写着作者的名号:

  白乐天

  白乐天——这是表字。本名是“白居易”。

  白乐天的诗集《白氏文集》传入日本后,成为平安时代上流社会人士必读的书,在公卿贵族之间相当受到重视。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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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入唐当时,白乐天尚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秘书省小吏而已。

  当然,此时的空海,也不知白乐天为何人。

  白乐天以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写下的长篇诗作《长恨歌》,也是之后的事。

  “您抄写的吗?”空海问道。

  “不。是方才提到的志明所抄写。他非常爱好此道。我刚刚向他借来的。”

  “白乐天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好像是志明的熟识。秘书省的官吏,我和他见过一次面,年龄大概和您相当吧!”

  正如永忠所言。那时,空海三十二岁。白乐天比空海大两岁,三十四岁。

  “既然还年轻——”空海说道。

  “您想说的是,为何‘方知老暗催’吗?”

  “正是。”空海答道。

  确实是好诗。

  去年,和一位叫元九(译注:即元稹)的友人一起来观赏牡丹,今年却独自一人前来。现在,那位友人好像身在洛阳。看到发出芳香的盛开花朵,而想到了自身的老去。

  那简直就是佛家的想法。

  是佛家的想法,也是佛法的出发点。

  就密宗而言,生、老、病、死等生命现象——这些生生流转的生命,正是巨大宇宙的活力和动力。

  “很想再拜读他另外的诗。”空海坦率说道。

  “若有兴趣,下回请志明引见一下。”

  “好。”

  “不过,有关先前那事。”永忠说。

  “找到合适的人吗?”

  “是的。听说般若三藏可以教您。”

  “那真是太好了。”

  “那人真是再适当不过了。毕竟他是天竺人——”

  “听说他曾经在玄奘三藏也待过的烂陀寺学习佛法——”

  “正是。至于唐语,讲得和唐人没有两样。像您如此擅长唐语的人,和他沟通应该不会有什么不便。”永忠如此说道。

  接着,又以日语交谈好一阵子之后,空海和逸势就辞别西明寺了。

  “那样的诗,并非我所喜爱的。”逸势边走边说。

  “那种太直接的诗,逸势不喜爱吧。”

  “嗯。”逸势答道。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宣阳坊了。

  “话又说回来,空海!谈完诗后,永忠和尚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喔,你是指般若三藏可以教我的事吗——”

  “教什么?”

  “梵语啦。”空海说道。

  “梵语?”

  梵语,亦即古代印度所使用的标准书写文字。

  “嗯。”

  “为何要学梵语?”

  “我们读的佛典,都是以唐语书写的。不过,那些佛典,最初都不是以唐语书写的——”

  “嗯。”

  “之前,是以天竺语书写。那天竺语,就是梵语。”

  “嗯。”

  “若是懂梵语,无论佛法还是密宗,就可以明了到最细腻的微妙处。”

  “原来如此。”

  “再说,突然去求见惠果师父,纵使他当下就传授我密法,若不懂梵语,也是毫无用处。”

  “不过,你不是会写也会讲梵语吗?”

  “那是日本式的梵语。不适合用来盗取密法。想盗取密法,什么都不懂反而比较好。”

  “如此一来,不是要花费好多年功夫吗?”

  “不。不出几年。”空海满怀自信地说。

  “对了,你刚刚说,从见面那日起,惠果师父就会教你密法?”

  “说是说了,但有可能第一次见面就传授密法吗?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梵语啊……”

  “或许是绕远路,不过绕这条远路,也可能出乎意料是条快捷方式。”

  “方才,永忠也如此说过。”

  “与其不请自来,不如让人家来邀请——”

  “确实如此,问题是对方是否来邀请呢?”

  “大概很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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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50 | 显示全部楼层
  “嗯,行不通!”

  “逸势!我没有说行不通。我是说很难。”

  “什么!?”

  空海对逸势露出微笑,又说:“结果如何不得而知。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有趣。”

  “不过,空海啊——”逸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什么事?”

  “虽然快到宣阳坊了,我们不要直接回去,想不想往平康坊走走呢……”

  “找女人吗?”空海问得很干脆。

  平康坊,位于宣阳坊北邻,是妓院和酒坊栉比鳞次之区。寻欢作乐的地方。

  有碧眼胡姬,当然也有对逸势而言是异邦人种的唐人妓女。

  逸势频繁来此走动,好像已经有熟识的女人了。

  每次来到这里处,逸势都会把个中细节说给空海听。

  初次和碧眼胡姬会面时,逸势以充满兴奋的口吻,津津有味地向空海描述妓院调度、胡姬服饰、音乐曲调等等。

  逸势问空海——是否见过“垆”呢?还向空海说明“垆”到底是何物。

  当逸势向空海说明至今为止只在诗文中见过的“垆”时,与平素抱怨不想待在大唐二十年之久的逸势,判若两人。

  垆——并非是“炉”,乃酒肆等所使用,有如台子之物。

  以黑土堆起,作成炉形的坛,摆上酒菜,客人和胡姬迎面相对。

  灯火,则是盘式的灯。

  灯火下,女人风情万种地伸出白嫩的手,把酒斟入酒杯。

  “真是美妙极啦。”逸势说道。

  逸势每次外出时,总是紧跟着会说唐语的空海,惟独到那儿时,不是和其他人,就是独自前往。

  因为空海是僧人,不方便邀请吧!反而,还以此事来取笑空海。

  从那儿归来时,还故意跑到空海跟前,开心看着他说:

  “哎呀,我没当和尚,真是万幸!”

  空海只是微笑听着逸势说话。

  而逸势,此次倒是很罕见地邀了空海。

  因此,空海才会问“找女人吗?”

  “正是。找女人。”逸势答道。

  他很希罕地露出有些下流的神情,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反正今晚大概有送别酒宴,酒宴开始前再回去就可以。从暮鼓鸣起开始,和女人缠绵过后,穿好衣服出来,也可以赶在宣阳坊的坊门关闭前回去……”

  所谓“暮鼓”,是夕阳西落时,京城门楼上所鸣起的大鼓。

  暮鼓鸣毕,城门就关闭起来。

  之后,击响街鼓六百槌——约莫四十五分钟,响毕,各坊坊门就关闭起来。坊门一关,就回不了自己的住处了。

  一旦坊门关闭之后,走在大街上被金吾卫发现,就会以“犯夜”罪名鞭笞二十下。夜晚可以在街上行走的,只限官员,或持有县、坊所发之特别通行证,也就是持有文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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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51 | 显示全部楼层
  相对于暮鼓,还有“晓鼓”。天刚破晓击响之时,各坊坊门便随之打开。

  “这主意不错。”空海说。且说得很干脆。

  “可以吗?”逸势问。

  “可以也罢,不可以也罢。不都是你邀请的吗——”

  “咦,我是想看到你为难的模样才邀你的,真的不在意吗?”

  “可以去啊!”

  “不要后悔喔,空海。”

  “没什么好后悔。”空海淡然地说道。

  “哦。”逸势嗤笑一声。“你的话是否在逞强? 等一下试试看就知道了。”

  逸势真当一回事,接着又说:“若是如此,今日就作罢。既然要去,何必这般匆忙赶在今日?德宗皇上刚驾崩,妓院也暂时歇业。等葛野麻吕归国后,改日时间较为充裕再前往,不是更好吗——”

  “那也好。”

  “到时,宿一夜,如何?”

  “嗯。”空海毫不犹豫回答。

  这种氛围,让逸势有些处于劣势,于是更进一步追问:“喂!空海。你该不会瞒着我,偷偷到妓院去吧?!”

  当时奈良佛界,所谓“不犯”——就是不可和女人有私情,这是僧侣的重要戒律之一。

  若是公然打破此戒律,会被“破门”,二度再犯,就不准踏入宗派寺门。

  至少,表面上也得遵守。

  食欲。

  性欲。

  睡欲。

  在人的所有欲望之中,性欲是此三大欲望之一。完全断绝对女人肉体之欲望,是当时佛教成立之戒律。(译注:现在有些宗派的日本和尚已无此戒律,可以娶妻生子。)

  尽管如此,空海却轻松地对邀约他一起去嫖妓的逸势说“那也好”。

  无怪乎,逸势会认为空海是否已瞒着自己偷偷跑去嫖妓了。

  “你说呢?”空海开心地看着逸势。

  “为何突然想去呢?”逸势问道。

  “因为逸势邀请我啊!”

  “为何至今都不去呢?”

  “因为你未曾邀请啊!”空海的答案简单明了。

  “我知道了。”逸势答道。“在西明寺安顿后,立刻就去吧!”

  “嗯。”

  “到时,可别说只是戏言而已。不许逃哟!”

  “绝对不逃。”

  “很好。”逸势话刚说完,点点头又再加上一次:“很好。”

  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突然,又换成严肃的神情。

  “有一件事,能不能告诉我?空海——”

  “何事?”

  “我很在意一件事,却至今故意不问你。”

  “何事?”

  “空海,你懂得女人的滋味吗?”

  逸势一说完,空海很开心地发出“咕咕”笑声。

  “好好地回答!”

  “我认为那是好滋味。”

  “好滋味?”

  “嗯。好滋味。女人啊……”空海答道。

  高高的天空,和杂沓的街道——空海昂起头来,两者都不看,茫茫的视线落在另外一方。

  空海感觉到异国的喧嚣、吵杂,有如宇宙的音乐般,把自己的肉体整个包裹了起来。

  那音乐,让空海完全地沉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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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52 | 显示全部楼层
  马上送别。

  空海和橘逸势,依照大唐习俗,折下杨柳枝卷起来,赠别远行者。

  长安之东,灞桥边,是送别者和远行者互道珍重之处。

  出长安后,送别者和远行者,各自骑马来到此处。

  此时,大家已知道最澄等所搭乘的第二遣唐船,平安抵达大唐了。

  众人在春野上、春风中骑马来到此地,皆默默不语。

  至今只见一片黄土的野外,已经开始萌发出绿色嫩芽。

  甘草和蘩蒌之类,在这遥远的异国之野,似乎也是最早萌生绿芽的。

  早春的气息充满道路。

  空海不时策马靠近永忠所乘的马车旁,短暂交谈。

  “已是春天了。”

  空海骑着马和沉默不语的逸势并行,如此嘟囔一句。

  行至浐水,渡过浐桥,终于来到灞桥。

  众人都是同甘共苦的旅伴。出发前无不抱着“可能会死在海上”的觉悟,才向异国出发。

  四船出发,二船沉没于海。

  大家饱尝艰辛,方得生来目的地的异国,今日却要离别了。

  昨夜,虽然道尽千言万语,每个人的心中却似乎还有话尚未说完。

  然而,却也不知还要诉说些什么。说得出来的,尽是些不断重复的短句。

  “一路顺风!”

  “平安无事!”

  如此的短句当中,真是百感交集。对归去者而言,赌命的船旅正等在前方。那可不是保证一定平安返抵日本的归程。

  临别依依,藤原葛野麻吕靠近空海的马匹,低声说道:

  “空海!此次多亏你的才能,帮了不少忙。”又加一句:“千万活着归来啊!”

  不待空海回答,葛野麻吕已经转过身子。

  临别之际,所有人几乎都是泪流满面。

  葛野麻吕背对着空海,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落泪。

  只有逸势和空海,并未落泪。爱说话的逸势,今日也是静默无语。

  一行人就此出发。

  走过灞桥上的马蹄声、车声渐渐远去。走过灞桥,往东前去,道途连绵不断。那道路到底有多远呢?送别者的空海和逸势了然于心。因为他们也是经由那道路而来的。

  路途虽远,路的尽头又是什么呢?两人也知道。

  比起长安的华丽,此地像是穷乡僻壤,但尽头彼方正是日本的京城。

  那是故乡。

  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空海和逸势的前方,绿色的灞水悠悠地流着。

  对岸的杨柳树,刚冒出的新芽,笼罩在朦胧的绿意中。

  此时,更让人感觉春天已经来了。

  一行人的踪影,终于消失在原野那一方时,直盯着那儿看的逸势喃喃自语:“那庸官,终于走了吗……”

  话到一半,逸势的肩膀开始抽动,眼睛流出泪水,哽咽的喉咙啜泣了起来。

  只有空海未曾流下眼泪。

  空海把马停在逸势后方,默默望着天边,等他哭个够。

  ——到处,皆是曼陀罗啊!

  空海的眼神,好似如此诉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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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碰到那汉子,是在归途。

  空海和逸势,慢条斯理地策马缓行。

  “空海!”骑在马上的逸势,叫了一声。

  “何事?”空海直视着前方答道。

  “我啊,舒畅多了!”

  逸势的神情,就如他自己所言,一派轻松舒畅,完全看不出方才呜咽的模样。好似甩掉什么包袱一般。

  “不过,空海!你这人啊,实在太奇妙了。”逸势的口吻,好似有何不满般。

  “什么地方奇妙?”空海依旧注视着前方答道。

  走过浐水,已经可以看到对面的长乐坡。

  坡道左右,并列着好几家可以拂去旅人风尘的茶亭。

  “你为何不哭呢?”逸势问。

  “为何呢?”空海事不关己地回答。

  “是你的事。不要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说得也是。”

  “正是这说法!这说法,就像是别人的事一般。”

  “真是伤脑筋。”

  “呆子!伤脑筋的人是我才对。”

  “逸势干嘛伤脑筋?”

  “因为被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

  “不要问,空海。我很懊恼啊!”

  “因为被看到流泪而懊恼吗?”

  “这件事,不要再说了。”

  “先说出来的,不是逸势吗?”

  被空海如此一说,逸势为之语塞。

  “空海!总而言之,我舒畅多了。”逸势说道。

  “嗯。”

  “很舒畅——这件事,很重要喔。”

  “嗯。”空海漠不关心地回答。

  空海在马上放眼望向远方,一直注视远方。他仿佛在呼吸着天地之间广阔之气。

  两人如此走到长乐坡之时。

  “喂……”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叫。

  不过,空海和逸势刚开始都不认为是在叫自己。

  继续前进时,那声音又叫起来:

  “喂……”是个很粗野的男人声音。

  空海和逸势把马停下来。一看,有个汉子坐在道路右方大岩石上。

  “喔……”看到那汉子,空海忍不住叫出来。

  那是个令人着迷、高大魁梧的汉子。

  大汉子屁股底下的岩石相当巨大,汉子的体重看似和岩石不相上下,或许还更重些。

  满脸胡须。蓬乱的头发,看不出到底是发、还是髯。

  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油垢和尘埃。

  不知是否听到空海的惊叹声?大汉子厚厚的嘴唇露出微笑。出人意表的洁白牙齿,从唇间露了出来。

  身上所穿的衣物,褴褛不堪,不知何时洗过,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倒是那口白牙,非常显眼。年龄约莫与空海相近,或许更年轻些。

  “有何贵干呢?”空海说道。

  “有钱吗?”汉子坐在岩石上问道。

  “有啊!”空海漫不经心地回答。

  “喂!那样说,好吗——?”逸势人在马上如此警告空海。

  盗匪——逸势只差没说出口而已,空海却已完全明白逸势所要传达的意思。

  “如此人来人往之处,不致有盗匪出没吧!”空海断然回答。

  这些谈话,当然传到汉子耳朵里。

  不过,空海和逸势是以日语交谈。汉子不可能明白其意。

  那汉子,依旧微笑。不是带有恶意的笑。格外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尽管不修边幅,光是走过他面前就可闻到恶臭,若是重新装扮,洗洗澡,换套好衣服,只怕走到妓院,女人们都不肯放他走呢。

  “有多少?”汉子问道。

  “相当多。”

  “当真?”

  “当然不假。”

  空海的回答原本就是事实。毕竟是带着二十年的生活费来的。

  不仅如此。因为不只是要取得密法而已,经典及佛具也必须带一些回去。

  经典,还得靠抄经。抄经,总不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抄,那就太浪费宝贵的时间。雇人来抄经,才是最上策。因此也得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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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那金额,不会是区区之数。这些,空海都是有备而来的。

  “雇我吧!”汉子对空海说。

  “雇你?”空海反问。

  “对,雇我。”汉子坦率地回答。

  “空海——”逸势做出“不要理他,走吧”的表情。

  不过,空海依然从马背俯视那汉子。

  “我坐在这里,喊住好多来往的人,却没人搭理我——”

  “为何要受雇呢?”空海问道。

  “那还用问?当然是没钱啊!”汉子说道。

  “原来如此。”空海不禁笑了出来。

  “你不是唐人吧?”

  “看得出来?”

  “啊!唐语说得如此好,真令人惊讶!我看不出来。只是方才听你和同伴谈话,那不是唐语——”汉子伸出粗壮食指,在鼻子下方搔痒。那鼻子笔直又高挺。

  “你也不是唐人?”

  “半对半错。”

  “哦!怎么回事?”

  “我出生在天竺。父母双方,一方是天竺人,一方是唐人——”

  “那么,你会说天竺话?”空海问道。

  汉子的嘴里,霎时,叽哩咕噜说出另一种语言。语毕,又露出洁白的牙齿。

  “原来如此。不过,雇不雇你,还要看你到底会做什么。”空海道。

  “令人惊讶!你为何懂天竺话呢?”

  “只懂一点点。”

  逸势从马上用手指戳一下空海肩膀问:

  “那汉子,说些什么呢?”

  逸势不知不觉中已对那汉子产生兴趣。他也不是全无唐语素养就来到此地的。

  最近,已渐渐习惯唐音,在和妓女交谈中,只要不是很艰涩的会话,总也可以听得懂、说得出来。

  因此,最初空海和汉子的谈话内容,他还听得懂。但那汉子开始说天竺话时,就不知两人谈些什么。

  “他说,他能说天竺话,听过他说的天竺话后,希望我下决定雇不雇他——”空海说道。

  空海又转向那汉子。

  “会讲天竺话是很好。不过,你到底需要多少钱?”

  “多少都行。由你决定就可以,只有两个条件。首先,一定得让我吃饱,人家吃剩的食物也无所谓。我食量很大,一看也知道——”

  “另一个呢?”

  “我要在长安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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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找人?”

  “闲暇时,我想去找个人……”

  “找谁?”

  “我也不知道。原本应该知道才对,半个月前,遭到强盗——”

  “强盗?”

  “我睡觉时,有个家伙摸我怀里。惊醒后,和他们打了起来。打倒一个时,被另一个拿着圆木棍,从我后脑打下去。”

  “是吗?”

  “两人都被我抓起来,交给衙役了。不过,后脑被如此一敲,到底要找谁,却想不起来——”

  “为何要找人呢?”

  “这也忘了。既然会忘记,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奇怪却一直惦记着。”

  “只是找人,当然没问题。不过,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你能够做什么呢?”

  “这个……”汉子以粗壮的手指伸到乱蓬蓬的头发里,把头皮抓得咯吱咯吱响。接着嘟囔一句:“我啊,很壮!”

  “看来确实是很壮,到底有多壮呢?”

  “我曾有一次,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

  “赤手空拳?”

  “曾有两次,用棍子打死老虎。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不过,空口说白话,小孩也会啊!”

  “说得也是。”

  好吧——

  那汉子喃喃自语,立刻站起来。一站立起来,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有多高大。

  骑在马上的空海,说话时的视线和他几乎是等高。

  “看吧!”

  汉子一说完话,就站在方才坐的那块巨大岩石前。他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用双手环抱起那块巨岩。汉子全身的体积,和那块巨岩的重量似乎不相上下。

  霎时,汉子全身充满力量。肩膀和手腕的肌肉,像肉瘤般隆起。

  “喝!”汉子从喉咙发出短短的一声。

  瞬间,一动也不动。然而,不动也只是那瞬间而已,那块巨岩突然动起来了。感觉像看到奇迹。

  “唔!”

  那块巨岩,被举到汉子腹部。

  “就是这样。”

  汉子说话时,腹部“咕噜咕噜”作响。突然一个踉跄,“咚”一声,巨岩发出响声落在地上。然后,汉子整个人瘫坐在那里。

  “不要紧吗?”

  汉子对空海露出微笑。

  “若是平时,我可以举得比头还高,现在肚子委实太饿了——”

  汉子说话时,腹部还在发出响声。

  “要不要雇用我呢?”汉子问道。

  那汉子好像已经动不了,盘腿坐在地上,抬头对着空海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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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胡玉楼

  空海住在西明寺。

  ——二月二十一日。

  藤原葛野麻吕等,离开长安已有十一日。

  空海独自伫立于西明寺的庭院里,吹着午后的风。空海四周,牡丹花苞已然成形,有如幼儿的拳头般向上伸展。

  阳光照射在红色花苞上,闪闪发亮。刚刚爆开略呈红色的嫩芽,不久之后,应该可以长成出色的绿叶,好陪衬牡丹。

  在长安,西明寺可是数一数二观赏牡丹的胜地。

  由于西明寺牡丹的绽放比其他地方略迟,繁花盛开时,花朵比观赏者还多。

  空海在庭院里慢慢走着,偶尔停下脚步注视牡丹花枝,伸手轻轻地扶着枝叶。宛如有一朵看不见的花,长在枝头上。空海的动作——好像是温柔地抚摸着那朵花。

  空海一边信步走着,一边露出苦笑。因为他想起橘逸势今早的模样。

  逸势大清早心情非常好,一碰到空海,便愉快地说:“今日喔,空海。”那声音显得兴高采烈。

  空海当然明白其意。

  他指的就是葛野麻吕返回日本前一天,空海和逸势所约定的事。在西明寺安顿后,相偕至有胡姬的妓院。

  今日将履行约定。

  “你那样做,可以知道些什么吗?”

  空海后方传来声音。回首一看,一个高大汉子站在空海身后。那汉子满面胡须,比空海足足高了一个头。不仅高大,且身体结实得有如铜墙铁壁。

  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身躯!

  “大猴——”空海说。

  大猴——是这汉子的名字。

  十一日前,送别藤原葛野麻吕一行人至灞桥,在归途的长乐坡所遇到的汉子。那汉子,问空海和逸势是否愿意雇用他。空海果真雇用他了。

  “我身子很魁梧,大家都叫我大猴。”空海问汉子名字时,汉子如此回答。

  猴——属于猿类。因此,大猴即是大猿。

  那汉子——大猴,如今与空海、逸势同住于西明寺。

  “知道?”空海问大猴。

  “因为你把手放于花苞上,好像在观察什么似的。”大猴被雇用以来,言词态度恭敬了许多。

  “原来是此事。”

  “是。”

  “当然可以知道许多事。”空海说道。

  “知道什么事呢?”

  “这是什么花枝,正在盼望绽放花朵等等,这些都可以知道。”

  “连这种事也能知道?”

  “嗯。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因时因地而异。”

  “是吗?”大猴走到空海身旁。

  两人一并立,大猴显得更高大。

  “汲水的工作呢?”空海问道。

  “做完了。”大猴答道。

  虽然满面胡须,仔细一看,年龄和空海差不多,好像还更年轻一些。

  比起初见面之时,目前的大猴实在体面太多了。

  蓬乱的头发,往后束起来。衣服也洗过,满是尘埃污垢的黝黑脸上,已经没有污秽的感觉。是个意想不到的俊俏汉子。

  “今日午后,你说那边可以休息——”

  所谓“那边”,指的是学习梵语。

  空海不仅跟着般若三藏,也跟着大猴学习天竺话——就是梵语。

  “说了。”空海跨出脚步答道。大猴跟在后头。

  今日午后,因为要和逸势要到平康坊的妓院,只得暂停梵语学习。

  原本也可以带大猴去,这样在妓院也还能学梵语,但空海知道逸势不愿意,只得作罢。

  空海决定雇用大猴时,逸势曾问:“这样好吗?”

  “当然好。”空海答。“他不似恶人之相。我本来就想在长安雇个可以帮我做种种琐事的人。况且这汉子还有其他用处。”

  “其他用处?”

  “语言啊!”

  原来,空海希望大猴教会自己日常梵语。不仅在西明寺,外出时也同行,如此即可学会日常梵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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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56 | 显示全部楼层
  “梵语该如何说呢?”

  行至大街,眼所见、心所念之事物,一问大猴,大猴立刻能回答。无法启齿问般若三藏的,诸如男女闺房之事、女性的私处等,也都可以问大猴。

  空海询问这些事时,尽可能不以唐语。而是以梵语问,让他以梵语答。

  “当真可以如此吗?”大猴问。

  “何事呢?”空海反问。

  “如此就有饭吃,当真可以吗?”大猴用粗壮手指,往头上搔抓。

  其实,大猴的工作不仅教空海梵语而已,还有诸如汲水、搬柴,甚至还得照顾寺里的马匹。

  因此,不只是空海,西明寺里的其他僧人,也觉得会说梵语的大猴很管用。

  空海住进西明寺之前,时常去拜访永忠。

  空海确实具有不可思议的才华。很快就能掳获人心。

  他并非谄媚、或投人之所好,而是不知不觉间,就能掳获人心,获得信赖。未住进西明寺之前,不仅是永忠,其他僧人也都希望他早些搬过来。

  不过,无论空海的本领如何高明,突然带着一名奇怪的汉子要住进寺里,却也很难获准。

  正因为大猴会梵语,才得以住进寺内。

  大猴就住在寺里藏经阁后头的马厩,自己随便找个可以睡觉的空处,就在那儿起居。

  虽说是寺庙,也养着替僧人拉车的牛马。大猴也深知如何照顾牛马。

  结果,目前暂时决定,大猴的三餐由寺里供应,空海则是付钱给他。

  “无所谓吧。”空海说道。

  “既然空海先生说无所谓,我也无所谓。”大猴爽朗地回答。

  “嗯。”

  “反正昨日也自由了一整日。”大猴说。

  事先约定——空闲的时候,大猴可以自由出外。昨日正好是空闲日。

  “因为是约定嘛!”

  空海话一说完,大猴厚厚的嘴唇露齿微笑。

  他一笑,竟有说不出的逗人喜欢。

  说是要找人,大猴能做的,只是在人群中闲逛。往人多的地方走去,等着自己要找的人发现自己——这是大猴找人的方法。

  走在人群中,大猴的身体显得更魁梧。由于醒目,这个方法似乎还不错。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竟然愿意雇用像我这样的人。天竺话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和你在一起,真是愉快。”

  “是吗?”

  “若需要打架时,随时可以叫我。”大猴话一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数步,又回过头对着空海,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突然有些粗鲁地冒出一句:“我喜欢你。”说完,转身又走了。

  这次没再回头。

  空海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返回房内,逸势已在等待。

  “时候到了,空海!”逸势说。说话的声调,比空海还紧张。

  “嗯。”空海轻松地回答,坐在逸势对面。

  空海座位的左方,有个窗子。从窗子,可以看到牡丹庭院。逸势默默盯着空海看。

  “空海啊!当真可以吗?”逸势问道。

  今日,说好要前往平康坊妓院。

  “不可以吗?”

  “你是和尚啊!”

  “当和尚之前,我可也是个男人喔。”

  “如今是和尚。”

  “如今也还是男人。”说完,空海就笑了。

  逸势多半担心着空海的情况。

  “我独自前往,如何都无所谓,今日和你同行,总觉得很不安。”他看来很紧张。

  “你真是个很善良的人啊!逸势——”空海说道。

  “啧。”逸势感觉不好玩地咋了一下舌。“替你担心,真是不划算。”

  逸势说完后,望着天花板看,视线又往房内四处扫视一巡。这是永忠在长安三十年所住的屋子。

  “啊!永忠和尚跟葛野麻吕,现在不知在何处?”

  “八成抵达洛阳,目前不是继续前行,就是在洛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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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56 | 显示全部楼层
  “嗯。”逸势答道,感慨万千地眺望房内,再落寞呢喃:“三十年呀……”

  “嗯。”

  “空海!永忠和尚是否也曾想到妓院嫖妓呢?”

  “想吧!”空海淡淡地答道。

  “何以见得?”

  “永忠大人也是个男人啊!”

  “你说话过于坦白,缺少情趣。”

  “妓女不喜欢吗?”空海笑道。

  逸势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接着往前探出身子说:

  “对了,空海,最近有个奇怪的传言,听说了吗?”

  “传言?”

  “听说有人在朱雀大街到处立牌子——”

  “原来是那件事——”空海说道。

  从空海的语气听来,他也知道那件事。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个多月来——就是德宗死后,每隔几日,就有人在朱雀大街上竖起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德宗驾崩,后即李诵。

  意思非常明白。

  “德宗死后,李诵接着也要死了。”

  牌子上即是此意。

  李诵——当今的顺宗皇帝。

  谁也不知到底何人立下这牌子。

  一发现这牌子,衙役立刻赶到,把那牌子取走。

  不过,就算被拿走,不数日,朱雀大街某处,又会竖起相同的牌子。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回了。

  只有那牌子被发现而已。

  左右金吾卫的衙役,夜里一再巡视,却无从一直监视着整条朱雀大街。所以无论如何警戒,牌子照样立了起来。

  逸势所指正是此事。

  “若是那件事,倒有耳闻。”空海说道。

  “不过,你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吧——”

  “昨夜?”

  “嗯。有个衙役终于发现那个竖牌子的人了。”

  “当真?!”

  “不。不是一个衙役。正确说是三个衙役。其中两人已死,如今只能说一人。”

  “是吗?”空海初次耳闻。

  “听说是方才从青龙寺回来的志明打听来的。”

  “怎么回事呢?”

  “那三名金吾卫官员,昨夜骑马巡视朱雀大街时,凑巧碰到那个立牌子的人。”

  “唔。”

  “是半夜过后。三人骑马顺着朱雀大街往南巡视,在永崇坊和靖安坊之间的大街附近。”

  据说,正当来到那附近,看到前方有一个人影。

  是背影。好像是男人。是个体格高大结实的男人。

  月夜。

  那人悠哉悠哉从北往南,走在夜晚的朱雀大街上。

  仔细一看,那人右肩上不知扛着何物。

  是个牌子。

  “喂!”一名衙役骑马追上前去,从后方叫他。

  那人却置之不理。

  “喂!停下来。”再次叫住他。

  那人依旧不理。

  衙役骑马超越,在他前方回转马头。停下来,挡住那人去路。

  “往哪儿走?”衙役喊道。

  夜间不准任何人走在坊间之外。

  那人照样不理。

  当马匹接近时,那人突然举起左手。“噗”一声,左手往前一挥,正打在马额上。

  马匹的额骨,立刻往内凹陷,双眼迸出,鼻子嘴巴血流不止,横倒了下去。

  骑马的衙役,一脚被压夹在地面马身之间。

  “这小子!”

  “这家伙!”

  另外两名衙役,立刻从马背挥剑朝那人砍了过去。

  那人一躲而过,随即以手中木牌把马上的衙役横扫落地。倒地的衙役刚想站起来时,那人拔腿踩在他的胸部。

  衙役的胸骨断裂,那人的脚深陷在胸腔里。

  “嘿!”

  另一名衙役也要站起来时,那人的脚再度由上往下踩。一脚把衙役的整个头颅给踩碎了。就那样,那人扛着牌子扬长而去。

  “听说,今早在兰陵坊西门发现了那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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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委实可怕啊!”

  “结果,只有被马匹压倒的那名衙役生还。这些事,都是他回去后报告的。”

  “唔。”

  “总觉得长安似乎要发生什么事了。”逸势说道。

  “哎!无论何处的都城、朝廷都会发生这种事。”空海说道。

  “夜里外出,碰上这种事真是不愉快。”

  “那,夜里不外出不就好了?”

  “话虽如此——”逸势说到这里,突然斜着头。“对了,大猴那家伙,昨日好像一直都出门在外。”

  “昨日是他自由的好日子。”

  “不过,回来得相当晚了吧。我没看到他回来。但一大早起来,他已经在寺里。不知跑到哪里去,夜里或一大早才回来的吧。”

  “八成如此。”空海说道。

  “那人真是能吃啊!”逸势好像想起什么似的。

  “嗯。”

  “第一次最吓人,对不对?”

  “的确如此。”空海答道。

  遇到大猴的那一天,空海把举起巨岩后、因饥饿而瘫坐在地上的大猴带回长乐坡的住处用餐。大猴的食量,让人看得面面相觑。

  一整只鸡。

  三人份的青菜炒肉。

  五碗汤。

  七颗鸡蛋。

  其间还吃下了三大盘饭。

  看来好像还继续吃得下,只是因为客气方才停了下来。

  逸势所指的,正是此事。

  “坦白说,对于那男子,我还替他担心过一阵子呢。”

  “是吗?”

  “你雇用他是可以,但该怎么向西明寺说明呢?结果,空海,你当时的处置,真是令我大吃一惊。”

  “呵呵。”空海朝着逸势微笑。

  空海很乐于看到他人对自己的才华露出惊讶的神情。

  当时,空海首先做的,就是整顿大猴那一身装扮。他在宿舍烧水让他洗个澡 ,整理发须,换了套衣服。然后,请人准备纸、墨和笔,挥笔写下:

  此人名大猴,谙天竺语。吾人来此而得结识者。其血统半为汉人,半属天竺。因思习佛法,能持天竺语即更近释尊之教,兹为学习天竺语,乃召唤大猴,自洛至京。为此,或将延迟二月方抵长安。如其来访,值逢吾人外出,恳请就便惠留至吾人归来之日。

  空海,写下大意如此之文。文章简明易懂。不愧是善于笔墨之人。

  文末,署名“日本国留学生沙门空海”。

  空海将此文用另一张纸包起来,叫大猴带着。

  “你带着这个,先单独到西明寺去。”空海说。语毕,又加了一句:“不。在这之前,先到宣阳坊鸿胪寺跑一趟。”

  所谓“鸿胪寺”,虽有一个“寺”字,却是个官署。专司照料外国使者的种种事宜。也称“鸿胪馆”,空海和逸势曾在那里暂住。

  “首先,到那里去问‘从日本来的使者当中,是否有个僧人叫空海?我想和这人见面。’对方就会说在西明寺。然后,才到西明寺来。”

  “那,到了西明寺以后,该如何——”

  “问题在此。到了西明寺后,不要用唐语,一开始就只讲天竺语。用天竺语说,想见空海,因为到过宣阳坊的鸿胪寺,那里的人告诉你空海在这里。”

  “只讲天竺语?”

  “是的。然后把这信拿出来。之后就会有能言天竺语的人出来。虽说能言天竺语,可不似你能言唐语般流畅。多半只是些生硬的句子。应该是寿海会出来吧!因为这人的天竺语最好——”

  “然后——”

  “大概会请你进入屋内。对于能讲天竺语的人,不致于冷漠对待。寿海 、或其他会讲天竺语的僧人,一定会来招呼你。”

  “嗯。”

  “之后,你就如此询问。”

  “如何问?”

  “不知寺里是否藏有《阿毗达摩俱舍论》呢?若答有,就说请容在下拜读——”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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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59 | 显示全部楼层
  “西明寺当然不可能没有这部经书。肯定是回答‘有’。”

  “嗯。”

  “然后,就问这部《俱舍论》是旧译呢?还是玄奘的新译呢?答案也一定是两种都有。”

  “接着该如何?”

  “就说,那么请容在下拜读玄奘的译本。”

  “喔!”

  “提到《俱舍论》,应该不致遭到拒绝。此刻,对方必定开始对你感兴趣。光是想知道你到底有何企图,就不可能拒绝了。”

  “……”

  “然后,当你在翻阅《俱舍论》时,得好好掌握时间。”

  “时间?”

  “对。一直读到响起第一声暮鼓为止。你就合上《俱舍论》,再煞有介事地叹一口气。”空海说道。

  空海的眼里,浮现出愉快的笑意。

  “叹气后呢?又该如何?空海。”问的是逸势。

  “接着,就问一句。”

  “问什么?”逸势问道。

  “至此,开始使用唐语。以唐语如此问——”

  “如何问?”

  “我认为世亲(《俱舍论》的著者)不只一人,而是两人,有位烂陀寺出身的学僧也如此认为,不知你们对此作何见解?——就这样问。”

  “结果会如何呢?”

  “对方会很困惑。”

  “困惑?何故呢?”逸势问道。

  “说明起来有些复杂,总之就是会困惑。说不定也可能会笑出来。”

  “所以才问何故呢。”

  “《俱舍论》是一部记载着宇宙之事的庞大经书。一般人,穷一辈子的时间,都不知能否写得出来。”

  “……”

  “然而,听说世亲的著作,不仅只此。从《俱舍论》到《成业论》、《唯识二十论》、《唯识三十颂》,还有《摄大乘论释》等其他无数的唯识论作。而且,还是在近百年之间——”

  “嗯嗯——”

  逸势除了《俱舍论》外,空海所举的书论都不清楚。

  “因此,才问世亲是否有两人。”

  “当真有如此说法吗?”逸势问道。

  “没有。”空海干脆地说道。

  “既然没有,为何还问?”

  “为何啊!让对方困惑。因为一个不像和尚,而且到西明寺后又只说天竺语的人,最后竟突然问这种问题。”

  “……”

  “他们一定会非常困惑。虽然这只是我临时想出来的点子,但或许是事实。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困惑。世亲有两人的根据,还有许多。和尚之类的人,向来爱面子,也非常喜爱讲这类八卦。所以他们不能说不知道。再说,若是顺利的话,这新论或许会受西明寺注目,我们可以因此而提升地位——”

  “你真厉害。”

  “让对方困惑,结果会怎样?”逸势说道。

  “然后我就归来了。”空海开心笑道。

  “接下来呢?”

  “知道原委后,我就低头陪罪。”

  “哦?”

  “此人所言之事,仅是在下的狂想,在下信口说出这些事,并拿烂陀丛林出身的学僧当证据,其实都是戏言罢了。因为在下想把此人叫到长安来,跟他学习天竺语,所以把脑中所思所想告诉此人。不过,世亲之事,连自己也觉得此说过于轻率,所以才将责任推到烂陀丛林的学僧身上……”

  “如此又如何?”

  “事情应该可以了结了。”

  “那,为什么要大猴一开始就讲天竺语?”

  “这样对方才会感到惊讶啊。另外,若是讲唐语,在我还未出现时,被东问西问,也挺麻烦。”

  “不过,空海——”

  “一定可以成功的。”

  结果,逸势今日在空海房间叹道:

  “果真成功了——”

  “话又说回来,就是今日啰。”逸势看着空海。

  “嗯。”空海答道。

  “不许逃!”逸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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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2:59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和逸势,隔着垆迎面而坐。两人在一个小房间内。地面铺设木板,木板上再铺着垫子,两人坐在上面。

  灯火,朦朦胧胧地照着房内。

  空海和逸势身旁,各坐着身穿胡衣的年轻女子。

  那是胡女。即使在昏暗灯火下,也可以看出她们的蓝色眸子。

  “胡玉楼”。

  这是空海和逸势所在的平康坊妓院名称。如同店名中的“胡”字,这里有许多“胡姬”。

  不仅是胡姬,房内的家具也多是胡人之物。地板上铺着波斯绒缎。墙上挂着的画,来自西域。所用的壶,也来自西域。

  不过,在这种地方,所有物品未必全都是来自西域。因为价钱太贵,惟恐会被盗,或被损坏。

  空海认为不管是画,还是壶,半数以上都是唐制的赝品。然而,至少,胡姬是真物,垆上淡绿色的琉璃杯,看来也是真的。

  琉璃——亦即玻璃。酒,则是西域的葡萄酒。

  这大概是高级妓院。

  “空海!第一次得去高级妓院才行。”

  逸势就把空海带到这家店来了。这家店,看来并非逸势所熟识的妓院。为了今晚,逸势好像早就锁定此店为目标。

  空海一旁是胡姬“玉莲”,逸势身旁则是“牡丹”。

  玉莲年约二十二、三岁,牡丹则在二十岁上下。

  胡姬牡丹露出两只白嫩的手,把葡萄酒倒入杯内,逸势拿起酒杯啜了一口。

  灯火的光影,映照到垆上的琉璃杯,葡萄酒的颜色有说不出的美。琉璃杯飘溢着说不出的酒香味。

  “这可是长安喔。空海——”逸势好像完全陶醉在这气氛当中。

  空海带着笑意,同样啜了一口酒。身上仍是僧衣袈裟。

  “如此好吗?空海,这身装扮——”逸势踏入房门前,还用日语如此对空海嘀咕着,如今看来什么都无所谓了。

  “玉莲姐,这人当真是和尚?”逸势旁边的牡丹,向玉莲问道。

  “当真。”回答的是逸势。

  “是吗?”玉莲问一旁的空海。

  “对。”空海答道。

  “何处的和尚?”

  “西明寺的空海。”空海蛮不在乎地说道。

  “喂!空海——”逸势慌张地喊道。“这身打扮,到这种地方来,连西明寺都说出来,不完了吗?”

  “无所谓。”空海说道。

  空海和逸势,时而以不惯听到的异国语言交谈,玉莲和牡丹甚感兴趣。

  “好像不是大唐人,不知从何处而来?”玉莲问道。

  “倭国。”空海说道。

  “倭国?”

  “很遥远的东海之上,日出之国的倭国。”

  “海? 我不曾见过大海。”玉莲边说,边又以左手替空海斟上葡萄酒。

  仔细端详,玉莲从一开始就只有左手在动。右手好像不能动。

  “怎么了?”空海发觉后问道。“右手不便吗?”

  “嗯——”玉莲暧昧地颔首。

  “玉莲姐的右手,两个月前开始不能动了。”牡丹说。

  “是吗?”空海看着玉莲的右手。“若是方便,请容在下一看。”

  空海一说完,玉莲以左手握着右手,局促不安地伸出来。空海握起她的右手。

  “嗯。”

  从肩膀以下,整只白嫩的手都露出来。空海以双手,好像推拿般从下而上抚摩着。

  “是否有被触摸的知觉呢?”

  “不。好像不是自己的手一般。”

  “若是被触摸的部位有知觉时,告诉我。”空海慢慢往上抚摸。

  “啊!此处。从此处开始有知觉了。”玉莲说道。

  那是接近腋下的部位。

  “痛吗?”

  “还好,只是有时会如刺骨般剧痛。”

  “一开始,整只手就如此吗?”

  “最初,只有手背。之后,渐渐往手腕蔓延,就变成这样——”玉莲一本正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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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喔。”

  “治得好吗?”

  “也许治得好。”

  “当真?”玉莲高声叫道。

  “喂。空海。不妥吧!说那些话——”逸势说道。

  “应该可以治好。”空海边握着玉莲的手,边对牡丹说道。“是否可以帮忙准备些东西呢?”

  “好,好好。”牡丹也变得很郑重其事。

  “毛笔、砚台、墨,还有水——”

  “纸呢?”

  “纸也要。然后,生肉——嗯,只要生肉都可以。鱼肉也行。还要针,拿一根针来——”

  “明白。”牡丹站起来。

  “其他的,就用这房间内的东西吧。”

  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牡丹的身影不见了。不久之后,东西都拿来了。

  “很好。”空海说着,就把水倒入砚台,开始磨墨。又向逸势说:“逸势,可以帮忙吗?”

  “嗯。”

  “把这根针,拿到灯火上烤一烤。”

  “喔。”

  虽然不知有何作用,逸势对空海即将进行的事,非常感兴趣。他把针放在火上烤着。

  “烤到透红为止,烤红后即可。然后,不要把针放下,就拿着。”

  “知道了。”

  不久,墨磨好了。

  “针借我一下。”空海以右手指尖抓住那根针,并向玉莲说:“把右手伸出来。”

  玉莲用左手握着右手,伸出中指。

  “会有些痛。”

  简短一句话后,空海握着玉莲的中指,将针轻轻地刺进指甲之间。

  “啊,好痛。”玉莲叫出声时,针已经拔起来。指甲间的血,逐渐在指尖膨胀。

  “没问题。手伸过来。”空海抓起玉莲的手,对着牡丹说:“把玉莲姐的右手袖按住,不要滑下来。”

  “是。”牡丹绕过垆,走到玉莲身旁,照空海的话按住右手袖。

  “对。如此即可。”

  空海说着,以左手压住玉莲的右手,右手握着毛笔。

  笔尖沾了一下方才磨好的墨。

  “做什么呢?空海。”逸势问道。

  “看着!逸势——”

  空海右手握笔,开始写字。写在玉莲的右手上。正好在肩膀周围。

  空海的笔,飞快地在玉莲雪白的肌肤上滑动。

  文字宛如有生命般,从笔尖一字一字地诞生。

  空海手上边写,嘴巴边念念有词。

  手臂的肌肤上,从里侧到外侧全部埋在文字之中。

  书写的范围,渐渐扩延到手肘。

  手肘之后,笔已经移到了手背。

  “写些什么呢?”逸势问道。

  “《般若心经》啊!”空海说道。

  原来空海在玉莲的右手上,写下了《般若心经》。

  终于,连手背也写满,空海对逸势说道:

  “逸势!把琉璃杯内的酒喝尽。”

  “哦。好。”逸势就把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呢?”

  “把拿来的生羊肉切一切,放进杯内。约指尖的量就够了。”空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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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空海的手,还在动。笔,还在玉莲的手掌上疾书。

  委实是不可思议的光景!

  大唐妓院的房内,由东、西两方而来的异国人,在灯火昏暗之下,正在进行着这奇妙的行为。

  况且,其中一人,是和妓院不相称的僧人。

  “放进去了。”逸势说道。

  “好。拿过来。”

  空海语毕,逸势弯着腰走到他身旁。此时,空海在玉莲的右手背上也写满了字。最后,只剩五根手指而已。

  “好了吗?逸势。”空海说道。

  “唔。”

  “把杯子放在玉莲右手中指下面,好接住滴下来的血——”

  方才,被空海用针刺了一下的指甲,有一滴血快滴下来了。

  “明白。”

  逸势右手拿着琉璃杯子,左手抓着玉莲的中指。

  此时,空海把玉莲的拇指写满字,接着是食指。

  食指,也写满了。

  接着,是小指。小指写完。

  然后,是无名指。无名指,也写满了。

  如今,只剩中指。

  “就要到最后时刻了。”空海说道。

  逸势一个劲地吞口水,吞得啧啧作响。

  空海就要开始在中指上写字。

  是《般若心经》最后的部分:

  羯谛羯谛 波罗羯谛

  波罗僧羯谛 菩提萨婆诃

  从指根往指尖,密密麻麻写满这些句子。

  般若心经

  最后那个“经”字,写在中指指甲的尖端时。

  “哇——”逸势低声叫起来。“空海,你看——”

  空海仅是默默颔首。

  玉莲中指的尖端——指甲滴出的鲜血当中,有个黑黑的物体在蠕动着。

  玉莲和牡丹,都吓得面无血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指甲间穿出来的黑色物体,依旧在血里蠕动着。那是长着许多黑黑、小小的毛的触手。类似蜘蛛的触手。但不是蜘蛛。

  “虫!”

  现出原形后,那虫渐渐大了起来。

  逸势说此话时,从玉莲的指尖爬出一只不曾见过的黑色小虫。总共有十二只脚。

  这只虫,突然从玉莲的指尖,飞向琉璃杯里的生肉。

  “啊!”

  逸势险些将杯子甩开,空海急忙接住,将它放在垆上。再将砚台盖在杯子上,不让虫逃走。

  玉莲双手握在胸前,瞠目结舌,盯着杯子看。

  “看吧,可以动了。”空海说道。

  “可以动?”玉莲说道。

  “右手啊。”

  “啊?!”玉莲说着,猛然放开双手,开心地说:“可以动了,真的可以动了。”

  “玉莲姐。”牡丹握着玉莲的手。

  “空海哟。”逸势低头对着已经盘腿而坐的空海说道。“你真是一个厉害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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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是饿虫——”

  重新摆筵,空海说道。玉莲靠在盘腿而坐的空海身边,左手挽着空海的手腕,以一种陶醉的眼神,盯着空海看。

  “饿虫?”逸势问道。

  “不知大唐如何称呼此虫?”

  “到底是何种虫呢?”

  “不是一般虫。”

  “唔。”

  “那种虫,看起来像一只,其实不只一只。”

  “什么?!”

  “是由许多小小的虫,结合成那只大虫。”

  “喔——”

  “一只会分裂成两只,两只会分裂成四只,四只又会分裂成八只,八只会分裂成十六只——”

  “无止境吗?”

  “对。如此的一种虫。”

  “嗯。”

  “无论如何小,它的形状都是一样。”

  “当真?”

  “原本,这是一种到处都有的虫——”

  “如何说?”

  “这房内、房外,可以说无一处不存在。”

  “如何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虫,还是其他的什么物体?每次看到的模样都不一样,每一只却又都一样。”

  “唔。”逸势拿起杯子却忘了喝酒,只顾倾耳聆听。已经快到半夜的时刻了。

  “那似乎是感应到人的执念,而在人体内凝结而生出的虫。”

  “人的执念?”

  “对。”空海说着,把视线转向玉莲,问道:“玉莲姊,约莫两个月前,你曾经为人所怨恨吗?”

  “怨恨?”

  “会让人生出这种虫的,大抵说来是女人。”

  “女人?”

  “不是一般的女人,跟方士或道士有交情的女人。”

  “啊!”

  空海说到此时,牡丹突然叫出来。

  “如此说来,就是丽香姐啊!”牡丹说道。

  “丽香?”询问的人,是逸势。

  “对。丽香姐会恨玉莲姐,丝毫不足为怪。”

  “嗯。”空海发出愉快的声音,问道:“什么事呢?”

  “丽香姐的恩客里,有一位名叫刘云樵的人——”

  牡丹说到此时,玉莲斥责道:“牡丹呀!”

  “说出来比较好。告诉空海先生,往后也好有一个防范。”

  “往后?”

  “若是丽香姐真要对玉莲姐不利啊!虽然现在虫已经被抓出来,往后也许还会再生出来。”

  她说的可是实情。玉莲好似还想说什么,结果欲言又止。似乎也有所觉悟,只要自己不说,让牡丹去说就无所谓了。

  “刘云樵是金吾卫的衙役,经常来我们胡玉楼。可能不是他自己的银子,不知有什么好运道而来的银子。否则不可能经常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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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3:0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胡玉楼,和另一个妓院‘风雅楼’是连栋的,里头其实都相同。不过,各有各的入口。到风雅楼的客人,找的对象是大唐女子;胡玉楼的客人,则是来找我们这般的胡人。不过,生意繁忙时,也会相互调度,表面上,大致如此。”

  牡丹盯着空海说道。

  “刘云樵最初是风雅楼的客人,是丽香的熟客。”

  “然后——”

  “有段时间,刘云樵突然不来了。”

  “床头金尽?”逸势说道。

  “好像并非如此。后来,大概又筹措到钱,去年底又开始来,有一次碰巧丽香姐有别的客人,刘云樵就找玉莲姐。”

  牡丹的口气宛如已跟空海两人很熟悉一般。

  “从那以后,刘云樵好像很中意玉莲姐,从此就只找玉莲姐——”

  “所以,丽香——”逸势说道。

  “光是如此,也不能确认就是丽香所为啊!”空海说道。

  “不过,方才不也提到吗?有熟识的方士或道士——”

  “丽香有吗?”

  “有!”

  “唔。”

  “必定是那方士或道士,教她什么恶毒的符咒,才让玉莲姐变成这般模样。”

  “倒也未必。”

  “嗯?”

  “即使不使咒,若有特别恶念的人,仅是念力,就可致人如此。”

  “那当然就是丽香啊!”

  “何故?”

  “那女人曾经用很恶毒的眼神,瞪着上楼梯的玉莲姐看。”

  “委实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是啊!”牡丹如此一说,把视线转向玉莲。“玉莲姐——”

  “何事?!”

  “干脆把那事也说开来吧?”牡丹说道。

  “干脆?!难不成还有什么吗?”逸势问道。

  “是啊,听玉莲姐说,刘云樵最近怪怪的。”

  “如何怪?”

  “听说就是那个原因,才让他有段时间不来。虽然他又开始来,还是怪怪的,对不对?玉莲姐。”

  “是,是是。”被牡丹一问,玉莲暧昧地颔首。

  “如何怪呢?”空海问道。

  “听说刘云樵的宅邸,有妖怪作祟。”

  “妖怪作祟?”

  “听说是猫怪在作祟。”

  “猫怪?”

  “现在,刘云樵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妻子都被妖怪夺走了——”

  “被妖怪夺走?”逸势提高声音问道。是难以置信的声音。

  “不仅如此,那只猫怪好像还能预卜未来。”牡丹说,接着压低声音。“听玉莲姐说,那只猫怪还能预知德宗皇帝的死期——”

  “岂有此事?”逸势置于桌上的手充满力道。

  “无论如何,猫怪都不离开,因此,他找上青龙寺帮忙。”牡丹开朗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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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3: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猫屋宇宙问答

  刘云樵宅邸所在的光德坊,位于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北侧。

  空海和橘逸势,走在光德坊里。

  四周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熙来攘往的男男女女,服饰装扮也显得光鲜亮丽。每个人都踏着轻快的脚步。

  空海走在前头,逸势稍稍落后。走着走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渐行渐远。

  空海只是如常地走着,逸势却老是跟不上。

  逸势一发现后,赶紧加快脚步,两人方才并肩而行。但不知不觉当中,逸势又落后了。

  看来,空海即将前往的地方,逸势并不想去。他一副提不起劲的模样。所以,不自觉地就落在后头了。

  “喂,空海——”逸势从后头叫住空海,问道:“当真要去?”

  “去啊。”空海答道。

  所谓“去啊”就是要去刘云樵的宅邸。两人正朝刘云樵宅邸的方向走去。

  “我们并没通知对方,对不对?”

  “没通知。”空海冷淡地回答,头也不回地又说:“没通知才好。”

  “你又说些我不懂的事。”逸势追赶过来,和空海并肩而行。“其实,即使你不去,明日青龙寺也会派人去啊!”

  “所以,今日要赶紧去。”

  “不过,金吾卫衙役的宅邸,事先未通知,不请自来。听说主人又不在家,如此贸然前往。何况,又是一个有问题的屋子——”

  “如果那宅子真是传言中那般的话,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不过,未免太冒失了?”

  “如此才好啊!逸势……”

  “此话如何说呢?”

  “因此才能见到实情。”

  “有对策吗?”

  “没有。”空海回答得倒干脆。

  逸势叹一口气。他又有些落后了。

  “啧。”逸势咋舌一声后,突然好似有所觉悟,走到空海身旁说:“总之,不要和金吾卫起纷争。”

  “明白了。”空海答道。

  空海和逸势,昨夜听到刘云樵的事。地点是在“胡玉楼”这家妓院。

  空海从妓女口中听说刘云樵家的猫怪。

  向他提起这些事的,是妓女玉莲和牡丹。

  这名寻芳客——金吾卫刘云樵,被猫怪附身。正确说来,被猫怪附身的应是刘云樵之妻春琴。

  去年八月,猫怪突然来到刘云樵宅邸,还以人话说了各种谜般的事情。

  刘云樵银子用尽,就告诉他哪里有银子,甚至翌日的天气也能预知。果真皆如它所言。照它所言去挖掘庭院某处,果然也挖出了银子。

  不过,却相当令人畏惧。

  最后,竟然说出“要刘云樵的妻子春琴”这样的话来。

  无论它所预知的天气如何准确,如何告知银子所在之处,也无法答应此要求;不过,却也不敢断然拒绝。

  刘云樵左思右想后,跑去找道士来收妖,未料道士竟为此丧命。

  因此,春琴成为猫怪的禁脔。

  如此之后,某日猫怪竟预告德宗皇帝之死期。结果,如它所料,德宗皇帝死了。

  刘云樵忍无可忍,终于向金吾卫的同僚全盘托出一切怪事。十多日前说的。

  如此说来,刘云樵近来变得怪怪,倒也不难理解。于是,同僚的数名衙役,相约至刘宅一探究竟。

  当然,刘云樵随行同往。不过,宅内不见人影。

  “春琴——”

  刘云樵呼唤着妻子的名字,也无人应答。

  最近,刘云樵不是到友人家、就是到女人处过夜,并不知道家中到底变成何种模样。

  进屋一看,杯盘狼藉,吃剩的食物仍留在碗盘上。盘子里,甚至还有开始干枯的鼠尸。

  整个屋子,飘荡着一股食物的腐败气味。

  不过,岂止刘云樵的妻子,连猫影也未见。衙役们只得归去。

  刘云樵因心生恐惧不愿留在家中,也随众人离去。

  二日后,衙役们相偕再来。屋内依旧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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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3:04 | 显示全部楼层
  翌日,衙役们又来,还是不见人影。

  “不知他妻子和哪来的野男人私奔了,他不愿说实话,才如此装神弄鬼。”最后,衙役们作此结论。

  结果,刘只能久违多日单独回家探看。

  傍晚时刻。家里仍然不像有人。刘云樵稍稍安心。

  其实,妻子春琴和猫怪就此离去、永远都不要回来,也倒是一件好事。

  如此想着,突然从后头传来声音。

  “你……”女人的声音。

  刘云樵回头一看,“哎呀!”一声叫出来。

  不知何时出现?妻子春琴,伫立在后方暗处。

  “死啦……”另一个声音。是那猫怪的声音。

  刘云樵凝睛一看,那只黑猫就蟠踞在妻子春琴的头上,用绿色的瞳孔睥睨着刘云樵。

  “不是德宗啦。那男人已死了——”猫怪裂开血盆大口。好似在奸笑般。“还有个把月……”猫喃喃自语。“嗯。大概一个月吧!就要死啰。”

  “谁?谁要死呢?!”

  “金吾卫的衙役刘云樵——就是你啦。”猫说道。

  “哇——”

  刘云樵大叫一声后,掉头就从家中落荒而逃。

  二日前,透过朋友引见,刘云樵找上了青龙寺的和尚商量对策。

  归途,他出现在和胡玉楼连栋的雅风楼。几杯酒下肚,就把猫怪的事一五一十讲给玉莲听。

  昨日,空海和逸势才能从玉莲口中听说此事。

  “后天,不知青龙寺的哪位和尚,要到刘宅一探究竟。”玉莲说道。

  后天——也就是明日了。

  “空海,妥当吗?”逸势说道。

  “何事呢?”

  “此次的妖怪,可不比上回的勺子精。”

  “是不一样。”

  “也许镇压不住。”

  “对。也许镇压不住。”

  “喂、喂。”逸势严肃地叫道。“不要随意就附和。空海!我不希望你如此回答——”

  “该如何回答呢?”

  “该说‘没问题。全看我!’”

  “没问题。全看我!”空海说道。

  “我要生气了。空海!”

  “不必生气。”

  “我真的生气了。我是真心为你担心。也许是一个厉害的对手,也许会卷入德宗皇帝之死的纠葛当中。”

  “我明白。”

  “看不出明白的模样。”

  “唔。”

  “你的模样,好像要去观赏什么奇珍怪兽。”逸势一说完,空海放声大笑。

  “厉害啊!逸势。正是如此,你能够看透人心——”空海说道。

  “啪!”逸势以脚尖踢着小石子,一副不耐烦神情。

  “逸势——”空海对着一个劲儿踢石子的逸势叫道。

  “何事?空海。”逸势的声音中,透露着微微的怒气。

  “抵达刘云樵宅邸前,有些事情要告诉你。”空海表情严肃。

  “嗯。”

  “若是无法遵守我所说的,逸势或许不要进入屋内,在外头等着比较好。”

  “何故?”

  “正如你所言,此次的妖怪,相当厉害。”

  “喂喂,不要威胁我。空海——”

  “我说的是实情。”

  “明白。空海!总之,先说来我听听。能否遵守,之后再回答。若是无法遵守,我就老老实实在外头等。”

  “你听好,逸势——”空海说道。

  “嗯。”

  “我们前往的云樵宅邸,会在那里碰到妖怪——”

  “嗯。”

  “那妖怪必定会说得天花乱坠。但是,绝对不可答腔。”

  “为何?”

  “不可相信妖怪所言。全当它是假的。”

  “何故?”

  “若是照实回答妖怪所说的话,不知不觉间就会中咒而被附身。”

  “因此,得把妖怪的话都当成假的——”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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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3:05 | 显示全部楼层
  “明白了。当成假的即可。”逸势答道。

  空海瞥了一下逸势,又说:

  “不。逸势!我的说法不妥当,不必认真地把妖怪的话都当成假的——”

  “什么?”

  “怎么说呢?总之,若是认真地把妖怪的话都当成假的,对妖怪而言,如同完全相信它一般——”

  “咦?”

  “若是你全然当成假的,也可以将计就计,让你中咒。”

  “是你说要把它当成假的呀!空海。”

  “嗯——该如何呢?”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的。”

  “总之,妖怪也可能说真话。不,或许真话比较多。因此,一不留神就全信了,可是它突然说了假话,你也会因为前头说的全是真的,连假话也相信了——”

  “……”

  “比如说吧,有人去调查你的族谱,知道父亲是何人、母亲是何人,两人出身何地——”

  “嗯。”

  “但那人与你初次见面。”

  “嗯。”

  “那人突然如此道出:逸势先生,令尊何许人、令堂是何许人,对否?——”

  “嗯。”

  “两人出身何处,令尊某某云云。其实,告诉你的这些事,都是经过调查得知的——”

  “嗯。”

  “你必定大为惊讶。”

  “是呀。”

  “之后,那人开始说假话。追溯到你所不详的远祖家谱,说古代你的祖先是统治着某处的某氏——”

  “嗯。”

  “如此一来,常人都会必信无疑——”

  “我明白你的意思,空海。不过,也有不明白之处。”

  “何处不明白呢?”

  “既是如此,我该怎么办呢?”

  “说的也是。”

  “既不可相信,也不可当它是假的……,真叫人左右为难——”

  “把妖怪所说的,全当作一阵风即可——”

  “风?”

  “嗯。当作一阵风,非假也非真。风就是风——”

  “好,明白。当作一阵风即可。”

  “你办得到吗?”

  “大概办得到。”

  “方才所说的事,千万记住!不可回答妖怪的话。妖怪就由我一人来对付——”

  “明白了。不过,若碰到非答不可时——简单说就是妖怪问我时——又当如何呢?若是一直不回答、不回答,照你的说法,可也行不通啊——”

  “正是。”

  “此时应当如何?”

  “有个好计谋。若是万不得已、非答不可时,就如此说。”

  “如何说?”

  “该如何呢?空海——”空海模仿逸势的语气说道。

  “好。明白。”逸势回答。

  “喔!那好像就是刘云樵的宅邸。”空海说道。

  空海和逸势,伫立在刘宅前。

  四周环绕着围墙,正面有个门。门扉半掩着。

  仰头一看,门檐上好像有片乌云,朦胧地蟠踞着。

  从门缝里看到的庭院、枯草及新长的野草,到处蔓生着。

  “总觉得不是什么令人心安的宅邸,空海——”逸势低声嘟囔着。

  逸势也敏锐地感觉这宅邸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要不要在此等着?”空海说道。

  “不。既来之,则安之。我也要进去。”逸势说道。

  “好。”

  “嗯。”

  空海用手将门推开。

  “走吧!”

  于是,空海和逸势就这样踏进了刘云樵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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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3:06 | 显示全部楼层
  庭院里杂草丛生。

  当中有一半是枯草,另一半则是从枯草之间蔓生出来的青草。

  高大的槐树、木犀树伫立其间。

  房舍的阴凉处,可以见到宛如柳树及夹竹桃的植物。

  虽然,春日的阳光灿烂地往下照射,阳光的温度却好似传不到地面。空气中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灿烂的阳光,在屋顶的稍高处就变了个样子了,就是这种变样的阳光照落在地上。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轻轻抚过肌肤。

  怪的是,这风宛如带有刺刺的触感。

  “这样的屋舍,不像有人住。”逸势说道。

  “有人住啦。”空海答道。

  “啊?”逸势转向空海。

  “你看那里。”

  空海以视线示意某处。逸势转头望过去。

  高大的槐树下,有个女人无声无息伫立着。年约三十上下,是个皮肤白晳的女人。

  “有个女人……”逸势边吞口水边说道。

  伫立在杂草当中的女人,头微微倾着,嫣然带笑。黑色的头发,盘得高高的。

  “过去吧!”

  空海说着,就踏着悠然的脚步,往草上走去。逸势跟随其后。

  走到女人面前时,逸势差点惊叫出来。

  “看!你看!空海——”逸势用手肘碰一下空海。

  逸势想说什么,空海早已了然于胸。

  有一只猫,卧在女人的头上,以绿色的瞳孔,凝视着空海和逸势。

  看起来好像盘得高高的头发,原来是这只黑猫。

  “久候大驾。”女人红唇带着微笑。

  仔细一看,脸上涂着白粉、双颊上抹着腮红。看来是费不少功夫,好好打扮了一番。

  逸势感到非常惊讶,立刻猛吞口水,告诉自己:不,不要被骗!

  ——所谓久候大驾,没有的事。逸势要自己如此认为。

  “真是失礼。”空海从容说道。

  “因为昨夜才知道你们今日要来的事,光是打扮就花了很多时间,所以没能准备丰盛的酒菜——”女人说道。

  “请不必如此费心。是我们不请自来的。”

  空海说完此话,女人又露出微笑。

  其间,女人头上那只猫,一语未发。只是默默注视着空海和逸势。

  “请——”

  女人好似在催促空海和逸势般,自己先走在前头。

  从可以闻到腐败味的玄关进入屋内。走过阴暗的木板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

  床上铺着垫子,上面摆着简单的酒菜。琉璃酒瓶配上琉璃杯。

  琉璃盘子上,摆放着不知用什么肉和青菜一起煮的菜肴。也有小盘子和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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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3:07 | 显示全部楼层
  待空海和逸势坐定后,那女人坐在两人对面的位子。

  并坐的空海和逸势的左手边,可以看到庭园和方才女人伫立的那棵槐树。

  “来一杯,如何呢——”女人拿起瓶子,伸向空海。

  “请微量即可。”空海说着,握着酒杯,放在女人前面的垫子上。

  女人把酒斟到琉璃杯内。是葡萄酒。

  “您如何呢?”空海的酒杯斟毕,女人看着逸势说道。

  “如何呢?空海。”逸势瞥了空海一眼说道。

  “稍喝些,无妨。”空海说道。

  逸势默默把酒杯往前摆。斟毕,女人又朝自己的酒杯倒酒。

  三人拿起酒——葡萄酒——啜饮一下。三人都只是轻轻触一下嘴唇而已。如此,仪式结束了。

  “唐语说得真好。”女人轻启红色湿润的嘴唇说道。

  “是。”

  “倭国,也有如此的酒吗?”女人问道。

  所谓唐语、所谓倭国,看来女人早已知道空海和逸势从日本而来。

  “没有。”空海答道。

  “听说空海先生和逸势先生,书法造诣相当高明。”女人徐徐说道。

  女人的含意,明显是在告诉两人“连你们的名字我都知道”。

  “无足挂齿。被贵国的人如此说,只觉得汗颜。”

  “您太谦虚了——”女人黑溜溜的眼睛,紧看着空海。

  女人头上的黑猫,依然未发一语。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卧在那里。

  听起来像普通对话,其实不普通。宛如进入异样的世界。

  “不知您今日为何来访?”女人问道。

  “没什么事。”空海说道。

  “没什么事?”

  “对。只想和您说说话才来的。”

  “说些什么呢?”

  “什么都好。只要能和您说话即可——”

  “当真?”女人问道。女人的目光,显得无神。

  “当真。”空海答道。

  “谈些什么好呢?”

  “谈些有关宇宙的事,如何?”

  “宇宙——吗?”

  “对。”

  空海答毕,女人露出微笑。

  “空海先生,真是风趣啊!那么就来谈谈宇宙吧!”

  空海和被妖怪附身的女人,就此开始一段奇妙的宇宙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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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3:07 | 显示全部楼层
  那真是一段奇妙的对话。

  从东海小岛国而来的留学僧沙门,和刘云樵之妻——附身春琴的妖怪,相互交谈出这段有关宇宙种种的对话。

  有时谈佛法,有时谈玄道之理。

  有时空海问、妖怪答;有时妖怪问、空海答。

  橘逸势,只是安安静静端坐聆听。

  两人的谈话,有时合而为一;有时各说各话,话题千变万化,不知会停在何处?

  譬如当女人问道:

  “空海先生,您认为世间最大之物为何呢?”

  空海就答道:“言语吧!”

  “何故?”

  “无论多大的物体,都能以言语为它命名,也就是都能收纳在以‘名’为器之内。”

  “有无法以言语命名的大物吗?”

  “若是有,到底是何物?您可以说明吗?”

  “无法说明。因为在我为您说明的当下,那物体就变得比言语小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世间最大之物当属言语。”

  “那么,空海先生,您认为世间最小之物为何?”女人问道。

  “那也是言语吧!”空海答。

  “为何?”

  “无论多小的物体,都能以言语为它命名,也能以言语向人示意。”

  “即使以言语命名,是否有能从言语这细网溜过之物呢?”

  “若是有,到底是何物呢?您可以说明吗?”

  “无法说明。因为在我为您从言语这细网捞起来途中,那物体就变得比言语大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世间最小之物为言语。”

  又譬如,空海问女人:

  “美和丑,是否存在世间呢?”

  “不存在。”女人答道。

  “何故?”

  “因为这不过是人类特属的言语之一。要非人类特属的言语,也就是能够表现天道的言语,才可能存在世间。”

  “所谓能够表现天道的言语,所指为何呢?”

  “首先,就是数字。另外,有坚硬、柔软、冷、热等,还有用法精准的大或小。”

  “能否说明?”

  “人类特属的言语,不具普遍性。诸如美、丑,即是如此。喜爱、厌恶,也是其中之一。”

  “能否进一步说明?”

  “譬如:两块石头相比较时,哪块硬?哪块软?哪块大?哪块小?无论是人类,还是虫兽,答案必定都相同。总而言之,坚硬、柔软、大、小等言语,不正是表达天道?”

  “请继续说明。”

  “两朵花比较,有人会说这朵比较美,也有人会说这朵不美,因为美是不具天道的言语。若是具天道的言语,应该是这花有四瓣、那花有五瓣;这花是白色、那花是红色等这种表现。譬如:两朵花比美时,有人会说这朵美,有人会说那朵美。答案因人而异。若是虫兽,也能回答美丑的问题,其答案必定和人类又不相同吧!或者所谓美丑的问答,根本就不存在它们当中。”

  “美和丑,当真不存在于宇宙吗?”

  “不存在。宇宙之间,不存在着这种言语。若是有的话,那也不存在于宇宙,而是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

  诸如此类的对话,就这般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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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2-9 13:09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此的对话,持续一阵子之后,

  呵、呵、呵的低笑声,在整个房间内响起。原来是女人头上那只黑猫在笑。

  “真是一个风趣的人啊!空海——”

  那只猫,张开血盆大口,说着人话。

  “许久不曾如此畅谈。”

  那只猫,露出洁白而光亮的锐牙说道。

  “如何呢?”猫——妖怪说道。

  “何来如何呢?”

  “让我如此畅快,我想回报一下。”

  “回报?”

  “让你抱这女人。”

  “妥当吗?”

  “妥当。”

  “不过,我想婉拒。”

  “她可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叫声好,又会扭屁股。”

  “很遗憾。”

  “厌恶女人吗?”

  “因为我是一个为佛法而生的沙门。”

  “你这和尚,亏你还说得出来。”

  呵、呵、呵,妖怪笑着。

  “喂,空海。”妖怪说道。“该说出真正目的了吧!”

  “真正目的?”

  “为何来此呢?”

  “为谈论宇宙而来——”

  “就此归去吗?”

  “希望能就此平安地归去——”

  空海若无其事说道,突然从屋顶传来响声。整个屋子的梁柱发出断裂声,天摇地动。

  “若不让你归去呢?”

  “是啊!该如何呢——”

  瞬间,断裂声停了,也不再天摇地动了。

  逸势看似魂飞魄散,脸色发青。

  女人和空海、还有妖怪,依然毫不在乎地坐着。

  “真是不好对付啊!空海——”

  妖怪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了一下唇。

  “如尊下这般的人,仅为谈天说地而来,实在无法信服。就此让尊下归去,我会一整夜都思索着‘尊下到底为何而来?’的问题。一夜想不出来,第二夜再想;第二夜想不出来,我就如此这般持续苦思下去。”妖怪说道。“而无论再怎样思索,大概依然不会明白吧。”

  “是吗?”

  “于是,我就得焦急地等待——尊下到底何时再来?若是演变成如此,尊下打算再来吗?”

  “你说呢?”

  “啊!空海。彼此就省下这些麻烦事。让我思索个三日五日却仍然不知道的事,你现下就说开吧!”妖怪说道。

  “方才说过要有所回报。”

  “是呀!是说过。”

  “若想回报,我问你的事,能否回答一二呢?”

  “说说看。”

  “为何知道我们今日会来造访呢?”空海问道。

  “我有天眼通。”妖怪说道。

  天眼通——即是佛所持的六神通之一,具有看透远方事物的能力。

  “虽然我身在此地,却能够知道某人在某处做某事。无论是天竺,还是倭国,一点都不费力。若想试试看,我就来看看你的家人吧——”

  “我妹妹住在倭国赞岐,你可知道她正在做何事吗——”空海说道。

  一阵沉默。哈、哈、哈。妖怪扬起笑声。

  “不必诓骗我,空海,你哪来的妹妹呢?”

  “确实有本事。我想试试你的虚实,果真厉害。”

  “这次饶了你。接着想问何事?”

  “你的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吗?”妖怪说道。“其实,没什么好隐瞒。我正是你们所谓的弥勒菩萨。此处的刘云樵,利用衙役的身份,到处敲诈银子,坏事做尽,特地来给他一些教训。”妖怪一改声调,声音变得像女人般。

  “从兜率天(译注:梵语,为六欲天第四,在须弥山顶十方由旬[由旬:古印度长度计量单位,每由旬合十二至十六里不等。]之上。有七宝宫殿,无量诸天居住于此。有内外二院,内院住着弥勒菩萨。)来此,乘何而来?”

  “什么都不乘。凭着意志力而来。”妖怪说道。

  “住在须弥山顶的无量诸天,每年从下界捡一粒芥子,现在堆积多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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