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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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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铁匠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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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20 14: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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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的复仇》


马牛

本来应该空无一人的镇上现在多出了一个人。这个人就站在刚刚返回的全镇居民眼前。他戴着一顶轮船形状的帆布帽,帽子上的几处破洞用几撮枯草填堵着,他穿着一身发白到雪白的制服,制服上也布满了破洞,一些洞里塞着晒干的海带,一些洞里塞着贝壳海螺,贝壳海螺里又小心地盛着一种洁白的土。他的鞋底是一块铁板。铁匠好奇地抬起他的左脚,看看鞋底还有没有什么东西。什么也没有。铁匠还要看另一只,镇长就把他拦住了。镇长说你认识人家么?铁匠摇摇头。镇长说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铁匠摇摇头。镇长说你对人家一无所知就不要乱看人家的鞋底。铁匠说我只是想通过他的鞋底多了解他一点。镇长说你怎么不通过他的帽子他的表情来认识他?铁匠说那些都和铁没什么关系,恰好他的鞋底是一块铁板。镇长不说话了。铁匠说我想从自己最熟悉的事物出发去认识新事物,总错不了吧。镇长说可你也不能随便看人家的鞋底。铁匠说我只对铁的东西感兴趣,他的帽子和衣服你留着给裁缝看吧。这时裁缝说铁匠啊,你没发现他身上还有一件铁玩艺儿吗?铁匠说在哪?裁缝指指那人的胸口。铁匠说你是说那枚奖章是铁的?一枚铁奖章?裁缝点点头。铁匠笑着说别开玩笑了,奖章可是代表荣誉的玩艺儿,哪有人会把一枚铁奖章别在身上到处走。裁缝说不信你试着摸一摸。铁匠看看镇长,他感觉镇长的表情是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就走近那人,摸了摸他胸口核桃大的奖章。裁缝说怎么样?是不是铁的?铁匠说摸不出来,上面镀了层金粉。裁缝说什么金粉,全是骗人的,你用小刀刮一刮就能刮出铁来,你信不信?铁匠说不信。裁缝就递给他一把随身带的小剪刀。铁匠刮了一点儿,没看到黑色的铁。又刮一点儿,还没看到。就接着刮,直到最后在奖章上刮穿了一个小洞,还是没看到半点铁的影子。铁匠眼睛直了,把铁忘得一干二净,他小声说金的,它是金的。大家点点头。治安官指着铁匠说你在人家的金奖章上钻了个洞。铁匠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对这位客人多一点了解。糖果匠说可他却没有得到你的尊敬。铁匠说好奇就是我最大的敬意。糖果匠说那你现在的狡辩也是对我的敬意吗?铁匠说那当然。镇长那你现在就怀着这些敬意赶快回家去吧,想想怎么赔偿人家那一小洞的金子。铁匠不说话了。治安官说怎么还不走?镇长要你回去。铁匠说我就是把整个铁匠铺子卖掉也赔不起那些刮掉的金子啊。这时铁匠的老婆簪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你们为什么全镇人都围着我丈夫?铁匠说你这半天都去哪儿了?现在才出来。簪氏说我去后面林子里拉了泡屎。治安官说快把你丈夫领回家吧。簪氏说折腾了一晚上,也该回去睡个好觉了,走。说着就拉铁匠的手。铁匠甩开她的手,对镇长说镇长,我能不能……镇长说能不能什么?铁匠说能不能不让我赔那个小洞?镇长看看治安官,治安官说那就要看奖章主人的意思了。铁匠说那他是啥意思?治安官说那你得问他。铁匠说他好像站着睡着了,还没醒呢。治安官说那就等他醒了再说。这时镇长说大家都回去吧,各回各家。人群这才散去。只剩下奖章主人和镇长治安官簪氏铁匠。对了,还有裁缝。铁匠说你怎么还不走?呆在这儿干什么?你难道把我害得还不够惨?裁缝说你还没还我那把小剪刀呢。铁匠举起手里的小剪刀,说我会用它捅了你,你信不信?裁缝说不信。铁匠就跳起来,一下捅过去,把裁缝肚子上捅出血来。治安官马上鸣枪,大声喊道你个铁匠,要杀人啊?闻讯赶来的人们把裁缝送去大夫的诊所。治安官说走吧,跟我去牢里走一趟吧。铁匠听了,要簪氏回去,簪氏说什么也不回去,她说她要陪他,哪怕是一块把牢底蹲穿。铁匠说没那么严重,做衣服的不会死,他哪能那么容易就死了。治安官也说是啊,不过他死不死已经不重要了,你能不能摆脱蓄意谋杀的罪名却是当务之急。铁匠不说话。簪氏刚才又蹦又跳地,把头发挣散了,杂乱地披着,像个女疯子。在牢房门口,簪氏被拦住了。卫兵说你不能进去。簪氏说我怎么不能进去?我丈夫不是刚进去嘛,我怎么不能进去?卫兵说不能进就是不能进。簪氏说我非要进怎么办?卫兵说那我们也没办法,只能使劲儿把你挡着。簪氏就后退几步,跑过去往里冲,冲了几次都被两个卫兵的胳膊甩回来。簪氏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吐了几口带血丝的唾沫,冷冷地说你们再不上我进去我就碰死在这面墙上。卫兵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能他们在考虑这女人真要撞墙寻死要不要去救。不想簪氏果然撞过去一头撞死了。只不过她的血也是绿色的,像沼泽地来的洗衣女一样。

治安官和铁匠面对面坐着。铁匠的脸色很差。治安官把一只手反复地握住又松开,松开又握住,像在抓着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每次都能抓住,但一抓住就立即把它放开,放开又是为了能再次抓住。说实在的,这个动作让铁匠不寒而栗。他烦躁透了。他说你能不能让手好好呆会儿?你这么着,就不怕抽筋?治安官说我的手又没用剪刀捅人,怎么会抽筋?铁匠说一个动作做得太频繁了,也会抽筋的。我刚开始打铁时不得要领,经常打得整条胳膊抽筋。治安官说别扯远了,还是先顾眼前吧。你准备怎么办?铁匠说什么怎么办?我不知道。治安官说那你说说为什么要杀裁缝。铁匠说我没想杀他,他也没死。治安官说没想杀他为什么用剪刀捅他?铁匠说我只是想把剪刀还给他。那把剪刀是他的。治安官说还?还能还出血来?铁匠说后来剪刀不小心碰到了他。治安官说你就这样为自己脱罪吧。铁匠说不是脱罪,因为我一开始就没罪。治安官说没罪你怎么会在这儿?铁匠说你不也在这儿嘛,你难道也有罪?治安官笑了,他说我当然没罪,我怎么会有罪呢?我是这儿的负责人。你呢?铁匠说我是镇上的铁匠。治安官说镇上的铁匠,镇上的铁匠好好的不在铁匠铺子里打铁,跑到这儿来做什么?铁匠说你叫我来的。治安官说好,那我叫你来干什么?我为什么叫你来?我怎么不叫裁缝来?不叫那个今天一大早才来的那个佩戴一枚金质勋章的家伙来?铁匠说那你为什么不叫他们来?治安官差点儿跳起来,他大声吼道那是因为他们没罪,他们没有杀人,而你,你却用一把小剪刀杀了裁缝。铁匠说我没杀裁缝。裁缝肯定没死。治安官不说话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那把小剪刀在哪儿?铁匠说被裁缝拿走了。治安官说裁缝怎么可能把你的凶器拿走?铁匠说那剪刀本来就是他的嘛。治安官说剪刀是谁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用它捅了裁缝一下。铁匠说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治安官说吓唬吓唬?你为什么要吓唬他?铁匠说他害我要赔那陌生人奖章上一小洞金子。治安官说所以你就恨他?你就想干掉他?铁匠说我是恨他,却没想到要伤害他。只想吓唬吓唬他。治安官说好了好了,你现在也把他吓唬得够呛,我也不和你磨嘴皮子了,你就先在这儿呆着,我要去诊所看看裁缝去。他现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呢。铁匠说我和你一起去。治安官说那不行。铁匠说为什么不行?治安官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就要完蛋了,为什么还问个不停,不要烦我了,好好地这儿给我呆着,我一会儿就回来。铁匠说你走了,我给卫兵说说好话他们会放我走吗?治安官把手在他脸前一挥,说门儿都没有。走时还亲自嘱咐门口的卫兵,不要和铁匠搭话。治安官前脚走,铁匠后脚就蹭到卫兵面前。卫兵说你是不是准备给我说好话?铁匠说我杀了人。卫兵说这我们都听说了。铁匠说裁缝肯定死不了,他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卫兵说但愿他伤得不重。铁匠说刚才这儿是不是有个女人?卫兵说她非要进去我们没让她进去。铁匠说后来呢?卫兵说后来她想不开,撞墙了。铁匠说撞墙了?怎么就撞墙了?卫兵说她想不通我们为什么不让她进去,而她非要进去。铁匠说那她现在人呢?卫兵说被清洁工的小车拉走了。铁匠说让我走。卫兵说你不能走。铁匠说不能走也要走。你们害死了我老婆。卫兵说我们没有害她,是她自己撞墙的。铁匠说你们不拦着她她能撞吗?我要去找她,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卫兵说清洁工住在很远的郊外,哪个方向都不知道,怎么找?铁匠环顾四周,说就这么几个方向,一个一个挨个儿找。说着就要出门。卫兵又把他拦住了。铁匠趁他不备,狠狠地咬他一口,咬得他上窜下跳的。铁匠说咬掉一块肉算什么,死了老婆才最痛苦。这时另一个卫兵上来,他又咬那个卫兵一口,就这样,他一连咬了四五个卫兵,每个卫兵都咬下一块肉。他用这些肉把口袋装得满满的,向北边的郊外跑去。

刚出镇子,就碰到了摄影师。摄影师在拍一棵树,可怎么也拍不好。见有人过来,他就把铁匠给拉住了。铁匠说你不要动我的口袋,我浑身上下的衣服你都可以拉扯,但不要碰我的口袋。摄影师看看口袋,说怎么了?你的口袋流血了。铁匠说你拍那些不会流血的植物,还不如拍拍我的血口袋。摄影师想了想,说好吧,我试试。就让铁匠稍稍站远一点,摆弄摆弄相机,就开拍了。摄影师一口气拍了十来张,却没一张满意的。铁匠说是不是我的姿势太呆板了?老站着,就这一个动作。摄影师说是的,我正要说呢。铁匠说那你帮我摆摆姿势。摄影师说拍的重点是你的血口袋,所以呢,我想让你以血口袋为中心做一些动作。铁匠比如?。摄影师说比如你吻一吻它,或者双手捧着它什么的。铁匠说好,这个主意好,我要和它互动,和它交流。摄影师说你说的太对了。铁匠就双手捧起一只口袋,吻上面的血。又把口袋放在鼻尖,放在耳朵旁,摄影师就拍下了铁匠与血口袋,不,是铁匠与那四五块肉的不同感情,憎恨,愤怒,绝望,灰心,无助,等等。拍完之后,摄影师说也许我确实不适合搞摄影,你的每张表情都很到位,可我总是不能准确地抓拍你愤怒或者绝望,你看,我拍出的照片,虽然表情各异,却都洋溢着一丝难掩的喜悦。铁匠说这不关你的事,倒要祝贺你不经意拍出了被摄人内心的真实活动。告诉你吧,我这两只口袋里装的是几块卫兵肉。摄影师说什么肉?铁匠说卫兵肉。摄影师说我听不清,哪个卫?哪个兵?铁匠说卫兵的卫,士兵的兵。摄影师瞪大眼睛,说他们的肉?铁匠点点头。摄影师说你疯了?铁匠说我没疯。我在复仇。你拍得没错,每张照片上都有一丝难掩的喜悦,一种复仇的喜悦。摄影师说我从没拍过复仇者。铁匠说你还想拍吗?想拍咱们再来。摄影师说不了不了,我是说我能不能和你一道,把你的复仇过程拍下来?铁匠听了哈哈大笑,拍拍摄影师的肩,说当然可以。摄影师说那太好了,回头我洗一份送给你。铁匠说我要两份,我老婆簪氏也要一份。摄影师说两份就两份。铁匠说你知道我老婆吗?摄影师说怎么?铁匠说她已经死了。她的生命里最重要的除了我就是头上那根簪,我都不记得给她打了多少支簪了,她总是把它搞丢。这次我本来是想用她头上的簪为她复仇的,可直到现在我还没见到她的尸体。摄影师说你是要找她,找一根簪?一把复仇的工具?铁匠说是的,只有用她最心爱的东西为她复仇才最合适。摄影师说到时我一定要好好拍拍那把簪。铁匠说你的每张照片都是对我复仇的支持。摄影师不好意思地说支持谈不上,就是想拍一点新鲜的题材。摄影师擦着他的相机,就像出征的战士把手中的枪擦亮。铁匠说别啰嗦了,我们快走吧,后面还有几个卫兵在追,再磨蹭他们就要追上来了。摄影师背起相机,和铁匠一道跑了起来。

到了郊外,天已经黑透。铁匠急于找到搬运他老婆尸体的清洁工,见一盏亮灯就扑过去,向人问这问那。郊外住的都是清洁工,他们打扫了一天的小镇,现在都钻在自己的简陋小屋和临时帐篷里,与亲人交谈着,或爱抚着。这是他们一天里最宁静的时光。铁匠的闯入,把他们今天的这段时间搅得一团糟。

你今天见过一个撞墙的女人吗?铁匠问。

没有没有,你是谁?一个清洁工吃着晚饭说。

哦,我是她丈夫。

哈哈,你老婆撞墙啦?年轻人,你肯定干了让她伤心的事。

没有,我们很恩爱。铁匠说着,换另外一顶帐篷。

你今天去过监狱附近吗?铁匠问。

怎么?什么事?一个哄孩子的女人提防地问。

哦,我老婆在监狱附近消失了,我在找她。铁匠说。

是这样啊,没有,我今天一天没出门。我孩子病了。女人说完转身放下帘子。

今天你去镇上了没?铁匠问。

去了,我每天都得去镇上,不干活哪来的饭吃?一个四十多岁的家伙在吮一条只剩下骨架的草蛇尾巴。

哦,我是想问问你去没去监狱那边?

有啥事你直说,别拐来拐去的,咋这么啰嗦?

那你见没见一个撞墙的女人?

那倒没有。我今天的运气很好,活儿干得很顺利,没碰到过你说的倒霉事儿。

铁匠灰心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摄影师按动快门,拍下这一动作,才在他身边坐下。他说我们休息会儿再打听打听。估计就在这附近。铁匠说郊外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我们现在在北方,其它三个方向还没找,不会一下子就碰对了。摄影师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如果这是最后一个方向的话,有可能就在这附近。铁匠说我们把这四个方向都问遍,簪氏可能都已经不成人形了。摄影师说她每天都在腐烂。这时铁匠狠狠地瞪了摄影师一眼。摄影师瞅瞅铁匠用手捂着的鼓鼓的血口袋,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摄影师说我知道你报仇心切。铁匠说要是你老婆被人害了你也会心切的。摄影师不自然地笑笑。两人就在原地无声地坐着。夜越来越深,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铁匠实在是太累了,他坐在那儿很快就睡着了。摄影师又拍了几张他的睡态,也抱着相机打起了瞌睡。

真是一个美妙的早晨。太阳把一层层的金粉泼撒在树叶上,地面上,睁开眼睛的摄影师和铁匠像被夹在两块巨大的金砖中间。铁匠说我每天都打铁打到后半夜,从没起得这么早过,也没见过早晨是这幅情景。摄影师说我见得多了,这样的美景我都拍了好几年了,都拍腻了。铁匠说要是一天到晚都是这样该多好哇,真像是活在天堂。摄影师说你老婆现在可能就在类似这样的地方生活。铁匠不说话。过了会儿,他问摄影师昨晚的那些帐篷都哪儿去了?摄影师说他们收起来了吧?现在剩下的都是些简陋的小屋子。铁匠说小屋估计也都空着。清洁工们一大早就全都到镇上干活儿去了。摄影师说接下来我们向谁打听你老婆呢?铁匠说不用打听,我们自己找。他们总不可能拉着个死人到处跑吧。她要是在这儿的话肯定能找着。就拉着摄影师在一个个小木屋里转来转去。把所有的小木屋都查看完,还没找见簪氏的影儿。摄影师说看来我们得去西边找找了。铁匠说去东边吧,我觉得她会在东边。摄影师说为什么?铁匠说我们刚才睡醒后看到的那些金光是从东方射过来的,她要是住在一个天堂一样的地方,那一定在东方。摄影师说我怎么觉着男人都住在东边的天堂,女人都住在西边的天堂?铁匠说什么?你觉得会有两个天堂吗?摄影师说是同一个天堂的东边和西边。铁匠说要真那样我就惨了,就是死了也不能和老婆相会。摄影师赶忙说也不一定就是那样,我只是自己觉得。铁匠说那我们现在该去东边还是西边?摄影师说东边吧,东边比较亮。两人就又到了东边的郊外。

你不是说我老婆在这儿吗?怎么一个人也没有?铁匠说。

他们可能也是一觉起来都收拾起帐篷干活儿去了。摄影师说。

我们应该昨天晚上就来。铁匠说。

我们来迟了,只能等他们天黑回来再打听了。摄影师摸着相机,习惯性地想拍点儿什么。

铁匠说这可太痛苦了,我又得让我老婆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等我一天了。我不能这么做。

摄影师说你准备怎样?说说你的计划。

铁匠说我要赶快找到她。你看,那边过来一个黑衣人。

摄影师看了一眼,举起相机咔嚓拍一张,拍完才说是个修女。

铁匠说修女到这儿来干什么?

摄影师说你去问她。

铁匠站在修女面前。修女拿着一把笤帚。笤帚的柄都被她用黑布裹着。拿在手里和她的黑衣很谐调。铁匠等修女说话,可她低着头一直沉默。铁匠就说你一大早来这儿干什么?还拿着一把精心打扮过的笤帚。修女说我不觉得它是精心打扮过的。我只不过把它的柄用黑布缠了一遍。铁匠说你为什么偏偏用黑布缠?你知道黑色代表什么吗?它代表着死亡。代表着我妻簪氏此刻眼中的颜色。修女说簪氏?多好听的名字。铁匠说她已经死了,我到处在找她的尸体。修女说原来她是你的妻子啊,我已经把她埋了。铁匠说那天就是你从监狱门口拉她回来的清洁工?修女说清洁工是你们的叫法,修道院的姐妹们都称呼我清洁修女。铁匠说哦,清洁修女,是你那天把我老婆拉回来的?修女说我看她可怜,死了还一个人躺在地上,就拉回来把她埋了。铁匠说你昨天一回来就把她埋了?修女说我把她身上的血洗干净,替她换了一身干净的修女服。铁匠说什么?什么服?修女说修女服。铁匠说修女服?你是说?你是说你给她换了一套修女服?我老婆是穿修女服走的?修女微笑着点点头。铁匠脑门儿上急出了汗珠子。眼珠子也快要瞪出来了。而修女却还在向他微笑。他真想一把把她抱住,用自己的整个身体把这个修女揉碎,把她的骨头拧成粉末。摄影师知道铁匠的愤怒。他对铁匠说其实也没什么,这位修女也是好心。铁匠一回头看到摄影师,向摄影师吼道:啊,闹了这半天也在这儿呀,我还以为你走了呐,在就好,在就好,快,快,快给我把面前这个女人拍下来,拍,一直拍。摄影师就举起相机按下快门。才拍了一张,修女就用袖子遮住了脸。摄影师说她把脸遮住了。铁匠说遮住也要拍,就拍她遮脸的样子。摄影师就连拍了好几张修女遮脸的照片。铁匠说怎么停了?摄影师说遮脸的照片已经拍了不少了,不能一直这么拍啊。铁匠就走近修女,冲修女低声命令道:把手拿开!修女却没反应。摄影师举着相机说现在怎么办?铁匠围着修女直转圈。摄影师说我想拍她的脸。铁匠说我知道你想拍她的脸,可我就不想让你拍她的脸了?摄影师说你得想办法让她把手放下。铁匠说我这就让她把手放下。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肉,对修女说你要再不把手放开,我就把这块从卫兵身上咬下的肉塞进你的袖口。修女一听吓傻了,垂下手低着头,嘴里结结巴巴地祈祷着什么。摄影师又开始按动开门。看得出,他拍得很用心,既要拍出修女的隐藏在黑袍中的美,又要拍出她在铁匠眼中莫须有的那层罪恶。他不停地挪动着位置,调整着相机与被摄物体之间的距离。终于,修女实在支持不住了,她说请你们不要再拍了,不要再拍了。铁匠说我们带相机来,主要就是为了拍你。修女说为什么要拍我?铁匠说一是念你给我的女人收尸,再就是……再就是你自作主张地给她穿了修女服。修女说我不该让她穿一身干净的衣服上路吗?铁匠说穿干净的衣服没错,可你让她穿修女服就不对了。修女说我知道她不是修女。铁匠说不是修女怎么能穿修女服呢?修女说可我当时没有别的衣服。铁匠说你就是让她一丝不挂地入土,我都不会怪你的。可你让她穿了修女服啊。修女说修女服怎么了?铁匠说她不是修女,一辈子没穿过什么修女服,更别提穿着修女服入土了。你要是让她穿着这个入土,她在地下会万分痛苦的。修女说我们修女都是穿修女服之前万分痛苦,穿上后内心就立即平静得像一汪湖水。她穿上怎么就万分痛苦了呢?铁匠说她怎么能不痛苦?她八辈子都没想过当修女。她这辈子啊,连修女可都没见过几次啊。铁匠说着,眼角有了泪。修女说能不能先让摄影师休息休息?他拍得我有点头晕。铁匠就示意摄影师原地休息。摄影师感慨地说我今天拍完了一辈子要拍的修女照,以后修女这个题材坚决不再涉及。修女说你拍得我头晕。摄影师说换了谁都会头晕的。闪光灯不停地闪,大多还都冲着你的脸。修女说你就不能不让它闪?摄影师说闪了才能拍出白天的黑暗。修女说什么是白天的黑暗?摄影师说比如你的修女服,它不是黑的么,它就是大白天的众多黑暗的一小部分。修女说我身上最亮的部分是我的瞳孔。摄影师说拍了,你的瞳孔,我也拍了一些。修女说那么说,你是记录下了我瞳孔中的清贫贞洁和顺从了?摄影师还没来得及回答,铁匠就冲修女说你总是自以为是。修女说我怎么自以为是了?你这是在羞辱我。铁匠说我怎么羞辱你了?我说你自以为是错了吗?修女说那你说明白我怎么自以为是了。铁匠说说了你也不会承认。修女说你先说明白,如果有道理,我会承认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铁匠说你把她埋到哪儿了?修女说修道院后面的小山坡。铁匠说参加葬礼的人多不多?修女说只有我的几个处得好的姐妹到场,还是她们帮我把死者用小车拖至墓地的。铁匠说簪氏入土时,并没有人落泪,是不是?修女说我和姐妹们都很欣慰,我们把坟头堆好,插了几束小花,就回去了。铁匠说我其实是应该感激你们的,可现在,你们伸出的援手给我和簪氏带来了我们没料到的痛苦。修女说我们不该把她葬进修道院的墓地。铁匠说好迁吗?我想给她找块新墓地。修女急忙说万万不可的啊,那样会坏了修道院墓地的风水,修道院的墓地还从没发生过迁坟的事呢。修道院的姐妹们都不会同意。铁匠说如果我非要迁呢?修女说请你赶快打消这个邪恶的念头吧。把你的心思赶快从修道院的墓地上移开吧。铁匠说这坟我是一定要迁,簪氏是我的老婆 ,她葬在哪里是我的事,修女一听急得又开始闭目祈祷。摄影师问铁匠修女的这个情形要不要拍下来?铁匠说拍,拍下来吧。于是修女的眼皮外面又是一道闪光。修女说你们一开始就在我身上拍个不停,现在还要拍,我会把这事写进日记的,你们将在我的日记中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先不说这个,就我不该好心让簪氏穿修女服入土,可她现在已经入土了啊,如果你真心爱她,你怎么就不能让她安心地躺在修道院的墓地呢?还要把她迁走?铁匠说她躺在一群陌生的黑衣人中间,她怎能安心?正因为我爱她,我才要还她一个合适的墓地。不要啰嗦了,你现在就带我们去墓地看看。修女说你要是答应不把她迁走,我就带你们去。铁匠说我是个铁匠,生性鲁莽,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其次,我正忍受着丧妻的巨大悲痛,现在倒好了,她刚死,一夜间就作了修女,还进了修道院的墓地。修女说我知道你很痛苦。摄影师说他昨天刚从监狱逃出来,他还在坐牢。修女睁大眼睛。铁匠对摄影师说我没坐牢。摄影师说你昨天下午就是从牢里逃出嘛。铁匠说那是治安官正在和我谈让我坐牢的事。我并没有开始坐。摄影师说别坐牢不坐牢的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去黑衣人墓地看看。铁匠推了一把修女的胳膊,大声说走。修女就把两人带到了墓地。

铁匠在簪氏的墓前痛哭流涕。摄影师一次次按下快门。修女静默地注视着他们。铁匠嚎够了,抽泣哽咽够了,擦擦眼睛又回到现实。他盯着修女说我一定要把她迁走。我刚才和她谈过了。她自己也不想在这儿呆。她还请求我替她换一身浅颜色的衣服,她说只有那样她才能把自己和黑暗分离开来。修女说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和黑暗分离开来?她一定在路上受到了魔鬼的骚扰。铁匠说我看你才是被魔鬼盯上了呢。修女说人死之后,都是试图去融入黑暗,以便得到永久的睡眠。簪氏不愿意这么做,肯定是碰到了麻烦。铁匠说她还真是碰到了麻烦,一辈子都在小镇上农田里度过,就是这么一个纯朴的普通农妇,一闭眼却被穿上了修女服躺在修道院的墓地里,她能瞑目吗?

摄影师这时说小声点,有人来了。铁匠回头看时,石匠走了过来。他手里拎着把小锤子,远远地向三个人打招呼。你们在这儿聊得还挺热门嘛。铁匠说你来干什么?石匠说你没见我手上这把小锤子吗?我是来墓碑的。铁匠说检查墓碑?石匠说修道院的这批墓碑都是我提供的,院长要我保证它们不出什么意外,所以三五天得来检查一次。发现有破损的或出现裂缝的,我就及时更换。说着,一屁股蹲在铁匠脚边叮叮当当地在簪氏的墓碑上敲了起来。铁匠一把夺过小锤子,说你这么敲打死者的墓碑,死者会寒心的。石匠说看你紧张的这儿哪有什么死者,全是些空壳,真正的死者早就跑到其它地方了。铁匠说你说的是其它的死者,这一个例外。我刚才还和她对话呢,她显然没走。她刚才亲口对我说她一直在等我来。石匠说那现在好了,你也来了,她不一会儿也会走的。铁匠说走,走什么走?她等着我给她迁坟呢。坟不迁到其它地方,她呆在这儿是不会走的。她会一直呆下去。石匠说那可不好。她这样会影响到我检查墓碑。她人还在里面,我怎么好意思在她头上敲敲打打?铁匠说所以我现在请求你先检查别的,最近不要敲打这块墓碑。石匠说那要是出了问题怎么办?铁匠说会出什么问题?石匠说比如墓碑突然多了条裂缝,或被盗墓贼磕掉一个角儿?修道院的院长怪罪下来,我怎么应付?铁匠说你就说这是个待迁的坟,死者的家属不让例行检查。石匠说铁匠大哥你说得可轻巧,你让我这么说可是去叫我喝西北风啊,多少年了,从我手里出去的墓碑,说实在话,它们都在这儿,一块儿也不少,密密麻麻地,就在你四周,我还能有今天,全靠了它们啊,它们是我的衣食父母。我要是把修道院的这块墓地弄丢了,那可就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了。铁匠说所以,你就不敢有任何的失职?在修道院院长的鼻子下面不敢有万一的闪失?石匠不住地点头。铁匠说说白了你是不愿意替我冒这个险。石匠说小弟实在是冒不起这个险啊。摄影师这时悄声问铁匠要不要把石匠拒绝的情形拍下来。铁匠用手作了一个轻微的“斩”的手势。就这样,几个快门下去,石匠和修女站得越来越近了。

石匠说你今天没戴面纱?修女说早上出来得急,忘戴了。石匠说他们为什么拍我?修女说我都被他们拍了一天了。石匠说被人无缘无故地拍可不是什么好事。修女说你就看着吧,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石匠看看修女的脸,不好意思地说你不戴面纱,我还是头一次见。修女说我最近越来越不喜欢戴那玩艺儿了,总觉得和真实的事了一层。石匠说我还是喜欢你戴面纱的样子,它让我有种拥有的感觉。修女说拥有什么?你不要乱说啊。管好自己的嘴。石匠说每次见你,我都幻想自己是你的面纱,与你日夜耳鬓厮磨。修女红了脸,说你越说越过分了。石匠说我上个星期曾喝着兑有自己血的高粱酒求菩萨保佑若真有来世,我请求转生为你的一块面纱。那样我就可以随时亲吻你的额头鼻尖嘴唇下巴了。你不知道,在我眼里它们各自有多美……

石匠好像迷路的人突然找到了方向加快脚步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听得修女就差跪下来求他停住了。

他是在向你表白,傻姑娘。摄影师停止拍摄,对修女说。

表白就是求爱。铁匠看着摄影师,对摄影师说。

求爱之后呢?自然是未婚喽。摄影师回铁匠。

未婚之后,就该做爱了吧。铁匠说着笑了起来。

做爱做爱,当然是做爱。然后生儿育女,过一辈子。摄影师把自己说得哈哈大笑。

石匠看看修女,又看看铁匠和摄影师,不做声。

过了一会儿,修女开口了。她说你们三个,是在侮辱一个交警的修女,侮辱她所在的修道院,不仅修道院,还包括这片墓地,墓地里有所有的死者。你们将得到应有的惩罚。

铁匠说什么惩罚?该得到合辙的是你才对!你自作主张断送了我老婆的下辈子。

石匠说我可没有半点的意思啊。我只是情不自禁。

摄影师说可笑,拍你几张照片我就该下地狱?要不是为了“铁匠的复仇”,你脱光让我拍人体我都懒得睁一下眼。

石匠说你这话过了吧?她不会脱光,更不可能让人去拍人体照。

摄影师说我只是打个比方,说明一下我对她的所谓惩罚的不屑。

石匠说那你保证你对她没有非份之想。

摄影师说当然,我怎么会对一个修女产生兴趣?笑话。

石匠说那你发誓。

摄影师说发誓?我发什么誓?干嘛要发誓?

石匠说你不敢发誓,就说明你心里有鬼。

摄影师说什么鬼?我难道想强暴她不成?我说过了,我对修女没兴趣。

石匠说你没兴趣怎么不敢发誓?

摄影师说我发不发誓是我的权力,我想发就发不想发就不发,发不发得看心情。

石匠说总之你不发你就是心里有鬼。

摄影师说你干嘛总是咬着我不放啊?我怎么就有鬼了?你说说。

石匠你刚才幻想她脱光衣服让你拍人体。

摄影师说我那是随口说的。

石匠说我们怎么随口说不出来?

摄影师说你们要是也随口说出来,那咱仨不成一个人了?

铁匠说他让你发你就发嘛,发个誓有多难?用得着磨这个长时间嘴皮子?

摄影师说我不发,啥事儿也没有,发了倒觉得对她有什么了。

石匠一听,这才改口说那你还是别发了,省得又多出点儿什么。

摄影师说你说不发就不发呀,我要是一定要发呢?

石匠说你一定要发,你就发,我还能拦得住你啊。

石匠看一眼修女。修女脸上全是泪。石匠要给她擦。她不让。石匠说那你自己擦。她也不擦。石匠说这可是为什么?铁匠说还不明白?她是在为我们可怜的簪氏赎罪呐。修女说我不是在赎罪。石匠说那你在干什么?修女说什么也没干。

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天黑下来。一团雾罩住了墓地。修女的身体隐匿在黑暗中,只剩一张脸和两只手怪怪地悬在空气中。她说你们想把簪氏迁走,就迁吧。我真不该说服修道院的其它姐妹,把她埋在这儿。你们想给她换回农妇的粗布衣裳就换吧。我们的修道服也不是多得穿不出去了,非要算她一个。如果你还想要回她撞墙时的那身血衣,我也成全你。它就埋在修道院西边的那棵老槐树下。我装了一个盒子,还提前洗干净了,你们真想要那就去挖吧。一两天时间还不至于腐烂。下午你们各自的那番话,也算不上是羞辱我,我不过是个见习修女,是否继续在修道院呆下去,我自己一直都在犹豫。下午石匠的那番话,你们称它为求爱也好,求欢也罢,我不在乎。我没想到的是,他原来真的喜欢我,爱我,和姐妹们长期以来告诉我的一模一样,并且还有那么大的勇气,我真的好感动,好感动。铁匠说你为了爱情许诺自己的信仰,我们也很感动。摄影师说那我们明天来迁坟。铁匠说对了,我还想问你一件事。你送簪氏上路时可曾见过她的簪?修女说我把它和衣服一块儿埋老槐树了。

铁匠和摄影师往老槐树的方向走了。

修女和石匠两人在黑暗中默默相对。

天亮了。铁匠和摄影师在奔跑中醒来。两人奔跑着睡了一宿。赶了不少路。铁匠手里握着那支簪,就像握了杆装子弹的火枪。摄影师说快到了吧?还得多久?铁匠说快了,我都能闻到治安官牙缝里的烟垢了。摄影师说我还没拍过监狱。铁匠说监狱和地狱只有一墙之隔,拍好监狱了,才能拍好地狱。摄影师说拍完监狱拍地狱。铁匠说你看到前面拿枪的那个人了吗?摄影师说他在打一只兔子。铁匠说他就是治安官。摄影师说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是谁?铁匠说那个人很诡异,是个外乡人。摄影师说你见过他?铁匠说我曾摘过他一枚纽扣,把他的胸章也蹭掉了一小块金。

摄影师说你为什么停下来?铁匠说我有点累,休息一下。摄影师说你额头冒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你太紧张了。铁匠说我要杀了那两个人。摄影师说他们害死了簪氏。铁匠看着手里的簪,不说话。摄影师说就是他们害死了簪氏。铁匠把簪举到摄影师面前,铁着脸说你问它,它什么都知道。摄影师说它或许经历了事情的全过程,但它不会我们的语言啊。铁匠说它会讲簪语。摄影师说我肯定听不懂什么簪语,我的耳朵背得很。铁匠说簪语并不复杂,只有简单的十几个词,却能组合出万千语句,表达自如。摄影师说你懂就行了。铁匠说簪氏在时,最喜欢和它聊天了。它几乎就是她的半个孩子。摄影师说如果相机能把簪语也拍下来,那多好。铁匠说不用多久就会出现可以同时记录影像和声音的相机了。摄影师看着簪说你要用它杀死那两个人?铁匠说我只能这样做。摄影师说他们有枪。铁匠说枪总会有没子弹的时候。摄影师说旁边那个外乡人看上去挺木讷,比较容易对付,交给我吧。铁匠说他是个水手,陆地没几天,还在适应陆地生活。摄影师说他说我们这儿的话?铁匠说他只说一种谁也听不懂的鸟语。交流主要靠手势,但他手势打得很慢,整个人像陷进了很稠的泥潭。摄影师说他身体里的骨骼仍在海上,并没有变成陆地的骨骼。铁匠说所以他很好对付。但我不想让你杀了他。我还欠他一枚纽扣和一小角的金屑。我把他的勋章给蹭了。摄影师说那我就只拦着他,尽量少让他和治安官打手势交流。铁匠吻一下簪,深吸一口气,说太好了。也要摄影师吻一下。摄影师就吻了。铁匠说我们两个都吻了簪,是出发的时候了。

又是几声枪响过后,他们站在了治安官和外乡水手面前。治安官用枪瞄准着铁匠。铁匠握着簪仿佛握着一把小匕首。摄影师围着外表怪异的外乡水手拍个不停。水手被他手里的小机器吸引。他用一个僵硬的手势表达着“让我摸一下它”的意思。摄影师始终假装没看见。拍够了水手,他把镜头又对准了对峙中的治安官和铁匠。

治安官说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你,你这是准备去哪儿了?铁匠说你的卫兵正四处找我吧。治安官说你口袋里装着他们的耳朵,大夫说要把耳朵接回去得先把它们找回来。铁匠说我给簪氏上坟去了,一去就是好几天。他们的耳朵,我还在口袋里装着呢。铁匠拍拍鼓鼓的衣袋。治安官这时眼里流过一丝凶光。不巧这丝凶光被摄影师拍了下来。治安官把枪口对准摄影师。摄影师急忙把相机收了起来。治安官说拍什么拍?摄影师说我是一个摄影师。治安官说那你知道我是谁?摄影师不说话。治安官说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在我身上乱拍一通,你已经侵犯了镇上公民的肖像权。你会吃官司的。摄影师仍是不说话。治安官说你刚才一直对着水手拍,也是侵犯了水手的肖像权。他可以用海洋的名义起诉你。

这时水手缓缓地做了一个赞许的手势。

治安官继续说他可不是一般的水手。看见他胸口那块金质勋章了吗?他简直就是大海派来的使者,来到我们这个小镇。你这官司是吃定了你。

一通话说得摄影师有点儿后怕。他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说那我该怎么办?治安官说把相机给我。摄影师说这相机可是我多年的积蓄。治安官说你是想要积蓄还是想吃官司?你可想好了。摄影师说我把胶卷全给你,你把相机还我吧。治安官说相机是你的犯罪工具,理应没收。要知道,它现在已经不再是一部普通的相机。摄影师不说话了。他知道已经得罪了镇上最高的执法者。治安官说我再说一遍,把相机拿来。摄影师无奈,看看铁匠。铁匠说话了。他说是我让他拍的。你想得到相机,就得先治我的罪。治安官呵呵地笑了。他说你急什么,你是口袋里装着六只卫兵耳朵的逃犯,一堆人都急着治你的罪呢。铁匠说是他们逼死了簪氏。治安官说这些我们到法庭上再说。现在你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跟我回去呢,还是继续你的逃亡生涯?铁匠说我是给簪氏扫墓去了,不是逃亡。我没有逃亡。治安官说是不是逃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次跟不跟我回去。铁匠说跟你回去?跟你回去坐牢吗?治安官说不跟我回去,怕是牢都没得坐。铁匠说我不跟你回去,也不会让你回去。治安官说哦?看来你是想把我留在这片荒野了?铁匠说我要杀了你。治安官说就你手上那个簪?铁匠狠狠地回他一眼。治安官笑着说我作为抓捕者,都没准备带你回去,你反倒要要我的命?铁匠说我要杀了你,为簪氏报仇。治安官说报仇有很多种方法,你选择的只是其中一种。铁匠说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治安官说你能确定这是最好的一种?这一问,把铁匠问住了。治安官说你当然不敢肯定这就是最好的一种报仇方法。比这好八倍十倍的方法有的是,只要你肯花时间精力去想,去思考,我想凭你的头脑,一定能想得出。铁匠说那需要时间。治安官说没关系啊,大家都陪着你。铁匠怯生生地问在这儿吗?治安官说比这儿更好的地方。铁匠说监狱?牢房?治安官点点头。铁匠说你还是想让我跟你回去。摄影师说他不可能跟你回去。治安官说怎么不可能?摄影师说他就是回去也不可能在短期之内想到对付你的好办法。治安官说他可以让人帮他想啊,比如一个囚舍的囚犯,你也可以嘛。摄影师倒吸一口冷气,说我也要坐牢吗?治安官说你到现在都没把相机给我,你这牢是坐定了。摄影师说我刚才想给呢。治安官说那怎么还没给?相机怎么还在你手里?摄影师说不出话,又去看铁匠。铁匠咳嗽两块,清清嗓子,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是我不让他给的,他拍照也是我让他干的,你找我就行了。治安官说本来我是只准备找你一个人的,现在突然又冒出个拿相机的,就不得不一块儿带回去了。铁匠说你有什么本事把我带回去?我跟你回去乖乖蹲大牢啊我。治安官你先别急,我相信你会跟我回去的。我觉得我能说服你。铁匠说可我怎么觉着,你根本就说服不了我啊,这么说吧,要不你开枪,要不我出簪,今天在这儿咱俩非得有一个死。治安官说你想死吗?铁匠说谁想死啊?你想死吗?你肯定也不想死。治安官说既然我们都想继续活着,那就不如好好说话。铁匠说你不过是想给我找一个公众场合体面地看着我死罢了。治安官说你愿意这么想也可以。铁匠说既然这样,那还啰嗦什么。说着向治安官举起簪,准备冲他的脖子戳。治安官赶忙举起枪,说你敢戳,我就开枪。铁匠说我知道你的子弹快。治安官说那你还敢戳不?铁匠说可能我是明着寻死,可我只能这样。治安官说那咱们就开始吧。话刚说完,摄影师就习惯性地举起相机,调好焦距,准备记录这一经典时刻。却被铁匠眼角的一缕余光制止了。铁匠说这次不用拍。摄影师惋惜地收起相机。治安官却说拍,怎么不拍?这个关键时刻不记录下来,不是可惜了么?摄影师极力地点头。铁匠却还是不想让拍。他对摄影师说你难道就真的想拍下我死的全过程吗?摄影师说不是的,我是想拍下治安官杀人的全过程。治安官一听,还来不及说话,铁匠就说你也认为他杀得了我么?摄影师说如果他枪里没子弹的话,他肯定先死。铁匠说你怎么知道他枪里没子弹?治安官也说是啊,你怎么知道我枪里没子弹呢?摄影师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假如,或许有或许没有。治安官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再蠢也蠢不到用一杆空枪对付一个手拿利器的对手。我给你们算一下吧,这杆枪可以发射三十二枚子弹,我和水手从出来到现在开了二十几枪,我们打中了六七只兔子,但都没捡,那是给秃鹫留的。现在他里还有不到十发子弹,也许是七发,也许是五发,但绝不可能是少于五发。摄影师好奇地问一支火枪能怎么能装那么多子弹?整整三十二发啊。我还以为是六发呢。治安官说你说的那是守墓人用的火枪,他们的火枪最多只能装六发。我的就不同了。我这一支顶他们六只。摄影师说那一定不便宜吧?治安官说好枪怎么能用价钱来衡量?它代表的是武器制造业的水平。这么跟你说吧,换了五十年前,你就是有几车的金子,枪械制造水平到不了,不也买不到?摄影师不住地点头说是啊是啊,长官说得对,说得对。铁匠在一边却越听越气。他不停地给摄影师使眼色,摄影师一直装作没看见。铁匠终于忍不住了,他对摄影师破口大骂:你个狗娘养的,你个驴操的你,他是你爹啊你跟他那么亲。摄影师一听红了脸,低着头呆在那里。异乡水手在远处望着摄影师,缓缓地笑着。治安官说他有什么错?摄影师怎么了?他成天举个相机,当然对与相机有关的器械感兴趣,正好枪又是器械中的重中之重,他多问我几句就遭你这么骂?铁匠说你少啰嗦,你枪里有几颗子弹你自己清楚就行,算什么算?有什么好显摆?

治安官说我怎么显摆了?我是显摆的那号人么?我和摄影师都是对器械感兴趣的人,我和他交流几句和你有什么关系?哦,我明白了,你是嫉妒,你嫉妒我们是因为你只对农具和生活用具感兴趣,你除了在铁匠铺打那些破玩艺儿,我不信你还能打出什么别的东西来。铁匠说这现在手里这支簪就是我打的。治安官说那就再算上首饰,也算生活用品吧,还是和器械沾不上边儿。铁匠说我根本不是要怎么和火枪武器挂上钩儿,我也不介意挂不上钩儿对我的铁匠铺有什么影响。治安官说那你吼什么吼?刚才那么凶狠地冲摄影师吼!铁匠不说话。摄影师却开口了。他说铁匠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身处孤立无援的境地,是想发泄发泄吧。治安官说发泄什么?摄影师说喊冤呗,随便一只小动物不得不死时也会狠狠地瞪世界几眼,咬那么几声。治安官说铁匠,你是不是这个意思?铁匠急得跳了起来,说我从没见过你们两个这么叽叽歪歪的人,就是随便哪个女人都比你们痛快,说要决斗斗个你死我活,这半天了还开始不了,我记得好像是太阳落山时我们就站在这儿吧,看看吧,现在就快子夜了,你们愿意聊就接着聊吧,治安官,你个狗日的,你再不动手我就走了。治安官说你走?你往哪儿走?铁匠说我回我铁匠铺子去。治安官想了想,说这是个好现象,我还以为你要去哪儿呢。你想回就回吧,我明天会去你铺子里找你。刚说完,铁匠转身就走。剩下摄影师眼巴巴地站在原地,问治安官说我怎么办?我上哪儿去?治安官说看你没地方去,你还是跟我回去吧。摄影师说回去?回哪儿?治安官说你说回哪儿?你想回哪儿?摄影师说你不会把我安置到牢里去吧。治安官说不会,我后半夜还要参加一个舞会,你跟我去。摄影师立刻心花怒放。他差点儿跳起来,说我已经好几年没跳过舞了。治安官说那你一会儿就多跳几曲吧。说完没走几步,铁匠又折了回来。治安官说你还有事吗?铁匠说我回来当然有事。治安官说有话快说,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摄影师这时说治安官要带我去一个后半夜的秘密舞会,要不你也一块儿去吧?铁匠吐摄影师一口,说去你妈的狗屁舞会,老子今天先杀了你再说。说着就用簪往摄影师的脖子上刺。摄影师一时躲不及,被刺中了,血哗哗地涌着,他用手怎么捂也捂不住,一会儿功夫就倒在地上,死了。临死的时候,快门不知怎么,还咔嚓地响了一声。治安官看着铁匠瞪红的双眼,说看来今天你也要和我有个了断了?铁匠只吐出三个字:少啰嗦。治安官说不啰嗦就不啰嗦,要知道,这是你自己找死。你一心找死,谁也救不了你。铁匠不出声。治安官说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铁匠说你可记好了,这可是最后一个,不许再有第二个第三个,我不想和你耗到天亮。治安官说你放心,确实是最后一个。铁匠说那你说吧。治安官说刚才,刚才摄影师死的时候,他明明两手捂着脖子,快门怎么会响?铁匠说我怎么知道。治安官说我觉得好奇怪。他是趴着死的,而且相机还在他背上背着,并没有碰到地面,也就是说快门并没有受到什么力的压迫,怎么会响呢?铁匠说我没照过相,摸都没摸过那玩艺儿。治安官说那你就不觉得好奇吗?铁匠说我平时只顾打铁,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治安官说你下辈子才撑死也还是个铁匠。铁匠说作铁匠没什么不好,娶个老婆生个孩子,稳稳当当地过一辈子。现在老婆也没了,孩子还没来得及生。要是有孩子的话,我还有个盼头,现在什么都没了,我还活着干什么。治安官不理会铁匠的话,只是陷在对快门现象的不解中。治安官说那你想不想看看那一下快门拍下的是什么?铁匠说拍下什么就是什么呗,也不过是张照片。治安官说不是那么简单。说着,从摄影师身上取下相机,拿在手里试着按几下快门,都没反应。他说这个相机已经坏了。快门按不下去了。铁匠说你不要再快门这快门那的了,你再磨蹭我就偷袭了我。治安官说偷袭?什么偷袭?铁匠说就是趁你不备,一簪把你扎死。治安官说你为什么非要死呢?你不过是咬掉了几个卫兵的耳朵,犯不上杀头的,最多坐上几年牢就出来了。铁匠说出来干啥?家都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治安官说家没了可以再建啊,你再娶一个,然后生个胖小子,不就又有了么?

这话倒是有点触动铁匠的心。铁匠又呆在那里,思考着,犹豫着。治安官不死地按着摄影师的快门,但一次也没按下去。他索性摘下钥匙串上的小螺丝刀,把相机拆了个七零八碎。里面除了一堆零件,什么都没有。治安官不解地自言自语: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异乡的水手这时走了过来,他缓缓蹲下身子,用手势向治安官发问:你希望它里面有什么?治安官用手势回答他:不知道。但我总觉着它快门那最后一响,会让相机里多出点儿什么。异乡水手用手势说相机快门刚才的一响,是相机灵魂出窍的声音。它的主人已经死了,它也随他一同去了。治安官用手势问那这里面的胶卷还能洗回来吗?异乡水手的手势回答简单明了:不行了,相机毁掉了它体内的全部东西。治安官放下手里的一堆零件,站起身来,刚要把头扭向铁匠的方向,一根铁簪及时地刺穿了他的太阳穴。他抱着枪缓缓倒下,瞪大了两眼。

铁匠和水手看着平躺在地的治安官。铁匠说你眼睛瞪得再大也看不见。你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又对水手说,我以前搞丢过你的一枚纽扣和勋章一小角的金子,纽扣我现在还给你,金子我也想还,可我到哪儿找金子去。水手用手势对他说:请你用手势和我交谈。可铁匠根本不懂他的意思。他说了一通,转身走了。没走多远,一颗出膛的子弹又追上了他。他倒地时,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异乡水手古怪的举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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