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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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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城河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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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7-7 22: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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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城河 

——“你去过魏玛吗?那里有歌德时代公国留下的城堡。环城流淌的是一道护城河,它阻挡着想要进入城池的人们……”

一  景致幽雅的年代

杜鹏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如此鲜活而生动的女生站在自己面前强调她是鬼。
自从转学来到这座南方古城,就什么都不对劲了。先是开罪了小学同窗施有岩。其实他爱刘妍就爱好了。流言蜚语的。
杜鹏的梦境里,纠缠回响着一个声音。女人的。她说:“桓桓回家。”
再有,就是雪白的长裙,和一双浓密而上翘的睫毛。

    而和她的正式见面,却要从那夜说起。寂静走廊里,她一句话,唤醒了杜鹏压抑已久的全部记忆。她说:“你踩了我的裙子。”
    杜鹏很没风度的回头大喊:“刘妍我不喜欢你,别捣乱……”就傻了。
    女孩笑眯眯地拎着曳地长裙的一角,问:“刘妍是谁?”
   “刘妍,刘妍她她是我同学,医医学系的,我还以为她和我开玩笑。”杜鹏警告自己不许语无伦次,同时希望这个女孩赶快做个自我介绍。


   “杜鹏你在吗?”
    黑暗的楼下传来施有岩熟悉的声音。杜鹏只恨他来得不是时候,搅局。恨不能女孩替自己喊“杜鹏不在”,可惜女孩偏无动于衷。杜鹏耐住火气:“我在这呢。”脚步声急跑,施有岩匆匆忙忙笑:“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在这晃什么?回去看日本恐怖片那!”
杜鹏向那女孩方向使眼色,暗示有岩自己不是“一个人”,只盼他长眼睛。那知施有岩四下茫茫然扫了一眼,恍然如目中无一物,仍然拉了杜鹏就拽。

    杜鹏恨不能把“目空一切”的施有岩碎尸万段。一边抽出手来,一边向女孩热情解释:“这是我同宿舍的,施有岩。”女孩看着施有岩,点点头,一副好笑的表情。

    哪知施有岩突然停手,一脸诧异:“杜鹏,你跟谁讲话?”

    杜鹏心理早已把有眼无珠的有岩骂了几千几百遍,这会终于长嘘一口气,向女孩一指:“你懂点礼貌。”
有岩向女孩方向望了半天,问得颇为小声:“那……有什么吗?”
    杜鹏火冒三丈:“废话!你今晚上发的什么疯?就是她呀!”
    哪知有岩神色愈加凄厉:“谁?”
    杜鹏干脆大吼:“她!那天喝高了我跟你提的那个女生!证明我不会强奸你家刘妍的证据!”
    有岩椎心泣血:“那个你一见钟情的?”
    杜鹏只气得五内具焚,心想反正她也听见了,反正全世界都听见了。于是撕心裂肺冲施有岩点头:“是------”
    施有岩可恶之至地哆嗦:“她在这?你说她在这?不可能!杜鹏你跟我走!”
    杜鹏七窍生烟,强抑住杀人的冲动:“你折腾什么?见鬼了你?”
    施有岩惊恐的目光移回杜鹏脸上:“可是,,,,,,她她死了呀!”
    杜鹏气急而笑:“你今晚上发的什么疯?”
    施有岩反回答得冷静而有条不紊:“你是见过她一眼,她是我邻居,先天性心脏病,上个月死的……如果你说的是她,她就是死了。“

    杜鹏楞了一下。

   “算了,杜鹏,还是我来解释吧,”半晌沉默的女孩低头说话了。大约是听了杜鹏刚才原子弹爆炸似的表白,微微有些羞惭的样子,“施有岩说的是真的。我不该跑到这来吓唬你。用你们人的定义来说,我是‘鬼’。”
  “鬼”说话时的表情可爱极了。杜鹏忽然觉得疲惫柔软,无力和她争辩,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口气问道:“那你干吗跑到这来呢?”

  “鬼”抬起头,天真地望着杜鹏的眼睛:“我寂寞。”
遇鬼的故事不胫而走。一如今年酷暑的辞别一般爽利。杜鹏眼见萧索秋风之中人家双双对对“春梦了无痕”,只觉寒意渐浓。
走廊从那夜之后重归寂静。杜鹏几次三番徘徊等候,只觉异样空荡。

    辗转反侧。

    校园网络中心有杜鹏一群铁哥们。经常聚众化名,到处寻衅滋事。虚拟的世界里,杜鹏感到温和亲切。
“杀手荆”是网络中心的老师,大杜鹏不过三岁。据说是天才儿童,爱因斯坦转世。大学毕业当了一年独行侠,生意陪了个精光。女友飘然飞向太平洋中的小岛。“杀手荆”欣欣向荣的宏图大志好比霜打了的石榴花,一夜之间万念具灰,险些重演“黛玉焚稿”的古戏。校园比之市场,有如佛门比之江湖,杀手荆遁入空门而不必做和尚,于是遵守古训:“教书好比死去”一头扎进学校重新投胎做人。他志大而才不疏,只是不通事物,由于天真单纯,认为网易便是天堂。由于他致力教学软件开发,校方特许他加班加点,殊不知他交游良莠不分,叫杜鹏之流的狐朋狗友占了便宜。通宵网上寻欢作乐。
”杀手荆“是网名。因此推论这帮哥们中自不乏“飞刀李”,“美人林”等武林至尊。杜鹏自信“行不更名坐不改性”的江湖原则,把“杜鹏”二字四处散布,乐此不疲。

    聊天室人声鼎沸往往可以持续至午夜。杜鹏极为反对野蛮的群殴行为,每每自习之后还等到更深鼓漏静。

    聊天的人叫各式各样新奇的名字。杜鹏二字因之显得毫无魅力。但今夜,一个同样坦诚可亲的名字吸引了杜鹏的注意。那个人叫楚云。

    杜鹏刚想攀谈,楚云却先行打起招呼,迫切的态度,似乎等了很久。

“嗨。”
“楚云你好。”
“你好吗?”
“你是?”
“走廊里的事,请你原谅。”
“你怎么知道?”
半晌之后,杜鹏迫不及待:“天,你可别是施有岩!”
“我不是。”
“刘妍?”
“刘妍是谁?”
“那么你是……”
“我是。”
“为什么向我强调你是鬼?”
“控制电脑的其实可以不必是我们的十指,只要是一种电波,一种频率。”
“我遇到一个生动而寂寞的鬼。”
楚云突然讲话急迫起来,字符在荧屏显现的速度快得不象任何输入法:
“不能和别人一样生活的,
“不正常的,
“没有生命力的,
“但是有灵魂的。
“不是鬼麽?”
杜鹏忽然感到迎面而来的压迫感。楚云不是一个挣扎的灵魂,就是一个天生的撒谎精。
“楚云,我们见面吧。”
“这样谈我不压抑,不恐惧。”
“为什么反对见面?”
“我难以维持正常的形象。”
“你挺漂亮的。”
“看《聊斋》吗?漂亮的画皮底下可怜的灵魂一不小心就会泄露。比如白素贞变蛇。”
“天,你可真是有神论者。”
“你难道是宋定伯?一定要见我,是要捉鬼?”
“我是三莽,压根不信鬼。”
“嗨!没想到你连《阅微草堂笔记》都看!”
“你也不赖。《搜神》里喜欢那一篇?”
“《紫玉》”
“因为她象你?”
“不象,她周围其实充满关怀。她的死亡使她变得自由和有权利。”
“楚云,那是因为她勇敢。关怀和自由是争取的。”
“别跟我卖大,七老八十了似的。”
“用这种口气说话的鬼?”
楚云给出一张笑脸。
“你叫什么?”
“忘了。”
“拜托!”
“灵魂离家太久,真忘了。就是脑海里时不时有个声音。”
   杜鹏潜意识里冒出一句:“桓桓回家。”
   楚云突然掉线,悸然如惊弓之鸟。杜鹏希望是网络故障,等候良久,再无回音。楚云消失了。
   第二天是周末,杜鹏一整天都守侯在计算机前。
   清早的空气是温软潮润的,并不清冽。“杀手荆”和杜鹏昨夜均奋斗至月落乌啼,“杀手荆”一觉醒来,发现杜鹏无可救要地又在贴酸文假醋的东西。

顾城的诗:
杀人是一朵莲花,
杀了,就拿在手上,
而手是不能换的。
一封跟贴:
死亡是一片影子,
死了,就撂在地下,
而地是走不完的。
“杀手荆”笑说:“乖乖,你和这位老兄才是真杀手。”
跟贴的签名是:楚云。

    午夜,楚云再次善解人意地翩然而至。杜鹏只想热泪盈眶。感激不尽。
“杜鹏,你好吗?”
“你为什么突然消失?”
“桓桓是谁告诉你的?”
“跟贴是你写的?”
“你听施有岩说的?”
“什么意思?”
   数句问话同时越满屏幕。楚云又给出一张笑脸。杜鹏仿佛听见楚云清浅而活泼的笑声。也微笑做答:“我们的对白似乎不是很有逻辑。”
  楚云赞同:“大家别激动,我们重来。”
“喜欢顾城?”
“不。”
“那还跟贴?”
“随便玩玩。”
“你非得三更半夜上网吗?”
“难道你愿意白日见鬼?”
“楚云,别不真诚。”
“思维别跳跃,我笨,不懂。”
“为什么不坦白你自己?”
“都用灵魂和你接触了,还不坦白?”
“为什么不愿光天化日做人?”
“逻辑混乱,不是我不愿,是我不是。”
“你怀疑我的诚实?”
“不。”
“你……和施有岩串通好来报复我的,是吗?”
楚云沉默。
杜鹏只觉得心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消逝而逐渐冷却。
楚云突然说话了,平缓而有力:

“灵魂是赤裸的,因此经不起嘲弄和刺激;
“灵魂是渴望安静的,死去的就不要再把坟墓挖开。
“灵魂是能够保持美丽和年轻的,而且还能思维,能感动。
“杜鹏,请相信我此刻的真实和善意,
“还魂的鬼是丑恶的。”

杜鹏冲动地海誓山盟:“我相信。不管你说什么。”
楚云没有键入笑脸。
底下的对话,是有趣而谨慎的。内容投机,颇有情趣。但两人都留了心,警惕地不去碰触那个话题。

良久,楚云说:
“很晚了,我要下了。”
杜鹏说:“好,我和你一起下。”


“网络中心那楼很黑,以后你最好带个手电筒。”
“没事儿。”
“那……再会。”
“再会。”
“明天别迟到。”
“晓得。”
“BYE。”

两人于是沉默,但半晌没有离去。
杜鹏终于忍不住:“你……还没走?”
楚云反映非常迅速:“你先走吧!”
杜鹏微笑:“那,再见。”
楚云说:“好。”

    杜鹏毅然推出聊天室,本拟半分钟后回去,但半分钟太久,于是立刻闯回,发现楚云已经下了。
这才懒懒地关了机,杜鹏仰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深沉而宁静的夜。

    选修课杜鹏满怀希望地上了中古小说。同学暗笑他真的鬼付身想学王宙钟情倩女的离魂。杜鹏理想中也确实觉得先生会狂讲《聊斋》,《坚夷》,《唐传》,《元曲》,好从中不断联想楚云飘忽难寻的身影。哪知先生开课以来只喋喋不休把四大名著唠叨个永无止境,不由大失所望。
    施有岩和刘妍分手后,很快与中文系的系花交往甚密,今日已公然在宿舍窗下吻得不可开交。除睡觉外时时缠在一起。那女生长尖脸,很标准的瓜子型,身量颇瘦。如果纤腰还可勉强称做“一束”,细长的脖颈只好是“一吧”。既然这种骨瘦如柴是前卫美丽的标志,她当然不肯将其藏起,萧瑟秋风之中仍只穿一件坦肩露脐的黑色紧T恤。施有岩看她单薄得冷,小心翼翼地伸臂环绕她的脖子,搭上她的香肩,一面手指弹敲她突兀的锁骨。
    “瓜子脸”很有一股黏糊劲,狠不能整天猴在有岩身上。她身量轻巧,肩挑手提都不觉沉重,只是向有岩扑过去时,杜鹏众人都替有岩捏一把汗。想象中施有岩不是会被她骨头扎透就是前胸硌得生疼。“汉宫飞燕”身材玲珑,却娇甜绵软,好比棉花糖;“瓜子脸”细长四肢在有岩身上游走,却叫人联想起沿树干缠绕上行的热带眼镜蛇。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杜鹏觉得很久没看见楚云了.楼道里是永无止境的寂寞,所以格外难以忍受网络上莫名其妙的凄凉.
楚云好象空气中的一颗水泡,飘来了,盈盈地消失了,虽然似乎留了一滴水,但是杜鹏惊恐他马上会蒸发殆尽.杜鹏在所有依靠网络中心带宽可以登陆的网站搜索着.有时碰到同名同姓同id的,杜鹏就想杀人.那时杀手荆似乎突然明白了所谓”红颜祸水”原来是公理而非bbs,简单的大脑几乎难以接受这沉重的打击,每每面对杜鹏每夜的暗战锥心泣血感时伤怀捶胸顿足阿弥陀佛,阐明自己对杜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因为网络中心夜不归宿的只有杜鹏和杀手荆,所以杀手荆的咏叹就是名副其实的only you,杜鹏知道杀手荆自己的个人问题迟迟悬而未决,所以他所有的托词悲秋实际是正在怀春,所以心安理得地不领他的情.
为了避免杀手荆苦口婆心为自己洗脑,杜鹏无家可归.夜风凉凉地吹着他的时候杜鹏就觉得其实自己和楚云还很纯洁,也许自己想都已经想不起来楚云张的什么样儿或者楚云根本不是楼道里的鬼.也许自己为了逃跑跺开刘妍作的过火人家根本想法很高尚是自己和施有岩两个自恋狂心灵黑暗.这种种想法以一幕挥之不去的白裙子为背景,反衬之下更加黑白分明显得杜鹏肮脏龌龊.
一个月以来杜鹏对于楚云和自己之间发生所有记忆几乎为零。而且更为恐怖的是如果排除对于楚云的记忆杜鹏的整体思维就为零。杜鹏发现自失忆了。而这样重大的发现竟然是在一个月之后才引起重视。
杜鹏在这一个月里完全没见过刘妍。刘妍也消失了。中古小说课是没有声音的。杜鹏每天恍惚面对老头老师热烈纵横捭阖的双唇百思不得其解,奇怪他为什么象金鱼一样嗫嚅无语。直到一个月后,杜鹏才隐约明白,自己是失聪了。
一个月以来宿舍里其余的七条欢蹦乱跳的生命体突然挥发。施有岩不知去向。
昨天杜鹏整整睡了15个小时,今天凌晨4点半的时候,杜鹏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那个声音说:“桓桓回家。”
杜鹏乱七八糟地冲进凛冽的黑暗,终于,在杜鹏回来之后,宿舍里挥发已久的七个单胞藻已经重新凝聚,其中两只草履虫甚至载蠕栽袅,从被窝中挤出一头乱发来暴跳如雷。
施有岩的床自然空空如也。

看到失踪有日的杜鹏终于唐雎归赵,杀手荆几乎涕零。杜鹏只说:“我得找找她,你说呢?”
杀手荆只和杜鹏比赛黯然销魂,也说:“她从太平洋回来了。”
杜鹏问:“重修旧好?”
杀手荆说:“可是她没离婚。”
杜鹏无语。谁知杀手荆停了一会儿突然问:“你说我们是不是就不能重修了?”

今天杜鹏整整等了施有岩一天。
杜鹏认为只有施有岩能知道楚云的下落,尽管他说楚云是鬼而楚云自己也不否认。杜鹏终于回忆起一个月前他给楚云提的最后一个问题。杜鹏后悔自己对那个问题过分掉以轻心过分顺理成章也许不够民主不够人权不够遵守妇女儿童保护法。也或者是自己提问之先未曾焚香净手沐浴更衣以至冲神犯煞对阴阳分界的领土争端问题认识不足。
自从哪个问题之后楚云就消失了。
其实杜鹏只是希望能和楚云象所有朦胧状态中的小男女一样,半推半就地一起去吃一顿麦当劳。

杀手荆自救不及根本无视杜鹏的辗转反侧,施有岩春梦无痕根本无视学校的住宿纪律和舍监的虎视眈眈,杜鹏等施有岩而不得,见杀手荆而不快,万般无奈在校园四周逡巡,搜索一家人迹相对罕至的网吧。杜鹏简单的头脑里,能与楚云发生逻辑联系的只有网络和施有岩。施有岩是实物而不可得,也许网络虽是虚拟却有帮助。
“飞宇”是学校周围速度最慢的网吧。原先杜鹏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老板会能坚持不让“飞宇”倒闭,今天杜鹏突然害怕老板是个热衷窥探别人隐私的窥视狂。
因为深更半夜才来上网的,不是夜游症也是相思病。
老板一脸暧昧:“包夜?”
杜鹏点头,径直奔里间最角落里的一台电脑而去。因为杜鹏发现那台机器面向墙角,人靠在角落里过夜可能会比挺胸戳在靠背椅上舒服一些。
走到跟前杜鹏有点发愣。明明刚才从窗外看着屋里空无一人,偏偏自己选中的电脑就被人占着。霸占电脑的人还偏偏浪费资源,根本没在上网,而是挤在墙角瞌睡,下半身都滑落到桌子底下去。
“飞宇”因为入不敷出,客少时决不令空调运转,12月的开始,瞌睡的人衣装毫无道理的单薄。
一条裹住杜鹏记忆的白裙子。

二  漂泊幻想狂

         当杜鹏终于比较坦然地回忆起当时情景的时候,他已经在相隔重洋的北京和欧罗巴之间打了一个来回。
当汉莎LH721颠簸着滑过法兰克福细雨浸泽的停机跑道时,杜鹏突然很清楚地记起两年前“飞宇”网吧门前,楚云被两个白衣人强行劫持进那辆有铁栏的车呼啸而去的情景。其实根本没有暴力强制的必要,楚云表现得异常顺从,只是从睡梦中被叫醒了而已。杜鹏至尽无法理解为什么白衣人显得如此严肃如此兴师动众。破晓前街灯格外亮。楚云的神情因之被映照得格外清晰另杜鹏一览无余。
白衣人告诉追出“飞宇”的杜鹏:“她是不正常的。”
杜鹏想:“她可能很冷。”
但是杜鹏没有问出口。

法兰克福中央火车站的棚顶和顶外的天空一样阴霾。杜鹏把飞机上翻看的《倚天屠龙记》卷进口袋,书又掉出来。一只手捡起书来,很温和地递在杜鹏面前:“你怎么什么行李都没有?”
杜鹏惊讶地抬头:“刘妍?”
“我其实一路跟着你走过来的。我刚来不认识,想你肯定是坐火车去,就在你身后。生怕拉着行李跟不上你,幸好你东晃西晃的毫无速度。”
“你去哪里?”
“汉诺威。你呢?”
“哥廷根。小地方,跟住乡下一样。”
“在哪?汉诺威又在哪?”
杜鹏接过刘妍的行李车,上了站台:“只要你认识了路,我们就离得非常近。”
站台上阴风恻恻,周围的人都拉紧围巾。满头是汗的刘妍有些尴尬。杜鹏笑问:“同志,您这行李比您还重吧?”
刘妍也一笑:“我妈妈说拎行李和抱人的感觉不一样。”
杜鹏问:“哪个重?”
刘妍说:“行李。”
继续摇晃的火车上刘妍显得有些沉默,漠然扫视窗外平直不断的田野。杜鹏清楚地感觉到刚才把刘妍的行李扔上车时行李箱的后部碾过自己的脚趾。一种指甲剥离的凉和出血的湿提醒他刘妍来了,坐在同一辆火车里,开往同一个方向。
楚云夜灯下的目光非常温和。她似乎注视了杜鹏一下。杜鹏看到楚云的表情:似曾相识。
刘妍突然说:“很绿。”然后转头看一眼杜鹏,歉然笑道:“我说外面的田。”

杜鹏不明白施有岩哪里特别不好导致刘妍心甘情愿地独自异国他乡。刘妍找了一间9平米的房间并为此得意不已。生活基本资料的昂贵使得大家所有的要求都停留在维持生存的水平线上。回国时在北京的日子里杜鹏顺理成章地见到施有岩。不凑巧的是杜鹏推开北京医科大研究生宿舍209房门的时候一盆麻婆豆腐正劈头淋在施有岩草绿色的衬衫上。鲜辣的汤水朦住施有岩的镜片而使他视线模糊,“瓜子脸”愤然夺门而出。
杜鹏说:“豆腐可惜了。”
施有岩讪讪:“咳,食堂豆腐一块五,那是半份,才七毛五。”
杜鹏说:“真是不知人民甘苦。我们在外面,豆腐跟金砖似的,辣酱比豆腐还贵。”
施有岩忙着套上一件背心,团着衬衫坐到杜鹏面前:“你怎么样?”
杜鹏看看施有岩,施有岩没擦眼镜。
杜鹏说:“眼镜。”
施有岩火烫般跳起,到处寻觅纸巾,最后昂然迈向水房。杜鹏想说:“用那件脏衬衫擦擦可以了。”
施有岩是杜鹏和刘妍之间的默契。杜鹏感到当他和刘妍面对面时其实两人心中都浮现着施有岩的影子。由于对这个话题的讳莫如深使得杜鹏和刘妍的关系隔阂而亲密。所以杜鹏和刘妍时常话说到一半突然沉默下来。
一天刘妍突然发了一封用拼音写成的电邮过来。杜鹏知道刘妍在大学图书馆的hotline是没有中文的。
电邮内容急迫得只有一句话:“听说你现在念文学?假的吧?谣传?”
杜鹏写拼音:“真的。”
关机之后施有岩的话响起来:“你本来也没想到我能和她这么长时间是吧。”
杜鹏瞪一眼施有岩。
施有岩说:“其实特别撒不了手。”
杜鹏知道施有岩BBS上的签名档是“银杏夜”。那时学校里的银杏树是全国文明的活化石。秋冬之交的周末,电影散场之后的午夜,银杏树叶下雨一样粘着南国的湿润和故园的灯光萧萧簌簌。一条林荫上交响着承诺和叹息。
看见施有岩和美丽的女朋友独角戏一样在银杏雨里拥吻的那天,刘妍有事来找施有岩等了良久。施有岩赔罪一样站在刘妍面前时刘妍却向随后而至的杜鹏招呼笑容灿若朗星。
杜鹏突然想起楚云温和的表情。

施有岩其实潜意识里不喜欢骨感型的女生。但是“瓜子脸”非常美丽,带在哪里都够排场。杜鹏不得不问施有岩到底怎么就不和“瓜子脸”好了,他本来想那盆麻婆豆腐就是一次通常的关系调剂。然而施有岩这次却显得无比坚定,无论电邮sms都绝口不提爱情。
“要不起就不要——我还不要那!”施有岩如是说。

春天其实是十分的令人困乏。杜鹏也不知道到底憎恨冬天的寂寞多一些还是厌恶春天的浮躁更甚。杜鹏原本根本不看女作家的书。由于域外国学的贫瘠杜鹏竟然把一本国内略有名声的一个女作家的小说集翻得一页一页掉了出来。女作家是学医出身,杜鹏看着她书中类似科教的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这时杜鹏就不由自主对比刘妍,觉得刘妍实在还是个可以改造好的女生。杜鹏担心刘妍此刻也正站在濒临变态的边缘而毫无知觉,终有一天会象女作家一样终身在头脑中保留一块严重分裂过的土地。而女作家可以匕首投枪,以笔自卫,依靠把多年来经受的残酷精神折磨转嫁到读者心理而聊以自慰,刘妍似乎个性又偏向沉默。杜鹏对女作家嫁祸无辜的行为深恶痛绝,同时又对刘妍冷酷的未来不寒而栗。
施有岩和刘妍的电邮都来得凌乱而散漫。杜鹏觉得自己就仿佛呼台的传呼小姐,坚持把两人的情况周转汇报。虽然施有岩和刘妍的下一封电邮并不因此而提级对方,但杜鹏发现他们在以默认的方式继续着他们的关系。施有岩的电邮里甚至时而出现诸如“今日我们也解剖活尸……”之类字样,杜鹏好笑自己并不解剖活尸,这种暧昧的同步和一致当然不是针对自己而言。

“嗨你知道么我昨天Q的一个人特逗。”
刘妍安装电脑和中文系统的速度都令杜鹏迅雷不及掩耳,某个晚上突然就开始在QQ上看见她了。
“是么。来者何人?”
“我的同乡。说是DJ。”
“肯定是色狼,”
“离的远,无所谓。”
“一DJ就把你吸引得这样?”
“死去。随便胡说八道几句。”
“你们星座相和?”
“?不知道。我和他说我们中学的篮球队来着。”
“无聊到这种地步。”
“我们有个篮球中锋,一米八八,
“那家伙,
“站直了两手当胸一环,
“本身就是一篮球架子。”
杜鹏忍俊:“:)”
刘妍却自说自话起来:“我们对手班有个中锋,
“特别灵活,
“才1,63,
“所以他的跨下运球就是球在人家双膝间行走,
“都怕他呢。
“我们中锋不能老鞠躬捞他吧?
“所以他总能把球运到我们篮筐底下。”
杜鹏慢慢有了兴趣:“怎么就到筐底下?”
刘妍想来肯定在微笑:“因为我们中锋后来学精了,
“就等在筐下面呢,
“1,63跳起来,我们中锋就一挥手。”
杜鹏也不由好笑:“哎呦可怜。”
刘妍键入一个笑脸:“我们的中锋叫舒展。”
杜鹏:“好么,如其人。”
刘妍:“运动会他就总是旗手。”
“旗杆吧。”
“那时后我们叫他,他原地转一圈没找到人。”
杜鹏再接再厉笑:“:)”
刘妍半天不响,杜鹏问道:“接着说啊,木铁柱。”
刘妍道:“不木,比较瘦。所以老师特愿意叫他举旗。”
杜鹏以为话题结束,扯淡道:“那你呢,运动会干什么。”
刘妍语出惊人:“我护旗。”
杜鹏隐约明白,再次觉得女生真就那么回事,刘妍也就那么回事。
杜鹏于是嬉皮笑脸:“那现在呢?”
刘妍道:“现在什么?”
杜鹏想起施有岩:“你的旗手现在在哪?”
刘妍停了一会,道:“后来去北大了。再后来死了。”
杜鹏略有些错愕,不知刘妍是否梦话。又怀疑对面是否真是刘妍。
刘妍问道:“你知道有本德国小说么,叫NINA。”
杜鹏刚好上语言班时在一个旧书摊上捡到过:“怎么?”
刘妍说:“NINA说,一生中从来没有真正爱过。这不是说没有人爱她,而是她从来没有爱过。”
杜鹏有点发愣,心想刘妍是不是已经分裂了什么地方。
刘妍却接着道:“所以我有时觉得恐怖,
“这种情况太容易出现了。”
一米八八的话题就这样结束掉了。杜鹏不知道该用严肃还是玩笑的态度对待这个晚上网络那端变得虚拟的刘妍。刘妍说死掉的就必须让他死掉了。但是你说为什么长大后学的东西很快可以遗忘而小时侯背的诗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理解得透彻?刘妍说反刍真让我恶心。刘妍说还魂的鬼难道不是丑恶的么?

杜鹏突然理解了所谓记忆的东西,刘妍说的最后一句话异常熟悉地在荧光屏上闪烁,仿佛网络中心灯火通明的室内,“杀手荆”打着帝国,而楚云却一再强调她不能在人类面前保持常态。
楚云说:“还魂的鬼是丑恶的。”


杜鹏周末的时候就在超市里面装卸货物。后来也扛过邮包,也在外卖亭子里和一群土耳其人一起卖一种土耳其特产的穆斯林汉堡包。他看见刘妍打工是在暑假,杜鹏从来没有想象到刘妍原来非常能干,那态度是闷声不响的,是拼着死命的。
但那时的刘妍却并不以为苦,休假日里就找着杜鹏四处游走。杜鹏本来经常感到自己在绝对古董的城堡状图书馆的宽阔阳台上讨论海涅和当晚超市仓库里辨认堆积如山的酸奶这种种状况颇不相符,但是当他看到刘妍在餐厅帮厨清理餐具时便无法再感时伤怀下去。那种从餐桌上撤下的盘子往往叠摞至半人高,刘妍便由于力气不足而不得不歪出胯部顶着一摞盘子的底,白色磁盘的柱就斜倚在刘妍身侧。杜鹏看见盘里剩余的汤汁顺着刘妍的脖颈缓慢倾泻而下,仿佛闻见泔水桶阵阵四溢的气息。
后来刘妍看见露天餐厅里围坐吃饭的人,总是笑着说:“他们怎么不都吃PIZZA啊。”
杜鹏知道装PIZZA的盘子里是流不出汤来的。

汉诺威有一个过去洲立皇宫留下的宫廷园林,远近小有些名气。杜鹏任务一样观赏景物,正淡然百无聊赖,却在修剪得异常平齐的林荫之间意外见到表情阴森的刘妍。刘妍其时正逡巡于菩提掩映之下群群雕塑之中,目光如炽,看任何东西都是死盯一眼似乎蓄谋放火。一看之下杜鹏险些心惊肉跳。好在刘妍看见杜鹏之后立刻恢复了常态,杜鹏才突然明白原来每天表示在脸上的平静只是用来撩以自慰或安抚对方。刘妍迅速堆起的微笑在阴翳的日光之下显得异常憔悴,杜鹏突然感到刘妍比楚云更加弱不禁风。楚云恐怕不能这样的经受风雨。楚云是梦里的印象。噩梦也罢。
这刹那间的感慨使得杜鹏一个下午使尽浑身解数博刘妍一笑。园林里的所有松类都修剪得失去了上冲的尖端。无头松树横行纵列,严禁而固执地铺陈着理想中的迷宫。杜鹏和刘妍穿梭其中,只觉昏然不辩阴阳两界。刘妍一向明确状况,对杜鹏突然的热情回报以恰如其分的反应。而刘妍礼貌而谦和的态度,却威压着杜鹏于无形。杜鹏突然看见两人之间不知何时垒起的隔障,一如无头松树的墙,盲目而无望地横亘绵延,伸向远方。
刘妍和杜鹏在雕塑群中游戏,杜鹏东拉西扯,热烈得莫名其妙。刘妍在离开花园之前再度死盯了一眼一座汉白玉像,冷笑道:“这些人都是谁?我一个都不认识。”
杜鹏马上做惊异状:“怎么会不认识?比如这个吧,这是李斯特么。多么震耳欲聋。”
刘妍径直向出口走去:“李斯特?李斯特是谁?他关我屁事?这些人通通都关我屁事?”

下一次上网的时候,杜鹏忍不住给施有岩发个短信:你们家刘妍疯了。
没有想到施有岩的回信却迟迟不至。杜鹏打开信箱,意外发现的,竟然是久违的“杀手荆”。
“杀手荆”说,杜鹏我在美国。我和“瓜子脸”在一起。“瓜子脸”和我一起在美立坚。“瓜子脸”烧的菜非常好吃。
杜鹏想施有岩会不会每天主动要求从福尔马林池子里挑死尸。
施有岩良久之后的回信里,到并不如杜鹏以为的那样心绪不宁。施有岩只是信手写了北医的近况,说夏季毫无道理地炎热随后又没有大学时代已经习惯的雨季。施有岩说食堂的麻婆豆腐涨价到一块八说毕业的没毕业的都慌张涌向域外。施有岩甚至没有问刘妍怎么就疯了。施有岩说连学中文的都想出国你看这不是有病。
“杀手荆”的电邮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封之后便又绝足不见。杜鹏转弯磨角想把这事告之施有岩。哪知施有岩一派大家风范,坦白说知道此事。施有岩说“瓜子脸”走掉之前来了一通电话,颇为亲切地通知施有岩自己一时半会就不回来了。施有岩说我还要不要去送你一下“瓜子脸”说送什么呀我现在马上登机行李都已经进去了。杜鹏心想这“瓜子脸”也算决绝,“杀手荆”捡了她去不知什么目的。
施有岩有一天突然问杜鹏:你个人问题解决没有他们都说一个人漂在外面挺不容易。
杜鹏说你们家刘妍根本没看上我你别瞎起哄了。
施有岩说:咳那时候年轻啊现在想想根本就是胡闹。弄的现在跟欠债似的。什么时候不觉得欠债了大概就是成家的时候了。
施有岩说我知道你对刘妍没意思所以才问你有理想了没有用不用我们国内的同志帮忙物色。
杜鹏突然想起来一个久远的问题。杜鹏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些紧张。虽然犹豫了一下杜鹏还是问了。
“你为什么当初跟我说楚云死了?”
施有岩沉默了一下说我以为你早不记得了。
杜鹏说:“上网的是她走廊里的也是她。”
施有岩说:“对。”
杜鹏说:“她说话写字思路都很清晰为什么被认定精神有问题?”
施有岩说:“没有什么理由比精神问题更能挽救她了。当然我有时也不太清楚她是不是有问题。”
杜鹏说:“她有什么表现?”
施有岩说:“她亲手杀死了她爸爸。”
杜鹏只觉得心重重砸向地面怀疑地板都被砸晃了。
施有岩说:“所以如果她正常才是残忍的。”
杜鹏定定神说你和她很熟?
施有岩说我告诉过你我和她是从小的邻居。
杜鹏说你胡说八道我和你小学同班六年怎么不知道?
施有岩解释得非常详细:“她小学三年级搬在我家楼下。跟咱们不在一个班。我和她玩的很熟但是在学校里到不敢说话。咱们班主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来找我的时候其实还见过她。你只是不记得了。那时侯大家还都小。”
杜鹏和施有岩的小学班主任是个老处女。
杜鹏说你胡扯我在你家绝对没见过楚云。
施有岩说就是那个下围棋的么。
杜鹏突然想起,一个螯热的暑假下午,施有岩和另一个小孩竟然盘腿坐在烫手的凉席上岿然下围棋。两个人全都穿着背带背心三角裤乱草一样的短头。杜鹏拉了施有岩去游泳那个小孩就没说话回家了。
杜鹏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那个小孩怎么就会变成楚云的。

施有岩后来感叹说你知道么刘妍说话时漫不经心的神情和楚云象极了。
杜鹏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施有岩就说楚云是死了。杜鹏猜施有岩是不想别人打搅楚云。但是施有岩明明知道自己和楚云频繁上网大概也就没有理由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为什么还竟然把楚云的信息封锁得水泄不通。杜鹏突然想起自己先是一天到晚跺在网络中心之后施有岩便随“瓜子脸”夜夜升平,两人分身乏术见面无望。杜鹏突然想难道施有岩不是和“瓜子脸”去逍遥而是和楚云共同默契所以逃开自己?但那时明明是自己为了避嫌躲开刘妍。难道刘妍不是施有岩的理想?
记得那时侯大家把刘妍式的目标叫做共产主义。
杜鹏想“杀手荆”的共产主义是太平洋上的美人鱼。
“瓜子脸”的共产主义是施有岩。
施有岩的共产主义似乎是刘妍。
自己的共产主义是楚云。
刘妍的共产主义是不是自己?
楚云的共产主义呢?

杜鹏一天晚上趁着酒劲儿问了刘妍。
那时杜鹏和刘妍已经几个月没有见面。刘妍正在为通过预科的各项考试而奋斗不止。杜鹏则正被古日尔曼文弄得晕头转向。
所以那天午夜突然两人碰在Q上,各自都吃惊不小。
刘妍还一如既往输入问候,杜鹏愣了半晌,拨通了刘妍的手机。
电话里刘妍的声音柔软而纤细,杜鹏说我是杜鹏。
刘妍说别逗了杜鹏在上网那你是谁有事啊?
杜鹏说刘妍你告诉我,你的共产主义是什么?
刘妍清浅地笑了一声。刘妍说我是空想社会主义把大概。
杜鹏含混不清地说刘妍我是不是空想社会主义。
刘妍很温柔但是很坚定地说不管你是不是杜鹏都不是。
杜鹏迷迷糊糊地怀疑刘妍把自己当成施有岩了。电话里明明很实在的声波却总是因为变异而迷惑着人们的自信。刘妍认为荧光屏上闪动的字符才是杜鹏。杜鹏想我自己以为哪个是自己呢?打电话的?上网的?课堂上的?仓库里的?文学的?医学的?中国的?欧洲的?爱楚云的?怕刘妍的?关心“杀手荆”的?期待施有岩的?
杜鹏没关手机就睡着了。
明白过来之后杜鹏差点打电话强迫刘妍承认“电话不是杜鹏打的”,幸好刘妍很大度地置若罔闻,杜鹏一个月后再度到汉诺威时,九平米的小屋里走出来一个有雀斑的俄罗斯小姑娘。

杜鹏于是开始旅行。
维也纳的音乐非常陌生。杜鹏终于明白扛邮包扛出来的钱不能挥霍在维也纳。维也纳的街头巷尾时刻会有阴影中突然显现原形的乐人,手握门票拖住来往的行人强人欣赏他们的艺术。杜鹏消受不了艺术家的浪漫,连夜逃回慕尼黑。
杜鹏依稀记得慕尼黑有尖顶的教堂大约也有圆顶的。杜鹏觉得慕尼黑的夜高大阔朗而漫无边际。慕尼黑仿佛自恃广阔而吸收了全世界未央的夜。这些夜一片一片铺陈连接,蔓延直至盲点。杜鹏似乎是搭了昼夜不停的公车,从一个终点开向另一个终点。每一个终点都强迫人们腾空搭乘的车厢。杜鹏奇怪南德近乎于全欧最冷的夜为什么并不凛冽。在连接两个终点的路途中杜鹏总是不由自主地睡,这些终点连接了整个城市,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杜鹏时而被空洞的街口兀立的铜像惊醒,这些铜像便继而纠缠杜鹏下一个短暂而模糊的梦。
杜鹏想起来“杀手荆”那时跟他谈起的美人鱼。
“杀手荆”说他从来都没敢追求过美人鱼。那时美人鱼住在大学的主校区而“杀手荆”尚留在分校。“杀手荆”诚惶诚恐地给美人鱼写过信,内容不涉及任何禁区内的问题。美人鱼一直高高在上,甚至大方到主动往“杀手荆”的宿舍里挂电话。“杀手荆”犹豫再三想约美人鱼电影而不会措辞,结果又是美人鱼主动提议,两人夜观世界杯,在一家破落的不得不依靠连夜转播世界杯维持生计的小影院内通宵达旦。“杀手荆”说他那天一直提醒自己不要睡着。“杀手荆”说他以为前面是世界杯侧面是美人鱼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睡着。结果那夜比什么时候睡得都结实。
“杀手荆”说从市中心回到分校要摆渡过一条非常有名的江。美人鱼和他都是第一次破晓时分搭摆渡。夏季的晨风已经是颇带暑热,美人鱼的裙摆在影院难受的椅子上压了一夜,布满细密的皱褶。那天并非周末,“杀手荆”来到分校门口问美人鱼去不去睡觉,美人鱼停住脚步笑眯眯地说你回去补眠吧我还得赶回去早上有课。
“杀手荆”这才想起美人鱼已经搬出了分校。
杜鹏准备连夜离开慕尼黑的计划正好被热烈进行中的德甲打断。那个班次的列车不知改成驶向何方。无奈之下杜鹏只得在火车站附近漫无目的地逛。车站里外直到通向城中心的大道上都漫布慷慨高歌的球迷,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律的兴奋,似乎足球自古没有分过输赢。“杀手荆”说美人鱼其实并不热衷足球。
杜鹏想起“杀手荆”经常的感叹:回不去喽。

三  迫害幻想狂

魏玛城里有很多口井。
井有各式各样。有铜塑的有土堆的有豪华镶浮雕的也有井中立起雕象上方形成喷泉的。家门口的菩提树下是应该有井的。井是童话传说的源,是圣水的泉,是家族的谱。
然而护城河边是没有井的。那是一片深秋色的橡树林。河流了多久树就排了多长。林中散落着魏玛公国剩下的断壁废墟。杜鹏不能同时看见皇宫和护城河。就沿着河左顾右盼。左手边是安宁的河水,右手边是沉默的宫殿。夕阳西下,杜鹏听见教堂钟楼发自肺腑的沉吟。
如果有人在这样的景色中架起画架,杜鹏绝对不会在意。然而画架前的人并不专注,虽然画布上象征性地涂着一片乌黑的颜色,执笔的画家却扭转身来,不再注目河水,而是凝视迎面走来的杜鹏。
杜鹏走到画家面前停住。
杜鹏问:“这画的是护城河?”
楚云说:“我们那里的护城河。”
杜鹏看了看楚云的画布,说:“怎么河水是黑色的。”
楚云说:“不然怎么吓跑入侵者。”
杜鹏说:“好象不能同时看见城堡和河水。”
楚云微笑,一言不发地领杜鹏穿过横跨在护城河上的一座浮桥,两人转过身,背对夕阳。他们看见护城河环抱的城堡。
杜鹏说噢真是怎么不知道到河这边来看。
楚云轻声说:“因为总不想置身事外。”
杜鹏说:“还走吗?”
楚云说:“走。”
杜鹏说:“上哪?”
楚云说:“还不知道。”
杜鹏说什么时候走能不能等等。
楚云沉默一会说等吧。起码等你再来一次。

杜鹏帮楚云收拾画架。楚云说你什么时候走。杜鹏说:“我先不走。”楚云看看杜鹏笑了一下,说好吧那我得先回去汇报一下行踪。
楚云通过门缝挤进深灰色厚重的门里,身影一闪便消失了。杜鹏等在围墙之外,觉得那是一座无法逾越的伊夫堡。夜幕降临,古堡式的建筑和雕花铁栏的围墙仿佛是经由夜色和月光的润泽而重新在大火的灰烬中褪现出来的一种幻景。包括悬在围栏上反射月光的铜门牌,也似乎不过是鼓惑人眼的一种催眠术。
牌子上依稀写着这里是一种治疗青少年心理疾患的研究所。杜鹏走了很久,就靠在铜牌子上,背囊扔在脚下。突然身后围栏里响起陌生的语言:“你说德语?”
杜鹏惊讶回身,看见一个红衣女孩,金色头发,硬邦邦地直立在院内草地上。
杜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瘦的女孩子。杜鹏估计不出她的体重或者她根本没有体重。她红色的衬衣和红色的布裤在夜风之中在她周身来回飘荡。脸上只看见一双眼睛烁烁盯视着目标,入夜时分看不出眼睛的颜色。她左面鼻孔插着一根细长的透明管子,管子的另一头直输到她身后背的一只口袋之中。
杜鹏回答:“是的。我说德语。”
女孩说:“找云的人是你?你找她干什么?你会带走她?”
杜鹏想了想说:“如果她愿意走,我就带走她。”
女孩审视了杜鹏一会,说:“带她走。如果你爱她。”
杜鹏说:“会有什么人反对?”
女孩说:“那不重要。云自己是不会愿意的。”
杜鹏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女孩说:“我们不能离开这里。我们都是没有生存目的的人。”
这个时候楚云和一个老人走出来。楚云手里已经拎了背袋。楚云叫那女孩子:“卡特琳。”
卡特琳疑问地看着楚云,楚云淡淡地说:“他不会带我走的。”
老人用非常和气的声音问楚云说:“就是这个年轻人么?”
楚云说:“是的。我可以走了么?”
老人向杜鹏走来,握手道:“衷心欢迎。”
杜鹏尚未开口,楚云说:“他不懂德文。”然后微笑。杜鹏相信楚云此刻的这种微笑没什么人能够拒绝。
果然老人说:“我相信您。但这种信任需要您明天给我证明。”
楚云说:“我承诺。”
杜鹏被楚云牵引着沿原途返回。他回头看时,卡特琳仍然站在月光之下,鲜红的衣裳在周身飘荡。

杜鹏和楚云先是一起去了超级市场。楚云悠闲而颇有效率地买了许多菜。杜鹏拎着各色的塑料袋,问楚云道:“我们去哪?”
楚云说:“去我家。我烧中国菜。”
杜鹏再度惊诧说:“你家?你到底住在哪里?”
楚云微笑道:“我是那个老头的实验品。一个从遥远的国度携带回来的需要观测的病菌。我接受他的任何测验而他给我相应的报酬。钱我寄一部分给妈妈,剩下的租了一间房子。”
杜鹏忍不住问:“可,你能常去么?”
楚云笑道:“每个星期有两天可以白天出门。过夜今天是特许的。房子就是个象征吧,觉得家在一个什么地方。我是总希望它发挥一次什么作用了,但是也没想到你能来。”
房子是两层的小楼。楚云租下的是楼上的一间。因为另一间长年空着,所以楚云其实也独占餐厅和浴室。房子离城中心并不算远,楚云打开楼梯的灯时轻快地说:“到家了。”
接下来的时间,杜鹏就一直靠在餐桌旁傍窗的椅子上看楚云在炉边娴熟地忙碌。楚云轻柔愉快的声音在时而升腾的蒸汽中氤氲着,接踵而来的菜香和楚云翻动锅铲的声音交相呼应。杜鹏向窗外望去,没有街灯,平静的窗上镜子一般映着楚云温柔的身姿。
楚云说:“很久没做饭了,说不定水平退步。饿了吗你?”
杜鹏忙说不饿并说味道已经很香。
楚云笑笑说:“原本家里是我做饭。如果能回去我还得接着做。那时每天给爸爸妈妈煮饭也不知道他们觉得好不好吃。”
杜鹏一直记得施有岩的话。杜鹏尽力把这句话压在记忆深处,但是它却时刻跳跃在杜鹏眼前嘴边。施有岩说:“她亲手杀了她爸爸。”
楚云端上菜来的时候由于忙碌脸上泛起微微的红。她迫切地逼着杜鹏每样都尝一口并加以评价。两人享受晚餐,似乎都心满意足。楚云拨着晚里的米,突然轻声说:“我很谢谢你来吃饭,你知道么?”
杜鹏问:“怎么?”
楚云说:“只是害怕你当我是病菌啊。”
杜鹏默然。稍停后问:“施有岩说的,都是事实了?”
楚云抬头看着杜鹏说:“我不是狂躁型。我的口碑一向还是不错的。不然老头不会放我出来。”
杜鹏点点头。微笑了一下。
楚云接着说:“你如果害怕我也可以饭后回去,这里你可以留宿,住几天都可以,然后走时把钥匙丢在门口的信箱。”
杜鹏用煮水机里沸腾的水冲起茶,茉莉香扑鼻而来。杜鹏轻声说:“我没有什么可怕的。你是鬼的时候我都不怕。”

洗盘子的时候楚云说:“卡特琳是厌食症。”
杜鹏说难怪她那样瘦。楚云说:“她只有25公斤呢。刚来时还不到这个数目。她背后总背个氧气瓶时刻都离不开。”
杜鹏原以为“瓜子脸”便是苗条的及至,没想到50斤的重量也可以生存。楚云又说:“大家都奇怪她怎么就一直能活着还能起床走。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就是死不下去。”
杜鹏问:“她的家人什么的就任由她这样瘦下去么,没有人警告她这样就不能活了。”
楚云说:“卡特琳觉得她生存的目的就在于不断的瘦下去。每天吃饭的时候都有专门的人开导她。长长的放食物的桌子,那人带她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她就是什么都不吃。男朋友原来还来过,后来好象觉得她无可救要了。”
杜鹏说:“你和她关系很好么,不能教育教育她。”
楚云看看杜鹏,迟疑道:“她说她从未觉得这样瘦下去有什么不妥……她说即使死去也没什么坏处。所以我后来想她现在至少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当我们生命的目标不再能够达到的时候,死亡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甚至是幸运的。”
杜鹏想起卡特琳说的话,就告诉了楚云:“她说你不肯离开古堡,因为你们一旦离开,就是没有生存目的人。”
楚云微笑了一下,说:“你把我们说的话也太当真。在你们眼里我们难道不是不正常的么。疯言疯语的何必计较。”
杜鹏递毛巾给楚云擦手:“我们不愿意你消失掉。除了施有岩,我也不愿意。我想,是应该告诉你的。”
楚云默默地擦手,动作非常柔和。杜鹏走出厨房,取洗漱用具准备进浴室。楚云悄无声息地走来站在门口,轻声说:“我也一直在猜想……我一直也不能确定……但是这对你是不公平的。”
杜鹏没有看楚云,淡淡地说:“对有岩也一样。”
楚云沉默了一会,转身回厨房去了。

浴室很宽敞,一面是一间有机玻璃围起的淋浴,另一面是洁白的浴缸。
杜鹏正满头泡沫刺得眼睛发疼的时候,突然听见楚云隔着有机玻璃门传来的声音:“对有岩是不一样的。我本来觉得没必要解释。”
杜鹏接着听见楚云放水进浴缸的声音。水声之下楚云声音几乎不可辨认。楚云说:“有岩永远不能成为生存的目的。”
杜鹏不能漫无止境地一直淋浴下去。但是楚云可能就在自己对面的浴缸里。杜鹏一时之间不敢拉开淋浴的门。
楚云说:“我一点都不记得父亲是怎么死的。后来他们告诉我说父亲是我杀死的。我开始以为他们是骗人的因为他们把我囚禁起来不给自由也不给尊严。后来母亲证实了他们说的我才相信。”
杜鹏忍不住问道:“她就肯亲口告诉你么?”
楚云似乎想了一想,说:“自从我明白之后妈妈就彻底垮了。她告诉我的时候大概只比我动手时更加不正常。”
杜鹏默然。觉得这样裸露着站在淋浴底下实在有点冷。
楚云说你要出来就出来吧穿上衣服我不看你就是。
杜鹏仓皇地拉开门,楚云闭着眼睛,浓密而上翘的睫毛凝着一点水珠。
过了一会楚云轻声一笑说:“我上中学的时候住宿舍。浴室在楼上一层。一次屋里有个女孩子淋浴之后什么都没穿往回跑,正好有一个男同学往楼上走。两人擦身而过。后来她回来之后跟我们说,我们问她你怎么办呢?她说:`我闭了眼睛。”
杜鹏哑然。楚云说:“所以我就睁开眼睛了?”

杜鹏觉得自己这样穿着衬衣长裤坐在一块拖来的地毯上看一个女孩子洗澡实在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杜鹏曾经和一个同学一起在一家叫“JUMP”的迪吧里和一个非常年轻的脱衣舞女孩作爱。那个女孩非常耐心地指导了杜鹏。杜鹏记得那个女孩一头金发,身材非常玲珑,腰间没有一丝赘肉而胯骨又并不坚硬硌人。楚云显然没有那个女孩一样矫健。杜鹏想起中国人传统的审美,女孩应该“美”而“善”,强调一种温和而毫无棱角的曲线。楚云无疑是好看的。
楚云突然说:“可是并不善良啊。”
杜鹏吓了一跳。楚云接着说:“所以你可以不用和我作爱。”
杜鹏无话。楚云说:“做不做也不代表什么的。就象有岩和瓜子脸那样。”
杜鹏说:“有岩是知道你在这里的了。”
楚云说:“我叫他不要告诉你的。事实上我来到之后反倒觉得离他更远。什么联系手段都断绝了。所以大概他也就是知道我在德国某个地方吧。瓜子脸是在荷兰。这个施有岩到不知道。”
杜鹏又是一愣:“她难道不是在美国?和杀手荆在一起。”
楚云说:“出来总要有一个签证的理由么。你以为谁都能象我一样幸福有人求着你来。”
杜鹏说:“那么她还是想着施有岩的了。为什么又分开天涯海角?”
楚云说:“有岩以为瓜子脸爱上一个中戏的导演。瓜子脸那时侯差一点就拍电影去了。”
杜鹏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施有岩实情你什么都知道。
楚云看看杜鹏,突然说:“我说过我不善良。”
杜鹏无可奈何。楚云的敏感让人头疼。杜鹏想解释又觉得无从开口。两人冷场半晌,楚云说你睡床吧。橱里还有睡袋我睡地上。杜鹏想让楚云睡床楚云说你不用客气我一直想找机会睡地板在古堡里没希望你不睡床老头第二天就要拿你做新实验研究你又怎么样的不正常。

楚云钻进睡袋之前轻快地关了灯。杜鹏睡的床正对着硕大的窗户。月光格外明亮地照进来,楚云伸直腿坐在地上,上半身靠在杜鹏的床沿。月光滑在楚云毫无瑕疵的脸上,惨白而灵动。杜鹏观赏着楚云宁静的侧面,心里没有原由地微微叹息。
杜鹏说:“你到底每天是怎样生活。”
楚云做梦一样说:“很枯燥。每天除去吃饭和睡觉就是向所有人剖析自己的思想……这个在国内的时候到是没有的。那时侯所有人都担心你思想,绝不容许你反思自己……这里是拼命让你回忆过去,自省并检讨。”
杜鹏应了一声。
楚云接着说:“国内的时候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两面是我们的房间。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同等待遇但是我的房间是上锁的。开饭的时候有人抬着铁筐一间一间送。家属接见的时候偶尔可以晒一下太阳---如果是周末并且有太阳的话。”
杜鹏说你妈妈去么。
楚云说:“开始的时候据说是去的。但是我完全没有印象。我试着和送饭的小女孩说过话。她才15岁。我那时侯都已经快20岁了。”
停了一下楚云说:“据说我杀死父亲的时候是19岁。他比我大40 岁,那么父亲是59岁就死了。我记得他说60岁退休以后就开一间古董店。他特别喜欢古玩而且他也懂。”
杜鹏默默听着。不知可以回答什么。
楚云突然对杜鹏说:“我原来也和你一样,以为很多事情都可以人为解决的。其实不是。一旦你能够深刻地理解一件事,你就不再妄想解释或者调和。结果我用了最极端的办法。我想我是抱着结束一切的想法去做的。结果什么都结束不了。不用劝有岩或者瓜子脸。凡事大概有固定的劫数。我们等待就好。也只能等待。”
杜鹏几此想打断楚云宿命的论调,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楚云平静的声音里纠缠着一种最深刻的绝望。这种绝望凝聚成楚云逻辑理念的内核,杜鹏甚至同时感到一瞬间的绝望,怀疑自己用什么样的力量也无法进入楚云的身心之中。
楚云说:“我以为母亲的终生不幸都是父亲一手造成的。我还不太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的时候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受到母亲的斥责。我以为母亲的确是为我的失败而痛心所以凡事总力求完美。后来甚至因为母亲责怪程度的变本加厉而迷惑过为父亲的冷淡而自卑过。后来我长到青春期来临,才终于隐约明白了父母内心深处的自我折磨。那时侯母亲可以在街上不断地责备我口不择言,行人异样的目光她都毫无察觉。青春期的我已经开始长成漂亮的女孩子了。”
说到这里楚云停了一下。杜鹏听见自己单调的呼吸声。
楚云想了想接着说:“他们分居过。不知道多少次。我经常觉得重新把他们拉回到一起的是冥冥中一种罪恶的力量。我试图为母亲重新赢得父亲的感情。我是怀着无名的恐惧这样去做的。不幸我所恐惧的事情被证实。父亲承诺的声音我永远都忘不了。那时侯我只是单纯地感到震撼。我简单地转达了父亲承诺的原话给母亲而并不曾转达父亲语气中的感情。后来我才突然明白,那是一种无法言明的绝望和悲哀。在我开始朦胧懂得去爱男人的年纪里,我亲手把世界上唯一最爱我的男人推进一种绝望的悲剧深处。我并没有因此而失去他的爱,但是从此之后我们的交流是彻底断绝了。”
杜鹏苍白地问道:“那么你就没有试图结束这种局面么。”
楚云轻声说:“她是我的母亲啊。”
杜鹏说对她也不公平不是么。
楚云默然了一会说:“我自己是女人啊。我懂得去爱男人的同时也懂的了女人爱男人的心肠。我其实也是主动断绝了和父亲的交流。我无法向母亲传达我理解到的父亲的思想。我越是长大就越是觉得母亲实在是一个可爱的女人。这样一个女人完全有权利得到一个男人的感情。但是她对别人的感情完全绝缘,她只明感于一个男人的爱而这个可诅咒的男人竟然就是不去爱她。这不是简单的亏欠你懂吗?这是一种屈辱——一个你为之付出终生而他也接受了的男人竟然终生都不去爱你!那么你在他的生命中究竟是一种什么角色?他今夜顺理成章地和你性交而明天一早照旧离去对你不与理睬——这就是所谓爱人!多可笑……在我不完全懂得女人的时候我问母亲能不能用尊严和父亲分开。结果母亲明白地告诉我她作不到。当时我还以为她很软弱。后来我才明白坚守一个终生的感情理念和信仰是一件多么高尚的事情。然而她不是神……我想每个不断和内心争斗的人最终都只能败下阵来吧……我自己便是一个呢。”
杜鹏等楚云的呼吸均匀下来,忍不住问:“那么,你是怨恨你的父亲了。”
楚云长出了一口气,说:“问题就在这里……换做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憎恨他,用最恶毒的话咒骂他,希望他不得好死……但是他是我父亲啊。最可怕的并不是你时刻回忆起他扛你的肩膀和怀抱你时前胸的气息。最可怕的是你体会到他的悲哀并感到负罪!那时候你就分不清你爱你的父母究竟哪个多一些?那时侯你就觉得你自己的生存并不能使世界上和你最亲密的人从痛苦中解脱。我那个时候非常自卑。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那时非常丑陋。我几乎从不打扮自己。我时刻觉得镜中的人面目可憎。”
杜鹏凝视楚云无懈可击的侧面。楚云浓密而上卷的睫毛被月光镀成银色。
这时楚云突然回头看了杜鹏一眼,说:“你困了么?困了就睡吧。我自己恐怕是罗嗦惯了。”
杜鹏说你和什么人说这些呢施有岩么。
楚云微笑道自言自语嘛。会有谁有兴趣听这些。楚云说现在的人都是那样浮躁,虚荣和没有耐心。本来唠叨就是老婆婆才做的事情我也不好意思强奸别人的耳朵只能自说自话罢了。楚云又笑笑说:“要不然怎么不正常呢。他们老看我自己跟自己说话就认定我有问题。其实如果我把这些说给他们他们又不感兴趣听。多么可笑。”
杜鹏说:“就是说生活很枯燥了。怎么坚持呢。”
楚云说:“后来我不就逃跑了一次么。”
杜鹏说:“就是在飞宇被抓回去的那次。”
楚云似乎感到颇为好笑地说:“那次破了记录。逃出来一个半月。是我自己打电话叫人到飞宇来抓我的。否则他们还是找不到。本来我想上网等你Q,等了没有多久睡着了。那时侯好象脑筋已经不太清楚了。不过你进来我还是认出来了。”
杜鹏说:“我还差点以为他们是绑架你呢。如果你挣扎我肯定动手了。”
楚云说:“所以我没反抗啊。那时侯我才明白其实回去才是我正常的生活秩序。唯一觉得对不起的是你了。”
杜鹏说你说我们算一见钟情吧。
楚云笑笑说:“不知道啊。”

楚云深夜月光下的声音异常柔和。杜鹏不知不觉中感到那声音逐渐低沉遥远,随着一波波的睡意荡漾开去。半夜杜鹏突然惊醒,梦里似乎楚云已经消失离去。然而楚云还在,她已经钻在睡袋里,全身裹得严实温暖,悠长的睫毛平稳地盖着眼睛,几丝头发荡在脸上。
杜鹏端详楚云良久。不知道楚云这样平静的睡眠以什么样的频率出现。杜鹏潜意识里希望她今天睡得格外好,但是这个念头出现得并不真切,杜鹏只是隐约思索了一下,便再度睡了过去,非常稳定而悠长的睡眠。


回到学校杜鹏被古文老师叫到了办公室。杜鹏这才想起这段短暂的出游竟然导致旷掉了两堂古文课。古文教授偏偏一向是以认真和严谨的治学而闻名。杜鹏本来回到学校正是身心具疲,被招致教授面前大概更是三魂去二。没想到古文老师见到杜鹏却是更加惊异,连问杜鹏是否生病为什么神色憔悴。杜鹏顺水推舟说神经衰弱所以没有睡眠。古文老师竟然毫不怀疑只说因为四周之后是学期末的考试如果杜鹏情况不佳不如不要参加。杜鹏唯唯诺诺,承诺发誓绝对通过考试这才作罢。
回到家的时候杜鹏收到施有岩接连发来的三封邮件:
“杜鹏你好,
忙什么呢一直也不见来信。刘妍和我联系过了。她说搬家到了科隆,没有来得及告诉你,说你的手机不知为何总是打不通。
刘妍说上完预科也换了专业,可是换成什么她并没有说,你知道么?怎么咱们三个人竟然只有我继续学医。真是。
再写。
有岩”

“杜鹏,
我最近想了很久,觉得有件事情还是应该告诉你。主要是因为上次你又提起楚云来。
楚云现在在德国。一个心理学家把她带走的。据说认为以她目前比较清醒的状况便于研究。楚云的意思是不通知你了,她似乎觉得没有意义。
我和楚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的逻辑理念,我自认为是非常理解的。所以我帮不了她。而且长大之后我也越发没有立场了。
但是你不同。我希望你或许可以帮的上忙。
但是她现在究竟在哪里我并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她离你到底近一些。
有事回信。
有岩”

施有岩写信一向短促,言简意赅。杜鹏想如果自己不是已经见过楚云的话说不定并不全然理解施有岩的话。施有岩同样说理解的及至是无能为力。施有岩同时说没有立场。杜鹏看见这四个字的时候也说不出是否有些得意。

施有岩的第三封MAIL拖了三天:
“你不回信到叫我摸不着头脑。
不过一切随你意思吧。最近父亲身体不好。这到让我怀疑是不是真的想做医生?很多事情知道却不如不知道的好。”

杜鹏辞去了周末上班的工作,开始送报纸。杜鹏每星期送五天剩下两天的钱让给一个尚无工作资格的同胞去赚。这份从午夜三点开始上班的活缩短了杜鹏只身异乡的夜。原本悠长寂寞的忍耐现在经常是在上上网读读书之间就滑了过去。杜鹏也不太清楚人究竟需不需要睡眠又需要多少。上午的课时常从10点开始,杜鹏6点工作结束还可以自由很久。杜鹏于是知道4点之后鸟开始叫,6点之后天开始蓝,冬天的晨光8点才崭露头角。骑自行车从山道上走一趟回来,毛衣几乎湿透,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晨雾。
课还是一路地上。杜鹏周五的下午在现代文学课上做关于美国现代短篇小说的阅读报告。为这篇作业杜鹏曾经饶有兴味地研读了许久,但是这天下午却显然词不达意。杜鹏原本颇为憎恨这种一个外国人在诸多土著民睽睽之下面红耳赤张口结舌的情景。只觉得自己狼狈逃下讲台时教室中异样的安静。同学们开始在老师的诱导之下展开讨论,内容与杜鹏刚刚叙述完的东西丝毫无涉。杜鹏抬头扫视环教室而坐的同学,发现他们都面目模糊。刘妍的话突然响起来:“这些人都关我屁事?!”
杜鹏背起背包,昂然开门走出教室。
魏玛距离哥廷根并不算远。火车上杜鹏掏出书来看,看了良久发现并未翻页。楚云那天醒得非常早。所以站在杜鹏面前的时候已经清爽美丽。楚云说那时侯说自己是鬼也不是完全骗你,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是死了。那时侯就记得是把一切都结束了,所以自己当然也不会还继续着。有岩来看我的时候我还说拜托他给我烧一副围棋来什么的。现在想起来都很丢脸。
车窗外渐渐朦胧下来。杜鹏想起楚云清早煮的米粥,干净而温暖地在火上发出咕嘟声。
楚云说:“那时侯就认识有岩一个。因为以为妈妈也一样不存在了。自己一天到晚作神弄鬼的,简直是杂耍一样么。难为有岩好象还很难过似的。现在想起来活活把妈妈逼疯了。”
杜鹏想起楚云讲话的神情,无限孤独,绝望神伤。杜鹏才要开口楚云就说:“得走了。回去如果不准时留下后患就不妙。你什么时候再来一次的话我还愿意能到这里再过一天。”
杜鹏的思绪于是被打断引开,只急于说下个周末下下个周末每个楚云可以出来活动的周末都会过来。楚云笑笑说每个周末都叫老头破例么大概不可能呢。
楚云于是就自己走回古堡里去了。

杜鹏冲到古堡的时候天色已经全暗。卡特琳幽灵一样飘荡在古堡门前的草地上。看见杜鹏走来便说:“我在等你。云让我等你。”
杜鹏问:“云呢?”
卡特琳面无表情地说:“老头带云到科隆去了。这个周末那里有一个青少年犯重罪的心理研讨会。云周一才会回来。云说她下个周末会等着你来。”
卡特琳说话的时候毫无表情,但是声音逐渐柔和下来。异域奇妙的语音梦寐一样悦耳。杜鹏茫然站了一会,觉得脑筋空荡荡的,好象是缺少了一个星期以来没睡的那些觉。卡特琳把一样东西按在杜鹏手心里。有些汗湿,尖而硬。杜鹏攥紧拳头,手心里有一把钥匙。
杜鹏说:“谢谢。”
卡特琳用瘦粼粼的手拢着乱出来的头发,突然说:“你觉得如果我长胖一些美吗?”
杜鹏犹豫了一下温和地说:“如果要我说……是的,会更好看些。”
卡特琳迟疑地说:“如果做不到呢?就是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怎么办?”
杜鹏说:“如果尽了努力,也就不必勉强。但是……你还没有努力是不是?”
卡特琳抬起头来,突然眼睛里盈着透明的水:“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努力不是流汗或流血那样简单,努力是在里面的。”
杜鹏觉得自己所有剩余的力气都被消磨殆尽,只顺从而柔和地反复说着:“我很遗憾……我很遗憾……”
卡特琳转身向古堡走去,杜鹏听见她轻声的叹息:“你和他们也一样。”

没有楚云的房间失去了所有意义。杜鹏执意过来搜索了一番。希望有楚云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甚至希望楚云象故事里写的那样在房间里故意留下字迹。
但是房间是异样的空荡。
杜鹏坐在浴缸的沿上愣了一会就离开了。

直到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时候,杜鹏才终于钻出令人窒息的车厢。杜鹏让耳朵感受了一下一种陌生而因之毫无乐感的语言,走出了阿姆斯特丹的火车站。
杜鹏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可以看到景致。杜鹏也并不清楚自己何以来到阿姆斯特丹。杜鹏只是找了一辆可以过夜的火车,并且逃过卡特琳会说的那种语言。
杜鹏随着人流前行看到纵横的水道。杜鹏看见阿姆斯特丹世界闻名的建筑感到令人头晕的繁华和隐藏的罪恶。人流的方向非常确定,杜鹏终于知道这是通往红灯区的路径。杜鹏想起来阿姆斯特丹拥有全世界最著名的红灯区,这里即使仅仅作为一个景观也可以长久地生存下去。但是人们仍然作着肉欲的生意。杜鹏想起不知道哪个小说里面说有一个年轻的妓女曾经受尽虐待却在自由后自杀了。因为她必须依靠每天编出一定数目的柳筐维持生计但是她试了试完不成。于是她就上了吊。
杜鹏不知道人流中其他的人们是否为看到街两面橱窗里赤裸陈列的女人而感到兴奋或冲动。女人或坐或站也并不因为特殊的位置而特意摆出特殊的仪态。杜鹏看见这些街道交叉纵横,令人目眩。愈加频繁出现的中文提醒杜鹏这里依偎着中国城。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挽住杜鹏说了一句什么杜鹏听不懂但是也不需要听懂就能明白的话。杜鹏没有看清女孩子的脸他只是挣脱出自己的手臂茫然看着面前站立的人。这人流利地用英文和挽住杜鹏的女孩子说:“对不起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只是走散了。”
接着她对杜鹏说:“你很累么?真是凑巧你会今天到这里来。我明天就离开荷兰了。我要和一个朋友一起到比利时去。”
杜鹏几乎想拥抱“瓜子脸”。“瓜子脸”张开双臂迫使杜鹏弯腰低头,她在杜鹏背上来回抚摩了一下,松开两臂,笑着说:“我胖了吧。”

中国城里寄居的大都是香港和南洋人。所以这家餐厅叫做狮城大酒楼。菜单上是漂亮的毛笔繁体字,上来的点心味道到是一般。
“瓜子脸”一直在这家餐厅里工作。杜鹏听她熟练地用广东话和伙计们调笑茫然不知其所云。“瓜子脸”的确丰满了很多,但是并不健硕。杜鹏印象里“瓜子脸”光泽的皮肤时刻充满弹性,圆润的嘴唇红活结实。但是面前的“瓜子脸”非常憔悴,眼角几乎有了皱纹。“瓜子脸”那时大概也是染了棕色的头发,但并未给杜鹏留下焦燥滞涩的印象。
“瓜子脸”自然地给杜鹏面前的盘子里夹吃的,一边说:“不太好吃也多吃一点,你脸色特别差。”
杜鹏和“瓜子脸”一向并不熟稔,显得略微有些窘迫。
然而“瓜子脸”很亲切地问起施有岩来:“有岩挺好吧。”
杜鹏说:“他在北医读研究生呢。经常发电邮过来。”杜鹏险些说刘妍到德国来了,用一口食物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谁知“瓜子脸”却温和地问:“刘妍也该在德国了吧。那时侯毕业之前她就说想出来看看。”
杜鹏释然道:“有岩说刘妍现在在科隆。她学什么专业我们都不清楚。突然就跑开了,也没打个招呼。”
“瓜子脸”手肘支在桌上,修长的手指在头发中间拨弄。她注视杜鹏片刻,终于说:“你还记得楚云么,要是还记得,她现在在魏玛。如果已经忘了也就算我白说。你不用往心里去。”
杜鹏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你们都知道楚云?她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瓜子脸”平和地看着杜鹏的脸,微微一笑说:“我原来就说你总能记着楚云,有岩还不信。”
杜鹏虽然感到身体里空空荡荡但胃口却并不见得好。而“瓜子脸”几乎什么都不吃。她点燃一根万宝路,偏过脸略微抬起头,把烟雾避开杜鹏的脸。随着白色烟雾升腾的方向,“瓜子脸”把右腿搭在左腿上,夹着万宝路的左手高高地架在膝上。
“瓜子脸”笑着说:“烟可以减肥的。我得重新好看起来。”“瓜子脸”笑的时候鼻梁上会起皱,杜鹏想施有岩当初肯定也受不了这个。
杜鹏搭讪道:“你那个时候也太瘦我们都以为你是那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长体重的人。”
“瓜子脸”轻声地笑:“现在知道不是了?自然规律么,谁也违反不了。”
桌上的食物剩了大半,“瓜子脸”捻灭烟蒂,问:“不吃了?也好,不饿的时候也不用勉强。我们走吧。”
杜鹏问:“上哪?”
“瓜子脸”说:“你难道不去看看阿姆斯特丹?至少看看凡高的画嘛不然不是白来一趟。”她看看杜鹏又说:“还是你太累了想睡觉?不要吧,回家去觉有的睡的。”
杜鹏不知道一个下午都看到些什么。“瓜子脸”也不过随便谈谈说说。一直到将近6点,“瓜子脸”看看手表说:“我得去看一个人。你跟我一起么?”
杜鹏说:“方便么?”
“瓜子脸”一笑说:“没什么不方便的。反正他也不认识你。你也不用看见他——看见了他也记不得你。”
杜鹏坐在电车里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你要看谁?”
一直沉默不语的“瓜子脸”思索了一会,清了一下嗓子,说:“我的孩子。”

“瓜子脸”从儿童福利院里走出来的时候摇摇欲坠。杜鹏明白这意思是孩子就留在这里了。杜鹏突然觉得很残忍但是残忍的又并非“瓜子脸”。杜鹏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说的。“瓜子脸”说:“小孩子是7个月出生的。我等于是从家里被赶出来。有岩以为我和导演有越轨的行为。所以女孩子的贞操还是不能轻易给人。你给了他他也不领你的情。”
杜鹏说:“回去不行么。有岩对你一直牵挂。”
“瓜子脸”说:“我相信。但是我不能一辈子跺在别人的影子里做配角。”
杜鹏说你说刘妍吗这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事情。
“瓜子脸”迟疑了一下说:“我不是说刘妍。我是说楚云。”
杜鹏说:“那就更不可能她亲口对我说过她不爱有岩。”
“瓜子脸”说:“我知道。但是她是有岩生命的一部分。人谁不是终其一生地寻找生命的那一部分呢有岩早就已经找到了。”
杜鹏仓促之间找不到什么理由可以辩驳“瓜子脸”,“瓜子脸”看看杜鹏微笑道:“你不要误会,楚云是爱你的。我也曾经有一个时候相信那种付出而不求回报的爱,但是这样的感情太难坚持。我并不是哪一天突然明白了我还年轻还可以得到一个属于我的人。我只是终于承认失败了。感到完全丧失了尊严和信心。没有人可以完全伟大。所以我想了想,就去了美国。”
杜鹏想说:“那么为什么还要这个孩子呢?”但是他不忍心问出口。
“瓜子脸”却很大方:“留下孩子是我幼稚的年代里作过的最后一件事。作得很纯洁但是我不会说我不后悔。这个孩子让我彻底结束了。让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你自己随意左右的事情。每件事都要有人负责任。”
“瓜子脸”停了一会,终于下决心似的说:“这个孩子有蒙古症。”
杜鹏完全惊呆了。四年大学即使不念他也知道什么是蒙古症。
“瓜子脸”说:“知道了吧。这不是疾病。这是一种诅咒。这个孩子承担了我做的孽。如果他是健康的,我无论如何也会带他在身边。但是他给我重新生活的自由和义务。所以我想为了他而再活一次。”
回“瓜子脸”的家的路上两个人都没再开口。
走到门口的时候“瓜子脸”说你进来吧晚上在这里过夜也可以。杜鹏站定说不了你什么时候离开?“瓜子脸”说明天一早。杜鹏说那么祝你顺利。“瓜子脸”非常温柔地笑了一下说我和有岩只作过一次爱。那些夜不归宿的日子里他的确是在我家。那是因为他把楚云藏在我家里。楚云夜里上网。楚云不睡有岩就决不会睡。最后我们终于作了一次爱我以为我赢了结果孩子告诉我我还是输了。
杜鹏明白他没有权利告诉施有岩“瓜子脸”的去向。施有岩有义务知道他有一个漂流在域外永远不会认识生活的孩子。冥冥中制造了一个受难者来警醒蒙昧的人们。杜鹏问自己我有权利让施有岩再度纠缠“瓜子脸”的新生么?杜鹏想没道理让“瓜子脸”替施有岩担所有的灾难。但是“瓜子脸”能够停止爱施有岩么?

四  挣扎
杜鹏在文学课上从噩梦中惊醒过来。醒来之后他觉得心跳的很快。他没敢环视周围的同学,担心他们看见自己梦中狼狈的惊恐。
杜鹏梦见自己杀了人。
杀了什么人杜鹏并不清楚,但决不是一个。杜鹏记得自己是被迫和朋友一起行动的,用的工具是炸弹。朋友们并不知道炸弹爆炸时应该产生的情景,也不知道肇事之后接踵而至的是严厉的惩罚,所以大家在爆炸发生之后都仍然快乐地生活一如既往。唯一挣扎在恐惧之中的是杜鹏自己,从拉响炸弹之前他已经沉没进一种深刻的悲哀。杜鹏记得他是唯一一个认为作案之后会有报应的人所以报应也就很快降临在他自己的头上。杜鹏最后的记忆是在撕毁一本记录当日行动的备忘录。他撕得天衣无缝并不留下任何锯齿状的痕迹但是那些证据散落地记录在很多不同的页面他找不到也撕不清。
杜鹏稳定情绪劝自己说大概是想见到楚云的关系。
楚云面前站着一个非常美丽的男孩子。
杜鹏想不出什么词汇比美丽更能够用来形容这个男孩子。他柔软的茶色卷发披肩,湖蓝色落寞的眼睛,非常苍白。站在古堡门前仿佛中世纪零落的贵族或文艺复兴的油画中凸现出来的赫尔墨斯。楚云和杜鹏说中文:“你觉得他象不象吸血鬼?”
杜鹏问:“他是?”
楚云说:“卡特琳的男朋友。卡特琳死了。”
杜鹏木然对那个男孩子说:“我很遗憾……”
男孩子看看杜鹏,表情非常忧郁。
回到“家”里楚云对杜鹏说你知不知道好多吸血鬼都是同性恋。杜鹏吓了一跳说:“你不是说他是卡特琳的男朋友?”
楚云耸耸肩膀说:“卡特琳自己活着的时候一直强调这一点。现在卡特琳死了这个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就当它是个概念吧。推翻一件曾经肯定过的东西是残忍的。”
夜色覆盖下来。杜鹏和楚云没有打开厨房的顶灯,一任月光洒着。杜鹏良久说:“离开这里吧。我不信你非呆在古堡里不可。”
楚云缓缓地说:“妈妈现在没有本领照看我了。她现在完全没有权利领我走。”
杜鹏说:“你自己不能自主么?妈妈有妈妈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
楚云说:“你有没有过明知结果是完蛋还是做了那件事的时候。”
杜鹏想了想作过的噩梦,不知道那算不算数。
楚云说:“我就作过。不过我做的时候暗示了自己一个另外的结果。可惜我的潜意识并不听我指挥,虽然我反复的暗示非常强大。爸爸永远不可能从悲剧中解脱出来了。这是我本来想到的。”
杜鹏说:“既然是这样,那么接受好不好?认可,然后忘记。”
楚云微笑道:“杜鹏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杜鹏走进楚云,楚云一向喜欢拖一块地毯来坐在地上。杜鹏蹲下身,随手把茶杯放在脚边。杜鹏说:“那么挽救吧。我们都还有时间有精力。用同样程度的悲剧掩盖自己的生活是于事无补的。尽别的努力。从我们开始。从你的妈妈开始。”
楚云愣愣地看看杜鹏。杜鹏再度看见月光下楚云无懈可击的脸。杜鹏觉得这张脸无论如何都是所向披靡的,它应该附带着能够燃烧岁月的力量,能够在任何艰苦之中保持圆润和焕发。
楚云说:“如果我跟你从小也和我跟有岩那样熟稔不知道会怎么样?”
杜鹏说:“没有如果。那样的话我很可能和有岩一样。由于理解,由于关怀,由于袒护,我们会忽略一些刻板残忍但是被伦理认同的东西。所以你跟我并不是从小熟稔。没有人能够逃避成长。”
楚云说:“你教育我说我很软弱?”
杜鹏扭头不看楚云盈盈的眼睛。杜鹏想说不是。但是他担心一旦自己说不是便从此扮演和施有岩一样的角色。
杜鹏说:“我只想你离开古堡。我不希望你和卡特琳一样。”
楚云迟疑了一下说:“我不会和卡特琳一样的。为一个感情而献身的事情我实在是没有勇气做。”
杜鹏就地坐下。他想起来“瓜子脸”。“瓜子脸”应该已经到了比利时。她去了一家艺术学院学油画。那里的学费昂贵得可怕。但是杜鹏想“瓜子脸”应该是可以生存的。面对自己的选择,大家都没有怀疑和恐惧的权利。
楚云想了想说:“你记得虎孩的故事么。”
杜鹏瞬间诧异了一下,但立刻想了起来。那个时候大家都上小学,有岩因为出色的朗读表现而每天中午负责学校的广播。有一段时间有岩天天用长篇联播的方法讲一个叫虎孩的故事。那时候老师都热中于利用短暂的午休给大家做习题,只是在联播虎孩的时候每天都把广播打开着。
楚云说:“那时侯我还是个爱看书的小孩子。广播站是我负责。故事是我找的也是我叫有岩去讲的。虎孩最后说什么你还记得么?他说回到森林里去吧老虎终归是老虎。”
杜鹏依稀记起了故事。说一只虎崽由于享受了人类的哺育而长成人形,老蛇预言当人类的一个母亲向他索还生命的时候他就会现回原形。预言应验的时候人们用鞭笞用火焚使12岁的虎孩重新成为老虎。
杜鹏记得那实在是个悲惨的故事。
楚云说:“我又看见这个故事了。但是翻译的远远不及当初的版本。那时侯的生活是非常美好的。”
杜鹏说:“感觉不如当初是和自己的理解力有关吧。可能那时侯有感性上的理解却缺乏感情上的体会。”
楚云再度看看杜鹏。楚云说:“我没有拒绝成长。只是我们经历的过程不同罢了。我们没有权利否定我们不认知的。所以我承认你说的。但是未必适合我使用。”
杜鹏措辞了一下,说:“总有一样东西可以是普遍的吧。起码可以试验。”
楚云垂下眼光说:“你说感情。”
杜鹏说:“是。”
楚云说:“还是不必明知不可为而为吧。我的切实想法可以告诉你……我承担不起。”
杜鹏说:“你得承担。不一定现在。承担不是负担。”
楚云说:“妈妈和爸爸也承担了。”
杜鹏无语片刻。一时不好反驳。觉得词汇苍白。
楚云也不给他机会:“你不要以为他们不曾相爱过。”
杜鹏忍不住还是辩驳道:“人总有不同么……”话音就消失在虚弱的空气中。
楚云说:“我没有否定你。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只是感到恐惧。对于付出和接受都感到恐惧。”
杜鹏说:“不要恐惧!也许我催促得太紧了……但是我原以为你和我的想法至少有一部分是稳和的。如果不是,我还可以等待。”
楚云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夜,眼光瞬息变幻。杜鹏把水杯往后推了一推,顺势找到楚云丢在一边的手。
楚云仍然望着窗外。好象根本忘记自己拥有四肢和躯干。但是杜鹏感到楚云反握住了自己的手,紧而稳定。
杜鹏有力地回应楚云。
楚云做梦一样说:“你知道唐山那次空前绝后的地震吧。地震那天妈妈就在唐山。但是她就是逃出来了,稀里糊涂跑到火车站上。她其实也没认出来是火车站,也没穿鞋。就在火车站上蹲着。后来爸爸就来了。他在天津被震醒了之后连夜骑自行车到了唐山。”
杜鹏无言以对。杜鹏想那肯定是热恋之中。
楚云说:“那是他们第二次从分居和好。他们一起在干校水田里抓过青蛙,一起在玻璃工厂里住过玻璃窑。很多经过艰难的夫妻都不能共享幸福。我害怕幸福。杜鹏,我怕幸福。”
楚云唤杜鹏名字的时候声音非常轻缓,语调中纠缠的悲哀让杜鹏的心几乎凉了一半。他只觉得自己简直是掐住楚云的手。
楚云说:“那已经不是家了。那早就不是家了。没有人敢回去。最令人绝望的不是分居而是一次一次的修和。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可是我们做,反复再反复!这不是失败,这是悲剧的循环。但是我们停止不了!我强制它停止了,因为我不能让它继续下去,因为我不知道它要转到什么时候终止?我看不到希望。但是我还年轻,我的时间还很长,妈妈怎么办?她的希望在哪里?爸爸是永远不会回头的!他一天不回头妈妈就一天不会幸福!就是说妈妈永远都不会幸福!这是上天惩罚我!他惩罚的手段实在高明,他让你永远目睹你在这世界上最亲爱的人陷在绝望之中不能自拔……”
杜鹏轻声制止道:“楚云!”
但是楚云坚持地继续:“我明白之后就知道我做错了。爸爸的不回头原来就是妈妈的希望。爸爸消失了,妈妈的希望也就消失了。她永远不能证明自己终于有一天可以争取到她一生热爱的男人。而且我也终于被告之原来我也是妈妈的希望。现在我把我的父母都毁了。我亲手毁了世界上唯一对我最好的人和地方。有岩很早以前就送给我一本书,叫做逃离。是一个瑞士作家写的。只有那种最深层次的逃离可以让我们苟延残喘。但是书里的主角被爱情逼迫回了现实,所以他就彻底死亡了。我明白过来之后的日子非常难熬。我甚至希望永远脱离记忆以求得安乐。但是我问自己我为什么想拖延下去呢?”
杜鹏柔声说:“为了妈妈。为了挽救。既然已经拖延了,不如就努力起来。”
楚云煽动着浓密的睫毛,继续话题旁若无鹜:“结果我就逃出来了。反正想达到目的又豁出去了的时候总能逃得出来。我找到有岩。我觉得只有有岩那样深刻地理解我。我的行动已经不需要任何支持,但是理解却弥足珍贵……没想到……但是我也没有权利说没想到,有岩竟然如此强烈。我其实早就知道我抓住他当作救命稻草我依赖他这么久我没有权利不报答他感情!但是我就是不能爱他!不仅心里不能,即使完全本能的作爱也无法完成!后来有岩很快明白我是认识你了。”
楚云的话题突然结束。她骤然沉默甚至带着厌恶的表情。杜鹏不知道这场谈话该如何收场于是试探着吻她。杜鹏的兴致似乎并没有燃烧到及至他只是觉得不这样做就无法收拾残局。楚云异常顺从,她似乎已经完全从激动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而不愿再进行任何争辩。杜鹏于是很温和地吻楚云。吻过之后杜鹏就停止下来,有些不知所措。他一时间不敢判断楚云的安静是屈服还是忍耐。
良久楚云说:“我们怎么办?”
杜鹏顽固地坚持:“离开。你离开古堡。然后我们也可以回家去。”
楚云说:“妈妈对爸爸的坚持,我原来是不能理解的。但是现在我特别能体会。我跑到古堡里,因为我觉得距离你近一些。”
杜鹏势不甘休:“我是生存的目的么?”
楚云说:“我无意把你拖进毫无意义的努力。目的只是个借口。我没有利用你。”
杜鹏说:“我没有要你承诺。我已经知道这不是毫无意义的努力。相信我们自己。我有勇气,恒心,和耐力。”
楚云注视杜鹏。杜鹏不知道楚云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的是不是信任或勇气。但他相信那道光芒至少是热情。
杜鹏热烈地拥抱楚云。

五  关于大家的结尾和护城河

杜鹏没想到还能见到“杀手荆”。
杜鹏凌晨6点送完报纸穿过黑暗想回家小睡,竟然在幽暗的楼洞口看见坐在一只旅行袋上的“杀手荆”。
“杀手荆”时差似乎搞得不太清楚,进屋之后毫无表示就在杜鹏床上一直睡到杜鹏下午从学校回来。杜鹏不知道如何开始“杀手荆”关心的话题,不如直截了当:“她到比利时去了。不用找了。”
“杀手荆”说:“是吗。”
杜鹏说我碰到“瓜子脸”也完全是碰巧她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想到一个新地方走走看看。
“杀手荆”说:“我现在拿到全额奖金。这次跑去荷兰想接她回美国。是我把她给吓跑了。我一起工作的同事说这叫趁人之危。现在我想想好象是有一点。”
杜鹏不由有些可怜“杀手荆”。网络中心里彻夜打帝国的男孩子也懂得什么叫做“趁人之危”了。杜鹏一直还以为美国是一个无论暴力和文明都相对单纯的地方。
“杀手荆”走的时候说杜鹏你来玩啊我接你。然后友好地笑笑进了登机室。
杜鹏突然万分感动难以自持。

学校的局域网周三开始坏掉了。那时候杜鹏正看施有岩来的一封邮件。施有岩说父亲去世了。他说父亲去世了可是我没想到刘妍会在这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只不过发了一个很短的MAIL什么都没说就说父亲去世了。刘妍就出现了。
杜鹏没来得及细看网络就瘫痪了。
但是杜鹏想刘妍回去的意思大概也很明显了。施有岩既然觉得刘妍很象楚云那么将错就错的感情也一样可以发展。施有岩说过有时候对有些事情不要太明确反倒好些。施有岩说什么时候感觉不欠债的时候就可以承担生活的感情了。杜鹏想施有岩的债恐怕永远还不清了。但是“瓜子脸”要保守这个秘密。杜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有岩一直隐讳楚云的行踪。或者一定程度上的瞒天过海可以维持住所有人的尊严。

星期五的时候杜鹏和同学赶做文学课期末的论文而研究到很晚。他搭了周六清早的第一班火车去见楚云。下车的时候天亮起来杜鹏发现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好天气。难得冬天的太阳,天高而蓝,清晰地漂着云。杜鹏微笑想起楚云的名字,这么久以来一直叫她楚云。杜鹏想应该可以用一个更亲昵一步的称呼来宣布自己和楚云的关系。杜鹏想起很久以前纠缠自己梦境的名字。杜鹏记得自己上网的时候因为说了那句“桓桓回家”而使楚云惊悸掉线而又追问良久。杜鹏不知道那个女人凄凉的呼唤声为什么会清晰地撕裂自己的梦境,但是凭借着楚云温柔而热烈的吻杜鹏宁可相信所谓冥冥中安排的缘分。
楚云没有等在古堡门前。杜鹏信手一推雕花的铁门,门开了。杜鹏犹豫是否去扣古堡深灰色厚重的门,门也开了。那个以研究楚云为生的老头走出来,迎向杜鹏却似乎为难如何开口。杜鹏不由微笑起来,说:“您好。我说德文。”
老人惊讶而显得慌张地说:“啊,您说德文,那很好很好。”
杜鹏客气地问:“我可以找云出去么?请您允许。”
老人回过神来,说:“请进来。”
杜鹏被带进老头的办公室。四面落地的都是古老的书架,堆积着各式的卷宗和灰尘。
老人说:“请坐。”
杜鹏却无意久留,只说:“对不起,我只是想……”
老人点头思索着说:“森林路19号……”
杜鹏不由得脸上发热,看来楚云自做聪明搞得世外桃源形迹败露了。杜鹏忙抱歉道:“我们并无意破坏这里的规矩,只是我想有个可以和女朋友彻底私人的地方,还请您理解。”
老人继续点头,迟疑着说:“周五晚上森林路19号发生一场大火。今天清晨才扑灭……”

老人后面所说的一切杜鹏都没有听见。杜鹏知道楚云也不会留下任何纪念。楚云一早就说希望那间房间可以派上什么用场。杜鹏离开的时候两手空空。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杜鹏送了七天的报纸收拾了七天超级市场的仓库。其余所有的时间杜鹏全部用来出色地完成了期末各科的考试。
星期四古文老师发给杜鹏成绩证明之后杜鹏来在街上,觉得自己没了双腿而是在飘。
之后杜鹏隐约看见有人领自己找到了家,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很温和地安慰杜鹏最后离开的时候说现在我谁的也不亏欠了。
杜鹏心里明白那是刘妍。但是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自己和她说话。
杜鹏收到一封上上个星期五楚云发来的电邮,那时候整个学校的互连网是一片废墟。
楚云说:
“杜鹏你好,
妈妈昨天去世了。所以我也就不必拖延下去了。我准备迎接这一天是很坦然的。但是现在我没有勇气见你。谢谢你今天没有来。我不想死不下去。
我实在没有权利干扰你的生活。但是你突然说出桓桓回家的时候我几乎相信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我不该打搅你。但是我身不由己。
妈妈一直反复说桓桓回家。但是桓桓不是我的名字。爸爸叫做楚天桓。
我乞求你一万个原谅。”

杜鹏终于清醒的时候在一家医院里。临床有一个孤单而爱唠叨的老太太。杜鹏整日沉默地倾听着她慈祥缓慢的叙述。一天老人说:“孩子你去过魏玛吗?那里有歌德时代公国留下的城堡。环城流淌的是一道护城河,它阻挡着想要进入城池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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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7-8 00:3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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