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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27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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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出来,交了CO-PAY,何萍已经在门口了。她正在打电话,神态安详而宁静,居然让我感觉她全身笼罩在天使般的柔光里面。哦,也许是积雪反射出来的阳光给我的错觉吧。我揉了揉眼睛。
“Yes, I know, Honey. Don’t worry! No, no, no, don’t come back home now. I will be fine……Yes, I am sure. Bye, Love you too. ” 何萍合上手机,站在那里甜甜的笑了足足有两分钟,才注意到我,“哦,天,天!熙宝,我要当妈妈了!哦,天,天!你看我有当妈妈的样子嘛。哦,我这疯疯癫癫的德性,可要好好收敛一下了。”
何萍扑上来,搂着我的肩膀连声说,又是高兴又是紧张,“你看,你看,我刚刚打电话给他。他也紧张死了,说是要请假马上回家。呵呵,你看他傻不傻,他回家顶个屁用啊。”
“我看你也紧张的很啊,还说他傻。人家关心你还不好?” 我努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开着玩笑。
“怎么能不紧张啊!想想,从现在开始,我这身体是两个生命一起活着啊。多神奇的事情。两个生命一起呼吸,一起心跳,呵!” 何萍陶醉在初为人母的那种幸福和震撼里面。
突然,她又压低声音,悄悄的对我说,“我偷了一样东西出来,别说我恶心啊!我真的想拿回去给他看看。我第一次觉得有一样东西能让我这么这么激动。”
“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秘。” 我问。
她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从皮包里面取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赫然是那个狭长的试管,上面是两条红线。
这种验孕的试管,我再熟悉没有了,因为我刚刚才见过,而且为了我自己都不理解的原因,我对医生说,“Can I keep it, just for memory?” 医生微笑着点头,把它小心翼翼的放进一个纸袋,递给我并说,“我真诚希望你能改变主意,把心里的重担交给上帝。”
此时,我下意识的伸手到口袋里,捏紧了那个小小的试管。这所代表的意义,是一个生命啊!可是,我该不该告诉涂伟,他/她的存在。如果他看到这个有着两条红线的试管,是会象何萍的他那样狂喜到手足无措,还是会冷静的告诉我,生活的压力和现实的残酷使他无法欣然?我不敢假设,也无法假设。
一整天我都是神不守舍,无精打采的。上班的时候,我盯着眼前的Accounts Receivable Aging Report大半天。我看着报告上面的AR Aging 的分类:Current, 30 days – 60 days, 60 days – 90 days, 90 days to 180 days, over 180 days,over 1 year…… 胡思乱想着,我们的孩子六十天该会笑了,一百八十天的时候该会叫爸爸妈妈了,一年就该会摇摇摆摆的走路了。他一定有着胖胖的糯米团似的小手,肥肥的莲藕似的小腿,还有我的圆圆的眼睛,和涂伟的软软的头发。我出神的想着,不由得笑出来声……哦,我后悔了,为什么不要那么可爱的他/她?
主管在对面,用铅笔敲着一叠Workpaper,皱眉看着我,“Bonnie, you are doing OK there? ” 我赶紧把注意力放回到报表上面,故作镇定,“Yes, sure. ” 而过不了几分钟,又开始想着那个还在上帝摇篮里的小生命。哦,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晚上回到家,涂伟正在和ONE WAY 龟 “兔” 赛跑。他把ONE WAY放在地板上面,自己也趴在地板上面,和ONE WAY一起爬来爬去的,还一个劲说,“嚯,好家伙!爬这么快!谁说乌龟爬得慢,根本是个谣言!” 我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一年以后,涂伟和小小的胖嘟嘟的孩子在地板上面爬来爬去的情景,就如那首歌里面唱的,“哦,可爱的家~~我可爱的家……”
“涂伟,涂伟,你起来,你起来,我要问你很重要的事情!” 我边笑边追着满地爬的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别淘了,我问你啊~~~”
“什么事情?宝宝?” 涂伟趴在地板上面,掘着屁股,歪着脑袋,学ONE WAY的姿势,“我回北京以后,你要好好照顾ONE WAY 和STOP SIGN。它们是我的宝贝呢!”
“知道啦~~不过,你觉得,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不回北京吗?” 我盘腿坐在地板上面问涂伟。
“为什么?我的机票都订好了!” 涂伟爬起来,和我面对面的坐在地板上,“为什么?宝宝,你在想什么?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不回北京,不去看我的姥姥。”
“可是,可是,万一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要你留在这里。又或者是,万一万一,你签证不顺利,不能回美国。又或者是,你爸爸不让你回来,怎么办?” 我语无伦次的说,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告诉他,我怀孕了,我希望你陪伴在我身边。
涂伟慢慢的收敛起笑容,皱起眉头,“宝宝,你知道,我最看不起这里的哪种中国人吗?我最最看不起的是,那种亲人病重,还在考虑回去万一签证签不出怎么办的孬种!没人性!真是白养活了!”
我轻轻的拍着涂伟气鼓鼓的脸,安慰他,“兔兔,不生气,不生气。我也讨厌那种人啊。如果我是你,也一定要回北京去的。以前在网上,看到有人问那种‘父亲病危,我在OPT期间该不该回去的问题’,我都要吐的。”
“是嘛!就是这么个理儿!我想,我也不会看错人!来抱一抱,宝宝!” 涂伟重新开心起来,伸手过来。
我靠进他的怀里,仍然和他一起坐在地板上,看ONE WAY 无所事事的爬东爬西的,在小小的公寓里面探险。
我伸手进衣服口袋,捏紧了那个小小的却是意义重大的试管,“兔兔,看你那么喜欢小动物和小孩子。你说,我们结婚好不好?我们就马上‘做’一个小人儿出来,省得你整天和乌龟、仙人掌厮混。” 我一鼓作气的说完这番话,觉得脸都要烧起来了。天哪,我是在向他求婚吗?我想象之中的求婚场景,可是要比这个浪漫多了,至少应该有玫瑰的盛开,而不是乌龟的存在。
涂伟只是莫名其妙的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的回答,“干嘛,宝宝?怎么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来?现在不是结婚生孩子的时候。这辈子,我没有想过要靠女人,当什么破F2或者什么H4的。你以前有些话说的对,我也要靠自己的能力来养我涂伟的孩子。不是我不爱你,只是我也有我固执的地方。我一天不找到工作,就一天不会和你结婚。你没有必要用结婚来保证什么。我答应过你回美国,就一定会回来。”
我靠在涂伟的怀里,那么贴近他的心脏,却感觉他在天涯。我拿出手机,删除了那个信仰上帝、虔诚的希望我能改变决定的医生的电话。涂伟说的都对,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结婚生子,的确是一个坏透了的主意。我悄悄摸摸平坦的小腹,淡淡的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受精卵而已。
经营爱情,是一项需要智慧的工程。那个时候,年轻的我们总是喜欢自作聪明的为了爱情去“牺牲”,自以为是的去做一些认为对方会感动的决定,却忘记了去问一问,这是否真的是他/她所需要的,这是否真的是值得的。
和涂伟的一番对话,让我坚定了自己的逻辑和不要孩子的决定。我告诉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告诉涂伟这个生命的存在。是啊,何不让涂伟了无牵挂的回北京,何必节外生枝的让他担心犹豫。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流产手术,几千几万个女人经历过,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很用力的看淡这一切……只是,那个订在情人节的第二天涂伟回北京的日子,去做流产手术的巧合,终究让我感觉到几分悲凉。
转眼情人节到了。我从一个名叫“红信封”的网站,给涂伟订了一份礼物。那是一把情人锁,两把精致的小锁交叉在一切,必需花一番功夫才能把它们分开。这其实就是中国古代七巧环之类智力玩具的一种简化版本。“红信封“ 网站上,对情人锁的介绍是:“由古老的东方传入,蕴含神秘的玄机。不可能分开的情人锁,如同不可能分开的情人。” 可能就是为了这段话,我买了这把情人锁,想着涂伟对此类玩具极度低能,最好他一辈子解不开。当我按下“确定“键的时候,不由笑自己,怎么变得如此宿命。
情人节恰好是星期五,主管开恩让大家早点回去Enjoy Valentine Day。下楼,看到一部绿色的FREE LANDER停在路边。那里竖着NO PARKING的牌子,一个警察正在开罚单,很是恼怒的对着车主嚷嚷着什么。汽车的挡风玻璃上面,已经有一张罚单了。车主却只是面无表情的在罚单上面签字,往挡风玻璃上面一搁,继续想着他的心事,对警察置之不理。
“涂伟!你在那里干什么啊!” 等我看清楚这个倒霉的车主是涂伟,不由大吃一惊。
“等你。” 涂伟闷声闷气的回答,下车来帮我拿手提电脑。
“你什么时候来得?干嘛不打个电话给我。或者你要等我,也别在楼下NO PARKING的地方大摇大摆的啊。”
涂伟一声不吭的发动车子,车窗上面的罚单随风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
我看着涂伟,发现他脸色阴沉,心下感到有几分不妙。该不会是他知道了什么?不可能啊。我的表现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啊。那个试管和那些资料,我藏得好好的,而且我也关照了何萍不要提这件事情。
车子驶入荷兰隧道,我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你怎么啦?”
涂伟看着前面,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今天,我去GYM回来,听到一通医院的留言,让你明天准时去做手术。”
我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我根本忘记了医院会提前一天打电话来提醒,也根本忘记了最初个人资料里面,我留的是家里电话。我不由叹一口气,有些事情,终究是瞒不过逃不掉的。我转头望着窗外,不敢直视涂伟。
“宝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涂伟的声音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平静得就象在问我,今天为什么没有回家吃晚饭一样。
“你明天就要回北京了。我不想让你担心。再说,你也同意的,这个时候我们不适合有孩子。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有什么可大肆宣扬的。” 我笑笑,装作很随意,用谈论天气的口气谈论流产手术。
“妈的!你明天做手术,我怎么能够抛下你不管,让你一个人跑去打掉我的孩子!” 涂伟终于如同爆发的火山,不管不顾的在荷兰隧道突然停车,“你凭什么不对我说!你有什么资格一个人做这种决定!你平时连打个喷嚏都要和我说,现在这么大的事情却连屁都不放一个!你!你!不觉得过份嘛!”
下班的高峰时间,荷兰隧道里面水泄不通。被涂伟堵在后面的车子,疯狂的按着喇叭,有人甚至气恼的大喊FUCK。
“我们回家说,好不好?不要堵在这里妨碍交通!” 我捂着耳朵,大声说。
“妈的!你都要自作主张打掉老子的孩子,我还有闲心管别人!” 涂伟的脾气象一头倔强毛躁的牛。
“我是自作主张!我是自以为一片好意的不想让你烦心。可是,你来做主啊。你现在能不能要这个孩子,你要不要生下他来。” 看着我的“牺牲”和“付出”被涂伟骂的一钱不值,我的委屈全部涌上来。我冷冷的对涂伟说着最残酷的话,“生孩子容易,十个月的时间而已。养孩子,要十年二十年。我们现在够资格吗?”
涂伟象是被突然击中要害的动物,颓然的把头埋在方向盘上面,喃喃的说,“没有!我没有资格。老子现在混成这样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重新发动车子,眼睛红红的。
当天晚上,涂伟打电话告诉他的父亲,他临时有事情要晚一些日子回北京。他的父亲大发雷霆,在电话那头骂涂伟不孝,威胁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涂伟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听着。
第二天一早,涂伟送我去医院。一路上,我们都不说话。
我看着涂伟乱乱的头发,黯然的神色,心疼不已。
离医院越近,我心跳的越厉害。我害怕起来,惶惑起来,突然之间,我抓住涂伟握着方向盘的手,“涂伟,我们真的要去医院吗?我们真的要去吗?要不,我们留下他吧。这是我们的孩子啊。你不是最喜欢小孩子吗?”
“宝宝,现在你说这些,只是一时冲动。” 涂伟强压着和我一样的快要崩溃的情绪,努力让自己听上去理智而冷静,“不要这样子。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很多小孩子的。你放心,真的。”
我捂住脸,倒在椅背上面,开始呜呜的哭,“ 去年情人节我送你兔白菜的时候,你说今年要送你一个真正的兔白菜。可是现在,真的有了我们的兔白菜,却不能留下来……”
涂伟腾出一只手来拍着我的背,另一只手却是仍然坚定的放在方向盘上面,往医院方向行驶。
回头想来,当时多么傻的我们啊。我们都以为,在为对方做着一些不得不做的决定,却哪里知道,那些重重叠叠的心事后面,自己那个真正的念头,却原来是和对方一样的。
我躺着病床上面,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天花板上面白色的手术灯。我悄悄伸手摘下了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
“不要担心,这只是一个小手术。”
“请把大腿打开一些。不要害怕,很快就结束了。”
“你从哪里来?来这里念书还是工作。”
“哦,你从中国来啊。我去过中国,那是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国度……”
医生和护士温柔的象天使,用如沐春风的语调,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借此分散我的注意力。
可是,我如何能不注意。是的,这个过程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注意到了,并且深深的刻在我记忆的印板上……我的大腿被打开,有器械在我的子宫里面翻腾,最后有一股热流冲泄而出。
那一秒钟,我感到心里有一种极为宝贵的东西,随着我体内的那股热流,一起丧失了。曾经,读过池莉的《太阳出世》里面写到,女人的童贞不是在初夜失去的,而是在手术台上面……我想,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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