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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脑袋不是球

[中长篇小说] 雍正皇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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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7 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百回 抗皇命纷纷落马下 训无知谆谆诉心曲

雍正见俞鸿图走也不是,留也不好的那惶惶然无所适从的样子,他在心中笑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微末小吏,竟有这么大的本领,挽既倒于狂澜,这样的人被埋没掉,真是太可惜了!朕假如早一天发现了他,绝不会让他屈就内务府的一个小小官吏的。他看了一眼这个立了大功的人说:“俞鸿图,你的话还没有说完,怎么能和大家一齐走呢?回来,回来,把你想说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吧。”

  “扎!”俞鸿图痛快地答应一声,就要继续说话。可是,在一旁坐着的十四爷允禵不干了:“慢!俞鸿图不过是一个撮尔小吏,能值得皇上把他看得比王爷们还重吗?我也有话,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呢!”

  趁着允禩他们寻衅闹事的由头,允禵也跳了出来向雍正发难。他不让那个内务府的俞鸿图说话,而是抢先诉起了心里的怨恨:“皇上,我也还有话没来得及说呢?你能开开恩容许我说话吗?你有这个胆量敢让我把心里的话全都倒出来吗?你能担保殿外站着的侍卫们不对我们下毒手吗?如果你能让我们说话,并且真地作到了言者无罪,你才能算得起是个皇帝,是个立得住,站得稳的皇帝!”他略微停了一下,见雍正没有制止,便说起了压在心底的牢骚,“今天,这里议会的是政务,你们说的那些个事情,什么‘火耗’呀,‘官绅一体当差’呀,都与我无关,我也不想当这个乌‘议政王’,我只是憋气!我想问问皇上,我究竟犯了什么法,你就把我囚在东陵?让我过着人不人,鬼不鬼,死不死,活不活的日子,连个身边的人都保不住?我没有在西海打了胜仗吗?我不是万岁您的同胞兄弟吗?说实话,我听了十六弟的劝告,今天本来是不想开口的。可是,那么多的官员们对你的‘新政’不满,难道你就不该听从一下民意吗?”

  坐在一旁的方苞,一眼就看出这次十四爷也要出来和皇上叫阵了。在他的身后,还站着允禩哥几个和东来的诸位王爷,绝不能让他们占了先,更不能让允禵得了理!他出来说话了:“十四爷您说到了‘民意’,我倒想问一下十四爷,您知道‘民意’该怎么讲吗?您过去曾管过兵部,又曾经出兵放马,回来后又在东陵读书。这些年来,您一直是深居简出、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您知道一郡之内有多少田地吗?这些田地里头大业主占了多少,小业主又占了几成?您知道平常人们说的那个‘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都是从哪里得来的吗?前明灭亡,李自成革命,全是因为土地兼并过甚,官员贪墨无度才引发的!十四爷呀,我劝您好好地想一下,您不懂的地方还多着呢?不要只是抓住了一点,或者看到了一件事情,就信口开河地说三道四。天下之大,要作的事情有多难,您也要思量一下才对啊!”

  鄂尔泰刚调到军机处来,对于全局的形势还不很了解,但十四爷他却是熟悉的。方苞刚刚住口,他就朗声接着说:“先帝爷驾崩,十四爷大闹灵堂;太后病重时,十四爷侍疾又言语不慎,这难道都可以说是无罪的吗?若是平常人,早就发往刑部去论罪了。可是只因十四爷是皇上的胞弟,皇上才念及兄弟情分,不予深究,仅仅削去王爵,请十四爷守陵读书。这一片保全抚爱之心,十四爷为什么就不能体贴呢?汪景祺和蔡怀玺等人相互勾结,图谋要劫持十四爷参与作逆造反,万岁除首恶之外,一概不间,而只是将他们从十四爷身边遣散,这不是法外施恩,又是什么?十四爷,您平心静气地好好想想,主子还有哪一点不是仁至义尽?”

  允禩一看,好嘛,方苞和这个鄂尔泰都这样地能说会道,一番话竟把允禵问了个脸红脖子粗,张口结舌地答不上来了,他的心里这个急呀。平日里他虽然也恨允禵不肯与自己通力合作,但眼下已到了节骨眼上,他却不能不出来帮允禵一把了。他一改平日那温文尔雅的风度,大大咧咧地跷起二郎腿来怒声喝道:“十四爷正在和皇上说话,你们插的什么嘴?”

  朝臣们全都退出去了,雍正的心里早就平静了下来。他不急不躁地说:“朕早就说过,今日是言者无罪嘛,允禵你何必这样浮躁呢?”他的声调并不很高,但话音却特别的刁蛮,“你们不就是因为乔引娣的事,想说朕是个‘淫暴昏君’吗?回头你们可以去见见她,问一问朕是否对她有非礼之事。不过,话又说回来,朕看你们今天这样不顾身家性命的闹法,恐怕还不是为了乔引娣,大概还是要弄那个‘八王议政’的吧?朕告诉你们,不要再搞那些个玄虚了,还是开门见山地谈更好一些。”

  允禵咬着下嘴唇恶狠狠地看着雍正,过了好半天才说:“就算是要八旗议政又怎样?那是列祖列宗的旧制,我们在朝会上光明正大地提出来,也说不上是犯上作乱!皇上,你不是也有旨意,说‘八王议政’也不是不能提的吗?”

  “朕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说过这样的话?”

  “你问问允禄。”

  这次该着雍正吃惊了,他带着狐疑的眼神盯着允禄问:“老十六,朕一向知道你是最老实的,想不到你竟然敢矫诏乱政。嗯?”

  允禄吓得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他多么想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说这是弘时说的话,而他自己从来就没有说过呀!可是,他一瞧弘时那凶狠的眼神,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人家是皇子,是阿哥,皇上能信得过他允禄吗?他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啊……是,是三贝勒……他说的……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雍正只觉得浑身一颤,掉过头去又盯上了弘时。弘时怎么能不害怕?他连忙跪了下去颤声说道:“阿玛知道,儿子最是胆小,怎么敢编造圣意害国乱政呢?想必是十六叔听错了。儿子的原话是,八王议政的事,皇上自有安排,议政议的就是旗政,儿子这话和皇上今天说的是完全一样的呀!”

  “嗯?!”

  别看允禄平日里不大管事,可他心里清楚着呢。弘时一改口,他马上就意识到了灾难即将临头。自己怎么能和弘时这位皇阿哥作对呢?昨晚上他们在一起说的话,是无法对证的,要硬说是弘时对自己说了谎言,说不定更要倒霉。他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叩着头说:“臣弟这会儿实在是记不清了……皇上知道,臣弟是出了名的十六聋,也许是我把三贝勒的话听错了……”

  雍正勃然大怒:“好,你错得好!”他快步向着允禄走去。张廷玉吓了一跳,以为皇上要踢允禄一脚的。可是,走到半路,雍正却又忍住了。只听他冷笑一声说:“这件事,是朕自己糊涂了,不该用你这聋子来办事!削去你的王爵,你回家去闭门思过吧。滚!”

  允禄的眼里饱含泪水,十分委屈地看了一眼雍正,叩着头说道:“是……”他爬起身来退出去了。

  图里琛正好在这时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退下去的允禄,却没敢和他说话,径直走到皇上身前跪下奏道:“礼部刚才派人进来让奴才代奏说,文武百官已经遵旨在午门前按班跪候,请示主子有什么旨意?”

  雍正满意地看了一眼全身戎装的图里琛说:“叫他们等着!等会儿朕还有旨意。告诉各部尚书,有私议国家大政者,休怪朕今天要开杀戒!”

  “扎!”

  雍正的眼睛里闪着阴狠的光,突然转过身来格格地一笑说道:“朕即位之初就曾经说过,朕无意来做这个皇帝。但圣祖既然把皇权交给了朕,朕也只好勉力地做好这件苦差使。圣祖德近三王,功过五帝,就是废除八王议政,也是在他老人家手里发生的事。你们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中,突然发难,要求恢复八王议政制度。朕现在要问你们一句,是圣祖当年措置失误呢,还是朕有什么失德的地方?你们之中,要是谁想来当当这个皇帝,就不妨站出来直说!”

  自从朝臣们被撵出了乾清官,退到午门外边起,允禩的心里就觉得忐忑不安。平常日子里,他们在自己的府邸里密议的时候,大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雍正的无能,是雍正的不堪一击。但是今天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也感觉到掌握中央大权后有多么大的权威,指挥起来又是多么的容易!从敞开的乾清官殿门口向外看去,黑鸦鸦集中起来的御林军,早已像铜墙铁壁样地站在那里,整装待命了。他知道,如今是大势已去,打心底泛起一阵悲凉的叹息。他强忍着又惊又恐的心境,叩头说道:“万岁的这番话,做臣子的如何能够担当得起?臣等并没有自外于朝廷的心,更不敢作乱造逆。八王议政乃是祖制,就是永信、诚诺他们也无非是想出来为国效力,辅佐皇上治理天下,臣弟担保他们谁也没有异样的心思。”

  雍正没有理会他的话,却笑着对睿亲王都罗说:“睿亲王请起身说话。朕很高兴你没有和他们掺和在一起。”

  允禟听出来雍正的话意了,眼看着形势急转直下,这也是他始料不及的。他觉得八哥刚才的话说得太软弱了,就是上了刀俎的鱼,还要蹦达几下呢,何况面对宿仇死敌?他站起来抗声说道:“万岁既然是这样说了,臣弟还有话要说!睿亲王入京,和其他亲王们一样,我们在一起议了整顿旗务的纲目,也一起谈了八王议政,并没有人暗地里另起炉灶啊!不知万岁说的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也不知万岁所谓的‘掺和’,又意在什么?”

  允禟的话一出口,允禩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策了。“服软”就是“理屈”嘛!他马上又说:“别说我们没有私地里阴谋,就是说了些什么,万岁也大可不必这样讲话。皇上若无失政之处,何必要如此堵塞言路?皇上若是有失政之处,又何必拒谏饰非?”

  雍正冷笑一声:“嗬,朕堵塞了你们的言路了吗?你有什么话,想说朕有何失德之处,不妨明言嘛。”

  一句话又把两人说闷了。允禵看到这情景,在一旁大声说:“田文镜明明是个小人,是个敲剥聚敛的酷吏,河南官民人等,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皇上你却树他为‘模范’,对他任用不疑,这难道不是失德吗?”

  “你身在东陵,他是小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刚才众位大臣们说的。我觉得他们说得有理!”

  “有理?有什么理?你有的是大业主,大豪绅的理!”雍正厉声驳斥说。

  “皇上难道要杀富济贫?”

  “哈哈哈哈……”雍正皇上仰天大笑:“说得好!但朕不是要杀谁济谁,朕是要铲除乱根,创一代清平之世!”突然,他止住了笑声,急促地在大殿里走来走去,脸色也涨得通红。他似乎是对别人,又似乎是对自己说:“朕就是这样的皇帝,朕就是这样的汉子!父皇既然把这万里山河交付给朕,朕就要把它治理得固若金汤!谁阻了朕的志向,朕就对他毫不留情!”他转脸向殿外高喊一声:“图里琛!”

  图里琛就在殿外檐下,听见雍正召唤,他一步跨进殿来,“叭”的打了个千儿:“奴才恭听主子吩咐。”

  雍正面冷似铁地说:“你八爷、九爷和十四爷今天累了。由你带步兵统领衙门的兵士们护送他们回府。”

  “奴才遵旨!”他站起身来向外一招手,立刻就进来四名千总,向雍正行了军礼,肃立一旁看着图里琛。图里琛脚下马刺踩得金砖地吱吱作响,直向允禩等人走了过去。打了个千儿说:“八爷、九爷、十四爷,奴才奉旨送你们回去。”

  允禩霍地站起身来说:“无非一死而已!老九,老十四,不要装脓包,也不要再去求他!”他转身向雍正一揖道:“皇上四哥,兄弟我等你来杀我哪!”说罢昂然向殿外走去。允禟也是一揖,只有允禵更是格外不同,他站起身来,用极其轻蔑的眼光瞧了一下雍正,“哼!”了一声便离开了这座高大宏伟的乾清宫。

  雍正的脸色突然变得血一样的红,他对着傻坐在那里的几位王爷也是“哼!”了一声,便回到御案前坐了下来。他提起笔来,似乎是想写点什么。可是,不小心,朱砂蘸得太饱了,还没有下笔,就滴了两滴,而且还正滴在明发的诏纸上。那血红的颜色十分注目,让他也吃了一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呆坐在那里不动了。张廷玉知道皇上这是在想着怎样处置这些“铁帽子”王爷,他倒是很愿意借这个机会,压一压他们的嚣张气焰,便假装没有看见。可是,鄂尔泰却深知这事情的重大。本来,满洲的旗人们就对皇上不满了。自从整顿旗务以来,每天都有西林觉罗本家到他府上去哭叫,有的人甚至质问他“皇上还要不要我们这些满人了”?如果照今天这些旗主们的所作所为,发到部里,至少也得问一个“斩监候”!可是,那样一来,不但旗务整顿变成了一句空话,就连奉天也要受到极大的震动。说不定连蒙古诸王,也都要被株连。满蒙是大清的国本所在呀,一旦乱了起来,那大清岂不要崩溃了吗?他上前一步来到皇上身边,躬身小心地说:“皇上,当天命六年时,太祖武皇帝曾与诸王对天焚香共同祈祷说:‘吾子孙中若有不善者,天可灭之。勿刑伤,勿开杀戮之端’。这些话尤在耳边,请皇上留意。”

  “唔?”雍正的精神好像有点恍惚,他抬起头来,却正好看见了墙上的那个条幅:“戒急用忍”,这正是康熙皇帝亲手写给他的座右铭。他的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踱到屏风前边,眼睁睁地看着诸王问:“尔等知罪吗?”

  “知……知罪!”

  “既然知罪,朕就不再加罪了。朕说一句诛心的话,你们现在只是‘畏罚’,却并不真正知罪。朕治理天下,遵循的其实只有两个字:一是孝,二是诚。就诚而言,上对天地,下对四方,御群臣,临万民,都出自本性,没有半点的虚伪矫揉。这上边还应该有个内外之别,要分而待之。朕对待天下臣民,犹如光风霁月,恩惠是人人均等的;但对满人,则又如一家子弟,有着骨肉的深情和满怀的挚爱。正因期之愈高,所以也求之愈苛,完全是一片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你们今天跟着他们胡闹,是让别人当了炮筒子使呀。这就是不诚,也是对朕的不敬!再一点,你们身处奉天,管的事不出满旗满人,受人的挑拨,也想来分一份皇权。朕问,你们懂不懂治理天下的道理?你们知不知道,如今的形势早就不是开国之初了,汉人们比我们满人多着上百倍呀!如今各部官员中满汉各占一半,就有人怨声载道了,还能再架住你们这样胡闹?马上可以得天下,但马上却不能治天下,连这点普通的道理你们都不懂,还要跟着允禩他们闹事,朕若想发落你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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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7 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百零一回 讲古说史教训王爷 称猪叫狗辱及祖宗

“臣……懂了。”

  “不,你们一点也不懂。比如说,八王议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知道吗?”

  几个王爷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却还是一个劲儿地在地上叩头:“臣等真的不知……”

  雍正一拍几案:“连这个都不懂,还跟着瞎闹腾?哼,你们死了这个心吧!”他这话是生着气说出来的。其实八王议政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连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但他毕竟是皇上,他的话就是命令。他回头对俞鸿图说:“鸿图,你上来,将这八王议政的事和他们说一遍,让他们也长长见识。”

  “扎!”

  俞鸿图是今天的朝会上唯一得到彩头的人,他心里那份高兴劲儿就别提了,但是他又不敢表露出来。因为他怕兴奋得过了头,就会立刻引起在场众人的反感。一听皇上要他说一下八旗议政的历史,他便极其潇洒地叩了一个头,又庄重肃穆地开口了:“臣奉旨参与整顿旗务的差使,自然要细心准确地通晓《八旗通志》。据臣所知,已未天命四年,太祖令褚胡里、鸦希诏、库里缠、厄格腥格、希福等五臣,带着誓书,与喀尔喀部五卫王共谋联合反明。所以最初时,并不是八王,而是叫‘十固山执政王’。

  “到了天命六年,也就是鄂尔泰刚才所说的盟誓这一年,情形又是一变。参与盟誓的并没有卫王,也没有喀尔喀诸王。当时参加的有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蒙古儿泰、皇太极和格垒、迹尔哈郎、阿吉格以及岳托四位王爷——这就是所谓的‘八王议政’。

  “但自此以后有了大事具名议政的,却又不一定是这八个人。太祖遗嘱中说的各主一旗的,像多尔衮、多锋,都不在八王之内。其余的和硕贝勒也是随时更定的。直到圣祖手里,这八旗议政的制度,虽然名义上还存在,但已经很少有人能确认‘八王议政’是指的哪八位王爷了。”

  俞鸿图果然是十分了解国故,因此把从这儿往后的历次会议,哪次是哪几个王爷参政,哪几个王爷又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参加,说得周详之极。这样一算之下,竟没有一次是完全的八王议政。他接着又叙述了太祖杀速尔哈赤父子,世祖杀肃亲王豪格,罢黜睿亲王多尔衮一门的前后原由。他心思灵动,又口才极好,将伏法诸王的情形,描绘得如在眼前。俞鸿图越说越精神,越说越有神采,他长跪在地,口中振振有词地说着:“正是因为八王议政从来也不能事与权统一,而且最容易使人臣们不尊皇帝而觊觑大位,顺治爷当时一揽上三旗之权于天子;康熙爷又将旗营、汉军营编归兵部,由国家统一提调。所以,七十年间,愈是皇权统一,就愈是国家大治,旗主们也得以乐享太平盛世之福。三藩之乱,中央大权所及之处,才可能只有叛官而无叛兵。唯有尼布尔王子悍然称兵作乱,而又被上将军图海和周培公十二天就扫平者,恰恰就是他们统帅的都是八旗旧人!假如圣祖当年因循祖制,八旗各自为政,吴三桂祸乱十一省,岂能轻易就范?即使没有三藩之乱,西晋之八王乱政也足以引为殷鉴。同室操戈,箕豆相煎,不但无今日之大治,诸王又何得安坐盛京血食一方,传之子孙而不替呢?”俞鸿图辞色严厉,侃侃而谈,口说手比,至此才突然煞住,真有掷地有声的气势。他向雍正叩了一个头说:“禀皇上,臣已奏完。”

  雍正十分欣赏地看了一下俞鸿图对诸王说:“俞鸿图今天讲的这些,你们要当成功课,下去后再好好复习。温故而知新,这才能本份一些。八旗干政,其弊端不可胜言!但你们只是无知,作孽的却是允禩、允禟和允禵他们,还有一个允礻我,现在正住在张家口外。你们借他们的势,他们借你们的力,叵测之心难告天下臣民!念你们祖上的功业,朕就不打算对你们加以惩处了。但自今日起,哪一个再敢冒险犯难,与当政人相互勾结图谋不轨者,朕定取他的首级示惩天下!现在,你们都退出乾清门外候旨去吧!”

  四个王爷磕头谢恩,站起身来,揉着跪得发酸疼痛的双腿,趔趔趄趄地走向殿外。雍正突然叫了一声:“睿亲王回来!”

  都罗吓得浑身打了个机灵,迅速转回身来,重新跪下叩头说:“臣王敬听皇上教训。”

  雍正却温存地笑着说:“你不要害怕。他们三王进京,是两个肩膀抬着一个嘴,成心与朕打擂台来的,也是一心要跟着允禩他们捞好处的。你和他们不一样,弘时向朕递了你呈进来的贡物单子,还很替你说了一些好话。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本来是不希罕你这么点贡物的。朕取的是你这点儿心,要的就是你这一片忠诚的心意。多尔衮老王爷要见到你今天的情形,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都罗激动得泪水夺眶而出,他哽咽着说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也!但臣王所居身份,与诸王大不相同。所以,刚才不宜出面与诸王争执,求皇上明鉴。”

  “当然,当然,朕心里头明白着呢!你刚才若是出头站在朕这边,外人就一定会说是我们满人之间起了内讧。你也是信得过朕才这样处置的嘛,朕心里很是欣慰。你现在已经是世袭罔替的亲王了,有无上的爵位,朕也确实无可封赏了。弘时,你替朕记档:睿亲王的王冠之上,可再加一颗东珠,并用红绒结顶。除了你现在的世子之外,你自己再从儿子里头挑选一个出来,由朕封为郡王!”

  弘时答应一声:“是。”他刚才还满腹狐疑,怕雍正怪罪他,现在他的心才算放下了。

  都罗还要逊让,雍正笑着说:”你不要推辞了,朕慨然说过了,就要依此办理的。你应当知道,朕的奖罚都是有尺度的。你有功,朕就要奖;假如你也像他们那样不规矩,朕也是绝不能容忍的,你下去吧。”

  都罗千恩万谢地告辞出去了。雍正又对允祉说:“三哥,你到外头去传旨,让乾清门外的大臣们还都回来,仍接着会议。传完旨后,你带上图里琛到老八、老九和老十四他们那里走一趟,告诉他们不要惊慌,但是也都要安分地在家里静候处分。叫步兵统领衙门负责这几个王府的护卫。就这样,你去吧!”

  俞鸿图上前跪了一步说:“皇上,臣是不是也应该先下去,然后再同着大家一同进来?”

  雍正一笑说:“哦,你很懂事,说得也是正理,那你就下去吧,等会儿你再进来好了。”

  乾清门离乾清宫不过咫尺之遥,允祉刚出去不久,几百名官员们再次来到了这里,他们看到,雍正高坐在须弥座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也不知他如今是喜是怒还是忧;方苞和张廷玉等人也还是坐在他们原来的位子上;只有十三爷允祥,却换了一张安乐椅。他是久病不愈的人,能来参加这次朝会已是不易,大家看着他那瘦得像一把骨头似的身子,心里都充满了同情和关注。他也好像知道众官员的心思一样,直盯盯地看着他们走进来,直到参见皇上的“万岁!”声高高响起,他才转过脸去看着皇上。

  雍正打破了殿里十分压抑和寂静的气氛,说了句:“请朱师傅还到这边来坐。”等朱轼重新坐下后,雍正又回过头来对允祥说:“十三弟,朕因为你的身子不好,才让人搬了这安乐椅给你的。你要是觉得这样坐着更受罪,朕让人给你拿个枕头来,你干脆躺着吧。高无庸,去,给你十三爷垫个枕头。你想坐就坐,想躺就躺,坐不住了还可以在殿上走动走动。这个朝会朕尽量开得短一些,不妨事的,朕就不信难道还能再出个曹操?”

  他这番话一说出口,下边跪着的臣子们,都只觉冷彻骨髓,谁还敢再有什么表示?

  雍正似乎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可能太重了些,便又笑着说:“你们不要害怕,朕是不愿意无事生非的。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让朕有什么办法?他们这些个王爷们,也太小看朕了,想拿朕当汉献帝,当晋惠帝,要来个挟天子而令诸侯,真是妄想!要知道,今日高高在上者,乃是四十年栉风沐雨忧患王事的雍亲王!朕从荆刺丛中走来,早年就已办老了差事,也洞悉了民情。官场里的这些个鬼域伎俩,哪一件能瞒得过朕的这双老眼睛?”他口风一转接着又说,“但我们今天的朝会,还仍然是议大政,还是开头时说的那个题目,也还是言者无罪,诸臣工可以畅述已见。”

  下边的这些臣子们,哪还敢说话呀!一个个低眉攒目,大殿里静得可以听见人们的心跳声。

  雍正看到这种情形,知道大家都心存恐惧,便说:“你们不要这样缩头缩脑的嘛!朕只诛那些有罪之人,只治那些心怀叵测之身,而从不以言词加罪于人,也从不以文字降祸于人的。”

  这话说得太假了!前不久,那个有名的才子徐骏,不就是因为几行诗作被斩首西市了吗?现在朝廷上还放着一个活宝钱名世,谁还敢胆大包天地出来说话呢?

  在一片死寂之中,终于云南巡抚杨名时出来说话了。他膝行上前一步说:“臣杨名时有本奏上,恭请皇上御览。”一个小太监连忙走过去接下本章来,呈到雍正案头。

  雍正知道,今天这个静场的局面,全是刚才闹的。其实,他的本意,只是想痛斥几个不识时务。反对刷新政治的臣子,然后就明降诏旨,把几项大政推行下去,也趁机堵住六部九卿妄加议论的口。允禩他们一闹,倒让他歪打正着,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不过,他也知道,这样一闹,是不会再有人出头说话了。他向案头上放着的那奏章略微瞟了一眼说:“很好。既然没有别的异议,那就是大体可行。有人不是要弹劾田文镜吗?那只是个极其平常的事。朕这就下诏,让弘历返京时顺道查访一下,他自然会秉公处置的。无论是田文镜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不是另有图谋,只要不是对君父心怀叵测,出于公心而言政,说对说错,朕都是不计较的。朕想,有些人现在就心里有话,可是今日被人搅了场面,你们就也有了心障,或者尚有一些话,今日不便明讲的,都没有什么。回去后可以写成奏折,写成条陈,或密折,或明发,只管奏上来,朕自能明察洞鉴的。就是明令颁发之后,施行起来有什么不当之处,也允许直封奏陈。”

  雍正说到这里,知道不会再有什么异议了,正准备宣布散朝,坐在安乐椅上的允祥突然痛苦的抽搐了一下。他想用自己的双手勉强支撑着身子坐直了,但手一软,像挨了一闷棍似的,一头倒了下去,口中鲜血狂喷而出!雍正霍地站起了身子,用惊恐的目光直视着这位爱弟,十几名太监也奔了过去围住了允祥。雍正厉声高叫:“传太医,传太医呀!你们都是死人吗?”

  守在乾清宫外的太医们听到这声招呼,连忙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大殿里也在一时间引起了一阵骚动。鄂尔泰大喊一声:“都跪好了,不许乱动,也不许交头接耳!”

  允祥终于睁开眼睛来了,他吃力地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皇帝和太监们,勉强笑了一下说:“皇上,您知道,臣弟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想不到今天却在大厅广众之下出了丑。看来,臣的大限果然是到了……圣祖……圣祖啊,臣儿就要跟着您老人家去了……”

  雍正满脸都是泪水,他轻轻地抚着允祥的身子说:“老十三,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的……寿限还长着呢!邬先生不是说了,你能活到九十二岁吗?你先回去,朕要派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来为你治病。你只管放宽心吧……”

  允祥凄凉地一笑说:“那我就托主子的福了……”太监再不敢迟疑,就着那张安乐倚,抬起允祥走出了乾清宫。

  雍正重新回到御座上,他背对着众臣,好大一会儿才突然转过身来。张廷玉对皇上的性子摸得太熟了,知道这是他怒气即将发作的预兆,也知道这必定是因为允祥的突然发病才引发了皇上的心火,看着皇上满脸都是乌云,好像立刻就要雷电交加的样子,张廷玉连忙走上前去,思忖着怎样才能解劝开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帝,雍正却已经自己开口了:“刑部的人听着:原来决定要秋决的犯人,除大逆十恶者应由朕特批之外,停止秋决一年,以为吾弟允祥纳福。”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圈里有些发红,眼睛直视着前方远处,像是要穿透殿顶直达苍穹似的,“允祥的病,说来很简单,他全是跟着先帝,跟着朕累倒了的!二十年前,朝廷上下,谁不知道那个英武豪侠义薄云天的‘拼命十三郎’啊!他现在累倒下来了,还有一个李卫,也累坏了身子。有人在明里暗里说田文镜这也不对,那也不行。可是,你们知道他的火耗只收到三钱,他推行火耗归公,涓滴不入私门。可他要推行官绅一体当差,也是四面楚歌。他给朕上了奏折说,他已经是骨瘦如柴,恐年命不久于人世,他也要累疯了!看看他,再想想朕,朕自己又何尝不是每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何尝不是已经累得支持不住了?你们再回过头来看看张廷玉,他是两朝老臣了,五年,才五年多呀,他头发已经皓白如雪了!要不是为了上对列祖列宗缔造创业的艰难,下对子孙们的万代昌盛,朕何苦要这样苦苦地折磨自己?何苦要这样像熬灯油一样地勤政?朕手下的这些国家精英们,至于一个个都累成这样吗?”

  张廷玉的眼睛里流出了混浊的老泪,却听雍正还在继续地说着:“朕在藩邸当王爷时,威福并不减今日的帝王之尊。虽然也常常出去办差,但仰赖圣祖神圣威武,比起今日来,还是清闲了十倍也不止。这皇帝的位子就这么好,引得众多的人们为此锲而不舍地追求?朕一心一意地想要政治清明,民生安业,偏偏是允禩、允禟、允礻我和允禵这样的小人,打横炮,使邪劲儿,必欲取朕而代之不可。他们的心思不在天下,也不在臣民,他们是只是希图那点儿威荣,那点儿权力!他们的心像猪狗一样的龌龊,他们是阿其那,是塞思黑……阿其那……塞思黑……”突然他来到御案前,提起笔来狂书着:

  允禩允禟允禵等,结党乱政,觊觎大位至死不渝,枭獍之心人神共愤!着允禩改名为‘阿其那’,允禟改名为

  ‘塞思黑’,允禵……

  写到这里,他突然想起允禵是自己的一母同胞,便十分烦躁地将允禵的名字勾掉,恶狠狠地写上“钦此!”两字,转过身对鄂尔泰说:“你,骑上快马立刻到允禩那里宣旨:允禩改名为‘阿其那’,允禟改名为‘塞思黑’!”鄂尔泰飞也似的捧旨走了,雍正的心火还是在燃烧着,想想终究是太便宜了允禵。从允禵身上,他又联想到了钱名世,便又扯来一张大纸来,朱笔狂草地写上了“名教罪人”四个大字。这才将笔远远地扔地一边,抬起头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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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7 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百零二回 雷霆万钧咆哮狂怒 梦魇多变难宁惊魂

文武百官们哪见过皇上如此暴怒啊,一个个全都吓得苍白了脸,连大气也不敢出了。不知是哪个部里的官员,竟然吓得一头栽倒在地上。他们虽然大多不是满人,也不懂满语,但却知道“阿其那”就是猪,而“塞思黑”就是狗!把自己的亲生兄弟比成猪狗的,自古以来,大概还只有这个雍正皇帝。尽管这是他在暴怒之下做出的决定,但这决定的后面,又隐藏着什么呢?

  雍正心里的怒气还没有散发出来,他还在大殿里咆哮着:“朕之处世用心犹如日月经天,朕之光明磊落祖宗神明皆知!你们里面很有些人是什么‘八爷党’、‘九爷党’的,对朕口是心非的也还不少。今天在这堂堂天枢重地,光明正大的殿宇之下,文武百官齐集之处,你们只要有一人能够说出道理来,说朕不如那个‘阿其那’和‘塞思黑’,朕决不怪罪,而且立刻就将皇位让给他!”他说这话时,眼睛里充满了挑战的神情和冷峻的笑容。他扫视着大殿,见没有人敢出来说话,似乎心情平静了许多,但这也只是一刹那间的平静。一想到允禩结党盘根错节经营了这么多年,下面跪着的不知有多少是他的同党。自己曾经亲手写了御制《朋党论》,可是,至今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揭发允禩他们的阴谋,他的怒火又升了上来。觉得自己现在只是在强权上赢了允禩他们,可无论是德行、人望上都比不了那个‘阿其那’,不禁又妒忌又不理解。便接着说道,“君臣大义乃三纲之首,你们都是读书人,竟然愚蠢如此,看着允禩的党羽在朝在野为非作歹,竟能够无动于衷,真是咄咄怪事!这里头还有那个叫做钱名世的,他既然是探花出身,什么书他没有读过?他占据着翰林院这样清贵的职务,却去捧允禩死党年羹尧的臭脚,真让人恶心!朕的这幅‘名教罪人’的牌匾已经写好了,就着礼部颁赐给钱名世,‘礼送’他回乡,挂在他家的大门口上。告诉常州知府和武进县令,让他们每月初一、十五去钱家查看挂匾情形。如未悬挂,即呈报督抚知道,朕自有一番料理。江南本是人文荟萃之地,居然出了钱名世这等败类,也自应反省自问,思耻明过。着江南明年停止乡试一年。汪景祺虽已伏法,但他的原籍浙江,也应该照此办理!钱名世离京之日,由礼部知会百官,大学士以下官员,都要写诗为他‘赠行’,他既然以文词谄媚奸恶,那就为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词为国法,示人臣以炯戒!”

  雍正皇上越说越气,也越说越离谱。从允禩等人说到钱名世,又从钱名世说到了汪景祺,下边还不知他要把话题转到哪里,还要再说出什么样的令人难堪的“料理”来。张廷玉可不能坐视不管了,他趁着雍正喝水的空子,快步向前走到皇上身边说:“皇上,刚才太医院派人送信说,怡亲王病体已经没有大的妨碍了。怡亲王说,他想见见皇上。”

  “唔?什么?”雍正猛然从暴怒中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刚才确实是有些失态了。很多话本来是不该说,或者要和军机处和上书房商量一下再定下来的。比如让江南和浙江两省士子都因为钱、汪二人的案子而停考一年,让满朝文武都写诗骂钱名世等等,显然都有点过分。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君无戏言,既然话已出口,就难以更改了。他点头示意,让张廷玉退了下去,又说:“本来今天是和诸臣工共商新政大计的,却让这些个夜猫子给搅了。但话又说回来,挤掉了这个脓包,也未尝不是一件大好事。这样,推行起新政来,也许会少一点梗阻。刚才张廷玉说,怡亲王病体复安,朕心里才稍感欣慰。怡亲王乃是古今罕见的忠良之臣,也是国家的栋梁。他若是被今日之事激出朕所不忍说出的事,朕必定要以‘阿其那’和‘塞思黑’与他抵命!”说完,他一摆手,便拂袖走出了乾清宫。

  雍正直奔清梵寺,看望了允祥的病,等回到畅春园时,他早已是精疲力尽了。他浑身上下几乎是散了架一样,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地回到了澹宁居。太监们赶快端了御膳上来,可是,他虽然觉得有点饿,却一点食欲也没有。高无庸知道,他一定是胃气不舒服,便让御膳房做了一小碗京丝挂面来,上头还滴了几滴香油。雍正这才勉强吃了两口,然后就和衣躺在了大迎枕上。他吩咐高无庸说:“朕要静一会儿,除了方先生、张廷玉和鄂尔泰之外,朕什么人都不见。”

  高无庸答应着退下去了,雍正却仍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看点东西,可拿起奏章来,又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允祥的影子,他那瘦弱的身子,仿佛时刻在他的眼前晃动;他那断断续续的话语,又总在耳边响起:“皇上,这几年我在病中读了几本史书,自古以来,像您这样孜孜求治的,连圣祖也包括在内,没有第二人!臣弟知道,您是一心一意地要‘为天下先’,要改变数百年的陈规陋习,要追踪圣祖,超越前人。可是,您的身边却大多都是些庸才呀!您……太难为了!所以臣弟请皇上以后要多注意收罗人才……”雍正听着允祥这些像是临终遗言似的话,心中十分难过。便安慰允祥说:“十三弟,你好好休息吧,先不要想这些,等你康复了,咱们再谈不行吗?”

  允祥却惨然一笑说道:“皇上,你还指望我能够康复吗?平常日子里,大家都夸赞我是位侠王,唉,我配吗?就说杀成文运的那回子事,他虽是罪有应得,可也并没有死罪啊……”

  雍正接过话头:“那是当时形势所迫嘛……”

  “不,四哥,您不要拦我……成文运该死,可是,阿兰和乔姐也该死吗?她们都是年轻貌美的娇好女子,又都那么痴心地待我,但还是死在我的手里了……现在我一闭上眼,就好像见到她们站在我的身边……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能活。这是四哥您常说的话。所以……皇上不要学我,不要轻易地动怒。您发起脾气来,确实是很吓人的……就说八哥吧,他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明摆着是一个奸党头子,可他毕竟与我们是同一个皇阿玛呀!剥掉了他的权柄,让他不能为害朝廷也就是了,千万不要……杀!我的好四哥,您能听得进臣弟的话吗?”

  雍正泪流满面地说:“哥哥我记下了。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地养着。朕亲自为阿兰和乔姐她们念往生咒,祝她们早升天界……”

  允祥睡着了后,雍正也回到了澹宁居。他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境中似乎有人在身旁说话,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原来是弘时,便说:“朕太累了,你先下去吧。”

  弘时并没有退下去,还更上前一步说:“皇阿玛,儿子有紧急的事要向阿玛奏明。”

  “什么事?”

  弘时看了一眼雍正说:“儿子是心里头有怀疑,才跑来请示阿玛的。‘八王议政’的事,从一开头阿玛就没有松过口,十六叔却为什么会传错了圣意?他是耳朵背,是心里糊涂,还是别有用心呢?”

  雍正惊觉地问:“什么用心?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据儿子看,是不是允祉三伯或者是四弟宝亲王有什么不规的地方?十六叔为人所使,当了别人的枪头……”

  “你有什么凭据?”

  “父皇啊,您别忘记了史书上说的那个烛影斧声的故事。隆科多弄那个玉碟有什么用处?还不是想行妖法来害您,他不还曾是托孤大臣吗?四弟宝亲王眼看就要接大位的人了,还四处收买人心又是为什么?他们谁像儿子这样,整天傻呆呆地只知跟着皇阿玛苦干?”

  雍正勃然大怒:“你放屁!弘历远在江南,怎么会假传圣旨?你十六叔连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了头的人,他敢吗?要论起说假话办假事、你还不到火候呢!回去跟你八叔好好学学,然后再来朕面前掉花枪!”

  ……弘时突然不见了,一个女人却走到御榻旁。雍正怒声说道:“你们连让朕睡个安生觉也不肯吗……你,你……”他一下子愣住了,原来身边的女子竟是乔引娣。但仔细一看,却又像是小福……他眨眨眼睛,看了又看问道:“你果然是小福吗?”

  那女子嫣然一笑说:“皇上,你真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如今你身边有了乔引娣,哪还能再想起我小福来?”说完转身就走。雍正急了,从床上一跃而起追上前去。可是,小福似乎是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雍正觉得好像是走在一片大沙滩上,冷嗖嗖的风吹得他浑身打战。他边跑边喊,好不容易追上了,拉过来一看竟然仍是乔引娣。他抹着头上的冷汗问:“朕这是在做梦还是真的?你到底是小福还是引娣?”

  引娣冷笑着问:“皇上,亏你还是信佛的,也亏你还常常念往生咒。岂不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梦也好,无梦非梦也罢,还不都是色相变化?我就烧死在这棵老柿树下,二十年前,你不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吗?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从此将天各一方,你也不要再想我了。人间世事纷扰多诈,人心险恶,你好好地保重吧,我去了……”

  一转眼间,小福已经不见了。昏黄广袤的沙滩上,凄凉的冷风在呼叫着,黄河滩上的尘沙也在他身边无情地翻滚。他看到了远处那婆裟起舞的沙暴,也听到自己悲伦的呼喊声:“小福,小福,你回来呀……引娣,引娣……你怎么也要走呢……”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是皇上,是有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皇上,他放声大叫:“侍卫们在哪里,太监们又在何处?你们快去,给小福修庙!快去把引娣给朕找回来……”

  守在暖阁外的高无庸快步走了进来,他轻声地叫着:“皇上,皇上,您醒醒,醒醒啊!”他一边为皇上掖好蹬开的被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说:“皇上,皇上,你是被梦魇着了——奴才们全都在这儿侍候着呢!您先喝口水,醒醒神。奴才这就去叫乔姑娘,她要是肯来,叫她上来侍候主子可好?还有,方先生和张廷玉进来了,主子要不要现在见见他们?”

  雍正清醒过来了,才知道刚才自己竟是在梦境中。他想起梦中所见,心头还在怦怦地跳着。他吩咐一声:“叫方先生和张廷玉进来。哦,乔引娣要是不乐意,你们不要勉强她。”

  乔引娣来到这个地方,已经有一年多了。她在允禵那里时就听说,皇上是个好酒贪色之徒。刚来澹宁居时,她时时都在戒备着。她把内衣用细针密线缝得牢牢实实,还昼夜都准备着一柄用来自裁的长银簪子,稍有可疑的饭菜和茶水绝对不吃不喝,皇上假如想来施暴,她就一了百了。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她每天只见皇上千篇一律的只是“听政”,“听政”,好像除了听政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偶而雍正也到她住的地方来看看,却从来不多说话,只是极随便地问上一两句,就返身走去。最奇怪的是皇上还有特旨给她,说有差使时,引娣可以听便。她愿去就去,不愿去时也不准勉强。今天高无庸又来了,而且一见面就一脸的谄媚相,引娣知道皇上又要叫她了。便说:“今儿个我洗了一天的衣物,累了,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

  高无庸惊讶万分地说:“哎呀,乔姑娘,你怎么能干那些个粗活呢?下头的这些人真是混账透顶了,回头我要好好地教训她们一番。叫我说,你什么事也别做,保养好身子,就是你的‘差使’。你的脸上能露出喜相来,我们这些人也都能跟着帮光呢。”

  高无庸这话还真不是瞎编的。那天一个太监侍候皇上写字,他拂纸时不小心把茶弄洒了。刚好这幅字是雍正写好了要赐人的,这一下给溅得不成了模样。皇上一怒之下,便命人将他拖到后院狠狠地打,引娣看着不忍,便走上前去给雍正重又送上一杯茶说:“皇上,别再打了。奴婢给你拂纸,您再写一幅成吗?”

  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雍正马上下令停刑。所以,打从这事以后,凡是犯了过失的太监宫女们,都把免受刑罚的希望,寄托在引娣身上。她也真有面子,只要她一出面,该重罚的改轻了,该轻罚的就饶过了。引娣见高无庸的笑脸像是开了花似的,便问:“又是谁怎么了?”

  高无庸小心地说:“今天倒不是谁要遭罚,而是出了大事了。几个王爷大闹朝堂,受到了万岁的处分。八爷和九爷都被改了名字,连十爷和十四爷也被捎带了进去,皇上也气得病了。本来想请你过去一下的,皇上还是说要听你自便。不过奴才们瞧着今天这势头不大对,皇上正上火,怕一个不小心,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好姑娘,你知道咱们吃这碗饭多不容易啊!”

  一听说十四爷也出了事,乔引娣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就来到了澹宁居。她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向坐在炕上的雍正福了两福,从银瓶里倒了一杯热茶捧到炕桌上,这才又垂手站在一边。

  雍正本来是不渴的,因为是引娣倒的茶,他也就端起来喝了一口,极其温和地看了她一眼,才接着对方苞和张廷玉说话:“你们来推荐朱师傅,朕以为很好。他的忠心和正直朕早就知道了。他在文华殿坐了几年的冷板凳,却没有丝毫的怨心,这就是大节嘛。朕今日看见他的身板还好,把他升为军机大臣,朕看还是很合适的。至于俞鸿图嘛,就放他一个江西盐道好了。外边都还有什么议论,你们全都说出来吧,朕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了,断断不会气死的。”

  张廷玉欠身说道:“下边的臣子震摄天威,没有人敢私自议论,更没人敢串连。臣下朝后,从各部都叫了一人来,在臣的私邸里座谈。大家都说允禩——哦,阿其那太为嚣张,既无人臣之礼,又有篡位之心。包括永信在内,都应交部议处,明正典刑,以正国法。但也有人对两个王爷改名颇有微词,说他们毕竟是圣祖血脉,传至后世也不大好听。”

  “方先生以为如何呢?”

  方苞长叹一声说:“若论允禩、允禟和允禵三人今天的行为,放在其余的臣子地位上,十死也不足以弊其辜!”引娣听到允禵竟然闯了这样的大祸,吓得脸都变白了。但方苞只是瞟了她一眼便继续说,“不过,老臣以为,这样一来圣祖留下的阿哥们伤残凋零得就太厉害了。无论怎么说,后世总是一个遗憾。这件事万岁一定也很为难,臣看不如圈之高墙,或放之外地,让他们得终天年也就是了。至于那个钱名世,不过一个小人,平素行为就不端,‘名教罪人’算得上中肯的考语。口诛笔伐一下,让天下士子明耻知戒,对世风人心,对官场贞操,我看都是大有好处的。”

  张廷玉立刻接口说:“臣也是这样想的,请圣上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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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7 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百零三回 惊噩梦雍正赦胞弟 传旨意弘昼报丧来

两位心腹大臣都这样看,虽是雍正意料之中的事,但他仍然感到不满足。他马上想到,允禩等人在朝中经营了这么多年,留下他们的性命,对他们在朝野的势力并无多大损害。自己的身子远远不如他们几个,万一比他们死得早了,朝中有个风吹草动的,又有谁能驾驭住他们呢?但因此也就便宜了允禵和允礻我,他自己心中的恶气,又怎能抒发出来呢?

  雍正心中的恶气发泄不出来,就更是不依不饶地说:“允礻我虽然没有参与今天的事,但他也是个无耻昏庸之辈。朕看,就把他圈禁在张家口外吧,死不死的,也作不起怪来。至于另外三人,可以暂不交部论处。但这事是在千目所指的朝会上发生的,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各部如果都不说话,那可真是三纲五常败坏无遗,文武百官丧尽天良了!其实,朕倒不忌讳杀了他们,自古以来,大义灭亲的史实多着哪,王子犯法应该与庶民同罪嘛。”

  高无庸进来禀道:“内务府慎刑司堂官郭旭朝有事请见。奴才说了皇上正在议事,他说原来这些事是要向庄亲王禀报的,可是,如今庄亲王在听候处分。请旨,要他向谁去回话?”

  雍正想了一下说:“叫他进来。”

  郭旭朝进来了,还没等他跪下行礼,雍正就问:“你有什么事?”

  “启奏皇上,刚才内务府派到八爷——啊,不不,是阿其那府里的人说,八爷——啊不,”他“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才接着说,“阿其那府里正在烧书,把几个大瓷缸都烧炸了。奴才知道这不是件小事,可庄亲王……”

  雍正立即打断了他:“这种事以后你向方先生报告。高无庸,带他出去,赏他二十两银子。”看着他们出去后,雍正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狰狞,对方、张二人说:“好啊,老八在为自己烧纸钱送终了,这三个府邸今夜就要查抄!证据一旦销毁,今后将如何处置?”

  方苞和张廷玉对望了一眼,却都没有说话。

  “嗯?”雍正不解地看着他们。

  方苞说:“万岁,老臣有个想法,说出来请皇上参酌:老八把文书等烧了也好。这样比起全都搜查出来反倒更省事。”

  张廷玉见雍正黑着脸一声不吭,便赔笑说道:“皇上可能还忘不了任伯安的那个案子。当时在藩邸查出来时,皇上不是也把它当着众阿哥的面一火焚烧了吗?事情奏到圣祖那里时,臣很为主子捏着一把汗,记得圣祖夸奖说,‘雍亲王量大如海,谁说他刻薄寡恩?只此一举就可见他能够识大体,顾全局’。太后老佛爷当时也在场,她老人家没有听懂,是臣在一边悄悄地对老人家说明的。臣说,‘太后不知,这是四王爷不愿意兴大狱杀人,要顾全兄弟们的情面’。老佛爷听了后,高兴得不住声地合十念佛呢!”

  雍正听到张廷玉复述当年康熙和太后对自己的评价,坐直了身子肃然敬听着,完了后他长叹一声说:“唉,你们不知,当时朕是办差的人,手中有这个权力;可现在阿其那是当事人,他是为了保全党羽才要消灭罪证啊!”

  方苞恳切地说:“事不同而情同、理同。不同的是,抄收上来更难处置。阿其那烧了,只是由他一人承担责任罢了。”

  雍正再三思忖,终于觉得两位心腹大臣说得有理。直到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当了皇帝并不能想怎样便怎样地任意作为。他长叹一声说:“好吧。如果不兴大狱,也确实是这样处置更好些,朝廷岂有先抄出来再销毁的道理。明天……不,干脆再多放他们一天,就是后天吧,叫老三,老十六和弘时分头去查看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禵的府第,想来,到那时他们也都烧得差不多了。”

  一听连庄亲王也放了,方苞和张廷玉都觉得有点意外。雍正看见他们这样,自己也笑了:“阿其那的亲信死党都不料理了,还说老十六干什么呢?他不过是耳背,不太精明而已。”

  张廷玉听了很受感动地说:“万岁圣虑周详,臣等难及。阿其那结党营私二十余年,手下党羽不计其数。要是穷究起来,不但旷日持久,而且分散了推行新政的精力。臣以为,可以让百官以此为戒,口诛笔伐,从声讨、诛心入手,逐渐瓦解朋党。至于对阿其那等人的处分,臣以为可以从缓。因为他们提出的‘八王议政’,打的是恢复祖制的名义,与谋逆篡国还是有区别的。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很好。你们回去后,要多多注意允祥的病情,随时来报告朕知道。好,你们都跪安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澹宁居这里只留下了几个太监侍候,他们也都站在正殿的西北角上听招呼,暖阁里面只有乔引娣一个人。其实她原来准备趁张廷玉他们退出去时也要离开这里的,可是,不知是什么缘故,却犹豫了一下没有走。此刻,见雍正半躺半靠地仰卧在榻上,眼睁睁地注视着天棚,正陷入了深深地思索,又像是在倾听外边呼啸的风声,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她才小心地透了一口气。

  “引娣……”皇上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

  她可能是没有听见,或者虽听见了却没想好要怎样回答。片刻之后,她才突然领悟过来:“哦?噢!主子有什么旨意?”她向皇上福了一福,吃惊而又慌乱地回答着。

  雍正坐起身来,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神色是那样地慈祥,看着引娣那手足无措的样子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引娣见他眼睛里毫无邪念,这才放了心。她替皇上倒了一杯热水又心神不定地说:“奴婢……奴婢……我,心里很害怕。”

  “怕?你怕的什么?是怕朕会杀了允禵吗?”

  引娣的内心像是有着极大的矛盾,两道清秀的眉紧蹙着:“也为这个,也不全是为这个,连奴婢自己也说不清楚。这里满园子阴森森的树,这里面那些高大而又黑洞洞的房子,奴婢全部害怕,还更怕……皇上。我生在小门小户家里,在我们这些平常人家族里,别说是亲兄弟了,就连出了五服的本家子,也没有像天家这样,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二十年的你杀我,我又要杀你的。皇上,我真不明白,难道这样互相杀起来就没个头吗?”

  雍正喝了口茶长叹一声说:“唉,你还是见识不广啊!山西大同有一门兄弟三十四人,为了争抢一块风水宝地,男男女女死了七十二口,连门户都死绝了!那也是有争斗,也是要见血的。你心里头要明白,朕已经坐到这位子上了,还能再有什么别的企盼?只有别人来和朕争,因为他们看着眼红!一块坟地尚且争得头破血流,何况是这张至高无上的龙椅呢?所以,朕也只好奋起相对以保住自己,不被别人杀掉。”

  引娣掩面而泣地说:“皇上,你们不要再争了……不要再杀人了,好吗?”

  雍正没有回答她的话,却望着面前那幽幽的灯火出神。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才突然问道:“引娣,你来到这里侍候朕有多久了?”

  “四百二十一天。”

  “哦?记得这么清爽!你是在度日如年,是吗?”

  “我……我不知道……”

  “朕喜爱喝酒,很贪杯,是么?”

  “不,皇上不爱喝酒。”

  “那么,朕是个荒淫贪色的人吗?”

  引娣迅速地瞧了皇上一眼,见他并没有盯着自己看,而是在瞧着远远的地方。要说起这种事情来,引娣心里是有很多感触的。她目所能及之处,只有皇上每天不分昼夜的在办事,在批阅文书。就是碰上与引娣单独相处,也从来是语不涉邪的,似乎只要她能常在身边就满意了。允禵对她确实是有千好万好,但要她说出雍正的不是来,她还是办不到,更别提让她说出“皇上好色”这几个字了。她轻轻地,也是羞涩地说:“不,皇上不贪色。”

  雍正听到这话,走下炕来边走边说道:“嗯,这是句公道话。其实‘食色性也’,这还是圣人说过的话呢。好色也是人之常情,但朕就确实不好色,朕也知道,自古以来,在这上头栽跟斗的不知有多少皇帝,史书上写出了多少教训,但朕可以堂而皇之地说一句,朕不好色!”他踱到引娣面前,用手抚着她的秀发说道:“你也许会想,既然不好色,为什么要把你弄到这里来?这里面的缘故朕不想说,也不能说。朕只想告诉你,你和朕心中的一个人长得太像了,朕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疼你怜你,比你的十四爷疼你怜你还要更甚得多。只要你能说出口来,而且又是朕能办得到的,朕什么都全可以给了你!”

  引娣在皇上刚走到自己身边时,确实慌得心头直跳。这时她定住了心神,看着皇上那高大的身影,却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敬重之情。她仗着胆子说:“皇上,既然你这样说了,奴婢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请万岁放十四爷一马吧,别……别……”

  雍正严厉地说:“这是国家大事,也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你身为后宫女子,绝对不能干政!”

  引娣的头低下来了,她喃喃地说道:“你不答应,就算我没有说吧。可是,你要给十四爷留一条生路,不要和八……八阿哥一样处置。只要你能答应奴婢这一句,奴婢情愿死心塌地在这里眼侍你,一直到老……”说话间,她已是泪如雨下了。

  雍正见她如此,轻声说:“别哭,别哭,你不要哭嘛!允禵这次犯的罪名不小,他是在堂堂朝会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犯罪的。如果要问问他的心,你十三爷当年几次险些儿被人谋杀,他都难逃罪过。但那还是暗的,可这次是明的!朕——唉,朕看在你的面上,可以再放他一马。”

  “真的?!”引娣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

  雍正心头一阵难受,他强忍住泪水说:“你毕竟和他心连着心。可是,朕如果被他们篡了位,谁肯替朕说情?朕如果死了。又有谁能为朕洒一掬清泪呢?你可以去见见允禵,把朕这些话全部告诉他。他如果还不肯甘心服软,那么朕就再一次召集百官,也可以和他再当众较量一次!”

  引娣惊讶得脸上满是泪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雍正,想说点什么感激的话,可是,她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第一次觉得在这个冷峻而又严肃的中年人身上,有一种允禵没有的气质;也第一次觉得,在二十多年来兄弟阋墙的争斗中,她一向敬重的十四爷允是也许真的是有不对之处。她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才好了……

  雍正来到满脸泪痕地引娣面前,拍着她的肩膀笑着说:“你哭的什么呢?朕答应了你的请求,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好了,不要再哭了,朕也该去作事了。”他叫上太监们跟着,漫步向弘时办事的韵松轩走去。因为刚才的梦境太让他心惊了,他要看一看弘时是怎么办差的。

  就在雍正和乔引娣谈得最合拍的时候,被削去王爵奉旨回家思过的十六爷允禄,却焦躁地在自己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怎么也不能安下心来。说心里话,他对雍正的处分并不怎么看重。处分就处分,回家就回家,我等着你就是了。可是,他又一转念,不行,这位四哥正在气头上,又对我产生了不信任,我就一定要向他说个清楚明白,我就不信弘时这小子敢不认账!可是又想,不,现在还不到时候,不能马上找他说这事。就是能够证实是弘时矫诏并且诬陷自己,皇上也落实了弘时的罪过,可后果呢?那不是要与弘时结成一辈子的冤家了吗?弘时毕竟是雍正的亲生儿子,就是把他整倒,也不过是给自己留下了更大的祸患。既然两头皆祸,我还是取其轻吧。老实地认个“耳朵背”,皇上还能揪住不放吗?想到这儿,他又转回来了。不但不再申辩,而在家里呆了三天,也没出二门一步。这三天里头朝廷上发生了不少的事:六部九卿的官员们,个个都是见风倒,一见允禩兄弟惹怒了皇上,就立刻一窝蜂似的装好人。弹劾廉亲王等“犯上作乱,危害社稷”的奏章,如同雪片一样,飞到军机处、上书房,也飞到了雍正的案头上;朱轼以文华殿大学士的资历,升任了军机大臣;十七弟允礼,已经阅军完毕,即将刻日进京;永信等几位王爷将要受到什么处分,却是没有一点消息;那个倒霉蛋钱名世,带着皇上亲手提写的大字匾额,发送回乡了。听说他走时,既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失去沉静,倒是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反倒引起人们的同情。对这些事,允禄虽然自己不能出门,可儿子并没有被限制自由,他依然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消息。

  第三天头上,允禄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他必须进畅春园去了。他对自己的这位四哥的脾性,了解得太清楚了。他知道,这位四哥是近也近不得,远也远不得的。比如,这次自己获了罪,受到了申斥和处分,那不过是小事一宗。你如果火炭似的上赶着去巴结,皇上就会认为你是在装奴才相,他就看不起你;但你如果硬要充好汉,不和他主动照面,他又会怀疑你是对他生了异心,是要与他对着干,是不敬重他。因此吃过早饭他就吩咐家里人等:“备轿,送我到畅春园去!”

  可是,不等他穿好衣服,允祉和弘时叔侄俩已经走了进来。允祉上了台阶,南面站定说:“有旨意!”

  允禄一撩袍角就跪了下来:“罪臣允禄恭聆上谕。”

  允祉宣旨道:“允禄本系有罪之人,念皇考遗脉,且朕素知其并无大错,不忍以一事之非掩其昔日之功劳,着即恢复原职继续办差。即着允祉、弘时、弘昼及允禄等四人,前往查看阿其那,塞思黑及允禵家产。钦此!”

  允禄连忙叩头说道:“罪臣谢恩!”回头又招呼一声:“三哥,时儿,请进房里说话。来人,献茶!”

  进到屋里后,允祉又笑着说:“老十六,你也忒胆小了点,就这么点小事竟然吓得连门都不敢出了!老十三当年被圈禁时,也是我去传的旨。他听了旨意,不仅坦然受之,我还没出门呢,他就下令叫府里的人们,照常排练《牡丹亭》。瞧人家,那才叫汉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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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四回 装神弄鬼活祭自己 花言巧语岂奈我何

弘时在一旁却冷冷地说:“不过,朝里也确实有害怕的。就比如前些天送钱名世时,百宫都奉旨写诗骂他。可咱们的方老先生,也跟着凑热闹。他的诗,被收进了《名教罪人诗集》里,当作压卷集。据我看,学问品行再好,一入了名利场,是人的也不是人了——混蛋一个!”

  弘时此言一出口,把允禄和允祉都吓了一跳:写诗为钱名世送行,是皇上的旨意,方苞这样作无可指责。再说,当儿子的,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三人正在这里说话,却见弘昼府上的管家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一见面就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地禀报说:“我们五爷他……他殁了!”

  三人一听这话,不禁大吃一惊,昨天我们还见他好好的哪,怎么今天会说死就死了呢?

  一听说弘昼突然殁了,二位王爷和弘时都大吃一惊。他们一齐奔向弘昼的府邸,来到巷口一看,果然这里门前糊着白幡儿,家人也都披麻带孝,还真像是出了大事。就在这时,从胡同深处跑出来一个管家,俯伏在地干嚎着,“五爷啊,你怎么一个招呼不打就升天了哪?”

  看到这情景,允禄心里十分难过。他知道,四哥跟前的子嗣本来就少,九个儿子里,光是出痘就死了六个,眼下就只有弘时、弘历和弘昼他们哥儿仨了。弘昼一死,四哥身边就更是荒凉。此时见那个管家哭不像哭,嚎又不像嚎的样子,他怒火上升地喝斥一声:“王保儿你这杀才,瞧你这样子,像是给主子守丧的吗?别嚎了!告诉我,你们五爷是几时殁的?报告了内务府和宗人府没有?具本奏上去了吗?”

  允祉心细,他走到跟前一看,这个王保儿孝帽子反戴着,两根飘带垂在额头前,脸颊上横一道竖一道涂着墨迹,活像是个戏台上跳大神的无常。他心中怀疑,正要训斥,就听这王保儿自己先就开言了:“爷们不要生气,也不要难过。这是我家贝勒爷的钧旨,他既不让发丧,也不准上奏。刚才我们爷还说呢,就在家里办事,让家人们都热闹一下就算完。”

  什么,什么?刚才还说话呢?这三位简直越听越糊涂了。弘时大喊一声:“住口!你这个王八蛋,和爷耍的什么花枪?弘昼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你不好好回禀,爷揭了你的皮!”回头又喊了一声,“来人,鞭子侍候!”

  王保儿这才磕头如捣蒜地说:“三爷,您老别生气,刚才是奴才没把话说清楚。我家贝勒爷并没有真死,他还结实着呢!他说,这叫‘活祭奠’!”王保儿说着,大概是想到里面那热闹的场面,竟忍不住了笑了出来。

  允禄骂了一句:“真是荒唐透顶!”便跟着允祉他们并肩向里面走去,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弘时吩咐自己带来的亲兵说:“去,把这个胡同给我封了,里面的闲杂人等也一概都赶了出去。”

  说话间,他们这一行人已经来到弘昼的府门前。只见府外到处都摆满了灵幡,还有那些个纸人、纸马、纸轿、金库、银库、钱库。几百面白纱帐幔在微风中漫天飘荡,上千条金铂银锭随风作响,还真像有那么回子事似的。门洞里就更是闹哄得厉害了:几十个吹鼓手围着两张八仙桌,桌上酒菜、汤饼齐全,唢呐笙簧聒耳欲聋,吹的却是《小寡妇上坟》。弘时眼尖,一眼就看见一个二品官员,双手抱着简板,正在“啪啪!啪!啪啪啪!”地随着乐声敲打,也满认真的在前仰后合,随着节拍动作。弘时可真气急了,他冲上前去,一把夺过简板,喝斥道:“你不是军机处的章京罗铸康吗?一个朝廷命官,却来帮着作这种事情,羞也不羞?呸!”他照着罗铸康的脸上就啐了一口。

  罗铸康正在手舞足蹈,被弘时来了这么一下子,他竟然好大半天都没有愣怔过来。等他定下神来,瞧见是三王爷、十六王爷和弘时阿哥来了,这才跪了下来说;“三爷,我是镶蓝旗下的包衣奴才,五爷是我的正主子,他叫我来为他侍候丧事,奴才敢不来吗?三爷您瞧这帮吹鼓手们,也都不是平常的人,他们里头最小的也是七品官哪!我们都是五爷的奴才嘛。”

  允祉听了这话倒笑起来了:“好好好,你没有错,该怎么吹打,你们还照旧干吧!皇上叫整顿旗务,其中就有一条是‘端正名份’嘛。”一边说着,他们携手进了院子。嚯!这里就更闹腾得不成样子了。四面白幛环拥下,从南道隔开,东边是大觉寺的和尚,在喧闹的锣鼓声中双手合十念着《大悲咒》;西边是白云观的道士,也正在笙歌齐鸣地作法,另外还有百余十人,是府里的家丁,他们一个个披麻带孝,载歌载舞,五音不全在唱着《龟虽寿》。走过一层层的幛幔便是正厅了。五贝勒弘昼虽有妻妾十几个,也早已有了儿子,但在这里跪着行礼的却只有大儿子永壁一人,别的都在两廊下跪着。正中阶下摆满了各种法器,袅袅香烟笼罩下,案头是堆积如山的供品,还有几个女人唱歌般地嚎哭。允祉他们从大街上刚进到这家不像家,庙不像庙的地方,全部闹蒙了。仔细地看了又看,瞧了再瞧,这才看见“死者”弘昼穿了一身簇新的朝服,正端坐在桌子后面。他对今日突然来访的伯伯、叔叔、哥哥们看都不看一眼,却只顾了捡起供桌上那好吃的东西来,在大快朵颐呢!

  弘时可真是气坏了,他一步跨上前去,大叫一声:“止乐!”回头又上来一把扯住弘昼骂道,“老五,你竟越来越胡闹了!上次你就这样闹过一次,圣祖看你当时年纪还小,只是笑了一笑,没有追究,可想不到你还是这样地不知道上进。如果这事让皇阿玛知道,你还想活不想了?”

  这种场合,允祉和允禄身份有关,是不大好出面说话的,于是就只能听到弘时的大声喝斥:“你看看,这还是我们大清国的贝勒府吗?这是庙会!你把这些个牛鬼蛇神们全都弄到府里来了!老五,你给我统统打了出去!”

  全身心都沉浸在哀乐和祭奠那无穷欢乐中弘昼,被他的哥子又闹又训斥地一搅和,好像突然从梦游中惊醒了似的,从“死人”的座位上走了下来。他嘻皮笑脸地说:“三哥,你怎么那么大的火,难道你不知道气大伤身的道理吗?有事要好好商量嘛!哟!三伯,十六叔也来了,侄儿给您二老请安了。”

  允禄却沉着脸说:“弘昼,不怪你三哥生气,你也真是太不像话了!你到胡同口去瞧瞧,在这里看热闹的人有成千上万,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是个什么名声呢?”

  弘昼却似笑不笑地说:“十六叔,您怎么那么健忘呢?七年前,大概也是这个月份吧,小安郡王不是也做过一次生祭吗?侄儿还跟着您老一块上席吃酒呢!今天既然你们都来了,也赏侄儿我一个面子,来了就不要再走了。等这几卷经念完,我请伯伯、叔叔和哥子吃它个一醉方休!”

  允祉说:“这恐怕不行,我们都带着旨意呢!”

  弘昼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哎呀,这场面下怎么能宣旨呢?又不好让他们回避。这样吧,就凑着这现成的香案,请三伯把诏书赐给侄儿跪着读读,成吗?”

  允祉又气又恨,可又拿这个活宝没有一点办法。想了想,只好说:“那好吧。”说着将诏书递给了弘昼。

  弘昼跪在地上,接过诏书来仔细地读了一遍,叩头说道:“儿臣遵旨。”

  弘时急忙说:“那好,你既然是遵旨了,就快点儿和我们一齐走吧。叫家人们赶快把这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拿走,和尚道士们也都让他们回去!”

  弘昼又是作揖又是笑地说:“别忙,别忙。阿其那又没有长着翅膀,他能飞到哪里去?再说,圣旨上也没写着让我们‘即刻查办,不得延误’嘛。如今我的性命事大,可不能不小心。伯伯、叔叔和哥哥好歹也得给我这个面子,况且,我也不是不知道,这里头能通融的地方多着呢!等我把自己发送了,改天我一走跟着你们去好吗?我这人一向是说到做到,不去我是这个……”说着,他五指伸开,比了一个乌龟。

  允祉在众王爷中,是学问最大的。他看着这个侄儿油腔滑调却又彬彬有礼的样子,既觉得可笑,又没有一点法子可想。弘时却觉得似乎是受到轻蔑一样,他沉住脸对管家王保儿说:“你们家五爷现在已经奉旨办差了,你去叫这里的人全都散了吧。”

  “扎!”王保儿嘴上答应着,却并不行动。他一呵腰问道:“我们爷还叫了一班戏子哪!请爷示下,撤还是不撤?”

  弘时想都没想就说:“撤!”

  “是,三爷。”那王保儿头也不抬地又问:“几位老王妃,连诚亲王太妃娘娘、庄亲王福晋、怡亲王侧福晋都说要来看戏的,请爷示下……”

  弘时一听说还有这么多的宫眷,还全都是上一辈儿的,他心里拿不定主意了,想了想才说:“这样,你派人到各位娘娘那里送个信,说今天的戏文不演了,请她们明晚再来看戏吧。”

  “是,三爷。”王保儿还是那一套,“这府里前后院还养着上千笼的鸟呢。既然戏改到明天了,那鸟也得挪挪地方。有几种鸟脾气大着哪,很不好侍候的。奴才叫后院里的刘老头来管这事儿,不知爷可准许。他可是个老行家了,侍候鸟没有他可不行!”

  此刻,连允祉和允禄都听出来了,王保儿这是在耍弄弘时的。尤其是听说有的鸟脾气大,更觉得可笑。可是,弘时还是没有醒过劲儿来,他不耐烦地说:“这些小事,还用得着问我吗?你度量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王保儿这会儿却认真了:“哎,那怎么能行?这些鸟都是我们爷的命根子!奴才还得请示三爷,给鸟配食的是我家四福晋,她配好的鸟食只够一天吃的。四福晋被城东的三舅爷家接回去了,就连四福晋家的老太太和姑太太,全都去了三舅太太那里,鸟食库房的钥匙又是四福晋亲自拿着。请三爷示下,奴才是去接四福晋回来,还是去把钥匙要回来呢?”

  弘时简直被他这像绕口令一样的话闹得不知所措了。他怔怔地问:“你说的这些全都是琐碎的家务事,我为什么要管?”

  “回三爷的话,奴才也不知道。”

  “你,你你你?!”弘时这才意识到是中了王保儿的奸计了。他的脸一下子就涨得血一样红,他浑身乱战地说:“你,你竟敢戏弄主子!谁教你这样和爷说话的?”

  王保儿恭谨的低下头来说:“三爷,您老千万别生这么大的气。奴才岂敢生了对三爷不敬的心,这不全是话赶话地赶出来的吗?其实,奴才也知道,冲着爷最后说的这话,奴才就该磕头谢罪的。可是,我们五爷有规矩,不准磕头敷衍,而只能明白回话。这不,爷果然是误会了……”

  弘昼见哥哥气得赤红暴脸的,觉得也不能再这样僵着了,便亲自出面把王保儿喝退,这才对允祉他们说:“二位伯伯叔叔,三哥,你们不知道,这个王保儿又皮又倔,他前生是一条驴,你们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今天我实在是对不住,因为贾神仙给我起的课,他说叫我十天之内不准出门。哪怕只出去一步呢,就要有血光之灾,今天刚好是第二天。这事你们也别犯愁,被抄的是三家,你们刚好正是三个人。要是你们能等,咱们就改天再去;要是不能等呢,就只管分头去办差。反正我也向皇上写了密折奏明了,该得个什么罪名,全是我命中注定的。生死事大,办差事小,你说是不是三哥?”

  弘时的脸上气得发青,他一直认为弘昼不爱过问政事,更不爱办差,是因为也和自己一样地忌妒四弟。因为四弟不但爵位高,而且是处处事事都占着先。今天他可真是领教了这位老弟的厉害了,他竟是一块撕不烂也嚼不动的牛皮糖!他冷笑一声对弘昼说:“你自己相信那贼道士的胡说八道,在家里乌烟瘴气地装死人,耍赖皮,还要再攀上别人吗?三伯伯和十六叔在你这里耽误的时间够多了,你赶快跟着我们办差去!”说完,他回头就走。

  弘昼还是十分镇静,他既不生气,也不发火,一个长揖拜了下去,亲自送他们来到门口,却突然在门洞中站住了脚,吩咐一声:“罗铸康你们几个有职份的奴才,替你主子送送两位王爷和三爷。三伯,十六叔,好三哥,咱们改日见!”说完也不等他们答应,竟自转过身去干他的“正经”事了。

  弘时他们刚出门,就听里面的小唢呐又重新响了起来。不过,这次不吹那个《小寡妇上坟》了,又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一首怪腔怪调的《小放牛》。

  坐在大轿里的弘时,开始时十分生气,但想了想却很快地又平静下来了。他仔细地琢磨过来又琢磨过去,弘昼所以要这样做,焉知他不是在表明心迹?焉知他不是心怀着对弘历的不满?焉知他不是在表明自己永远不觊觎这个帝位,而只想当个什么事也不问的皇阿哥?要是自己也站在他这个位子上会怎样做呢?上面有两个哥哥,自己既然与帝位无关,操那么多的闲心干嘛呢?想想八叔如今的下场,谁不心寒?但自己又和别人不大一样,因为自己早就在做着手脚了,他也是有抱负的人哪!年羹尧和隆科多倒台时,自己就趁机收罗了原来他们的手下。再看看弘历,这哥俩还正在斗着心眼,他也不一定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他知道,弘历曾在父皇面前告过自己的小状,说:“三哥收门人太多,也太滥。作为皇阿哥,金尊玉贵,又是春华正茂的时候,不宜结交外臣太多。”张廷璐科场的案子一出来,弘历也找过几个当事人询问。他分明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却不明着说出来,更没有一言的规劝,甚至在雍正面前也一字不提。弘历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呢?难道他是在留着一手,要等到最后对证时才和盘托出吗?但反过来又一想,也不见得。弘历虽然早就封了亲王,可在父皇面前也并不是多么得宠。有一次在韵松轩议事,说到了田文镜,弘历就告了他的状,说他是“急功近利,乱报祥瑞”。父皇当场就抢白他,说:“当今之世,只说空话而不办实事的人太多了。你得好好下去看看,当官的是怎么当的,大业主和小业主又是如何的不同。学问是干事干出来的,不要只是停留在你们读过的几本书上!”这次父皇让自己坐镇北京,而让弘历出京办差,谁能说他老人家不是别有深意呢?要是错过了这个好机会,那才是傻蛋一个呢……他正在轿子里胡思乱想,就听轿外一个太监禀道:“三爷,阿其那府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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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五回 查家产弘时尊八叔 说前因福晋后悔迟

大轿落了下来,弘时稳稳地走下轿来,看看四周:啊,这里早已是面目全非,变化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府门外,昔日的威风已成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队队的兵丁,一行行的内务府官员。大家见到弘时的大轿落下,用不着谁下令,便悄没声响地跪了下来。只有图里琛踏着扎扎作响的马靴走上前来,一扎跪倒说道:“奴才图里琛给三爷请安!方才内廷军机处大臣朱相爷派人来问:开始查看没有?奴才回说:三爷去约五爷了,很快就会来的。怎么,五爷他没有来吗?”

  弘时说:“你五爷他身子不适,今天他不来了。你是管着内外警跸关防的,谁在里头料理查看事务呢?”

  他们说话间,从那边跑过来一个四品官员,看样子也不过四十岁上下,却长着一个枣核似的尖脑袋,高颧骨,凹嘴唇,浓眉下面一双小眼睛几里骨碌地乱转。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浑身上下一按消息就会动的人。他跑到弘时面前,熟练地打了个千说:“奴才马鸣歧给主子请安!请三爷训示。”

  弘时一笑说道:“走吧,先进去再说。”

  就在弘时和图里琛他们说话的这会儿,阿其那府里早就得到了消息,太监头儿何柱儿也已经等在这里了。看见弘时走了过来,他急忙上前跪倒说:“三爷,奴才何柱儿给您老请安!”

  弘时一边往里走着一边问:“你们家主子知道这消息了吗?”

  “回三爷,我们主子早就在候着钦差大人了,他这就出来。”

  话音没落,就见允禩带着他的四个儿子,全都从二门里边走了出来。允禩看见是弘时来传旨抄家,很感到意外。他正了正头上戴着的有十颗东珠的朝冠,一步步地走了过来,用极其轻蔑的眼神瞟了一下图里琛,一句话也不说地就站在了弘时对面。他的儿子弘旺、弘明、弘意和弘映却眼中含泪地站在父亲身后。

  到了这个地步,允禩还是这样的镇静,这样的坦然,又这样的无所畏惧。使弘时在一刹那间,忽然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两条腿有点发软,还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吞吞吐吐地说:“八叔,您的……身子骨还好吗?”

  允禩的心中此时也是十分激动,不过他在努力地控制着。只听他用平静的语调说:“我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膝盖儿肿了,跪不下去,你叫两个人来把我按倒在地也就是了。既然雍正替我起了个新名字,你现在也不必避讳,就叫我一声‘阿其那’不也很好吗?我听着这新起的名字很好,比叫那个又长、又绕口的爱新觉罗·允禩顺当得多了。”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一点忧伤和恐惧都没有,似乎还是像以前那样的从容和镇定。可是,他的儿子们哪敢这样对抗天威呀!老大弘旺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哭着说:“三哥,我是长子,理应替父亲跪聆圣训。请三哥宣旨吧。”另外的三个儿子见此情景,也都哭着跪下了。

  允禩突然暴怒起来,喝了一声:“忤逆不孝的孽种们,你们嚎的什么丧!?”

  弘时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图里琛,回头又看看这些兄弟们,也有点泪眼模糊了。他们年纪都相差不多,也都是自小在宗学里上学、玩耍的小伙伴。可今日他们竟然成了自己的阶下囚徒,也真让人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他静了静像野马奔驰一样的心思说:“八叔既然身子不适,可以由儿子代跪听旨。八叔,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想说什么虚套子的话来安慰您。您就自个儿善自保重吧,回头皇上会有恩旨给您的。接这样的差,侄儿心里头也不好受,请八叔鉴谅。”说罢,他忽然脸色一变,大声说道:“奉皇上旨:着弘时前往廉亲王府查看阿其那财产。钦此!”

  弘旺兄弟四人一齐叩下头去:“谢恩……万岁!”

  那个马呜歧正领着一班人在外头等着哪!这些年来,他们全都练成了抄家能手,也明白这差使是发财的好机会。八王爷有多大的势力,多大的家产,他们谁不眼红啊!所以从接到这差使起,他们早就等得心痒难耐了。此刻听见弘时宣读完了圣旨,马呜歧抢上一步,极其干练地给允禩打了个千儿说道:“奴才们都是奉差办事,也是身不由己的,请八爷海涵。”说完又回过头来躬身叉手对弘时说:“请贝勒爷示下,奴才们好遵谕承办。”跟着他来的那些个内务府承办官员们,足足有一百多人。他们看见这就要动手了,一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脸上放光。

  弘时却冷冰冰地说:“你们先别高兴,我知道你们都是些混账东西,发惯了抄家财。今天所奉旨意,只是查看家产,并不要搬运,更不是没收。由何柱儿带领着你们到各库房里看看,把御赐的物件和私产归类造册呈报;八王爷的福晋是安郡王的家人,她过门时带来的体己和妆奁也是不少的,不能一齐查封。这也让何柱儿指实了,登记造册后照常启用;家眷和家人们都集中到太监们住的院子里,不许惊扰;东书房和签押房,由我亲自处置。八叔自己用的图书,连封条也用不着贴。但是,所有的御批御扎和内外大臣们的书信往来,恕侄儿都要带走,这些都请八叔体谅。”

  允禩冷冷地说:“你用不着交代。我也抄过别人的家,规矩我全都懂得。想不到的是,今天自己也被人抄家了。内务府的这些贼王八,你要不让他们捞到点好处,兴许就把御赐的物件给你砸了,好替你增加点罪过;再不然,就弄上几本违禁的书,藏到我的文书堆里,让你遭了灭门之祸。我早就有准备了,今天凡是到这里来的人们,每人赏二百两银子。你们只要不偷着掖着地给我弄个不清不白,也就算我求了诸位了。至于文书,我也准备好了,该怎么办,都是现成的。”

  弘时的脸上似笑非笑地说:“既然八叔已经安排得这么妥贴,事情就更好办了。请兄弟们暂且跪在这里,我陪八叔到书房里吃茶说话去。”说着便熟门熟路地和允禩一同来到书房。马呜歧向几个书吏一摆手,内务府的人就立刻行动。他们提着浆糊桶,拿着封条,有的查看西书房,有的则撵赶家人。等弘时和允禩进到东书房时,已听到西院里人声嘈杂,也隐隐地传过来女人的哭骂声。弘时心中不忍,但回过头来看允禩时,却见他似乎是充耳不闻。弘时让跟来的人在门前站着,自己却跟着允禩进到了书房。

  弘时刚刚坐定便急忙说:“八叔,侄儿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弄到这种地步。如今什么也说不得了,更不是互相埋怨后悔的时候。八叔有什么指教,趁着现在没有人,你只管对侄儿说,无论怎样,侄儿总是要想办法保住八叔您的。”

  允禩没有立即开口,对这个说得比蜜还要甜的侄儿的话,他只能相信一半。但是明摆着,他要东山再起却已是绝无希望了。他心里除了对雍正的仇恨之外,还能指望谁呢?他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来,纸虽小得只有巴掌那么大,可那上面却写满了蝇头小字:“弘时,我把它交给你吧,这就是‘八爷党’还没有暴露的官员名单。可惜的是,其中二品以上的官员已经不多了。你把它拿去,也许会用得着。别的,我还能有什么事呢?我也用不着抱怨。你看,这是东书房里的物件清单,东橱里的是上缴的文卷,余下的就是我私人的藏书了。”

  弘时把那张小纸条掖在袖子里,回头又看了看上缴的物品,不觉大吃一惊:“八叔,您上缴的东西就是这么一点儿吗?书信一封没有,御批奏件也不全。皇阿玛是何等精明的人,这是骗不过去的呀!”

  允禩没有回答他的话,却站起身来在书房里来回踱着:“弘时,我问你,你的父皇老四,准备怎样处置我?”

  弘时叹了一口气说:“唉,一时半会儿的只怕不会有什么处分。昨天晚上我去请安,见父皇在礼部的折子上批道:‘暂授民王,以观后效。凡朝会,视王公侯伯例’。别的还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允禩边想边说道:“这个我也想到了。他总是还要假惺惺地再当两天‘仁兄’的,不过这种局面长不了。墙倒众人推,向来如此!那些个墙头草、马屁精们也不会饶过我,这正是向老四献他们的牛黄狗宝的好时机嘛!生死都是命,我早已置之度外了,否则,我是绝对不会走这招险棋的。弘时,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我从来也没有篡位的心,这一条你回去后一定要替我讲清楚,这也是我对你的心里话。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我劝你也不要想篡位。雍正倒行逆施,他是长不了的。你看看他,其实马上就要累倒下来了。一个人这样地违情悖理行事,没有不当独夫的道理。他累,就是因为他不懂得无为而治,也不会顺水推舟,所以他不能长寿。至于你,我也有一言相告:你绝对不要保我,也不要保你九叔,你最好是劝你的皇阿玛把我们明正典刑。这样,我们不但不会恨你,还会在九泉之下感激你!我还要告诉你一句,你办事处人的精明,远远赶不上弘历。弘历从来就不露锋芒,你却是太显棱角了。朝中有不少人都看出,你事事处处都在和弘历争夺着什么,这样,你就落了下乘。你不要再吃我们这一辈子吃过的亏,要果断,要明决!一旦等到别人占据了中央位置,那就什么全都晚了!”

  弘时听了这些出自八叔肺腑的话,想起八叔平日里对自己的期望,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感动。他激动地上前一步叫了声:“八叔……”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老八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也是有满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咬紧了牙关说:“记着!不要为我难过,也千万不能保我!你知道,弘历现在就已经在以太子自居了。你若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的儿子们还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至于弘历,哼,他哪能想到我的儿子呢!”允禩说到这里,竟不禁潸然涕下。

  弘时尽管心里难过,却仍是想极力安慰八叔:“八叔啊,常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侄儿只要不坏事,就一定会照顾您和几个兄弟的。听方苞说,父皇也说过“罪不及孥”这话,料想福晋和兄弟们不会有大事的。不过,现在您想也没用,还不如不去想它,急坏了自己的身子,比什么都要紧。此处侄儿不能久留,您好好歇着,我要去前边招呼一下,然后就带人走了。”此时的弘时,真怕再看这位叔王一眼,他猛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边,图里琛和马呜歧他们已经收到了各处报上来的清单。弘时来到这里时,只听见算盘珠子打得劈啪作响,几个书办忙得大头小汗。看见弘时走出来,他们俩忙迎上前去报告说:“三爷,清单马上就可以出来。刚才阿其那的福晋传过话来说:正殿东侧的八宝琉璃屏是她乌雅氏家里的,是太皇太后当年赏给她娘家的。但这又是御赐的物件,该怎么办,请爷示下。”

  弘时接过清单来在手中仔细地看着,又说:“既然是太皇太后所赐,就不能算违禁物品,造册时附记一笔也就是了。”他回过头来看看,见弘旺和几个兄弟还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便走过去温言说道,“弟弟们都起来吧。我们这里的公事马上就完,你们还该去照料一下父亲。等要你们出来送行时,自然会派人传知的。”

  看着弘旺他们走得远了,弘时又问:“马呜岐,据你估算,这里的东西大约能值多少银子?这会儿大概你们也来不及算细账,但总应该有个约数。要不,皇上问起我来,我不好回答呀。”

  马呜歧陪着笑脸说:“八爷这里的东西都很有条理,好清得很。各样器物,都分门别类地放着,有库,也有账,一丝也不乱。这里弟兄们每人得了二百两银子,也没人敢贪心大胆乱偷乱拿。我粗粗地估算了一下,除了皇上赏赐的之外,私产约在二百万两上下。各处的庄子有十三座,还有根号、当铺、古董店二十六处,从账面上看,约值六百万左右。贝勒爷向皇上呈报说,大约有七八百万,是不会出大错的。”

  弘时当然知道,八叔还有在东北挖人参和开金矿两项收入,他的私财绝不止是这么一点,却也佩服他们几个在短时间内就弄得这么明白。他笑道:“阿其那平日里出手大方,但自奉却是很节俭的。我连他的零头也赶不上,还有你们十三爷,也和他相差甚远。当年查抄他的时候,总共才抄出了十几万来。这可真是会经营和不会经营的天差地别呀!”他让图里琛和马呜歧带着他到各处看了一圈儿.又亲手封了银安殿,这才离开了廉亲王府。又特别关照图里琛说:“你要明白,八爷还是八爷,他并没有革职。在这里守候的人,不可缺礼更不准动蛮。八爷的财产都已封了,他必然要遣散家人,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你们不要私自搜查扣留,更不要惹事生非。如果让我查出来有不守规矩的事来,小心,我可要整治他们的!”

  弘时带着人马走了,偌大的廉亲王府立刻就静了下来,静得没有灯火,没有人影,也没有一点声响,甚至连更夫也没有了,到处都是黑黝黝鬼影幢幢。允禩倒卧在东书房的檀香木榻上。好像是在做着一个恶梦。他眼睁睁地瞧着弘时出去,儿子们进来,也眼睁睁地看着福晋乌雅氏带着一大群姬妾婢女们走进走出,可全都是视而不见似的。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甚至连叹息和眼泪也全都没有,只是痴呆呆地望着头顶上那雕刻得十分华贵的天棚在出神。一家子二十多口人,儿子们跪着,乌雅氏坐着,其余的人则全都满腹心事地在站着。这里,就好像是一座深山古庙一样,没了一丝活气。过了好久,好久,允禩才十分平静地叫了声:“你们,都站过来一些。”

  人们终于听见他开口了,都纷纷走上前去。福晋乌雅氏给允在送上了一碗发着暗红色的水来说:“王爷,这是一碗参须汤。您就将就着喝两口吧。这屋里原来是放着二斤老山参的,可是,那些个天杀的狗才们过来一‘查’,就给查没了。到哪山唱哪山歌,王爷你也不要把这事看得太认真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娘的,这是什么世道?”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样的流下来了。

  说句老实话,这位王妃今天的所见所闻,还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本是老安亲王的老女儿,由康熙指定嫁给了允禩。而允禩的生母,倒是内务府辛者库的浣衣奴出身。乌雅氏嫁到这里,无形中提高了允禩的身价。所以她平日里最是骄横跋扈,从来也不把允禩放在眼里。家里的上下人等,背后都称她为“王府太后”。如今家败人散,她才意识到离了允禩,她其实是一文也不值的。她趴在允禩身上哭泣着:“这都怪我,怪我呀,全是我拖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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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六回 分家财八爷留后步 传密信至死不低头

她这番话也不能说是没有一点道理。当年康熙第一次废太子时,曾下诏让群臣推荐太子,允禩是最得人望的。康熙曾为此下过一道诏谕给儿子们,其中有一段话,说允禩“受帛于妻,而其妻又嫉妒行恶”。其实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指允禩“怕老婆”,他要是主宰了天下,就会有“女主当国”之祸。康熙这话,说得太怕人了!所以,从那时起,允禩就再也没有翻过身来。

  允禩见妻子这样,淡淡一笑说道:“你别哭,也别这样说。这里头的事情,你清楚,我明白。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词呢?我是树大招风,才高震主的罪,与你是一点也不相干的。圣祖当年那样做,是为了教训一下太子,是个幌子罢了。可是,我们都当了真,这才出了事的。他老人家吓坏了,以为我有篡位的野心。可是,他老人家又为我们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主子呢?我自忖还算得上是个人中之杰,好歹也还当着总理王大臣,总不能看着他把满朝文武都撵得鸡飞狗跳墙吧。再说,我也并不想为那五斗米折腰!他算个什么东西呢?他是在忌妒我比他更得人心。他连个女人都不如,还有脸坐在龙位上当皇帝吗?!”

  弘时走了,允禩却怀着悲愤地说:“好了,咱们不说雍正了,说他就让人更恨更悲,我们还是为自己打算一下吧。福晋是不相干的,雍正顶多也不过是把你逐回娘家。真到了那一天,你一定要把儿子们带好,不管是不是你自己亲生的,他们可都是我的血脉。他们能够成人,我活着或者死了,都会安心的……”

  话尚未说完,屋子里已经是一片哭声了。乌雅氏边哭边说道:“我的爷呀,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那个挨千刀的,他……他还要把我们怎么样呢?我不回娘家,哪里也不去,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和爷在一起……老天哪,你怎么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有哪家的哥子能把弟弟逼到这个份上呢……”

  允禩知道,自己已没有时间来和她们这些老娘们多说了。他断然地低声吼道:“都别哭,你们好好地听我说。刚才弘时告诉我,老四想改封我为‘民王’,但我对这位四哥知道得太清楚了,他这不过是把一步棋分成两步走罢了。不把我整死或者整疯,他是绝不会罢手的。所以,我们百事都要做好准备,预则立,不预则废。万一我被圈禁,你们何苦要跟着全搭进去?我的身边只留两人足矣!我看,就是紫燕和湘竹她们两个通房丫头吧——不过,你们俩要是不愿意,我还可以再换别人,我一点也不想勉强你们。”

  话音刚落,正在榻边侍候着的两个丫头早已扑倒在地,跪着叩头说:“爷呀,我们两个都是讨饭出身的人,是爷在人市上把我们买回来的。自从跟了爷,这才几年啊,连我们两个的老子娘都成了人上之人。我们就是现在死了,能报得完爷的恩情吗?老天爷是不会亏了您这样的好人的,我们俩也不愿离开您一步!”

  允禩听了这话,也感到欣慰。他当然相信紫燕和湘竹的话,全府上下的奴才们,哪一个不是受过他的大恩的呀!他这一生,从来是乐善好施扶危济贫的,“八贤王”,“八佛爷”这些个尊号能是轻易得来的吗?对这一点,他自己也从来都是充满自信的。

  乌雅氏在一旁垂泪说:“这可真是难为你们两个了,我在这里先谢谢你们。不过,这事还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要真是到了这一步,别的人全都跟我回娘家去好了。他雍正就是再狠毒,还能株连到你的岳父家里去?”

  允禩却连连摇头说:“不不不,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知道你身边还存着几个体己钱,也不过就是百十万吧。你这样失魂落魄地回去,娘家人的脸色就是那么好看的吗?我已经想好了,得让你多带点银子回去,就权当是借娘家的房子住些时候,不化他们的一文钱。至于其余的家丁和仆妇们,我现在就要遣散!”

  “现在?”房子里的人全都愣在那里了。

  弘旺是长子,今年已有十五六岁,也完全懂事了。他跪着上前一步说:“父亲,您这样做很容易引起流言,也大过于扎眼了。事情还不到那一步,皇上又本来就是疑心很重的人,这种时候,我们做事要越谨慎越好啊!”

  允禩苦笑一声说:“好孩子,我怎么能不知道你的心?可是,你不明白,等到了那一步再想法子就晚了!”他翻身坐了起来,从枕头下边抽出厚厚的一叠银票来,在手里掂了掂,心酸地笑着说:“人哪,最好是有权。有了权,什么美女、华堂、名声,全部会不招自至;其次,就是要有钱。他雍正抄走了我八百万。瞧,我这里还有一千万呢!我要全部分了它,今晚就分,让大家明天就走散!我叫他抄!叫他这个无可救药的钱痨挨门挨户地去抄吧!”

  在场的人们全部被他这行动惊得呆住了。因为他们谁也难以猜想到,这个平日里从来都口不言利的允禩,手里竟然会放着这么大的一笔活钱!允禩把那把崭新硬挺的银票高高举起,又把它分作两半,一多半交给了乌雅氏说:“你把它收好了,也可以分一些给自己的家人们。穷的就多分一些,富的就少分一点。”他又思忖了一下,对紫燕说道:“你去传话给何柱儿,叫他和管家丁金贵带着二管家们都来这里,在月洞门口听候吩咐。”紫燕答应一声,蹲身一福走了。福晋此时早已满脸是泪地说道:“好爷呀,难道我们这个家,今晚就要败了吗?”

  “夫妻本是同根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允禩苦笑着说,“夫妻尚且如此,何况别人呢?其实,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不散的筵席。别说这家,这朝,这代,这国,就连这世界也有灰飞烟灭的那一天!好了,外人们就要进来了,你身份贵重,别让他们看着笑话。这里只留下紫燕、湘竹和你。何柱儿来了,由你亲手分拨银两。弘旺,你送你娘姨太太们全都回去。”

  紫燕带着何柱儿进来了,她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二管家。最后是老管家丁金贵。丁金贵垂手侍立,看着弘旺等人出去,这才率领着管家们向允禩行礼。丁金贵说:“禀八爷,奴才清点了一下,全府里的人大多都听爷的吩咐,没有外出。只有西院茶库里的三个小子裹了些钧瓷茶具跑了。还有东院在书房侍候的,有八个人告了病,最混蛋的是刘家,他们一家四口跑了个净光!外门房的憨牛儿他们几个商量着,要把跑了的人,一个个全都抓回来,叫他们跪死在爷的书房前。是奴才按住了,没让他们乱动。奴才知道,这是见真章的时候,凡是叛主逃跑者,奴才总归要一个个的拿回来,用大棍打死这些个畜生!”

  允禩立刻就说:“这样不行,你们千万不要这样做!要真的是忠于主子,就得听你主子的话,我从来都是施恩不望报的。留,是你们的忠义;走,也有各人自己的道理。非但不许你们去追打,每人还要助他们五百两银子!”允禩的声调变得那么的柔和,“你们都知道,我对外人尚且不记他们的过,何况自己的家人,又何况是这种时候?不但是现在,将来你们遇上了他们,也不可造次鲁莽!”湘竹给他捧了一杯茶来,他接过来呷了一口,又把将要遣散家人的原因和办法说了一遍。最后他说,“我算了一下,拿出了三百五十万银子分给大家。单身的奴才,每人五千;成了家的,每口人分四千;我的家生子奴才们,每人八千;太监是每人六千。这还有些剩余,我给自己留下十万,你们这十几个管家把剩下的二十来万全都分了吧。我不图别的,就算是你们辛苦服侍我一场的一点念心儿吧。我不能学前头的直亲王,抠着掖着地不舍得给下人一点,结果全被人家抄走,弄了个净光。”

  允禩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这些个管家们全部哭成了一团。丁金贵连连磕头,声结气咽地说:“爷,您是气糊涂了吗?你要叫我们都当不义的奴才吗?什么死呀活的,不就是一条命罢了,我们要的什么银子?爷只管放心,您走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就是打回家去种庄稼,还能养活不了自己吗?我的好糊涂的主子啊……”

  听着这些话,允禩的眼中也转着泪水:“不,你们的爷饱读史书,我不糊涂,一点儿也不糊涂!这事我已反复想过好几次了,假如天不绝我,我们自然还有重新见面的时候;我如果过不去这个坎儿,还不如早离早散的好。今晚分了银子,能够走的,立刻就走;拖家带口走着不易的,大白天一窝蜂似的出去,太显眼了些,要一拨一拨地走,不要让人发现了。我如今虽然被改了个脏名字,可好歹还是个王,也能够抗得住。他雍正是要对我赶尽杀绝的,你们怎么办呢?难道还都留着给爷殉葬吗?”他泪眼模糊地看着何柱儿说,“唉,只是苦了你了。你的名声太大,又净了身子,是没有地方可去的。我给你十万银子,你找个靠得住的朋友把它存起来,等将来脱了难也就用得着了。”说罢,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像断线珠子般地流了下来。

  何柱儿心里比谁都明白,他是跑不了的。自从康熙四十六年,他从废太子那里换到允禩府上当差起,朝内朝外谁不认识他呀!他是廉亲王府的总管太监,来往于各王府,周旋于紫禁城,他早就是雍正眼中的一颗钉子了。此刻,他虽然也是泪眼模糊,但心里却十分镇静。

  他流着泪向允禩说:“八爷,奴才知道您的心,也请您相信,奴才压根就没有想过什么‘出路’,银子奴才是万万不要的。平常日子里,爷赏的,别人孝敬的,足够奴才渡穷的了,不像他们那样还要远走高飞,用钱的地方多。奴才就是陪着爷坐圈院儿,咱爷们儿手头也还得有点钱不是?”

  允禩想了想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照雍正的脾性,大概不会有那么大的善心,也不会让我身边多留几个有体面的人。你没有看见你十四爷的下场吗?没见他连一个乔引娣都留不下来吗?你有这片心,也就不枉我平日疼你,怜你的了。所以,银子,你还要拿去。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身带残疾的人,有时为了遮人眼目,我还要拿你作法,拿你出气。你这一辈子活得不易啊……”他的话还没说完,何柱儿早已被触了隐痛,失声痛哭起来了。他虽然还是想克制,但这哭声却久久地回荡在大院子里……

  两天以后,军机处发下了旨意:废除廉亲王封号,改封为“民王”。允禟和允禵兄弟俩,却不知为什么。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雍正此时已回到大内,并且在奉先殿拈香祷告康熙,说明了自己处置几个弟弟的理由和苦衷。等他重新回到畅春园时,已是午时过了。太监们送上御膳来,雍正吩咐给正在议事的张廷玉、方苞等人也送去一桌。他自己刚坐下来要进膳,却见十七弟允礼正在外面站着等候传见,便叫了一声:“老十七,你那样站着不累吗?快进来,和朕一齐进膳吧!”

  允礼听见皇上在叫自己,连忙脚步如风似的奔了进来。他今年才刚刚二十六岁,在康熙的二十几个儿子中,就数他的个头小,长得敦敦实实。又因多年一直在塞外练兵,黑红的脸上,处处都冒着精气神。他进来后,先向皇上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又笑着说:“皇上,臣弟的差使办完了。臣弟所以要急急忙忙地赶来,是想在这里找点能吃的东西,臣弟还正饿着肚子哪!”

  雍正开怀大笑着说:“你想得还正在点子上!朕这里也正在进膳,你瞧着哪样对胃口,就只管吃好了。”他的情绪今天格外地好,指着桌上的御膳对高无庸说,“来来来,你把这御膳全都端过去给你十七爷,朕只吃几个豆沙馅的小包子就行了。”雍正的心里最爱见的就是这个老十七允礼,不但因为他年龄比自己小了好多,而且,当年圣祖晏驾时,如果不是他带来了丰台大营的兵,这皇位自己能不能坐上,恐怕还在两可呢。允礼也和允祥一样,心里头最佩服的就是这个四哥。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四哥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也不过只是一句闲话。这些年,他在古北口统带着一营兵马,最想念的还是他的四哥。雍正看着允礼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心疼地叮嘱着:“慢点,慢点,不够了朕这些小包子也是你的,千万别吃坏了胃口。”

  允礼可不像别人那样和皇上讲客套,他一看,好嘛,这么多的好东西,真够他美餐一顿了。便一边笑着说话,一边风卷残云似的,把满桌上的美味佳肴全都吃光了。他用手一抹油嘴说:“皇上,让您见笑了。臣弟这个吃相,皇上大概看不上,这还是在塞外练兵时练出来的本事呢!这几年,臣弟在古北口外和军中将领们在一个锅里搅马勺,那些兵们哪像人啊,一个个全都是饿狼!我要是像公子哥儿一样细嚼慢咽,还不让他们看了笑话?其实皇上不知道,当兵的并不怕打仗,他们最怕的是练兵。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天不惊地不惊,死不苦打不疼,就怕没事胡折腾,三九五更穷练兵。”

  他刚说到这里,雍正已听得捧腹大笑了:“哈哈哈哈,老十七,你们这样胡吃海塞的,就不怕吃出了毛病?”

  允礼说:“胃这个玩艺儿,就看你的底气壮不壮了。底气壮,那就越吃越强,底气不壮可就要落下病根了。像十三哥那样,整天心事沉重的,哪能不落病呢?”

  有老十七这么一搅和,雍正的心里高兴得多了,他笑着说:“好好好,朕今天真是见识了你这位英雄。好了,咱们书归正传吧。你去见阿其那和塞思黑,都听到了什么话?”

  引娣见十七爷吃完了饭,连忙上来给他送了一杯茶。老十七知道这丫头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在接茶碗时,还略微欠了欠身子。他对皇上说:“臣弟今天见了十六哥,我们是一同先去允禵那里的,十四哥也已经奉旨搬到皇寿殿住去了。臣弟见他经过几次搬家,身边的东西越来越少,也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啊。我就关照了一下内务府,让他们按照贝子的格儿,给十四哥又送去了一些应用的器物。阿其那府里的人说,他已有好几天都没有吃饭了。臣弟去向他宣旨,他躺在炕上,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更没有说一句话。塞思黑却又是一个模样,他也接了旨,谢了恩,可那神情却据傲得很。他说:‘当皇上的还会有错?他是至尊至贵的圣人嘛。只要有错,都是我们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要,只求皇上开恩,让我削发出家好了。假如皇上看到我罪过太大,那就请他把我明正典刑。千万可别把我囚禁起来,要是我像大哥那样,变得又疯又傻的,处处招人可怜惹人厌,还不如死了好呢’。”

  雍正耐心地听着,完了又问:“他还说了些什么?你只管对朕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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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七回 说政务雍正顾引娣 较功夫弘历惊佳人

允礼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话是没有了。可臣弟从九贝勒府出来时,正碰上图里琛。听他说西山的善扑营军士,拿下了两个可疑之人,还搜出了两封谁也看不懂的信。臣弟觉着事情重大,就把信带来了,请皇上过目。”

  雍正接过信来一看,也傻眼了。

  这哪是文字啊,倒像是天书一样。不但看不懂,而且也认不准是藏文?英吉利文?还是别的字。雍正问:“既然捉到了送信的人,他们招供了没有?”

  “臣弟知道这事的重要,也详细地问了审讯的结果。这两个贼人都是塞思黑府里的,大刑一动,哪有不招之理?据他俩说,信是塞思黑写好,叫他们送给允礻我去的。至于信中的内容,他们也全不认得。不过,他俩又说,这种信他们送过不止一次了。信里书写的不是什么文字,而是阿其那自己造的暗语。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礻我手里各有一本译码,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谁也看不懂,臣弟看这大概也是真话。我又回去,仔细查阅了抄家时的单子,那里面却没有这个密码本子,也许早就被烧掉了。”

  雍正心想,这时定要去抄这个本子,更会有人说自己残忍克薄。便冷笑一声说:“引娣,你也来看看,他们无非要朕动了杀机,好让朕落下个屠弟的坏名声。你在一边想想,他们还有半点儿兄弟情份没有?”

  雍正皇上正在为阿其那他们的密信生气,外头传来张廷玉等人和侍卫们的谈话声:“皇上用完膳了吗?进得可香?”

  雍正高声叫着:“是廷玉吗?你们也都进来吧!”

  众大臣行礼之后,雍正看着这些心腹大臣说:“奇文可共赏。允礼今天带回来塞思黑的两封信,可以让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大家们开一开眼界。”一边说着,一边就把那封密写的信递了过去。

  朱轼是第一个看完的,他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说道:“皇上,这事情是明摆着的,也是早晚都要发生的。朝中人人都知道,阿其那等觊觎大位,二十年如一日地锲而不舍。皇上就是再多拿出一点证据来,也并不新鲜了。如今,臣等每天都要收到无数的弹劾奏章,说来说去,其实全都是一个意思,不外乎要求从重处置他们。老臣以为,无论怎么说,这些事也只是一件案子,而毕竟不是政务。朝廷的思路应该放在天下大事上……”

  张廷玉看了那密信后也附和道:“对对,朱师傅说得有理。塞思黑的这件事,实际上是老调重弹罢了,不宜大张旗鼓的处置。”

  方苞也说:“他们摆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就是要朝廷一个心眼地只是盯着他们,顾不上办别的事情。一句话,他横下肠子来和您死挺硬顶,为的就是求乱。而只要一乱,就会又闹出新的事端来,皇上日思夜想的新政也就全都泡汤了。”

  雍正长长地出了口气说:“你们说得都对,朕也是这么想的,咱们君臣可谓是不谋而合。这样,由允祉和允禄来承办这件案子,军机处就不要过问了。军机处的人要全部行动起来,督责各省推行新政。要把这件事当作第一要务来办,要一条一条地落实。遇到什么梗阻,你们要随时商议,也随时报朕知道。春荒将到,各地都要倾注全力,帮助老百姓度荒。除了人吃之外,还有种子粮呢?俗话说:‘饿死老子娘,不动种子粮’,没有种子,那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呀。”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乔引娣就是山西定襄人,便又特别叮嘱道,“山西雁门关外的定襄、五寨等地,去冬雪下得很大。下旨给山西巡抚,要他亲自去看看有没有断炊的。要他们就地赈济,免去山西全省的钱粮。”

  几个大臣听到这里全都呆住了:山西去年并没有遭大灾呀,皇上怎么这样特地关照呢?允禄说:“皇上,据山西巡抚奏上来的折子说,山西灾情不重,也并不缺粮啊!”

  张廷玉最了解雍正的心思,他出面说:“十六爷说得对,臣以为不要免去山西通省的钱粮,而要他们着意地抚慰受灾各县,务必使百姓们感沐皇恩也就是了。”

  允禄心实,他还要再说什么,可是,一瞧引娣就站在身旁,他也明白了。连忙说:“是的,是的,廷玉到底比我想得周到。”

  雍正站起身来,在大殿里来回踱着说:“河南的秀才罢考,表面上看,是对的田文镜,其实是针对着官绅一体纳粮的。这也难怪,传了多少代的老规矩了,全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么大的甜头,谁肯白白地让出去呢?田文镜不能说是没有错,但有些正途出身的官员们瞧不上他这个杂途官,也是自然的。方先生,请您给田文镜写封信去,说宝亲王已经奉旨前往河南视察了。另外,李绂也上书说,田文镜那里的苛捐杂税太多,而且还蹂躏读书人。李绂也是朕的亲信大臣嘛,他不会哄弄朕的。方先生可以在信中附上一句半句的,但不要说出李绂的名字来。只说要田文镜用密折给朕回奏就行了,朕自会指点他的。他是个努力办差的人,朕不想让他闹出笑话来。”他望着窗外,已是早春天气,也正是万物复苏的好季节,心头残留的那一丝不快,也全都被这明媚的春光带走了。他兴奋地说道:“今天议政议得不错,比兄弟们斗心眼要快活得多。朕意,让允礻我就在张家口外;发允禟到保定去,叫李绂把他管起来;允禩嘛,就住在北京好了。谅他们也作不了什么祸,朕也实在是懒得说他们的事了。你们都跪安吧!”

  京都稳定,全国都松了一口气,在南京的弘历也接到了让他速返京城的旨意。此时,推行新政的诏谕早已天下知晓。南京的大小衙门都贴着布告,解释新政。李卫虽然识字不多,可他却另有一套别开生面的路子,说起来那还是他的老本行:叫化子的把式。他把雍正的旨意编成两份:一份原封装订成册,发到各府县的学宫里头,让教谕和训导们三天一讲,再集中秀才们在一起听了,回去后广为宣传。各府县的官员们除了逢一考较举人秀才外,逢五还得应付李卫和尹继善寄来的考卷;另一份,却是让他的幕僚们编成小册子,上面全都是鼓儿词、莲花落、加官词儿一类的俚语村言。李卫命令下面,把他的这些通俗的文字到处散发。各戏院开场时唱的加官戏,茶肆酒楼上说书卖唱前要唱《颂皇恩》,甚至连秦淮河上的风月接客人家,也都每客一份免费赠送。这样一来,江苏、浙江两省,真是连渔夫樵夫也都对雍正的新政做到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了。

  弘历是住在南京夫子庙前的驿馆里的,这里是南京最为热闹的地方。从这里往街上看,就有总督衙门专设的灯棚。灯棚里的各色灯笼上,也全都是李卫的“大作”,不分昼夜地在招揽着看客。猜灯谜猜中的没有奖品,而只发一张彩票。彩票的背面印着宣讲圣谕的口号,而且凭彩票一张,还可以回乡时在义仓支粮一升。如此一来,招惹得四乡民众终日把灯棚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半个月前,弘历将李卫的这些作法和他弄的彩票样本,寄给了雍正皇帝,又附了密折,大加夸奖。雍正看了也是十分高兴,回信说:‘李卫公忠之外,人又聪明,是别人想学也学不来的’。随着这旨意还专门把最近一个时期的邸报底稿全都寄了来,让他在路上抽时间好好看看。其实,这些邸报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醒目一点的如将“塞恩黑”交给李绂,并嘱他“严行看管”;还有李绂上书弹劾田文镜“五不可恕”的折子,不过没发全文,只发出了一个标题;杨名时调任礼部尚书,孙嘉淦回京当了左都御史,等等,等等。弘历细心地琢磨了一下这些邸报,越看,就越觉得高兴。说实话,前些时允禩等人大闹乾清宫时,这里得到的邸报,一天就有许多封。李卫和尹继善他们,也每天都要来见他,转弯抹角地打听朝里的动静。弘历虽然对他们的来访应付自如,但自己的心里却总在是忐忑不安。先是怕“八爷党”得势,会搅乱了朝局;后来又怕父皇一怒之下要兴大狱;等事情全都平静下来了,又怀疑自己出来久了,会不会有人趁机在雍正面前拨弄是非。直到接到了雍正刚刚发来的这份邸报样本,他才算完全明白了。他不但佩服父皇做事的细心,也从这件事上看出,弘时的情形大概有点不太妙。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他那颗久悬不下的心,这时才终于放下来了。

  门外传过来一阵声响,弘历抬头一看,原来是四个长随模样的人,他们站在门外,高喊一声:“四王爷,奴才邢建业、邢建敏、邢建忠、邢建义陪主子练招儿来了。”

  这邢家兄弟四人都是山东人,也是从明朝万历年间,祖传了七辈的捕快世家。他们的父亲邢连珠年老退休,也早就知道李卫的大名,便派四个儿子出来找到李卫,想托他的面子给儿子们谋个正途。李卫当然是欢迎之至,就收他们到自己的总督衙门里听用。正好,弘历来到南京,于是李卫又派他们每逢单日给弘历当陪练。弘历看见他们兄弟来了,也放下手头的邸报,换了件衣服走到院子里说:“前几天咱们练的是拳脚,今天换一换练法。”说着把手中提着的齐眉棒亮开。走了一趟把式。邢建业等四人,一看就知道,宝亲王这两下子,是经过大内高手指点的。不过,弘历的棒法路子虽正,却也是犯了“宫病”。棒法里有许多套路,全都是些花架子。别看他舞得好像是风雨不透似的,其实是上不了阵的。弘历自己却对他的棒法很有信心,他说:“瞧见了吗?小王这套棒法练得可能还不太好,但你们四人谁能夺得我这手中的棒去,爷这里就有赏。”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来放在窗台上:“来来来,你们一个个地上也行,全都下场也罢,谁赢了,这银子就归谁。”

  弘历说着的功夫,就先自舞动起来。四人开始时还只见棒影和身影,渐渐地棒也不见,人也不见了,却只能看到一团飞舞滚动的白气。棒风疾飞之下,连院子里的树呀,草呀,全都被扫得弯腰低头。四人齐声夸赞:“好!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弘历受到鼓励,更是精神十足:“来来来,你们快上啊!”

  邢家四兄弟谁都知道,要想夺掉他手中的杆棒,不费吹灰之力。但他们更知道,这位宝亲王,是“太子”的身份哪!如果不给他留一点面子,他一翻脸,那可怎么办呢?但大家都不上,岂不让弘历更加瞧不起?老四邢建义高叫一声:“四爷小心,奴才可要动手了!”

  弘历哪把他放在眼里啊,他边舞边说道:“来吧,难道你不想要这二十两银子吗?”

  邢建义窜步向前,和弘历展开了空手夺白刃的对攻。刚才弘历自己耍弄棒法时,他就看清了,这位小王爷棒法虽熟,但下盘却不稳。他在弘历的棒影中纵跳环绕,忽进忽退。凑着弘历一个不留神,突然,他跃起身来,一个扫堂腿照着弘历的下盘就踢了过去。弘历却在杆棒上纵身一跃而起,反过来要踢邢建义的脑袋。哪知,邢建义前边使的只是个虚招,是在诱敌。等弘历身体高高跃起的时候,他猛然一低身子,欺向弘历近前,左手一拦,托住了弘历,同时右手向上一击,那条杆棒已被震飞出三丈多高。趁着弘历还没有醒过神来,他身子一纵,已经把杆棒轻轻地绰在手里了。

  弘历却没有生气,他笑着说:“好了,好了,用不着再比试了。连你们老四都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夺走我的杆棒,何况你们老大呢?喏,银子就在那边,你把它拿去吧!”

  邢建义笑了笑说:“四爷,不是小的胆大,只因小的昨夜与人赌钱输了,今天才看着这张银票急了眼的……”他正在兴奋地说着,刚刚伸出去的手却停在半空里了:“啊,四爷,原来你是在和小的开玩笑,这窗台上哪里有银票啊?”

  弘历听了也是大吃一惊:“什么,什么?我明明是放在那里的吗,怎么会不见了?”他急步走了过去,却见刚才压着银票的地方,已经换成了一纸书简,那上面影影绰绰还写着一些小字。弘历抢步上前取过来看时,却是一首小诗:

  王爷勤政载功还,

  旧调新曲又重弹;

  妙手空空谨相告,

  北去途中防伤残!

  弘历略瞟一眼,他的心早就如江河翻滚似的呆住了。邢家四兄弟见此情景,也立即行动。两个人守在这里护住宝亲王,另两人则纵身上房,手搭凉棚,向四周张望。

  可是,这里除了栉比鳞次的房屋,阡陌相接的街巷之外,还能留下什么呢?邢建业跳下房来,走到弘历面前沉重地说:“四爷,都是小的们无能,惊了四爷的驾了。想不到南京还有本领这样高的飞贼……”

  弘历见他们一个个羞得无地自容,便笑着为他们开脱:“哎,你怎么能说这话呢?刚才是我和你们老四在过招,倒让这飞贼得了手。你们这样子,倒像死了老子娘似的。给,这是一百两银票,你们拿了去。以后爷还要照样的信任,也照样的赏赐。”

  这四个人哪里敢接?正在推让之时,就听外头有人报名说:“两江总督李卫和布政使范时捷请见宝亲王爷!”

  凑着这功夫,弘历把银票向邢建业手里一塞,站起身来说:“进来吧!”

  李卫甩着手,迈着方步和范时捷一先一后地走了进来。他们俩往弘历跟前一站,倒恰巧成了对比。

  李卫因为身子不好,时时咳喘,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可范时捷却是越吃越胖,一走动脸上的肥肉嘟嘟乱颤。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三个人。一个是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另外两个,却是风姿绰约的妙龄俏佳人。

  李卫和范时捷都规规矩矩地向弘历跪到叩头说:“奴才李卫、范时捷给主子请安。”

  弘历的脸色还没有恢复平静,他盯着李卫说:“起来吧。我说总督大人,看来你们这里也还是不能夜不闭户啊。你瞧,我收到了什么?”

  他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李卫吃了一惊:“他娘的!这不是成心要往我李卫脸上抹黑吗?我知道,这都是甘凤池他们一帮人干的事,故意地找些毛贼来捣乱子的。难道是怪我说话太满了?老范,你来给我念念,这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范时捷接过来仔细地看了好半天才说:“王爷,据我看,这飞贼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也好像不是在和您开玩笑。他只是想显摆一下能耐,提醒您路上多防着一些。我看说不定,他没准儿还要为您效点力的。”

  范时捷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看着羞得面红耳赤的邢家兄弟们说,“怎么样?现在你们不敢再吹‘打遍山东无敌手’了吧?好家伙,在王爷跟前丢人现眼,回家去等着你们老爷子的家法板子吧!”

  弘历见他们兄弟臊得脸红脖子粗的,连忙说:“哎,老范,你不要胡说八道。刚才我们都在场嘛,哪能只怪他们呢?李卫你也不要乱说,凭这个小帖子就闹起来,也不怕别人笑话你的小主子?”

  李卫就坡下驴地笑着说:“四爷您瞧,我给您带来了几个人。”说着他向外叫了声,“你们都进来见见宝亲王爷吧!主子爷,黑嬷嬷陪着端木公子回家完婚去了,他们临走时,我向她要来了这几个人。这两个丫头您别看她们年纪小,可吹拉弹唱的都能来一手。有她们在您身边侍候着,总比那些粗手大脚的男人们强。”

  弘历早就看见她们了,此时才知,原来她们都是黑嬷嬷的家人。那位年纪稍长的显然是她们的妈妈,虽然已有四十多岁,但一看就知,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胎子。两个小姑娘,大概只有十五六岁上下,上身穿着一色的鹅黄绣花衫子,下边却也是一模一样的撒花葱绿裤子。

  她们正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含着微笑,也带着娇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天之骄子。

  弘历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然呆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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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八回 夜读书红袖来添香 烧怒火王子动杀机

弘历正在少年时期,也是个才高识广、风流倜傥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但他又深知自己带着钦差大臣、王子阿哥的双重身份,生怕别人说长道短。所以,凡是外出,身边从不携红带绿的,只有几个粗汉子在侍候。今天,他乍然看到这两个小女孩儿,眼睛都放出光来了!他把玩着那个时刻不离手中的扇子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呀?”

  那位中年妇女上前一步福了两福说:“四爷,小妇人姓温,您就叫我温刘氏好了。这是我的两个一胎双生的姐妹,眉心上有朱砂痣的是大的,主子给她起名叫嫣红,小的叫英英。往后她们有了不是之处,全凭四爷费心指教。”

  弘历不解地问:“主子?”

  “哦,我说的主子就是黑嬷嬷。嬷嬷本家姓方,永乐年间家败时,是端木家里收留了他们,便以主仆之礼相敬,其实端木家是从来也不把他们当仆人对待的。倒是我们温家,是地地道道的下人。”

  她刚说到这里,弘历就全明白了。他思量着说:“哦,既然是方家,又是在永乐靖难时败的家,那一定是明代大儒方孝孺了。忠臣烈士之后,相扶相携三百多年,这真算得上是一段佳话。”说着回身要去取茶,温家的不用吩咐,立刻走上前去,从茶吊子上摘下壶来,嫣红撮茶,英英续水,倒了三杯茶送了上来。那英英回头又端过面盆来,先倒上了点热水,再加上凉水兑好了,又取下搭绳上的毛巾来浸了三块。这边三人刚刚喝了香茶,正在品味之时,她已经把热毛巾送了上来,弘历笑着说:“真是不比不知道,女孩子就是心细。好,你们就留在我这里吧。”说着叫外头老刘头进来吩咐说,“这三人是新进来侍候笔墨的,就在我书房隔壁收拾出一间房子来给她们住。两个女子还小,告诉家人们不要委屈了她们。”又对嫣红和英英说,“你们要是缺什么,不要客气,只管找老刘头去要。我要出去一下,把墨给我磨好,等我晚上回来用。书架上的书,看起来虽然有点乱,但我心里有数,你们不要替我收拾。好了,李卫和老范,咱们一同到你们那粥场去看看如何?哎,继善今天怎么没有一同过来?”

  李卫忙说:“尹继善今儿个来不了,他到河工上去了。春暖花开,菜花汛就要到了,还有些工程要收一收底儿。这些都是最肥的缺,得用最最清廉的人去作,也得他这个巡抚亲自操心才行。我和他说了,今年汛期如果出一点漏子,或者决了口子,那我们这十几年的交情就没了,我非要参你个七窍冒烟不可。银子我有的是,足能可着劲儿的让你用,咱们这里有了养廉银子不是?但你派去上河工的人役们,谁要敢贪污我一文新政钱,我非请出王命旗斩了他们不可!继善这人我是一百个放心的,我说得狠一点,也就算是给他撑腰了。今儿晚上我为四爷饯行,他还能不来吗?”

  范时捷却在一旁说:“四爷,您今儿个和我们一块儿出门,可就又是微服私访了。我们穿什么呢?总不能袍服马褂地跟在后边吧?”

  李卫笑着说道:“好我的范大舅子,你怎么不找我呢?我那轿子里,什么行头全有。你是想当叫化子,还是当风月楼的王八头儿?说出来,我管保让你鱼目混珠!”

  范时捷也不肯饶过李卫:“那我就扮个老王八,你跟着我当小王八好了。”俩人说着笑着,却早已装扮齐整。李卫扮了个师爷,范时捷却好像是个管家。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就来到了坐落在玄武湖畔的粥场。弘历一边走着一边问李卫:“你小子怎么想了这个法子呢?皇上曾经几次夸奖你。他老人家说,要是天下的督抚都能有这个善举,太平盛世也就快要到了。从长远说,这真是个庙堂百姓都称赞的好办法呀!”

  李卫却说:“主子爷呀,我可没有想那么多,我只道挨饿的滋味不好受。人真到饿急了的那一步,看见吃的就要抢,看见有钱人就想打,他们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我有一个婶子,丈夫死了十几年,她都不嫁人。可是,一场蝗灾过去,她也只好下海Mai-Yin去了……有什么法子呢,她的两个孩子还要吃饭哪!”

  范时捷也不无感慨地说:“李卫说的全是真的。我在芜湖盐道时,曾亲眼见过刘二饥民暴动。就为了一斤粮食没有给足份量,那刘二一扁担就把米店老板打得四脚朝天。几百饥民趁机抢米。砸店铺、抢银号,连不是饥民的人也全都卷了进去……刘二被正法时,我是监斩官,亲眼看到外边设酒祭奠他的就有几十桌!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着,还亲手给刘二送去一碗酒,才算平息了这件事。当时,不这样不行啊,你只要稍微有一点处置不当,就会一触即发,而一发就不可收拾呀!”

  弘历的目光瞧着远处,像是在想着什么。忽然,他指着前边问道:“哎,那边就是粥棚了吧?你们为什么要把它设在这里呢?”

  李卫说:“四爷您瞧,这东边有个破落的五通庙,能遮风避雨;靠着湖边,能洗洗涮涮也干净一些;离粮库近,取粮也就方便。我下了令,南京城里不准有一个叫化子。他们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少生些闲事啊。”

  弘历打心里佩服这个“小叫化”,看来他真是动了不少脑筋。他们来到这里时,已是快到吃饭的时间了,只见借大的空场子上早已挤满了上千的饥民。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也一个个地把饭碗敲得山响。人群中不时发出争吵声,还夹杂着女人孩子的哭闹,男人粗野的漫骂和莫名其妙的哄笑声,范时捷一眼瞧见一个粮库账房里的书办,正在指挥着卸米,便叫他来到跟前。那人愣怔了好大半天,才认出是“范大人”,他连忙打千请安。范时捷问他:“在这里吃舍饭的人有多少?”

  “回大人,数目不一定,多的时候有三四千,少的时候也有一千多人。”

  “按人头发放,一个人能摊多少?”

  “三两。”

  “带着孩子的女人呢?”

  “回大人,我们这儿是按人头算的,不论大人孩子。饭前发签子,一个签就是一份儿。”

  弘历在一旁问:“这里都是本省的吗?外省来的人多不多?”

  那书办看了一眼弘历,又连忙低下头来说:“小的回禀大人,本省来的十停里还不到一停。因为李总督有令,凡本省饥民发粮回乡,乡下也有救济,但他们中有的人是家里没地的,回家照样是没法子活。所以,你刚刚赶他们走了,过不了两天就又回来了。”

  “都是哪个省份的来这里人最多呢?”弘历又问。

  那书办毫不犹豫地说:“那还不是河南第一!他们不但来的多,而且常常是一拨一拨地来,有的走时是一个人,可回来时又领来了一窝儿。甚至有的一家三代全都开过来了,像是认定了我们江南的粮好吃似的。你少盛给他一点儿,就日爹骂娘的乱叫喊。唉,也难怪他们。那边天天吵着叫‘垦荒’,里保甲长们撵着人们丢了熟地去开生荒,一言不合就拆房子撵人。有的人就趁机巴结田中丞,谁报的数越多,他就越给谁升官。这可苦了百姓们了,生地还没开出来,熟地就全又撂荒了,他们怎能不往外逃呢?”

  范时捷看着弘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便连忙在一旁拉了他一把说:“走吧,咱们到粥棚里去看看。”

  粥棚里支着六口杀猪锅,锅里翻滚着即将出锅的热粥。几十名大汉脱光了膀子,在搅和着大勺。弘时要过勺子舀起一勺来,放在鼻子尖上闻闻,那粥像是有点发了霉似的。李卫在一旁笑着说:“四爷,您甭闻它了,不会香的。来这里的人,也不能让他们吃得太饱太香,那样,谁还肯回家去种地?但是,也不能让他们觉得太饿。逼急了,他们就敢把我这粥场给砸了。这里头的分寸,学问大着哪!”

  这里正说着看着,突然,粥棚外传过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你个天杀的王老五,你还能叫人吗,闺女才多大呀,你竟要把她卖给人贩子?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弘历他们连忙赶出来看时,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把一个女孩子挟在腰间从五通庙里出来。那女孩子看着也就是十二三岁,正哭着闹着地在挣扎。她的身后,还有个妇女在追赶着:“把我的孩子放下!你这个没囊气又不要脸的男人啊……”

  那男人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回头就对这追赶的女人一个大耳光:“贱人,我叫你撵!告诉你,我只要不写休书,你就永远是我们王家的人!”

  那女人哭得更厉害了:“你这个死不了的王老五呀,我日死你八代,你怎么一点良心都没有呢!”突然,她看见弘历等一行人正向这边走过来,便扑身跪倒在弘历面前哭诉道:“老爷,你行行好,别让他这挨千刀的卖了我闺女呀!这孩子才十三岁,她怎么能去接客,怎么能去侍候人呢?那个春香楼能是女孩子们去的地方吗?”

  此时,那被父亲抓住的女孩子也挣脱出身来扑到母亲怀抱里,和弟弟妹妹们一家四口抱头痛哭。

  弘历早被这生离死别的凄惨情景惊得呆住了。忽然,他意识到自己错被那当母亲的认作是来买人的了。他正要说话,却听身后有人格格地笑着说:“老妹子,你认错人了,买主在这儿,我就是蔡云程、蔡老爷!”

  李卫猛然回头,只见这个自称叫蔡云程的人正站在自己身后,他旁边还聚着几个不三不四的街痞子。那个叫王老五的人见他走来,连忙上前去磕头如捣蒜地哀求着:“蔡老爷,您瞧,我屋里的她,她不愿意呀……再说孩子也太小,不懂事,更不会侍候人,您老高抬贵手,就算是我自己输了自己。我情愿替您老当三年长工,顶了那七两银子的赌债,行吗?我的好蔡老爷呀,我求您老了……”

  蔡老爷瞟了弘历他们一眼,不慌不忙地说:“哎?你这话说得可真蹊跷,我家里又不种地,你去当的那门子长工呢?我是开堂子的,我要的是人。说实话,她这么大点儿的小人儿,爷还瞧不上眼呢。”说着,他竟自走上前来,托着那女人的脸上看下看了一阵子,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们快来瞧呀,我们这位五嫂长得可真够俊的呀!别看她脸黄,到了我那里,用不了三个月,我准定能调教出一个老西施来,你们信不信?”

  几个街混子听了不禁一阵哄笑道:“对对对,还是蔡爷眼睛里有水。这婆娘要是好好洗洗,怕是比五爷跟前的三娘子还标致呢!”

  “怎么样,老王,咱们蔡爷发话了,你的女儿自己带着,就用嫂子换这孩子吧?”

  姓蔡的上前一步说:“好,既是大家说了,我也就依了你,把嫂子和你的闺女换了。你放心,她只要在我那里服侍我三个月,我一个子儿也不要,一根汗毛也不少的还给你!”他又低下身子看着五嫂说:“咳,真是个美人胎子,老五,你好艳福啊!”

  范时捷早就看不下去了,他正要上前说话,李卫却在他身后拉了他一把:“老范,你急的什么?瞧四爷的。”

  范时捷眼睛一瞟,见弘历早已气得咬牙切齿的了。那蔡老爷心里明白,这里是粥场而不是人市。在这里多停,弄不好要惹祸的,他偷偷膘了一眼弘历,发声狠说:“算了,算了,不要她这个婆娘,还是拉上她闺女,咱们走人!”

  “慢!”弘历终于忍不住开言了,“他不就是欠了你七两银子吗?这笔欠账我来还!”

  蔡云程听他口音不像本地人,心里更是不怕了:“咳,你个外乡人到我们南京来充的什么大个儿!要知道,这是金陵城,他欠我的是人债,而不是钱债。人,我已经买下了。”

  “就算是你的,我也要买!”

  “好吧,既然你有钱,那就七十两银子卖给你!”

  弘历的脸上青筋直暴,李卫跟了他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位少主子发这么大的脾气哪。他眼睛一瞟,见邢家兄弟已经在往这边凑过来,才略微觉得放心了些。范时捷从怀里抽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了过去,蔡云程一看这阵势,忽然又说:“嗬,你们可真阔气呀!可惜,老子现在又不想卖了!”

  李卫站出来说:“卖,由不得你;不卖,照样也由不得你!这女孩子的本主是王老五,而不是你姓蔡的。金陵乃三尺王法所在之地,你竟敢强买女孩儿为娼、还当众调戏妇女,你活够了吗?”

  范时捷作过一任顺天府尹,对大清律更是再熟也不过的了。他也说:“赌债按律是不索还的,欠就欠了,连王老五在内,也不必还给你,你这贼王八如此可恶,不怕朝廷玉法吗?”

  蔡云程却嘿嘿一笑说道:“哦?听你们这口气,像是城里的哪个衙门的吧?告诉你,就是李制台在此,他也挡不住!爷今天奉的是万岁驾前三贝勒的差使,三贝勒说了,要买几个女孩子。教出来后呈进大内去的。王老五欠了债,他自愿用女儿来抵。怎么,你们想挡横吗?”

  此言一出,不但是李卫和范时捷,就是弘历也觉得意外。他们谁能想到弘时竟敢背着皇上干出这样的事来?弘历心中急速地转了几个圈,冷笑一声,却不言语,只是瞧了一眼邢氏兄弟。李卫断喝一声,“与我拿下了!”

  邢氏兄弟“扎!”地答应一声,转身扑向那蔡云程。几个街痞子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姓蔡的却一脸不服气地叫道:“你们是哪个衙门的?防着头上的顶戴!就是张中堂和鄂中堂在这里,他也得瞧着我们三爷的脸色!”

  “放屁!”弘历怒喝一声:“掌他的嘴,叫他冒充皇阿哥!”

  邢氏兄弟一齐下手,姓蔡的哪还有还手之力。李卫到底是比别人心思灵动,他一听弘历这话、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拉了拉邢建业的衣服,轻声地说:“快,打死算完!”

  邢家兄弟得了这个令,哪还容得姓蔡的再作恶。一阵拳打脚踢之下,蔡云程早已是一命呜呼了。邢建业又踢了他一脚说:“就这么块臭肉,还配给三贝勒当差,也不怕丢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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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九回 宝亲王爱民树口碑 李总督赔礼又捉人

范时捷走上前来,对这里看管粥场的人说:“这个家伙强抢民女,让李制台给撞上了,当场打死,既是大快人心,也是他罪有应得。你们去一个人,知会南京知府衙门,叫他们备案了结此事。另外,通知化人场,火速烧掉。春荒时期,传出瘟病来,那可是不得了的。”

  弘历早已走到一边去了,此时他叫过李卫来吩咐说:“这里的人太多,也太乱了。你去维持一下,不能因为一个姓蔡的就闹出更大的乱子来。你到那边粥棚里去一下,先安置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们,再叫他们全家都过来,爷有话要问他。”

  “扎!”

  粥棚里这么一闹,在这儿支应差使的衙役们全都看出来了。这位年轻的后生来头不小,要不,怎么李制军和范大人全得听他的呢?众人马上过来,抬桌子的,搬椅子的,忙活了好一会儿,这才给爷们腾出了一间草棚。王老五被带了进来,连他的婆娘儿女们也都跟了过来,一家五口跪倒成一大片,一个劲儿地叩头,也一个劲地称谢。弘历严厉地说:“王老五你知不知道,赌钱本来就是犯刑律的,你还要卖孩子,你这样做还算得上是个男人吗?”

  “老爷……我本想赢上几个钱回家去的,可是……唉,我不是人,我连条狗也不如啊……”他羞愧难容地掌着自己的嘴巴。

  弘历转过脸去问王氏:“你们是河南人吗?哪个县的?”

  “回老爷的话,我们是封丘县黄台镇人。”

  “黄台?唐代武则天称帝时,写过一首《黄台瓜辞》,是不是你们那个地方啊?”

  “爷说的什么辞,我们也不懂得。可是,我们那里的西瓜却是远近都闻名的,前明年间的一场大水,地变成了河道……什么也说不得了。”

  “哦,你们县在这里的有多少人?”

  王老五说:“有二百多吧。”

  “都不想回老家吗?”

  “咳,老爷,说句心里话,哪个龟孙不愿意回家。可回去后,要粮没粮,要种子没种子,牲口、农具样样都没有一点着落,照样还是种不成地。我们也知道,田中丞是个清官,可我们死也不明白,已经种熟了的地,他硬是不让种,却偏要逼着我们去开生荒!荒倒是开出来了,可种得好好的地,全又变成了荒地,里甲保长们更凶,每天天不亮,就敲锣打鼓撵着人们去开荒,一想这些,我们的心全都碎了……”

  像王老五这样的话,弘历已经听得太多了。他知道,田文镜是深受父皇重用的“好官”,“清官”。在他的事情上,自己是不能说长道短的。他叹了口气说:“垦荒,田中丞是办得对的,你们千万不要怨恨他。有些衙役们狗仗人势胡作非为,这些倒恐怕都是有的。”他回过头来问李卫,“要是把这二百多人全都遣散回乡,需要多少银子?”

  范时捷走过来说:“这个我们早算过了,按大人孩子平均,每人得有五两才够。四爷想遣散他们,我这就回去拨银子。”

  “哦,不不,这笔钱我不想惊动官府。你们俩先想法子替我垫出来,回头到我账房里去支领也就是了。”

  李卫他们一听这话全都笑了:“四爷,您也忒小看奴才们了。这既然是爷的功德,也就是奴才们的差使。奴才们当了这么大的官,还不该孝敬您吗?您放心,我们马上就办,等您回去路过那里时,说不定还能见到他们呢。”

  弘历这才笑着拍了拍那女孩子的头说:“回家去吧,我让这里的官府发给你们盘缠。别再往外逃了,好好把地种起来才是正理。田中丞是清官,他不会再难为你们了。”

  王老五全家流着眼泪叩头说道:“我们谢谢爷的恩典。请老爷留个姓名,等我们回去后,要给您老供上个长生牌位,每天都给您烧高香,让菩萨保佑你……”

  可是,等他抬起头来时,弘历他们已经走远了。

  因为李卫早就发下了话说,今晚他要在这里为宝亲王饯行,所以,等他们回到总督衙门时,这里早就是热闹非凡了。弘历悄悄地拉了一下李卫说:“哎,能不能叫翠儿先给我弄点吃的?我可是早就饥肠辘辘了。”

  李卫连忙领着弘历走向后院,老远地就听见翠儿在那里大呼小叫地支派人。弘历笑了:“好嘛,为了这顿饭,连夫人都亲自出马了!”

  翠儿老远的就瞧见走过来一班人,可她的眼神不好,直到弘历来到近前才看清楚。她连忙跪下磕头说:“哎呀,我的小主子,你可算回来了!我早就吵着想去看您,可这个死李卫硬是不让。说四爷有话,不能让外人说四爷是什么‘交通大臣’。难道他们不知道,我是看着小主子长大的人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小主子临盆时,还是我侍候的热水吗?哎呀,说起那一天来,可真真是让人奇怪。小主子一出世,满屋子里就全是红光,那个亮啊,真是一辈子也只能见到这一回。小主子一开口,就更不得了,嗓子亮得就像金钟一样。老主子当时正在入定,听见这一声,也睁开眼睛来看了好久哪!”

  李卫一直站在一旁笑着,这时才抽出空来说了一句:“你有完没有?主子还饿着哪!”

  一句话提醒了翠儿,她连忙亲自动手,先给弘历送上了特制的宫点,又泡上了好茶,这才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弘历,看个不够。

  弘历来到李卫的私衙,立刻就感到心里充满了温馨和快意。他有意取笑地说:“翠儿,瞧你都成了‘快嘴李翠莲’了。当年你在我书房里侍候时,每天不言不语的,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吧哪!你知道,两江是国家的财源重地,别人谁在这里皇阿玛都不放心,这才让李卫到这里来的。他老人家取的就是你们两口子这份心。李卫也没有辜负了皇上的重托,他把江南治理得很好。这就叫以心换心,两不忘本。娘娘也时常都在念叨着你们,你如今已经是一品诰命夫人了,要想进京,就跟着李卫一块儿去好了。”

  翠儿还没有听完,眼泪就扑扑地掉下来了。弘历回身对李卫说:“今天席面上,你可以说我五天后启程,其实,明后天我就要提前走了。我不想大张旗鼓地走,免得招摇,而且一路上还可以看看风景,了解一些风土人情什么的,你就为我准备一下吧。”

  李卫说:“主子,您这样走法,奴才怎么能放心呢?哎,四爷,今天早上那飞贼到底是个什么人?那信上又说了些什么,您能让奴才心里有个实底吗?”

  弘历思忖了一下说:“从信上看,倒不像是个坏人,只是提醒我路上不要大意。但他那诗里有一句话,却让我很是犯疑。他说的‘旧调新曲又重弹’,是指的什么呢?难道是在指哪个大人物,说他要重新闹事吗?”

  “大人物”一言即出,把李卫惊得浑身打战。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当然知道从前的“八爷党”如今全都玩儿完了,那个能够扳动弘历阿哥的“大人物”,除了弘时,还能有谁呢?联想到今天处死的那个姓蔡的说的话,李卫更是不敢大意了。他想了又想才说:“四爷,您要真是要走,也得稍等几天。您还记得那年您去山东赈灾的事吗?当时有个叫吴瞎子的人,连着杀了三个朝廷命官后投案自首。后来您审明了那三个官全都是贪贿的墨吏,就把这吴瞎子走了个‘监斩候’。可是,后来我却把他放了,他现在山东臬司衙门里当捕快头儿。一个月前,我就想到四爷准定是要微服回京的,怕路上不安全,就写信叫山东放人过来。吴瞎子此人在江湖上有个外号叫‘七步无常’,没有人能和他过上七招的。爷无论如何也得等他来过后再走;或者,我再请端木家里派个人来。就是奴才,这次也一定要跟着保护的。”

  弘历笑了:“好家伙,只不过一个飞贼弄了点儿玄虚,你就这样张扬起来,又是展期,又是等人,又是护送的。这用得着吗?你也不想想,你就是办得万事周全,能保得我平安吗?照我说的办,发文让各地照应就是了。太平世界,法纪森严,这样地装神弄鬼,你也不怕别人笑话你的主子?”

  李卫还要再说,就见尹继善、范时捷走了过来,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六品官。四个人向弘历请了安,那个人才走上前来说:“户部刘统勋向王爷报到。奴才是奉旨调粮来的,现已完差。奉皇上旨意,叫奴才随四王爷回京。”

  弘历是认识这个刘统勋的,正要问话,尹继善连忙说:“四王爷,差使从来就没有办完的时候,下边的人都在等着您过去安席呢。”

  弘历笑了:“好好好,客随主便,咱们有话以后再说吧。”

  今天这场筵席,是为了给宝亲王饯行的,所以,南京所有能到的官员全部来了。李卫还是那大大咧咧的样子,敬酒一过,他就抢先说话了:“诸位,皇上事事处处都关照爱护我们江南,现在宝亲王再过五六天就要回京去了,我们也送两件宝物给皇上添寿。”

  弘历忙问:“怎么,你要献宝吗?”

  李卫却哈哈大笑地说道:“四爷放心,奴才知道皇上的脾气,我献的既不是金银珠玉,更不是奇珍异玩,保管不会惹皇上生气的。您瞧,这第一件,是去年松江、常州、镇江三府秋季丰收。百姓们感戴皇恩,自愿捐输粳米一百万石。我亲自去这三府查看了,他们那里确实府库充实,百姓乐输,这也是他们对皇上的一点忠心。四爷您说,这算不算是一宝?”

  弘历听了高兴地说:“好好好,皇上正盼着天下丰收的消息呢。这三府的知府,你写个保奏单子,进呈御览。乐输一千石以上的业主,也开出单子来。我今天在这里就可作主,赏他们九品顶戴,以示荣宠。”

  在一片欢呼声中,李卫又说:“自从实行了官绅一体纳粮后,两江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已经把苏北多年为害的黄河河道东段,全部修好合龙。我算了算,黄水一过,黄河复道,仅此一项,就可淤出荒地七十万顷!这也算得上是献给万岁爷的另一宝吧。四爷,请转告皇上,到那时就看我李卫怎样垦荒吧!”

  李卫的这一宝也正是雍正皇帝求之而不得的,弘历听了当然也是十分高兴。可就在众人无不兴高采烈,也都在互相敬酒的时候,李卫却突然变了脸色说:“不过,我叫化子的酒也不是好吃的!”他漫步走到一位官员面前问,“陈世倌,你是前年委的札子,当了太仓直隶州令的吧?”

  陈世倌站了起来,规矩地回答道:“是,请问总督大人,有何训诲?”

  “不敢。我知道你官声不错,又是位有名的才子,会写诗,还修了书院。”说这话的时候,李卫一直是在笑着,可是,突然,他把脸一变说,“但我不明白,江南全省都实行了官绅一体纳粮,为什么你却偏偏顶着不办?是看不起我李卫,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满屋子的人全都被惊呆了,谁也想不到李卫会当着宝亲王的面这样与下属翻脸。那陈世倌却不慌不忙地说:“李大人,您过于言重了。太仓这地方与别处不同,那里不是业主欺压佃户,却是佃户在挤兑业主。光是去年,刁佃抗租,持械威逼业主的事就发生了十多起。制台大人,我们那里的业主们被佃户挟迫,本来就窝着一肚皮的气,你再让他们出差纳粮,那不是要逼得士绅和刁民们同流合污吗?假如再遇上灾荒年景,老百姓还怎么过日子,大人,您想过吗?”说到这里,他已是在哽咽了,“李大人,我平日里是极其钦佩您的,现在我为您感到难过,也为太仓百姓感到难过……”

  李卫先是愣了一会儿,最后竟像是遭到雷殛似的,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突然,他急走两步,冲着陈世倌一个长揖在地说道:“陈先生,是我李卫把事办得太急了,也太匆忙了。我办得不对,也办得出了格。我得罪了你,今天我应该当面给你赔罪。”

  事出意外,陈世倌也惊呆了:“李大人,您,您这是……下官如何能当得了您这样的大礼……”他已被惊得语无伦次了。

  李卫满面泪痕地说:“什么都不怪,都怪我没有读过书,不懂得道理。你当得了我这一礼,也只有你才当得了!你不原谅我,我就在这里一直拜到席终!”

  陈世倌感动得热泪盈眶:“李总督,今天我才算真正认识了您!其实这件事情,我自己也是有错的。我早就看出您对我的不满了,可就是不愿意向您说清。读书人性傲,我就是其中之甚者。全省军民,还有天下捕盗之事,全要您来负责。您就是有个失漏之处,也是在所难免的嘛。这事全都怪我,我的心地不宽哪!”

  弘历怎么也想不到.筵席之上竟然会有这种事。他激动地走上前去说:“好,你们二人都不愧为国之瑰宝!”他斟了两杯酒端过来,“来来来,你们二人,一个能礼贤下士;一个能遵礼不悖。今天又在大家面前各自认错,唱了一出大清国的‘将相和’。来!小王敬献给你们二位一杯,请你们饮下小王的这杯同心酒,也请二位和睦共处,还像从前那样地办好差使!”

  李卫与陈世倌二人,一齐向弘历行礼,又端过酒来,一饮而尽,他们二人终于和好如初了。在场的人们,也都从这件事情上看到了李卫的大度,看到了他虽然没读过书,可他的内心境界要比那些读书人高出了许多。

  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在弘历心头盘旋着,使他不禁心驰神思。这里的酒筵还在继续,可他却即将启程要去开封了。同样是当总督,也同样是在推行雍正皇上的新政,江南和河南为什么就这么不一样呢?看这里,上下一心一德,就是有了磨擦,也立刻能重归于好;再看看开封,上下互相攻讦,似乎成了瘤疾。田文镜实心办事不假,可是,他为什么要弄得官吏百姓人人自危,个个心惊呢?他当然知道父皇对田文镜是寄着厚望的,也知道两省的现实差别甚大。就连河南的收成也远远比不上江南,但李卫能干好的,为什么田文镜就不能学一学呢?现在,河南的士子们正在酝酿着罢考,河南的百姓又纷纷逃离家乡,这都是不祥之兆啊!他即将面临这些难题,要如何处置、如何对待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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