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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脑袋不是球

[中长篇小说] 乾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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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8 0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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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琰和王尔烈在东屋安置下来。“在家靠娘,出门靠墙”,琰的铺盖自然设在东壁下。进门一张床是王尔烈住。这屋子既小,两张床夹着一张桌于还有一把老梨木椅子,只剩下窄窄一条转侧之地。王尔烈船下步行半日,腿脚有点累,但晕船的毛病却好了,精神焕映得脸色泛红,靠墙坐在床上,就着油灯凝神看书。一转眼见琰双手捧着茶杯皱眉沉思,笑道:“十五爷,人说你端谨木讷。我看不是的了――东宫里师傅十几个,侍讲二十几个,阿哥宗室子弟二十几个,日日在一处,看谁都一样――这次出差跟您几天,觉得和宫里看脾性举止都有不同,您才气内敛,只是个名心收藏,半点也不木讷。”
  “是么?你看着书想这个,是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了。”琰一笑,目光熠然一闪。但也只是一闪而已,随即又变得恬淡自若。“公事公办出不来际遇。毓庆宫里规矩大,就是师生朝夕相处,读书作文之外揖让礼见而已,不能见真性,那就白头如新。”他平素并不熟悉这个王尔烈,毓庆宫是康熙年太子读书所在,自经雍正朝之后,规矩越来越大,尺寸进退都有制度,总师傅(太傅)、少傅、侍讲、侍读层层的轮流当值,见面唯唯循礼如对大宾,退如游鱼相忘江湖,王尔烈也只是“知有其人”而已,只觉得他是个端学书生罢了,出京这些日子,头两天生,后来王尔烈晕船,水米不进昏得毫无精神,只是这半天同道,才算是有了点际遇。他原是觉得王尔烈有点木讷,听王尔烈说他“木讷”,这份爽直也使他好感。然他毕竟是个深沉人,天生的少年老成,不愿过多流露亲近,因道:“下船半日、温凉世界判若天壤啊!一路见到那些官儿官话连篇,比照一下这百里荒地,怎么叫人不感慨?和坤还要在德州大兴土木花天酒地地闹!你今晚用我名义写信给刘墉,他这个正钦差是干什么吃的?由着和砷胡折腾!”
  王尔烈放下了书,见桌上现成的瓦砚,倒了茶水橐橐磨墨,沉思着说道:“十五爷,彼也一钦差此也一钦差,写信申斥恐怕于礼不合。
  ①《邹阳致梁孝王书》中语;意为一道共事相处到老仍和刚刚见面那么陌生。和砷新学晚进第一次奉旨办差,无论心地如何,没有刘墉首肯,他不敢胡为的,左右我们就要和他们会面,听一听他们意见再说话不迟,依着我的见识,先给皇上发一份请安折子,把眼前情形奏知圣听,连那份启事也写录进去。我们到德州,皇上的批文也回来了,只是这要十五爷亲自缮折才成。我给您磨墨铺纸就成。”
  “你说的是。就是这样的好。”琰说着就坐了椅上,见那笔秃不中用,喊了王小悟过来,把搭裢里的笔和请安折子取出来。他素尚俭约,见那折子红绫封面烫金压边,踌躇了一下道:“就用这素纸,随分入常,阿玛不至于见罪的――小悟去吧――”他沉吟着缓缓濡笔,慢吞吞道:“这份请安折子可以写给老佛爷和皇后……王师傅,我总觉得有许多话要建议,这一大片盐碱地老在眼前晃,种成作物粮食,或者真的仍旧满地黄花,那该多好!可又理不出头绪从哪讲起。”王尔烈不禁心下一阵感动,诸阿哥中他最看量的是八阿哥璇,出口成章才气横溢,为人处事落落大方,且没有一丝纨绔习气,这里一比,反觉琰务实坦诚,关心民瘼出于至情,和自己更贴近了些。顿了一下,王尔烈道:“我一路也在想这件事。运河这一段是南高北低,想放掉大浪淀的碱水非从青县北决渠水运不可。若要根治,须得把大浪淀和堤外沟渠通连了,由沧县从运河放水,到青县碱水入运,把外边的水变成引渠变成活水,这就不是一县之力能办得到的。青县现归天津道,沧县又是沧州府治区。要办这件事,头一条要把青县划归沧州府辖理。”琰听得目光炯炯,说道:“是!我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知这事谁来管。这就明白了。可以请旨把青县拨归沧州府,事权就统一了。”
  王尔烈见琰跃跃欲试提笔要写,一笑又道:“十五爷,还有更难的。我方才说的,其实是把这段运河分流为二。水势一分,运河舟楫航运就是个事。沧县再向南到德州这段运河要多注水,才能供得上这边的分流使用,因此。上游运河要疏浚加宽。青县下游碱水回运,下游原来的河道要清淤,要加固堤岸。这是多大的工程?要花多少银子?又由谁来统筹治理?我们不懂水利,这要请旨,派能员干吏和河工上精通水利的官员实地踏勘。总之既不能阻断运河漕运,又把这段地用活水冲洗了,才是上善之策。”琰放下了笔也陷入沉思,良久,笑道:“兴一利好难!你一边说我就在想,里边这道引渠可以由府县自筹工银。荒地治理出好田,我看百万亩地是有的,一亩地按七两卖,有七八百万的银子收项,连运河疏浚的银子都有余,只是一时要朝廷抽这么多钱,交到部里要生出议论的。再说要像鲁老汉说的那样年年洗地,年年施肥,也实在太麻烦了。”王尔烈笑道:“这个不必虑。我方才说的是‘根治’。只要有活水常流,深挖沟排碱,碱花泛不上来,也就不是盐碱地了。真能照这样治理起来,这里双季稻都能种,十年之后十五爷再来看,准是鱼米之乡!”
  “我这就写!”顾琰被他说得兴奋起来,一双眸子闪烁生光,“这样的好事,正是万世之利。我看是这样,拿得定的写成条陈,拿不定的建议皇上下部勘议集思广益。这样施为起来,算我出京办的第一件事情呢。我写后你再润色――叫王小悟去前街把那张启事揭回来,奏折附带,启示算夹片一并送进去。”王尔烈也不言声,侧身坐在床头,提起那支秃笔,他也真个好记心,疾走龙蛇顷刻之间已将启事背录出来。顾琰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就砚中提起笔来……
  外面的风似乎更加狂烈,发着裂帛撕布一样的尖啸,又像猿啼狼嚎远远传来,从屋上掠顶而过。窗纸时而受了惊似一阵颤粟,一鼓一瘪掀动着,不知是雪粒还是砂石,击在窗根上,打在门板上,一片声沙沙作响。这座小小屋宇不知历了多少年头,似乎经不起这风力肆虐,吱吱咯咯响动着呻吟。风大气寒的腊月天,炭盆子火焰也不旺,红中泛黄,像将死回光返照的人脸那样诡异难看。琰写得专注,勘勘收笔才觉得沁凉入骨的冷,刚要叫王小悟过来添炭,却见人精子拉了风门进来,便道:“冷得很,这里加点炭,你们两屋也收拾暖和一点――你神色不对,出了什么事么?”
  “没什么。”人精子道:“听见北院西厢里有人商量办坏事,来问问爷,咱们管不管。”
  琰和王尔烈目光霍然一跳,琰一手贤紧抓着椅背,脸色已变得苍白,王尔烈问道:“是黑店?是有贼?”
  “爷们不要慌。”人精子道:“那屋里是几个人贩子。他们商量在这里买来的十几个姑娘要卖到广里。说有个叫威尔逊的英国鸦片商出大价钱买,还说先哄着她们到广州,再倒子一个能赚两千两。嘁嘁嚓嚓商量着,我都听了来,还要禀爷,鲁老汉一家恁么善性,她舅舅竟不是个人,人贩子里也有他!几个人贩子笑话他‘外甥外甥女都敢卖’谨防鲁小惠她娘知道了一剪刀扎死你个狗东西’,他还笑,‘说我姐病得七死八活不能动,怎么能知道?她要知道我送她儿子去跟洋人当跟班,女儿穿绫裹缎当姨太太,谢我还谢不及呢!’这个畜牲,我听着恨得牙痒痒,一掌劈了这狗日的!”
  “清平世界居然有这样的事!”琰苍白的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一撑身子站起来,“前街住的都是沧州的衙役,带我的名刺,叫他们主事的一体给我拿下!”王尔烈道:“这事容易,我出面去办!”人精子道:“不成。里头还有一个师爷,我听他说话口气是沧州府衙的,来这里指挥关防。一口一个‘我们府尊’,又说‘县里也要打点’,他们都是一气的,前街衙役有一百多,店都住满了,声张起来反咬我们一口,现成亏就吃定了!”
  王尔烈和琰不禁渎面相觑。官府和人贩子合伙贩人,这太骇人听闻了!一时屋里静下来,呼呼风声中灯花“剥”地一爆,竟惊得琰一身起?⌒砭茫醵也诺溃骸拔颐侵挥兴母鋈耍逡矸莨笾兀琢惴荒苊罢庀铡=杏裥∥蛉デ詹钭②徒胁字葜⒉紫叵亓畹酱喜乌耍嵬椿苹ㄕ虻泵媪侠恚逡凑饷醋趴尚校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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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8 0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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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的果真是叶永安。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边在门洞里跺脚,扑打身上的雪花,一边抱怨,都是一口京腔,“三爷我走过多少码头,这回算栽在你们这起小癞蛤蟆手里了!这算怎么回事呢?还要跟着你逃难!”走在前面的叶永安道:“肖三爷,您省点事成不成?好意思的,这都是命!红果园要不出事,八抬大轿抬您您肯跟我来?这都怨姓汤的,他要硬顶着拿人,这会子——“他突然顿住了,嘴张得老大合不拢来,僵在东厢门口:他看见人精子站在屋里灶前,一脸冷笑在盯视自己!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人精子目光阴郁看着叶永安,口气又缓又平,“你可真能耐!你赌输了家当,你姐姐替你还债,还又卖你姐姐的儿女挣钱发财!两千两银子,数目不错吧?还有你外甥子呢?男孩子是多少,你还敢反咬一口,说我们是贼!”
  叶永安惊恐地看着人精子逼近自己,瞳仁缩得几乎豌豆大小,映着灯放着贼亮的光,腮边的肌肉一抽一搐,双腿抖索着向后退。突然他双膝一软“扑嗵”跪倒在雪地里,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一记一记猛扇自己耳光,没口子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是畜牲……”门口那个肖三爷起初看愣了,吓怔了,此刻醒过神来,大叫一声“不好!”掉头就跑,人精子隔着两丈许顺手一推,他竟没有逃过这一劈空掌,一个踉跄绊在门槛上直摔出去掼了个狗吃屎!兀自在雪地里打滚挣扎,人精子一摆身子扑出去拦腰提了回来。那叶永安己连爬带跪到惠儿跟前磕头求饶:“千不念万不念,念在我和你娘一母同胞……舅舅是糊涂油蒙了心,跟着歹人下了水,也是身不由己……屋里这位爷是贵人,只要你肯替舅舅求个情儿,高一高手舅舅就过去了……他头在地上碰得砰砰作响,鼻涕眼泪地连哭带嚎夹央告:“惠儿惠儿……舅舅早年不是坏人……你小时候儿骑在舅脖子上看庙会,给你买小木梳扎头红绳儿……舅舅这是吸了鸦片,一步一步逼得走了这条道啊……呜……饶了你这不成器的舅吧……”
  小惠原先兀立不动,听到后来已是泪流满面。人精子在旁喝命:“跪好!都他娘给老子跪好!呆会儿我们主子醒了再发落你们!”这才认真看那个姓肖的,原是个秃子,光溜溜一个枣核脑袋一根毛也没有,在灯底下齐明发亮,人精子笑骂道:“你是哪个庙的贼和尚,也跑出来当人贩子!”姓肖的大约吓破了苦胆,脸色泛青形同白痴,跪在雪地里只是打噤儿。惠儿笑着,一转眼见他这光景,撇了撇嘴,要笑又止住了,啐了一口正要说话,听见颙琰床上翻身,忙几步赶过去问道:“爷,冷么?”
  “我……热上来了。”颙琰喃喃说道,“扶我起来坐着,给我倒水……”他抖着手要揭掀那几床被子,却只翻开一个被角。惠儿忙扶他坐起身来,黄老七张罗着端水过来,说道:“我也有这病,爷必定想喝凉的,那只一时受用,下回犯冷时更难受,就是温开水多喝一点的好……”颙琰就小惠手里将一大碗温水琼浆般一吸而尽,又解缚了背心,畅开袍扣靠墙坐着,虽然仍是热,小惠跟前已不宜再脱,但精神已经见好。喘气定心好一阵子,说道:“方才的话我都听了,想必是我的身份明白了才有这事。小惠,你这舅舅真不是东西,你说,要他。死要他活?”
  小惠恨恨地看了一眼叶永安,叹息一声,低了头思量半晌,问道:“我娘呢?”叶永安面如土色,巴巴地看着她,听见问话忙捣蒜价磕头道:“你爹你娘你哥都在,都好!方才刘大人传话叫过去了,我们瞧着风头不对才……才逃出来的……”
  “刘大人?”颙琰问道:“是刘墉么?”
  “回……回老爷大人……小的不知道刘大人官讳。只知道是打德州来接钦差的刘大人……”
  “同来的还有谁?”
  “小的不知道……这里马太尊、刘太爷都传过去了。看样子是北京来的大官……”
  这不用再问,必是刘墉他们迎到了沧州。不但颙琰松了一口气,人精子悬得老高的心也落了下来。人精子道:“主子这会子病着,不必费精神问这杂种话。这样的东西活着只会祸害人,不如一掌打杀了省事!”吓得叶永安又复向小惠连连求告。小惠红着脸向颙琰蹲了个福儿,说道:“论起我这个‘舅’,这么没天理没人伦没王法,就死他一百个也不足惜儿,就我心里真是恨死了他——就算不是舅舅,是本乡邻居,有他这么下死手把人往火坑里扔的么?我是你的亲外甥女呀……”说着,眼泪已夺眶而出,掩面唏嘘着又道:“可说回来,他毕竟还是我舅……爹卖房子替他还债,妈说天不看地不看,就看着我外婆老了,算是替她尽孝……他家里还有我两个表弟,也都还小。杀了他,他一家子更没法过……”几句话说出来,竟真的触动了叶永安天良发现,突然伏地恸号一声,热泪长流,说道:“小惠儿……你别说了……你舅不是人……你也别替我求情了……叫爷一刀杀了我吧……”
  “你要这么着说,我还能给你开一线生机。”颙琰见她甥舅这般样,心里也是一阵酸热,旋即抑住了,说道:“只怕你口头不似心头,这会子为了活命,半边天也许得下来,回头为了发财,你就又是六亲不认!”
  “爷放心,您这么恩宽,我要不改还成个人么?您大人大量,饶了我也就是饶了我一家,您必定公侯万代……”
  “你放屁!你知道我是谁?我是皇上驾前十五阿哥,现就封着王位!甭拿你那些虚奉迎糊弄我。你改了还则罢了,你不改,哪天杀你,只是一句话的事!”
  这一说,满屋里人都吃了一惊,跪着的肖三爷和叶永安也暗自对视一眼:他们一直以为颙琰不是个跑行商家的阔少,不谙世情乍出道就出头管闲事,还充大头吓唬人,至此才明白原来竟是“当今”的儿子!小惠原以为他是外省哪个官宦子弟,是从京里投亲去的,颙琰举止安详稳重温文尔雅,少男少女原本有天生的温馨缘分,对他颇有好感,及至亮明是王爷,也不禁身上一颤,她偷瞟了一眼颙琰,见颙琰正看自己,忙低了头,心头一阵莫名的迷惆,隐隐觉得两人相距一下子变得十分遥远。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抿紧了嘴唇,揉着衣角,脚尖不停地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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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8 0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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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墉和珅钱沣和王尔烈原也料到颙琰窝了一肚皮火,必定有一番发作,却都没想到他撇开沧州府县不问,头一个先拿盐政司打下马威。且摘了顶子却没革职,不问汤焕成和桂清阿是否通同作案,先说钱,一时大家都有点摸不到头脑。刘墉觉得这年轻人看似稳重,其实心里没有成算,下车伊始问案,至少该和自己有个商量:现既已如此,只好走着瞧,回头下来再慢慢转圜。王尔烈和钱沣也不以为然,金银铜铁矿、茶马盐(人)参木,都是利源所在,一万多银子有什么希罕,汤焕成临事信口开河许愿悬赏,从情理上说不能归罪盐政司,贼盗案子却问起钱来,有点不着边际。两个人才相识几天,彼此不熟知,想头一样,只在座中交换了一下目光。和珅却是另一番心思,桂清阿和高玉成府下见面,已经缴了“议罪银子”黄金五百两,还有五百两一个月内凑齐送上。乾隆给太后造金发塔正急用的东西,因也就笑纳了,心照不宣“余外”的孝敬是“来日方长”的事,也都话外有话他说了。他一门心思要保高玉成和桂清阿,却怎么好和颙琰拗劲儿?
  “还有这个高玉成。”颙琰却不理会众人心思,点着案上一份花名册问道,“大约已经拿下了?”
  钱沣就坐在他身边,见问忙欠身道:“是,已经革职,正在写服辩,没有传他。”
  “让他关防钦差驻跸,绥靖地方治安。可他倒好,去睡女人!”颙琰铁青着脸道,“可见他平日所作何事!老百姓的口碑如铁,无论富无论穷,无论钱债出人命,私地合了算拉倒,千万别见高玉成——他就没这档子事,我也不能容他!”他顿了一顿,放缓了口气,“一见面就没给大家好颜色,不是我颙琰存心刻薄。据我看,就沧州这地面儿,吏治败坏到这分子上,说出事就要出事,出事就不是小事——你沧州的衙役就算误会了要拿我,烧人家鲁老汉的房子干什么?——沧州府县的师爷都要拿了查办,衙役们全都开差,另换新人!”
  他前头说的都对,查办师爷也顺理成章,“衙役全部开差”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本来垂首静听的官员们立时一阵轻微的骚动,虽然没人说话,互相顾盼着拉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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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8 00: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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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泰和于易简密议对策,有攻有守,攻得不着痕迹,守得严密周备,说得上是算无遗策。但刘墉压根没有那么多的花哨举动,也不照他的“老一套”钦差巡视规矩办理。当晚就发来钧谕,说要在济阳县就地赈灾察办案件。“何日抵济南,另当行文通告”,又在谕中削切知会“本钦差已入山东多日,一切以务实办差为宗旨。顷奉嘉郡王命,两项钦差入城迎迓之举徒劳无益,概行免去,如有函谕即时通禀可也”。
  这就是说一切迎送晋见礼仪全免了,有什么事书信公文来往,连面也不见。虽然说是“年关将近,恐事张扬有劳军民,各官宜安分奉差,务期平安祥和为要”,但这客气得未免过分,一连几天,国泰指使刘墉的门生到济阳望门投谒,回来都说:“老师在济阳指挥调拨粮食”,没有一个拒而不见的,亲亲热热师生叙情,说漕运讲垦荒,海天阔地一通快晤神聊,端茶送客欢喜归来。看样子钦差行止要等“过完元宵节”才定得下来。还说和和钱沣都回了北京,和兵部商议,古北口大营的棉被棉衣军鞋由山东订制,给小户人家妇女冬天寻点营生云云。国泰只探得他不查藩库,别的万事不在乎,心下也就解了,眼见将到送灶日,心情既好别无素怀便约于易简过府堂会唱戏。
  按清时送灶是在腊月二十四(今时为腊月二十三)称为“念四夜送灶”。济南和京师风俗大同小异。这时候各家年货俱已备齐,打年糕蒸盘龙馒头,扫屋净院忌针忌线忌裁剪,大盆炸货腊肉冷肉都在屋里囤得满满当当。城里再穷的人家,必不可少的要供佛供神供祖宗祭百神避晦气,二十四下午于易简升轿前往国泰府,正是出供时分,各门各户阖家老小差不多都在街门口,各色辫子爆竹扯得老长燃起,和着单响、双响、二踢脚、火箭,“一本万利”字号的烟花焰火乒乒乓乓麻麻密密响得沸反盈天,硝烟弥漫得犹似满街起了大雾,一不留神爆竹鞭炮就在头顶上噼里啪啦炸起,轿伏们走走停停,二三里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于易简隔轿帘看见国泰府前墙根,一溜长龙摆着各色官轿,蓝呢的、绿呢的,什么暖轿、暗轿、八人抬、四人抬、二人抬的肩舆、毡包儿纳相眼驮轿……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于易简便知济南合城文武官员都来了。蹬一蹬轿底命落轿,国泰府的家人已飞跑着迎了上来,呼呼喘着白气禀道:“我们老爷专候着您呐!”
  于易简含笑点头,随着那个长随拾级升阶进倒厦门,果见满院的官员挤挤捱捱,有的在右甬道边立谈,有的在廊下木条凳上窃语,有的在说笑话互相打趣聊天,人声嗡蝇不时传来哄笑声。看见他进来,有的矜持恭肃退到一旁让道,有的迎上来,请安问好寒暄一片声嚷嚷,飞媚眼胁肩笑拉近乎套交情。于易简眼见国泰站在正厅阶下和济南道麻建邦说话,兖州府朱修性和济南首府杨啸亭站在一旁聆听,便趋过去,呵呵笑道:“我来迟了!还不开戏?”环顾四周又问:“葛臬台来了没有?”
  “今晚你们别看戏了。”国泰先向于易简点点头致意,接着对麻建邦和杨啸亭道,“看城里还有多少回不了乡的叫化子,带上米、面和肉,一人三十斤粮二斤肉,再给一串制钱,叫他们安生过年。城里要防火,叫化子们男丁编成两拨,一拨打更叫防烛火,一拨子预备着,哪里走了火就去救火。编队值夜照衙门人的例给钱――过后我叫堂会单请你们。”这才转脸对于易简道:“葛孝化身上不爽,高热头疼,方才派人来告罪,说今晚不能过来了。”应酬着凑过来请安的官员,又对朱修性道:“十五爷连我也不见,不见你有什么大不了的?究州府是孔圣人的故居地儿,他要饱览文明物化。别犯嘀咕,你要有什么事,我能不知道?你那地方有三条,孔府是天下第一家,衍圣公要维持好,二是刁佃抗租,康熙年间到如今年年出事,三是近年来邪教猖獗,有的乡家家户户供着什么‘红阳老祖’,牌位和‘大成至圣先师’一并儿――这成什么体统?明天你兼程赶回去,治安不出事就是功!”说罢,麻、杨、朱三人唯唯而退。
  于易简却还惦记着葛孝化称病的事,呆呆他说道:“他唱丑儿是一把好手呢!这‘病’也忒不凑巧的了――上回东昌闹事,叫他带人弹压,他是老寒腿发作,去不得;去年刑部查泰安知府受贿卖命案子,说是疟疾犯了。那是躲事儿我能懂。叫他来下海唱戏,这有什么?也‘发热’――这人可真是的!”国泰哼了一声,说道:“各人一个活法。管他呢!他的病不用问,刘大人十五爷回京,立马就欢实起来了――”一边说,一边看着周围官员,脸上绽出笑来,点手招过济南城门领道:“岳英贤你来你来!今我和于大人都下场子,缺个丑儿,听人说你在杨啸亭府里下海,把胡麻子都比下去了,你来凑一角!”岳英贤平日大约见国泰一面也难,点名叫他已是受宠若惊,听了这话身上立时轻了,脚尖掂弹着直要飘起来,满脸笑掬成一朵花,说道:“这是和大中丞的缘分!丑净我都串得,嘿嘿,往日看老大人的戏,在边儿上技痒,急得拧绳搅尾巴,有葛大人在上头盖着,我怎么好毛遂……
  “行了行了……”国泰笑道:“咱们上妆去――来福儿知会院里大人们到中院去――吩咐叫天子他们预备开戏!叫厨子们预备夜宵、茶水供足了!”说罢兴致勃勃往里走,岳英贤和于易简一步不拉紧随进了中院。
  这是个三进四合院,“中院”其实就是二门里院子,国泰爱戏,盖房时就计划停当,大厅后边支柱出檐两丈许就是戏台,院子东西两厢一律游廊出檐,雨雪天气也能站人看戏,与大厅相对,北院南厢也出前檐,都用纱幕子蒙了挡住,女眷家属坐得高高的能鸟瞰全场,中间大井院一色青砖铺地足有亩许大小。比寻常大庙和会馆的戏园子地方小,戏台子却宽敞得多。此刻下面院里一个排排茶几矮椅早已摆布齐整,戏台子上叫天子白玉兰一干人都是油头粉面,指挥着众徒弟们上妆,十六支胳膊粗的蜡烛煌煌照着,乐鼓班子有的摆鼓架,有的跷足坐着调弦弄筝。天色虽苍暗下来,纱幕子后头还能绰约看见女眷们走动的影子。三个人绕至万后台上,下头官员已经鱼贯入院纷纷落座。于易简是打鼓板的,不须化城门领:类似城防司令职务妆,国泰道:“你帮着岳英贤上妆,我到后头叫我的家戏班子给我点眉。”说着去了。一时众人坐定,于易简笑着对台下团团一揖,说道:“兄弟今日掌鼓,出了破相各位多多包涵,兄弟是票友,梨园前辈多多指教!”拿着架势坐下,极认真地清清嗓子,手中象牙板“啪嗒”一声,叫天子身着女装,临时抓了个口髯戴上出场,台上台下立时一片笑声,听他唱道:
  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阳。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返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中状元郎……

  这是《牡丹亭还魂记》里的标目,帽子戏,概略述说戏本前后情节的,本来用不着唱,叫天子要等国泰化妆,出来临时凑磨,他半男半女,似净似丑又似旦,时而窈窕莲步,时而掀髯挥袖,极平常的段子,偏演唱得摇曳生姿声如金玉,底下人谁不要凑趣儿?早一片鼓掌堂彩声。叫天子在台上一闪眼见国泰从后院出来,一个大翻转身,不知是个什么手法,口髯已经没了,头上已裹了网巾,两道扫帚眉下一双三角眼,颧骨上还多了一颗蚕豆大的滴泪痣――只一眨眼功夫已变成活脱脱一个老丑媒婆,众人一个错愕,齐声大叫一声“好!”那老旦借机发抖,连念白带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原来是修罗天女下尘寰,不提防沈鱼落雁鸟惊渲,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好教我老婆子丑得没处站。”他指定了后头“――那不是国大中丞来到了梨园?”
  众人大张着口呆着眼正看,见这一指,蓦地偏向东轩,果见国泰纤腰绣裙鸦垂青丝,满头插戴首饰行头,脚穿撒花合欢鞋子,一身杜丽娘扮相,已经走到台角,见众人发愣,壮丽娘嫣然一笑,袅袅婷婷至台中央对众敛衽一礼,捏台腔儿羞答答说道:“列位老兄,平日受礼多有怠慢,奴奴今日还礼了……”众人听了立时又是一阵轰笑叫妙。那国泰又蹲了两福。转脸向于易简一点头,“伊呀――”轻声一吁,顿时满院肃然。于易简见他叫板,一头催白玉兰:“你是丫头,还不跟上去?”手中一摇牙版道:“叫《绵搭絮》!”顿时生萧丝弦之音盈庭绕梁。国泰倩身莲步,随乐唱道:
  雨香云片,缠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黏煎。闪的俺心悠步颤,意软鬓偏。不争多费神情,坐起谁?虼ッ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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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8 00:25 | 显示全部楼层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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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盛世,日渐式微,为挽狂澜,钦命两广总督李侍尧进京调任军机处,参与政事。
  初冬,李待尧一路急行,申牌时分,才抵紫禁城南的崇文门,此时城门已关。亲兵喝令城门把总刘全开关放行,刘全以“车子上的货要验关缴税”为由,将其挡在城外,李待尧只得暂住“返谈”客店,并责令刘全传崇文门总管和珅来见。和珅闻知威镇一方的李侍尧到,急忙赶往“返谈”客店,没想到李侍尧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以写折子为由直到亥时未见。转天,当李待尧早早赶到崇文门时,和珅等在那里,仍客气地请尊驾进关,辎重骡马仍要留下验关缴税。李侍尧称这是海关厘金,是皇纲;和珅说除了军饷或是有兵部勘合的皇封标印,其余一概要验。李侍尧的亲兵戈什哈端枪扣刀就要强行闯关;这时李侍尧从袖中抽出皇上的“御批”,并有乾隆随身小玺“长春居士”印迹,和珅只得放行。由此相互埋下暗结。
  李侍尧不顾长途奔波,车马劳累,急忙赶往军机处报到,拜见了两年未见的老友桂中堂,未及寒暄,桂中堂便交李侍尧厚厚的一叠奏议让他去看。奏议中均是各地呈报的邪教、兵变、人祸、天灾等“国家大事”、“军政大事”。李侍尧专心阅读之际,接到圣旨,请李待尧随桂中堂前去探望远征缅甸回京,病已沉疴的傅恒,路上细看阿挂与几年前大不相同,体态举止音容笑貌全变了,透出一股冷峻,令人难以亲近。阿桂也告诫李侍尧不可小看和珅,来往办事要有分寸。
  在傅府,阿桂、李侍尧正同傅恒说笑时,乾隆驾到,李侍尧请安,乾隆与傅恒先忆少时郎舅之情;再叙国事;又提撤兵缅甸之议;又应傅恒夫人棠儿之请,当场为傅恒之子福安康定婚,一切料理妥帖,起驾回宫。
  午后,太监王八耻领和珅养心殿面圣,和珅受宠若惊,字斟句酌,半真半假,连泣带诉娓娓道出自己的身世,说的也满腔凄惶。乾隆竟是闻所未闻,暗暗嗟叹,认定这是个忠孝两全德才兼备的良实之臣。和珅又用满语向乾隆剖析议罪银条陈和崇文门关税的得失利弊,说的详略分明条理清楚。乾隆听后心中十分喜悦,大为赞赏。接着,乾隆召见阿桂、纪昀、刘墉、李侍尧简短听了民情吏治的陈奏后,突然宣布于敏中、和珅着补军机处。并钦命刘墉为正钦差,和珅为副钦差,都察御使钱沣查办国泰一案。不日及赴山东。
  议事完毕,乾隆到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同妃嫔说笑一阵之后,乾隆便携同刘墉出紫禁城散心游玩去了。在市集古玩店中,巧遇和珅,和珅又卖弄聪明,指点古玩文物真伪,说得古玩店掌柜目瞪口呆,乘机把董香光的“太极八骏图”指成赝品,压低价码,让皇上买下。刘墉对和珅的小聪明不屑一顾,皇上却认为和珅练达世事可谓精细入微。
  和珅设粥棚赈济,惹得顺天府前来干涉,和珅在众人面前,一番入情入理刚柔相兼的言辞,立时化解了人们阴森暴戾一腔怒气,平息了与顺天府的纠纷,傍晚回府,在吴氏房内看到山东巡抚国泰孝敬的“礼品”:一把“李斯珍用”的青铜剑;一方整块金子嵌定的上好端砚;凡张面额万两的银票和一座庄园,合银子有八十万两。惹得和珅心中格外舒畅,看着吴氏雪臂微露,酒涡滢滢,不由心猿意马,吴氏顺势以身相就,两人尽情淫戏。云雨之后,家人通报海宁造访,海宁告之和珅,本己委任自己内弟的肥差“贵州储粮道”却被李侍尧的远房叔伯弟弟李淳英抢走,心中十分不满。和珅乘机鼓动海宁借李侍尧在广州公行,收贿受贿弹劾李侍尧,以泄私愤。
  乾隆召集御前军机大臣会议,皇上深感国泰案子不能再拖,下旨,命刘墉、和坤、钱沣急赴山东,撤查此案。和珅深怕收受国泰的“贡献”暴露,受到牵连,在座轿中与刘全密谋暗害替国泰行贿的师爷。同时,授意顺天府查办山东巡抚衙门驻京“书房”,以免与国泰通风报信。纪昀、李侍尧奉旨在刑部饯行,和珅便放心地随刘墉赴山东而去。
  李侍尧送别刘墉等人。回到府中,家人说太监谣传有人密折万岁爷,说你在广州任上手脚不干净,卖缺贪污,收受谢仪。季侍尧心中烦闷,出门散心,先在冰天雪地中救起病重的跟和珅有关的母子二人后,前至贡院街又邂逅“返谈”店中的那群试子,谈笑风生之际,突然想到自己是今年钦命春闱主考,同这些举子在一起恐有瓜田季下之嫌,便匆忙告辞而去。
  乾隆在东暖阁议事之后,带领纪昀、李侍尧及皇子颙琰到御花园赏游,指令皇子颙琰以公车举人身份入试春闱历练自己,独留纪昀陪伴。走到拜月台前,乾隆提起四十六年前,康熙爷时,众阿哥为争夺太子之位,在此处大打出手,你死我活的一场斗杀秘事,每到这里便心情沉重。纪昀听后毛骨悚然,但毕竟纪昀天分极高机敏过人,已知乾隆为立太子之事咨询己见。纪昀奏道康熙朝与乾隆朝不同有三:皇上万年之后不称“祖”而称“宗”其一;其二,皇上如今春秋鼎盛朝纲在握,阿哥敏华茂德,父子敦睦内宫熙和,断没有狼子野心觊觎大位的;其三,今日皇上独揽大权,并无分权之举,今日皇上听到的谣言,历来均是太监所为,故而要对太监严加管束,申明家法整束宫禁,消弭反侧谣言自息。纪昀口若悬河分理详喻,乾隆听后,心目为之一开。
  乾隆与婶子乌雅氏通奸,乌鸦氏说出从太监那传出“立太子”的谣言;乾隆心中烦乱,到坤宁宫皇后又询问是否立颙璘为太子,乾隆听后,严厉声明,决无此事,并且一旦查出散布谣言者格杀勿论。这才压住立太子的传闻。
  李侍尧奉旨暗查九天玄女娘娘庙,只见香火旺盛信徒众多,心中又添忧虑。回提督衙门,看到满衙门空荡荡,寂无一人,不禁大怒,升堂点名,图门、阿成无故不到,为整饬军纪,肃清纨袴习气,一显威风,便按律问斩,众将求请,改打四十军棒。只打得阖衙心惊胆寒、魂不附体。
  乾隆再议国泰一案,担心和珅精于人事疏于政务,钦命颙琰赴山东巡视督察,同时又历练了太子。
  颙琰告别母亲魏隹氏皇后,带领“人精子”王尔烈一干人马,由朝阳门出城,固隆冬腊月,冰封运河,乘轿前行,经通县、天津,七天后到沧州地面。由青县改为乘船而下,颙琰凭栏远望百里荒无人烟,只有白茫茫望不到头的大碱滩。颙琰为体察民情,弃舟登岸夜宿黄花镇,受到鲁家父女的热情接待,闲谈中勾起颙琰治理盐碱地的抱负。在蜂房钱家店,“人精子”探得人贩子拐卖人口,颙琰仗义勇为,与当地不法官绅和人贩子展开激烈搏斗,终因人单势薄寡不敌众,鲁家小院被烧,颙琰落荒而逃,冻饿惊吓,旧病复发,又被小惠救起,生死关头之际,刘墉、和珅赶到,平息了人贩子的骚乱,一干人犯尽悉查办。
  山东巡抚国泰已感大祸临头,与于易简商讨对策,一面借银充盈藩库,做到银帐两符,一面抓住纪昀不法和珅收贿,感到自己有攻有守严密周备。腊月二十四日送灶之日,邀请于易简过府堂会唱戏,自己扮演杜丽娘,粉墨登台演唱。正当兴高彩烈之时,钦差刘墉,和珅突然驾到,宣国泰听旨,“查看国泰家产”。国泰听后魂不附体,胆战心惊。稍后,国泰乘机问和珅馈赠之事,和珅说你的人去晚了,礼虽没有收到但还是要照应的。国泰本是满洲责介哥儿出身,在家养就的骄纵奢靡,出来做官一路青云,从未受过挫跌,官场混久了,养了个“心有城府之严”的皮相,其实只历练出一张皮,一道雷霆之击,“中有不足”之时便显现出来,压根不是久经风霜的和珅对手。和珅的如簧之舌三下五去二就剥掉了这张皮,国泰立刻章法全乱。
  正待国泰方寸已乱。百计无施时,和珅微微一笑,随后款款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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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8 00:2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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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我说,”和珅像先生对小学生启蒙那样用手指点点桌面,“就算我收过你的礼,你敢这时候攀咬?你早做什么去了?我查出你的亏空,你就反攀!这是一层;还有,你送过别的大臣礼没有?你都把他们攀出来,万岁爷只能当你是条疯狗!你单攀我一个,别的大臣看你这么不地道,暗地里把你往死里治,谁肯救你?高恒和钱度你知道怎么死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国戚,一个是皇上看重的,傅六爷也有意保全,原定的绞监候——这不过撒把土迷迷外人眼儿,秋决一道恩赦就完事儿了的。可他们倒好,临死要拉垫背的,不分上下左右、亲疏远近,红了眼见人就咬,连死了的讷亲也咬。咬得人人切齿,个个提心吊胆,都想叫他们赶紧‘封口’,结果怎么样,你都知道了。”说罢哼地一笑吃茶。
  国泰被他说得出了一身冷汗,畏畏缩缩说道:“我是条汉子,没想过攀扯旁人,千罪万罪一人当了,左不过一死罢了。”
  “攀扯不攀扯是你的事,这一念之差是生死分际。”和珅无所谓地说道,“国家有‘八议’规矩,你有减罪的例,朝廷还有议罪银制度,那就是我管着。就怕你越弄越错,糟烂了想救你也没门儿。听我说话,想想亏空的银子到哪去了,再想想收了下头多少钱,连于易简也不要落井下石,扎扎实实写一封认罪服辩折子,请刘大人代转,辞令要恳切,请罪要真诚。感动了皇上,余外都是未事。”说着,听见外头脚步声,接着便见刘全和钱沣一前一后进来,便问:“刘大人还在于家么?”
  钱沣看一眼白痴似的国泰,双手搓了搓,说道:“他要到天明才能回来。石庵公吩咐,夜里辛苦,叫外头饭店做点热汤给大家喝一一你们一直在谈?”
  “谈得不少了。”和珅轻松伸欠一下,又适度地放下双臂,打着呵欠,口齿不清地对国泰微笑道:“还是那几句话,不要思量着攀扯别人,不要和别人比着委屈,不要转移财产。实实在在把自己的罪一条条奏明,仰乞皇上如天隆恩——你认罪好,我们才好替你请恩。去吧,瑞芝,回去谅你也睡不好,好好想想我的话。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进来见我们三个的。”
  国泰站起身来,艰难地向二人一躬,说道:“是……”
  “罢官犹如筵宴散,华庭空座留寂寞……”和坤似是对自己,又似对刘、钱二人念诵了两句,笑道:“他伏罪的心是有的,要看皇上怎么办他了。”
  刘墉、和珅的联章,钱沣附奏,用六百里加急发往北京,恰好是正月“破五”日子,民俗当日接“路头神”(即财神),迎接初六开市。这是利市争先的事儿,京师行户人家一家比一家起得早,金锣爆竹牲醴毕际,那爆竹打三更天响起,崩得满城炒豆子爆米花也似。于敏中当值军机处,他有个失眠症候,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没法睡,假寐着直到天明。奏事匣子递进来,一摞摞的全是外省送进的请安贺元旦折子。刘墉的火漆通封书简搁里头格外的出眼。因关心着于易简是非,先捡出来看题目:
  臣刘墉、和珅并臣钱沣跪奏山东巡抚国泰、山东布政使于易简贪渎坏法、婪索属员、辜恩溺职,致使国库亏空银两二百零七万四千六百一十三两四钱事:
  奉旨查抄并锁拿在案,具列清单,叩请御览。……
  厚厚的一摞子。翻了翻后边,是查抄清单,看前边奏章,也有洋洋四千余言,一色的端笔钟王小楷,版印的那般齐整。于敏中本来蒙蒙的,立时醒得双目炯炯,一目十行检看里头关乎于易简的劣迹,待到看完,汗湿得奏稿边都有些潮了。
  “于公早!”于敏中正闷着发呆,纪昀一头笑一头从外头进来,扑风而入还带了一股硝火味儿,说道:“看来不但为官爱财,老百姓迎财神也蛮起劲儿——五日财源五日求,一年心愿一时酬。提防别处迎神早,隔夜匆匆抢路头——钱真是个好物件儿!现在街上满街都是爆竹花纸,大栅栏那边我去看了看,有的地方积了有一尺厚!想着你未必睡得好,官门启钥我就进来了。”见于敏中一脸呆笑,又问:“有什么要紧事么?”于敏中绷着嘴唇,用手推推那份奏折,说道:“刘墉的。你看看吧。”
  纪昀凝住了神,取过奏折来。他和于敏中看折子方法不同,先看了题目,接着又看折尾:
  ……据此,国泰、于易简贪墨婪索、侵吞库银、中饱赈灾款项情事昭然。其伪饰手法、魑魅伎俩与臣等陛辞时皇上庙测若节符合焉。仰思圣聪高远洞鉴万里之明,反观二人营苟狼狈害民坏法之情、蚍蜉蟭暸之计,臣等不惟深恨其阴微鬼蜮跳踉欺君,且笑其蔽蝉智能,悯其穷愁无计也。用是合词奏复,请将国泰、于易简即行锁拿进京到部严谳,勘定典刑,付诸国法,以彰我皇上至公爱民之圣德。至此,纪昀已知奏章大致趋向,但面前这位同僚就是“贪墨婪索”犯官的哥子,该怎么说话呢?纪昀装着翻看前文,移时才抬头道:“这事不能延误的,得立刻请见皇上。我们一道进去,看皇上有什么旨意再说。”
  “我一夜没睡,精神都有些恍惚。今儿你当值,就由你送进去吧。”于敏中脸色苍白,带着掩不住的忧郁淡淡说道:“易简这样子,事关他的案子,我也该回避的。”纪昀品不出他的滋味,也觉无话安慰,只好笑道:“我知道。这事放谁身上心里也不好过。但皇上没有为易简的事疏淡了你,你要回避了,反而是自己有心障。这就不大好。”正说着,见王八耻进来,便问:“皇上有旨意么?”王八耻道:“皇上在养性殿,有旨叫于敏中进去,说纪昀要是已经来了,一道过去觐见。”
  “是。”两个人一同恭肃回道。
  但养性殿坐落何处,纪昀和于敏中都不知道。平日召见奏事听政,大抵都在乾清门或养心殿,偶尔后宫接见,不在储秀宫、钟粹宫这些地方就在太后的慈宁宫。初五还是大年节中,后妃们都在围着皇后皇太后,色笑承颜,天伦乐事,怎么选了这么个冷僻去处见大臣?心里诧异着跟在王八耻身后走,从景运门出去,北边是皇子读书所在的毓庆宫,迎面奉先殿宫墙向南延出,只能向偏南走,像是要去御膳房的模样,到九龙壁西,二人才知道这里直北而去又是一条长巷,比永巷还要深,连紫禁城北墙都一目了然,逶迤沿长巷向前走,过宁寿门、皇极殿到宁寿宫后,王八耻见二人傻子进城般呆看,笑着指点道:“这西边是茶库和缎库,这里向东就是养性殿——容主儿的寝宫。二位大人看,这里还有座花园,没有御花园大,比御花园更精致呢!”纪昀偏脸隔墙眺望,果见宫墙里乔木森森,树影婆娑,只在墙头露个树尖几,似乎都是长青树。不禁叹道:“宫里制度不栽大树,我以为只有御花园有树呢,哪知道这里别有一洞天一一园名儿呢?”
  “就叫‘乾隆花园’。”王八耻带二人到宫门口,一边叫人进去奏知,笑道,“制度——皇上的旨意就是制度——这些大树都是去年夏天移来的,大热天儿栽树您道容易的?都活了。这有讲究:和卓主儿是天山人,那都是红松,所以这园子里头都仿着天山的景儿;主儿爱清净,皇上下旨修缮了这处宫,谁也不挨边儿;主儿爱花,这里头暖房里头养了几千盆;主儿是信木哈木哈的,里头还修了斋宫——除了王廉、高凤梧能进这宫里头,连我也只能在这外头侍候呢!”于敏中满腹心事,只听他一口一个“主儿主儿”,无心寻味。纪昀愣着半日,才想到这奴才把穆罕默德记成了“木哈木哈”,却也暗自惊讶容妃如此优蒙圣眷,不知是何等人物?笑问道:“为甚的不许你进去呢?”王八耻无奈地一笑,说道:“主儿嫌我的名字太丑,高凤梧有福气,和亲王爷给他改了个名儿叫高芍药儿,是个淫花儿,偏主儿不讨嫌这芍药花儿,就选来专一侍候了。”
  说着,便见高芍药打里头出来传旨:“纪昀、于敏中进见。”二人忙答应着跟进去,沿游廊直趋养性殿。一路两边太监都是小帽长袍,宫女头发都打散了,梳着一丛丛小辫子,十几二十根不等,装束俨然便是新疆姑娘,锦裙筒靴的,二人也是见所未见。在滴水檐廊下趋至殿口,报了名,觑着眼瞧时,更吓了一跳,原来乾隆穿着白、蓝两色条子长袍,油皮长统靴子套着酱色红绸裤——打扮得活似清真寺里的阿訇。一个青年女子也如宫女那般打扮,坐在案前用手虚拟弹琴,乾隆站在她身后,满脸微笑半偎着把手教授,两个人只看一眼便垂脸低头,心里兀自噗噗直跳。
  “你们来了?进来吧。”乾隆一笑离开了容妃,招呼二人进殿,命人看座了,说道:“和卓氏是西域人,不习中原礼教,朕也不拘束她,你们也可随便些——和卓,这是朕的两位大臣,和你那边的“宰桑”的职务类似吧。他叫纪昀,这位叫于敏中,来给朕回报政务——把你煮的奶茶赏他们尝尝鲜儿!”
  和卓氏向二人微微一笑,说道:“遵从博格达汗的命令!”站起身来。这是那种让人一见忘俗的女人,大约只可二十上下。上身穿一件敞口紫绒对襟坎肩,直接套着件藕荷色水泻褶裙,脚下一双软底皮靴,只露出脚尖儿来,动一动裙摆飘闪,不舞亦舞;掐金线小帽下一条大辫子,都由小辫子总成,婀娜纤垂,直至腰际。白得汉玉一样的瓜子脸上,鼻梁似乎比中原女子高了些微,几乎没有任何修饰,生就的润玉笑靥,天然的眉黛翠烟,配着一湛如水的杏眼,不嗔亦嗔,不笑亦笑。纪昀不禁暗自嗟讶:西域边陲之地,能出这样的绝尘佳丽!于敏中却想:红颜是祸水,皇上跟前有这么个人物,未必是什么好事。和卓氏却不理会这两个男人的心思,无声一笑,翩然而去,旋即用玉盘托着两小碗奶茶出来,一人奉上一碗,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说道:“宰桑,纪、于,真主保拓你们。奶茶,请喝——”
  “谢贵妃娘娘赐!”两个人忙都起身一躬,小心翼翼捧起奶茶来。因为离得近,果真嗅到她身上隐隐一阵香味,悠悠的轻淡宜人:似兰又似麝,又似上好的细藏香。于敏中是道学,忙闭住气。纪昀呷一口奶茶,恭谨地说道:“娘娘制的奶茶好!臣在承德喝过蒙古人的,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这真是臣的福气。”于敏中只道:“果然是好!”又道:“这殿里这么大,没见火盆子,怎么这么暖和?”
  乾隆趁他们喝茶说话,已经更了衣,只散穿一件酱色红绸夹袍,套着件石青凤毛坎肩,脚下也换了青缎凉里皂靴,就案后木榻上盘膝坐了,笑着说道:“这是依着容妃西边的地炕仿的,地下过火,当然很暖和一一说说差使吧。”见容妃要退,又道:“你就侍候我们喝奶茶,不必退避。后妃只一条:不要干政,不谈国家大事就是——你听听,也知道中原天下是怎么回事,顺便学着听懂汉话。”就有一个女翻译在旁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容妃一笑,躬身从命,手里取过一个扎花竹夹子,坐了桌边,反复观玩研究那套绣花家什。
  纪昀双手将刘墉的折子捧送给乾隆,说道:“这是山东刚刚发到的,请皇上御览。于敏中接到,因案情涉及于易简,他要掼例回避,恰皇上传旨召见,我们就一齐进来了。”乾隆信手翻开,看了看题目,默然放下了折本,说道:“颙琰在充州,初一接到他的请安奏事折子,也讲到国泰在山东口碑不好,说‘国泰守山东,齐鲁民不安;易简看藩库,库里老鼠哭’。朕想还不至于的吧?于易简写过《义仓论》,恤民之情溢于言表,国泰从笔帖式升到巡抚才用了几年,他们就这样子报朕的恩?他们果然是敢!你们想必是看过折子的了,说说看,怎样办他们?”他说着,已经涨红了脸,出气也变得粗重急促,喝了一口茶,拧着眉头眯缝着眼不再言语。
  “于易简是我的弟弟,诚恳奏告皇上,我原是盼着钱沣所奏与事实有误。”于敏中压着声气,嗓子里也带了哽咽,沉痛不能自胜地说道:“各省库癛或多或少都有些亏损空额的,只要他不受贿,我也还能谅解他。皇上,看这份折子我真比受刑还要难过,他和国泰平时不甚相合,有些龃龉,但买卖官缺、婪索属员这罪都一样可恶,看到他贪受赃银两万多两,我真是心胆俱裂,痛不欲生。他不但欺君欺祖,也辱我于氏一门清望。真不知我这军机大臣颜面往哪里放……”唏嘘着拭泪,又道:“这没什么说的。我以为不必再交部议,就命刘墉在济南将此二僚绑赴西市就地处决,家产充公,家人发黑龙江为奴!”他顿一下,又道:“家门不幸出此逆弟,我也无颜忝居机枢,面对群僚,已经不宜在军机当差。也请皇上下旨罢黜。”
  乾隆听着也喟然叹息,摇头道:“这没有株连的理法。隆科多当年触法,他弟弟照样升官;鳌拜有谋逆的罪,也没有株连家人。圣祖和先帝立的有例规在。你在军机处,如果从中干扰阻挠,刘墉、和珅办差不能这样顺当,朕若不信任,也不会让你留在军机——刘墉查抄他们,已经轰遍了山东省,颙琰在折子里也说了,朕叫进你,就为告诉你不要不安,不要为易简的事自疑,各人是各人的账,该怎么办怎么办。”于敏中一边听一边流泪,说道:“世宗爷时杀张廷璐,张廷玉也在军机。臣一定学张廷玉义而灭亲。感戴皇上圣明隆恩,真是无辞可对,只拼命办差补报万一罢了……”
  “处分的事,臣以为稍缓一缓为好。”纪昀自觉无事身轻,却也要作出难过模样,说道,“亏空的数目已经出来,婪索贪贿到底是多少,还没有弄清楚,不能定谳。既然亏空,就要补足它。这要着落到山东各府、县官身上,还有前任巡抚藩司,已经调离山东或已经罢退告老、疲弱病残官员,在任时的事都要查清,分别酌情料理。甘肃王??望勒尔谨一案和国泰一案类似,通省官员一律锁拿勘定,然后奏明请旨才是正理。”乾隆听着,仰脸想了想,又问于敏中,“你以为纪昀意见可行否?”
  于敏中撕掳开了自己,已觉轻松许多,吁了一口气,说道:“纪昀意见是正理。但臣以为甘肃一案不宜为例。如今吏风又是一变,前头端掉甘肃一省官员,这里又端一省,其余省份官场易起惊疑慌乱。我想,杀掉为首的,其余道府州县官员,按亏空账目分别摊账,责成限期补足。这样,既能震慑墨吏;杀一儆百,又不至引出别的枝节,似乎好些。”他这一说,纪昀立刻赞同,说道:“于敏中建议好,请皇上裁夺。”
  “吏风一变是实,城狐社鼠,强盗横行,只能诛杀强盗,不问狐狸。”乾隆说话声气有些接不上来,艰难地道:“就是这样办——还有更深的一层,甘肃一省吏治全坏,山东一省又是全坏,老百姓就会想,我这一省要来查也是‘全坏’,奸民宵小之徒或许就会造出些异样的事端来。啊……这真是不得已的事!论起理来,真该有一个杀一个,该端就一窝端了他的……”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颤抖,端起杯来兀自抖个不住,自觉头晕目眩,又放下杯,说道:“湖南布政使叶佩荪原和国泰同在山东,国泰在省如此倒行逆施,他岂有不知之理?下明旨给他,让他将在山东任内时所有见闻,国泰等如何贪纵营私之处,逐一据实迅奏。要敢瞻徇隐袒——”他哼了一声,阴沉的声调竟吓得纪昀眼皮一个哆嗦,却听乾隆又道:“就这个章程,纪昀拟旨给刘墉!”
  纪昀忙答应起身,高芍药把他引到殿角,铺好纸便橐橐磨墨。纪昀见乾隆似乎还有话要说,就案边一手握笔鹄立,听乾隆说道:“受贿行贿的事不能含糊混淆。买缺卖缺,不但国泰二人守口如瓶,行贿那些下作劣员,明知与他同罪,岂肯和盘托出呢?这要委曲开导,说明行贿不是各属员乐为,国泰、于易简淫威之下,有不得不从之势。这事情既然出来,只能照规矩办,只要认罪,朕实不忍似甘肃那样复兴大狱——就这个意思,文字你自己斟酌。”“是。”纪昀答道,略一属思,便即动笔。
  乾隆见于敏中仍旧呆呆的,说道:“毕竟是你的弟弟,还是撂不开手啊!王法无亲,国法无私,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世宗爷当年诛杀弘时,那是朕的亲兄长呀……尽自他不兄,朕不能不弟,他死了的十几年里,朕一想起就不好过,有时睡梦里乍的一醒,想起来就再也睡不着……别想这事了,看罢咧,他们部里议定了再说,但有一线生机,朕还要施恩的——和卓,有什么新鲜果子,取给我们用!”
  和卓氏听不懂三个男人方才议的什么,学了几句汉话便索然无味,正专心致志理着一堆彩线,认那空心绣花针,研究学扎花儿。听见叫自己,嫣然一笑起身,进内殿去,旋又端着一大盘水果,什么紫葡萄、绿葡萄、葡萄干、哈蜜瓜都切得成片摆成花样儿,配着鲜荔枝和蜜枣,霜果鲜灵,果香袭人,艳色杂陈,煞是好看,一边布放,一边笑道:“皇上,宰桑,请——吃。宰桑,你不(高)兴——乌鲁玛依阿罕柯应?”
  “乌鲁玛依……?”于敏中顿时堕入五里雾中。
  “啊……我猜中了,这很难过的!”和卓向乾隆孩子气地一笑,说道,“宰桑,这样不好……”她的字腔咬得很真,但四声几乎都错了,听起来有点怪。她开始说番语,呜里呜噜的十分清脆流利好听,像是在安慰于敏中,又像在描绘着什么,但于敏中已听得稀里糊涂之至。写完旨稿刚过来的纪昀也是一脸茫然。
  乾隆却听得极其注神,偶尔一笑,忙又倾听,未了说道:“蛮好听的,像温泉漱玉一一你且不要翻译,朕已听了个大概其。她说‘宰桑这样忧伤,一定是哪个帐房的姑娘拒绝了你的求婚。你的财宝和权势和你的美——美丽的梦想顿时委地为尘!不要忧伤,冰清玉洁的姑娘在遥远的前方等待着你。你虽然没了星星,真主会保佑你得到明媚的月亮——朕翻得可对?”他问那位站在榻边的翻译女官。那女官惊讶地笑道:“皇上翻译得真好!奴婢下辈子也想不出这么好的词儿一一原来皇上学过天山南路番语?”乾隆笑道:“只怕有心入耳——敏中,虽然贵妃劝得文不对题,她可是一片好心呢!”
  于敏中早已臊得面红过耳。汉人道学,最怕说“情爱”二字,听见人说“人欲”便要掩耳而逃的,哪堪这位不通中原世事的贵妇人连篇累语劝自己“情场失意”要想得开——前头还有更美的女人在“等着”?辩不可辩,驳无从驳,又羞又闷间经乾隆提醒,讪笑着忙谢恩,又道:“臣必努力养性,以期不负贵妃娘娘愿望。”纪昀也道:“娘娘真是善性人!”乾隆给和卓氏译了,和卓氏抿口含笑听着,说道:“这里,养性殿的名字,善性好!”见他们接着要议正经事,又退了回去。
  经一阵说笑款语,本来肃重沉闷的场面宽缓了许多。乾隆看着旨稿,虽没了笑容,却也不再带着狞恶之容,要过笔提着,勾勒增减几字,沉吟了一会儿,又道:“刘墉三人实力办差,卓有实绩,要奖升。和你们一样,刘墉、和珅着补进军机大臣,刘墉仍兼管刑部部务。钱沣——”他凝视殿角,又摇摇头,“这是可以大用的人才,他有些长处你们不能及,常人也未必看得出来,升得太快容易招人妒忌。进——右副都御史吧,再给他加礼部侍郎的衔,不实任部务。传旨给刘墉,就在山东勘定国泰一案。叫钱沣进京引见!”
  右副都御史,这是正三品品级。钱沣现今是进拔不久的四品官,若按资循例升擢,至少要六年考成“卓异”,才能特简到这位置上,乾隆的话语里透出来,似乎还委屈了些钱沣!更怪的是平空加了礼部侍郎的衔,若实任缺就是正二品,且右副都御史是主掌纠劾武员的长官,又文又武的集于一身,也是前所未有。纪昀和于敏中学术不同,都是胸罗万卷、识穷天下的人中之英,但都觉得越来越摸不透乾隆的心思,他们真的也是看不出钱沣有什么令人刮目的能耐,竟能如此深蒙圣眷!二人对视一眼,于敏中道:“山东一案,首起钱沣弹劾国泰,查办案件钱沣只是参佐,臣还是以为升拔得快了些。太平盛世政治中和,擢级太骤,容易启幸进之门的。”
  “不是幸进。”乾隆淡淡一笑道,“和亲王看准了的人,果亲王派人跟踪儿查考钱洋历任各职情形,没有经过吏部,所以你们不知道。你们说是异数,就算异数吧!”这么着一说,两个人都噤住了,不敢言语。乾隆又道:“敏中是论资格进军机的,纪昀就不是。还有张廷玉,圣祖手里的高士奇一日七迁,那难道不是太平盛世?你们执掌军机,总揽天下政务,不要让规例拘得成了木头人,心都成了阴沉木①就想不好事了一一是么?”
  ①阴沉木:即木化石。
  “是!”
  乾隆“嗯”了一声,起身在殿中背手游步,一边皱眉思索,一边说道:“虽然不能一窝端,却不是不想端了它。就事论事料理,朝廷就见小器了。要借这案子整顿一下吏治,振作一下官场。各省道府,各部藩库,连同兵部武库、被服、粮库、铜政、盐运司道,内务省各织造司库,统下一道明诏,清理自乾隆二十七年以来的积欠。凡有亏空的如实报上,不记档,不予处分,酌情可以减免赔补。数额大的可以暂缓偿还日期。已经查实的、正在查实的要从速结案,着实严办几个。不然,下头各省又以为是虚应故事,整顿就又成了一纸空文。”他思索着又道:“像詹平正、马效成、卢见曾、翁用俭几个,这边朝廷查他的亏空,他在外头仍旧买房置地,还有人保举他们升迁。着实都是些恶浊劣员!传旨给吏部考功司,问接了他们多少钱,这般替他们张罗?传谕户部,查清多少算多少,奏上来,查抄了,有不明白的也就明白了!”
  点了四个人的名字,其中便有卢见曾。纪昀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一眼乾隆,乾隆却在看于敏中。于敏中道:“皇上明鉴,以往虽没有专门下过明旨布置清查亏空,但凡每次涉及钱粮案子,圣谕里都有所垂训,这样一道诏书剀切激告,确实有振聋发聩的效用。不过,臣以为似乎不宜明说‘减免’二字,以示皇上决心。待亏空数额查清,有些积年呆账,事主已经破落亡故的,皇上可以特加恩典。这样,事前就不至于说那些亏空官员心存怠玩轻忽了。”乾隆笑道:“就依你。还有个消息,颙琰在山东发现了林清爽的踪迹,他就在充州一带传布邪教!颙琰已经暗中有所布置。于敏中可以写信给山东按察使葛某,山东周边道路都要封锁。让太湖水师协同破案,务必拿住林清爽,防着他下海逃亡台湾。朕已经有密谕给台湾知府秦凤梧,令他着意防范。”于敏中忙道:“是!已经接到葛孝化的信,原也预备请示皇上的,我这就布置。葛孝化是阿桂的门人,还是能会办事的。怕的是走漏风声,惊走了林清爽,他不敢通知缉捕厅,绿营又不归他管,现在山东巡抚、布政使都已经出缺。不如由葛孝化越级任巡抚,以便事权统一。”乾隆便看纪昀。
  “兖州曲阜是圣人故居,文明渊源之地。”纪昀忙从卢见曾的事情中抽回自己的思绪,字斟句酌说道:“林清爽为什么选这地方布道传教?一来这里历来主佃不合,年年都有刁佃抗租的事,易于激起事端;二来也许想借倡导文明行谋逆背反之实,事成可以就地啸聚,抗拒征剿,事败又能随地下海逃亡。这人奸滑实在易瑛、飘高之上!”
  乾隆听着已经凛然动容,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从伪朱三太子杨起隆发端,至三藩之乱,乃及后来的诸多谋反造逆的绿林豪强,都是以驱逐鞑虏为号召扯旗放炮的。这片乌云像梦魔中的鬼魅一样追逐着大清的每一代皇帝,难道在建国一百多年之后,这个亡灵又来惊吓他的梦寐?乾隆此刻心情一阵紧缩,如今情势不比康、雍年间,也不比乾隆初年,确实有点树大中空,要起一阵台风会怎么样?仿佛不胜其寒,他打了一个冷颤,勉强笑道:“纪昀确是高屋建瓴这个林清爽不是寻常绿林匪盗。近几年时时有谣传,说朱三太子在爪哇国起兵造反什么的。居然仍旧有人相信!也不想想,崇祯甲申年到现在已经一百三十年了,什么“太子”能活到如今?与其说是轻信谣诼,还不如说有人心里宁肯愿意有这样的事。这是国家绝大根本政务,万不可掉以轻心!”
  “要防着兖州府出事,出事要能随时扑灭。”纪昀脸色青黯,取出烟荷包,往硕大的烟斗中按压着烟叶,他的手指都有点抖动,“我嗅着今年这个年关气味不正。南京年前赛神,听一个叫姚秦的道士讲法,在玄武湖上有五千多人聚听,讲的不是《黄庭》、《道藏》,是‘万法归一’,这题目就十分可疑。北京、直隶没有那么大声势,但暗地串连得猖獗。山东……山东素为绿林源薮,从国初刘七到蔡七,直到近年王伦之变,扯旗放炮成了风气。现在国泰被拿,通省官员心思都不在民政上头,恐防有人点一把火,事情就大了。我想,十五阿哥不肯公开在地方官跟前出面,或许也是嗅出气味不对。皇上,我和敏中都不懂军政。葛孝化这人我也略知一二,官场油条,应付一下平安局面还成,大事他办不来。能不能派个熟悉军务的去调度一下——比如福康安,我看就成。”乾隆怔一会儿,笑道:“纪昀有点杯弓蛇影了吧?不过,不以危言,何能耸听呢?朕已经有旨意,阿桂布置好黑河军务就回京。军务上的事,你们把情形都用书信写给他,以免回来还要再看折子。京师是李侍尧,江南南京让金鉷着意留心;山东既然刘墉在,由他主持,葛孝化用心巡察。有什么事随时和你们联络就是了。”他手一挥,“从现在到元宵,还有十天,累你们不能休假,也不要再轮值了,都住军机处,防火防贼防闹事。就这样!”
  “是!”
  两个人忙都起身答应。待要辞出,乾隆又叫住了,笑道:“你们稍停一停。贵妃的厨子正烤全羊,立时就好的。料你们也没进早点,就这里赏你们用了,再出去办事不迟——她那里只有开斋节,还有斋戒月,不过年,和中原习气大不一样。你们也来领略一下西域风味。”纪昀二人便又笑着坐了,纪昀说道:“怪道的宫门前没有悬春联,原来容娘娘家乡风俗不过年!不过,这里牛街一带穆斯林也和平常人家一样的,娘娘随乡入俗,也就是中原人了,人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嘛!”
  他们说话及容妃,她已在认真谛听,似乎不甚明白,待女官翻译了,问道:“皇上,这位宰桑想听唱歌吗?”
  “啊——”乾隆一怔,接着哈哈大笑:“对,对!他想听唱歌,朕也想听呢!你们那里的女子人人能歌善舞。这会儿子政暇,你尽情唱一首朕听,他们就便儿也沾点清惠!”
  和卓氏含笑俯首,两手轻拍了一掌,几个番妆侍女各持乐器款款从偏殿出来,向四人弯臂行礼了,主乐的一个点头会意,手鼓、撞铃、月琴、热瓦普旱雷破寂般拔空而起。和卓氏皓腕轻舒倩步盈移,翩然起舞。女官站在乾隆身后轻声翻译,听她唱道:
  萨里尔山口云烟漫漫,
  云烟中半隐着透明的冰山。
  蓝天下牧场上挥舞着长鞭,
  把歌声直送到遥远的天边……
  阳光下广袤的草场碧色连天,
  清清的河塘边百花舒展。
  我骑着马儿走遍天下,
  梦儿里故乡的影子总在牵念……歌词儿在纪昀、于敏中耳中听来不算雅致,但周匝妙音鼓奏,声调铿锵,轻节明快,伴着令人目眩的舞蹈,听来直令人飘然欲仙。一时乐止歌歇,犹自余音袅袅。静了一刻,乾隆三人便笑着鼓掌喝彩。和卓氏和蔼地笑着,见两个厨子抬着大木条盘盛着一架烤羊过来,忙着洗了手,用小刀就条盘中分割,先献一盘给乾隆,又分给于敏中、纪昀,说道:“我唱得不好……两位宰桑不要、笑话。请主人——用,请——用。”
  “这样的歌舞谁敢说不好!”于敏中叹道,“我学生还是头一回聆听妙音,真是福气!皇上很可以让畅音阁供奉们按曲谱出来,唱给太后老佛爷听,老人家准是高兴!”乾隆道:“已经给太后听过一回了,太后乐得前仰后合拍手打掌的,说和蒙古歌儿味儿不一样,意思是一样的。太后还诧异:‘你那脖子就那么平着一晃一晃的,别闪着了罢?’说得大家都笑得不得了呢!”纪昀却十分眼馋那只全羊,烤得油亮焦黄,热油兀自泛沫儿,咝咝直响,羊肉香伴着不知什么作料的香味直透心脾,半点膻味儿全无。见乾隆先下了口,喜得道:“臣又要大快朵颐了!”捧起一只羊肘便咬一口。于敏中惜福修边幅,只学乾隆样儿一点点咬着品嚼。一时乾隆便吃饱了,纪昀也不敢真的放肆无忌。官女们端水来给他们净手,乾隆笑道:“这剩下的都赏纪昀。往后有的你吃的羊肉——不过你不能白吃,容妃只是口谕晋了贵妃,你打点胸中文章,写篇册文来!”
  这在纪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答应着“是”,已在打腹稿。芍药花儿捧砚拂纸,就桌上写道:
  尔和卓氏秉心克慎,奉职惟勤,懿范端庄,礼容愉婉。深严柘馆,曾参三缫之仪;肃穆兰宫,允称九嫔之列。前仰皇太后慈谕,今册封尔为容贵妃。法四星于碧波,象服攸加;贲五色于丹霄,龙章载锡。尚敬夫恩渥,益克懋夫芳薇。尔其钦哉!
  “好!”乾隆就站在纪昀身后,看着他写完了,击节称赏道:“词文并茂,毓华端庄,典故也用得允当。仓猝间能出这样文章,纪昀不愧第一才子!”
  这“第一才子”是早就在朝野流传共识的了,乾隆却是头一次面许。纪昀一阵兴奋,瞳仁中放出狂喜的光,连身子都觉得轻了许多。但几乎一刹那间他便意识到了失态:乾隆自己就是诗、书、文兼长,以文武全才、十全无憾自雄天下的“圣”天子,随口夸这么一句,自己就“轻狂”起来,皇上会怎么想?想着,心已经沉下来,赔笑说道:“纪昀怎敢谬承皇上金奖?小有薄材,也是跟着皇上修纂《四库全书》,听皇上朝夕训诲,耳濡目染得来的。昨个儿还和敏中闲话,说起皇上的诗《登宝月楼》。嗯——淑气渐和凝,高楼拾级登——这是多么从容,多么凝重一一北杓已东转,西宇向南凭——真真的海阔天空,包容宇宙,大气贯于六合,又着落在浑然圆融之中!比起来,臣的那点词章雕虫小技真如江中尾鱼拨水而已!”于敏中在旁听着,心下暗自佩服。他们确曾议到过《登宝月楼》,两个人口是心非也“夸”过。总不及纪昀此刻临场机变现买现卖,赞得此诗只应天上有,遍观人间无处觅——马屁拍得云天雾地却又不着半点肉麻……“我怎么就没这份机灵气儿?”于敏中暗想。
  “尽知你是谀美,朕还是高兴。”乾隆被他捧得浑身舒坦,笑道:“所以天下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过你的主旨还是实话,朕的诗用‘圆融’二字评议还是中肯的一一你们跪安吧,纪昀到上书房去,查一查国初睿亲王多尔兖的处分诏书存在哪里,让他们呈进御览。”
  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起多尔兖来?于敏中二人都用询问的目光看乾隆。
  “当年多尔兖是受了冤屈的。经了这百年之久,愈看愈是明白。要昭雪。”乾隆说道:“这里头的奸佞小人是济尔哈朗,世祖章皇帝还在幼冲,没有亲政,小人擅权,蛊惑诛杀忠良,以至百年覆盆冤狱!当时八旗劲旗兵权都在多尔兖手中,吴三桂、前明胜国旧臣举而奉迎,他要造反谋逆,那是举手之劳,他想当皇帝,谁能挡住他了?他有毛病,摄政王当久了,有些个威福专擅是真的。但谋逆是什么罪,可以轻加于忠良臣子?”见二人仍旧大睁着眼看自己,乾隆叹道:“一头要肃贪倡廉,杀伐整顿,一头要褒节奖忠,公道理事,这有什么难解的?像世宗爷时八叔九叔的案子——这些事朕不说话,后世子孙就更不敢讲了。这不是急务,先说几句你们知道,日后再议。”
  这其实是说“以宽为政”的治国宗旨不变,二人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但纪昀还是觉得这件公案出来得突兀了些,当下不能细思,见乾隆无话,便和于敏中联袂辞出。
  “这两位宰桑都很好。”和卓氏见乾隆望他们背影,在旁一字一顿说道,“他们的眼睛告诉我,他们都是忠诚博格达汗的人。纪——好!他吃肉的样子让我想起家乡的人;于一一像是个有学问的长老……纪背诵您的诗,宝、月、楼,还有他写的文章肯定也很好!”
  乾隆含笑听她说话,转身爱怜地抚着她的发辫,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吻,小声道:“晚上我再来,可不许扭扭捏捏的了……我到太后那请安,她们过年,这会儿一定热闹得不堪。你不去也好,午歇后单独去请安就是了……”和卓氏顿时羞得飞红了脸,乾隆笑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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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8 00:2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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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两天乾隆都宿在养性殿容妃的寝宫里,他想趁着元宵节前政暇公余好生松散一下绷得太紧的心。紫禁城西半边无论翻哪个宫的牌子,一大早就有太监聒噪,又是叫“撤灯火,撤千两(锁)”,又是扫地。年节期间各宫妃嫔串门闲话,见面互道年喜问安,声气儿虽都不大,又远隔重垣,但他自懂事就早起惯了,醒得早,再隐隐听见这些动静,想再入梦睡个回笼觉比登天还难。容妃这女子比别个“主儿”另有一桩好处:房事上头不甚兜搭,得宠不恃宠,处得淡淡的,各自随意。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只要他醒着,就千方百计扭捏揉搓,“请皇上龙马精神,再……”弄得人神昏身软,情思不振。因此,倒得两夜好睡。
  初七早晨,乾隆直睡到卯正时牌才起身,和卓氏早已醒得双眸炯炯,躺在他身边看着蒙蒙清亮的窗纸出神,见他着衣,也忙起来侍候洗漱,用过早点,就大座镜前请乾隆坐了,在旁边给他梳理发辫。乾隆见她觑着眼用纤指在头发里拨弄什么,笑问道:“看见白头发了么?”
  “是,一根大(粗)的。”和卓氏孩子气地一笑。“我到北京,最可笑的就是看到男人们都留辫子,额头上的头发又剃掉了。这不好看,不过看惯了也没什么,想起来又可笑——大皇帝,您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什么不下令不要这根辫子?一一我把它拔掉一一好吗?”
  乾隆微笑着一摆手止住了她,叹道:“这是祖宗家法,没法子的事。二十年前我就想革了这身满装。太后,还有那些王公亲贵没一个不反对的。硬要革,没准儿就把我这皇帝给革了!”乾隆一笑,说道:“我们一道去太后那请安,好么?”
  和卓氏笑笑,用明黄丝绦在乾隆辫梢挽了个花结,又松松地把汉玉珞子系在乾隆的卧龙袋边,退到一边说道:“我跟从主人去。”芍药花儿在旁道:“奴才这就吩咐他们备辇。”
  “不必了。”乾隆站起身道:“朕同贵妃散步过去,你跟着侍候就是。”
  “扎——”
  三人出养性殿看时,太阳已经出来。只是宫墙殿房栉比鳞次挡着,下头阴寒冰冷,宫墙上黄琉璃瓦、罘罳、铜马兽头都映在初升的朝阳中,金灿灿明晃晃辉煌耀目。乾隆到南北巷口,仿佛犹豫了一下,见秦媚媚从南一路小跑过来,便问:“有什么事么?”秦媚媚跑得有点接不上气来,微喘说道:“太后老佛爷叫奴才传话,她老人家要到御花园里头攸攸步儿,请皇上不必过去请安。叫和卓氏预备着,呆会儿慈驾到养性殿来坐坐,早膳就在这儿用,不要那么多礼数,随分就好。”
  “是。”乾隆听了略一躬身答应,又对和卓氏笑道:“看来你厨子做的手抓羊肉对了老佛爷脾胃了。芍药儿去传旨,叫厨子们用心巴结,侍候老佛爷受用了有赏——完了还到御花园侍候。”“扎!奴才领旨!”高芍药儿扎地一跪,飞也似去了。秦媚媚便知乾隆要到御花园,哈腰侧身,带着乾隆、和卓氏趋北而行。由北夹道近路而西,踅一个弯儿便是御花园东门了。
  乾隆一进园子,便知太后还没到。偌大的园子里空落落的,只有钦安殿丹墀上几个老太监在挂鸟笼子,东边浮碧亭到万春亭一带背阳花房的花工太监在忙着往暖房地笼里添柴,老木秃干枝桠交错,本来已扫得一根草节不见的树下,几个白发太监抱着扫帚闷头认真地扫着,甚是寥落冷清。和卓氏随乾隆漫步朝坤宁门走着,不禁问道:“傅格达汗,为什么他们不向您行礼?”
  “他们啊……”乾隆微笑着说道:“这都是侍候过康熙爷的老人儿,最小的也六十多岁了,一多半还是又聋又哑,眼神、精神气儿都不中用了。再说我从来不这时候来逛园子,也不走这个偏门,他们也想不到是我。”
  “他们都是聋子、哑巴?”
  “是啊,”乾隆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圣祖爷晚年宫里闹家务,有些事不能传出去,所以刺得他们聋哑了,就在这里照料一下花园子养老。”一回头见芍药儿也跟上来,便吩咐:“朕和贵妃散步,你们在这瞧着,老佛爷过来知会一声。”因见和卓氏站着不动,手指西北说道:“我们到千秋亭那边,太阳晒着暖和,那边花房也好看——你怎么了,有点神思不定?”和卓氏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一边跟着乾隆缓缓移步,说道:“今天早晨听到的事,都很可怕,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见到更多的事……比如说刺聋人的耳朵刺哑人的喉咙的……”乾隆也是一怔,随即笑了,说道:“你是个美丽善良的公主,又生长在域外,有这想头不奇怪。女人离开政治和战争远一点有好处。所以我一见你就说,不许你干预政务。慢慢你就惯了,就明白了,嗯……这些事知的多了,就见怪不怪了,”他沉吟着,回身指着东边说道:“我们刚才路过那五座低矮的宫房,曾经囚禁过一位皇太后,人们拥护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却不承认母亲的地位,把她在那里幽禁二十年,待到她的儿子见到她,她已经病人膏盲,双目失明,牵着儿子的衣服说了一句话:‘儿子长大了,我死有什么遗憾?’就此一恸而绝……”乾隆说着,声音也颤抖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住脚,站在钦安殿丹墀下不言语。
  “那边,”乾隆又指了指西北角,“那一处叫重华官,那里边曾经有个太子,在里边躲藏了十年,连老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个儿子!因为,他的母亲不能保护他,别的嫔妃为了自己的地位,宁可皇帝没有儿子,会随时害死太子……直到他长成人,才有人告诉老皇帝。父子天性,那孩子一见父亲就扑进他的怀中……”乾隆说着,眼中已溢满了泪,又指南边,“我那里叫养性殿,二百年前吧,明代第十一代皇帝叫朱厚照,是个不务正业、荒淫无度的昏君。一个夜里,七个宫女用绳子要合力勒死他……”
  “天哪!皇上——”
  “她们没有成功。”乾隆口角带一丝狞笑,“黑地里绳子打了死结——你想想看,皇帝是什么样子?宫女又是什么样子?”和卓氏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颤粟着说道:“皇上,您别说……别说了……我……害怕……”“听听这些有好处。”乾隆镇静地拍拍她的肩头,缓重地说道:“我说的那都是昏君当朝出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大清建极之后只出过一件案子,就是雍正初年,一个叫隆科多的军机大臣,带兵闯进畅春园紫禁城搜查宫掖,雍正爷一道旨就圈禁了他。这也已经过去五十年了。说给你听是要你心里有数,这里是天下四海万物的机枢,不同于民间,更不同你家乡那般山清水秀,清浅明朗,警惕戒备些有好处。”乾隆一笑,“你是个一眼看透到心里的人,不会有人伤害你,何况有我在!”
  正说着闲话,忽然隐隐听见千秋亭北澄瑞亭一带有嬉闹人声。二人寻声望去,一带竹林挡得严严实实,隔林似乎是有一群小孩子捉迷藏的样子,有笑的,有拍手的,有叽叽呱呱说话的,影影绰绰的都不甚清晰。乾隆侧耳听了一阵,一边拾级上着石阶,笑道:“这是才进宫的小太监了,在重华宫里听大太监调教。大概年节管得不严,都溜到花园子来玩了。”和卓氏道:“小孩子,爱玩的。”说话间踅过竹林,果然见是十几个小孩儿在空场上玩,却不是捉迷藏。大的约可十一二岁,小的只在七八岁上下。有的盘起一只脚蹦来蹦去撞着“斗鸡”,有的打陀螺,有的扯风葫芦,还有七八个人围成一堆儿在看什么稀罕。乾隆看时,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爬跪在地下,在画着什么。孩子们谁也不认得乾隆,没有理会他们,饶有兴致地围着老太监指指划划,七嘴八舌议论:
  “这是乾清门!”
  “这是慈宁宫!”
  “这是个女人,怎么没穿裤子?精条条的两条腿,像个妖精!这人有辫子,是男人——也没穿裤子。嘻嘻……”
  有人立刻反驳:“外头大闺女也有留辫子的,你怎么知道是男人?”那孩子指着画儿道:“你看,他腿当中没蛋!”就有人接腔:“你有蛋么?亮出来我看!”一阵哄笑中一个孩子问那老太监:“喂,高疯子,你成日画的什么玩艺儿?是男是女?说!”
  乾隆这才留意,澄瑞亭前这片砖地上到处都是画,有宫阙楼门,也有男女人物,歪斜扭曲,甚无章法,有的画痕新旧重叠,有的已被脚踩得漫漶不清。留心看那老太监,约莫六十岁左右,发辫散乱,后脑勺儿粘得毡似的,前额的头发足有三寸多长,垂落下来遮了半边脸,手里捏一片裁缝画线用的滑石,直勾勾的眼睛看着地,抖着手歪歪斜斜地画。刹那间,乾隆觉得他面熟,寻思了一下,又摇摇头。
  “老不死的!不说话,尿他!”一个孩子大声叫道。这话立刻逗起一群人兴头,连散在一边的小太监也凑过来,大家撩袍解裤子掏出小鸡鸡,站得远远的努着劲儿齐向老太监身上滋尿。老太监顿时头脸身上淋淋漓漓都是尿汁子。大冷天儿这般恶作剧,乾隆本来微笑着,一下沉了脸,正要喝止,小太监里不知谁喊了一句:“秦公公来了!”轰然之间一齐如鸟兽散,撒丫子跑得一个不剩。乾隆转身,果然见秦媚媚大步过来,知道是太后到了,不等他说话,扯了和卓氏回身,一边走一边吩咐:“这是哪宫的太监?有病照常份儿医治。这样子是什么观瞻?叫人给他剃头换衣裳——还有这群小混蛋,谁管的?这么作践人,没调教的!跟慎刑司说,连管带太监,每人赏五簚条!”又问:“这老太监原来在哪宫侍候?朕瞧着见过他似的——”
  乾隆一边说,秦媚媚连声答“是”,小心搀着和卓氏下石阶,又道:“这高疯子是老人儿了,先头在雍和宫跟主子书房侍候笔墨。主子登极他进来。那时候还是高大庸主事儿,他满得意的,跟了先头主子娘娘,又跟了现在主子娘娘,又跟钮贵主儿,不知怎的,跟高云从犯了生分,说他偷宫里头字画儿卖,打了一顿,撵到北五所扫院子。那年皇上南巡回来,本来他还能回储秀宫当差,不知怎么的就疯了,任谁见了不说一句话,就趴地下画画儿,多少年都这样儿。别的奴才就不晓得了……”乾隆一边听他说,心里忙着,一时却想不起来,眼见太后从坤宁门那边过来,陈氏和二十四福晋一边一个搀架着她颤巍巍向钦安殿走,后头跟着一群太监。忙抢步迎上去,代乌雅氏搀了太后,笑道:“不劳生受二十四婶,这么早的就进来给老佛爷请安了?——老佛爷今儿好兴致!儿子就说带和卓氏过去请安的。刚刚儿接见过纪昀和于敏中,说得头昏,就说也到园子里来的,听您老人家也来了。这可不是母子天性?”
  “我还成。”太后笑道:“今儿起得早了点,你二十四婶送进来的高丽打糕,虽说好用,怕克化不动停了食,就出来走动走动,走到这里竟还不觉得腿疼!还叫你二十四婶搀吧,你也六十多的人了,这里阳地里暖和,又没风,叫他们搬春凳子来坐着晒暖儿说话,再去扰和卓家的去。”她说着,和卓氏已经行过了礼,乾隆一叠连声命:“芍药花儿,去传懿旨——和卓氏,这是二十四婶,你蹲个万福礼吧!”
  于是众人忙碌,有的传旨,有的布置关防,撵去闲杂太监。开殿门搬春凳的来回乱窜,凄静的园子立时喧闹起来。乌雅氏方才和乾隆交接之间,已被乾隆暗中在腕上掐了一把,见“芍药花儿”是个太监,不禁格地一笑,说道:“芍药花儿,真好名字!”又忙向和卓氏还礼道:“容主儿,您是主子我是奴才,没的折了我的皇粮。老佛爷您瞧瞧:容主儿娘娘这衣裳,这模样,比波斯国进的那个‘美女牧羊图’上头画的还标致漂亮呢!呀!啧啧啧……这么着扮出去,那可不是个波斯观音?”太后笑着点头,由乌雅氏来搀,乾隆的手又不老成一次。乌雅氏只赔着笑,陈氏也笑。太后却是毫无知觉,见抬来了紫藤春凳,由她们扶着坐下了,说道:“方才内务府的那个叫赵什么来着回我,说和珅在山东又送进来三百两金子造发塔使。这事我本来无所谓的,既快造成了,也就罢了。宫里连两三钱重的金调羹子都化进去了,下头底座儿用金银掺合两搅儿浇出来。皇帝,咱们是天家,自家屋里这些不急之物马虎一点儿无碍的。你就下旨,别那么旮旯缝隙地搜罗了——好么?”
  “儿子听着了。”乾隆赔笑说道,“母亲太俭省了。这发塔井没有动用国库金子,纯是儿子自己的一点孝心。母亲说的是,下头底座儿可以用金银合铸。既这么着,芍药花儿传旨给王廉,和珅送来的三百两金子,用三十两打一百把金匙送慈宁宫,余下的化进底座里,不再征用金子了。”因见乌雅氏用帕子捂着口笑,问道:“婶子笑什么?”乌雅氏笑得涨红了脸,说道:“回皇上,奴婢还是笑芍药花儿这名字。这么个麻脸太监,黑不溜秋的,喊个‘芍药花儿’,跑得狗颠尾巴似的,还‘芍药花儿’呢!”陈氏道:“婶子王府的太监是先帝爷留下的,名儿都不怪。你见得多了也就不怪了——五叔府里几个太监,有的叫“狗屎’、‘混账行子’、‘王八蛋’什么的,先头老刘统勋府赏的太监,还有个叫‘狗娘养的’。有一回五叔吃菜味道不好,发脾气,拍桌子骂:‘这莱怎么做的?——混账行子王八蛋!’两个太监吓得一齐跪下,苦巴着脸说:‘这不干奴才们的事,是狗屎去厨房交待的!”
  话音一落,立时众人笑成一片,十几个宫女叽叽格格笑得东倒西歪,太监们躬背转身咳嗽打跌,只有和卓氏没有听懂,睁着一双大眼睛微笑看众人。乾隆见母亲一手端着奈碗笑得浑身乱颤,忙掏出手巾上去照料着揩拭。陈氏一边给太后捶背,浅笑着道,“是我不好,看老佛爷呛着了……”
  笑了一气,园中气氛已不似安座时那般肃穆。因说起元宵观灯的事,有头脸的女官、宫女也来凑趣儿,有说在御花园扎个大龙灯的,有说在慈宁宫设架灯棚的,有说叫宫里太监踩高跷扮百戏耍子的,旱船花轿舞灯……再放出象、糜鹿,那景致在外头也是万万没这眼福。乾隆笑道:“紫禁城赶进来一群野兽,那成什么光景?这御花园要设筵款待百官,欠庄重了也不好。倒不如索性圆明园里去,宝月楼西海子边那片空场,叫内务府弄热闹起来,又宽敞又展样大方。这么着可成?”太后听着,都笑着摇头:“宫苑里不论怎么摆布,都得不了真趣。他们跳啊舞呀,一想都是些太监出来花哨样子,想笑也笑不出来了。这里出去到正阳门,是北京城最热闹的,先帝爷年轻时候带我去看过花灯,那焰火爆竹,那银山火树,那戏那人……宫里头怎么也装扮不出来——先帝爷给我们都是用轿车,玻璃窗户上看了半夜呢!”她眼睛向前方盯着,有些昏暗了的瞳仁放出喜悦的光,像是憧憬当年风华,又像慨叹时光一逝似川:“唉,五十五年没再见那景致了……”
  “老佛爷既有这心情,儿子当得巴结孝顺。”乾隆也被她的情绪感染,笑着说道:“先帝爷能让您看灯,儿子为什么不能?索性就大热闹一回,通告京师百姓,我陪您上正阳门观灯!皇后、贵妃、妃嫔……还有——”他瞟一眼二十四福晋,“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福晋都上垛楼上,百官筵宴就设正阳门内——这么着,百姓们谁不要来瞻仰观光?越发的热闹了!”太后喜道:“敢情是好!这叫与民同乐,金吾不禁,是盛世景象一一只怕人太多了,挤坏了人,鼓词儿里说的拍花贼也最爱趁乱热闹拐人家孩子的。”“这个不碍。”乾隆笑说道:“李侍尧是做什么吃的?叫他着意防护保驾就是了。”说着,见太后微笑着哈腰起身,便道:“还是陈氏和二十四婶扶着,咱们看花房里的花儿去。”
  一众人等又纷纷起身,由乾隆陪着,簇拥着太后向西行,却不由石阶原路走,沿西门内漫坡石卵甬道上北,绕澄瑞亭、顺贞门到浮碧亭,一路沿花房隔玻璃天窗看花儿。款步到万春亭北,乾隆一眼晾见高芍药儿回来,身后还跟着王八耻,匆匆往这边走,便知前殿有事。果然见高芍药对王八耻说了句什么,王八耻站住了脚。乾隆见高芍药一脸讪笑过来,趁太后、和卓氏、二十四福晋和陈氏正觑着眼看里头的“平地一声雷”花儿,趁步过来问道:“有什么事?”高芍药小声道:“傅恒公爷——薨了!”
  “福康安进天街报丧,现在军机处候旨。”
  乾隆脸上的笑容像被骤然袭来的冷风激了一下,立刻僵住了凝固了:尽知必有的噩耗,尽知“就这几天的事”,乍听之下,心里还是轰然一声,仿佛坍陷了似的沉落下去。惊怔移时,方才回过神,匆勿吩咐道:“让王八耻叫当值军机大臣带福康安到养心殿,朕这就去——传旨叫李侍尧也进来见朕!”他又站着略定定心,转身回去,见花工太监正捧一碗王蜂蜜汁献给太后,便命:“你先喝一口再献太后。”打叠起精神,笑着又道:“老佛爷,前头又叫儿子有事儿,不能陪您进早膳了。你们只管过去乐子,和卓氏还有拿手的西域舞给您逗闷子呢!儿子这就去,要有空儿呢,再进来陪您;要不得闲,晚上再过去请安。和卓氏小心侍候着点,二十四婶轻易不进来,多陪陪老佛爷,也要去见见皇后,晚了就不必回去了;陈氏照料着点——”太后笑着摆手道:“你忙你的去。还有人敢委屈我了?”
  乾隆拿捏着步子出了御花园,一乘明黄软轿已等在坤宁门北。匆匆几步上去坐了,轿子一滑已疾速前行,迎头到储秀宫门口,笔直的永巷南头养心殿垂花门口看得清爽,纪昀已经到了,和一身白孝的福康安都跪伏在门前阶下迎驾。乾隆下轿,只看了一眼浑身颤抖的福康安,叹息一声,说了句:“进来吧……”便径自进殿。王八耻、王廉忙着替乾隆除下皮袍,茶未及上,纪昀在前默默引路,福康安踉跄趋步,已进了暖阁。
  “皇上一一”福康安仿佛四肢都瘫软了,几乎是贴在地下,从肩到臂都在剧烈的颤抖,平时梳理得极精致的发辫也有些松散,额前的头发足有寸半长,灰蒙蒙的毫无光泽,随着不计其数的磕头丝丝颤动,哽着嗓子只连连叫:“皇上……皇上……皇皇……”纪昀和他并排而跪,他虽略撑得住,也是面色灰败,目光呆滞,嘴角也有点扭曲,抽动着似乎想哭,但这个方寸之地是天下中枢之纽,历来规矩最严,别说正月年节间,就是平日说话高声过限,也是君前失礼,只强忍着哽咽拭泪,说道:“傅恒撒手去了……”
  乾隆一时没有言语,四边没有着落似的看看窗外,又仰脸看殿顶的藻井,恍然间泪水一下子溢满眼眶,忍了忍,还是扑簌簌走珠般淌落下来。颤着手接过王八耻递来的毛巾拭着泪,声音已变得暗哑:“是么?这太伤朕的心了……才五十多岁呀……他跟了朕四十多年……就这么去了?”他泪眼模糊,又看看福康安,仍是连连叩头,喉头似乎什么硬着,全身透不过气来,细白的手指死命地抓捏滑不留手的金砖地面。乾隆说道:“孩子……朕知道你难过,别这样,别……你放声儿哭一场,哭吧……别怕……”
  福康安“呜”地一声放开了嗓子,身子转侧着,抽动着,扭曲着号陶憵踊,几乎要软瘫在地下。长声一恸中乾隆泪落如雨,满殿宫人想到傅恒平日待人,无论贵贱,从不气势凌人,简易平和,恩宽施下,此时此刻无不动情动心,都陪着唏嘘流泪。纪昀随福康安哭了一会儿,心里略觉舒畅,思量还有许多大事安排,抽泣着拭泪收敛,说道:“傅恒虽去了,他一生轰轰烈烈,上锡皇上异数恩隆,下昭百姓明明之德,煌煌功业建树青史,由散秩大臣累累超迁居一等公,诚为我辈臣子模范。生荣而死哀,复有何憾!现逢新丧,有许多恤典节仪还要安排,皇上不宜为此过于伤怀,福康安更要引荣节哀,诚谨思孝,妥当送归傅恒,移孝为忠,才能使傅公惬怀于地下……”说罢,忍泪连连叩首。
  “辍朝三日,为傅恒发丧。”乾隆雪涕拭面,待福康安止泪,这才说道。他的声音变得又浊又重,仿佛斟酌字句似的说道:“纪购代朕拟一篇祭文,由皇子永璘到傅府致祭……陀罗经被是早预备了的,朕原是还有一线希冀,所以没有赐,就由纪昀和于敏中到府颁旨赐与。其余礼仪照一等公丧葬,由礼部议定报朕知道。”他沉吟着又道:“至于恤典,傅恒要入贤良祠这不消说得。大丧完毕,送傅恒丹青绘像入紫光阁悬供。福隆安着加一等伯爵,福灵安加二等伯爵,都进散秩大臣听用。福康安系傅恒正配嫡子,你这就承袭你父亲爵位,进一等公。”
  伏跪在地的福康安身上颤了一下。纪昀的腰也向上挺了一下,前头的赏赉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就傅恒在百官军民中的威望信义、他一生的功业,当得皇帝这些恩赏。但“一等公”是人臣的极峰功名,前代为今多少勋戚贵介沙场上头滚打一辈子也未必挣得这么高的爵位。轻与轻取不但招忌,连后头进步的余地也一点没留出来,这于福康安有什么好处?乾隆一直想提拔福康安这谁都知道,几次议加三等公军机处都顶了,这刻突然又超擢为“一等”!纪昀思量着不妥,但要他单独“顶”,他没这胆量,且是此刻情势,万不能在傅恒恤典上反复驳难,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只作沉思状,暗中用腿“有意无意”碰了一下福康安。几乎同时,福康安已经叩头回奏:“皇上恤典乃是父亲傅恒荣誉,奴才原不该辞,记得皇上屡屡训诲:‘好女不穿嫁妆衣,好男不食父母田。’奴才应当自立自强,再建功勋,酬皇上高天厚地之恩,报父亲掬劳切望之心。将此恩旨为奴才悬赏之典,待奴才孝满,出来为国效力有功再行恩赏,以俾于公于私两益。”
  “那就把这一条叙进圣旨里,朕给你留着进步余地。”乾隆说道,“但你毕竟不同福隆安、福灵安。你辞了,他们辞不辞?——进三等公,不要再辞了。”乾隆说着,一闪眼见李侍尧进来,也是满脸哭相跪了行礼,故又道:“你和纪昀都受过傅恒的恩,纪昀为主帮着料理丧葬,你也要多去去傅府。傅恒不同别人,既和朕是郎舅亲情,他又是彪炳史册的社稷之臣。朕不能再到傅府去了,怕心里受不了,有事你们商量奏朕……就是……”说着又垂下泪来。
  李侍尧两眼一泡泪,但他是个警醒灵动的人,历练出来的,却不似纪昀书生纯情。听乾隆吩咐,叩头哽咽说道:“傅恒一辈子都是臣的上司,又是良师。臣在隆宗门乍闻噩耗,真像晴天一声霹雷,震得神魂俱落,此刻心里还在蒙着,还不敢相信他已去了……这会儿臣能想到的,傅恒是皇上一手栽培的宰相,管领国家政务,在当兵的里头,他又是元戎大帅、三军宾服的上将。可否调拨一千士兵护送灵柩从资荣行?这不是臣等能做主的,伏请皇上圣裁。”
  乾隆望住了李侍尧没言语,从傅恒在军中地位、威信,千名兵士护柩不算铺张,但这是“僭越”,除了战场上掩埋将领,没有这个先例。已经有了那么多恩荣,还要再请加,李侍尧这是什么意思?他略一沉默,三个人立刻觉得一种无形的压力透过来,但福康安不能驳,纪昀无法代辞,李侍尧无法改口,他蠕动了一下身子,已是觉得不安了。乾隆“嗯”了一声,似乎已经明白李侍尧不过是“冒失”,话凑话的想在傅恒丧事上“拾遗补阙”,便释然叹道:“你也是好心,想壮一壮傅恒行色。不过太出眼了,又是节下,惊动太大了,傅恒也不安。他一辈子谨小慎微忧谗畏讥,还是要成全他的心。”李侍尧连忙叩头道:“是臣说的不是了,谨遵圣谕。”
  乾隆还要说话,见王廉进来,手里还捧着两封信,便问:“是哪里递来的?”“军机处刚才火急送进来的。”王廉把信捧给乾隆,后退一步,哈腰说道,“一封是隋赫德的,一封是十五爷的,上头都加有‘特急’字样,——十五爷的信上还别了三根鸡毛,都是六百里加紧呈进。纪大人不在,军机章京刘保琪叫奴才——”他没说完,乾隆已摆手制止了他。
  王廉大气儿不敢出,蹑脚儿退下去了。纪昀、李侍尧不知出了什么事,都跪直了身子,连福康安也满面泪光抬起头来凝视乾隆。乾隆比着两个信封看看,隋赫德的是火漆加印通封书简,因路途遥远,己磨得稍稍有点毛边儿;颙琰的却是寻常百姓用的市面上的桑皮纸信封,是写给军机处的,上头写着“紧急密勿”四字也甚了草,压在封口处粘别着三根鸡毛。显见这两封信都十分急要。他却先拆看隋赫德的,只浏览了一眼便放在案上,接着拆看颙琰的,见不是颙琰笔迹便是一怔,问道:“纪昀,谁跟的颙琰?”
  “叫王尔烈。”纪昀被他冷丁问得身上一颤,忙道:“在毓庆宫侍候皇阿哥读书,翰林院编修——”不待说完,他便自行住口,因为乾隆已在专注看信。
  暖阁里外顿时静得一点声音没有,跪着的三个人已浑忘了傅恒的丧事,连太监们也屏息侧目偷看乾隆。那信写得用纸不多,字小行密,似乎很长。乾隆脸色起初木然无表情,渐渐的涨红了脸,眼睑微张着放出愤怒的光;一时又黯淡下去,脸色变得阴郁苍白。他推开了信,似乎不想什么,良久说道:“怕出事,还是出事了!”他站起身来,又取信在手里,就在殿中徐步徘徊。
  这是极少见的情形,乾隆的坐功其实比雍正还要在上,时常一坐下去三个时辰不动,弘昼笑说“尿憋王八耻”。军国大事,万几宸函,就这么坐而理之。除非极度发怒或动情,才会像躁急的雍正那样绕室彷徨。不知过了多久,纪昀见乾隆颜色稍和,才颤声问道:“皇上……出了什么事?”
  “平邑县让人给端了。”乾隆突兀一句便吓得三人身上一颤,“……两个卖柴的争主顾,在柴市上打架。县衙门的衙役把人拉去枷上,柴没收归公!一个卖柴的瞎眼母亲去哭儿子喂饭,他们把人家碗扔了,篮子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难过,乾隆咬牙切齿,两手直抖,“这般样儿能不招众怒?当时正是初四,又是午时,满街的人都疯了。有个叫王炎的——十五阿哥怀疑他就是林清爽——站在马车上招呼聚众,五千多人一轰而起,砸了监狱打进县衙,抢了一条街,呼啸而去!……县官逃得不知去向,他大儿子被乱民打死,六口女丁全被强奸,衙役被打死二十一个,伤了不知多少。更可恨的是城外头就驻着一千绿营兵,知道城里乱了,营里也乱了,没人带队进城弹压,没人布置防务,没人设卡堵截,见贼冲出城,连军营寨门也没人关,两千乱民冲进来踹了这座营,死了十三个兵、七个乱民,鸟枪丢了五枝,就地炸掉一门炮,粮食和过年的肉抢了,然后人家扬长而去!”他说着“呸”地一唾,一拳重重地击在纱屉子槅栅上,打得那雕花槅栅子簌簌抖动,嗡嗡作响。高声叫道:“高云从进来!”
  “奴……奴……奴才在!”高云从一溜小跑进来,已是唬得变貌失色,一下子卧在地下,“主子有旨意,奴……奴才去传!”
  “昨儿你问军机处,阿桂到了哪里?”
  “回主子,高碑店!”
  “派人飞骑传旨,走快着,大冬天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只管磨蹭?”
  “是!”高云从欲起又止,复述道:“——走快着,大冬天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只管磨蹭?”见乾隆无话,爬起身快步走了。
  乾隆横着眼扫视殿中,一副找人出气的模样,扫得众人都矮了一截,却见他盯住了纪昀问道:“兆惠军中缺菜,军机处为甚么不奏朕?”纪昀打满的心思是在山东平邑暴乱上,不禁一怔,忙叩头道:“军务上头臣不大知道,只听刘保琪说于敏中调了三十万斤萝卜从开封运到西宁。兵部抱怨,萝卜两文钱一斤,才值三百两银子,要用六千两银子才能运上去——”
  “六万两银子也得运上去!”乾隆喑哑地吼了一声,“兵部的人是一群混账!银子多了他才好捞——兆惠的兵现在一半是夜盲,半夜和卓部杀进来,没半点抵抗,——革去兵部尚书阿合穆职衔,叫他火速押运蔬菜到兆惠营,凭兆惠的收条回来换他的顶子!”
  “是!”纪昀答应着便要起身。乾隆皱着眉头叫住了:“叫王八耻去吧,还传旨给于敏中办。”王八耻便忙过来听旨,乾隆躁急的情绪平息了一点,吩咐道:“把山东平邑暴民造反的事知会于敏中,告诉他,兆惠营里的军务更要紧,叫他仔细着,除了蔬菜,看还缺什么,都紧着补给。谨记六个字:‘西线安,天下宁!’去吧!”
  这六个字显然是他深思熟虑过的,随口就缓缓说出了。李侍尧咀嚼片刻,立时掂出了分量:从内地军政民政,四边漏气,八方走风,西线得胜,尽可慢慢调元恢复,设若兵溃,那真是糜烂不可收拾。想想入京来诸事不得意不顺心,还不如出去打仗。心里一热,双手一撑,正要说话,福康安已抢先说话:“皇上,奴才愿意替主子分忧!兆惠是主将,奴才当先锋。”
  “你急切请缨,李侍尧也有点跃跃欲试,这是好的。不过事情还不至于急到这份儿上。”乾隆目光柔和地看着三个人,”摊子太大,出一点麻烦事,朕心里烦躁就是了。你父亲新丧,不要浮躁,好好安顿你父亲入土,照料好你母亲。三年孝满,朕自有用你处。”福康安生性倔强自负,喜兵好武,封了公爵,自觉无功,是沾了父亲的光,却不肯白白放过立功自效的机会,因连连叩头,说道:“皇上忧虑,是臣子效命之秋!家中有福隆安、福灵安全力护持,必定能周全丧事,慰抚高堂。如皇上不愿奴才去西宁,请给奴才一道旨意,到龟蒙顶去剿灭平邑匪徒。现在这群反贼是乌合之众,仓猝起事,立足不稳,拖得时日越长,越难征剿。皇上明鉴!”乾隆苦着眉头道:“平邑之乱,朕料只是匪人临时乘势,五千多人卷进来,真正上山的加上监狱犯人不会逾千。龟蒙顶山里原来也有土匪山寨,合起来大约也就不足两千,刘墉、和珅他们就在山东,应该不难料理的。”
  福康安听了又叩头:“刘墉是吏治能手,辅相才干。和珅奴才以为是个庸臣!他何能料理军事?《左传·曹刿论战》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仗打不下来,匪寇站稳了脚根,再打就难十倍,且是山东、直隶匪人猖獗,一旦蔓延,情事可虞!”
  和珅由銮仪卫进军机处行走,又直擢军机大臣,正是红得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竟不假思索,亢声而出“是个庸臣”!李侍尧和纪昀都吃了一惊:都说福康安豪迈胆大,果然名下无虚——心里又痛快又担心,都向乾隆望去。
  “和珅不是庸臣,调和六部、理财都是好手。”乾隆说道,“打仗、出兵放马你说他不中用,朕信,其余你的话都对。”乾隆说着,纪昀和李侍尧目光一对,心中都是暗自惊讶:这事若放在别人身上那还得了!不革职至少也是一顿痛斥!怎么就容得福康安这么放肆呢?乾隆却不理会二人心思,他的口角甚至带了一丝温馨的微笑,却是皱着眉在款款教诲:“你已经是公爵,簪缨贵胄,懋德春华,不要动不动就出口伤人……你父亲是这样的么?要学他……征剿的事另派人吧,朕这时候也不忍让你夺情从公……”
  福康安眼泪夺眶而出,伏地泥首说道:“父亲也是这样教训我的,临终时还拉着我的手说:论亲情皇上是你嫡亲姑父,我不愿你总记得这一条;皇上……是超迈千古的圣君,我愿你记牢这一条。要视皇上如父亲,如圣人……”他断断续续,已是语哽不能连声,“……他还说……生就的富贵靠不住,自己挣得的才算有……我后悔平金川没带你。我手里有权,满可以把你派到乌里雅苏台去带兵……去、去历练……”
  乾隆听着,心中又涌起一阵悲酸,咬着下唇勉强抑住了,说道:“既然你父亲有这个话,朕已经变了主意,朕给你剿匪宣慰使身份,你到山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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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8 00:2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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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福康安已经失望,忽然又得到这么一道恩旨,兴奋得身子一挺,挂着泪花的眼睛炯然生光,说道:“奴才父亲臣傅恒地下有知,必定望阙感恩涕零,皇上成全福康安忠孝两全!奴才这就去辞别母亲,然后到兵部办理勘合,下午进宫陛辞,再听皇上面授机宜!”乾隆见他要起身,手向下压压,示意稍待,问道:“你是在北京带兵去,还是用山东绿营?”福康安道:“就用本地驻军。这是一群跳梁小丑,兴大兵于政治不利,惊动了百姓,容易生出疑虑、谣言。请拨三十支鸟铳、火枪,三十匹快马。奴才带家奴星夜前去,会同当地绿营征剿。十日之内,我给皇上捷音。”
  乾隆看着福康安,沉吟良久才道:“你能懂兴大兵于政治不利,看来又有长进。一要打贼,二要护良民,不可杀人太多;二是要有善后措置,想想‘宣慰’二字怎样做好。即使是小敌,也不可轻忽,宁可打慢些,不能失利。你打败了,也一样是王法无亲,朕不能护你,懂么?”福康安英俊的面孔端凝得异常严肃,磕了头说道:“皇上屡屡教训,不可狂纵轻浮,父亲在世常有过庭之训,以马谡、赵括为例,担忧奴才快牛破车。言犹在耳,福康安敢须臾忘怀君父之嘱?皇上放心,我愿立军令状!”乾隆又凝视这个“侄儿”片刻,还想叮嘱几句什么,却道:“你跪安吧,纪昀同你一道去兵部,还要到你府里代朕看望你母亲。去吧……”
  他摆了摆手。纪昀和福康安一同辞了出去。隔窗望着二人转过照壁,这才对李侍尧说道:“你起来,那边杌子上坐了说话。”不待李侍尧坐稳便问道:“元宵节就到了,步军统领衙门那边有什么布置?”
  “回皇上。”李侍尧正襟危坐,双手据膝,暗地揉着发疼的膝盖,说道:“一件是会同顺天府合议过了,保甲连户,防火防盗。顺天府和提督衙门昼夜有人坐值,水桶水车救火队,还有缉捕厅司的衙役随时都能出动。二是防着乱匪趁节作乱,所有九门提督衙门军吏一律便装,本地青帮、还有黄天霸的侦缉捕快、眼线会同防护。正阳门、西直门、东直门、北定安门、朝阳门十几处热闹地方出了匪情火情,人要卡得住,门要随时关得住,能分片控制缉按、捕拿扑救。另有两千军士不换便装,由臣随时调拨使用。一是不能出事,二是出事不能乱得无法控制,确保京师祥和、热闹过节。顺天府和臣衙门已经逐人造册,所有可疑人员都有专人盯梢,地棍、街痞子还有前科作案的、外地流入京师无业游民,也都随处有人监管。灯节如有意外,皇上拿李侍尧是问!”
  “连‘万一’也不许有!”乾隆回身盘膝坐了炕上,说道:“叫你进来也为知会你,太后老佛爷、皇后也要与民同乐,观灯。”
  李侍尧眉棱骨抖了一下,问道:“请皇上示下,在哪里看灯?”“正阳门。”乾隆说道,“要出安民告示告知京师市民,朕亲自上城陪待太后。正阳门的灯市要安排热闹。”因将太后上城及筵宴百官的事一一详说了。李侍尧两道眉头紧紧拧在一处听着,久久没有言语。
  “嗯?有难处?”
  “时辰略嫌仓猝了,皇上。”李侍尧沉吟着道:“若以臣前头布置,拿贼的力量用得多。现下皇上奉圣母观灯,恩筵群臣,是褒孝褒忠、藻饰平治盛世的大事,缉捕盗贼就放在次一等位子上了。单是护持正阳门关帝庙一带,没有两万人是万万不能的。这就难免在别处给叵测之徒留下可乘之机。”乾隆听得连连点头,说道:“难为你有这见识,立时能想到这一条,足见睿智,即使太后不上城观灯,藻饰承平治世也是头等要紧。”李侍尧还是头一次听乾隆说自己“睿智”考语,受如此激励,立时兴奋得眼中熠熠闪光。又一阵沉思,说道:“告示一出,不须官家张罗,所有商贾缙绅花样灯火,都会到正阳门外大栅栏、关帝庙、棋盘街、大廊庙一带设棚献彩的。臣想,由顺天府出面划定灯棚摊位,大户商家缴纳摊位捐的地,备水防火、临时报警都有专人管起来。臣估约这里要聚七十万人。顺天府都上,臣衙门出两万,可以游刃有余。再就是节前要切实大索一次,取缔所有杂教邪庙、香堂,捕拿所有在册可疑人等。这么着,可以确保元宵无意外之虞一一但也有一弊,就是不能按原来筹定的顺线侦缉捕拿,一网打尽了。”他顿了一下,又道:“这里只能说个大概,容臣回衙门和僚属们仔细商议,再来回奏皇上。”
  乾隆听了无话,见他要辞,又叫住了问道:“你在广州还有外地有没有买置庄园的事?”李侍尧刚刚起身,被他问得一愣,忙道:“臣有三处庄园。两处是皇上赐的,一处是臣家中本宅祖茔、田地,别的没有。臣多年带兵,总督也是军政为主,带兵的将军一旦置地多了,不但自己怕死,下头将军管带的心也散了……”他料这事与“砸黑砖”有关,头一个便想到是和珅弄鬼,又话里带话说道:“和珅出京前曾和臣说,顺义县有处庄园,四千多亩,八九两一亩就能成交,问臣买不买。臣说——”“好了,不要辩了。朕不过顺便问你一句。”乾隆见他脑门子沁出细汗,笑着摆手道,“朕是听说于敏中、纪昀、傅恒在京外有买置庄园的事,问你知不知道。”李侍尧道:“于敏中、纪昀臣不知道,臣敢保傅恒自己没有买,五天前见傅恒,他还说傅家贵盛太过,地土庄园多了于子孙不利。他有七处庄园,都是皇上赏的,说他要走了,这时不宜说话,死后请臣密奏,福隆安要纳还,让皇上心里有数,成全他的心……”乾隆听着,低头想了想,说道:“傅恒也是的,那都是朕赐的,富察氏还拦着代辞,有什么干系?敬诚审慎,产业多也不要紧;轻浮狂纵,庄园少也不能免祸——你去吧!”
  李侍尧自养心殿退出大内,没有回衙门,一升轿便吩咐:“到兵部!”话音一落,那顶四人绿呢大轿已轻轻升起,飞速向前滑出。轿子很稳,满街嬉戏追逐的儿童和年节无事闲逛的人都从轿窗上一闪而过。但李侍尧的心却定不下来,还在反复思量乾隆询问买置庄田的事。尽自乾隆反复解说,他还是疑心,这不是“顺便”问出来的。那么,就是又有人在下头搬弄什么是非了?可皇上还是赏识我的呀!“睿智”二字是轻易许人的么?但话又说回来,睿智也可作“聪明”来讲,这就是褒贬两可的话了……他一直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自傅恒病重不起,皇上就有意栽培于敏中、和珅,要在军机处另起炉灶,前头傅恒的“炉灶”再好,也要拆掉的。自己和纪昀都是那个炉灶的,大约纪昀也已觉得了,所以现在小心得一步路不多走、一句话不多说——或许下头有些能人也瞧出了这一层,已经帮着皇上在“拆灶”儿了。可阿桂呢?似乎又蒙宠不退,莫非这块“旧砖”还好用?再就是傅恒生前恩眷,死后哀荣,也毫无失宠迹象,福康安越级超迁,恩义泽惠令人瞠目,也不像“拆灶”的模样……循着这思路,每出一个题目,立刻又有新例证驳了回来,绕弯子半日又回到原来位置上,仍旧云里雾里不知所向。他仔细回忆乾隆召见时每一个细节,乾隆说话时或喜或怒,或从容或急迫,或爽达或沉思……每一处音容笑貌,每一句话口气甚至眼神……都在心中扫映了一遍,仍旧心里懵懂不得要领,不禁喟然以手抚额:“天威不测,天心难度……老了,真的是跟不上趟儿了……”正自胡思乱想得头晕,轿子一顿落地,一个戈什哈在轿窗边道:“军门,兵部到了。”
  “晤?晤……”李侍尧从迷魂阵一样遇想胡同里清醒过来,果见已到了兵部胡同北头,路西第一个大衙门,照壁里头一大片楸树,光秃秃的枝桠密密交织成一片——正是兵部衙门。其时刚刚过了午时正牌,虽然兵部规例年节不放假,但其实没什么事,除了各司值班的不敢擅离,其余大堂二堂、签押房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几个书办都是油头滑脑的老吏,坐在签押房隔壁书办房门内,敞着门围火炉子坐,撮花生米喝老黄酒。见李侍尧过来,纷纷起身迎出来,说过年好的,邀请“屈驾同坐”的,打千儿请安作揖的,脸热情重套近乎。
  李待尧叫不出他们名字,脸儿却都极熟,拉拉这个手,拍拍那个肩头胡乱应酬,问道:“胡司马、高司马他们呢?”“礼部尤老中堂叫去了——呃!”一个书办打着酒嗝笑道:“尤老中堂是他们座师,退休在家,不去不好——您要见他们,这里快马去禀,半顿饭时辰就回来了。”李侍尧道:“我不要见他们。我衙门缺的五百斤火药,说过的过了初五调过去,今儿都初几了,还没个影响!”这要是兆惠军务上的事,他这官就做到头了——”
  还要往下说,听见北首山墙外路上有脚步声,还夹着说话声渐渐近来。偏转脸看,一群人已转过墙角,却是纪昀陪着福康安走在中间,武库司堂官何逢全和职方司堂官侯满仓带着五六个司官簇拥着二人过来。这群书办便都敛了笑容,退到一边垂手站了。李侍尧见福康安一身重孝,也忙肃容迎上,说道:“四爷,我以为您回府了呢!不想这里又遇上了。”“四爷来这里选马、选枪要火药。”纪昀在旁说道,“今晚就要走路,先安排定了,回去拜辞老夫人。”
  福康安只向李侍尧略一点头会意,却对何逢全道:“我的人共用三十二匹马,再挑六头走骡备用,五天要赶一千五百里,路上不能拉人。委屈你忙一会儿,给我选精的挑好的。误了我的事别怪我翻脸!”何逢全唯唯称是间,福康安已在问侯满仓:“你方才说要派谁去补古北口大营左营管带来着?”
  侯满仓忙道:“回四爷,叫柴大纪。”福康安皱了皱眉,说道“这个名字好熟。”李侍尧正想说“是我衙门的。”福康安身后的长随王吉保道:“爷忘了,就是那年在扬州驿站吃醉了酒,扣押小胡克敬的那个把总吧!”
  “这个人不能重用!”福康安连想也不想说道:“我知道这个人——不是好相识。”侯满仓不由看了李侍尧一眼,为难地说道:“可是四爷,这是……丰台大营报上来的优叙考成,已经缴吏部票批了——”“什么优叙?”福康安怪眼棱着说道:“文官只要肯使银子,谁都能弄个优叙。如今武官也这样了?你给吏部说话,我说的这人不成!”说罢和纪昀带着一群豪奴扬长而去。
  李侍尧兀自站着发怔。候满仓苦笑着向他摊摊手,说道:“您瞧,说得好好的事,福四爷一句话打塌了!”李侍尧问道:“柴大纪几时得罪了福四爷了?这人不像惹是生非的人哪!”他看侯满仓和何逢全都摇头,又道:“先办我的正经事吧。柴大纪的事不急,你职方司先把他的批文留着,总归有法子的。”侯满仓笑道:“最窝囊的就是我这个职方司,官小的我管不到,官大的我管不了,还都得从我这里押章盖印——职方职方,又穷又忙,真真的实话!”何逢全笑道:“咱两个换换!‘武库武库,又闲又富’,也要看各人做派不是?你职方司权不大,也是兵部房背儿上的姜太公!差使,在人自己调理待候……”说着,众人一路往回走。
  兵部那边议论,纪昀和福康安也在说柴大纪。纪昀同着他坐了一乘轿,许久二人都没说话,见福康安脸上悲中带怒,纪昀沉思一会儿,问道:“世兄,还在生职方司的气?”
  “他不配!”福康安粗重地透了一口气,眼睛盯着前方说道:“老刘统勋有句话,一个朝代,什么时候到了买卖人命成风的光景,天下大势就去了。所以刘统勋、刘墉是熬命抵死替皇上把守这道关口。我说还要加一条,武官什么时候都学文官,钻刺升官不靠厮杀,怕死爱钱不要命,天下也玩儿完!”他叹息一声,又道:“十年前柴大纪还是个未入流武官,没听他打过什么仗立的又是什么功,这就升参将!古北口大营是个干净地儿,把兵交给这样的人带,成么?”
  纪昀边听边打量这位少年公爷,英俊里透着煞气,微翘的下巴稍稍偏着上仰,一副傲睥雄视目无下尘的神气,仿佛随时都在显示对别人的轻蔑……,不禁暗暗摇头,试探地问道:“世兄过去见过这个人?”“见过。”福康安点头道:“在扬州瓜州渡驿站。”因将当年怎样救落难姑娘董鹂儿,派铁头鲛和胡克敬去驿站联络住处,被柴大纪一干人强行扣在驿站,约略说了过节,又道:“胡克敬要是衣帽周正,明说奉我的命来的,这般样受欺,我还能原谅他。胡克敬是扮的叫花子,他们就捆翻在雪地里!这还是个东西么?”纪昀这才知道原委。思量福康安据此就认定柴大纪是“钻营”,怎么都觉得勉强,因叹道:“这是冤家路窄啊!”他转了话题,说道:“一会儿见了夫人,奉旨的话要说得婉转些才好,她就你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傅公还在床笫,乍说远离出去打仗,会心里难过的。”
  “我料母亲已经知道了。只要在北京,我走到哪里她都有人盯着。”福康安听他说到母亲,僵极的面孔立时变得柔和了,皱着眉无可奈何地拍拍膝说道:“她总怕我上树掏鸟儿摔死了……我一箭射落过两只雁给她瞧,她又可怜那死雁!”纪昀听得一个莞尔,说道:“天下当娘的都一般心思,我娘也是这样。小时候我口里咬着笔磨墨,她也要把笔夺下了,说‘摔倒了比刀子都怕人’——我站在那里磨墨,无缘无故就能摔个嘴啃地?”福康安没有循这个话题再说下去,随大轿悠悠闪动,他的眼略带怅惘看着前方,许久才道:“父亲一去,朝里人事又是一变局。纪公你要留神着点,如今小人太多,不小心,站着磨墨也会出事的。”
  纪昀目光倏地一跳,身子仰一仰没言声。
  “明摆着的,皇上去了一个傅恒,还要另外再物色一个傅恒。”福康安诚挚地看着纪昀,缓缓说道:“在家侍奉父亲,足不出户,反倒看得更明白。人们去探望父亲,病势越重,中小官来的越少,大官来的越勤,后来和我兄弟们说话也越来越小心,小官们递个请安手本道乏就走人——这也没什么,本来就是嘛,平原君门庭若市。市场兴,都来赶集,日头落了,各回各家。”
  纪昀听得心里一阵阵发寒,不禁问道:“傅公呢?他怎么说?”翔去。福康安横眉扫视一周,问道:“老夫人呢?”
  “回爷的话,公爷夫人丧服在身,不能出迎,在西花厅专候少主子、纪大人!”
  “起来站着。”
  “扎!”
  “在这候着。”
  “扎!”
  雷轰一样的应声中,众人齐刷刷又站起身来。福康安不再说话,用手一让,带了纪昀穿过“兵胡同”径向西月洞门,直趋西花厅而来。纪昀忐忑不安跟着,越过这霜雪刀枪阵势,转过一带花篱,便见棠儿、福隆安、福灵安并两位和硕公主媳妇,还有福康安新封夫人黄氏,都站在花厅东侧书房门口等着了。连两位公主,带福隆安兄弟,见他二人进来,都跪了下去。
  “额娘!”福康安见母亲满脸泪痕站在花厅灵堂前,一手拄杖,一手扶着庭柱,木怔怔地看自己,心中一阵悲酸,扑身上前趋跪到阶下,伏地就是三个响头,闷声说道:“儿子——不孝——”一下子便哽住了嗓子,只是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纪昀隔三差五的常来傅府,平日只是隔帘隔窗说话,像这样一大家子重孝披身,齐集厅下觌面相对还是头一回。棠儿看去脸色苍白,比想象中略胖一点。家人里已经有人称她“老夫人”,但其实才四十岁出头,依旧面目姣好,体态丰盈,婷婷楚楚的年轻妇人模样……暗地觑视着搜寻“黄夫人”——两位公主是认识的,那站在棠儿身后的少小妇人必是的了,穿一身厚大孝服,似乎把她缩得很小,孝布缠头裹得几乎只剩下了眉眼,自然是没有施粉黛,八字颦眉中间簇起,淡唇微晕——唯其都没有妆饰,两位公主便都黯然失色了。纪昀心想,这么个人物,当年差点进了佃户人家给老光棍当媳妇,一个机缘出来,左碰右撞,当丫头又开脸丫头,进姨娘又钦赐婚姻,如今又……”
  “父亲当然知道。从缅甸回来他就说……”福康安喉头哽了一下,“‘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我不中用了,你们能见到平日见不到的事,只要肯动心思去想,胜得历练十年世事。要读读你纪叔叔的《阅微草堂笔记》,要顺适自然。有本领就出去自己挣,没有本领安生守在家里,还不至于有什么意外之变……”他说着,仿佛不胜其寒,双手抚膺靠在了棉垫上。
  纪昀越想越觉得傅恒思虑世事深邃不可测度,透彻洞若观火,想起这些日子自己钻在大雾胡同里似的瞎摸乱撞,思量事情愈来愈无章法,连对面这个贵公子也不如,心里一阵惭愧,还带着几分惊惶——他已报信给卢见曾预备查勘“盐茶亏空”——真是自不量力!“唉”地一声叹息,说道:“世兄别读我的书,都是皮毛之见,只可一火焚之!”说着,已经落轿。
  两个人一进公府大门都惊怔了,站住了脚看时,从大门到议事厅长长一条卵石甬道两边灵幡白幔挽杖全部撤到了二门口,白汪汪雪海似的纸花,飘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四百多男丁都是麻衣孝帽分在甬道两边。老的靠墙站着,年轻的夹道挺立,腰悬大刀,钉子似站着目不斜视。议事厅前,两排人手里都桁着水火棍,也都立得笔直。纪昀正不知所以,身后王吉保跨前一步,小声对福康安道:“老太太都知道了,这是让爷挑选随从的。”福康安略一点头,王吉保大喝一声:“饮差大臣——我们福四爷回府!”纪昀被他这一声震得身上激灵一抖,没有回过神来,迎门一个家人“叭叭”跨了两步,一个拜儿打下去,朗声道:“奴才胡克敬给爷叩安!”满院长随听这一声,忽越忽落齐刷刷单膝跪地,大声道:“给四爷请安!”
  声音震得树上寒鸦呱呱叫着冲飞而起要进位公爵夫人了……想着,在旁向棠儿一揖说道:“夫人请节哀,万千珍重!福四公爷当殿请缨,上赐天恩,下昭祖德,墨绖从戎,为国讨贼,那是忠孝两全的人中之杰!傅公地下有知,断然不至于有所责怪的。”
  “我也不责怪。”棠儿说道。她身子看着虚弱,话语听着却异常硬气,“这也是他父亲的遗愿。我虽疼他,像鹰,该飞的时候得舍他去飞!儿子,你起来听我说:朝廷封你这封你那,你有点小功劳小才气是真的。可还算不得自己铮的;就算你打下了山东的贼,我看也是点小意思,我还要请旨,要你去乌里雅苏台当将军,请旨你去兆惠海兰察那儿打大仗,一刀一枪拼出来报效皇上,才对得起你阿玛。”
  “额娘!”
  “所有家丁都在前院了。”棠儿还是一动不动看着儿子,口气却斩钉截铁:“任你挑任你选,银子任你取。总之你要给我争口气出来!”她放缓了口气,对纪昀道:“晓岚公,你是傅恒老朋友了,一向我们当你自家人,都不大回避的,往后还是不要见外。请你到先夫灵前坐一会儿,康儿到前院去去就来,回来让隆儿、灵儿陪着,三杯水酒代我给康儿送行,成不?”
  “成,遵夫人的命!”
  “这里除了四奶奶,所有女人无分尊卑,都到后庭。”棠儿又道:“福康安不走,女人一律不准到前院去。康儿先去,办完事回来再见你父亲一面,连夜就走吧!”
  “是,额娘,儿子去了!”
  福康安看了母亲一眼,转身大步出了花厅内院。王吉保和胡克敬都钉子似地站在月洞门口,见他们过来,齐齐单臂抬起,行了一个军礼。王吉保道:“回公爷,兵部已经把鸟铳、火枪还有火药送到了。”
  “赏过银子没有?”
  “照老公爷的例,每人赏了八两银子。”
  福康安点点头不再说话,带着纪昀径往议事厅前的月台上站定。胡克敬便指挥家人,行伍走队般齐集过来,顷刻之间已列出一个二百多人的方队,都直立在院中树下听命。纪昀看时,后边持水火棍的那群人没动,所有剩余的约一百六七十人都站在东厢前阶上,大的年纪有六七十岁,小的也有四十岁之下,有的架着双拐,有的由人扶着,都是肃然正容,盯着月台。脚步声止,院里顿时静了下来。纪昀见福康安向台前迈了一步,便半侧身站在一边,听他发话。
  “独生子站出来——到左边!”福康安喊道。
  队列动了一下,二十多个青年默不言声出列,站到了东边。
  “跟我阿玛到缅甸去的——站右边!”福康安又喊:“或有在缅甸战死、受伤兄弟的,也过去,到右边!”他扬了扬右臂。
  队伍又是一动,这次站出来不到四十个人。
  “有内疾、隐疾,身子骨软弱无力的,出列——到后边!”
  人们一阵左顾石盼,却没有人出列。
  “没有多余的话。”福康安气宇轩昂,半仰着脸,右手劈空一划,朗声说道:“有个叫林清爽的,带两千乱民上龟蒙顶扯旗放炮造反。我面君请旨,去剿灭这群土匪。那里的官军自然要听我调度。但我带的人要组敢死队,由我亲率攻打,给绿营兵瞧瞧怎么打仗!所以,稍稍胆小的不能跟我,身子骨稍稍不结实的不能跟我。”他突的一扬声:“有这样的站出来,不以怕死论处!”
  没有人动。静了片刻,有人在队后攘臂大叫:“四爷,没有孬种!您挑吧!”
  “是……哦,是葛逢阳。”福康安隔着人向后看,向纪昀不无显示地一点头,说道:“老葛头的老生子儿,是我的家生子儿奴才——你哥子现在在哪里?”
  “回四爷,在贵州当按察使!”
  “你也想保出个道台来?”
  “是,四爷。”
  “好小子!”福康安下阶,几步走到那个毛头小伙子跟前,相了相他身量,突地猝不及防,挥掌“啪啪”就是两记清脆的耳光,接着又是一拳,重重打在葛逢阳肩胛上!葛逢阳挺身受了两掌,身子被他揉得一个趔趄,众人愕然间已又站定了身子,亮嗓子大叫:“四爷,够份子不够?”
  纪昀没见过福康安还有这手做派,目瞪口呆瞧着。福康安已选定了葛逢阳,用手拍拍他肩头说道:“遇变不惊!身子骨也还结实,你算头一个——到府外头招呼喂马——鸡蛋、黄豆拌料,听明白了?”
  “扎!”
  葛逢阳愣头愣脑行礼跑了去。福康安这才开始在队里选人,却没有再打人,只是审量身材气色,偶尔也推一把试试力量。选中的都到前阶下站定,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神气,顾盼自雄地看着余下的。勘勘地选了二十多个,连胡克敬都挑了进去。王吉保还在一旁傻站,见福康安转过来,诧异地向前一步,问道:“四爷怎么……没我?”
  “你呀……留在家里吧。”福康安目光柔和地看着有点惊怔的王吉保,说道:“你爷爷跟太老爷出兵放马,你爹跟了老爷,在金川挡炮,打得身上七十多个铅丸子,已经残废了。你不出征我也照料你。你原就是千总,已经和兵部吏部说好,票拟参将衔实授游击。家里老人要照看,你也让些功劳给别人……”王吉保似乎没听见福康安这些话,依旧懵懵着喃喃自语:“怎么会没有我?这可真是奇怪……爷会挑不中我王吉保?”福康安正为难,东边队列出来两个人,一个老年人白发苍苍,是个瘸腿,却搀着一个中年人过来。中年人伤残得厉害,一只眼瞎了,两条拐杖支着一条腿,一只胳膊没了,空袖子斜吊着,瞎眼的左半边脸几乎就是一个疤,暗红闪亮,煞是吓人——纪昀都认识,一个是傅府老管家老王头,和王吉保的父亲王小七。
  爷儿两个相扶将着,拐杖敲地,笃笃作响,过来到福康安面前站定了,老人颤巍巍的,凝视着福康安,许久才道:“少主子,太老爷、老公爷待我一家恩重如山,吉保怎么可以不去呢?老爷要在,能不让他去么?……吉保过来扶你爹,我给少主子下跪……”说着,吭吭地咳。
  “别……别!”福康安泪水夺眶而出,声音也颤得厉害,见吉保过来,爹撒着手远远虚扶着,说道:“搀你爷你爹回去……放心,我带吉保去就是了!”看着祖孙三人缓缓退下,福康安倏地转身上月台,说道:“奴才像奴才,我这主子更要像主子!仗有的打的,这是皇上给我的话,你们卖命升官就有的是机缘!”他挥手大喝:“还是老规矩:跟我去的,家属月例加双倍!伤残的阵亡的脱出奴籍、按军功抚恤之外,赏银子赏地赏房宅!一一我们傅家奴才,要打出总督、巡抚,打出一斗三升芝麻官!”
  人群中发出一阵轻微的鼓噪欢呼声,人人眼中熠熠放光,兴奋得捋胳膊挽袖子,磨拳擦掌,连没有挑中的人也都一身躁涨,跺脚抡臂,跃跃欲试。接着福康安命众人脱孝服,头上一色蒙黑纱。葛逢阳带人抬了两个大木箱,三十一支鸟铳都是刚刚启封,乌黑锃亮的烤蓝放着幽明的光,连黄油也不擦就装备下去……福康安自己也换了装,头上一顶金龙二层国公朝冠,嵌着四颗东珠,四爪团龙蟒袍裹着英武的身躯,外罩石青马褂,腰间束一条四块玉板镶猫睛石玄色带子,悬着明黄流苏御赐倭刀——是乾隆早就赏过他的。最出眼的是腰间还斜挎了一支带轮子的镶金鸟铳,长只有二尺左右,还有一串钢子弹,黄蛇一样随腰带盘着。这物件别说长随们,连纪昀也是头一回开眼。噼哩啪啦一阵刀剑碰撞声响过,重新列队,满院里已变得杀气腾腾。福康安马刺踩地叽叮作响,向纪昀略一点头,脸色板得铁青,大声道:“请纪大人训示!”
  “我只说几句。”纪昀向前站了一步,不知怎的,在这群“虎狼兵”面前他有点心怵,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哀兵必祥!傅公英灵在天,看见小公爷如此神武忠义,看见家人如此争气,必定佑护你们!自古将相无种,功名自个挣。傅公一世英名,靠你们承绪发扬,小公爷文武双全战无不胜,一定会带着你们打出威风!”他话音一落,福康安带头,满院响起哗哗掌声。
  乾隆皇帝此刻在养心殿召见黄天霸。他没有坐东暖阁,端肃衣冠在正殿须弥座上批奏折,见黄天霸战兢兢进来,伸出一个指头点了点下面椅子,说了句:“朕批完这件再说话。”
  黄天霸觐见乾隆,从来都是随班朝见,一声招呼上去,一个手势肃然退下,在养心殿单独召见还是头一回。他的神色肃穆里带着惶惑,矜持中又有几分受宠若惊,竭力镇定自己,站在一片金碧辉煌的殿心,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犹豫了顷刻,无声跪了下去,眼睛不时用余光掠一眼专心致志秉笔疾书的乾隆。直到乾隆放下朱笔,深深叩下头,不抑不扬喝道:“我主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乾隆随随便便说道:“赏你那边椅上坐了——上茶!”这才认真打量这位江湖奇人。只见他猿臂豹背,长方脸上五绺美髯掩着一张阔口,虽然五十多岁的人了,一双眼闪烁烁仍是精光滢滢,两道剑眉直向鬓边刺去,似乎仍旧一身铮铮劲力用不完。虽然坐着,浑身拿捏得让人看着替他担心——屁股挨椅边只有半寸,身子又硬又直挺着,双手据膝不动——这样“坐”法,换了谁也准闹个仰八叉。乾隆笑道:“你这样坐不受用,既然赏座,就不妨大大方方坐了,恭敬不在这上头。”
  “回万岁爷,奴才这么着坐惯了。”黄天霸认真地说道:“奴才武林镖行人家,入门就是这份坐功。徒弟们见奴才是这样,奴才见皇上更不敢真坐!”“这是曲不离口拳不离身啊!”乾隆也就不再强他,换了话题问道:“听说你和高恒是连襟?有没有的事?”黄天霸身上颤了一下,忙欠欠身哈腰回道:“回万岁爷,高恒和奴才无亲,不过这话事出有因。当年为六十五万两皇纲被劫,是奴才和高恒共同押运,山东和一枝花交手,高恒和奴才同办一差。奴才内人马氏的姐姐和高恒有染。高恒犯罪伏刑后,是奴才收尸,马氏姐姐由奴才赎出来削发为尼——有这些过从,怨不的大人们疑心。皇上既下问,奴才不敢有半分欺饰。”
  乾隆凝视黄天霸移时,徐徐说道:“你是个志诚人,这些朕都知道。没有干系——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么!就为高恒收尸,有人说你与他狼狈为奸一丘之貉。朕说黄天霸不同别的官,他有他的义气道理。他在绿林替朝廷办了多少事!你们办得来?他现是伯爵,将来办差立功,侯爵公爵也指望得——说这些话你别心里去。有朕在,没人能害你。”
  黄天霸一生功业几乎都是附着在刘统勋父子身上,刘统勋猝然故去,刘墉虽受乾隆信任,但官位一直不够显赫。他一个镖行出身的侦缉捕快,一路封到伯爵,文官瞧不起,武官不服气失却靠山,立时就有四边没着落的味道,听来多少闲言碎语,不但自己吞了,还得约束门人徒弟忍了。听乾隆这么一席话,满肚子委屈、无奈,别扭顿时一化为泪,悲酸涌心,不可自制,要矜持何能矜持?就椅中身子一软,伏跪在地,已是哽得浑身抽搐,痛切说道:“奴才的心天知道,天子也知道!奴才这就知足……万岁爷这么着呵护周全,奴才还有一把子气力,只可拼了命报效就是了……”
  乾隆示意苏拉太监扶起他来,拧干毛巾让他拭泪坐定,待黄天霸平静下来才说道:“朕告诉你,不要这么气短情长。刘墉进军机大臣的旨意已经下了,你还听他的差遣——这就有差使给你。只是听说你的徒弟们伤残很多,又怕你办不下来。”
  黄天霸像一只听到主人号令的猎犬,立刻又坐正了身子,目光炯炯盯着乾隆,说道:“他们那都是毛病,哪里就娇惯得不能办差了呢?奴才下头十三个徒弟,拿一枝花死了一个,大徒弟中风,又是个断腿,还有个小徒弟跟了十五爷去,其余的都用得。万岁爷差遣,水里火里,不能有半点含糊的!”
  “哦,就是那个‘人精子’,也是你徒弟。”乾隆一笑即收,神气又变严重,说道:“这就是一件差使。十五阿哥现在山东平邑一带。那县里已经乱了,恐怕有些意外,福康安这就出兵征剿,又怕联络不上。朕的意思要有人去护侍十五阿哥。既然如此,差使就交给你了。”
  “奴才亲自去,万岁放心,只有奴才死的,伤不了十五爷半根汗毛!”黄天霸慨然说道:“徒弟们都去!”
  “不能都去。”乾隆说道:“正月十五临近,李侍尧要在京师破案。有你去朕就放心。料有你在,就没人能伤朕的儿子。”
  有这样一句话,黄天霸已是十二分满足了。他笃定地沉吟片刻,说道:“奴才带梁富云去,他在山东人头熟,先号令绿林里头留意,不许杀人,我再从容寻找。”
  “这个由你。去了先见见刘墉,有什么计议白他密奏朕知道。”乾隆想想无可吩咐,半晌说道:“你下去吧。”
  看着黄天霸却步退出殿去,乾隆不胜疲倦地吁了一口气,皱眉站起身来,见窗外天色已经黯谈,小太监抱着蜡烛正往各房分发。叫过王八耻道:“这会儿福康安只怕就要上路了。你骑马再到傅府传旨,福康安和刘墉各赏一袭猞猁猴丝绒披风,要明黄挂面儿的一一再到皇后宫去,她今儿个陪了老佛爷一天,劳乏了,朕今儿翻陈氏的牌子,就不过去了。”说着,王廉便过来给乾隆加了披肩,几个太监夹护着乾隆径往陈氏住的建福宫而来。
  建福宫在养心殿的西北方向,和皇后正居储秀宫平齐隔院,中间只有个咸福宫。咸福宫是顺治废皇后博尔济吉特氏所属,沾了这层晦气,建福宫这一片都被视为“冷宫”,连太监、宫女都绕着走,更不用说后妃、嫔御这些贵人,是内城西半最荒僻的地方。因咸福宫荒置数十年,宫门长年封锁,宫内野蒿乱草丛生,狐獾狸鼠出没,还出过蛇,伤过太监,夜间时闻狐鬼啾啾,天一擦黑便人迹断绝。陈氏在乾隆众多嫔妃里位置中等,“圣眷”算是好的,和颙琰母亲魏佳氏也不差上下,偏是性格恬淡洒脱,从不和人争房。别人都急着赶热灶窝,挤着往坤宁宫、钟粹宫、储秀宫偏院厢房里住,她却选了这块清净地儿一一抱了这个“不争”的宗旨,且又随分和气,性格儿开朗,满宫里燕妒鸳忌,此喜彼怒,只她得了人缘儿。一行人穿过一带阴沉沉暗幽幽的巷道,后头几个太监一路吓得不敢回头,紧跟着一步不拉进了建福宫大门才算定住了心。乾隆却似兴致颇好,见守门太监要进去禀报,笑着一摆手,独自进了殿门。
  这是两明一暗三间小殿,已经掌起了灯。外殿北墙下一座大木榻上盘膝坐着陈氏和乌雅氏,四只纤手在聚耀灯下翻绳儿交,玩得聚精会神,竟都不留意乾隆进来。恰乌雅氏翻出个新花样来,四指挑着八根红绒线,交绳两头粘成两股,中间还挽起一个红结。乌雅氏见陈氏面露难色,颦口儿笑道:“这叫‘二龙戏珠’。”努着嘴指指中间的“珠”说道:“二八一十六,中间这红珠子是十六条线攒起来的,单用手拈不起来——用小指挑起结上头两根,用牙咬定了,其余两手八指各自勾开,反掌向外拉,它就开了。”陈氏笑道:“这会子已经看晕了眼,哪是哪的头绪都分不清,哪里用牙咬?手指头又该勾哪根呢?”乌雅氏笑道:“听皇后娘娘说,您还是咱们‘开交一把抓’呢——来,把绳儿套过您手上,我来开!”陈氏答应着递手过去,半空里忽然停住了——她看见了站在榻前的乾隆、就榻上双膝跪起,呆愣愣笑道:“主子来了!”
  “朕看你们多时了,好一幅《美人灯下开交图》!”乾隆笑道:“这个二龙戏珠果然繁复难开。来,绳儿套朕指头上,你来翻开看。”说着伸过手去。乌雅氏便也半跪起伸手过来,小心翼翼把套在四指上的交绳套儿往乾隆手上递送。无奈乾隆的手比她大了足一倍,又有意无意往她手面上摩蹭,乌雅氏面热心跳,手哆嗦着左右套不上。陈氏笑着帮忙取绳儿套指,忙了半顿饭时辰才将“二龙戏珠”换到乾隆手上,两个妇人已是忙得鼻尖上浸出细汗来。
  接着便是开交,乾隆手大,八股交绳套上才看出来,中间交线只余了四寸长短,又要手勾又要口咬,乌雅氏直是个“掩面羞涩”形容儿,连手带头被乾隆“掬”在捧里开那交。乌雅氏好容易将线头咬在口里,双手向外扯线时,忽然觉得乾隆手指头在唇上按了一下,“咯”地一笑,扯开交,中间只剩了两根线拧成一条,乌雅氏左右掌前各缠结出两个“红疙瘩”来——已是散交了。
  “这是甚么?这是二珠戏龙!——亏你说嘴……”乾隆鼓掌大笑,“还傻乎乎含着绳儿作甚?你们两个这么贴面跪在朕跟前,真是逗人!”二人这才笑着下炕。陈氏命人端炕桌摆果子上茶。乌雅氏娇嗔道:“主子的龙手太大了么……”乾隆本来已经住笑,听见“龙手”二字,又复大笑说道:“你自己吹了牛,怪朕么?”陈氏道:“那年傅六爷府选家丁,有个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应招。福康安嫌他身子单薄,隔过去了不要。那小子指着几个家人说:‘四爷,他们带绳子、杠子、刀,是要杀猪么?杀猪要五个人?我独个儿就办了!’说着夺过一根杠子一把刀,两手背抄着到猪圈里。福康安也就跟上了。那小子指着一头大肥猪说:‘就这畜牲成不?’见康儿点头,不言声过去,冷丁的一杠子扬起打下去,那猪哼也没来及哼一声就四蹄翻过来。这小子接着一刀攮进猪脖子里,直没到刀根,连打带杀一眨眼工夫就了账了……”
  她说得绘形绘色,乾隆和乌雅氏都听入了神。乌雅氏刚要问“后来呢”,陈氏又道:“那小子一脸神气,放开刀瞧着康儿,双手卡腰说:‘四爷,怎么样,够份子么?我——’话没说完,那猪‘哞儿——’一声长嚎,四蹄子‘兀’地撑起身子,脖子底下带个刀,忽地蹿出猪圈,一边儿叫一边乱钻乱跑,把王吉保也拱了个仰八叉。满院子长随掂杠子撵,一路都是猪血,淋得地下都是——原来这孩子就是屠户家出来的,乡里的猪小,傅家这猪足有三百斤,照他老法子这么着杀,自然是不中用……不过他自家吹牛,康儿还是赏识他,到底还是收用了……”陈氏说着便笑,乌雅氏笑得捂口儿:“杀个猪也叫主儿说得一波三扬,主儿真好刚口!大正月里说得血乎乎的,也不怕主子忌讳……”乾隆笑道:“这有什么忌讳?杀猪(朱)朕才不忌讳呢,多少姓朱的朕都杀了。明朝钱塘江闹朱龙婆①,皇上姓朱,奏折子里不敢讲‘杀朱龙婆’,只好说杀‘鼋’(元)。下旨叫‘狠狠地杀鼋’,下头发兵把鼋杀得干干净净,朱龙婆却安然无恙,该吃人还吃人,该咬牲畜还咬牲畜,竟是闹个不了……”
  ①朱龙婆:亦作猪龙婆,疑即鳄鱼。
  说笑一会儿三人升榻,陈、乌二人在旁服侍乾隆进晚点。乾隆因问乌雅氏:“你府里去的外官多,外头有些什么传言?好的反的,随便儿说给朕听。”
  “王爷病得恹恹的,我也不能见外人,听不见什么话。”乌雅氏道,“有些命妇进来给我请安,说起傅六爷的病,有些个话……”她看了看乾隆,慢慢嚼着杏仁,似乎不在意的样子,接着又道,“说皇后夢了,六爷要再有个长短,这就是傅家大运消了……眼见于敏中上来,和珅、刘墉噌噌儿往上蹿,这又是一茬人物儿,可不是风水轮子转?”
  乾隆心里一动,竖起了耳朵:他没听见过这话,也没想过这事,不期自然的,外人已经说出来了——见乌雅氏看自己,掩饰着一笑道:“不妨事的,朕不追问也不计较,你只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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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8 00:2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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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乌雅氏已经觉得乾隆认真起来,反而搜寻不出话来了,嗫嗫嚅嚅,一下抿嘴儿笑道:“老婆子嚼舌头,黄达达黑达达的有什么正经话?这不是福康安又进公爵又出钦差,傅家一门照样儿熏灼,那些话都没个准头的……”她转着眼珠想着,又道:“对了,还有传言说外头邪教闹得邪乎,东直门外头左家庄北,说有个赤脚大仙附体的,四杆鸟铳一齐往身上打,铁砂子儿打身上簌簌往下落,不能伤他!舍药给人不要钱,说是南京玄武湖老道观出来的徒弟来济世。九门提督衙门的番役去拿,他拒捕,一刀砍下他一只胳膊,就地变了一团黑烟就没影儿了,地下只落了一段子莲藕……信民们敬什么似的把莲送到大觉寺供起来,人山人海地挤去看稀罕儿……”乾隆听她说得煞有介事,哧地一声笑了,说道:“朕听过这谣言,那不是道士是和尚,现就押在顺天府。他要真是赤脚大仙,那还不土遁走了?你去大觉寺来着?”“没有。二十四王爷不许我去……”乌雅氏叹了口气,说道:“前头捉了的那个飘高道士,是二十四王爷监刑处死,说是这人云里来雾里去,是个半仙之体,刑场上还预备了正一真人的符,都没有派上用场,一盆子女人尿泼得飘高直噎气儿,从脚碎割到头,没一点怪事儿。信教的人传谣言,说飘高在刑场披了大红袍驾云走了,二十四王爷说那都是些……是些屁,禁不起一泡尿的邪人邪语,我家里没人信这些个。上回五阿哥去我府,说后园那棵老桃树死了半边,‘家有死树,必定妨主’,叫我砍了,桃木剑还可以压邪。二十四王爷还撵了他,叫他回去‘读孔子的书’呢!”
  “五阿哥——颙琪?”
  “是啊,咱们当今可不就这一个五阿哥?”乌雅氏笑道:“我还对二十四爷说来着,虽说五阿哥是孙子辈,五阿哥跟你一样封着亲王。万岁爷膝下六个阿哥爷,五阿哥是老大呢!一棵死树值得那么抢白人家,也忒不给人存体面了的。二十四爷说我是女人见识,又是君子受人的德什么的大道理抢白了我一顿。”
  六个阿哥,五阿哥前头序排的都没有长成,其实就是大阿哥。乾隆一下子就听出了题外的意思,说道:“你不用心障,朕自然要选有德有量有能的儿子来继大统,二十四叔训得他好!”乌雅氏本来顺口而出,此时倒掂出了分量,忙笑道:“主子您说过不追究的,您要再去训诫五阿哥,可不是我来告的状么?五阿哥是个安分人,身上病多,信这些也是常情。我也犯不着巴结或得罪颙琪。有些日子风传着这个阿哥那个阿哥要立太子,没有人说过颙琪什么事儿……”她心里慌乱,急着要给颙琪撕掳清白,不防又兜出“立太子”的事情。陈氏见她越说越走嘴,忙起身给他们二人换茶,口里说道:“天儿凉,这茶一时就吃不得了,二十四婶今晚住西厢,我叫他们在炉子上加个茶吊子,屋里暖和,也不得燥气……”
  “陈氏你不要打岔。”乾隆脸上含笑,不紧不慢说道:“朕想问问立太子的事——二十四福晋,你都听谁说朕立了太子,立的又是哪位阿哥?——啊,你别怕……朕早听别人说过的,只想印证一下。今晚只有陈氏和你,不管多大的事,你说了就了了,绝不干连你们,好么?”
  他“二十四福晋”一叫出口,就带出了“诏问”的意味,所有亲情私意儿都只掩起。乌雅氏吓得傻傻的,陈氏也苍白了脸,都有点无所措手足,盘膝坐着欠庄重,起来见礼又太郑重,都不知该怎么办。乾隆笑道:“还是家常话嘛!内言不出外,外言不入内,事关国事,自然要问一问的,你们这么不安,倒像是信不及朕了。”
  “是听我宫里太监们闲磕牙说的……”乌雅氏终于开口了,声音怯怯的,一边说一边偷看乾隆脸色:“说王爷和十二爷身子都不好,八爷十一爷是‘秀才王爷’,不大料理俗务。又都没出过花儿……说万岁爷选的十七爷,已经金册注名……”
  她说着,瞟一眼满屋里宫女、太监,手帕子捂着口咳嗽。乾隆已是觉得了,横着眼一挥手,命道:“你们都退出去!”众人像被骤风袭来的一排小树样“呼”地弯下腰,吊着心蹑脚儿退了出去。乌雅氏也就不再“咳嗽”,斟酌着字句说道:“十五爷和十七爷都是魏贵主儿生的,又都出过花儿——不过有个分别,十七爷瞧着器宇大量些,十五爷像是个务实事儿的王爷;十七爷年纪又是最轻……主子如今春秋鼎盛,身子骨儿赛过壮年人,精神健旺跟小伙子似的,能活一百多岁不止……”她还要搜句子觅好话往里头添加吉利,乾隆已经笑了,手指点点乌雅氏对陈氏道:“你听听二十四婶,一百多岁还‘不止’!再活不成妖怪了?——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在位日子还久,自然要选个年轻的来承继统绪就是了。”乌雅氏经他这一调侃,轻松了一点,忙道:“是……奴婢嘴笨,主子一说就明白了……说有人还看见了皇上拟的传位诏书,是镇纸压了半截,最后一笔那一竖写得长,露了出来,可不是个‘璘’字儿?”说完,如释重负地透了一口气。
  “嗯,是这样……”乾隆目光炯炯,望着悠悠跳动的烛火,良久又问道:“你自然要查问,是谁传的话了?”乌雅氏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是个没心眼的,当时心慌得很,叫了执事的拿了传话太监就打,逼问他是谁传言的——二十四爷,啊不,允祕后来还责怪我,说‘宫里的家务你能弄清?你要招祸……’可我已经知道了,那又有啥法子呢?”
  “谁?”
  乾隆盯着乌雅氏问道。陈氏也睁大了眼睛。
  “是……是个叫赵学桧的太监,在养心殿侍候差传的……”
  乾隆皱起了眉头,但养心殿里轮班当值的太监有一百多个,平时根本无暇留意他们名字,一时哪里想得起这个人?沉思有顷,乾隆已经拿定了主意,轻咳一声叫道:“王廉进来!”陈氏和乌雅氏见他居然要当夜就地问案子,稔知乾隆处置太监辣手无情,从不心慈手软,且又事情干连己身,顿时都吓得脸色雪白,再也坐不住,都垂手长跪起来,木然不语。王廉似乎也觉出屋里气氛不对,大气也不敢出,手提袍角蹑着步进来,无声无息跪了,磕头问道:“主子叫奴才?”乾隆却是神气平常,啜一片茶叶口里嚼着,问道:“养心殿有没有个叫赵学桧的?”
  “回皇上,有。是御茶房上侍候的。”
  “他今晚侍驾没有?”
  “他来了。”
  “叫他进来!”
  “扎!”
  “慢!”
  乾隆一脸阴笑叫住了王廉,又吩咐道:“把跟朕的这起子猪狗都赶到照壁那边,你把名字造册给朕,你也进来。今晚的事,谁敢泄出一个字,送刘墉那里零割了他!哼!”他声不高色不厉,丹田鼻音一个“哼”字,乌雅氏和陈氏竟都起了一身棘皮寒栗,汗毛都倒竖起来。王廉也吓得身子一矬,软着腿出去了。乾隆这才对陈氏二人道:“外头传言可以不追究,根子在宫里,这种事断不能撂开手。此时此地朕亲自料理清白了,你们反倒更平安,懂么?”见她二人仍旧噤若寒蝉,乾隆微笑一下,柔声说道:“到底是女人呐……这么怕的么?……你们到西厢去吧,别管这边的事了。”陈氏颤着声气道:“这就是主子体恤我们了……我真吓得落了胆呢!二十四婶,咱娘们遵旨回避罢……”乾隆笑着还要抚慰,听见窗外脚步声,敛了笑容摆摆手,二人窸窣下炕,蹲福儿,低头趋步出去。
  赵学桧已经进来,也是脸白得瘆人,像一只被赶得筋疲力尽的鸭子,撇着腿一步一软踅到乾隆面前,扑嗵一声软在地下。王廉跟在他身后,双手捧着写好的花名册送给乾隆,身子躬得虾一样退后站了。乾隆只看了花名册一眼,一臂撑着炕桌斜坐,问道:“赵学桧,你知罪吗?”
  “奴奴奴才知知罪……啊不,不不知是什么罪……”
  “你有罪!但只要说实话,朕恕你。半句假话蒙蔽,让你叫天不应,哭地无灵!”
  ‘是是是……奴奴才有几条小命儿?不敢蒙蒙蒙蔽……”
  乾隆却一时不言声,像一只吃饱了鱼的猫,有点瞧不上墙角里瑟缩的老耗子似的,端茶,用盖碗拨弄茶叶,睨了地下赵学桧一眼,喑着嗓子喝问道:“你在外间传言要立哪个阿哥当太子,有的没的?!”
  “有的……有的……去年个十月前后,(宫)里头都在传……奴奴才也听过,传过……这就是罪——”
  “不问你外头,只问里头。你听谁说的?”
  “嗯?”
  乾隆狞笑一声,说道,“朕日理万机,忙得很,没工夫听你放虚屁!实指出来是你逃生之路!”见赵学桧怯生生偷看王廉,乾隆一转脸喝问:“是你王廉?”
  王廉本来就弯得头腰平齐,乍听这一声,像被雷击了一样,“噗”地四肢着地瘫下来,语气焕散得连不成句子,说道:“不是奴才……奴才那时候还不能进暖阁子……造不出这谣来……不过,奴才卖弄着也传过这话……听王八耻说,这事是卜义传出来的,……奴才跟赵学桧说过是实,这就是罪……”他想磕头,筋软骨酥的竟是不能。
  “卜义!”乾隆怔了一下,格格一笑,“这可真是好奴才一一传他来!”
  卜义几乎是连滚带爬进来的,平平的地走得磕磕绊绊,像个喝醉了酒的白痴,一下子扑倒在地,浑身衣服筛糠似的抖个不住。但听了乾隆问话,他倒似胆壮了些,两手一撑望着乾隆,说道:“主子,不是我!是王八耻栽赃陷害!这事是去年十月出来的,传言出来说主子立十七爷太子。我说能看见诏书的只有王八耻,别人也没这个胆一一后来主子追究,他跟几个人放风儿往奴才头上栽!奴才那时候跑大内和圆明园监工差使,不能进东暖阁,内务府有档可查的——奴才敢和王八耻当面对质!”说罢连连叩头:“奴才随主子南巡传错了旨意,主子高天厚地之恩饶了不死,依旧进内当差,怎么敢做这样的事?主子只管查,奴才愿意查明了落个清白!”
  这一来乾隆倒犹豫了——再传王八耻?王八耻再找出什么人,还传不传?查得满宫人心惶惶,就算是查明白了,能不能公然颁旨处分?外臣知道了兴起大狱怎么办?这煌煌天下中枢,“正大光明”匾额之下如此藏污纳垢,老百姓瞧着是怎么回事?……事到临头,此刻他才明白今晚是冒撞了,刘墉是断案能手,若是事前和他有个商量就好了……他蹙着眉头,越想越觉得不妥当,但在太监跟前又万没有怯阵收兵的道理。想着,口气硬硬地问道:“你说得振振有辞,就在朕跟前朝夕侍候,为什么不奏朕?”
  “主子……”卜义不知是气是悲是怕是无奈,头碰在地上砰砰有声。“奴才是您有旨,交王八耻管教的人啊……他那么红,奴才敢说么?……这紫禁城里头几千人,瞒着主子的大事不晓得有多少!奴才这么个小小摇尾巴巴儿,又是犯过的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靠奴才养活,怎么敢胡言乱语……”他触了心思痛处,眼泪不住地向外涌,面前的砖地已是湿了一大片。
  乾隆看着眼前这个人没吱声,南巡时有旨捕拿王禀望,他传错了。本是要处死的,因在途中船上,他又哀恳“家有老母”,恕了他,也确有交给王八耻管辖的话,无论如何说这人还是个孝子……此刻不知怎的,他倏然想起自己给和卓氏说过的杨金英一干宫人谋弑明武宗的故事,焉知不是皇帝逼迫宫人太甚,导致杀身之祸?他心中引起惊觉:近在咫尺,人尽敌国,匹夫一怒,五步流血,这么个小道理,自己竟从来也不曾想过!
  一阵啸风掠殿顶而过,隔院咸福官不知惊了什么鸟,嘎嘎叫着飞起,愁黯阴霾的荒殿中翳草乱榛摇曳相撞,发出幽谷涧水激湍般的声气,偶尔夹着不知名的小动物似猫似鼠的啾啾鸣声,宫垣既浅,夜幕深沉,夜色迷蒙间隐隐透过来,诡异阴森得令人浑身发噤……乾隆打心底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忙对王廉一挥手道:“你也退下!”对地下的卜义一叹,说道:“你真的是流命中数奇!朕记得你是个孝子呢……家母怕有八十多岁了吧?指望你养活,……意受处置,自然谁都能作践你一下,能狗仗人势,作威作福欺负你,朕也信得及……说着,卜义已经哭得泪人一样,身子拧着,憋得脖项上的筋涨得老高,磕着头说道:“万岁爷这话奴才没听过……也从没有被体恤过说这话……奴才自己心里苦,也想不出这些话来……主子,您仁德通天,这么待奴才,奴才就死,也是心甘情愿……有句话要禀主子,说了就是死罪,不说对不起主子,只求奴才死了有人养活我的老娘……”乾隆听着,心中惊疑不定。半晌,说道:“你说就是了,怎么处置朕自有章程。朕若杀你,谁能救你?朕若恕你,谁能害你?”
  “先头娘娘太贤德了,她不该夢得那么早!”卜义叩头说道,仿佛不知该怎样辞气达意,顿了一下又道:“先头娘娘太贤德了。”
  乾隆听就是这么两句,冷笑一声说道:“原来如此!这话要你来告诉朕?她本来的谥号就叫‘孝贤’!你——”他突然悟出了卜义话里套话。语气一转,变得异常犀利:“你是说当今皇后不贤?”
  “嗯?!”
  乾隆“咣”的一声击案而起,虎视眈眈盯死了卜义,案上烛火被风带得忽明忽暗,在他身下映着,面上五官都狰狞可怖,明森森说道:“你真的是活到头了——她是皇后,是天下之母!”
  卜义身上颤了一下,大祸临头无可回避,他反而镇定下来,他抬起头,白得泛青的脸上犹自带着泪痕,又伏地叩头,说道:“万岁爷这话,正是王八耻背后恫吓奴才的话一一王八耻现在就在钟粹宫,皇上可以去看看他是怎样服侍主子娘娘的!当初皇上收选十三名大太监,仁义礼智信,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王八耻是最末一位,他怎么排到头号太监的?又是谁荐的?记得皇上还曾笑说‘本来是孝字当头,王八耻有什么好,反而爬到头位!’”
  他一头说,乾隆紧张地思索着。王八耻虽然伶俐,却不甚老成,确是那拉氏几次枕边说项推荐,才进养心殿当总管太监,又升六宫副都太监。思及卜义说的“服侍”,连着又想到宫里太监、宫女互结“菜户”,夤缘狎邪,奸嬲龌龊,种种情事令人作呕,难道……他不敢再沿这个思路想了,且是不愿接着想,只咬牙切齿说道:“你——”呼呼喘两口粗气:“你敢污蔑皇后,灭你九族!”
  “皇上,知道这事的不止是我,还有卜信、王礼、卜廉,圆明园那边罗刹莫斯科殿的侍候宫女一一都比我还清楚底细!”卜义直挺挺跪着,一点也不回避乾隆凶恶的目光,“奴才既死定了,剥皮也是死,油炸也是死,索性都说了,凭着主子杀!您今儿个上午在御花园见着的那个老疯子,是先头富察皇后娘娘宫里的老人,也是端慧太子爷奶妈子的哥子。好端端活蹦乱跳的太子爷,千珍重万小心护侍着,换了件百衲衣,就染天花亮了!这事儿万岁爷查过,奶妈子就中风哑了,他哥也疯了!”卜义突然伏地大哭,头在地下不住个儿死命地碰,“……万岁爷呀!您英明一世,没听人说过‘灯下黑’?……真是黑得没有底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啊……”
  乾隆“扑嗵”一声坐回椅中,一阵晕眩,接着便是焦心的耳鸣。他想再站起来,双腿软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伸手端杯子,手指手臂都在剧烈地颤抖,茶水洒得袍襟上都是。那茶已经凉透了,从来不喝凉茶的他竟大喝了一口,清凉的茶水镇住了心,才清醒过来:天哪……这都是真的?后宫嫔妃给他生过二十多个儿子,除了产下就死的,有名有姓的是十七个,只活下来六个!那十一个阿哥多半都是“出天花”,一个一个默不言声死在这紫禁城里!这里头有被人暗算的,他早就隐隐约约觉得了,但万万也没有想到那拉氏会下此毒手……这是那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女人做得出的?那拉氏妒忌,这他知道,争房争宠是人之常情,可这是他爱新觉罗·弘历的子胤,万世基业的根苗,人伦嗣兆、社稷宗庙的绵延呀……他突然想起高疯子画的画儿,有殿堂有人物,有箱笼床桌,有衣物——有百衲衣!一个画面闪电似的一划而过,乾隆目光幽地一暗,觉得浑身毛发根都森树起来,果真是个狐狸精,在自己身边睡了几十年!他双手抓着桌子边,十指都捏得发白。雍正晚年,他的哥哥弘时暗地布置,在出巡途中千里追杀他,滔天的黄河中流被水贼劫杀,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透骨的恐怖……这样的为难:那拉氏现就是正位六官的皇后,犯这样的忤逆之罪,又该怎样料理?穷追下去,再翻出别的案子,甚至直追到前朝的陈案,这些人怎么办?又如何向天下臣民解释?杀了这个卜义灭口倒是省事,但还能再和这个淫邪凶狠的皇后再“夫妻”下去么?翻了脸又没有证据,太后出来干预,朝臣叩门吁请,又何词以对?乾隆一节一节左右思量,因思虑过深,眼睛像猫一样泛着碧幽幽的光。卜义从没见过乾隆这般形容,本来挺着脖子等死的,倒露出了怯色。
  “事情是真是假现在还不清白。你一个蕞尔猥琐太监诋毁皇后,已经是罪无可赦。”乾降终于想定了主意,他极力按捺着自己,下颏向回收着,像是齿缝间向外艰难地吐字,斟酌着言语说道,“朕有好生之德,暂留你一条狗命。明日,你带你的老娘到——喀喇沁左旗皇庄上去安置,卜信、卜廉、王礼、王廉,还有罗刹宫所有宫监都另有发落。你到那里是皇庄副都管,只是把你养起来,有事去见图里琛将军禀报。你听着——”他压低了本来就已经很低的声音,语气里带着金属擦撞的丝丝声:“生死存亡,只在你这一张嘴上!明洪武朱皇帝章法,九族之外另加一族,就是亲朋故旧也算在内,朕朱笔轻轻一摇,统统教他灰飞烟灭!”不待卜义说话,乾隆一挥手道:“滚出去——叫王廉进来!”
  卜义像个梦游人,倘徉着出去了。王廉双手低垂,撅着屁股躬着腰进来,肩膊抽风一样搐动着,结结巴巴说道:“奴——奴才来——奴才在……”
  “方才卜义的话你都听见了?”乾隆问道。”
  “没有。”王廉战兢兢说道:“奴才也在照壁那边。偷听主子说话是死罪,奴才懂规矩。”
  乾隆隔玻璃窗向外看了看,夜已经深了,除了西厢配殿两间房灯还亮着,其余殿房都是黑沉沉一片,只有远处高墙上照太平缸的黄西瓜灯,影影绰绰在风中晃荡,明灭不定地闪烁。他吁了一口气,问道:“陈氏和二十四福晋她们睡了没有?”王廉头也不敢抬,说道:“没呢一一陈主儿叫人过照壁那边要纸牌,她们开牌①玩儿呢。”
  ①开牌,一种纸牌游戏,常用来占卜。
  “懂规矩就好。”乾隆冷冷说道,“从现在起,你就是养心殿总管,高云从进殿侍候,是副总管太监。好生小心侍候,六宫都太监、副都太监的位儿正空着呢!”
  王廉一下子抬起头来,惊惶不定的目光只看了一眼乾隆,又忙低下头去。他进来时预备着乾隆踹自己一脚或者是掴自己一个耳光的,万料不及一句话就提拔了自己!六宫都太监是八十多岁的高大庸,侍候过三代主子的;副都太监历来兼养心殿总管,因与皇帝近在弥密,俗号“天下第一太监”,一会儿工夫说开革便都开革了,且是天上掉下来一般,就落了自己手中!他暗地在自己腿上使劲拧了一把,才晓得不是梦,但毕竟迷离恍惚,怔了半日方道:“这是主子恩宠信任,是奴才家祖坟头儿上冒青气了……”这才想起没跪,忙趴下磕头:“奴才虽说是个酱尸,也晓得尽忠报国
  “酱尸?”乾隆诧异问道。
  “啊啊——”王廉不知哪句话又说错了,忙解说道:“有一回碰见纪昀大人,他说的,太监都叫‘腌尸’(阉寺)——可不得使酱去腌?”
  乾隆本来一肚皮的闷火,倒被他逗得一笑,摆手道:“你不要啰嗦了,嗯——明早宫门启钥,你传旨内务府慎刑司,王八耻身为六宫副都太监,平日游嬉荒唐,办差不力,为首信传谣言,着发往奉天府故宫听候管教;卜义、卜信、卜廉、王礼、着发喀喇沁左旗听图里琛约束;圆明园白金汉宫、土耳其宫、莫斯科宫、葡萄牙宫宫人,悉数发辛者库烷衣局当差,待勘定遴选后再行发落!”
  “扎!”
  “内务府接旨即刻押解发送,不得滞留!”
  “扎!”
  “你天明去慈宁宫,禀知老佛爷,朕要去和亲王府探望你五爷,下来和外头臣子议事,到晚间再过去请安。完了你到和亲王府回旨。”
  “扎!”
  乾隆委顿地立起身来,无声叹息了一下,又吩咐道:“去瞧瞧陈氏和二十四婶,朕心里烦极了,要没睡,过来说会儿话——其余的人散了罢!”
  因为天冷,久病不愈的弘昼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起床了。听王保儿在耳畔轻声一句“五爷,皇上瞧您来了。”身上一乍,惊醒过来,看门角那座自鸣钟才指不到辰初,骂道:“我操你娘!催我吃药用这法子?”又一转眼,见乾隆挑帘进来,不禁眼睫毛倏倏地一抖,说道:“混账!快扶我起来——怎么不早点禀我?”他在被中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一软又躺倒了,王保儿急忙过来从背后轻轻抽他。
  “你别动,就这么躺着!”乾隆向前跨了一步,扶弘昼躺下。王保儿在后用大迎枕替他垫高了些。乾隆又替他掩掩被角,笑道:“是我不许他们禀。我们自己亲兄弟,你病得这样,迎起迎坐闹虚文儿做甚么?”说着,坐了床边,用忧郁的目光打量弘昼。
  弘昼本来就瘦,两个多月不见,已经干朽得像具骷髅,眼窝、两颊都可地塌陷下去,黝黑的皮肤泛着姜黄色,松弛地“贴”在脸上,两臂腕双手十指骨节宛然,伸露在被外,也是芦柴棒似的全是筋骨,没有肉,只一双三角眼仍旧熠熠有神,不住地眨巴着看乾隆,良久,“唉”地长叹一声,说道:“皇上,这回兄弟可是要走长道儿,玩不转了。……”他喘息一下,又道:“前日老纪来看我,跟我说人天性命顺适自然,不到寿终不作司马牛之叹。我说我知道,天津卫人的话,不到根儿屁朝天时候儿不说短命话,到了时辰自自然然走。别看你那么大学问,想事差得远呢——风萧萧兮城里寒,咱到乡里热炕边……”
  他达观知命,身子委顿至此,命如朝露游丝,还能如此调侃诙谐。乾隆又是欣慰又是难过,竟寻不出更好的话抚慰,半晌才道:“话虽如此,先帝爷就留下我兄弟两人,我还是切盼你早占勿药,恢复康泰。你再有个好歹,我真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的。”弘昼古怪地一笑,说道:“皇上……瞧您气色,昨晚是一夜没睡。这么大个天下,外头山川人民,紫禁城里深池密林,什么事没有,什么人没有呢?《红楼梦》里头海棠花开的不是时候,贾母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您最英明的,仁智天纵圣祖爷也比不了,有些小事不妨糊涂些了……你也是年逾耳顺的人了,只要不是陈胜、吴广揭竿儿,万事不着急不生气,不大喜不大悲,就是臣民们的福气……”乾隆听了点头,他目光游移着,扫视满屋里一摞摞佛经、《道藏》、《古今图书集成》……还有一摞摞半人来高的手稿,都是弘昼手抄的《金刚经》之类。起身翻了几本,什么“麻衣”“柳庄”的相书、〈〈玉匣记》类的民间俗书应有尽有,不禁一笑,却对王保儿道:“你带人回避一下,我和你五爷说几句体己话。”王保儿答应一声,嘴一努,所有的太监、老婆子、丫头都肃然退了出去。
  “皇上,”弘昼目不转睛盯着乾隆,呐呐问道:“出了什么大事么?”乾隆沉重地点点头,仍回床边坐了,沉默半晌才说道:“算是不小一件事,还没有坐定查实——查实了就得废了这个皇后。我是满腹的苦恼,也只能在我兄弟这里诉诉……”说着便拭泪。弘昼惊悸地颤了一下,说道:“……皇上,您精熟二十四史……这真的是非同小可!前明四大案里就有‘移宫案’,几百朝臣齐给您跪到乾清宫,请您收回旨意,您该怎么料理?册封、废黜皇后都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宫闱里头有些事说不清道不白,要给人说闲话的……”
  乾隆点头叹道:“这些我都想到了,昨儿晚一夜都没睡。不见见你,我也无心见人办事儿。那年我南巡,你在北京闯宫、救颙琰子母,我还疑你大惊小怪,谁知竟是你对!”因将昨晚建福宫夜审太监的事情端详说了,又道:“家丑不可外扬。但你思量,真有这事,她这皇后还做得么?我……我六十多岁的人了,这么个离心离德的人朝夕伴着,还要一道儿葬进陵里,受得了么?可是,要抖落出来,也真不敢说‘善后’二字啊。
  “听这些事,我头发根儿往起乍……”弘昼已是目光炯炯,削瘦的头颅神经质地颤抖着,沉默许久,说道:“尽自骇人听闻,我还是劝您镇定,千万别着急上火……”他无力地喘息了一阵,又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是紫禁城,是天家!唉……皇上,不能忍也要忍一忍,能忍不能忍之事才是大丈夫啊……和太监勾搭我还觉得能容;要是害我的皇侄儿,我心里的怒恨跟您是一样的……可皇上,这抖落出来是有害大局的。眼前处分太监、查明事由,您做得对……要废掉她,一是不能有冤枉,二是要看时机——不要用‘秽乱中宫’这个罪名儿。这就要等,等她出了别的错儿,换个罪名整治……”
  乾隆没有说话,弘昼说的这些都是他想定了的,大清早的打驾到和亲王府,与其说是来问计,不如说是来“求慰”。他一肚子的孤寂、沮丧和愤恚,像洪水憋得太满,将要溢出来的海子冲决崩回,不溢洪不排泄,脆弱单薄的堤岸就会崩溃决洪,把一切都冲得一塌糊涂……经弘昼这一番譬讲,和自己想的居然都合若符契,他既自喜“能忍”,又觉得这个弟弟聪敏,能与自己知心换命。见弘昼身体羸弱,命数危浅,不定哪一时就会撒手而去,转又悲怀不禁,难以自已。感伤了一会儿,乾隆说道:“和你说说,我这会儿好过多了。人家小户出了这种事,还能哭一哭,闹一闹,砸家具打架写休书,一哄儿算完,我呢?还得装没事人,装成个任事不知道的——大傻瓜,还要让人瞧着‘英明天纵’的不得了!”“那是四哥您太认真了……”弘昼用过了劲,变得格外精神不济,耷拉着单泡眼皮强打精神道:“这都是你一辈子没受过人欺的过。铁门槛里头出纸裤裆,哪一朝哪一代没有这种事呢?唉……我要身子去得,再顶一回泔水缸,还能帮您一把。可惜是个不成了……能在人间再过一个正月十五,我就心满意足……”乾隆忙抚慰道:“别说这种短话。我原也听你病重,来看看,觉的竟不相干。春打六九头,打了春草树发芽,一里一里就好起来了。别忘了你是火命,木旺了火也就旺了。要紧是不要再受寒,伤风感冒的,要信太医的,别只管搬神弄鬼的折腾……要什么东西,大内只要有,只管派人去取……”说罢含泪起身,“我回养心殿办事去了……”
  “不胡闹,不折腾了,不折腾了,折腾到头了……”弘昼似醒似梦喃喃谵语,他的脸色变得异样灰败黯淡,听见乾隆要走,忽然又睁大了眼,叫道:“皇上——”
  乾隆转回了身。
  “要禁鸦片!”弘昼似乎始终心思清明,努着嗓子道,“我这病就打这上头不治的,十六叔,老果亲王,抽上了就没个救……叶天士是个神医、也死在这上头……这物件太毒……太厉害了……”说着,已沉沉睡去。
  一连几天乾隆没有离开养心殿。真正撂开了手不理后宫的事,一阵烦躁过去,反而提足了精神,一头连连督促李侍尧筹办元宵太后观灯盛典,命纪昀、于敏中、李侍尧召集兵部、刑部、礼部、户部御前会议,直接听司官禀报西部军事、内地白莲教异动情形,连春月青黄不接时贫瘠地方赈恤种粮、牛具都详加研究,又调集新校的《四库全书》,耳中听政务,笔下手不停挥,批折子,写诏书,连原来积得几尺高压在养心殿里的闲案,不急之务都批了出去。又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诏令大脯天下,六十岁以上老人元宵节每人一斤肉一斤酒一串钱,所有鳏寡孤独废疾人等分发口粮一斗,以示孟子“与民同乐”之意。乾隆平生勤于政务,但像这样无昼无夜坐在养心殿心无旁骛,批折子见人毫不倦怠,还是头一回。两个军机大臣跟着手忙脚乱,六部里也是人仰马翻。乾隆借公务排遣积郁,忙得兴起,也就忘了心中苦恼。
  正月十四中午,阿桂返回了北京。听说他递牌子请见,乾隆竟情不自禁腾的下炕,指着外头道:“快叫进!”片刻之间,他高兴得脸上放光,游走了两步,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端了茶杯坐回炕边椅上,啜着茶静心专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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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28 00: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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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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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桂几乎是一路小跑进来的,直到进养心殿东暖阁,重重地双膝跪下,兀自不住地喘粗气,一边叩头一边说道:“主子……想死奴才了……您身子骨儿可好?兆惠、海兰察也着实惦记着主子,他们说……”说着,声音已经发哽。
  “起来慢慢说。王廉,扶起桂中堂坐了……”乾隆见他这般情重恋主,心头也一阵发热,却笑道:“朕算计道路里程,你昨个儿无论如何该到京的。敢怕是路上不好走?”上下审视阿桂,见他穿着又厚又重的老羊皮袍,腰带挂剑钩旁还掖着两只油乎乎的大手套,也是羊皮的,熏黑的面庞被塞外的风沙吹得破裂了,看去甚是粗糙。不由点头叹道:“难为你这趟差,着实辛苦了!难道连点搽脸的油也没有?嘴唇都裂得结了痂……这屋里热,把你的老羊皮袍子脱下来吧。”
  阿桂一直不错眼珠盯着乾隆,抿着嘴小心啜茶,笑道:“到了主子跟前,身上是热的,心里更热;已经热了,索性热到底罢了。奴才两三个月没洗澡,脱下衣服,汗臭烘烘的怎么好意思的?主子说搽油,更不敢了,下头几万人马,我油头粉面的,怎么带?上回勒敏派了个押粮官到凉州等交接,打扮得像个粉头,要吃青菜要洗澡,头上还打油!海兰察底下几个兵趁他独个出营游玩,摁到沙窝子里臭揍一顿,一边揍一边说:‘请你这小白脸儿吃沙鸡!’他到我那里哭,说‘沙迷了眼,不知道谁打的’。我很疑心是海兰察这活鬼支使的,叫了来问,他还不认账,说:‘我是皇上得力走狗,正经事还忙不过来,怎么会关心这畜牲?’”
  乾隆听得哈哈大笑,说道:“好,好!海兰察带的好丘八爷!”阿桂道:“带兵就是这样,对了缘分,他情愿当炮灰,给你挡箭挡枪子儿;他觉得你不地道,再大的官势也没用。太湖水师一个参将,洗澡时候,几个部下千总浮水围过来,说‘帮大人醒醒酒儿’,问他何月何日冒了某某的功,又暗地给谁谁穿过小鞋,黑吃了军饷又往旁人头上栽赃,又吃了多少空额。他自然不肯承认。那些人都是水性极好的,就把上司在水里倒竖过来,快憋死才又放开再问,到底问了个清白,这群部下才浮水去了……”乾隆皱眉问道:“他是参将,难道没有亲兵戈什哈跟着?由着人往死里摆治?”阿桂道:“这个人又贪又苛,人人恨得没法子,瞧着有人玩他,乐得躲得远远的打水仗,大声嬉闹装聋子,待到他‘招供’,这才过来,乱哄哄连说带笑都装没事人,也就不了了之。当时也是海兰察在水师提督上,说这‘风俗’不好,寻个别的不是,调了那参将去守仓库;下头的人也不说他‘犯上’,都送了地方镇守使,剥了军权完事儿——海兰察和兆惠都是晓事人,大事上头不糊涂。”乾隆拈髯笑道:“朕知道。起用兆惠到金川,把他仇人送到军中给他解恨,听说是掴了一耳光,摔了个马趴,当众说饶了一一这是德量。大将军么,以德报怨,论功行赏,这才带得兵嘛!”
  君臣二人久违重逢,未提及政务,只是闲言碎语,温馨亲情如同家人。又说及尹继善、傅恒相继故去,于敏中、纪昀虽然得力,似乎都还不能总揽政务。乾隆犹然又想起中宫内闱的糟心事,不禁喟然,说道:“纪昀在军机处,一向只管修纂《四库全书》,和于敏中一样,威信不足以统驭全局;刘墉、和珅就进来,资望也不能服众。说起来可笑,朕现在其实办的是领席军机大臣的事!你回来了这就好,傅恒不在了,你要当起首席军机大臣的责任,朕肩头也能松和一些。”
  “奴才等会儿退出去就到傅恒府。”阿桂大约觉得热,用手提了提前襟又放下来,沉思着说道:“傅恒一生最大的长处就是蒙宠不恃宠,诚意待下不骄下,终其生主子器重不敢稍有怠懈。这是德量,其智慧还在其次,所以皇上倚重信任,下面的人宾服。奴才是行伍出身,比起傅恒,有其坦率无其细密,奔走在军机处,已经足了奴才的材料儿,不敢担这‘首席’的责任,且是傅恒过去也没有首席军机的名义。据奴才看,军机处是皇上处置天下政务的书办房,似乎不必再有领班。天颜近在咫尺,小事有六部办理,大事随时能请旨统筹,也就那么三五个人,都直接对皇上负责,办事反而更灵动快捷。皇上留意,军机处和前明内阁是不同的。”
  他说得坦诚真挚,俯仰之间,俨然又是一个傅恒,一边说一边沉吟,静静地望着乾隆,离别不久,却己显得城府深沉。乾隆遂点头微笑:“那就依你,虽然可以不分首从,但你是满洲老人儿,和珅、刘墉还稚嫩,于敏中和纪昀也不成,有事军机处集思广益,谁来集?还要你来嘛!”他一边说一边想,又道:“傅恒病重,外间就有些议论,说有人亡鼓息,军机处人事换马的话。你听见了这话没有?你怎么想这件事?”
  “奴才听见过。也有说奴才是傅恒班底的人,还有纪昀、李侍尧的闲话。”阿桂老老实实说道,“傅恒在位日久位高权重,有这些议论不足为奇。当日皇后凤驾夢逝,就有人说傅恒要失势,奴才以为这是市井之徒庸俗无聊之见,谁在奴才跟前说这话都要申斥他!因为傅恒实在没有结党营私的情事,衡人论事,不以私人成见。我、纪昀、李侍尧虽然私交很好,但栽培、发现、提拔任用,不是傅恒的推举;连傅恒在内,也是皇上圣躬XX晋升上来的。说这个话,雅一点是以萤虫之明度天心之月;说俗了,小看了傅恒更小看了皇上——皇上岂是可由人臣能左右的?所以听见这话,奴才不忧不惧,只是觉得可笑可怜。”这显是早已想定了的奏对,说得透彻有力。略一沉吟,又叹道:“一代后生追前辈,傅恒秉持重器二十年,乍然离去,人事有所更张,使政务能顺利实施,不但应该,也必得这样做,似乎也不必在意有什么议论。皇上的宗旨从来没有变过,傅恒就是活着,升降、黜陟也是朝廷政务的常事。哪有一成不变的理呢?”
  乾隆听了一笑,说道:“想得面面俱到,可见还在读书哦!军机处新进几个人,怕的就是新老不合。‘将相不和,国家之害’,这是《将相和》里廉颇的话吧?和珅早年是你的亲兵,连戈什哈也算不上,现在和你平起平坐……嗯,这个这个……”下面的话他觉得碍难启齿,便住了口。阿桂微笑了一下,在他心目里并不对和珅有恶感,但也只觉得他是个侍候人的好料,钻营得无孔不入,伶俐得叫人眼花。要放在他来任用,抬举一点也就给他个工部司官罢了。可和珅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己攀龙附凤,斩将夺关,连连腾达,在如此繁复纷变的中央机枢人事中如人无人之境,没有过人之处是万万不能的。他觉得自己眼下还想不透这个人,因道:“和珅跟我时日很短,是他自己的能耐主子赏识,才得平步青云的。奴才和和珅没有恩怨,既是同僚,一定好生共事,断不至因昔日分属上下逞今日之强,也不敢因昔日同部瞻徇今日是非。”“很好,这样朕就放心了。”乾隆满意地笑道,“军事、政务的事你多留心些,财政上的事是和珅,刘墉和于敏中分管治安和吏治。一路上朝廷诏谕都发给你看了,朕别无所虑,兆惠那边一旦冰封解冻,要立即进军。福康安这边也不能出意外,首剿不利,再剿就十倍艰难——金川就是例。你大约还没有进餐?本想赐膳的,在朕这里你也进不香,这就跪安吧。今日不必办公了,明个儿早递牌子,先见见太后,陪朕送太后上正阳门。”
  “是,奴才遵旨!”阿桂肃然说道,“石家庄到高碑店一带下了暴雪,压塌了几千间房子,奴才在那里安置了两天,得赶紧调运煤柴米面过去。奴才已经下令洛阳绿营,连夜用车运送退废了的军用帐篷。这里还要请旨,圆明园修造用的余料,残砖短木之类,便宜作价给户部,贱售给这里灾民……皇上,那里雪下二尺,景象真凄惨哪!都是一家人捂一条破湿被子,缩在庙里吃冻窝头喝凉水,走一路都是哭声。奴才着令几个县衙、文庙、书院这些官用房舍都腾出来了。雪化天暖,传起疫来,更是不得了的事……长江北各省巡抚,奴才也都要写信关照一下,有这种事也照此办理。皇太后、皇后和圣上都要上正阳门,奴才还要陪李侍尧城里走走,看关防治安别有什么疏漏。忙过这一阵再歇息不迟,好在奴才是个猛吃憨睡的,一觉好睡就打起精神了……”说完这才起身,臃臃肿肿行了礼退出殿去。
  出了永巷进天街,阿桂看天色,只见灰蒙蒙不厚不薄的云浮翳似的凝着,看不见太阳也见不到日影,掏出怀表看时,是午过一刻。在隆宗门内已站着一大群官员,六部三司的都有,有的认识,有的只是面熟,阿桂便知是得了自己回京消息专门迎候来的;还有几个跷足引颈,巴巴地看着自己笑的,是离京前的“老油条串门户”,仗着早年和阿桂是“贫贱之交”,为自己调优缺的,给儿子谋差求升迁的,绿头苍蝇般没皮没脸整日缠绕,自己这刚回京,前脚进来后脚也就来了。阿桂不禁又好笑又好气,就在军机处门口站定了,双手一拱又一揖,说道:“诸位老兄,兄弟刚刚见了驾,回京还水米未进呢!还有多少交办差使要料理,所以这就算见面了。兄弟不敢大样,要请诸位见谅,外省远道来的有急务,请在这里候着,其余老兄除了军情重务、救灾政务要回的,且请回步。我就是给皇上办差的臣子,不怕麻烦,过后我们再谈,如何?”脸上笑着抱拳一揖,那群人说笑着如鸟兽散。阿桂这才进军机房,却见于敏中、纪昀、李侍尧都在,盘膝坐在炕上都望着他笑,因问道:“纪兄去六爷府回来了?你们就三官菩萨似的这么坐着,笑个什么鸟?”
  “我们笑那一群鸟,乌鸦、夜猫子、麻雀、鸨儿、老鹰、自头翁什么的都有。”纪昀笑道,“也笑你是个麦秸垛儿,什么鸟都落。”说着三人都下炕来执手见礼。于敏中和阿桂还不十分相熟,打了一躬笑道:“前一程子你不回来,这几日皇上亲自料理积案,都忙得手忙脚乱。我们都盼你早点回来,也好有个主心骨……路上还好吧?”李侍尧也道:“忙得紧!紧着忙还有打太极拳扰你的,武官们要钱谋肥差,比文官也不含糊!昨晚半夜范时绎带他侄儿来见我,让我去和于中堂说说,给兵部打个招呼,派他侄儿去丰台营里头——这拐了多少弯儿?说得红了脸,他倚老卖老骂我缺德冒烟,说我窝囊没劲,所以子孙不昌。我打干哈哈,说咱俩一样,都是两个儿子,你孙子多是你儿子的劲,大约不是你的劲!”说得气咻咻的,三个人听了都笑。
  说笑一阵,阿桂换了肃容,将乾隆召见的情形说了,又道:“大事两件,兆惠、海兰察和福康安两头;急事两件,京畿元宵治安和直隶赈抚灾民。我带李皋陶现在就出去,绕内城走一遭,拜托二位就照皇上的旨意给南方诸省布达廷谕,稳住官场,安定地方,谨防匪人作乱。北方几省的信我来写,因为走了一路过来有见闻,各省情形不同,分别布置也不同。这样如何?”纪昀笑道:“我没有大事急事,陪你走走。我负责着傅家丧事,回来一道你也去看看。”阿桂沉默了一下,说道:“好吧。我们骑马——快些。”
  于是三人一径出西华门,阿桂的扈从马弁都还等在门外。阿桂吩咐:“所有的人都回驿站,我和纪大人、李大人骑马巡城,晚上我还回驿站。回得迟,过了亥时不必等我。”
  “扎!”
  一群几十个将校雷轰般答应一声,叩千儿行礼,马刺、佩刀碰得一片山响,解辔牵马,看着三人骑稳了,也都各自上骑,在马上向阿桂行了军礼,掌旗官说声“走!”一片马蹄声中,众人绝尘而去。纪昀不禁赞叹:“虎贲剽悍猛士,好!”阿桂在马上扬鞭南指,笑道:“正阳门看灯,最要紧的去处是外城。我们从宣武门出去一一走!”两腿一夹,那马低嘶一声便冲蹄奔出,李侍尧和纪昀忙也放缰跟上。
  直到出了宣武门,阿桂才放缓了马步。这里已是北京外城,沿广安门、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到广渠门是一条黄土大道,所有外城临时搭起的卖货草台摊儿、破房子烂席棚早已拆得干干净净,用白灰界出了无数的格子,是李侍尧圈划出的灯棚地面儿,都插着木牌子,写着“XX商号”的占地标志。正阳门关帝庙前一大片空场有十几亩方圆没有格子,显见是用来踩高跷、舞龙灯、耍百戏,以供皇家观赏的。李侍尧随在他身后信手指点,哪里是焰火区,哪里是马道,救人、治安,哪一区出了事,顺天府走哪条道,九门提督衙门又在哪里指挥,乡里来城献艺观灯的,从左安门进、右安门出……连同挤倒挤伤了人,如何控制人流、救治伤号、医药用品,棋盘街和崇文门外一带乱街房舍怎样防火、如何关防……一路说个没住口。纪昀在旁听着,很想挑剔出点毛病来,但他刚想出一点,李侍尧话里已经说到了,索性也就不想了,暗思“此人办事真是个角色!”
  阿桂却听得极认真,一句话也没插只是沉思,直到到了东便门口,从马褡子里取了块牛肉干,一边嚼一边指点着说道:烟花、起火、火箭、二踢脚之类,一律不准在外城施放,宣武门到崇文门之间不许放爆竹,崩伤了人不好办,要有贼匪乘乱往城楼上放火箭怎么防?这是一。二是东便门、西便门要有两哨驻军站岗,不能全都用便衣,要旗甲鲜明,带出些威势来——过年贴门神,门神有什么用?能辟邪,能吓唬鬼么!步军统领衙门的兵士驻到永定门内,叫顺天府的老衙役带着,有事出得快,办得利索,还少误伤人误捕人——我在西大口带兵,那些兵叫他杀人是好手,给他根绳子,他愣是捆不住人!这些事衙役是行家。第三条,没有厕所。这外城至少要挤进十万人来,男女老少都有,总不能随地方便吧?马道北边六个,南边也六个——至少十二个才得够用。男厕用芦席略挡一下,女厕就得严实一点,还得有掏茅夫随时往外拉粪……”他没说完,李侍尧一拍后脑勺笑道:“这事还真的忘得精光!亏你想来——正阳门也没设茅厕呢!宫里女眷多,女厕还得大一点!”纪昀笑道:“阿桂真能石头里挤出油来!我横竖思量李待尧周密,别的也罢了,十二个茅厕难为你想!”阿桂听他河间口音,将“厕”说成“钗”,笑着调侃道:“这容易,和过日子一样,哪一家没有‘钗’呢?皇宫里有,圆明园里有,所以《红楼梦》里头也有个‘金陵十二钗’呢!”说罢三人都在马上大笑。
  说笑着三人策马出了东便门。这里才真正是北京的外城,按北京清时内城城墙共分九个正规的箭楼城门,除了正阳、宣武、崇文之外,从东便门出来直北,周转一匝是朝阳、东直、定安、德胜、西直、阜成六门。里头内城包着皇城,皇城里又包紫禁城。外城己是郊野之地,只见冻得一平如镜的护城河上,远远近近都有儿童在冰面上嬉闹,有拖冰滑子翘翘板的,有放爆竹崩冰花儿的,摔跤的、斗鸡的、打陀螺、扯风葫芦儿的……甚是熙和热闹。绿色的垂杨柳堤外笔直的黄土官道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似乎多是集散回家的乡民,也有小两口赶毛驴儿回门的杂在其间。大约每隔五十丈远近都架起了过街彩坊,都是松柏枝上插纸花,吊着各色小灯,有的彩坊扎的花样巧,也有正在插花儿的。过往行人驻足留连的也就不少。看见这三个人都是一身朝服朝褂打马疾驰而过,身后连个随从也没有,人们都看稀奇似的盯着他们,有的小孩子在后追喊:“看哪!三个老疯子呀……”远远从身后传来,逗得三人不住地笑。
  直到过了阜成门,阿桂兜缰下马来,笑道:“用了一个半时辰绕外城一周。我们歇歇儿,海子边石凳子干净,坐坐。我是饿了……早晨从涿县走,惦记着见驾。想着皇上赐膳,没指望上。你们算算走了多少道儿?多长时辰没吃?来来,你两个‘老疯子’也吃点牛肉干……”说着坐了便撕咬那肉。纪昀、李侍尧都过来陪他坐了,纪昀兀自笑个不住,说道:“城西这块修圆明园,禁止行人。要在朝阳门那边,准有一群孩子围过来,看三个老疯子吃牛肉!”
  “我还是计划不周啊!我要到傅六爷府,还要再穿一次内城,从东便门出去到朝阳门落脚,省三十里路程一一要是调兵打仗,士兵们非啐我不可!”阿桂一时吃饱了,满意地舐舐干裂的口唇笑道。望着阜成门高大灰暗的垛楼,他沉静下来,说道:“城外布置没什么多说的,广渠门到朝阳门、广安门到阜成门要多设几处烟火棚子备用。外城里头烟火少了,外头就放起来,烟花多了就不放。还有,东西便门外要设两个芦席大灯棚,算是官家设的。到时候多挂炮仗,要进城百姓都能看见,就更热闹了。”他看着李侍尧,不容置疑地说道:“要辛苦你衙门了。”
  城东是百姓进外城必经之路,城西是禁苑,又是烟花又是爆竹,给谁看?纪昀和李侍尧都觉得阿桂有点节外生枝——外城千家万户呈彩献瑞,已经布置得成了灯的汪洋,还不够人看?且是这两处在偏隅,墙头挡着,正阳门上根本瞧不见,有什么用处?但这是费不了几个钱的事,棚匠上去,不用两个时辰就能停当。阿桂既已出口,谁肯拦着?故都一笑,点头说好。
  阿桂不知二人心思,也笑,但心中却不似脸上轻松。他虽然远在西域,因坐镇钦差行辕,每天都有京师快马递信,御辇之下的大事情都有旧部故吏随时报知,站得远了反而看得更清楚。纪昀和李侍尧都已遭人暗算,即使不得罪,黜离军机处,罢掉要差,可说几乎是近在眼前的事。他在乾隆面前试探,人事“升降黜陟”,乾隆回话赞同夸奖,军机处分派差使“忘了”纪昀……种种蛛丝马迹,似乎也若明若暗地印证了自己所得的讯息。这二人都算得他的知交,但以他此刻位置中央衡枢,而且不知这汪浑水深浅,如何敢私通底蕴?见二人犹自欢天喜地,说自己是“主心骨”,倒觉百般不是滋味,心里嗟讶着说道:“……不能不想细一点呐!我是个武夫,是这些年逼自己读了几本书,成个半拉子秀才。你纪昀学富五车,还夸我?如今的事和乾隆初年已大不相同,《易经》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久’之后呢?我看就是‘穷’——水车轮子再转一圈儿。汉武帝《秋风辞》里‘乘楼船兮济汾河,萧鼓呜兮发棹歌’,接着便是‘欢乐极兮哀情多’!读一读,想一想,能不令人惊心?”他是“提醒”,纪、李二人却只想到国家治乱上头了,都夸阿桂解析《易经》“透彻新颖”、“是仁智之言”、“要在‘久’上头用功作文章”之类话头。阿桂见他们听不懂,也就不再说,笑着起身道:“把袍褂除了,进阜成门吃点什么吧。再到傅公府去,人家正办丧务,就饿也得忍住了。穿这行头进馆子吃饭,街外一群人看‘老疯子’,什么相生儿呢?我们现在城西,到城东吊唁,晚上我还回城西驿站,一个想不周到,往返来回劳而无功,尽走冤枉道了!”三人说笑着除了外头朝服袍褂,塞进马褡子里。也不再骑,牵着马便进了内城。
  此时辰光说傍晚不到傍晚,说饭时不到饭时。阿桂原想阜成门里头必定十分冷清的,迸城门一看便大出意外,沿外城根南到西便门、北到西直门到处都是摊贩。到西安门,原来十分宽阔的大街两边都是菜园子,也都人流熙熙攘攘,临街中又都搭起席棚,卖古玩的、打场子卖狗皮膏药的、背着糖葫芦串架儿扯嗓门吆喝的、摆饭摊的煎炸烹煮,满街热香四溢,吆吆喝喝,人头攒涌的竟热闹到十分。李侍尧在旁信步跟着往东走,见二人诧异,笑道:“这都是外城御览灯区里赶进来的小贩,大正月里闲人多,也就热闹起来了……”听见那边卖耗子药的切口说得唾沫四溅,一大群人围着听:“一包药有四味鲜,一半咸来一半甜,一半辣来一半酸,赵匡胤赐名断肠丹!”有人问:“这管事儿吗?”卖药的又道:“半夜子时正三更,没有顾得找医生,耗子何时丧的命?鸡叫三遍快天明!”包药递包儿口中不停:“耗子吃了我的药,管教它的死期到,不拉屎也不撒尿,鲜血打从七窍冒,府上的狸猫能睡觉!”手里卖药口不停说:“耗子口,赛钢枪,隔着皮箱咬衣裳,打了灯台砸了锅,哪个不值三吊多?摔了盆子砸了碗儿,哪件不值仨俩板儿……”他也真好利口,凡有人张口问,便是莲花落子似的一串词儿,信口顺溜成章,毫不粘滞。李侍尧见药摊儿后边就是一处饭棚,虽也是临时搭起,四周都围着毡,瞧着严实暖和些,里头已点了灯,客人也不多,便笑道:“咱们就进这家子吧,别听这油嘴叨叨了!”三人进店,那卖药的还在笑说:“……这位爷说我油嘴儿,再说一件稀罕事儿,半夜听见叫吱吱儿,偷油老鼠窜上被儿,老婆翻身使冷锤儿,打断汉子那根棍儿!”三人进店,犹自听他夸夸其谈:“十二属相排头名,它是兽中状元公。当年五鼠闹东京,多亏来了宋仁宗,买了我的耗子药,大宋才得享太平……”
  三人听得直笑,一边就落座,店小二便忙得脚不沾地上来侍候。三个人都是忙人,只临时在这里打点一下肚子,只要了几碟子小菜,一盘子馒头,李侍尧和阿桂各自一碗素面,纪昀不茹素,是一碗蒸条子肉,各自闷头吃饭。但隔桌靠墙几个客人说话却渐渐听来了,似乎是几个举人换帖子拜了金兰兄弟,在这里吃酒。阿桂、纪昀都不理会,李待尧听他们称兄道弟亲切热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居然又是方令诚、吴省钦、曹锡宝、惠同济、马祥祖他们几个。不言声扯了扯纪昀衣襟,小声道:“你不是问代人写信求哥哥允婚事的么?那边桌上坐头位的就是,叫曹锡宝;边儿上坐的叫马祥祖,就是把赵高、秦桧当忠臣的那位;那个叫方令诚,就是请曹锡宝捉刀代书的那位……”见阿桂凑过来听,李侍尧便将在返谈店和这几个举子邂逅的事说了。听到忠奸之辩,阿桂笑得浑身直抖,说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也亏你好记性!”
  他们几位大人物的议论,这边几位小人物一点也没有觉察。他们半个时辰前清酒酹地,焚香告天,誓词掷地有声:“从兹结为金兰手足,洗心涤虑,敏学上进。苟能置身青云,心在庙堂社稷,不忘尘泥交好,戮力为生民造福。即或怀志不售,处身云山野鹤,亦当洁身自好,课书明德,远绝名利营苟之行。进退扶掖,惟当以义。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明窗暗室,不欺予心。”他们都还沉浸在一片忧国忧民的坦荡情怀之中。店内别的食客,店外一片“耗子药”的喧嚣,于他们而言,都不过是杂乱无章的尘俗扰攘而已。此刻曹锡宝据案端坐,吴省钦执杯沉吟,马祥祖侧耳静聆,方令诚抚膺正容,正在听惠同济侃侃而言,说的还是李侍尧:“我还是这个想法儿,宁可用君子而无才,不可用小人之有才。凡君子未必有才,而偏偏是小人莫不有才。李大人名‘侍尧’,字号叫‘皋陶’,看看他的行为吧、是那么回事儿么?”他顿了一下,举杯一饮,又道:“我内弟打广州来信,人说他一天单饮食就是一两二钱银子。‘早晨吃个小鸡儿,白天听个小曲儿,夜里搂个小妮儿’,宴请一次西番洋人,几百两银子无声无息就没了……就像弄这个元宵灯会,京师赶走遣送了多少人?内城外城迁徙了多少人?这就叫‘不恤民’!看这灯山灯海,烟花故事,火树银花,一时虚热闹,过后一场空,要花多少银子?一头这般奢靡,一头穷人家无隔夜粮,想想真叫人痛心疾首。”
  他开头一提李侍尧,提着名字批“小人”,李待尧已是闻言色变。阿桂怕他脸上挂不住,凑到他耳畔调侃道:“老李,口碑很糟呢!”听到后来,李侍尧已变得一脸苦笑。纪昀也放下心来,笑道:“这是意气,总得要人说话。”却听隔桌吴省钦昂然说道:“那不都是天下人膏血?百姓的捐赋拿来就这么挥霍!刘墉刘大人号称‘青天’,和和珅去山东,到处建行馆、妓院、戏园子!比起来,李皋陶要算好的了——如今的事不可问!”说着,摇了摇头。那个马祥祖却道:“刘墉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不管你们怎么说,我还觉得他是好人。济南、德州那块我去过,也真是太破烂儿了!那么好的泉城景致,比杭州也不差哪里,到处都是破棚烂屋,满街的暗娼拉客,省会都城,钦差关防之地,也得有个像样的文明物华才好。就是北京,国家首善之区,皇上以孝治天下,要奉圣母观瞻灯市。这是孝道大事嘛,这是那个那个一一‘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北京城呐!这么着布置我看也不过分。”他因不通历史闹出笑话,大约平日不怎么为人所重,说起话来犹犹豫豫,左右看众人脸色神气,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儿,又道:“你们说呢?”
  “祥祖别这样畏缩,如今我们是兄弟,谁还能小瞧你不成?”曹锡宝笑道:“我们在北京,不要去断山东的是非。就北京李侍尧这么做,我和祥祖见识一样,我以为是天经地义!孝道是一层,皇上的忧乐与民咸同,这就是‘道’。孟子曰:‘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外头诏告连篇累牍,说的都是各地赈灾的事,这叫忧民之忧;就是祥祖说的,天朝京师文明典型之地,万民都在过元宵,皇上奉圣母观灯市,也就是乐民之乐。该花的钱不花,于小家子讲叫‘吝啬’,于天下朝廷讲,也叫‘失道’。我们未入仕禄,许多经济之道都不懂,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意思不是讽喻‘狗拿耗子’,实在也是‘不在其位,不识其味’,无论如何都难以贴切。我们这里似乎胸罗万卷、志大才高的,个中人听了,或许笑我们井底之蛙呢!来,来,吃酒,眼下我们议议场中闱墨的事,似乎更近些个……”方令诚便笑说道:“锡宝兄说的是,我们的‘政’就是进场夺进士争状元,拿耗子也用不到我们,去找门口卖药的去。这里风云龙虎际会说得不着边儿,考场一个蹭蹬就变成了秋风钝秀才,只好去看‘无边落木萧萧下”去!”
  一席话说得两边桌上人都笑。这边三人也已吃饱,阿桂付账,纪昀、李侍尧出得店来,天已经暗上来了。
  乾隆不愿见皇后,毕竟还是躲不过去。三个大臣在外头巡城,慈宁宫里的秦媚媚过来传太后懿旨:“明个儿就是正月十五,去瞧瞧皇帝做甚么,要忙,把大事料理了,别见外头臣子了。丰台花儿匠贡进来的蟠桃,特意还叫汪氏给他制了膳,叫他到我这里来,我当面看着他进。”乾隆正在看王羲之法帖,听见母亲传话,忙丢了帖子起身答应:“是一一你去回老佛爷话,我这就过去——都有谁在慈宁宫?”秦媚媚陪笑道:“皇后娘娘,钮贵主儿、和卓贵主儿、魏隹氏贵主儿、金隹氏贵主儿、陈主儿、汪主儿……她们都在呢!老庄亲王福晋,十贝勒夫人也在,还有颙琪、颙琁、颙瑆、颙璂、颙璘五位阿哥做的灯谜儿。皇上不过去,他们不敢走动说话,都在那候着呢!”说罢,见乾隆无话,哈了腰倒退出去。乾隆这才懒懒下炕,由王廉服侍着褪下袍褂朝珠,穿上一身酱色宁绸玄狐便袍,松松散散束了卧龙带,望着窗外宫墙晦色转暗,心里思量:一是不能和那拉氏翻脸,惹得母亲不欢喜;二是夫妻情分已到尽头,也做不到雍熙敦睦,要留着“少来往”的余地;三是有人问起王八耻几个太监得罪情由,也要有个说法儿,还要防着卜义说的不实,留着和好的地步儿。这般心中委屈滋味竟是从来未有,但也只是暂时淡然置之……他长出一口郁气,说道:“走吧……”
  于是王廉前导,径往慈宁宫而来。过了后侧宫玻璃廊房,便听见太后的笑声,乾隆站住了听,原来是颙瑆在里头说笑话儿:
  “再说个实事儿——是那年丰台大营校场演兵,打鸟铳。三个鸟铳手,每人试三枪。枪打不响,太后老佛爷知道毕力塔那人性子,拖出去就是一顿臭揍!”乾隆知道,自己一脚跨进去,立时就扫了母亲的兴,便在门首帘外静等,果然听太后道:“毕力塔我知道,先帝得用的将军,当过九门提督一一你接着说。”“是。”颙瑆笑道:“三个鸟铳手,就叫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吧。张三三枪顺顺当当打过了。李四上场,一手这么端着鸟铳,一手拿火媒子点炮捻儿。谁知那炮捻儿又短又粗,这么一沾火,嗤——嘣!一一来不及对靶子就响了,满膛火药黑烟‘呼’地一喷,眉毛胡子都燎了,脸熏黑得跟个灶王爷似的。发了半日癔症,跳到海子里洗澡去了。轮到王二麻子,偏是那药捻又细又长,在铳子里燃,又瞧不见,王二麻子对着靶子瞄得眼酸手困,那枪只是个哑巴一样。他急了,这么放下枪,觑着眼往枪眼儿里瞧,忽的‘砰轰’一声,平地响个炸雷似的,那鸟铳就响了,把个王二麻子崩得血葫芦似的,就地死了。
  “再说李四鸟铳走火,有人已经报信儿到家,李四老婆慌慌张张跑来,见个男人撂倒在地下,乌烟鲜血不辨头脸,认定就是自家丈夫,扑到身上搂住就号陶大哭。王二麻子老婆来瞧热闹,在边上劝说‘人死吹灯拔蜡,嫂子再伤心他也活不转。死的自死,活的还要活。不是我说刻薄话,他活着时候,有点银子都塞了桥东的王四妞儿,大年下你们也没少生气……
  “正劝着,李四洗澡回来了,见自己老婆抱着别人哭,问:‘这是他娘的咋回事?’两个女人一看李四活着,都瞪眼儿发愣。一时人来说:‘死的是王二麻子。’他老婆一认,真的是自己男人!李四老婆起身,王二麻子老婆换上去,就哭得倒噎气发昏。李四老婆在旁边劝:‘人死吹灯拔蜡。弟妹的话,死的自死,活的还要活!我也说句刻薄话,他有点钱不都填还了葛巧儿那丫头子了?’……”
  他似乎是在里头连说带比划形容儿,说得活灵活现的,太后、皇后和一群女人都笑。乾隆正要进去,听太后说道:“这个笑话拿死人开心,罪过的。趁你阿玛没来,罚你再说一个。他来,你就放不开了。”乾隆想了想,脸上挂了笑,一脚跨进殿里,笑着对母亲一揖,说道:“母亲这话儿子当不起,没的我来了,倒不能招额娘开心?”一众人等见他进来,炕上地下墙边桌旁忽地跪倒一片,只太后不动,那拉氏偏身下炕蹲福行礼。太后道:“不是不开心,在你跟前都得讲规矩,礼拘着,又要讲说话分寸,我老天拔地的人了,爱听俗话笑话儿,那些雅文章虽好,我们不懂!”乾隆笑着唯唯答应,从腰下解了玉珮放在桌上,对几个儿子道:“谁来尽这个孝道?就说俗故事俗笑话儿,逗乐了老佛爷,这个就赏他!”
  “儿子想得这个彩头。”几个儿子互相递了一阵眼色,八阿哥颙琁乍了胆子,起身一揖,笑道:“说个一一傻女婿走丈母娘故事儿!”话一出口,连乾隆也随众笑了。太后笑道:“我就最爱听这些个一一你放胆儿说,有我在,你阿玛也不得拘你!”“是。”颙琁哈腰赔笑,打叠精神说道:“有个人,是个不够数儿。老丈母过生日,两口子回去,媳妇怕他丢丑,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这回回去要支起样儿叫他们瞧瞧。告诉你,我们家门上那个铺首衔环是古铜的,你进门时候盯着看看,用手敲敲,就说‘噢,是古铜的’,堂上香炉也是古铜,也要认认敲敲,就说‘嗯,这香炉也是古铜的!’我们家中堂有幅画,见了就说‘这是唐朝古画儿’……再有就是吃饭,别在席上张牙舞爪狼吞虎咽,我在厨屋里筷子敲一下碟子,你就夹一口菜。还有和客人敬酒,要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别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傻女婿一一答应记住了。
  “这么交待清爽,两口子骑驴回门。老岳父家是绅士人家,这日老亲故友自然不少,都知道他有个傻女婿,他们一到门上就招眼,人们都留神瞧这女婿动作。只见他不慌不忙摇着方步一一”颙旋学那样子,皱着眉头,拿腔作势向四周点头致意,又上下审视那“门”,用手指虚敲了敲:‘嗯,这个铺首衔环是古铜的!’
  “众客人一听,都是一怔:这不像是个傻子呀!说话气派落落大方,彬彬有礼的,蛮好的嘛!
  “接着进正房拜寿了,那媳妇都在身边,礼数、风度都漂亮。他又走到香炉跟前,这么伸手一敲,侧耳听着,又说:‘岳丈,这香炉也是古铜的,嗯,好!’这么着一手卖弄,人们谁也不敢小看这傻子了。
  “接着便上席。他是娇客,自然和乡大人们同坐首桌。姑奶奶回门,照例到厨屋里帮嫂子们忙儿。那媳妇儿择菜洗盘子,眼里留神丈夫,隔一会儿,就用筷子‘当——’敲一下盘子。傻女婿坐在上头,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专听这一声响,他就夹一口菜填嘴里,慢慢嚼咽。”
  颙琁说着,脸上板得一本正经,手伸着比个夹菜样儿,“吃”到口里,磨着嘴“嚼”了又“咽”了,逗得太后前仰后合笑不可遏,指着颙旋道:“这孩子伶俐,只听说是个读书种儿,诗写得好,说古记儿也这么爱人的!”颙琁便忙收科,笑着斟了一小杯葡萄酒,双手捧了敬给祖母,又斟一杯捧给乾隆,道:“祖母、阿玛都笑了,这是儿子孝心虔诚,请老佛爷、皇阿玛赏脸用一点。”还要敬皇后,那拉氏笑道:“皇上用了,也就有我的了,你只管说笑,老佛爷、皇上开心就好。”乾隆听这话,真觉得入情入理,无可挑剔,满心要冷淡皇后的,又复疑思不定,只向皇后点头微笑了一下,举杯饮了。
  “酒席筵上丁点毛病没出,傻女婿又过一关。”颙琁接着说道,“人们私下里交头接耳议论:谁说人家女婿傻?文雅端庄,活脱儿一个黉门秀才嘛!
  “接着老丈母下来劝酒,傻女婿就起身帮着张罗——‘来来来,今儿个高兴,酒逢知己千杯少一一请干了这杯!’人们纷纷起身回敬,都来逢迎,说‘令贤婿知书达礼,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乘龙腾达’、‘慧眼识东床’之类乱嘈。谁想偏这时候儿出了毛病。”颙琁笑着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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