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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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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长篇小说] 男人的另一半是女人(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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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2 01: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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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论启示录》之一


  我多少次想把这一段经历记录下来,但不是为这段经历感到愧悔,便是为觉察到自己要隐瞒这段经历中的某些事情而感到羞耻,终于搁笔。自己常常是自己的对立面。阳光穿窗而入,斜晖在东墙上涂满灿烂,的金黄。停留在山水轴上的蛾子蓦地飞起来,无声地在屋里旋转。太阳即将走完自己的路,但她明日还会升起,依旧沿着那条亘石不变的途径周而复始;蛾子却也许等不到明天便会死亡,变成一撮尘埃。世上万千生物活过又死去,有的自觉,有的不自觉,但都追求着可笑的长生或永恒。而实际上,所有的生物都获得了永恒,哪怕它只在世上存在过一秒钟。那一秒钟里便有永恒。我并不想去追求虚无缥缈的永恒。永恒,已经存在于我的生命中了。

  永虹是什么?那其实是感觉,是生命的波动。

  稍纵即逝的、把握不住的感觉,无可名状的、不能用任何概念去表达的感觉,在时间的流程中,终于会沉淀下来,凝成一个化不开的内核,深深地埋藏在人的心底。而人却无法去解释它,因为人不能认识自己。不能认识的东西,就有了永恒的意义;永恒,是寓在瞬息中的。我知道,我一刹那间的感觉之中,压缩了人类亘石以来的经验。

  太阳即将沉落,黑夜即将来临。即将来临的还有那个梦。那个梦也许是那个内核的外形。

  ……芦苇在路边沙沙作响。路边的排水沟里潺潺地流淌着清水,一碧到底,如山泉,如小溪。两三寸长的小鲫鱼一群群地聚在沟边绿茸茸的水草底下,时不时露出它们黑色的小脊背,或如点点光斑那样闪现出它们银色的小肚皮。四处是黄色的阳光,空间既广裹又沉寂。温顺的土路上印着深深的车辙,象两条凹下去的铁轨。我在路当中走着,脚步既滞重又轻盈。一会儿,脚下的浮土缓缓地腾空而起,象清晨的雾气,使一切都变得迷蒙而柔软。我仍然沿着车辙朝前走。感觉到我有奇异的视力,能透过浓密的黄尘看到我意识下面的东西。我似乎看到了一只猫:灰色的,夹着白色的条纹。它弓着背警惕地站在前面,前腿和后腿分别跨在车辙两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好象随时都想逃跑。

  那是"我们"丢失的猫,我知道。

  忽然,猫不见了,象影子一般消失了。

  梦是一个无声的世界……

  但我又看见了排水沟里游着四只鸭子。从它们的脖颈和撅起的尾巴上,我能断定其中有两只母鸭。它们和猫一样,也是灰色的,翅膀中杂着白色的羽毛。它们静悄悄地游着,沿排水沟溯流而上,似乎有意要把我引到感觉记忆的深处。

  我不由自主地尾随在它们后面。但它们在一片芦苇茂密的水洼中,摆了摆屁股,兜了一个回子,却顺着洄流钻入了草丛。

  我仍然在如雾似的黄尘中向前走。我吃力地拔着滞重的两腿,却又走得非常轻盈,如一只顶着风飞翔的鸟儿。

  走过了水洼,鸭子又从芦苇丛里钻出来了。但那不是四只大鸭,而是四只小鸭。通体金色的绒毛,在黄色的尘雾中它们好似会渐渐地溶化,会渐渐地消失在空气之中。然而,它们确实在欢快地游着,一面游还一面歪着小脑袋傻乎乎地看着我。那向上弯曲的嘴角好象表现出一种嘲讽的笑容。

  我忽然意识到,刚刚见到的四只大鸭就是"我们"原来丢失掉的鸭子。这四只小鸭正是它们雏期的模样。

  时间在向回倒流。那么我会不会恢复到那个时期,即使是在梦中?

  于是,我在时间中振竹向回游去,想去追寻那失去的影子……

  可是,我的梦每次都到此中断,接下去便是一片混沌的迷离恍憾的感觉,是一种梦中之梦。但我又清醒地意识到,那一片混沦的、迷离恍惚的感觉才是真正的生命的波动。生命的意义、永恒,都寓于那迷离恍惚之间了。

  太阳重又升了起来,蛾子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不知是否还活着。这时,我想,我为什么不把那个梦用笔来补充、续接出来?真实地、坦率地、有条理地、清晰地记录下那失去的过去?没有什么可感到愧悔,没有什么可感到羞耻,怎么能用观念中的道德来判断和评价生命的感觉?至于理智,亚里斯多德早就说过:"凡是感觉中未曾有过的东西,即不存在于理智中。蛾子死去了,谁也不会为它生命如此短促负责,那么,谁又有权利指责它飞旋的弧度和途径?"

  阳光直射着我,光芒好似穿进了我的肺腑,又好象是我在金色的光中浮起,离开了这喧闹的尘世。我趁我获得了这种心境,一种坦然的出世的心境,赶紧一跃而起,奋笔疾书。我知道,如果再过一会儿,说不定我又会改变我这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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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2 01: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第一章


  也许我过去见到过她而没有留意。也许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总之,这一次,她却给我留下了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

  两个月前,我从大组被抽调出来,去管水稻田。在劳改队里,我是大组长,调到田管组,我仍然是田管组组长。调我出来的王队长,一个本地干部,农民出身的小老头,吸着自卷的喇叭筒烟对我说:"调你出来当组长,是领导对你的信任。熊!那十二个人可难管!人人都能干,人人都一身毛病。你婊子儿要能把那十二个家伙管好,出去就能当管千儿八百人的厂长了。"

  当时,他蹲在高高的斗渠①堤坝上,我刚从灌满一农渠水的渠口中上来,光着脚站在他面前。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终于没有说,只是一门心思地吸烟。布满皱褶的干瘦的小脸上,显出一副沉思的神情。我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知道这是任何一个劳改干部在单独对某一个劳改犯人布置特殊任务时,都必须显露的神情。沉思的神情表示着严肃,而严肃又表示了他与你之间那不可逾越的界线。这种神情还表示了他的布置是慎重的、是经过反复掂量的,甚至是翻着你的档案材料由更高一层的集体讨论所决定的,同时,也说明了这个任务的重要。文化程度不高的、不善于言辞的干部,常常用沉默来引起你对他只言片语的重视。默默无言,倒会使你意识到:从此,由于这种"信任",你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并且,又由于这不仅仅是对你的一般性改造,而是加倍的改造,所以常常能使你获得立功受奖以至提前释放的机会。因而,这又往往是你一生命运的关键。

  ①引黄灌区的灌溉系统一般分总干渠,干渠、支渠或斗渠、农渠,配在一起组成灌溉网络。支渠或斗渠是农场中最主要的灌溉渠道。书中说的大渠指干渠,斗渠指农场中最大的渠。

  他装模作样的沉默中藏有他所能表示的善意,我理解。

  他蹲在渠坝上面吸烟,我站在渠坝下面交替地倒着脚,用脚底板搓着光光的脚背。水稻刚播下地的时候,蚊子还没有出世,但成群的"小咬"集结成团,一拥而上,会叮得人心烦急躁。这种比一粒沙子还微小的飞虫,能钻到人的耳朵里、眼皮里、脖颈里、腋窝里、头发根里、裤裆里……简直是无孔不入。让它叮了一下,皮肤上即刻就会肿起一个比它大几百倍的疱。我一面搓着脚,一面挥着臂,手舞足蹈地仰面看着他。

  然而他还不说话。他穿着线袜,戴着帽子,手里又拿着烟,他有一整套防备"小咬"的设施,因此他并不着急走。大队已经走得很远了。高高的斗渠坝的尽头,就是那渠水拐弯的地方,几株粗大的柳树下面,金色的夕阳映照着他们黑色的囚服。他们列着队,扛着锹,甩着手臂。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颇觉得他们精神抖擞得可爱。在渠水拐弯的那里,正经过有姑娘熄妇的村庄。当然,对他们的亲切感,主要还是因为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属于劳改队的,而不是属于其他什么地方。况且,那边还隐隐约约传来如此熟悉的歌声,合着渠水潺潺的节拍在刚播下种的田野上荡漾:

  改造,改造,改那么个造呀!
  晚上回来,一——大瓢呀!
  嘿嘿!呀嗬嘿嘿!呀——嗬嘿!

  尽管我被"小咬"叮着,也不由得展开一丝调皮的、会意的微笑。这是我们犯人自编的"劳改队队歌"的最后两句。"劳改队队歌"以诙谐的西北俚语叙述了劳改犯人一天的生活,用轻松滑稽的"宁夏道情"的调子谱成曲,主施律表现出了铁丝网里的乐观。"改造,改造,改那么个造!"用本地口音唱出来,极象正在推广的普通话"倒灶,倒灶,倒那么个灶。"而"晚上回来一大瓢",那是多么喷香诱人的一大瓢啊!葱花撒得很多,大米面条是稠稠的。"呱叽"、"呱叽"、"呱叽"……炊事员不停地奋力挥动着粗壮的手臂,俯在热气腾腾的大桶上,以机械式的速度和准确,用海碗那么大的短柄铁瓢,一大瓢一大瓢地把"米面调和"打到劳改犯人的饭盒里。这"米面调和"里还洒有炊事员的汗珠,因而那机械式的音响——"呱叽呱叽"和机械式的动作,都实实在在地洋溢着人情味。

  我想赶快回到那行列中去,赶快回到号子里去,赶快去享受那"一大瓢"。那号子里的一片"唏溜唏溜"的吃饭声,是多么美妙啊!

  但是,王队长不发话,我便不能走。这是劳改队里的规矩。我是熟知全套规矩的,因为我已经劳改了两次了。正因为我劳改了两次,是"二进宫",正因为我熟知全套规矩,所以我才能荣幸地一被押进劳改队即当上管四个组,六十四个犯人的大组长。今非昔比,这次劳改比上次劳改可风光多了。劳改队里奉守的是完全不同于外部世界的那一套观念和价值标准。这说来奇怪但又不奇怪。在外面,政治上有问题的人是被歧视的,不能重用的,道德败坏的人倒常常当作"人民内部矛盾"看待,认为是生活作风上犯了错误,是"小节",被列为团结和教育的对象。在劳改队,政治犯却几乎都能得到劳改干部的信任,虽然这种信任只表现在极为窄狭的方面,但毕竟与他们对刑事犯的态度不同。并且,劳改队里都能够做到"人尽其才",谁能干什么,就把谁安排在能发挥他专长的地方。劳改队本身就是个独立王国。农、工、商百业俱全,包容了所有不同的劳动部类。有一个在外面成天打扫厕所的医生,进了劳改队倒当上了内科主治大夫。啊,在这个混乱的年代里,劳改队是天堂!

  尽管我这个劳改犯并不是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不停地手舞足蹈,不停地扭动身子,不停地抓耳搔腮,不停地摇头晃脑,但劳改队长并不怪罪,仍是沉思地吸着那支粗大面硕长的卷烟。我不走开,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以为他还会给我透出什么外面的信息。和我曾经认识的谢队长相似,这个干瘦的劳改干部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爱说爱笑的好人。从小和高原上的黄土打交道的人,心地很自然地和黄土一样单纯;传统的手工农业劳动,使他们的头脑总保持着传统的观念,当猛地提出"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的时候,他们根本难以理解。譬如,当我们这些劳改犯人在田里一边干活,一边唱那"劳改队队歌"或是说些猥亵得露骨的笑话时,在这大唱"语录歌"的年代,他蹲在田埂上只是听着,并不呵斥我们,而且摘下帽子,拍着推得光光的脑袋,裂开嘴笑着叹息:"哎呀,你们这些婊子儿!唉,你们这些婊子儿!……"发出他由衷的赞赏。他听到越南军民又打下了若干架美国飞机,也是用"这些婊子儿"来赞扬越南军民的。我们还注意到,他抚弄他的孙子——有一次,他竟把他三岁的孙子抱到劳改犯人干活的田里来,也用的是"婊子儿"!所以,每当劳改犯人听到他用"婊子儿"来称呼自己,都会感到一种家庭式的温暖。

  去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那个月份,我们劳改大队在水稻田里薅草。王队长随公安干警去城里集体参观了本省的"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览会",回场后,没有进家,就扣着他那象张烙饼似的单布帽,撒开大步,急急忙忙跑到田里来。他站在田埂上用眼睛搜寻着,看见了我,于是几步跨过两条沟渠,兴奋地朝我喊:

  "哎呀!章永璘,你这婊子儿!你在五七年做的那个啥诗,用核桃大的字写着,挂在展览馆里哩!"他边说边用手比划:一个核桃是多大。他褐色的粗糙的拇指和食指箍成一个圆圈。那个圆圈刚劲有力,没有一点计的高雅悠远的意境,却又形象地把诗变成了一种实在的物质力量。"哎呀,你这婊子儿!哎呀,你这婊子儿!字好大好大咧!你他妈真能写……"

  这时,人们的理解是:文字的意义是和文字的大小成正比的,已经开始把任何一句"毛主席语录"在任何文章里都用大一号的黑体字印刷了。这样,他就认为我一九五七年写的那首诗一定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不然,为什么要用"核桃大"的字来写?尽管那是一份"罪证",是供批判用的,可是在他心目中却获得了特殊的地位。听了他的大喊大叫,别的劳改犯人都对我侧目而视,目光里含着隐隐的惊诧和尊敬。我没有动声色,仍弯着腰低头薅草,而心里不禁又感到悲哀,又觉得自豪。整整九年过去了,可是外面的人还揪住我不放,还要把我的诗拿出来"示众"。但另一方面,这不也说明了我已经成了一个历史人物了么?历史人物实际上是群众造成的,不完全取决于他本人功过的大小,只要在任何"群众运动"中都忘不了他,他便会不由自主地取得一定的历史地位。而历史人物的命运却是由历史支配的,也不由他本人的意志为转移。我直起腰,把手中的杂草缚成捆,抛到田埂上。我看到远方的群山,沉默而庄严。我弯下腰,拨开稻苗寻找杂草,混浊的泥水表面上闪着粼粼的光斑,碟蝶而多变。啊!这两幅画面便是历史:既稳定又不稳定;做为人,就既要以不变应万变,又要力求多变以适应历史!

  当我再次直起腰,把另一捆杂草抛到田边,我突然觉得我高大了,似乎是一个悲剧式的英雄。我环顾周围弯着腰薅草的犯人们,就象耶稣在各各他①的十字架上看着他左右两边两个强盗,还自认为"我是神的儿子"一样,涌起了一阵由精神上的优越感而产生的怜悯。

  ①各各他:又称骷髅地,耶稣殉难的地方。

  感谢他给我传来的信息!人在困境和屈辱中需要自以为是和自高自大来支持自己。

  果然,历史的变化快速得令人吃惊。秋天,割完了水稻,劳改犯人开始把一捆捆割下的稻子背运到路边,再由大车拉到谷场上。被刘光的田野,在密密麻麻的黄色的稻茬下面,潮湿的褐色的原始土地裸露了出来。从高高的斗渠坝上望去,大地蒸发出冉冉的水汽;由纵横的沟、渠、田埂切割成象棋盘格似的稻田里,来往奔忙着无数象蚂蚁一般的穿黑色囚衣的劳改犯人。我们把一捆捆沉甸甸的、用草要子捆绑好的稻子提到田边,在铺在田埂上的长绳上码好,然后用背绳结勒紧,坐下来,将两肩用力地挤进交叉成人字形的背绳里去,再使劲向前一拱腰。一摞稻子就紧贴着背背了起来。我这个大组长当然要起带头作用,通常,我都比别人背的多。在这里,没有别的,没有什么家庭出身、文化程度、历史清白不清白之分,"劳改",是我们固定的职业,于是,只有劳动好,会劳动,才能取得特殊的待遇。我劳动好,会劳动,我便能管理别人,斥责别人。我便能获得"信任"成为一个自由犯,我便能回号子以后不但有那"一大瓢",而且"一大瓢"之外还会给我加"一大瓢"。劳动创造了人,因而人的原始本性天生地倾向于体力劳动;紧张的体力劳动会激发起已被文明淹没了的、早已经变为人的潜在意识的本性,突然使人又倒退回若干万年,感受到一种自身正在发展,自身正在变化,自身的品质正在丰富的心理上的快感。

  回到若干万年以前去再现进步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去享受满足与愉快吧!

  从我和海喜喜比试体力劳动以后,从我被马缨花喂养成一个有正常体力的劳动者以后,五年过去了,我无数次地在劳动中享受过这种返祖的满足与愉快。

  我只要一投入劳动,锹一拿到我的手,麻袋一沾上我的肩,稻捆一贴在我的背,我就会入迷,就会发疯,如同《红菱艳》中那位可爱的女主人公一穿上那双魔鞋就会不停地跳啊,跳啊,直跳到死一样。

  我背起稻子来,常有一种贪婪的、总是试图测量自己究竟能承受多大压力的心理。没有什么再比背上的重量更能证明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这个哲学的根本命题了。一捆稻子有牛腰那么粗,一般劳改犯人只背两捆到三捆。但是我背五捆还不够,要背六捆;六捆还不够,要背七捆……经过王队长身边,王队长会发出他这样的赞叹:"哎呀,你这婊子儿,比驴还能驮!"

  嘿!驴算什么?!
  我是我!
  且把柔弱的自怜自爱收拾起来,
  打点出另一副精神跟命运拼搏!

  因为我背得多,便经常得到王队长的帮助。当我勒好稻捆,坐在地上,塞进肩膀,准备弯腰拱背的时候,王队长就主动跑来替我在后面往上皗。有这一臂之力和无这一臂之力大不一样。在弯腰拱背的一刹那,正如举重运动员在抓举沉重的杠铃时的那一刹那,只要两腿能站立起来,多重的东西压在背上都能迈步。

  "别努着了,别努着了!"他说,"一努着,吐了血,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有一天,我把两肩在背绳里塞妥,他又跑过来,但却不皗我,趴在我捆好的稻子上,叹了口气说:

  "唉!你这婊子儿,还是呆在劳改队好。"我听见他在我背后咂着嘴。"你当是咋着?前天我进城,一看,省委书记跟省主席都让人拉着去游街罗!戴着老高老高的纸帽子,手里还敲着破脸盆:'我是走资派——,我是走资派——!'你当是咋着?上次我们参观的那个啥'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览会',红卫兵说是走资派为了掩盖自己罪行耍的花招,说是咱们省根本就没有搞过'文化大革命',现时要把省委书记跟省主席和地富反坏右一道,都重新过一遍箩。怪不得,在大街上,省委书记后面,排着一长串你们这号人,男男女女,数也数不清,都戴着纸糊的帽子;还有推了半拉头的;还有画了花脸的……唉,你这婊子儿,把你送到劳改队是你的造化!要不,现时你在外边,还不跟那些人一样,让人往死里整呀!"

  稗子的毛穗穗擦着我的脸,怪痒痒的。他嘴里老烟叶的气味呛鼻,在想抽口烟而没工夫抽的时候,这股气味却也能过瘾。听到他告诉我的消息,我忽然感到通体舒坦:历史就照这样的速度变化下去,整个国家和个人命运转折的契机还会远吗?

  于是,我更犯了傻劲,七捆还不够,我要背八捆!王队长吃了一惊:"你这婊子儿,不要命了是咋着?你还要呆两年才出得去哩,活儿有的是你干的。"

  "没关系,你来吧!"我返过身,解开背绳,又加上一捆。被压在底层的鬼魂,即使头上十七层地狱的重量没有减轻,但只要上面来回晃荡几下,也会觉得轻松。更何况我有这样好的"造化":在当今世界,谁能想到"公安六条"上明文规定"不准冲击"的劳改队,恰恰是世外的桃源呢?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透露什么消息给我,他只是一个劲儿地默默抽烟。我很失望,也被"小咬"叮得难受。拖拉机牵引的二十四行播种机停在路边,被阳光烤的了一天,散发出一股机油味,这种机油味和泥土的气味很不调和,仿佛古朴的土地从来就拒绝钢铁制造的现代化工具,并排斥它的一切味道,因而这股刺鼻的机油味特别难闻。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

  "王队长,还有事吗?"

  "嗯,"他掉过头,好象才发觉我还站在他蹲着的渠坝下面。"没有了。"他说着,向前探出身子,把他还剩下半截的自卷烟递给我。"你回吧。"

  "你回吧",是叫我回劳改队的号子里去,而不是回到别的什么地方。这点我知道。我捏着他的自卷烟,掐掉他衔湿的尾巴。但我一掐,整支烟卷都散了。妈的,他卷烟的技术还不如我。不过现在无所谓了,我自己有纸烟。劳改队每月发几个零花钱,也有烟卖,和一九六○年不可同日而语了。我掏出从医务所旁边的垃圾堆上拾来的一个铝制针盒,把他的烟叶仔细地倒进去,又从这个颇象银质烟盒的针盒里取出一支完整的香烟,点着了火:"回!"

  他长长的沉默所透给我的信息,我以为比他跟我说了什么还要多,外面的混乱,历史的急遽变化,大概连他也说不明白了。他不说,证明乱得他没法儿说了;他不说,证明变化得他目瞪口呆了。这没什么,我可以想象。劳改犯人个个是黑格尔主义者;能从"无"生出"有"来,世界上根本没有空无一物的空间和时间,在那看起来是空白的地方,实际上充满着最活跃的希望。

  他的这个安排,使我看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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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2 01: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第二章


  其实,从各组抽调来的十二个犯人并不象王队长说的那么难管。王队长说"难管",是从劳改干部的角度上来看的,是把我还当做与那十二个人不同的人。自监狱制度发明以来,最英明的一项措施莫过于用犯人来管犯人。一种民主的平等的气氛,很快就会调动起被管的犯人的积极性和自觉性。尤其,我们这个田管组住在远离号子七八里的大面积稻田中间,土坯房盖在斗渠旁边一个地势较高的土丘上;公社的生产队与我们隔渠相望。这里没有岗楼,没有电网,没有扛枪的"班长"。我们又听见了鸡啼狗吠;我们渠这边沙枣花盛开之际,生产队的蜜蜂嗡嗡地成群飞来,似乎已经抹掉了横在人与人之间的森严壁垒。有家的犯人仿佛又回到了家,无家的犯人也获得了些许的自由感。更何况,抽调来的自由犯,全都是短刑期的或刑期即将结束的犯人,在这样的年代里,有这样一处美好的田园,又何必逃跑呢?

  水稻生芽的时节,渠坝上满树的沙枣花开始凋谢。点点金黄色的小花落到水里,有的顺水流去,有的被垂在水面的柳枝留住。依附在柳枝上的沙枣花又吸引来无数的沙枣花和柳絮,在渠水上织成金色的和银色的花絮的涟漪。我们在稻田里劳动了一天回来,就蹲在这渠边吃晚饭。而在渠坝那边的柳树下,却坐着。站着一排排农民的娃娃,呆呆地盯着我们这些穿黑衣裳的人,仿佛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奇异。黑色的衣服和教士的长袍一样,笼罩着一种神秘的色彩;他们干了什么事?是什么命运驱使他们集中到这里来……幼小的心灵从此潜入了对世界、对未来的恐惧。

  如果大队在警卫的押送下,排着队从渠坝上走来,到稻田地里去干活,来看的农民就更多了。甚至还有从远地来庄子上串亲戚的老乡,也要把"看劳改犯"当作精彩的节目。

  "哟!看那个……还戴着眼镜哩!"

  "咦!那个,那个……模样还长得挺俊哩!"

  "咋样?给你当个女婿……"

  "你死去,我撕烂你的X嘴!"

  说这样话的当然是女人。很快,她们自己一伙里就打闹开了,这是一个开放性的剧场,观众席上同样演着热闹的戏。久而久之,如果我们出工收工没有老乡,特别是穿花褂的姑娘媳妇站在渠那边看,我们反而会感到寂寞,年轻的小伙子在队列里走着也是无精打采的,即使今天干的活并不重。要是来看的人多,绝大部分劳改犯人都会抖擞起精神来,王队长没有下命令唱歌(唱歌也是在命令之下),也要唱。

  在所有的"革命歌曲"里,我们最爱唱这两支歌: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还有:

  我们KP人,
  好比种子!

  唱到"种子"这个词,年轻的劳改犯就会向站在渠那边的姑娘媳妇挤眉弄眼。王队长对犯人唱什么歌是不管的,只要唱得整齐,唱得响亮,他便会骂一句"婊子儿",表示赞赏。直到后来警卫人员通过警卫部队的渠道向劳改当局提出了意见,劳改当局才下达规定:在这个非常的革命时期,劳改犯人只许唱"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了。可是,到了一九六七年,连公安局、检察院、法院也被"砸烂",这些机关一律实行了军事管制,"高贵"的军代表却比"卑贱"的农民出身的劳改干部"聪明"——应该是"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语录"是这样教导的——直觉地感到所有的"语录歌"都具有方法论的性质,不论哪个阶级哪个派别全能利用,全会从中受到启发。比如,你所指的"反动的东西",在他那里偏偏另有所指,你怎么办?对这群心怀叵测的人,你怎么知道他们心里指的是谁?于是,干脆命令劳改犯人一律不许唱"语录歌"。但除了"语录歌"之外这时又没有别的歌可唱,这样,在一次劳改队春节联欢上由犯人自编自演的"宁夏道情",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流行歌曲。

  改造,改造,改那么个造呀!
  晚上回来,一——大瓢呀!
  嘿嘿!呀嗬嘿嘿!呀——嗬嘿!

  在我们田管组,"一大瓢"是由我们派回去的值日犯人挑来的。我们有两个大铝桶,不管是什么饭,值日犯人每顿都能挑回满满的两大桶来。在外面被批判得体无完肤的"多劳多得",在劳改队里始终奉行不渝。这时,黄瓜成熟了,西红柿开始泛红。路过菜地,挑饭的值日还要捞来许多刚下架的新鲜蔬菜。经管菜地的也是自由犯,而所有的自由犯全属于一个阶层,都互通声气,互通有无。我们能比"班长"们和劳改干部及其家属更早地吃上西红柿和黄瓜。自由的相对性,在这里体现无遗:不管在什么地方,你只要比别人稍稍自由一点,你就能得到较多的利益;而利益的多少,恰恰和当时当地不自由的程度成反比,在最不自由的地方你得到一点自由,所获得的利益却最大。

  两大瓢——不是"一大瓢"——下了肚,又大嚼了一堆西红柿黄瓜,我们全被撑得不能动了。我们仰面躺在渠坝的坡上,头枕着自己的胳膊。大队收工回去了,周围陡然异常地静谧。乌鸦在老柳树上拉屎,稀粪穿过枝叶掉在积满黄土的渠坝上,砸出"扑、扑"的声音。太阳落在群山之巅,灌满了水的大面积稻田,蓦地变得清凉起来。青蛙和癞蛤蟆先是试探性的,此起彼伏地叫那么两三声。声调悠长而懒散,仿佛是它们刚醒过来打的哈欠似的。接着,它们便鼓噪开了,整个田野猝然响成一片:"咯咯咕"!"咯咯咕"!欢快而又愤怒。它们要把世界从人的手中夺回来,并充满着必胜的信念。

  同时,习习的晚风从一眼望不到头的稻田那边吹拂过来,并且送来无数跳跃的、闪烁不定的点点金光。我闭上眼睛,进入一种忘我的恬静。这种忘我的恬静是在等待中的最佳情绪状态,也是在漫长的等待中不自觉地锻炼出来的。在历史的转折到来之前,人根本无能为力,与其动辄得咎,不如潜心于思索。

  但我思索些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思索。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逸出了马克思所探索出的规律,书本已经被抛到一边。据说这才是真正遵循了马克思所说的"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因此,不但使王队长目瞪口呆,也使自以为比他高明的我偶然失措。王队长的沉默给我留下的那个空白,尽管填满了渺茫的,但又必不可少的希望,却也没有给我对社会的思考提供任何线索。斯宾诺莎是这样说的:"无知并不是论据。"

  管他妈的!当个纯粹的劳改犯吧。王队长还把我看作与其他劳改犯不同,说来惭愧,实际上我从骨子里都成了一个劳改犯,因为我在社会上所从事的职业,就数我当劳改犯当得时间最长。

  在渠坝下躺够了,劳改犯们舒臂伸腿地活动起来。

  "操!夜黑里来个女鬼就好了。"

  "来的女鬼可别是披头散发的,最好是涂脂抹粉的。"

  "熊!吊死鬼都伸着舌头,老长老长,通红通红,在你脸上舔一下,可够你呛!"

  "一个女鬼不够分,最好来一帮,十三个,咱们一人搂一个。"

  "咱们组长不要呀,咱们组长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咋啦?读书人也长着一个……"

  我仍闭着眼睛,但也不禁和大家一同"扑哧"地笑了。我感觉得到这时大伙儿的眼睛都在看着我。我受着一种独立于他们之外的尊敬,但我的内心却倾向于他们。自一九五八年"公社化"以后,法律之外又加上种种规章制度,空前的严厉渗透到农村生活的每条缝隙。每一个农民都象古希腊传说中叙拉古国王的宠信,头上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剑,不知什么时候它全突然掉下来,砍着自己的脑袋。归我率领的十二个田管组员,全是精于农活的强壮小伙子。听着他们平静地叙说自己的案情,就象絮絮的微风穿过林间。

  "苦啊,不偷咋办呢?肚子饿着哩……"

  一个塌鼻子小伙子盗卖了生产队的化肥,判了五年,而谈起来却怀着一种幸运感。

  "值!我给我老妈治病了哩。判我五年,就不让我退赔了……"

  "嘿嘿!我也运气。"另一个把生产队的牛喂得撑死的劳改犯这样说,"法院问我,你愿意劳改还是愿意赔钱?我琢磨着:劳改队还管饭吃,我就来了。来了一看,还真不赖!就是没有娘儿们。哎,熬着点吧……"

  有时,他们也问我:"章组长,你是为啥进来的?"

  "我么?"我说,"我什么也不为。"

  他咔裂开嘴理解地笑了。"什么也不为"就进了劳改队似乎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就好象吃饱了会打嗝,着了凉会生病一样,但却没有一个人去探究底蕴: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就把人送进劳改队?他们那种毫无抱怨的,任凭自己的生命和命运象流水上的浮叶,漂到哪儿是哪儿的态度,表现了我们这个民族灵魂深处的温顺。达观和乐天知命。我在他们中间,竟有时会怀疑起自己;为什么要思考?在宿命的面前,思考又有什么用?

  啊,宿命!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想到女鬼,想到吊死鬼。我们住的这幢远离劳改大队的土坯房——照日本战术教科书上的术语说,是"独立家屋",是自五十年代初期建立劳改农场以来就耸立在这广袤的、平整的田野上的,年年月月,饱经风霜。据传说,五十年代中期,渠那边庄子上有一个黄花闺女,为了抗拒父母包办的婚姻,大白天就跑过斗渠到这屋子里来上了吊。这是个上吊的好地方,屋顶上没有顶棚,弯弯扭扭的木头椽子露在外面,随便哪根椽子上都可经搭上绳子。而且,有谁会到农闲时空无一人的这幢属于"严禁入内"的劳改农场的"独立家屋"中来,干扰她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刑期在十年以上的老劳改犯说起来,至今还津津有味:

  "咦!俊着哩!还穿着红鞋,两条大辫子,唏溜个光!脸白森森的,眼睛毛毛长刷刷的。咱们给她抬下来的时候,身子骨还软软的……"

  有的老劳改犯说她尿湿了裤子,说她舌头伸得老长老长,据说吊死的人都是这副模样,可是大多数老劳改犯都认为这是对她的亵渎,坚持把她描绘成一个仙女,我们这些后来的劳改犯,没有亲睹,对她当然不具有那种崇敬的情感,只是一个劲儿地想把她还原为活生生的肉体。"熬着点吧",在受煎熬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会把她当作精神上的慰藉。

  啊,贞洁的、勇敢的、不知姓名的姑娘,原谅我们吧!

  有时,场部晚上放电影,王队长通知我们去看——看电影是"受教育"——留下一个人看管夜水就行了。每次我都让他们十二个人去,我独自坐在"独立家屋"里。当领导,即使是当个犯人头,也必须公允,能自我牺牲,这才会取得被领导者的尊重和服从。蛙声咯咯,渠水淙淙,稻田上的清风如泣如诉,恰恰时隐时现的和弦。窗外,漆黑的一片,玻璃上涂满污浊的泥痕。豆大的油灯伴着我夜读。当我只见我一个人的身影,模糊地印在泥皮斑剥的土墙上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十三"。"十三"!这是个极不吉利的数字。这个数字会把她召唤出来。

  果然,她从梁上飘落下来了。先是一团不成形的彩色的雾气,落到地面上,便立刻凝聚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美丽的姑娘。和老劳改犯说的一样,两条大辫子油光水滑的,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眼睛,皮肤即使在昏黄的油灯下也显出白中透红的光彩。她还穿着冬天的红棉袄,脚上果真穿的是红鞋。简陋的小土坯房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喜气洋洋了。

  她轻轻地掸拂着衣衫,怯怯地向我靠近,并发出一声暖人心意的深深的叹息:

  "哎,苦啊——"

  "来吧,"我向她伸出手去,"你苦,我也苦,让我们两人在一块儿吧……"

  "我说的就是你呀。"她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弱不禁风的、但又很温暖的身躯紧贴着我,眼睛看着摊在我面前的书。"你苦,我不苦。人死了,什么苦恼也没有了。每天晚上,我都看着你等人睡下了,又爬起来看书,何必呢?别把身体搞坏了。"

  她的声调是幽怨的。我搂着她那娇小的腰肢。我被她不自以为苦却关怀着我的精神感动了,我含着辛酸说:

  "你也苦呀。为什么年纪轻轻地就寻死呢?活着总比死了好吧?你要是活着多好!"

  "活不下去呀,"她微微地晃动着身子,使我有一种进入梦幻般的感觉。"人要把我嫁给我不愿嫁的人,你说还能活吗?"她又低声地说:"当初,要是你在就好了。我正是要出嫁的那天跑到这儿来上吊的。那天你要在这儿,我就不上吊了。"

  我把她揽进我的怀里,让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抚摸着她光滑的发辫。"这都是社会的原因呀,"我说,"我们还没有达到真正的男女平等,还没有真正的婚姻自由。我看书,就是要探索怎样才能建设一个人与人之间真正平等的社会。"

  她似乎不理会我的说教,扭动着身躯说:"那是哪辈子的事呀!想也不敢想。我们的区委书记也这么说,广播喇叭也这么喊,可是一点不管用!不过,死了也好。你要是当作我是活人,我就活过来了。"她又扬起脸,深情地说,"你是我的好人人!你别学广播喇叭说大话。我给你唱个歌吧。我好久没唱了。我一直憋着哩,我要唱给我喜欢的人听。"

  于是,她轻声地唱起来。歌声仍然是幽怨的,但却娇嫩柔婉,在我眼前展开春天里一片无人注意,任人践踏的黄色的蒲公英:

  清水水玻璃隔着窗子照,
  满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
  双扇子门来单扇子开,
  叫一声哥哥你进来。
  眉对眉来眼对眼,
  眼睫毛动弹把言传。
  一对对母鸽朝南飞,
  沷上奴命跟你睡。
  ……

  然而,劳改犯人们回来了!

  还离着很远,就听见他们嘻嘻哈哈地吵闹声。姑娘悠然又化作一团彩色的雾气。歌声、肉体、温暖的气息,全消失了。我的组员们一进门,先是一捧捧黄瓜西红柿堆在我的面前。

  "贼不走空趟!"劳改犯人们说。"吃吧,吃吧,这根黄瓜是刺儿皮,可脆哩!"塌鼻子用比黄瓜还脏的手在黄瓜上捋几下,算是擦干净了,递给我。你既然把他当作贼,他也就以贼自居了。并且,在农民们都做贼的时候,不做贼倒是反常,做贼当然不会觉得可耻。

  接着,他们便在土坑上打开铺盖,劈劈扑扑地抻褥子,抖被子。一股汗臭味顿时弥漫了全屋。躺在被窝里,他们还要聊一会儿。

  "咦,那个吴琼花八成儿跟洪常青搞上关系了哩!都在一个部队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没睡过觉,我才不信!"

  "南方人都喜欢搞那玩意儿,那地方热……"

  "我听说,南方人上厕所男女不分哩!"

  "在日本国,男男女女还在一个澡堂子里洗澡哩!"

  "日本国啥!那年我盲流到上海,也是个大热天,我亲眼瞧见一伙男的女的,全在一个大池子里扑腾!"

  "没穿衣服?"

  "穿衣服啥!穿着衣服能在水里扑腾?都他妈的光着身子!"

  "啧,啧……"

  而我,却搂着我的姑娘入睡了。我把被窝留出一个空档,这里睡着她柔软的、但却是虚空的身子。

  有一次,劳改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部《列宁在十月》。劳改犯人看了,对瓦西里和他老婆吻别那场戏大感兴趣。

  "咦!了不得!电影影子里还吃老虎哩!"

  "嘿,抱着脸就那个啃!"

  "你跟老婆姨也啃过。嘻嘻!啃过没有?你说,你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审讯的术语,劳改犯人可是记得牢牢的,随时挂在嘴边。

  "啃啥哩,脸怪脏的!我一偏腿上马,一蹦子就到河西了……"

  接吻"怪脏的",而身体其他部位的接触却不"脏"!爱情其实是文化的一种表现。在缺乏文化的地方,在缺乏文化的人身上,全然没有爱情的一切温文尔雅,没有那一套温文尔雅的繁文缛节,只有那最原始的。也是最基本的情欲。

  进得门来就吹灯,
  抱着我的小亲亲。 |
  嗯咦哟——嗯咦哟——

  豆大的灯光熄灭了,姑娘上过吊的屋子里黑暗如漆。劳改犯们都入睡了,打鼾的打鼾,锉牙的锉牙,呻吟的呻吟;那个把牛喂死的劳改犯哼哼卿卿地这样唱了几句,最后吧咂几下嘴,也甜甜地进入了梦乡。而在这幢土坯房里,所有的梦中都有女人,如静电的火花,在这些男人的脑海中荧荧地闪烁。啊,魔障啊,魔障!

  我不能说那是淫荡的、下流的。在我体内,在我刚过三十岁的强壮的肉体里,也蠢蠢欲动着这个魔障。佛教经典《大智度论》中这样写道:"问曰:何以名魔?答曰: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也就是说,她能把人和智慧、道德、教养、善良的天性全部毁掉,荡然无存。可是,去他妈的吧!既然早已把我当成"阶级敌人"。一次劳改,两次劳改,"反右"过去了十年还拿我写的诗"示众",死死地揪住我不放;佛教尚讲"六道轮回,生死相继",而我却总没有再次投胎的机会,又要那些智慧、道德、教养何益?

  我们劳改犯入睡觉时全身脱得精光,一是为了省衣裳(除了那一张黑皮,衬衣衬裤可是要自己花钱买,或是由家里寄来),二是为了不生虱子。我在被窝里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我肌肉饱满结实的胸脯,很是惴惴不安,就象抚摸着随时会咆哮起来的野兽。爱情,早已在我心中熄灭;我的爱情和我曾经爱过的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正因为我爱她,我便不能让她与我共担险恶的命运,对她弃之不顾倒是还给她自由;正是因为我爱她,我便不能多想她。想她反而是虚伪,这等于把感情的债务强加在她身上。并且,如果心灵被思念、被爱情所软化,便不能以一种汉子的刚劲来对付严峻的现实。我见得太多了:被严峻的现实摧毁磨跨的人,大半是多愁善感,恋于儿女私情的人。

  纯洁的如白色百合花似的爱情,战战怯怯的初恋,玫瑰色的晚霞映红的小脸,还有那轻盈的、飘浮的、把握不住的幽香等等法国式罗曼蒂克的幻想,以及柏拉图式的爱情理想主义,全部被黑衣、排队、出工、报数、点名、苦战、大干磨损殆尽,所剩下来的,只是动物的生理性要求。可怕的不是周围没有可爱的女人,而是自身的感情中压根儿没有爱情这根弦。于是,对异性的爱只专注于异性的肉体;爱情还原为本能。感情和皮肤同步变得粗糙起来,目光中已没有一丝温柔,变得象鹰眼似的阴沉,我抚摸得到我胸腔、我腹部里有一种尖锐不安的东西撞击着我。我听得见它阴险的咻咻的鼻息,感觉得到一股如火焰般灼热的暗流,在我周身的脉络中肆无忌惮的乱窜。那不是我,或是我的另外一面。可是它很可能猛地冲击出来将我撕得粉碎,然后舔舔它的血唇,扑向它所能看见的第一个异性。

  我睡着了。我梦中出现了女人。但女人即使在我潜意识中也是不可把握的,模糊不清的。这年我三十一岁了,从我发育成熟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和女人的肉体有过实实在在的接触。我羡慕跟我睡在一间土坯房里的农民们,这个地区有早婚的习惯。在他们的梦中,他们还能重温和异性接触的全过程。这种囹圄之梦,摆脱了脚镣手铐,能达到极乐的境地。而在我,梦中的女人要么是非常抽象的:一条不成形的、如蚯蚓般蠕动着的软体,一片毕加索晚期风格的色彩,一团流动不定的白云或轻烟。可是我要拼命地告诉我,说服我:这就是女人!

  有时,女人又和能使我愉悦的其他东西融为一体:她是一支窈窕的、富有曲线美的香烟,一个酭得恰到好处的、具有弹性的白暄暄的馒头,一本哗哗作响的、纸张白得象皮肤一般的书籍,一把用得很顺手的、木柄有一种肉质感的铁锹……我就和所有这样的东西一齐坠入深渊,在无边的黑暗中享受到生理上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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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2 0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第三章


  水稻的田间管理,最辛苦的是从下种灌水到稻苗在水面挺立起来的四十天中。这四十天叫做"保苗期"。"保苗期"过后,十三个人全都轻松了。我们每个人管的二百多亩稻田的苗完全出齐;三千多亩水田一片碧绿。但是劳改队并不把我们中的一些人抽调回去。熟悉手工农业劳动的王队长知道,后期田管人员的清闲,正是对前期四十天中没日没夜的辛劳的补偿。何况,这时外面正源源不断地往劳改队里送人,简直使劳改队应接不暇。"文化大革命"创造了破世界纪录的犯罪率,劳改当局天天要为成批送来的罪犯的食宿问题发愁,又何必急于把我们田管人员调回到号子去呢?

  回去挑饭的塌鼻子说,他在菜地碰见一个刚押来的犯人,告诉他,"外面墙上贴的法院判决布告,把街面都遮严了!"

  我的天!幸亏早进来了,不然这时候也得被抓进来,早进来能早出去!我们十三个人都非常高兴,以为这是命运对我们的恩典。

  "保苗期"以后,整个黄土高原陡然涂上了一层嫩绿的色棚。到处都是绿的:绿的山、绿的水、绿的田野,连空间也好象畅流着某种馨香醉人的野生汁液,鹤鸟不顾"严禁入内"的木牌,不顾带刺的铁丝网翩翩飞来,在绿色的水面上展开它们银灰色的翅膀。长脚鹭鸯在水田里漫步,那副沉思默想的模样,倒很象我们的王队长。野鸭在排水沟边丛生的芦苇中筑起了自己的巢,辛苦地经营着它们的小家庭。灿烂的阳光映照着水禽翻飞的花翎,辽阔的田野上回荡着它们欢快的鸣叫。野风在稻苗上翻滚,稻苗静静地吮吸着土地的营养。大自然充实得什么都不需要了,而人却渴望着爱情。

  王队长经常到稻田区来,独自一人背着手,在田埂上转来转去,检查我们的工作。他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军绿色制服,一颠一颠地,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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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四章


  大片的水稻田,在没有一丝云彩遮掩的烈日下蒸腾着燠热的暑气。今天是个好天。肥大的、中间有一条白茎的稗子的叶片,挺拔的、油光水滑的三棱草的叶片,尖利的、边缘象刀锋一般的芦苇的叶片,千千万万、无数的叶片一齐欢欣地伸向湛蓝湛蓝的天空。从这里到山脚下,大地葱宠苍翠,强烈的绿光很快就会使人的眼睛疲倦。

  而那纤细的、蒙着一层绒毛的稻苗的叶片却藏在稗草、三棱草、芦苇草的底下,你就用疲倦的眼睛去辨别吧。我们管的这三千多亩稻田在很早以前是一片沼泽,滋生着杂草和蚊蚋,原是大雁和野鸭的世界。从五十年代初开始,年复一年,劳改犯们把这片沼泽填平了。但是这种低洼盐碱地只能种水稻,而且水永远排不出去。斩草没有除根,荒滩虽然变成了熟地,各种各样水生植物,却因为给田地所施的肥料长得更旺、更茂密了。靠人的手一根一根地拔,别想拔干净!

  但是,只能用人的手来拔。

  这没什么,劳改队有的是人手。

  拔呀,拔呀!在一窝窝乱草里把稻苗解放出来。有的地方,草拔光了以后,光剩下一片泥浆,一棵稻苗也看不见。

  "要把三棱子的核核子抠出来!"

  "要把芦苇子的根拽出来!"

  王队长戴着大草帽,来回地在田埂上喊。

  怎么能把芦苇草的根拽出来?它在地底下盘结交错,好象整个沼泽地的芦苇都是从一条巨蟒似的根上生出来的。怎么能把三棱草的块根抠出来?这种块根药名叫香附子,深深地埋在黑滓泥里面。况且,每个劳改犯的薅草定额是五分地,在这样茂盛的草丛里,你撅着屁股拔一分地试试看!

  劳改犯们悄悄地把没有拔出根的草揉成一团,踏在泥水下面。扔到田埂上,队长看见可是要骂的。如果不把芦苇的根拽出来,只从半截上拔断,芦苇中空的根一灌进水,就会一面冒泡一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象是告发那个劳改犯一般。

  "我当是谁没拔出芦苇根哩,原来是我放了个屁。"没拔出芦苇根的犯人狡黠地笑着。

  "好响的屁!可是没有臭味,倒有股生草子气,别是驴放的屁吧!"旁边的犯人拿他打趣。于是,一块田里就嘻嘻地发出了笑声。

  是的,是得找点什么事来乐一下,不然这日子怎么过?有人捏着细嗓子唱起来:

  二哥哥到农场去劳改
  撇下我三妹子守空房
  三妹子三妹子你莫心慌
  劳改农场有口粮呢——
  嗯哎哟!呀得儿哟——

  正午,炽光更加强烈,浓重的绿色沉重地压在地面上。野鸭、青蛙、癞蛤蟆都懒得叫唤,空气仿佛也凝结成了胶质状态。偶尔,一股热风从山口扑向这里,裹着山那边沙漠上的焦灼之气,芦苇叶沙沙地响起金属般的磨擦声,混浊的泥水热得烫脚。劳改犯们没精神说话了,只顾埋着头薅草。要为那一天五分地的定额而奋斗。渠坝上不是竖着横幅标语吗:"改恶从善,前途光明"。我扛着铁锹,在我管的田区走来走去。从前面看,稻田里是一团团被太阳炙烤得干枯焦黄的头发,这里那里闪烁着污浊的汗珠,蒸发出一股比腐殖质还浓烈的气味。从后面看,水面上撅着一个个屁股。屁股上补满补丁,补丁上沾满黄色的烂泥。

  上面,是湛蓝湛蓝的天;下面,是墨绿墨绿的地。透明,深邃,美丽。可是,中间有一片被挤扁了的黑色的人群。

  蓦地,水田里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原来是拉"口粮"的车辆在高高的斗渠坝上出现了。

  四套牲口拉着几笸箩饭走在前面,一头毛驴拉着一大箱水跟在后面,在柳荫下踽踽而行。妈的!瞧它们那不紧不忙的德行!你们吃饱了是咋的?!是啥菜?好象闻着了白菜熬萝卜的香气。但愿中午领的馍馍大一点:"祖宗有灵!"吃这份口粮可不容易!不过总算顿顿都有饭吃。

  王队长吹响了哨子。犯人们如同暴动了似的,纷纷向停在斗渠上的饭车跑去。

  赶快跑!前头领的馍馍大,后来领的馍都在笸箩下面,不是掉了渣就是压扁的!

  吃饭,对犯人来说,就象教徒的祈祷,那必定要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去的。谁要是在吃饭的时候打扰了犯人,犯人就会象叼着兔子的狼一样,龇出牙,胸腔里发出愤怒的呼呼声,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斜睨着谁。王队长知道,所以不论有多紧张的活,他都不催犯人快点往肚子里塞,他常说:"雷都不打吃饭人。"如果上午完成定额的情况好,他还会让犯人中午多休息一会儿。

  今天刚开始薅草,一冬一春蹲在号子里和在旱田干活的犯人,头一天见了水格外地兴奋,所以上午薅草的进度挺快,王队长高兴了,吃完了饭他还让犯人在渠坝上躺着。尽管头上毫无遮掩,一个个被太阳烤得象油腻腻的麻花似的,但躺着总比干活舒坦。王队长一个人坐在一棵小树下,用芨芨草棍剔着牙,满意地乜斜着脚下的犯人,宛如牧人看着他喂饱了的羊群。

  我们田管人员要趁犯人吃午饭的时候检查田埂和田口。犯人不珍惜自己的劳动,更不珍惜别人的劳动。稍不注意,有的犯人还故意把进水口、排水口扒开,或是把田埂踩烂。田管人员辛辛苦苦灌满的稻田不是水一下子排得精光,便是被新涌进来的渠水涨破田埂,你收拾去吧!你有的是时间。

  大队里的犯人以为田里长这么多草全是田管人员的罪过。

  完不成定额的犯人便把气撒在田管人员头上。拔过草的田里草和稻苗全乱糟糟的,就象被一群牛践踏过的一样……

  我管的二百多亩稻田分成四档田,整整齐齐排列在两条笔直的农渠两边。一条农渠灌一百多亩地,农渠成九十度角地联结在斗渠上;一条宽阔的斗渠联结着几十条这样的农渠,稻田一边靠着农渠,另一边是深深的排水沟,由于地势低洼,排水沟里常年积存着清水,冬天则冻结成冰块,所以沟里的水其冷彻骨。排水沟两旁耸立着高大的芦苇。那是古老的沼泽地的遗孽。春天,这片稻田上最早生出来的就是芦苇,和箭一样的尖,和箭一样的直。它们靠着永不枯竭的排水沟提供营养,发疯似地往上长。等稻种播下地,稻田灌上水,它们已经长得比人还高了。现在,芦苇茂密得透不进风去,如同一堵绿色的高墙。

  我听见这堵绿色高墙的那边有女人的嬉笑声和吵闹声。是女犯们在我旁边那档田里薅草,她们不和男犯一起在斗渠上吃饭。她们的午饭由她们的值日抬到农渠上来单独吃。

  管我旁边那档田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犯,在我们田管组就数他年纪大。王队长真会安排!况且他八年的刑期到年底就满了,他是不会闹出什么花样来的。

  有个女犯粗喉咙大嗓子地唱起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声音嘶哑而干涩,象一团灰蒙蒙的浓雾翻过了绿色的屏障,不安地滚动着。但转瞬之间歌声又戛然而止,在我前方,在静悄悄的芦苇丛中,却清晰地传来泼刺泼刺的划水声,象野鸭子在水面上欢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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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五章


  她在洗澡。

  她也不敢到排水沟中间去,两脚踩着岸边的一团水草,挥动着滚圆的胳臂,用窝成勺子状的手掌撩起水洒在自己的脖子上、肩膀上、胸脯上,腰上,小腹上……她整个身躯丰满圆润,每一个部位都显示出有韧性、有力度的柔软。阳光从两堵绿色的高墙中间直射下来,她的肌肤象绷紧的绸缎似地给人一种舒适的滑爽感和半透明的丝质感。尤其是她不停地抖动着的两肩和不停地颤动着的乳房,更闪耀着晶莹而温暖的光泽。而在高耸的乳房下面,是两弯迷人的阴影。

  她的皮肤并不太白,而是一种偏白的乳黄色,因此却更显得具有张合力和毫无矫饰的自然美。为了撩水,她上身有力地一起一伏,宛如一内嬉戏着的海豚,凌空勾出一个个舒展优美的动作。水浇在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时,她就用手掌使劲地在那个部位揉搓,于是,她全身的活力都洋溢了出来。同时,在被凉水突然一激之下,又在面庞上荡漾出孩子般的欢欣。

  她的脸也很好看。在她扬起脖子,抬起头的当儿,那绿色的芦苇上立刻现出了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眼睛、鼻子、嘴都不大,但配合得异常精巧,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灵气。她的一头湿漉漉的短发妩媚地抿在脑后,使一张女性十足的脸平添了几分男子的英武气概。她那眉毛更增加了整个面部的风韵,细细的、长长的、平直地覆在她的眼睑上,但在她被凉水一激的时候,眉毛两端又高高地挑起和急遽地下垂。生动得无可名状。

  看起来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这里是劳改队,忘记了有人可能跑来斥责她,忘记了她的过去和现在,忘记了她旁边晾着一套黑衣裳,这套衣裳象黑色的烙铁一样烙出了她的身分。她全神贯注地在享受洗澡的快乐,她在一心一意地洗涤着自己,好象要把五脏六腑、把灵魂都翻出来洗似的。

  她忘记了自己,我也忘记了自己。开始,我的眼睛总不自觉地朝她那个最隐秘的部位看。但一会儿,那整幅画面上仿佛升华出了一种什么东西打动了我。这里有一种超脱了令人厌恶的生活,甚至超脱了整个尘世的神话般的气氛,世界因为她而光彩起来;我的劳改生活因为见着了这幅生动的画面而有了一种戏剧性的幸运,一种辛酸的幽默感。我非常想去和她作友好的谈话,想笑谚她一番,但我又怕打扰了她,使她吓得逃跑,从而使梦境般的奇遇、幻觉般的画面全部被破坏掉。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

  她洗完澡,用一块破毛巾把身体仔仔细细地擦干。风不停地刮着,天空开始出现急遽飘飞的一丝丝白云。她好象才觉得有点凉,返身拣起撂在黑色囚衣上的内裤。在她又转过身来的时候,一抬头,突然发现了我。

  她没有惊呼,也没有吓得四处躲藏,而是眯起眼睛迟迟疑疑地望着我。眼神里有几分愤怒、几分挑战、几分游移,她要决定她究竟干什么?

  我也没有跑,也没有和她打招呼,然而我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

  终于,她露出洁白的牙齿朝我莞尔一笑。随即,又抿上嘴,侧耳听了一下。只有呼呼的风声,芦苇和芦苇说着情话。于是,她并不急于穿衣服,却撂下手中的内裤,象是畏凉一样,两臂交叉地将两手搭在两肩上,正面向着我。

  在风中的阳光泛着淡淡的黄色。黄色的阳光照着她青春的前额。

  她没有任何一点引诱的动作,更没有一句挑逗的话语,她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她是在用眼睛、用她身上每一处微微哆嗦的肌肤、用她毫不准备防御的姿态呼唤着我。

  这时,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红霞;我觉得口干舌燥;有一股力在我身体里剧烈的翻腾,促使我不是向前扑去,便是要往回跑。但是,身体外面似乎也有股力量钳制着我,使我既不能扑上去也不能往回跑。我不断地咽吐沫;恐惧、希冀、畏怯、侈望、突然来临的灾祸感和突然来临的幸运感使我不自禁地颤抖,牙齿不住地打战,头也有点晕眩起来。这是一块肉?还是一个陷阱?是实实在在的?还是一个幻觉?如果我扑上前去,那么是理所当然?还是一次堕落?……一只黑色的狐狸,竖起颈毛,垂着舌头,流着口涎,在苇荡中半蹲着后腿,盯着可疑的猎物……

  芦苇、芦苇荡、天空,颜色都忽然转暗了。我们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一阵强烈得使我晕眩的冲动过去,习惯性的克制逐渐占了上风。这时,我在她的眼睛里,在她微微哆嗦的肌肤上,蓦然看到了一种可怕的痛苦,看到了笼罩在我们头上的凄惨的命运。她的饥渴也是我的饥渴;她是我的一面镜子。我心中涌起了一阵温柔的怜悯,想占有她的情欲渗进了企图保护她的男性的激情。她那毫不准备防御的姿势,使我的心似乎收缩了起来;生理上的要求不知怎么消失了,替代它的是精神上的忧伤。而恰恰在此刻,从高高的斗渠坝上传来了尖利的哨音。它象鞭子似地在我身上抽了一下,我觉得我还呻吟了一声,便拔腿返身跑掉了。

  我踉跄地跑出苇荡,才发觉我的脸、手、小腿上被锐利的芦苇叶划开了无数道血口,脚底板也被芦苇根扎破了。

  下午,我魂不守舍地扛着锹在田埂上乱转,低着脑袋,仿佛在四处寻找丢失在哪里的什么东西。

  管我旁边那档田的老犯人过来向我讨火柴,说:"章组长,你脸色不对哩。是不是病了?"我摸摸自己的额头,手掌和脸都冰凉。我快快地说:"是的,是不舒服。"我借此向王队长去请假,要回土坯房休息。王队长看了看我的脸。"嗯"了一声,算是准许了。我拖着疲倦的腿回到住地,一下子扑倒在炕上。

  就在这孤零零的土屋里,就在这张散发着霉味和汗臭味的炕上,我展开过各式各样有关女人和爱情的幻想。所以,我非常的懊悔,我失去了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可是,我又很感自豪,觉得自已经受住了一次严峻的考验。但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啊,魔障啊,魔障!是什么阻止了我扑上前去?既然那种精神上和肉体上的饥渴同时折磨着我和她,既然我们身上都烙着苦难的印记,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苦难中偷得片刻的欢偷?

  我开始蔑视我过去所受到的全部教育。文明,不过是约束人的绳索,使一切归于人,发自人本性的要求都变得那么复杂,那么可望而不可即。如果我象那些普通的农民劳改犯就好了。但我又庆幸自己过去受了教育,是文明使我区别于动物,使我能克制自己,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了人,也只有人才能表现出的高尚行为;我有自由意志,我可以选择,因而我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然而,倘若我迎了上去,世界也并不会因此更坏些;我转身逃了开去,世界也没有因此变得更好。我,一个劳改犯,一只黑蚂蚁,还谈得上什么用行为合乎道德规范这点来自宽自慰?何况,如果我认为自己是道德的,就必定认为她是不道德的,而我又有什么权利在心里指责她?那不正是曾在自己的幻想中出现过的场景吗?我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么谁又曾对我负过责任?社会的责任似乎就全在于折磨我和迫害我。可是,既然说,今天一只蝴蝶在北京振动一下翅膀,下个月纽约的天气就可能受到影响,那么,刚刚我要是与她结合了,我就将不成其为我,我今后的命运就可能大大改观——据说,人一生的命运就是一连串一环套一环的因果关系。不过,我又怎能知道改观以后的命运必然更糟?说不定我还能从此割断束缚我的精神绳索,还原成一个人,一个原始的人,在这个野蛮荒唐的年代,用野蛮人的方式去荒唐地生活……

  各种观念在我的头脑中搅成一团,搅得我头疼欲裂。最后,搅成一团的观念全部消失,疲乏使我的头脑、我的眼前成了一片空白。没有了什么道德的、政治的、伦理的观念,没有了什么"犯人守则",没有了什么"劳改条例";我也不存在了。只有她那美丽的、诱人的、丰腴滚圆的身体,她那两臂交叉地将两手搭在两肩的形象,耸立在一片空白当中。

  世界上只剩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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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六章


  我一夜没睡。

  半夜,窗外响起滴滴嗒嗒的雨点声。一会儿,雨点越来越骤密。田野上、屋顶上、发出哗哗的巨响,土坯房的屋檐象瀑布一样,把宁静的黑暗震动起来。黑暗飞扬得到外都是,仿佛有一个极其威严的神物鼓起黑色的翅膀将君临到这世界上来。我静悄悄地感到了恐惧,习惯性的灾祸感使我以为又会受到什么惩罚。于是,我抛开了在心中混乱的念头,不去想……她。雨下到清晨,又骤然而止。来得匆忙,去得突兀。一只孤零零的公鸡在渠那边凄凄然地啼叫,檐前的水滴寂寞地敲打着水洼。

  在不安的情欲熄灭了以后,我开始在道德上的自满自足中,在精神上去寻求在肉体上没有获得的东西。女人,她的帷幕是在我面前一层一层地揭开的。现在揭到了最后一层。倘若把这最后的帷幕揭开,女人也就不神秘了。而没有神秘色彩的事物都是平淡乏味的事物。于是,可以这样说,这时,我对女人的感知可说是恰到好处。朦胧的状态可以使我展开想象,还可以就此编出富有浪漫气息的故事……

  我发觉,我其实只不过是个耽于幻想,善于编故事的人,尽管我能够应付现实对我的种种磨难,却缺少主动的进取精神。

  我还发觉,文明的功能主要不在于指导自己的行为而在于解释自己的行为。我没有做那件事,我能够很合理地把自己的形象想象得很高大。可是我如果做了那件事,我也同样能够合理地解释它,不但会原谅自己,简直还会认为那是强者的行为。

  天亮了。灰色的震光从污浊的玻璃渗透进来。劳改犯人还睡得正浓。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思考生活,没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本能生活,但本能使人坚强,思考却使人软弱。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思考与不思考全是一样的!我想翻身坐起来,而这时却睡着了。

  第二天,大队照常出工。一夜的暴雨,在黄土高原的沙质土壤上竟没有留下多少痕迹,除了坝坡上有一道道被雨水冲刷出的自然流弃之外。当然,稻田、苇荡和沼泽成了汪洋,在绿得发黑的水生植物随风摇曳的时候,透过晃动的枝叶,可以看见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水沫。这种水沫只有急风骤雨才掀得起来。空气异常潮湿,风里似乎还带有一丝丝雨丝。褐色的柳树干、沙枣树干的颜色更深沉了,而白杨树干却象银子铸成的一般通体发光。田埂上、土路上蹲着许多癞蛤蟆,草丛里躲着许多青蛙,象洪水过后的灾民,茫然失措。但是土路上毫无泥泞,田埂上也坚实可行。劳改大队仍然沿着这条土路来了。

  天一大亮,我们田管人员就爬起来,扛着锹下地去检查自己所管的田。大雨有没有把排水口、进水口冲开?田埂有没有被冲垮?而我却昏头昏脑地在我管的田区转悠,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嘴里又苦又涩,肚子也不觉得饿了。看到我昨天从那里进去,又从那里出来的地方,芦苇被分向两边。好象是高墙中的一个豁口。这个豁口在我心中引起一阵欣喜、一阵忧伤、一阵混乱不堪的情绪。

  当我糊弄着检查完了以后回土坯房吃早饭,在半道上正碰见下田薅草的大队人马。

  "夜黑下雨白天晴,气得劳改犯人肚子疼!"

  一个尖鼻子犯人经过我身边,用押韵的顺口溜发牢骚。是的,要是白天接着下就好了,这样犯人就可以在号子里蒙头睡上一天。

  可是天虽然还阴沉沉的,却并没有雨。劳改队里尽管经常出现意外,却从来没有过侥幸。当一个劳改犯,最好是对生活不要抱任何幻想;我幻想了,所以我就有了苦恼。

  这里没有爱情,只有生理上的情欲……

  男队走过去了。后面。远远的地方跟着来了女队。我现在才知道我在等谁;我突然又体验到了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激动。

  空气灰蒙蒙的,渠边青草上和水珠出呆滞无光。但是,这一切都因为能够见着她而具有了光彩。

  走在前面的女犯都好奇地盯着我,直到从我旁边走过去才把头扭开。她走在最后。她的后面是扛枪的"班长"。她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这是用来割草的,在草太密的田边上,干脆就用镰刀来割,反正那里也不会有稻苗。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里跳跃着一种嘲讽的笑意,但也含有仿佛跟我已经很熟悉了的、很亲切的目光。我们互相用眼色打着招呼:"你早!""你好!""你早晨吃饱了吗?""还凑合!"……

  她有着一张容光焕发的脸,在那张脸上丝毫找不出来一点羞愧,于是我反而脸红了。她虽然也穿着和别人完全相同的黑色囚衣,没有领子,没有贴兜,跟一条直筒筒的面粉口袋一样;肥大的衣袖随着女人细小的胳臂来回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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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我们再次相遇,已是八年之后了。

  也是一个刮风的天气。但不是那种湿润的风,而是砾石上干燥的热风;砾石上只能长耐旱的针茅草、芨芨草、沙葱和酸枣刺。这里不是劳改队的水稻田,而是农场的羊圈,在春天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发酵的羊粪味和薰人的羊膻味,时间流逝了,场景变换了,但我们的身分似乎并没有怎么变。

  我用四齿筢搂着撒在羊粪上的干草。于草四处飞扬,草秸在阳光下翻滚,象铺天盖地而来的蝗虫。远方,山腰上弥漫着明晃晃的岚气,使重叠的群山失去了层次,失去了立体感,宛如镶在玻璃框中的一幅静物画。山脚下,有一条发光的小路蜿蜒而下,直达到这个羊圈,又从这个羊圈延伸到居民点。在那里,和一条通向场部的土路会合。

  她就是从这条小路来到羊圈的。

  前天,我把羊从山上赶回来,羊圈已经颓败得一塌糊涂。没有羊蹲的羊圈,和没有人住的房子一样,会很快地坍塌掉的。所有的柱子都歪歪斜斜,哪个旮旯里全结着蜘蛛网,喂羊的槽也不知让谁偷跑了。槽是木板做的,拖回家去可以打一个柜子。在农场,除了野地里的石头没人偷,凡是生活中能利用一下的东西,一撂下转眼就不见。到快入冬的时候,连建筑用的青石片也有人偷——家家的咸菜缸上盖的都是青石片。

  槽不见了,羊棚上的椽子也丢了好些根,怪不得羊棚塌下来了一个角。我要我们生产队的书记派人来帮我收拾。"这个圈连羊都不敢蹲,砸死了羊可别说是我搞破坏!"羊比人重要,如果说人住的房子坏了,对不起,你也别想生产队会派人来给你修。可是羊,那就不同了,尽管现在正是农忙季节,书记还是答应派一个女的来。

  "是刚来咱们连队的。原来在白银滩农场。她不愿在那儿呆,我就把她要来了。"书记说着,露齿一笑。"她过去也劳改过,是跟你在一个劳改农场哩。"

  "哦?叫什么名字?"我心中一动。

  "叫黄香久。"

  果然!

  和我同期劳改的女犯人有一百多名,我劳改过的那个农场,前前后后总关过上千人次女犯,但我还是一下子想到了她。我再一次坚信自己有一种神秘的预感,过去,现在,无不应验。可是,好的预感从来没有应验过。也许是我命中根本就不可能有丝毫的幸运。

  但愿这次能出现奇迹。

  我看着她从生产队的居民点慢慢地爬上坡来才转过身去。她扛着两根细木棍和一把铁锹。风使劲地掀动她蛋青色的头巾,把一身军绿色的衣裳——这是最时髦的颜色——紧紧地裹住她的身躯。她低着头,迎着风走到羊圈,哗啦一声撂下她肩上的东西,靠在栏杆上喊道:

  "喂,我是在这儿干活吗?"

  我耳边又响起"我恨不得宰了你!"那是一个遥远的声音,可是现在一下子变得这样贴近。是的,就是这种语气:任性而又有撒娇的意味。我微微一笑,迎上前去。

  "你没走错。可是你带来的椽子太细了,"我踢了踢她脚下的木棍,"这样的火柴棍能支得起棚子?"

  "管它呢!扛细的轻松点。"她撇撇嘴。接着,眯着眼睛看着我的脸。我紧张地等待着,几秒钟后她吸了一口气:

  "啊,是你?"

  "是我。"我很高兴她还能认出我来。

  "你咋也在这里?前些天你在哪儿干活?怎么没见你?"她一边从栏杆上爬迸羊圈,一边问我。我手插在她腋下帮她翻过栏杆。在无边的干燥的空气中,只有她腋下有一点温暖的湿润。

  "我怎么来的?象我们这种'打了号的羊',除了这样的农场还能分配到哪儿去?"我抑制着突然迸发的喜悦和兴奋,但禁不住变得饶舌起来。"劳改队不是实行'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原则吗,我是这个农场送去劳改的,所以一释放就回来了。一冬天我都在山上放羊,前天刚回来。你是怎么来的?"

  "哟,你还会放羊,真不简单!"她在羊圈里站定,抻了抻衣服,把沾在衣裳上的干草秸一根根地拈掉。这种仔仔细细的爱整洁的动作是十足女性的动作,我的眼睛里一定放出了奇异的光彩。但是,我却用无所谓的语气说:

  "嘿嘿!我什么不会干?从五七年到现在,十八年过去了,要是上大学,都毕业五次了。农活里,我就是不会开拖拉机。他们不让我开,要让我开我也学会了。"

  她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嘻嘻地笑着说:"真是巧!想不到咱们又在这儿碰见了。"

  "巧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说,"象我们这号人。迟早会又凑到一块儿的。世界非常非常大,可是对咱们来说,却非常非常小。这些年,我磕头碰脑地总遇见过去一起劳改过的。比如说吧,这次在山上放羊的五个羊倌,是从各连队调上去的,可除了那个啥也不会干的班长是复员军人,四个人全是从我们原先的那个农场出来的,有一个还跟我蹲过一个号子。你说怪不怪?来吧,把锹拿着,咱们开始干活吧。"

  岁月好象在她身上井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也许是过去我并没有把她看得很清楚。她现在总有三十多岁了吧,和我记忆中的她比较,她似乎胖了一点,脸色比过去好得多,黄白但有光泽,过去,她不可避免地和大家一样,脸上有一股晦气;眼角和鼻梁间虽然出现了一些细小的皱纹,但却比我印象中的脸更为生动,表情更为丰富。因而,在我看起来,她仿佛比过去更年轻了。

  "从那时候算起,有八年了吧。"她替我扶着羊棚的柱子。"这八年,你都在这个农场?"

  "可不是。"我用铁锹埋着土,我们要把塌下的棚子支起来。"不过这八年可真不容易过。先是'群专'了一年,以后又蹲了两年监狱。头一次是刚释放,就被'文化大革命'裹了进去;后一次在七○年'一打三反'里头。你呢?这八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八年啦,别提啦!'"她笑着,学了一句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唱词。随后,两脚倒着把我埋下的土踩瓷实,眼睛看着地面说,"这八年,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婚,就这些。幸亏没生娃娃。"

  我不停地干着活,一点也不惊奇。我看见、听见的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到后来,竟没有一件事能出乎我的意料。她不那样生活还能怎样生活?幸福是一种奇迹,不幸才是常规。她对我的坎坷也没有感到惊奇。这样,我们倒是真正地相互理解了。她不说那些安慰的话语也好,这些年,我最怕那种老太婆式的絮絮叨叨的同情。

  "你别笑话,"她接着说,"你蹲了两次监狱,我结了两次婚,其实结婚跟蹲监狱一样,有的时候比蹲监狱还要难受。前一次,我没告诉他我劳改过,成天提心吊胆的,怕他知道了。可他还是知道了,跟我打了离婚。后一次,在白银滩农场,我一开始就跟他说清楚了,可他老把这事拿捏我,我受不了,跟他打了离婚。前一次是人家不要我,后一次是我不要人家,一比一,平了!唉,人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我以后再不结婚了!"

  "你打定主意再不结婚容易办到,我打定主意再不蹲监狱可不容易。"我笑着和她打趣。"结不结婚由你,蹲不蹲监狱可不由我。这么说来,你还是比我强。"

  我们一见面就象老朋友似地嘻嘻哈哈,无拘无束。友谊的关系有各种各样的格局,有的格局是一见面就自然地很亲切,有的是必须在一段时间里逐渐啮合好齿轮,如果啮合不到一起便不能运转,我们都无视对方的痛苦,因为我们各自的遭遇就够自己心烦的了,但我们却能真正地同情对方,因为我们都亲身经历过那种痛苦,虽然在形式上不同——蹲监狱和结婚二者虽有区别,但感觉的实质和程度是一样的。

  干草秸飞扬了一会,飘落在地上,羊圈里满地闪闪发光。风吹着吊杆吱吱嗄嗄地响,水桶乒乒乓乓地磕碰着井沿。我从井里提了几桶水,和了一滩泥,跟她慢慢地修补围墙。其实,书记不派人来我也能把羊圈收拾好。但多年当农工的经验告诉我,给你派一个任务之前你先得喊叫,派一个人来你自己就省一分力。在劳动中入迷,和在接受劳动任务时的狡猾,二者并不矛盾,劳动,是自己的生活,而任务却是属于别人的。只有雇佣工人才能分得清它们之间的差别。现在,我们两人干着一个人的活,干得很轻松,很默契。这突然使我想到:小农经济给人最大的享受,就在于夫妻俩一块儿干活!中国古典文学对农村的全部审美内容,只不过在这样一个基点上——"男耕女织"!

  我们谈着各自认识的熟人。所谓熟人,绝不是失去的那一个、已经成为梦幻般的世界中的熟人,而是曾经一块儿劳改过的人。因为我们两人的生活只在这一点上有过交叉。他们中,有的又一次折腾进去了,有的丈夫跟她离了婚,有的妻子跟他离了婚,有的自杀了,有的被杀了……谈来谈去,我们发觉我们俩的遭遇还是比较好的;命运特别宠爱我们两人。我们虽然感叹着、惋惜着,但我们还是更高兴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呆在白银滩农场,要调到这个农场来?"我问她,"是不是白银滩农场活苦?"

  "所有的农场都一个样。活嘛,看人怎么去干了。"她说着,有意地把额前的一络头发从廉价的尼龙纱巾中扯下来,并翻起眼睛看了看那绺头发。这里没有镜子,要有镜子她就会走到它跟前去的。而在这一瞬间,她的脸上的确有一种照镜子时的很蠢、很俏皮的表情。但她的头发真的是很亮、很黑的。"既然离了婚,再呆在一个农场有啥意思?还是离得远远的好。你们的书记跟我们那书记是战友,常去我们那儿。是你们的书记把我要来的。"

  停了一会,她又说:"你们这个书记不是个好东西!"

  "你怎么知道?在我看来,他还算比较好的。"

  "哼哼!"她鼻孔里冷冷一笑。"男人嘛,我见得多了,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

  我想了想,这位书记的眼睛好象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也许是我一直没有注意他的眼睛?但我立刻想到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她也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我想起八年前所看到的情景,一切还都很清晰生动,犹如昨天发生的事情。不过我不能知道那时我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在一个自信很会观察男人的女人面前,我得小心一点。我赶忙把眼睛移向别处,拿起她扛来的木棍思忖着,好象想把它派个什么用场。

  这时,书记也爬上坡来,到了羊圈。幸好我们刚中断了谈话,她满不在乎地站着,我在装模作样地干活。

  "嗬,你们干了不少嘛!"书记的情绪今天出奇地好。其实我们并没有干多少,书记从我旁边走过,瞥了我一眼。我也瞥了他一眼。我没有发现他的眼睛有什么异常。他笑眯眯的,眼角放射出几条饱经风霜的鱼尾纹。这是个很机灵的人。在旁边没有人的时候,他对我的态度很好。这个队原来号称"鬼门关",是全农场管得最严的一个队,"文化大革命"后期又改作武装连,负责看管农建师设在这里的监狱。"九·一三"林彪事件以后,是由他来解散这所监狱的。但是,和社会上一样,所谓解散,只不过象一撮盐溶化在一缸水里,最后,盐消失了,而整缸水都含有稀释了的监狱的苦咸味。我听人说,他常告诫那些爱用拳头棍棒敲人的群众,"你们别把狗逼到墙根上罗!"虽然他还是把我们这种人比作狗,但在号召"痛打落水狗"的年代,这样的话已经够有人情味了。自他来了之后,"鬼门关"的制度的确宽了许多,农工们假日出门,甚至不打招呼也可以;"鬼门关"不怎么象"鬼门关"了。

  他把笑眯眯的眼睛转向她,走到她跟前,接过她手中的铁锹,掂了掂,说:

  "刚领的?口还没有开哩。"

  说完,就将锹口搭在垫木槽的粗石上,手腕使劲地压住锹把,哗哗地磨起来。他披着褪色的绿军服,两支袖子象拨浪鼓槌般摇来摇去,但姿势很有力,矮墩墩的身躯半蹲着,更显得结实粗壮。磨了好半天,他站起来,用拇指试了试锹锋,交给她:

  "看,这就好使了。你铲几下,利不利?"

  她照他说的在羊粪上铲了几下,满意地笑了。

  "嗯,真的,好使多了!"

  书记很容易就改变了她原来对他的印象。这个书记真有办法!我就没有想到替她磨锹,光会磨嘴皮了。

  我背对着他们,用铅丝把一根根栏杆拧紧。现在是书记代替了我,和她埋柱子,风一阵阵传来他们的说话声。

  "曹书记,来这儿之前你在哪儿啦?"

  "哦,那时我在大草原上,锡林郭勒大草原,你知道吗?我在那儿当骑兵。"

  "嗬,那真是个好地方。"

  "你去过?"

  "没去过。我在电影上看的。那草原真漂亮……"

  "是呀,草原是块宝地,尤其到了夏天。可是几百里不见人烟,更别说女人了。当兵的全是小伙子,有时候,真孤单呀……"

  他也感到孤单过?

  "那你为啥不把老婆带上?"

  "那时候我还没娶老婆哩。再说,我还不够资格,我才是个排长。在部队,营长才许带家属。"

  "你们那口子挺漂亮的,是不是在学校教书的那一个?"

  "唉,啥漂亮不漂亮!俗话说:'当了三年兵,见了母猪都是双眼皮的,何况我当了八年兵?!'我一复员回到老家就结婚了,管她漂亮不漂亮!"

  曹书记的语气有几分懊丧。放在现在,他就不会娶这样的女人吧?他女人突出的特点是嘴大,满口黄牙,两腮红得发紫,并且皮肤粗糙,据说这是因为他们家乡的水土不好。黄香久夸她漂亮,是在恭维她。是的,不恭维她恭维谁呢?她是连队书记的老婆,虽然小学还没有毕业,写自己的名字也缺笔少划,却能在农场学校教小学。

  她跟书记也能找得出话说。曹书记平常就没有什么架子,这时更说了些心里话。他说这里没有他们老家好,风沙大,交通不方便,可是来这里能当国营企业的干部,比在老家当公社干部好,二则他老婆和妯娌又闹不到一块儿去,所以就来了。要是有机会转到家乡的国营单位去,他还是要回去的。她对书记不愿在这儿长久呆下去表示惋惜,说咱们农工就仗着一个好领导。"火车跑得快,就靠车头带。"又叹息说:"当干部就是好,能满世界里调,农场不愿呆了到工厂,工厂不愿呆了到政府。咱们当农工的调来调去还是在农场。"曹书记叫她也活动着调回老家去,说是只要她家乡有个接受单位,这里他一批就放走了。我眼角瞥见他还抖了抖手腕,做出了一个签字的手势。她说:"谢谢你啦。可我不愿意回去,在外边犯了事儿,回老家丢人败兴的。"曹书记说:"你那又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纯粹是人民内部矛盾!那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要放在'文化大革命'里面,哪能给你判三年劳改?你没看大字报上揭发的,好些高干都搞这事哩!"我还不知道她犯的什么案子,书记是抓政治的,有权翻每个人的档案,当然知道。听曹书记的口气,她肯定犯的是所谓"男女关系"。只有这种罪过,不分高干、基干、平民百姓都能够犯。如果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她还没有这个资格呢。

  他们两个聊着天,我心不在焉地干着活。不知怎么,我的情绪陡然低落下来,看看太阳,有点偏西了。明晃晃的山岗聚合成飘动的灰雾,缭绕在光秃秃的山间。风也减弱了,在去冬的葳草和今春的绿叶上疲倦地徜徉着。眺望面方,黄色的地平线上有一小片白色的尘埃。"哑巴"快把羊赶回来了。放羊的把式出工比大队晚,收工比大队早。他们回来,还得饮羊,还得给乏羊喂料,活多得是。

  我不客气地一把把栅栏门拉开。门象一把散了骨撑的扇子,摇晃个不停。那意思是说:你们走吧,羊快回圈了!

  曹书记掉过头来看看我,又抬起腕子看看表,说:"今天就干到这儿吧。"他把锹还给黄香久,向我走来。

  "给,抽只烟吧。《参考消息》上说,抽一支烟要少活五分钟,我就不信。一个人咋能知道自己活多长?那五分钟又从啥时候扣起?"

  我说:"抽就抽。反正多活五分钟少活五分钟,对我来说无所谓。"

  我把烟先点着,然后把火凑到他面前。他在我手上对着烟,喷了一口,意味深长地说:

  "对谁来说都无所谓。这会儿,谁还怕死?"

  是的,中国人连死都不怕,特别是现在,活着并无趣。不过跟他说话要适可而止,我问:

  "我这趟回来,是住在羊圈呢?还是回大队去住?"

  "随你。"他爽快地说,"放不放羊也随你。你在山上苦了一冬天,想歇歇的话,就回大队。想放羊自在,就还是放羊。还有,你刚回来,给你三天假,咋样?"

  "行。那我就回队上干活去。"

  在农场,大队上最好混日子,按时出工,按时收工,按时休假,不管干得怎么样,工资一分钱也不少。这里不是劳改队,单独工作并不体现自由,反而会被牢牢地钉在岗位上,没有愿意放弃假日来替换你。尤其是我们这种人,还要冒风险。比如,羊只的成活率高,成绩不会归于你,倘若死亡率高了,倒会找到你的头上。

  书记搓搓手,掸掸裤腿,走了,沿着他上来的那条小路向居民点走去,她抱着锹过来。

  "书记开恩,放了我三天假。"我说,"奇怪,书记今天好象对人特别好,我看跟你聊得也挺热闹。"

  "哼!"她哼了一声。"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这些人可鬼着哩!"

  "怎么不一样了?"我敏感起来。我在山上一个冬天,看不到一张报纸,听不到一句广播,难道这期间世界有了什么变化?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觉着不一样了。"她望了望地平线上逐渐变大的白色的尘埃,说:"你要是没事,到咱们房子来聊聊。我那儿挺清静,就两个人,那一个是个老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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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章


  "哑巴"把羊赶回来了。人圈、点数、饮水、分栏。冷清的羊圈一下子热闹非凡。但是没有人,只是羊在这儿闹——羊挤羊,羊顶羊,小羊找母羊,只有老乏羊用悲观主义者的眼光瞅着同类,冷漠地一声不响。好了!一共二百七十五只,没有少,当然也不会多起来。

  羊赶回圈,就没有"哑巴"的事了。不是没有他的事,而是他除了放羊,便不干别的事,连羊只的数目也不数,他光起个牧羊犬的作用。这时,他一动不动地蹲在墙根下,垂着脑袋,瞅着他脚下那双用汽车轮胎做的爬山鞋。我一边轰羊,一边喊他:

  "喂,你回去吧!"

  "回去吧?"

  "我叫你吃饭去哩!"

  "吃饭去?"

  真没办法!他所有的话都和回声似的,你说什么,他说什么。我干脆不理他,一个人忙活起来。

  一会儿,"哑巴"的老婆来了。这是个内蒙古的大脚女人,一张焦黄的扁脸;在这都穿绿军装的时候,独有她还穿着老式的大襟衣裳。还没走到羊圈,在那条小路上就扯开嗓子骂起来:

  "我说你咋不死哩!啊!我说你咋不死哩?啊!你这没命的灰熊!每天都要老娘来领你,不领你,你连家门在哪嚅都摸不着!你要死了,老娘也轻省了……"

  我说:"你别骂了,大嫂。他活着,每月还能给你挣三十三块钱哩。别看他摸不着家门,放羊还是比条狗强……"

  "我稀罕那三十三块钱哩!"大脚女人吧嗒吧嗒地走进羊圈,"这灰熊不是没命么?谁叫他把那一万多块钱交上去?交了就交了呗,自己又想不开,落了这身病。唉!老章,我总思谋不开,这人是怎么回事。啊,你说说,这人是怎么回事?你这么大学问,你能把人思谋得透么……"

  她把重音放在"人"字上。这表明她"思谋"的不是她丈夫。她是在"思谋"人的本质、人的本性、人的意义。在只注意人的阶级属性的今天,这个生活于荒漠上的大脚女人,居然比写大块文章的批判家想得还要深刻。

  不幸的女哲学家用她丈夫赶羊的鞭子抽了她丈夫几下。"哑巴"清醒了,默默地跟在她后面,顺着那条小路回家了。

  羊咩咩地叫着,居民点的房顶上有的冒出了青烟,很多人家烧的是蓬蒿。那烟就象魔鬼施的魔法,呼地一下子猛往上冒。

  "哑巴"其实不是哑巴。前些年,在大兴背诵"老三篇"的时候,他虽然不认识几个字。用这儿老乡的话说,却也能背得"淌淌流水"。他出身贫农,往上查五代找不出一点瑕疵。从部队复员来到这个农场,因为没有文化,不能象曹学义那样当连队领导,只捞到了一个班长,而且是谁也不愿意当的放羊班长。他一向乐呵呵的。脾气很随和,扛了八年枪也没有改变他庄户人的习性,但在武斗的时候,他却会吐沫横飞地跳到台上来大打出手。他痛恨那些牛鬼蛇神完全出于一片对革命的虔诚:领导上说是坏人肯定是坏人!前一方面的表现,他获得了群众的好感;后一方面的表现,他赢得了领导的宠爱,所以年年都把他评为学习"毛著"的积极分子。

  三年前的秋天,全场的羊照例要赶到山坡草场去放牧,他带着各连队集合来的四个牧工去了。石头砌的羊圈坐落在通向内蒙古的隘口路边,就是我不久前从那里回来的地方。那里满山坡是砾石,洪水冲出的自然泄洪沟中也全是青灰色的石头。但是草长得很旺。据说羊吃了从石头缝里长出的草会特别壮实,因为草的顽强坚韧的灵魂会转移到羊的身上。这就是我们每年必须把羊赶到石头山上去一次的原因。有一天,这位还没有变成"哑巴"的班长,赶着二百多只羊在荒山坡放牧,走着走着,忽然在砾石上发现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帆布包。打开一看,竟是一大叠一大叠人民币。在这么一块和月球上同样荒凉的地方,这包钱似乎只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在山坡上蹲了一下午,哆哆嗦嗦地也没把钱数清楚。反正是很多很多!回到羊圈,把钱藏好,从此就病了,不停地自言自语,或是嘴唇不出声地颤动,好似在心里计算一连串天文数字。羊,当然是放不成了,但他是班长,别人只好替他放,不久,县公安局来了人,四处查访,终于查到这个羊圈。原来,钱是内蒙人丢的。他们赶了一群马到黄河沿岸去卖,总共卖了一万多块钱。大草原上没有邮局,他们把一包现款绑在马鞍后面就往家走。可是这伙内蒙人个个喝得醉醺醺的,经过隘口时,帆布包掉了也不知道。县公安局根据他们回去的路线,一段一段地调查。最后推定在这个周围几十里不见人烟的羊圈住着的人最可疑。

  这座孤零零的羊圈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人。穿制服的警察把一个个牧工叫到吉普车旁边审问。"哑巴"是班长,响当当的贫农,又害着奇怪的病,谁也没有怀疑到他。可是他一见到带枪的人就大惊失色,浑身筛糠似地哆嗦,还没有问到他,他就主动说了。几个警察从羊粪堆里挖出了内蒙人的帆布包,点过数,一分钱也不少。

  "哑巴"一夜之间出了名。除了学习"毛著"积极分子的头衔外,又成了全省农垦系统的标兵、劳动模范、优秀KP员。当宣传干事替他整理材料时,他嘻嘻地笑着说:"钱太多了!要是只有几百块钱,我就留着自己花。"他没有了钱,病也没有了,说出了实话。宣传干事当然不能照他说的写,反而用报纸上现成的言词给他编了一套天花乱坠的讲用稿。这样,"哑巴"就上了北京,出席了全国农垦系统召开的一次先进人物代表大会,还见到了中央的大首长。

  从北京回来,他逢人便说,过去他傻着哩,不知有了钱咋花,去了北京,才知道钱能买东西;王府井百货大楼里,要啥有啥。有了钱才能过好日子。话传到团场领导耳朵里,把他叫去训了一顿,说是他如果再到处乱说,就要把他当成"阶级敌人"。从场部灰溜溜地回来,第二天,他就变成这副模样。

  开始,人们给他起的外号是"傻子",但这时"傻子"正是一个带荣誉性质的褒扬词,譬如说,场部那个每天清晨起来打扫厕所的、比谁都机灵的水利技术员,好不容易才脱掉"知识分子"的皮,取得"傻子"的光荣称号,入了党。于是大家都觉得管他也叫"傻子"不妥当,后来根据他病情的特点改称他为"哑巴"了。

  他顽固地沉默着,谁知道他心里是怎样想的?而人们一见着他,心里也一下子罩上了浓黑的阴影。别人的悲剧是政治运动造成的,他的悲剧却完全与政治运动无关。这使人们觉察到,在政治口号的表层下,在过着最普通生活的最平凡的人的心中,有一种不能被政治征服的、想过好日子的、可怕的利己欲望。这种欲望象鬼似地藏在每一颗心的死角,不管什么政治运动都冲击不到它。相反,它还会叫人冷不防地钻出来,把政治给人的影响化为乌有;人们从他身上反省到自己,觉得自己的心里除了"不断革命"的斗争性之外,仿佛也有个什么说不出的名堂,只不过是"哑巴"把它公开化了。这种沉重的鬼胎,象坚冰下面的涓涓细流,一点一点地啃啮着上面的冻层。

  大脚的女哲学家"思谋"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哑巴"惯常地垂着头,跟在拿着鞭子的大脚女人后面,隐没在居民点的淡青色的暮霭中了。魔鬼施放的烟雾笼罩了整个村庄。羊安静下来。悲观主义的老乏羊卧在旮旯里,深深地叹着气,长长的胡须耷拉着。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我干完了应该干的活,在曹书记刚刚磨铁锹的大粗石上坐下,点着一支烟。一般莫名的悲哀和烦恼照例地涌上心头。这种情绪来得和时钟一样准。日落、黄昏、归羊、飘零的晚霞、沉淀下来的风、沉静下来的荒原、被流动的空气刻蚀的沙丘、孤傲挺拔的芨芨草和枝桠的荆棘,都渐渐地模糊了、淡化了,于是从心底里渐渐地显现出孤独与寂寞。每日每夜,伴随我的不是羊,便是"哑巴"这样的人,广阔的空间,除季节变化就无变化的自然空间,找不到一点点实例来印证我从书中得出的思想。这里仿佛不是人类社会,但又似乎是从飞速旋转的人类社会上甩出来的一个小泥团。它和人类社会失去了联系却又带着人类社会的原质。这种停滞状态常常激励我要行动,也常常使我灰心丧气,而更多的倒是使我害怕:岁月和智力,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风化掉了;我终将变成一个无用的人,不知不觉地归于"哑巴"一类人当中去。

  你能说"哑巴"的脑袋里什么都不想吗?然而"哑巴"终归是"哑巴"。世界是铁铸成的,没有感情,没有知觉,不会和你作无声的交流。你要影响它,推动它,至少要大喊大叫,哪怕仅仅是一声在压抑下的呼喊。

  然而,今天,在我眺望着黄色的落日慢慢地降到黛青色的山巅时,在寂寞和孤独的感觉中间,似乎另有一丝思绪,象羽毛一样撩拨得我心发痒。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这莫非是天意?这么多年来,过去结识过的女人都逐渐地淡忘了。韩月屏、马缨花,知道那是不可能再次得到的便不去多想。在我,在她,都成了永久的回忆。而在我,有时回忆起来还会怀疑:那是真的吗?我曾经有过那样美妙的时刻吗?于是,心肠由于缺乏爱情的滋润而变得硬起来。但是,她那强有力的一划,却在坚石上刻下了很难磨灭的痕迹。至今还很生动、清晰的画面,那线条优美的赤裸裸的肉体,多少次激起我男性的情欲和激情,使我知道我虽然是个披着黑色的、蓝色的,或者如现在这样是披着绿色外壳的"劳动力",但毕竟是个男人,在扼杀个性的一般性中至少还保持有性别的特征。她那强有力的一划,那无声而又大胆的呼唤,对此我虽然没有如她那样勇敢地作出反应,却象是我被她奸污了似的。从此失去了我的童贞,尽管我现在三十九岁了还是童男子。

  过去的一次次温柔的拥抱,多情的接吻,全被她沉甸甸的周身都能颤动的肉体撞得粉碎;彤红的霞光扰散了桃红色的晨雾。从那时以后,我知道,只要我一想到女人,我马上就会想到她,而不是别人。我的童贞是在她身上丧失的呀!我不相信她只会在我的面前一闪,再也见不到她的踪影。我完全没有根据地盼望,她还会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而现在,她果然又出现在我面前!凡是出现过两次的事物,肯定具有某种意义。那就是命运!

  我也知道,已经不习惯温情脉脉的我,早已被野性的情欲所俘获;生活方式的改变会改变爱情的方式,爱情的意向,爱情的审美观念。我也和"哑巴"一样了,总是处在不间断的矛盾之中,一面是理性的思索,忠于一个信仰,被文明约束和管制,一面是非理性的本能,渴求和一个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肉体结合,不管她是谁,只要是我亲眼看到并刺激起我情欲的异性。

  飘零的晚霞破碎了……

  抽完一支烟,居民点房顶上的广播喇叭响了。这个灰色的铁玩意儿,张着黑洞洞的大口,是我们农工和世界唯一的联系。但它每天重复的都是同一个调子,更证明世界是完全停滞的。流动的只有时间,于是它只起了个报时的作用:该去食堂打饭了。我站起身,卷起铺盖往肩上一扛,关上羊栏,也不等值夜班的人,一溜烟地跑下坡去。

  管他娘的!吃完饭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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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7-2 01: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第三章


  蹲在食堂门口吃完饭,我一只胳膊夹着饭盒,另一个肩膀扛着铺盖,回到我原来往的集体宿舍。呼地把铺盖摔在床板上。

  "咦!那两个人呢?"看着空出了两个床板,我问盘腿坐在床上的周瑞成。

  周瑞成有着一张尖尖的嘴,但面目还是很清秀的。他从他正拉着的二胡上抬起头来:

  "都结婚了,光棍汉就剩下你一个了。"

  他露出一副讨好的、又是降贵纤尊的笑容。这种笑只有嘴尖的人能做出来。我回敬了他一句:

  "总比你强吧:我是没有老婆,你却是有老婆回不去!"

  他不作声了,低下头仍拉他的《浏阳河》。他拉二胡拉得相当好,琴声幽幽地带着很深的情感,但是他只拉《浏阳河》,从不拉别的曲子。

  他是监狱里的"剩余物资",原来是农建师的供应科科长。那年,为了填满监狱,从农建师师部和下面的各团场凑集来许多牛鬼蛇神。我们曾在一起关押过。后来,监狱撤销了,所有的牛鬼蛇神都回了自己的单位,有的还官复原职,唯有他没有被释放,以不明不白的身分和我们几个光棍农工住在这个连队的单身宿舍,已经有好几年了。

  琴声在四面土墙中回旋荡漾。我铺好床仰面躺下,看着周瑞成尖尖的嘴和尖尖的胡须。天渐渐地暗了,苍老的周瑞成越缩越小,最后成了一个黑影。只有浏阳河水涓涓的清流,极力想从窗户、从门缝泄出这间四壁萧条的小屋,潺潺地淌到外面去。房子是寂寞的,空气是寂寞的,连音乐也感到寂寞。我忽然领悟到他的琴声。《浏阳河》只是配上了词才成为歌颂伟大领袖的歌曲,而那谱子,纯粹是湖南的民歌调。那不太宽的音域和跳动较不的音程,平稳地表现出了忧郁和哀思的抒情性。

  我从床上坐起来,带着歉意问他:

  "是想家了不是?"

  在昏暗中,只见他两只眼睛呆呆地盯着前面那张我不能看见的乐谱或是别的什么人、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放下琴,长长地叹息一声,但却这样回答:

  "哪里是想家哟,是干活干乏了!"

  他只敢在"革命歌曲"中偷偷地寄上一点自己的感情,象走私犯一样,用光明正大的运载工具捎上自己的私货,托运到他想要去的地方。如果他能向人吐露肺腑之言,我们倒能谈谈天。他是国民党哪个军事学院的毕业生,旧学底子很厚的。但他从来不说心里话,平时也不说笑。有一次,我把我们的集体宿舍称作"光棍委员会",他听了竟非常害怕,在僻静的角落慎重其事地对我说:"哎呀!老章,你怎么能说什么'委员会'呢?领导上最注意有什么组织了,给人听见是不得了的呀!"而他并不象患有被虐性的精神病,他经常脸朝着墙用一笔端正娟秀的漂亮字体写申诉书。

  "怎么样?还没有答复?"寂寞的音乐使我同情起他来,我又问。"我在山上呆了一冬天,我还以为你早就回家了哩。结果你写了那么多,还是不管用。"

  "不是不管用,"他认真地说,"是上面没有见到。准是让什么人在中间卡了。要知道,我是立过功的呀。"

  "你立过功?"我好奇地问,"立过什么功?难道你起义以后还在解放军里打过仗?"

  "唉!你不知道。"他颓然躺下了,仿佛在追忆往事。"'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那时候我们在师部集中学习,我们原来起义部队里好些人的历史材料,都是我提供的……"

  我一听就明白了:被他"提供"过"历史材料"的原国民党起义人员,这时不知道是谁平了反,又在农垦系统中恢复了职务,于是"在中间卡了"他的申诉书。

  正是他立的功害了他!

  而他自己却当局者迷。

  "好吧,那你就好好地写,多多地写。总有一天上面能见到的。你总有一天会回家的。"我安慰他说。

  "哼哼!你等着吧!"

  我赶快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外面。我碰见过很多爱告密的人,"营业部主任"只是其中之一,这儿又是一个!但他现在好象已经放弃了告密,专门拼命地写申诉了。先是诬陷别人,后是为自己辩护,这也是人的一种命运!

  暗夜中弥漫着一股臭烘烘的粪池味。

  是不是天气要变?

  但也有一股沁人心肺的沙枣花的清香。

  毕竟春深了!

  她们的房间里点着一个超过规定的大灯泡。我一进门就眯缝起眼睛。

  "荷,你们在干什么?在下棋?"

  她抬起头,哧哧地笑着。

  "谁在下棋?这不,马老婆子叫我替她写申诉书哩。"

  她们俩面对面地低着头俯在一只旧木箱上。木箱上摊着一张白纸。这时,我才看清楚她手里捏着一支笔。

  马老婆子说:"老章,你回来了,我看还是请你写。你文化深。"

  "对不起,我从来不替人写申诉。"我说,"要是你申请登记结婚,我就替你写。保证上面批准。"

  马老婆子骂道:"死鬼!我结婚?我跟谁结婚?怕发昏去吧!"

  我嘻嘻地笑道:"跟周瑞成吧。他老婆跟人跑了恐怕他还不知道哩,你们两个正好是一对,他也在写申诉书。"

  马老婆子也笑起来:"你呀,从来就没个正经。我的小兄弟,你这辈子就是这张嘴害了你!"

  "你才说错了!"我随随便便地在马老婆子的床上坐下来。这张床正在她的对面。"我这人从来就是正正经经的。只是现在人把正经话当成了玩笑,倒把荒唐事当成正经。再说,我前后五次的罪状上都不是我说了什么,而是我写了什么什么。你看,我这样的人你还请我来替你写申诉书?只怕越写越糟,再把你关进去!"

  马老婆子八岁就给山东的一家小地主当童养媳,当了八年老家才解放。丈夫比她大十岁,战乱中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老家的贫农团长看上了她,但这个十六岁的小媳妇却糊糊涂涂地拒绝了幸福。这位团长恼羞成怒,一直等到五八年"大跃进"才找到机会,给她戴了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她含悲忍泪逃到偏远省份的这个农场当农工。而紧跟在她后面的那张"通缉令"终于在六三年"社教"运动时找到了她,于是农场把她当成"逃亡地主"判了三年刑。虽然她早就刑满释放,但至今仍然是"地主分子"。她写申诉书,是要求摘掉她头上的这顶不合适的帽子。可是她曾亲口告诉过我,那位贫农团长现在已经当了她老家的公社书记。地主的甄别是必须通过当地政府的,这不等于把申诉书往字纸篓里送么?

  人活着必须有希望,我不忍心灭绝她的希望,只好跟她开玩笑。

  "老章,你也申诉申诉吧。看你,都快四十岁了。你要是平反了,还能到学校教书去哩。"马老婆子望着我,诚恳地说。

  人都以为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希望别人也来尝一尝。

  我从口袋里掏着烟,眼睛看着马老婆子的脸。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她只比我大四岁,却好象她活过的每一天都在这张脸上划下了一道皱纹。怪不得连七十岁的老汉也叫她"老婆子"。

  你回家去吧!我想,回到你的老家去!你这张脸就是最好的申诉书!让那位过去的贫农团团长,现在的公社书记瞧瞧:"你还认得出你追求过的漂亮小媳妇么?!"如果他还有一点心肝,他肯定会给你平反的!

  但这种人恐怕连一毫克的良心也没有!

  然而,她还在希望着。不但自己抱有希望,还要把希望与别人分享。隐藏在纵横交错的皱纹下的善良,使她的脸上还经常会放出一点十六岁的光彩。

  "我跟你不一样。"我点着烟说,"我先是右派,后来又成了反革命,我都不知道应该申诉哪一件事好了。你把你的地主帽子平掉了,就万事大吉!你写吧,总有一天会给你搞清楚的!"

  我这是真心祝愿她。

  "唉,"马老婆子笑着叹了口气。"能搞清楚就好。戴着帽子的日子真难过!"又转向她问道,"咱们写到哪儿啦?一九六三年……"

  "等会儿写吧。"她放下笔,向墙上一靠,"有人来了,还不聊一会儿。"

  "是呀,是呀。"马老婆子慌忙道歉。"你看,我为了自己的事都晕了头了。你们坐着,我去找点墨水去。"

  马老婆子有意避开了。

  是个有眼色的老婆子。

  但她却不识贫农团长的抬举。

  结果……

  沙枣花的香味更浓郁了,象雷雨之前那样,从窗户中、从门缝里飘逸进来。在那间小屋,里面的一切都想出去。在这间小屋,外面的一切都想进来。

  我问:"你怎么不自己也写个申诉?"

  "嘿,无聊!"她落寞地笑笑。"感情上的事,谁能说得清楚?不是我错,就是他错。既然我已经劳改过了,还提它干啥!再说,就是给我平反了,那三年时间能给我找补得回来么?"

  我无话可说了。她比我还看得透。

  她穿着一件白衬衫。衬衫领口的钮扣敞开着,露出一个三角形的前胸。皮肤仍然是黄白的,不用抚摸就感到它温暖而光滑……我微笑了。

  "你应该写申诉。"她说,"你就从右派问题上捯腾起。后面的事,其实都是从第一件事上闹起的。你平反了,没准真跟马老婆子说的那样,还能去教书哩……"

  "算了吧,"我摆摆手。"就是因为要从根子上捯腾起,所以现在我才不捯腾。"

  "那要等到啥时候呢?"

  我把眼睛从那三角形的胸脯上移开,想了想应该怎样回答她。

  "你不知道?"她坐起来,"邓小平都平反了哩。"

  "哦?"这倒是个让我惊奇而兴奋的消息,怪不得现在写申诉书成风。"是真的吗?"

  "当然,人家都出来工作了。"

  她白天想告诉我的大概就是这个!

  这本来应该是从报纸上、广播上宣传得人人皆知的事情;报纸广播的背后,肯定还有一份份从一位数直到三位数的"红头文件"。但在荒僻的居民点,在一个由风暴无意识地抛来的杂物凑合起来的小村庄,在住在这个小村庄的我眼里,从传播媒介中传来的国家大事,就象一连串象形文字,一连串符号,那是它,而又不是它。需要从那些曲里拐弯的笔划中找到通向它的途径。可是那曲里拐弯的笔划构成了一座真正的米诺斯迷宫,局外人注定是不可理解的。最高层的、庞大的国家机器,把它的力经过无数传动杆传递到下面,到此地,好象要经过月球把太阳的光反射到地球上来的相同里程,我们的神经末梢只能感觉到一点点轻微的颤动。在这里,大自粮食定量的增减,小到今天书记主动"请"我抽一支香烟,你就在这里面去捕获微妙的信息吧。理解是不可能的,完全得凭感觉,于是一切都神秘化了:陨石、地震、母鸡司晨、怪胎、毛孩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自然现象,和越南停战、西哈努克访华、姚文元的大块文章、国宴上姓名的排列以及在曲径小道旁开出的新闻之花,对社会的影响仿佛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这是"天人合一"学说盛行的时代;我们又返回中世纪。我努力从哲学、政治经济学中理解规律,书上的东西全是明明白白的,我大致知道社会要往什么方向去。这种理解不但是支持我生存的梁柱,并且化为我灵魂中直觉的触须。但一接触实际,一切都紊乱了:那些传来的信息全非线性排列,而是带有极大的随意性。它逸出了常规,并且干扰了直觉,就和飞机施放的金属雨干扰着雷达波一样。

  但是,这个信息非同一般。直觉告诉我外面是真正要起变化。一股火焰穿过烟囱;一股热流贯穿我周身的血脉。同一条船上翻下来的,不管是先翻下来的或是后翻下来的,现在终于有一个人爬上了那条大船,并担任了船长,他当然首先要指挥营救。至于那条船在茫茫的大海上以后会向哪儿开,得等到把所有的落水者捞上来再说。

  她的眼睛带着询问的神情望着我。一对女人的眼睛,不是羊的眼睛,但却象羊的眼睛一样温顺、怀疑、警惕、游移。而这时我能向她说什么?一种朦胧的感觉不能算是理解,即使理解了也难以进入那座迷宫。我并不想把那条大船击沉:既然我已经落水了,大家都下来吧!这条船应该有我的一份!我只想回到大船上去,晾干我的衣衫,舔净我的伤痕,在阳光下舒展四肢,并在心灵深处怀着一个隐秘的愿望:参与制定船的航向。十几年来的经验已经说明了:可以由一个人掌舵,但不能由着一个人把船爱向哪儿开就向哪儿开。但我能把这些说给她听吗?

  电灯泡雪亮,我已经不习惯这种光明了。羊圈里几个月来点的都是上一个世纪的煤油灯,我喜欢那种黑暗中的温暖。在黑暗中想象着呢喃的细语,轻柔地抚慰我寂寞的神经……而现在我面前竟坐着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且是她!她在劝我,用那款款的动听的声音。但这个声音又言不及义,仿佛有弦外之音。我忽然悟到了她目光中询问的意义:这间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和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难道除了"申诉"、"平反",就没有别的话说吗?

  她的目光中不仅有询问和游移,那闪闪烁烁的光波里还有期待、盼望和默许。仿佛她己支好了一种架势,只等待我猛地一击。但她又绝不会进行抵抗,她准备好了在我的一击之下全面瓦解。我坐在这边床上,她坐在那边床上,中间是一条褐色的泥地,不足两公尺。这真正是一条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你把它当成森严壁垒就是森严壁垒,你不把它当回事它便会化为乌有,弹指一挥就能抹去。时间在默默地流淌。她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诡谲而神秘。那大胆而又无声的呼唤在岑寂中频频作响;虽然她穿着衣服,但薄薄的衬衫下有鲜明的轮廓。一个赤裸裸的肉体又在我眼前呈现了出来。政治的激情和情欲的冲动很相似,都是体内的内分泌。它刺激起人投身进去:勇敢、坚定、进取、占有、在献身中获得满足与愉快。今天是个好日子。好事怎么都挤到今天一块儿来了?这是值得庆祝的!我好象已经半解放了!我脸上也乏起了诡谲而神秘的微笑。我想她能理解;我想她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既然她能识别男人不同的眼睛。那黄色的内分泌不断地增加;我醉醺醺的。我体会到一种惶惶不宁的幸福,一种极为快乐的紧张。我又觉得口干舌燥,象在芦苇荡中一样……

  但正在我想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的时候,马老婆子却推门进来了。

  "唉!四处找不到墨水。"马老婆子向我和她的脸上搜索似地各瞥了一眼。"真命苦,写个申诉书都这么困难。"

  "你到办公室找去,"她怂恿她,"会计那儿有。"

  "嗬!那可了不得!"马老婆子佯装惊吓地说,"那曹书记又要问了:你写啥?你又没亲没故,要写信?肯定是写告状信!"

  我们都轻松地笑起来。马老婆子满布皱纹的脸上又露出十六岁的天真。

  "还是你们好,"马老婆子说,"要不在乎它,也就不愁了。"她又在木箱前坐下来,操起一件缝了一半的衣裳,头埋在衣裳上,单刀直入地说,"真的,我不是说笑,你们俩正好是一对!"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抿着嘴笑。

  马老婆子是好心,可是太急切了。

  我说:"你大概是指我不写申诉,她也不写申诉吧。那么,你写申诉,周瑞成也写申诉,你们不也正好是一对吗?"

  "你又没正经了!"马老婆子把针在头皮上一刮。"我说的是真格的!你们俩都劳改过,谁也别嫌弃谁;年龄也相当;你有文化,人家文化也不低,上过初中哩!黄香久一搬进来,我就想到了,就等你回来呀。"

  "去、去、去!"她笑道,"我再不结婚了。这辈子结婚结够了!"

  "咦!"马老婆子教训她,"咋能不结婚呢?女人天生下来就是跟男人配对儿的。"又说,"我是没人要我,有人要我也结婚!"马老婆子的决心倒挺大。

  "怎么没人要?"我说,"原先那个贫农团长就要,可是你不跟。"

  "那不行!"马老婆子正色说,"他有妻有子的。他要是没家,我也跟他了。他人还挺不错哩,长得人高马大的,能踢能打,是块当官的材料。他给我戴上帽子,本想压压我的傲气,没有别的。"

  看来她还恋着他。可是他却把她逼得离乡背井,劳改三年。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逃出来呢?"我不满地问。

  "那其实也不是他闹得我受不了,是老家吃不饱。逃出来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咱们是成帮成伙地逃的……可就是我倒霉!"

  "可是你要想想,那张通缉令还是你那位团长发的呀!"我想说,你别这样痴情了!

  "唉!他只是想把我抓回去,放在他的跟前。谁想碰在运动上……"

  没有办法!这真如黄香久说的:感情上的事,谁能说得清楚?我看看黄香久,她只是瞅着马老婆子笑。这种笑意味深长,是同情她?是卑视她?是讥讪她?抑或是鼓励她再提我们两人的事?……

  从她们房里出来,满天星斗,黑暗中,从北京上山下乡来到这儿的女知识青年何丽芳,用哈萨克民歌《送你一朵玫瑰花》的调子轻轻地唱道:

  我的价钱并不高

  尼龙袜子两麻包

  要是你觉得过意不去

  再加一块罗马表

  "哥儿们,"她走到我身边悄悄地说,"到我那儿去坐一会儿咋样?你这一冬天在山上捞足了,'大团结'总存下七八张吧?"

  "这么晚了干什么去?"我说,"明天去吧。"

  "晚了才好办事呀。我们那一口子回北京探亲了。"

  "你也不怕黑子回来撸你!"

  "哼哼!他在外面也是这样,靠两根手指头挣钱。"她的眼睛在墨似的暗夜中象猫眼一样闪光。"这会儿,谁管谁呀?!"

  "回去睡吧,"我劝她。"黑子跟我是朋友,我怎么干得出来?"

  涓涓的细流在一点一点地啃啮上面的冻层……

  我仰天叹了口气:我怎么能把人"思谋"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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