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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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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foxfire_cn

[中长篇小说] 喜宝 [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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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5 11: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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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5 1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火车到站了。是伦敦。
    我落车,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饿了。终于走到苏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废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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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5 11:5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foxfire_cn 于 2006-10-5 12:18 发表
继续继续!$支持$$支持$

$angry$angry$汗$$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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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5 12:1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五岁的生日,我自己一个人度过,没有人记得。如果当年我嫁了个小职员,纵
使他只赚那么三五千,四年下来,或者也有点真感情。带孩子辛苦,生命再缺乏意义,
在喧闹繁忙中,也就过了。说不定今日孩子亲着我的脸说“妈妈生辰快乐”,丈夫给我
买件廉价的时装当礼物……我是不是后悔了?
    我照常吃了饭,站在露台上看风景,维多利亚港永远这么美丽。几乎拥有每一样东
西的勖存姿却不肯走出一间三百呎的房间。
    “但是我不能控制生命。”勖存姿在我身后说道。
    “勖先生。”我诧异,他出来了。
    他说:“你寂寞吗?”他把手搁在我肩膀上。
    我把手按在他手上。“不。”
    “谢谢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每个人都谢我?”我笑问,“我做了什么好事?”
    “家明会来看我们。”他说。
    我一呆。“真的?”我惊喜,“他回来了?”
    “不,他只是来探访我们。”他说。
    “呵。”我低下头。
    我又抬起头打量勖存姿。他还是很壮健,但是一双眼睛里有说不出的疲倦,脸上一
丝生气也看不到,我暗暗叹口气。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你要什么?”勖存姿问我,“我竟忘了,对不起。”
    我苦笑。我要什么?股票、房子、珠宝?
    “我知道,”他抚摸我的头发,“你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
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我不仍是有健康吗?”我勉强地笑。
    “喜欢什么去买什么。”他说。
    “我知道。”我握着他的手。
    “休息吧。”勖存姿说,“我都倦了。”
    但我不是他,我一天睡五六个钟头怎么说都足够,平日要想尽办法来打发时间。
    我上街逛,带着辛普森。逛遍各店,没有一件想买的东西,空着手回家。我请了师
傅在家教我裱画,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离开他的屋子。裱画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师傅
是一个老年人,并不见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为他缺乏金钱名誉地位,所以格外显老。
    师傅问我还想学什么。
    我想一想:“弹棉花。”我说。
    他笑。
    我想学刻图章,但是我不懂书法。弹棉花在从前是非常美丽的一项工作,那种单调
而韵味的音响,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阳照进铺面,一店一屋的灰尘,无可奈何的凄艳,
多像做人,毫无意义,可有可无,早受淘汰,不被怀念,可是目前还得干下去,干下去。
    勖存姿看着我说:“呵你这奇怪的孩子,把一张张白纸裱起来,为什么?”
    我笑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们岂一定要裱乾隆御览之宝。”
    他笑得很茫然。勖存姿独独看不透这一关,他确信钱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经把钱
银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买什么,它不能买什么,我都知道。
    我陪着他度过这段困难的时间,镇静得像一座山。但是当家明来到的时候,我也至
为震惊。我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一颗心像悬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约瑟兄弟,”他和蔼地说,“愿主与你同在,以马内利。”
    他剃了平顶头,穿黑色长袍,一双粗糙的鞋子,精神很好,胖了许多许多,我简直
不认得他,以往的清秀聪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纯朴中。
    “家明,勖先生需要你。”我说。
    “请勖先生向上帝恳求他所需要的,诗篇第二十二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
致缺乏——”他说。
    “家明——”我黯然。
    “我的名字是约瑟。”家明说。
    “信上帝的人能这么残忍?”我忽然发怒,“耶稣本人难道不与麻疯病人同行?你
为什么置我们不理?”
    “你们有全能的上帝,”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还有
谁呢?在地上也没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说谎的’,姜小姐,你是个聪明人,你想
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么能相信我看不见的人?”
    “‘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们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远?你真
的如此相信一双眼睛,瞎子岂不相信光与电,日和月?”
    “家明——”我战栗,眼泪纷纷落下。
    “只有主怀中才能找到平安。”他说,“姜姊妹,让我为你按首祷告。”
    “家明——”
    “姜姊妹,我现在叫约瑟。”他再三温和地提醒我。
    他轻轻按着我的头,低头闭上眼睛,低声开始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
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我叫,“不,家明,我不要祷告,家明!”
    他睁开眼睛,“姜姊妹——”
    我泪流满面,“家明,我是喜宝,我不是什么姜姊妹,在这世界上,我们需要你,
我们不需要一本活圣经,你可以帮助我们,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静地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来问他,“他可以为我做什么?你要我
怎么求上帝?”
    “安静,安静。”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着他,苦恼地哭。
    勖存姿的声音从我身后转来:“喜宝,让他回去吧。”
    我转过头去,看见勖存姿站我身后。我走到露台,低下头。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说。
    “谢谢你,勖先生。”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来,“我先走一步,日后再来。”
    女佣替他开门,他离开我们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无泪。
    “随他去,各人的选择不一样。”他说。
    可是宋家明,那时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辛普森跟我说:“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马球。”
    “我情愿打回力球。”我伸个懒腰。
    “那么去澳门。”辛普森说。
    “赌?”我想到那个金发女郎,她可以输净邦街的地产。我不能朝她那条路子走。
    “不。”我说,“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总要做点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头,“你知道吗,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经完了。”
    “你还那么年轻?”她按住我的手。
    我拨起自己的头发,用手撑住额角。“是吗,但我已经不想再飞。”
    “姜小姐,你不能放弃。”
    我叹口气。“为什么?因为我心肠特别硬,皮特别厚,人特别泼辣?别人可以激情
地自杀,我得起劲地活到八十岁?真的?”
    辛普森无言。
    “谢谢你陪我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荣誉。”她衷心地说。再由衷也还是一副英国口吻,夸张虚伪。
    我摇摇头。
    “你可觉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我说。
    辛普森叹口气。
    一个深夜,勖存姿跟我谈话。他说:“喜宝,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反问。
    “随便什么地方,你还年轻……”
    “离开你?你的意思是叫我离开你?”我问。
    “是的,我的生命已将近终结,我不能看着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没看着我。
    我很震惊,勉强地笑:“勖先生,请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头笑两声,“你这话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着他。
    “林冲发配沧州,林冲娘子赶进去说:‘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
何用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摊手,“世界虽大,何处有我容身之地?谁来照顾
我?谁担心我的冷暖,叫我与谁说话?”
    “我总比你早去,到时你还不是一个人,不如现在早出去训练一下独立精神,你会
习惯的。”
    “我当然会习惯,像我这种贱命,”我还在笑,嘴角发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
最后一步棋子才发挥出来,无谓时不想浪费,现在时间还没到。”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
    我不出声。
    “带着我的钱,你出去活动活动,一年半载就成为名女人,我会帮你,你甚至可以
用我的姓:勖姜喜宝。你别说,我这个姓还顶值尊敬。届时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总
能挑到个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个痛快,好好地出风头——何必
跟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挨闷气?”
    我燃起一支烟,深深抽一口,我说:“勖先生,这种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认为她们
快乐吗?”
    “你认为你现在快乐吗?”他说。
    “我喜欢现在这样。”我说。
    “那么多皮裘晚服与珠宝都心焦。嫦娥应悔偷灵药。”
    “我喜欢穿大衬衫与牛仔裤。”我说。
    “为什么?”他问。
    “开头的时候,为了钱,为了安全,为了野心;到后来,为了耻辱,为了恨,为了
报复;到现在,勖先生,请不要笑我,现在是为了爱。我爱你。”我说。
    他一震,没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我。我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有人对我负
过责任。我不属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留在什么地方。”
    “你是可怜我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勖先生再过十年跑出去,要多少二十来
岁的女孩子争着扶你?”
    “为什么你不走出去让许多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来扶你?”
    “我看穿了他们,每一个。”我乏味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我的心还是要我的
钱?做一个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画,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侍残
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我情愿做一幅画,你勖先生看中我,买下来,我不想再易
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来,“死了再说,我活一天算一天,哪里担心得这么多!你死了再说!”我
急躁起来。
    “你的脾气一点儿也不改。”他微笑。
    “很难改。”我又坐下来,“连勖存姿都容忍我,别人,管他呢。”
    他喃喃地说:“我也看不到有什么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这样
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我温和地说:“别替我担心。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
无益。”
    “可是你老关在家中……”他担心得犹如慈母一样。
    “他会来敲门,你放心。”我说,“该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喜宝——”
    “我倒不觉,你再提醒我,我倒真的要患自怜症了。”我说,“凡事不可强求。”
    “你真看得开?”他犹自担心。
    “我看得有千里开外。”我点点头,“因为我不得不看得这么远。”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问。
    “一日一日地过,像世界上每一个人那样过。”我说。
    “不后悔?”他问。
    我坦白地说:“后悔管后悔,过管过。”
    他不出声,过一会儿说:“好,随得你。”
    我试探地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见我,她会上门来。”
    这样子便结束了我们的谈话。我始终不知道欧阳女士是如何嫁的勖存姿。她的出生
暧昧,她的容貌不见空前绝后——总有个原因。我没有问,我已学会永不问任何问题,
是以我是个最好的情妇。他有空,我陪他,他没空,我等他。
    有没有意义是各人价值观点问题,养孩子有什么意义?生命有什么意义?一只渡海
轮沉没海底,社会有什么损失?活着的人照样饮宴嫁娶。地球爆炸消失,宇宙有什么损
失?我干吗要打扮得花姿招展到扶轮会、师子会去跳舞?
    我想到聪恕。我叫辛普森去打听聪恕。
    辛普森拨电话到石澳的勖府去。啊石澳的勖府,聪慧开着她的黑豹小跑车来接我到
她家去玩,像是七个世纪前的事。
    辛普森摇头说:“他们那边佣人不懂英语。”
    我反问:“你为什么不学广州话?这里是中国人的地方。”
    我自己找到勖夫人。她有点儿糊涂,一时弄不清楚我是什么人。我很意外。
    我说:“我是姜喜宝。”
    “啊,姜小姐,”她声音倒是很平静,并不十分伤心。“什么事?”
    “勖先生想问一声,你近些日子可好。”
    她一阵沉默。
    “我想来拜访你,”我说,“我可以来吗?”
    “可以。”她说,“我也正静着,有个人说说话不妨。”
    “那么我现在来。”
    “你喜欢吃些什么?现在我们这儿日日下午做下点心。”
    “中的还是西的?”我问。怎么问得出。
    “春卷,糕点这些而已,还炖点参,可合口味吗?”
    “可以。”我说,“我下午就来。”
    我告诉勖存姿:我要上石澳他家。
    他不以为然。“你去干什么?闲着慌?不如找些有意义的事做。”
    我没有吭声,但下午还是去了石澳,自己开的车。
    勖太太穿着旗袍与绣花拖鞋迎出来,静静地打量我,然后说,“这回子瞧你,比聪
慧还小着几岁似的。”
    提起聪慧的时候,声音也没有什么异样。
    我坐在她对面。她把点心拿到我面前,看着我吃,因此我吃得很多。她又把茶盅递
给我。问我:“勖先生可好?”
    我想了一想,咽下食物才答道:“精神倒还好,但是心情欠佳。”
    我发觉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渐渐也就成为习惯,他们都开始承认我。
    “也难怪他哩,我也病了好久,聪慧没影子,聪憩又没了。”她眼睛红红,“我不
过是挨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聪慧也是的,总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轻人
都这么任性,说去就去,一点留恋都没有,母女一场,没点情意。”但是语气中抱怨多
过伤感,“我去问过佛爷,都说还活着。求过签,也一样讲法,可是我还是想见到她,
真死在我面前,我倒死了条心。”呜呜咽咽哭起来,仍然是受委屈、生了气的眼泪,而
不是伤心。
    我呆呆地坐着。
    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聪慧房间坐坐。”我说。
    “日日等她回来,天天抹灰尘,什么都没动过,你上去吧。”勖太太说。
    我走到聪慧房间,轻轻推开门。向南的大睡房连一个小客厅。梳妆台上放着一整套
的银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捏捏橡皮球,喷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这
正是聪慧的作风,拣香水也拣单纯的味道,换了是我,就用“哉”、“夜间飞行”。
    一本画册被翻开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面:红色的草地,金棕的人面。银瓶里
的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气。想必女佣人还日日来换上新鲜的花。
    白色瑞士麻纱的床罩,绿色长青植物。聪慧永远这么年轻可爱。我坐在她的摇椅里,
头搁在一边。上帝没有眷顾她一生,多么可惜。
    我深深叹口气。像我这种人,早已遭遗弃,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辈子,但聪慧……
粉墙上挂着原装米罗版画,还有张小小张大千的工笔仕女图,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开她书桌抽屉,她并不写日记,厚厚的一本通讯簿,里面尽是些著名的金童玉
女电话地址。现在的舞会欠了勖聪慧,他们有没有想念她,过一阵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台上一会儿。回来拨一拨水晶灯上坠子。她现在在哪儿?过惯这般风调
雨顺的生活,她真能适应?能过多久?几时回来?
    勖夫人在门口出现,她说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么有什么,
她父亲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来这里的原委。
    我问:“聪恕呢?”
    “聪恕在医院里。”
    “你们让他住医院这么久,有一年多了吗?”我震惊。
    “没法子,回来实在闹得不像话。”她叹口气坐下来。
    “怎么个闹法?”我很害怕。
    我说:“不能让他在医院里自生自灭,那种地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病人的。”
    “那是私家医院,不同的。”
    “你有没有去看他?”
    “自然有,连我都不认得了,拖鞋连热水壶往我头上摔……”
    “勖先生知道吗?”我往后退一步。
    “怎敢让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没个说话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
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摆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如五雷轰顶似的,过了很久,定定神,站起来说:“我要去看聪恕,你把地址给
我。”
    “我叫司机送你去。”勖太太站起来说,“可是他不会认得你。”
    “不!如果他还记得人,他就该记得我。”
    我坐勖家的车子到达疗养院。很美丽很静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网球场还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门口的护士说:“我来看勖聪恕。”
    那护士看我一眼。“勖聪恕?他住二楼,二○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险吗?”我有点害怕。
    “他,不是危险病人,我们这里没有危险病人。”护士有一张年轻的小圆脸,她说,
“可是我们预防他随时恶化。”
    “他恶化了没有?”我问。
    “他没有进步,时好时坏。”她带我上楼,“勖家很有钱,不是吗?”她笑笑,
“他们不愿意接他回家,说是怕影响他父亲的心情。”
    “他不再认得亲友?”我问。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数时候他很文静。住我们这里的病人,大多数希望得到亲友
更多的关注。”她笑,“你明白吗?其实没有什么大事。”
    我有点儿放心。我明白聪恕的为人,他永远不愿长大,一直要受宠爱,一直要人呵
护,也许这只是他获得更多宠爱的手段。
    护士敲敲二○三的房门,跟我说:“唤人的时候请按铃。”
    我推门进去。
    聪恕衣着整齐,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书。
    我已经在微笑了。“聪恕。”我叫他。
    他没有放下画报。
    我走到他身边,端张椅子坐在他身边。“聪恕,是我,是来看你。”
    他仍然没有放下画报。他在看“生活”杂志。
    他放下画册,看着我,眸子里一股死气。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
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亲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来。”
    他把画册又拿起来。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热。他的面孔还是那么秀美,
可是不再有生气。我忽然发觉护士把他的病情估计得太轻。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发凉,我轻轻地问道:“你听得我说话吗?”
    聪恕呆呆地瞪着我。
    “我是小宝。”我说,“记得吗?”
    他又拿起画报。
    我抢过那本“生活”杂志,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厚纸板,空白的厚纸板,一个字也
没有,只得两张封面封底,我像看见一条毒蛇似的。把那本杂志摔到地下。
    我按铃。
    护士进来。不是先头那一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书”,忍不住惊恐。
    护士耸耸肩,手插在口袋里,闲闲地说:“他们都说要看书,我们只好给他们看。”
    “他不认得我!”我说。
    “小姐!这里是精神病疗养院,这里不是游乐场,他凭什么要认得你?你要不要他
起身迎接你?”护士讽刺地说完,转身走开。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聪恕呆呆地坐在藤椅里。我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摇撼他的手臂。
    “聪恕,你仔细地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现在在这里。”聪恕一点儿知
觉也没有,我浑身战栗起来,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聪恕!我是喜宝!”我大声
叫喊“聪恕!”
    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
    “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他。“聪恕。”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一种惋惜,带点自嘲,他脸上有这
个表情。
    我说:“聪恕,我知道你不原谅我,至少你骂我几句。你开开口,聪恕,我每天来
看你。”
    他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时。忽然大笑起来。生命是这么可笑,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静观命
运的安排与转变,何必苦苦挣扎。我笑得直到护士走来瞪着我,才站起来走。
    勖家的司机我是认得的,他趋向前来问我:“姜小姐,少爷如何了?”
    我说:“他不认得我。”
    司机默默把我驶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来,拉住我,“你去了这么久。”
    聪恕不再认得我。我这个人现在对他来说,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他清醒了,他终于
清醒了。
    她问:“聪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说,“他很安静。”
    “有时候他很吵。”勖太太说。
    我忽然发觉她老了,很罗嗦,而且不管我是什么,她仿佛不愿意放我走,只要有人
听她说话,陪她说话,她已经满足。
    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聪恕。”
    勖夫人的眼泪又挂下来,“你说他……他还管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
如此开心,真不能想象。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顶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饭。
    勖存姿说:“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仿佛有点儿高兴。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给些什么人?”我问。
    “你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吧?”他问。
    “不。”我叹口气,他什么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聪恕现在的情况。
    “你下午在什么地方?”他问,“真去见了我妻子?”
    他又开始担心我在哪里,这证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是,我去见过
她,又去看聪恕。”
    “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勖存姿问。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对我并不反感。她很……想念聪慧,又担心聪恕。”
    “聪慧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说,“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这孩子,白养她一场。”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苏北,或是内蒙,教完一间小学又一间——”
    “为什么不写信?”勖存姿心痛地说。
    “孩子们很少记得父母,”我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一封信,我只不过想看到她亲笔写的字。”
    “我觉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说过,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乐。”我分辩。
    “但是我只想看她一封信!”
    我维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开导。
    过一会儿他问:“聪恕好吗?”
    “他的话很多。”我尽量镇静。
    “我说过不想你再见他。”勖存姿皱上眉头。
    “他需要人陪他说话,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烦,巴不得生场病挟以自重,
没想生出瘾来了,家里一时多事,也任得他闹。”
    我不敢出声。
    “我不赞成你去看他。”他说。
    “只有我去看他。”我说,“你想还有谁呢?我要爱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
止得了。”
    “你还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勖存姿忽然发怒,“你知道聪恕,他抓到这种机
会,还能放开你?”
    “我保证他不会!”我说,“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疗。”
    勖冷笑,“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为你是他的心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要什么!”
    “我已决定明天去看他,我会日日去看他。”我耐心地说,“我希望他会痊愈,不
因为其他的原因!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根本没有病!”
    “你上次去见他是什么时候?”我反问。
    他不响了。
    “让我去见他。”我请求。
    “你老是跟我作对!”他说,“连我叫你走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声
音转为温柔,“你这个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拥在怀内,我把脸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说道,“终于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倔强地说。
    “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
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紧紧地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他喃喃地说。
    “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把一切都收回来,我跟一切糟老头子并没有两样。”
    “但你爱我。”我说,“其他的糟老头子不爱我。”
    “哪个男人不爱你?说。”
    “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
    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赤裸裸相见。
    我到长洲神学院去找宋家明。
    在传达室里见到我,我与他握手,称他“约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温柔地说,“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说说以前的事,约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们不逃避过去。”
    “约瑟兄弟。”我开始,“你可记得一个叫冯艾森贝克的人?”
    他一震,随即平静下来。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这件案子,当事人可还有危险?”我问道。
    “有一个马夫在猎狐的时候不当心猎枪走火,射杀冯艾森贝克。他现时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狱时会得到一大笔报酬,这是一项买卖。”他说。
    我点点头,“谢谢你,约瑟兄弟。”
    “当事人在法律上毫无问题。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头。
    “你呢,约瑟兄弟?”
    “我日夜为此祷告,求上帝救我的灵魂。”
    “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问,“你们都是为了逃难?”
    “不。我认识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叹一口气。
    “每个人都好吗?”他殷勤地问。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聪恕,我昨天去看过他,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我说,
“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置这事。”
    他又是一震,脸色略变。
    “勖先生不知这件事,我不主张他知道,瞒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聪恕,我想替他找
个好医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帮我。”
    “我可以为你祷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帮忙,今天下午与我一齐去看聪恕。你
们难道不做探访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够,怕受引诱?”我说。
    约瑟兄弟仍然心平气和,低头思想一会儿,然后说:“我陪你去。”
    “谢谢你。”我说。
    “谢谢主。”
    我与他一起离开长洲。船上风很劲,可是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这人是约瑟兄弟,不
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装,戴丝领带的那个风度翩翩的脑科医生。
宋家明的聪敏智慧,宋家明的风姿仪态……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边的约瑟兄弟——我认识他吗?并不。我们对宗教总是向往的,向往死后
可以往一个更好的世界,西方极乐,我们渴望快乐。爱是带来快乐最重要的因素,我们
因此又拼命追求爱,一点点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说:“生命真是空虚。”
    他微笑,“所罗门王说生命是空虚中的空虚。”
    “所罗门王?那个拥有示巴女皇的所罗门?”
    “是的,聪明的所罗门王。”他点点头,“可是你看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
但是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间,还不如它呢。”
    我侧转头,我不要听。
    不是我凡心炽热,但我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即使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原处,但花过
力气,我死得眼闭。
    “你最近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不坏,还活着,我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私,现在比较懂得施与受的哲学。
脾气也好了,心中没有那么多埋怨,现在……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我长长叹口气。
    “你还是抱怨。”他笑笑。
    “或许是。”我说,“没有不抱怨的人,”我也笑,“做人没有意义。也许神父修
女也有烦恼,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微笑,不出声。
    我说:“念一次主祷文只要十五秒钟。我也常常念。”
    他不出声。
    我闭目养神。他肯陪我看聪恕,我已经心满意足。以前他随传随到,勖家谁也不把
他当一回事,只当他是个特级管理秘书长。现在……人就是这点贱。
    船到岸,司机在码头等我们。我让他先上车,他也不退让。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
忘记了。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车不可的。
    他真勇敢。我能学他吗?我能忘记自己?
    我们到达疗养院。
    聪恕在午睡。
    我觉得又渴又饿。宋家明跪在聪恕床边祷告。
    我去找医生商量:
    “我们需要一个好医生,专门看他。”
    “这里的医生原是最好的。”
    “他需要更多的关注。”
    “他可以出院回家,情况不会更好。”
    “外国呢?瑞士可会好点?”
    “一般人都迷信外国的医生,其实在这里我们已有最完善的设备。”
    “我们想病人尽快复原。”
    “小姐,有很多事是人力有所不逮的,你难道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上帝的手中?”
    “你可以这样说。”
    我回到病房,宋家明仍然跪在那里祷告,聪恕已经醒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
着我。
    我还是决定替聪恕转医院。宋家明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了。我取到勖夫人的签名,把
聪恕转到另一间疗养院。护士们仍然一样的刻薄,医生们一样的冷淡,但是至少有点转
变。
    我每日规定下午二点去看他,每天一小时。
    我大声对他读书。我与他说话。但是得不到回音。
    他在扮演一个聋哑的角色。
    我天天求他:“聪恕,与我说话,求求你。”
    我甚至学着宋家明,在他床边祷告。日子一天天过去,多日之后,他没有一点起色,
家中带来营养丰富的食物使他肥胖,他连上浴间都得特别护士照顾,每天的住院费用是
七百多元港市。
    两个月之后,勖存姿说:“聪恕最近如何?”
    “老样子。”我不敢多说。
    “我想出一次门。”他说。
    “我陪你去。”我不加考虑地说。
    “不,你留在香港。”
    “为什么?有哪里我是去不得的?我在寓所等你就是了。”
    “我去看看老添。”他说,“顺便结束点业务。”
    “一定不准我去?”
    “我去几天就回来。”他温和地说道,“你怕?”
    “打电话给我。”我说。
    “我会的。”
    “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少搭讪。”我说。
    他没有笑。他只是说:“我难道不正拥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就在他走的第二天,聪恕开口讲话。
    我在读《呼嘨山庄》。
    他把头抬起来说:“今天天气好极了。”
    我一惊,低着头,不敢表示惊异,但是心跳得发狂。
    我翻过一页书,轻轻地读下去。
    他站起来,踱到露台去,我又怕他发怒,又怕惊动他,一额头的汗。忽然记起诗篇
第二十三篇,喃喃读:“我虽然经过死阴的幽谷,也不必害怕……”
    聪恕说道:“今天的天气的确很好。”他的结论。
    那日我赶到勖夫人那里,来不及把“好”消息告诉她。她听了,不说话,可是拥抱
着我痛哭起来。
    “为什么哭,他不是说话了?”我问。
    “没有用的,然后他就开始发疯,把他隔离关一个月,锁住他,他又静一阵子,没
有用的。”
    我如顶头浇了一桶冷水。
    “我不放弃。”我坚决地说。
    过一天我读书的时候,聪恕把我的书抢过,一把撕得粉碎。我默默地看着他。他对
我露齿狞笑。对。谁叫我对他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活该受他折磨。他扑过来打我,我推
开他。他的力气大得出奇。
    他用手出力地扼住我脖子,我用手扳开他无效,唤人铃就在身边,但是我没有按铃,
这样子也好,让他扼死了我,我一按铃他就会被关进隔离室。忽然之间我自暴自弃起来
——注定我会这样死吗?不见得。
    渐渐的我身体轻起来,像飘在空中,视线模糊,失去听觉,但心头清醒得很。
    终于聪恕绊跌了茶几,发出巨响,护士进来拉开他,扶起我。我什么也不说,看着
聪恕在地上打滚,孔武有力的男护士把他按住,替他穿上白色的外套,把他双手反剪绑
在背后,聪恕挣扎,开口尖叫恶骂,他开始说话,一分钟说好几十句。
    我静静地听他叫着:“……给我……这些都是我的,你们偷我的东西!偷我的东西!”
    护士们把他扯将出去,我蹲下来问他:“聪恕,我是喜宝,你认得我吗?我是喜宝。”
    他瞪大眼睛看牢我,忽然张口吐得我一头一脸的唾味。
    护士跟我说:“小姐,你回去吧。”
    我心力交瘁地回到家中,不知道明天该不该再去看聪恕,我只觉万念俱灰。
    辛普森说:“姜小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姜小姐,我看你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勖先生吧,这又不是你的错。”
    “这是几时开始的?”我问,“我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偷跑出来到英国看过我,情
况很好,正像勖先生所说,他是故意生病挟以自重,怎么匆匆一年,就病成这样神智不
清了?”
    辛普森说:“姜小姐,连勖先生自那次之后,都没再见过他,你何必内疚?”
    我掠掠头发。“我没有内疚。”我说,“我只觉得这是我的责任,病人应该有亲友
陪伴,我明天会再去。”
    “有什么分别呢,姜小姐,他甚至认不出是你。”
    “对我来说,是有分别的。”
    “姜小姐——”
    我按住她的手,辛普森不出声了。
    我闭上眼睛问她:“可喜欢香港?”
    “美丽的城市,我很喜欢。”
    “我们也许就此安顿在这里,你有心理准备吗?”我问。
    “我不介意,姜小姐,我为你工作这许多年了。”
    “辛普森太太,没有你,我还真不知怎么办?”
    她微笑,“我们成习惯了。”
    “谁说不是呢。”我说,“既然如此,你就陪我到底也罢。”
    “勖先生最近精神仿佛好点儿,”她问,“他到底多大年纪?”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我知道他的事很少很少,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我也管不
着。”
    “有没有六十?”辛普森好奇地问。
    “不止了。”我笑笑。
    “你从来没有查过他?”辛普森问。
    “查?怎么查?跑到他书房去翻箱倒箧?我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说,我怎么听,
我怎么信。不然怎么办?我既没做过妻子,又不知道一个情妇有什么权利。”
    辛普森隔一会儿说:“可是勖先生真的对你很好。”
    我说:“他不错是对我好。他的方式不对。”
    “可是总结还是一样,他爱你。”
    “是。”我说,“世界上我只有他了。”
    “你可以依靠他。”辛普森说,“虽然他年纪大,但是他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复述,忽然大笑起来。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辛普森愕然问。
    “对不起。”我说,“我的一生一世,我真不明白,我的一生一世原来是这样的。”
    “有什么不好呢?”辛普森不明白。
    “什么不好?”我反问。
    “女人的最终目的难道不都如此?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我马上问:“幸福呢?”
    “你还年轻,姜小姐,你才二十六岁,再隔十年,你爱嫁谁就嫁谁,幸福在你的双
手中,一个女人手头上有钱,就什么都不必怕。”
    “有了钱什么都不必怕?”我笑问。
    “自然。”
    “我们中国有个伟大的作家叫鲁迅,当时有大学生写信问鲁迅:‘作为大学生,我
们应当争取什么?’鲁迅答大学生:‘我们应当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才告诉你,我
们应当争取什么。’假如有人来问姜喜宝:女人应该争取什么?我会答:让我们争取金
钱,然后我才告诉你们,女人应当争取什么。”我大笑,“这唤作‘姜喜宝答女人’。”
    辛普森不知道是否真听懂了,她也跟着笑。
    我叹口气。
    第二天,我去看聪恕,他用痰杯摔我。
    我与勖夫人详谈:“通常他静一两个月,然后大闹一场,然后再静、再闹,是不是?”
    “是。”她又瘦又憔悴,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有说话的语气,仍是那么慢吞吞的,
急也急不来,最心焦的时候只会流眼泪。
    “多久了?”我问,“聪恕由假病变真病,有多久了?”
    “不记得。”
    “你想一想。”我说,“有一次他自疗养院走出来到英国,那时还是好好的。”
    “是,他去过英国,这我知道,约一年前的事,那次家明陪他回来香港,回来之后
没多久,就恶化起来。”
    我点点头,“才一年,是不是?”
    “是。姜小姐,你看他还有救没救?”
    “我不知道。”我说,“我正在设法。”
    “勖先生知道没有?”勖夫人问。
    “他不知道。”我说,“他目前不在香港。”
    勖夫人低下头,悲哀地说:“他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了。”
    女人。在最困难的环境中还是忘不了争取男人的恩宠。
    她瘦了这么多。本来肥胖的女人一旦瘦下来,脸上身上都剩一大把多余的皮肤,无
去无从,看上去滑稽相。我相信欧阳秀丽以前必然是个美女,她有她那时候的风姿。美
女,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是美女。一朝春尽红颜老。这就是我的春天吗?忽然之间我只
觉得肃杀。现在的勖存姿己非十年前的勖存姿,欧阳秀丽并不知足,她不晓得她拥有勖
存姿最好的全部。
    “他年纪已经大了,在外边做些什么,我不去理他,他也不让我理。”她眼睁睁地
看着我,“但是你为什么这样为聪恕吃苦头?你原本可以置之不理。”
    “因为——”因为勖存姿爱我,因为勖聪恕从前也爱过我。
    我每天去探望聪恕,我不再朗诵。我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申诉。
    我跟他说我幼年的事。我的恋爱,我的失意,我的悲哀,特别是我的悲哀。
    我说:“我很寂寞,每次听到有人死了,我就害怕,你看人,说去就去了,从前消
失在地面上,再也见不到他。像聪憩,她人死灯灭,什么也不知道,而我们却天天怀念
她,我还年轻,是否应该做我想做的事?我虽然还年纪。但也不知道下午是否还能活着。
真是矛盾。我们都应该快快乐乐过完这一辈子,哪儿来的这么多不如意的事。”
    他静静地听。
    我滔滔不绝地倾诉,有时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每次回家,都舒服得多。
    两星期之后,勖存姿回来。我在飞机场接他。
    他一见到我便说:“带我去见聪恕。”
    我陪他上车。不出声。
    “只有你知道聪恕在哪里,他在哪里?”勖存姿问。
    “你不适宜见他。”我说。
    “他是我的儿子!”
    “他逃不了,他会回来。”
    “让我见他。”
    “我不会带你去!”
    “没有人违反我的命令。”
    我厌倦地说:“杀掉我吧,我违反了皇上的命令,对不起,我这次不能遵命。如果
你相信我,那么把聪恕交给我,在适当的时候,他会来见你。”
    “他到底怎么了?”
    “他没有怎么样。谁给你提供错误的消息?”
    “错误的消息?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因为你在这一年内见过太多的死人病人,我不相信你的心脏可以负荷。”
    “他是我的儿子。”
    “是你老子你也帮不了他。”
    “你帮得了?”他暴怒。
    “比你总好一点。”
    “喜宝,你以为我会永远找不到聪恕?”
    “你可不可以停止炫耀你的权势?如果你能找到每一个人,为什么你找不到勖聪慧?”
    勖存姿一个耳光打过来。他用尽了他的力气,我一阵头晕,嘴角发咸。
    他别转头。我自手袋掏出手帕,抹干净嘴角的血,我的嘴唇肿了起来。
    我平静地跟司机说:“停车。”
    司机已经惊呆了,闻言马上把车子停下来。
    我推开车门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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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5 12:59 | 显示全部楼层
到什么地方去,我茫然地想。先喝点酒罢。我走进一间咖啡店,叫一杯水果酒。
    回去吧,我告诉自己,终归要回去的,我不能离开他。在这种时候我不能离开他。
我付酒账。出去叫计程车。回香港还没有坐过计程车,只觉得脏与臭,我离开现实的世
界已经长久长久,我的老板只是勖存姿。
    车子到家门口停下来,辛普森追出来,“姜小姐!”
    “勖先生怎么了?”我温和地问。
    “急得快要疯了,幸亏你回来,不然我们真被他逼死,逼着我们去找你,我们上哪
儿去找?你平时什么地方都不去的。”
    我奔上楼去,听见勖存姿在哪里吼叫,“去找她!去找她!”声音里的恐惧很熟悉,
哪里听过似的,猛然想起,原来是像聪恕的声音。
    “勖先生,我在这里。”我走前一步。
    他疾然转身,看到我整张脸涨红。
    “喜宝!”我迎上去。
    他抱住我,把我的头往他的怀里按。
    “喜宝——”
    “对不起。”我抢先说。
    “无论你怎样,不要离开我。”
    这话从勖存姿嘴里说出来,仿佛有千斤力量。我仅余的一点儿儿委屈都粉碎无遗。
    “勖先生,我很抱歉,我又发脾气了。”我说,“你见过这样坏脾气的女人没有?”
    “没有。”他说,“但是你的脾气发得有道理。”
    “任何事都应该好好讲,勖先生,我真不该暴躁,我觉得你不适宜见聪恕。”
    “他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病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现在的情况并不怎么妥当。”
    “什么叫‘不妥当’?”
    “你真的要知道?”
    “我还怕什么?”他仰起头笑,“你告诉我好了。”
    “他不认得我。”我说,“他神智不清楚。”
    勖存姿一震:“不认得你?”他脸上变色。
    “他谁也不认得,他不再是他自己。”
    “哦。”他低下头,“多久了?”
    “一年左右。”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可以去找好的医生。”勖存姿说。
    “医生?精神病看医生——”
    “喜宝,我们必须把他救回来,我们要尽力,你答应帮我。”
    “我当然是帮你的。”我说。
    勖存姿在欧美请了最好的医生回来,但是一切都没有变化。聪恕只有在听我说话的
时候最安静,仿佛我的声音起了催眠作用。
    勖存姿整个人衰老下来。他自己也有两个医生成日跟着。最重要的是,他缺乏振作
的动机。
    他开始真正地依靠我,开始展露他的喜怒哀乐,他老了。
    “喜宝,上帝已开始报复我。”他说。
    我握着他的手说:“我也认为如此。”我笑一笑,“可是我们要勇敢。”
    他非常矛盾。
    “喜宝,你何必陪我受苦?”
    “我吃了你的穿了你的,不然怎么办?”
    “你还是走吧。”他说,“走得越远越好。回去英国。”
    “回去干什么?”我问,“剑桥又不算学分,要读还得从第一年读起。”
    在夜深的时候他叫唤我的名字,我把床搬到他房里去睡,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同房,
有名无实。
    我到这个时候的耐心好得出奇,对着他毫无怨言,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都睡得熟。
    聪恕安静了很久,天天坐在椅子上听我说话。
    勖存姿渐渐虚弱,体重大量减退,不愿进食。
    一日他问我:“喜宝,你信不信鬼神之说?”
    “这个……仿佛得问家明。”我说,“我不知道。”
    “自然。你还年轻,我知道事非到头总有报,但是为什么要报在我子女头上?”他
苦笑。
    “因为那样你会更伤心。”我说。
    “我是一个伤天害理的人吗?”
    我说:“当然是,你在做生意的时候压倒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寝食难安。每
个人都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或多或少。我害人失恋,也欺骗过男人,为着某种目的不惜
施手段哄着他们,给他们虚假的希望,这些都是伤天害理。”我说,“有能力的人影响
别人,没能力的一群受人影响,一间公司倒闭,群众生计困难,更是伤天害理。”
    我说:“发动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捏权的看新闻片,只觉战争场面比电影更
真实感,这些刽子手身上又不溅半点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希望看着聪
恕好起来。”
    勖存姿沉默良久。
    医生跟我说,他失去了意志力。
    “以前勖先生有病,他总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镇静,他会笑着告诉我们,他很
快就复元。心脏病发这么多次,他都强壮地搏斗,但现在他不一样,现在他放弃了,他
似乎不想活下去。”
    我听着心如刀割。照顾完勖存姿又奔到聪恕那边去。
    医生说:“别担心,他似有进步,脑电波示图证明他最近有梦。”
    我咽下一口唾沫,“他有没有机会痊愈?”
    “很难说,”医生说,“精神病是隔夜发作,隔夜痊愈的病,爱克斯光又照不出毛
病来。”
    但是勖存姿似等不到聪恕痊愈。他病了倒在床上,我整日整夜就是忙着周旋在医生
与医生之间操劳。
    “我就快要去了。”他跟我说道。
    “哦,你昨晚与上帝谈妥了吗?”我笑问。
    “我与魔鬼谈妥了。”
    “他说什么?让你与加略入犹大同房?”我又笑问。
    “我在说真的,喜宝,你别再逗我发笑。”他握住我的手。
    “你还很健壮,勖先生,请你不要放弃。”
    “我竟不能一世照顾你,对不起。”他说。
    “我与你到花园去走走。”我说。
    “不必,红颜白发,邻居看到不知要说些什么?”
    “我替你请个理发师回来好不好?你的头发确是太长一点儿。”我笑。
    “嗯。”他说,“喜宝,你实在可以离开,这里再也没有你的事。”
    “你的生意——”
    “我都安排好了,你的生活与那边的生活,我都有数。”
    “喜宝,我死后你将会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女。”勖存姿说。
    “我不想你死。”我说,“你得活下去,我们再好好吵几年架,我不会放过你。”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他乏力地笑,倒在床上。
    电话铃响了,我取起电话。
    “姜小姐?这是疗养院。”那边说。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什么事?”
    “你认不认得有人叫喜宝?”他们可问得很奇怪。
    “我就是喜宝。”
    “那么姜小姐,请你马上来一趟,病人在叫嚷你的名字。”
    “我马上来。”我说。
    勖存姿问:“谁?什么事?”
    我怕让他受刺激。“一个老同学,电话打到这里来,我去看一看她。”
    “也好,你出去散散心。”他摆摆手。
    “我去叫辛普森上来。”我说道。
    “我不要见那个老太婆。”他厌憎地说。
    “反正我去一去就回来。”我勉强地笑,捏紧拳头,紧张得不得了。
    勖存姿起疑,他说:“你不像去见女朋友,你像去会情人。”他笑一笑。
    我大声唤,“辛普森太太!”
    “过来。”勖存姿叫我,“让我握握你的手罢。”
    “我很快就回来,一个小时。”我说。
    “让我握你的手。”他说。
    我只好过去让他握住我的手,心头焦急。
    “又有什么人在等你?世界上真有那么多比我重要的人?”他缓缓地问。
    我蹲下来,“不,没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把头枕在他膝上。
    “好,我相信你,你去吧。”他说。
    辛普森上来站在我身边。
    “我离开一会儿,你好好照顾勖先生。”我说道。
    “是。”辛普森照例是那么服从。
    我奔到车房,开动车子,飞快地赶到疗养院去。医生看到我迎出来,很责怪我,
“你来迟了,姜小姐,即然喜宝是你,你该尽快赶来。”
    “勖聪恕呢?”我问。
    “跟我来。”
    我跟着医生上楼去看聪恕,他坐在藤椅上,看见我他叫:“喜宝!”他站起来。
    “聪恕!”我一阵昏眩,“聪恕!”
    他笑,“喜宝!”他迎过来。
    我奔过去,两手紧紧抓住他的双臂,我不肯放开,“聪恕!”我看他的眼睛,他眸
子里恢复了神采,有点恍惚,但是,很明显地,他的神智回来了。
    “聪恕!”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叫他的名字。
    “喜宝,发生过什么事?”他焦急地问我。
    “发生过什么事?”我笑,然后哭,然后觉得事情实在太美妙了,于是又大笑,眼
泪不住地滴下来。
    “喜宝,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他不住地问我,“我是不是病了?”
    我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没事,没事。”
    我转头看牢医生,医生得意洋洋。“是的,他已完全恢复正常,我们得多谢——”
    我连忙说:“我看护他是应该的。”
    医生扬扬眉,略为意外,然后说:“我指的是周小姐。”他把身后的一个白衣女护
士拉出来。
    “周小姐?”我愕然。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有这么个人存在,小小个子,圆圆面孔,五官都挤在一堆,
但又不失甜蜜的女孩子,她正谦虚的微笑呢。
    我怔住了。
    医生说:“多亏周小姐日日夜夜照顾勖先生,又建议电疗,她帮他……”
    我没有听进去,这医生懂什么?照顾病人根本是护士的天职。
    我日日对着聪恕说话……这多半是我的功劳。我跟聪恕说:“来,先打电话给妈妈,
安慰她一下,你还记得家中的号码吗?”我拉着他向走廊走去。
    “当然。”他马上把号码背出来,“我怎么会忘记?”
    真奇妙,我真不敢相信,一天之前他还糊涂不醒,现在跟正常人一样了。
    我看着他拨电话。我跟医生说:“真是的,怎么忽然之间恢复正常了。”
    医生耐心地说:“不是‘忽然间’,是周小姐——”
    “电话通了。”聪恕转过头来说:“是佣人来听的电话。”
    “叫你母亲来听没有?”我问。
    “等一等,喂?”他嚷“妈妈?我是聪恕,谁?聪恕。什么聪恕,不是只一个聪恕
吗?妈妈——”他又转过头来说:“她好像要昏过去了。妈妈!你来医院?好的,我等
你。”他挂上电话。“我到底病了多久?”他疑惑地问。
    医生说:“周小姐会陪你回房间,慢慢跟你解释。姜小姐,你跟我到一到办公室。”
    我兴奋地说:“待勖太太一来,勖聪恕就可以出院。”
    “我建议他暂时再留在这里一个时期。”医生说。
    “为什么?”我问。
    “他尚要慢慢适应。”医生说。
    “是的,我要马上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他父亲。”我站起来,“我把他父亲接来看
看他。”
    “也好,勖太太一到,难免又有抱头痛哭的场面。”医生也笑,“在这种病例中,
十宗也没有一宗痊愈得这么顺利,姜小姐,或者你想知道我们怎么医疗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痊愈了,”我笑,“其他的还有什么重要?”我推开医务室的
玻璃门,“我去接他的父亲。”
    “姜小姐——”
    “等他父亲来你再说吧。”我笑,“那么你一番话不必重复数次。”
    医生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奔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途上一直响着喇叭,看到迎面有车子来并不避开,吓得其他的
司机魂飞魄散。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我想着该如何开口告诉勖存姿,这么大喜的讯
息,他一听身子就好。不错,聪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晓得聪恕没事,他的精神便会恢复
过来,只要他好起来,我们拉扯着总可以过的,我充满希望,把车子的速度加到顶点,
像一粒子弹似地飞回去,飞回去。
    到了家,我与车子居然都没有撞毁,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大声叫:“勖先生!
勖先生!辛普森大太——”拖长着声音,掩不住喜悦。
    我大力推开前门,奔进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楼上下来,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来不及地说,“这下子可
好了。”
    她的脸色灰白。
    我住口。
    我们僵立在楼梯间一会儿。我问:“有事,什么事?”
    远远传来救护车的响号,尖锐凄厉。
    辛普森说:“勖老爷,”她停一停,然后仰仰头说下去,“勖老爷去世了。”
    我用手拨开她的身体,发狂似地奔上楼。
    我推开勖存姿的房门。我才离开一个小时。才一个小时。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眼睛与嘴巴微微地张开。
    一个老人,死在家中床上。这种事香港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宗,这叫做寿终正寝。
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吓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
醒。”
    辛普森说:“我打电话到石澳那边,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护车呜呜地临近,在楼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说:“我又没法子联络到你,于是只好打九九九。”
    我问:“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死的?”
    “是。”辛普森说。
    “临终有没有说话?”
    “没有。”
    “你没有在他身边?”我问。
    救护人员蹬蹬蹬喧闹地上楼,一边问着:“在哪里,哪里?”
    “他不要我在身边,他说要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他上床才走开的,有长途电话找他,
一定要叫他听,我上得楼来叫他不应,他已经是这样子,鼻子没气息,身体发凉。”
    救护人员已经推开门进来。
    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让开让开。”这些穿制服的人吆喝着。
    我服从地让开,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问:“姜小姐,我们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么地方?”
    我说:“你应该找医生,不应该拨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着。
    他们把勖存姿拉扯着移上担架,扛着出去。我应该找谁?我想,把宋家明找来,他
一定要来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来,世上已没有宋家明这个人了。
    电话铃长长地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勖夫人。
    “喜宝,聪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样,你快叫勖先生来听电话。”她是那么快
乐,像我适才一样。
    我呆着。
    “喜宝?喜主?”勖夫人不耐烦,“你怎么了?”
    “勖太太,勖先生刚刚去世,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刚去。”我木然地说。
    轮到那边一片静寂。
    然后有人接过电话来听,“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复着。
    “我姓周,姜小姐,你别慌乱,我马上过来帮你。”
    “聪恕呢?”我问,“聪恕能够抵挡这个坏消息吗?”
    “你放心,这边我有医生帮忙,能够料理。勖先生遗体在什么地方?”周小姐问。
    “已到殓房去了。”我说,“他们把他扛走的。”
    “你有没有人陪?”她问。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别动,”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是这么温柔中听,镇静肯定,“我
与医生尽快赶到。”
    “叫勖太太也来,我想我们在一起比较好。”我说。
    “好。”她说,“请唤你管家来听电话。”
    我把话筒递给辛普森,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我才离开一小时。一小时,他就去了,没个送终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
都逝去。他也逃不过这一关。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
    辛普森听完电话走过我这边,我站起来,她扶住我,我狂叫一声“勖先生”,眼前
发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辛普森在身边,她用冷毛巾抹着我的脸。我再闭上眼睛,但却又不
想哭出声来,眼泪默默流出来。
    我想说话,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们都在外面,勖少爷也来了,还有一位周小姐,律师等你读遗嘱。”她
告诉我。
    “谁把律师叫来的?”我虚弱地问。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师的。”
    我挣扎起来,“我要出去。”
    勖夫人闻言进来,“喜宝。”
    “勖太太。”我与她抱头痛哭。
    “你看开点,喜宝,他待你是不差的,遗产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聪恕聪慧,
还有聪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宝,他年纪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数亿数万年来,人们的感觉早已麻木,胡乱哭一场,草
草了事,过后也忘得一干二净,做人不过那么一回事,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场,”勖夫人说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误了你一生。来,听听
律师说些什么。”
    我坐在椅子上,聪恕在我右边。他竟没有看到聪恕痊愈,我悲从中来,做人到底有
什么意思,说去便去。
    律师念着归我名下的财产,一连串读下去,各式各样的股份,基金、房产。……勖
存姿说得对,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毫无疑问。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钱的好处。我忘记计算一样。我忘了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么可以忘记算这一样。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会活转来看一看聪恕。像勖存姿这样的人,为什么死亡也不过
一声呜咽。我万念俱灰,我不要这一大堆金银珠宝现钞股票,我什么也不要。
    勖夫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喜宝,你还打算在香港吗?”她问我。
    “什么?”我转过头去。“对不起,我没听见。”
    “你还打算住香港?”她问。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五年前我什么都有,就欠东风,如今有足够
的金钱来唤风使雨,却一点儿兴致也无。我点点头,“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点点头,“也好,”她说,“大家有个照顾。”
    我有什么选择?我毕竟在这个城市长大,这里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习惯,我不愿搬
到外国去居住。
    “你搬一层房子吧。”勖太太说,“这里对你心理有影响,而且也太简陋。我与聪
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问。
    “叫装修公司来设计不就行了?”她说,“很简单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为从今天开始,我是姜喜宝,我又得从头开始,做回我自己,
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里,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离勖夫
人与聪恕不远。辛普森跟着我,另外又用两个司机,两个女佣人。
    我常常听见勖存姿的咳嗽声,仿佛他已经跟着我来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辈子
离不了他,他这个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个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人
比他重要,他的出现改变我的一辈子。
    我请了律师来商量,把我的财产总数算一算,律师说了个数字。
    我一惊,“那是什么意思?是多少?”
    “是九个数目字,八个零。”
    “八个零?”我问,“那是多少?”
    律师苦笑,“那意思是,“姜小姐,钱已经多得你永远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战
爆发,或是你拿着座堡垒去押大小,否则很难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发出来的利息。”
    “啊。”我说。
    “这里是最详细的表格,你名下的财产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数次。”
    “呵。”我翻阅那叠文件,“什么?连伦敦这间最著名的珠宝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东,坐着收钱,年息自动转入瑞士银行户口,银行永远照吩咐自动
替你把现款转为黄金。”
    “呵。”我说,“我有多少黄金?”
    “截至上月十五号,是这个数字。”他把文件翻过数页,又指着一个数字。
    “这么多!”
    “是,姜小姐,这是你的现款。”他抹抹额角的汗。
    我问:“我该怎么用?我一个月的开销实在有限,一个最普通的男人都可以照顾我。”
    “我也不知道,姜小姐,似乎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应该致力于花钱。”他神经质地
说。
    “怎么花?”我问,“每天到银行去换十万个硬币,一个个扔到海里去?那也扔不
光呀。”
    “这真是头疼的事,姜小姐。”他尴尬地说。
    “嗯。”我点点头。
    站在我身边的辛普森直骇笑,合不拢嘴。
    “我那座堡垒,我想卖出,价钱压低些不妨。”我说。
    “其实不必,勖先生在生时已有人想买,但勖先生没答应,我有买主,可以卖得好
价钱。但卖掉未免可惜,单是大堂中那六张伦勃朗,已几近无价,养数个佣人又花不了
多少,姜小姐,你需不需要考虑?”
    我缓缓地摇头,“我要它来干什么?我再也不会上苏格兰去。”我一个人永生永世
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动。
    “是,姜小姐。”律师说,“我替你办,剑桥的房子呢?”
    “卖掉。”我说,“我也不要,把所有房产卖掉变为黄金,我不惯打理这种琐事。”
    “但是姜小姐,纽约曼哈顿一连三十多个号码,那是不能卖的,可以收租。”律师
指出。
    “那么把单幢的房子卖掉,一整条街那种留着收租。”我叹口气。
    “姜小姐,除了敝律师行,替你服务的人员一共有八十三名。”他说,“我们还是
全权代你执行?”
    “是。”我说道,“一切与从前一样,我若需要大量现款,就打电话到瑞士去。”
    “对了。”律师笑,“就像以前一样。”
    我送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中央发呆。以前那种兴致呢?以前每走到一个客厅,心
中老暗暗地想:真俗!真不会花钱!如果那地方给了我,我不好好地装修一下才怪……
现在自己的客厅墙壁全空着,连买幅画都没有劲,整个人瘫痪,像全身骨头已被抽走。
    我自银行里换了一百万元直版钞票,全是大面额的,一叠叠放在书柜里,闲时取出
来在手中拍打,像人家玩扑克牌似的,兴致异常好,一玩可以玩两个小时。
    这算是什么嗜好?我想我已经心理变态。
    我去看过聪恕数次。如今他真有钱了,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倒是返璞归真。
    聪恕健康得很,只开一部小小的日本车,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亲。
    他跟我说:“——芷君劝我再读书。”
    “——芷君说,男人总得有一份正当工作。”
    “——芷君觉得我适合教书。”
    我忍不住反问:“这个芷君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芷君?”聪恕惊异,“你当然见过她。”
    “谁?”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她是那个姓周的护士,你忘了?是她看顾我,我才能够痊愈的。”他说。
    “呵,是她。”我说。他把荣耀都归于这个护士。
    “你觉得她怎么样?”聪恕兴奋地问,“好不好?”
    我鉴貌辨色,觉得异样。“很——”我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很斯文。”我对这个
周小姐没有印象,她是个极普通的女孩子。但聪恕似乎对她另眼相看。
    他说:“我觉得她很了不起,很有见解,我与她相处得非常融洽。母亲也不反对我
们来往。”他的语气很高兴。
    聪恕的性格一向弱,所以在最普通的女子身上,他得到了满足——至少他还是个富
家子,这是他唯一的特色。如果我是这个叫周芷君的女孩子,我也不会放弃这种机会,
总不见在医院里做一辈子的看护士。日子过去,总有人有运气当上仙德瑞拉。分别是我
这个仙德瑞拉碰正勖家的霉运。
    聪恕很快地与周小姐结婚。婚礼并不铺张,静悄悄在伦敦注册,住在他们李琴公园
的家中度蜜月。
    勖夫人叹口气。“我什么都不反对,聪恕这个人……简直是拣回来的,这个女孩子
嘛,只要能生孩子便好。”
    我沉默着。
    “我真是庸人自扰,”勖夫人笑一笑,“还怕她不肯生?越生得多地位越稳固,就
像我当年一样,只怕勖家坟场薄,没子孙。”她停一停,“也没有什么坟场,照遗嘱火
葬。”
    我还是沉默。
    日子总会过去,记忆总会谈忘。
    周芷君很快怀孕,满面红光,十个月后生个八磅半重的男孩子。那婴孩连我看了都
爱,相貌像足聪恕,雪白粉嫩,一出世便笑个不停,并不哭,勖夫人心肝宝贝地叫个不
停,整个人溶化掉,把名下的产业拨了一半过去给这孙子。
    周芷君在第一个孩子半岁大的时候又再怀孕,她以后的工作便是生生生,越多越好,
聪恕便只会跟在她身后心虚地笑,他何尝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只是他现在也无所谓了,
活到哪里是哪里。而他的妻……毕竟还算得体的。
    我因为出入“上流社会”,渐渐有点名望,有好几本杂志要访问我,拿我做封面,
我拒绝。在香港这种小地方出名,自然是胜过无名望,但是我个人不稀罕。
    不过报纸上已经有隐名的文字来影射我,把我说成一个床上功夫极之出色的狐狸精。
我一向不看中文小报,是勖夫人看完剪下来转交我的,我们两人读得相视而笑。
    也有人来约会我。一半是因为好奇,另一半是因为我本身有钱,不会缠住男人,在
这种情况下男人冒险被缠上也是好的,因为他们至少都会爱上我的钱。
    男人爱凑热闹,做了“名媛”,一个来约,个个来约。我跟辛普森说:“一个礼拜,
只有七天,如果要上街,天天有得去,然而又有什么意义?”
    “你可以选择一个丈夫。”辛普森提醒。
    “呵哈!”我说。
    丈夫。
    辛普森说:“真正知你冷暖的,不过是你的终身伴侣,你的丈夫。”她把这两句话
说得似醒世恒言。
    我不出声。
    “现在当然有人关心你,就算你病,也还有大把人送玫瑰花,在这十五年内是不愁
的,但十五年后怎么办?”辛普森振振有辞,脸上的皱纹都跳跃起来。
    “十五年后?”我微笑,“我早死了。”幸亏人都会死。
    “姜小姐,事情很难讲,说不定你活到八十岁。”她像是恐吓我。
    “八十岁?即使我嫁人,我的伴侣也死了。”我仍然微笑。
    “你会寂寞的。”她拿这句话作终结语。
    “我‘会’寂寞?”我笑问,“是什么令你觉得我现在不寂寞?我都习惯了。”
    “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辛普森惋惜地说,“你还年轻,姜小姐。”
    我点点头。我明白。但我的价钱已经被勖存姿抬高了,廉价货的销路永远好过名贵
货,女人也是货色,而且是朝晚价钱不同的货色,现在有谁敢出来认作我的买主?
    勖太太说:“喜宝,你还年轻,相信勖先生也希望你获得个好归宿。如果你有理想
的对象,没有必要为他守着。”
    我觉得他们都很关心我。我可以开始我的新生吗?并不能。在过去五年内发生的事
太多,我无法平复下来过正常的日子。勖存姿永远不会离开,他就在我身边,我说过,
我时常听到他的咳嗽声。
    最近我约会的是年轻大律师,我很做作地穿最好的衣裳,化最明艳的妆,并且谨慎
地说话,希望可以博得他的欢心,大家做个朋友。有时候我很听从别人的意见。
    但是他与所有在香港中环出入的男人一样,算盘精刮到绝顶,两次约会之后,便开
始研究我的底细。他像所有香港人,在世俗的琐事上计较,怕吃亏,永远不用双眼视物,
喜欢挖他人的私隐,他不相信他所看见的一切。
    他问我,“你家中很有钱?”钱对他仿佛很重要。
    “是。”我并没有夸张。
    “是父亲的遗产?”他又问。
    “是。”我答。我已经厌倦了。如此尔虞我诈要斗到几时呢?勖存姿对我的付出是
毫无犹疑、不计牺牲的。
    感情本是奢侈品,我盼望得到的并不是这些人可以给我的。
    我请他到我家来,向他说明,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一般女人身边多如此一个人管
接管送,是不错的,但我是姜喜宝,现在的姜喜宝走到公众场所去,随时会引起一阵阵
喁喁窃语。一个女人身边有钱,态度与气派永远高贵,我不需要再见他,我讨厌他,我
讨厌一般男人。
    我领他走遍我的住宅,最后脚步停在书房。
    他看见一叠叠的直版现钞,眼睛发亮,失声问:“这是什么?”
    “钞票。”我简单地答。
    “为什么兑那么多的钞票放家里?”他骇然。
    “我喜欢,我有很多钞票。”我淡淡说。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悔意浓厚,我忽
然想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后的李生,这位大律师的表情,不会比李生的面孔好看多少。
    我说:“原本我可以资助你开一间律师行,对我来说,属轻而易举的事。原来凭你
的才能,凭我的资产,做什么都不难。你没想到吧?现在都完了。因为你问得太多,付
出太少。”
    他低下头,不响。
    我说:“再见。”
    女佣人替他把一道道门打开,让他出去。这是给斤斤计较的人一个教训。
    他走了以后,我独自倒了酒坐在小偏厅中喝酒。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宝的
故事可长着呢。
    忽然之间我心中亮光一闪,明白“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意思。
    去日苦多。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谁知道姜喜宝以后会遇见怎么样的人,怎么样的事。
    我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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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5 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 這是我看的第一本亦舒小說, 很喜歡. 在這之前看過電影, 胡慧中演的喜寶, 覺得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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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25 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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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1 22: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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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24 20:06 | 显示全部楼层
每次不开心就会想看“喜宝”,鼓励自己,我的愿望是有钱,没有钱的话也要有健康,最后才是爱!$m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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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25 09:38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电影我也看过,不过不是胡主演,我怕记错了,又GOOGLE了一下,是黎燕珊演的,不过我倒觉得她确实不够喜宝那种感觉。可我刚才又看了剧照,发现也不见得不符合,呵呵,真是事过境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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